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门前的公路终于耐不住发展的诱惑,去年被升级为国道,因扩大路面和拆弯取直的需要,老屋面临被征拆的命运,其中最珍贵的值得保护和留存的宝贝当属老旧的杉木书橱了。
书橱面貌敦实不华,稳稳地在原地站立了几十载,默默地见证了春秋风云,录音了家庭的嬉笑怒骂、哭闹撕扯,是最有资格的家史文化记录和传承者。因为当中载满了经书典籍,它的“满腹经伦”恰似如来佛祖念给悟空的紧箍咒,从其诞生至今不能越雷池一步,未曾移出这个“囚圈牢笼”,因为它的“原罪”就应如此守护初心。
书橱的右扇门用红漆写着“灭资兴无”的四个大字已经随时代暗淡斑驳,左扇门写着“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橱内上层有序竖列着蜡黄的《三国志》、《红楼梦》、《水浒传》等名著,横放着工程图纸和直尺、铅笔,下层挤堆着十多盘录像带,充溢着淡淡书香和艺术气息。慢捻书页,纸面斑迹不知是当年读者翻阅时滴下的汗渍或泪液还是什么,用放大镜一看,扉页上盖藏书印章,仿佛还有印油散染的指纹。
睹物思人,想起这书橱的主人,在半夜的油灯下戴着老花镜在伏案绘图,在藤椅上翻看古书,在深圳儿子家边看首版电视剧《红楼梦》、《三国演义》边抹泪抽泣、边录像时的情景。由此显然,剧中的千年历史风云还在观众的人生历程中云卷云舒。
世故风俗写在了书橱上,人间冷暖留在了书页上,灵魂在文字间摆渡,历史的回音在录像带里萦绕,值得把其中的每一本书、每一盘磁带、每件物品,连同整个书橱都完整地移居深圳,在物理空间和心理时间里永久收藏,成为传家宝,顺便为现代涂抹一层薄薄的乡村古色。
书橱里装下的是主人的生命历程、治家安身之策和对下代的关爱与希望,是精神财富,是生活和生命源头。
人与动物的最大区别是有情感控制,懂得取舍选择,能发起和接受自我挑战,会给后人留下经验和念想。留下来的也是本来就存在于宇宙的道法自然,只是在人生过程中对之的体验、领悟、总结而遗嘱后人。
人生最重要的莫过于生和死两头:一头连着喜,一头连着悲,喜尽悲来,自然规律,中间尽是“色的空”和“空的色”地带;哭着来,未给世界带来一棵草,那是最喜悦的吝啬和包容;笑着死,也不带走世界一粒尘,那是最悲壮的慷慨和遗憾。
在物质、名利、金钱、地位充斥世间,侵略人性、心灵和精神领地时,做到纯粹的生与死,是平凡的伟大和最有力的抗争与嘲讽。书橱的主人生于战乱,长于困难时期,老病于物质丰富的现代,各个生命阶段都与现实轮齿相错,唯有精神追求与时代同行。
主人用短暂的岁月,把“不可有施害之心和不可无防御之心,应该有悲悯之心,勤劳、朴素、敬业,学习不止、诲人不倦、与世无争”冶炼成了骨髓中的遗传因子。
如果山河日月有知,愿把他的人字拖鞋足迹、黄昏投在石板路上的摇头晃尾的黄狗与黄背心组合的瘦影风干成化石。
在完成了人类繁衍使命,没有给这个世间添加须臾和点滴麻烦,而其生命之舟悄悄进入无灯光、无出口的沉寂时空隧道后得到了永恒。
书橱的第一主人便是本文作者的父亲,此时已经故去二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