母亲算是童养媳。为什么说“算是”呢,因一开始并非当作童养媳来养的。祖母曾连续生了三四个孩子,都没能养起,尤其大伯父四六年生人,据说聪明伶俐,可惜夭折了。经高人指点,要抱养外姓女儿来冲喜。于是,母亲成了祖母抱养的第一个“女儿”。之后,父亲和姑姑叔叔们就相继到来。命苦的祖母生了十个孩子,也就养了父亲和两个姑姑,加上母亲,祖母总算有四个孩子,家庭开始热闹活络起来。
孩子多了未必是好事,在那个众所周知的艰苦年代,大多数家庭都过得艰难。对于我们家而言,更是如此。按照当时说法,我们家是地主之家,子女属于黑五类。早在清朝末年和民国时期,曾曾祖父置办了不少房屋、田产,最多是光房屋就有十余间。曾祖能干善理财,投资不少生意,还会杀猪宰牛、种植果蔬,是当时闻名一方的乡绅。祖父更是在民国期间当过保甲长,也是风光的生意人。但祖父有是谨慎之人,风闻变局,将家里值钱的楠木家具花雕统统磨掉。后曾有人给母亲提亲,终因家庭成分不了了之。而父亲也渐渐成年,祖父祖母一狠心,决定让姐弟俩变为夫妻。后祖母每每讲起,也是长叹掩涕。当时纯属无奈之举。这样一来,本来已无关系的母亲娘家,也就成了亲家。多年来,我和“外祖父母”的感情淡薄,就跟他们当年有点不大情愿结亲有关。但又在同村,抹不开面子。年幼的我,多少有些怨恨。
八十年代早期,父亲勤快,在外包茶厂做茶,家境慢慢好转。那时,祖父已去世,父亲攒了点钱,将即将倾颓的祖屋修缮了一次。我记忆中,那些年我们家也常常处于贫困边缘,家里舍不得买电视,我只好去各个邻居家看。我很清楚,我们家也只能这样了。很大的一个原因是母亲几乎帮不上父亲什么。母亲给我最多的记忆,是整天坐在竹凳上打盹,病恹恹的。有太阳时,常常坐在柴垛旁晒太阳,太阳落山了,就坐在厅厝的角落里,皱着眉头,头垂在膝盖上。她也不说身体哪里不舒服,好不容易憋出两个字,也没具体说法。家里都靠祖母操持打理,母亲偶尔打个下手。偶尔她会与祖母龃龉,偶尔会骂祖母,连带父亲一起骂。父亲年轻气盛,自然会反击,说她笨手笨脚,做事像蜗牛,“如果能像谁谁那么能干,我们家早就富起来了。”父亲说得也在理,母亲就不说话了,坐在那里生闷气。有时伤心了会落泪,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无神的眼睛里滚落下来,叫人心疼。祖母如母,一直当女儿看待,不跟她计较。祖母多半是忍让,偶尔忍不下去,也会发脾气说母亲。我多半会站在祖母这边,帮祖母说话。
祖母私下会跟我说,“你姊姊身体不好,命也很苦,来我们家没享什么福”,大体如此的话听了多次,也真的觉得母亲的命挺苦的。她在外祖家排行最小,估摸增添了家庭负担,才被“分”了出去。另外祖可能觉得母亲笨憨,远不如舅舅姨母们聪明伶俐,当然这是我的猜测。总之母亲不怎么受那边待见,这是我从小就有的感觉。很长时间我,我挺在意的,长大后,也慢慢释然了。
母亲一九四九年农历九月生人,与我同十。她整三十岁生我,算是高龄产妇。之前,有些村人都在恶意揣测她是不是得什么病不能生。不能生育在农村可是大问题,“无后为大”的紧箍咒时时在耳边萦绕。好在,祖父祖母没有放弃,带她看了不少医生。原是她的体质太虚弱了。经过一段时间调理,总算怀上我。生下我也是一波三折,听长辈说,我出生时没有哭声,吓得祖母瘫倒在地。母亲生下我就断了奶。我虽是足产,亦是体虚不堪,在医院里足足待了好几个月。因血管太细,粗大的针管只好从头上扎进去。八个月大还动了次疝气手术。我也算受尽苦头,但跟母亲受过的苦还是无法相比的。
在我看来,母亲受过的苦是无法量化的。大概八六年,被认为“不会生”的母亲再度怀孕。父亲和祖母很早就让她去县城一专门接生的医生家落脚。开始似乎一切都很顺利,看来我要有一个弟弟或妹妹了。不幸还是发生了,临盆前,母亲突然腹痛,第一时间送医院。孩子是生下来了,但已没了生命体征。祖母后来不无惋惜地说,那是个男孩,命啊。万幸的是,如果再晚点送医院,多半有生命危险。母亲痛得死去活来,我不知那种痛苦她是怎样熬过来的。弟弟夭折了,她伤心了非常久。大概半年后,母亲身体才慢慢好转。她能干点轻巧的活儿,已无法干重活。好在那些年,村里有很多适合她的活儿,帮人拔草、编织竹筐、分拣茶叶。许是经历过死去活来的折磨,原本手头就慢半拍的母亲干活更慢了。慢慢地,没人叫她采茶或拔草,没人愿意和她搭伙儿,还经常在背后说闲话。母亲老是被人欺负的印象从小就烙印在我的脑海,我也变得有点孤僻,不愿去结交朋友,仿佛被母亲传染般。母亲没什么伙伴,我也时常感到自卑。我很羡慕我的一些同学,他们的母亲大多心灵手巧,或能编织好看的毛衣,或能做各种美食小吃。母亲什么都不会,偶尔编织一件毛衣,老土过时,没有时尚的纹路和样式,我实在无法穿上身,生怕被同学嘲笑。我甚至不愿意她到学校开家长会,都是让祖母去。记得读初中时,一次母亲给我送菜误车来迟了,我等了她好久,她来了我发了脾气。后来,一个同学当面说我,“你怎么能这样说你母亲,她来一趟多不容易。我看到她在那偷偷哭了。”我听了脸瞬间红了,后悔不已,确实觉得自己过分了。想来我还是很心疼她,这一切能怪母亲什么呢?
也许命运对母亲确实不公,第一个弟弟夭折后,八八年左右,母亲再度怀孕了。村里人都让她上环,可能她心有不甘吧。这次准备更加充分,看样子上天也不愿看我孤单一人。然而,历史总是惊人相似,或许我命中注定是没有兄弟的。因医生的疏忽,母亲错过了预产期,等母亲腹痛不已送医时,胎儿已死腹中。我无法写出母亲当时承受的疼痛和绝望。医生说,必须把死胎赶紧弄出,否则母亲也保不住了。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医生硬生生地将胎儿从子宫里拉扯出,血淋淋的胎儿被弄了出来,母亲也昏死了过去。又是个男孩啊,可怜我的母亲,终于还是没能抵抗住命运的捉弄。许是上天看不下去,她这次奇迹般地快速恢复了。多年后,母亲轻描淡写地给我描述当时的情况,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没有悲戚,也没有怨恨。她说,“算命说,我命中有三个白花子(儿子),只能开一朵。”我知道这仅存的一朵就是我。我无法安慰母亲,但我的心很痛。我无法想象,当时的母亲承受了怎样的疼痛。
也许真的验证了那句话,苦尽甘来,四十岁之后,母亲的身体日渐强壮起来。我很少看到她病恹恹地坐着,干农活也比之前勤快麻利许多。她做事虽慢,却仔细认真,有时我们都觉得不必如此细心,认真过度就是笨憨了。她帮邻居捡茶或扎竹筐,做完一天,就在一个本子上记下数目,一个月后叫我帮她统计数额。看着她写的歪歪扭扭的日期和数字,我内心真不是滋味。母亲没读过书,算是文盲,不会说普通话,也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她是那一代父母辈中很典型的一个。我们无法苛求命运不公,只能说,如果有机会读书,凭借她超强的记忆力,我想也不会太差。是的,母亲有着令人难以企及的优秀记忆力,她能将邻居说的家长里短原封不动地搬回家讲给我们听,且描述得绘声绘色,连声音、姿态、语句、逻辑都清清楚楚,让人如临现场,不禁叹服。我们都打趣,如果让她做话剧演员,估计也是很棒的。她还能清晰地厘清错综复杂的邻里关系,譬如谁家的表哥的婶子我该叫什么,谁家和谁家的关系远近关系,她都能梳理得一清二楚。姑姑说母亲多半把记忆力遗传给我,说她没什么用,总算有一个优点被我遗传了。我应该感谢母亲。
早年母亲病痛缠身,基本是祖母照顾我,我和祖母的感情自然比和母亲的感情更深。母亲也不善表达情感,多半造成彼此的生疏。小时不懂事,我还给她取一些无伤大雅的外号,什么“肚肝”之类,都是些莫名其妙生造的词语,不知来由。母亲听了,也会笑着说,“什么肚肝。”我也很少与她有过度亲密的行为,我却很疼惜她,我的疼惜多半来自她曾经受过的苦痛,我无法去感触;其次是她一辈子都不被人待见,让我心疼。
母亲近些年越发在乎和娘家兄弟姐妹的关系,反而和姑姑们关系生疏了。她说起我的舅舅姨母来,都是“我某某哥”,我才知道,她一直很在乎这种关系。只是她也知道自己的特殊经历,又无法真正融入亲情圈。某次表姨来看她,给她带来一件新衣服,她时常挂在嘴边,跟我讲了好几次。大姨母给她买了一副手镯,她看得比珍宝还贵重。有些感情很奇妙,缺失了太多,就越发想弥补。母亲需要这些同龄的兄弟姐妹,我必须鼓励她多多去和他们联络下感情。一次表哥发了他们六兄妹的合影,母亲和两姨母坐在一张凳子上,笑容甜美,后排是三个舅舅。近年来我和小妹也尽量帮她维护这些亲情。我深知它的重要性。这一点,小妹做得比我更好,更加八面玲珑、体贴细腻。
我非常惭愧,我以前很少与母亲长谈过,如今,我越发喜欢听她讲过去的事情。父母越来越老了,我应花更多时间和精力在他们身上。如今我回老家的频度比之前高了不少,也时常隔三差五接他们来深圳待一段。这期间有一件事情,我每每想起来,都觉得无比愧疚。
一三年冬天,我接父母来深圳过年,刚搬新家时父亲来过,母亲那次没来。父亲本不打算来了。我们拗不过他,小妹就带母亲一人来。时值年底,我们都很忙,无暇在家陪母亲,她说能自理。我们教她怎么开煤气灶、开热水器、怎么烧水和做饭。凭母亲的记忆力,记住如何使用这些电器问题不大。刚开始几天还算正常,直到一天傍晚,我拖着疲体到家,看到屋子漆黑一片。我开灯,看到母亲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她身上没盖毯子,天这么冷还开着窗。她醒了,起身跑到厨房摘菜,我问怎么还没做饭呢,她说煤气灶打不开。
那你中午吃什么?
中午就吃了昨天的剩饭和剩菜。
我一听就恼了,昨天还教得好好的,今天就不会了?况且剩饭剩菜都是凉的,怎么能吃?我将遥控器摔在茶几上,说了她几句。不一会,我听到厨房隐约传来抽泣声,我扭头看到母亲站在洗菜池旁,背对着我,肩膀在颤抖。我怔怔地看了几秒钟,确定她是哭了。我赶紧进去,一边安慰她,一边打算教她如何开煤气。我扭了几下,竟然也没打开煤气。原来是打火针坏了。我错怪了母亲。我分外后悔,没问清楚就不分青红皂白说了母亲一顿。
“没事,你去客厅看电视吧,我来做,是打火针坏了。”
她哭着说,“你还是买票让我回老家吧。我在这里给你们兄妹添麻烦。”
我听到这,内心酸疼得无法自已。我默默地抱着她,眼泪也流泪下来。我才发现母亲如此瘦小,一阵风吹来,头发凌乱地飘散着。
小妹回来知道原委后,立马给父亲订票。父亲两天后就来了,我们也安心了许多。几天后,小妹跟我说,“那天老妈哭了,说被你骂了。我叫你沉住气,怎么说你啊……”
“我没有骂她,只是说……”我欲辩解,被小妹阻止了。
自那以后,每想到那一幕,心里就像打翻一瓶醋那样酸楚不已。母亲可能忘记了,我每次想起时都如针刺般疼,母亲背对我颤抖着身子抽泣的一幕,是永生令我愧疚的。
次年,我谈的那段感情走到了尽头,母亲来深没见着对方父母,临别时对我说,“不要难过啊,以后还有更好的。”说着就哽咽了,我扭过头,眼圈红了。我不知该怎么接话,看着满脸皱纹、面庞凄苦的母亲,我的心被揉碎了。望着母亲进入高铁站的背影,亦步亦趋。我本应该安慰母亲,而她却来宽慰我。她给了我抵抗失落的莫大勇气。母亲没教过我任何知识,也没教过我什么大道理。我清晰记得曾被母亲用小竹鞭狠狠地打过,具体事件忘记了,那种隐隐的疼至今还记忆犹新。
母亲是个极其普通的农村妇女,没有文化、没有知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她受过很多苦痛和委屈,有时讲起时,也会露出悲愤情绪。比如,她被某个本家叔伯欺负,对方讽刺她:你儿子没本事,连老婆都找不到。她感到委屈。后对方去世,她硬是没去吊唁。我为她点赞,安慰她不必要和这种人生气。有时,她会说起和姑姑吵嘴的往事,我劝她说:“你们是从小长大的姐妹,不要在意一时争吵”,她懂理,“就是看在从小在一起的份上,才不跟她们计较。”姑姑们平素和我们兄妹感情甚笃,我珍惜她们,实在不希望她们和母亲有什么龃龉,家和万事兴嘛。
如今母亲七十了,已步入了古稀。她一辈子没享什么清福,承受的尽是痛苦。如果有什么能给她带来些许慰藉的,就是我们兄妹还算努力。虽不能说事业有成,至少没给她添堵。前两年,小妹带父母去香港、桂林、厦门等地旅游,了却他们旅游的心愿,也让她在邻里面前有了些谈资。或许,她内心也是蛮欣慰的。或许只有我们通过努力取得的一点成绩,才能卸下她内心的苦楚,过往的酸痛。她不善于也不会表达更多为人处世的深奥道理。我们笃定,只要一家人都好好地生活,就是最好的。俗话说,母亲在,家就在。
是啊,母亲还在,我们才能感到幸福,我们才有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