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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
  • 周冠军

你的生命和你的邻居的生命一样有价值,你的需要和他人需要一样应该满足。要达到自我的满足,必须把注意力及财富施及家人、朋友和社会,必须从只想着自己转变为强调自我以外的世界。

——摘自《塔木德》


张晨鸣

夜深了,路灯发出橘黄色的光亮。茂盛的榕树静立着,根据距离路灯光源的远近,在地面上投射着或长或短的影子。街上少人,车辆也不多,整个街面显得很静谧。

这个时候,如果你恰好也没有休息,并且在深圳莲花山公园附近走动,你很可能会看到一个匆匆的人影,划破夜的平静。他骑着共享电车,如飞奔的箭头,奔向莲花山蔬菜批发市场。这个人就是张晨鸣。

夜里十一点,张晨鸣总在此时醒来,根据《易经》上对时间划分,夜晚十一点正是子时的开始,是我们大多数人的梦中时刻。

而在这个时候,张晨鸣必须要起床了,要上工了。自从他找到莲花山蔬菜批发市场卸货的工作后,张晨鸣就调整了自己的作息时间。夜间卸货,工资高一些,平均下来,从零点到早上六点的装卸工作,可以比平时正常的装卸一天多赚二百元钱,一天二百元,一个月就可以多赚六千元。六千元,这差不多相当于老家红阳县人均工资的三倍了。

张晨鸣很需要钱。

当然在我们这个地球上,大家都需要钱,除非傻子、疯子或者圣人。钱是颁发给劳动者的荣耀,是我们整个社会运转的动力。由于金钱的存在及流动,我们的各种需求才可以在动态中不断获得平衡。

张晨鸣特别需要钱源于两个特殊的情况。第一个情况,自从两年前老婆沈美娟突然晕倒,且截止到当下,仍然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张晨鸣一直盼着老婆能够醒来,这个醒来自然光靠期盼,祈祷是不行的,得靠金钱!第二个情况是儿子张天琪,儿子在鹏举万里学校上高一,学习成绩不太理想,他一直想给儿子找位辅导老师,在深圳找个一对一的辅导老师,费用也是天文数字,再加上儿子将来还要上大学,找工作,结婚,生子,这些都是不小的开支,这里的哪一个环节不需要钱来打通呀。

张晨鸣原来在前海通达电子厂上班,后来随着*****的持续及新冠疫情的骤然爆发,并随着疫情在世界范围内蔓延,前海电子厂的外部订单减少。为了减少支出,公司断臂求生,需要裁人。张晨鸣所在的装配车间首当其冲。

车间主任是四川人,自然在裁员时候,要照顾自己的四川老乡,因此四川省外的普工大部分都被裁员了。张晨鸣为人耿直,不善交际,很“荣幸”地被列入第一批裁员名单。接到这个名单,并且看到名单上的自己,张晨鸣好像接到了一页死亡通知书,感觉天要塌了。

更不幸的是,老婆沈美娟恰恰在这个时点突然因病住院,并且一直持续昏迷,现在为了省钱,在家维持;儿子张天琪刚刚在深圳找好学校,托关系才入校,刚刚稳了一些;偏偏眼下又出现了张晨鸣失业这件事。自己是家里的顶梁柱,现在这个柱子好像要倒了,形势真的是差到了极点。

但形势再差,点儿再背,前面的路还是要走。但究竟该怎么走呢?他一时也很迷茫。

由于儿子天琪一直学习不好,喜欢玩游戏,且有一定的厌学情绪,如果知道家里眼下的状况,知道家里顶梁柱张晨鸣失业了,肯定更不利于他的成长。为了这个家庭,为了儿子,他觉得自己有必要隐瞒一下。

张晨鸣只好撒了个谎,说最近工厂订单比较多,需要加班加点,因此自己可能要在厂里住一段时间。然后他就在工厂附近租了一个房子,专心找工作。他之所以这样做,是担心在和儿子的朝夕相处中,漏了馅,让儿子觉得前景灰暗。大家可能觉得张晨鸣的行为有点儿可笑,其实孩子的成长,我们需要给孩子呈现社会的真实一面,有时候虚假的维持,只会让孩子成为温室里的花朵。真正有希望的年轻人,应该是脚踏生活的烟火,胸怀山海,这个烟火应该是真实的人间烟火,有无奈,也有希冀。当然,我们每个人都是有局限的,张晨鸣也不能除外。

儿子张天琪很懂事,很体贴地说:“爸爸,你要注意身体,你放心吧,妈妈由我来照顾,平时孙阿姨照顾,晚上放学以后我来照顾,您就别担心了。”只要父子之间的谈话不涉及学习,不涉及禁止玩网络游戏,儿子还是十分通情达理的。

早前为了利于儿子的学习,张晨鸣在学校附近城中村租了房子,房东老孙人不错,平时家里没人的时候,她也经常过来帮忙照料沈美娟,沈美娟昏迷不醒,这个照料当然是很费功夫的。

听了儿子的话,张晨鸣本来有点儿焦虑的心稍稍平息了一些,他想,房东老孙真是一个不错的人。

当时疫情已经多点爆发,张晨鸣在找工作,儿子张天琪在学校,而妻子沈美娟昏迷在床上,如果不是遇到一个好房东,张晨鸣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张晨鸣想,在深圳,在角角落落处,有无数的普通人,他们看似平常,但身上却有许多闪光之处,这就是民间的深圳好人。房东老孙就是这样的深圳好人。

张晨鸣后来找了某个冷冻公司的装卸工作,这个和他临时干过的其他工作相比,收入高一些,但比较辛苦。

从老家农村到特区深圳,他变勤快了不少。深圳最流行的口号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个口号让他觉得,如果自己不转变,将根本无法在深圳立足。现在,从工厂工人再到干冷库装卸,张晨鸣当然需要改变。没有办法呀,这既是生存的需要,也是破除自我局限的成长,我们大家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装卸工作虽然累点儿,但为了家庭,张晨鸣只能坚持下去。他明白自己身上的责任,自己是妻子的保障,是儿子的靠山,必须拼尽全力,划动家庭的这艘船破浪前行。


再后来,拉菜的老杨告诉他,有凌晨卸菜的活儿,愿意干不?

他听到这些,当然是摇摇头。他想自己在村里时候,懒散惯了,现在自己干冷库的装卸,已经和自己在乡村时变化巨大了。他甚至想,这样就行了,一天也能落下四五百多元,如果再接了凌晨的活,自己能受得了吗?虽然他知道老孙介绍的活儿比眼下的工资要高一些,但他想,这也高不了多少钱吧,还是推辞掉算了。

老杨说,夜里工资高,从零点到早上六点,比这里干一整天的工资要高不少。

“高多少?”

“高二百!”

这两百元还是刺激了张晨鸣,让他猛然决定,自己应该去试试,自己这么辛苦,还不是为了钱吗?既然那边工资比这边高得多,就应该考虑一下。

张晨鸣在莲花山蔬菜批发市场干过几次后,感觉还不错,就调整了自己的上班时间,同时他还找了一个上午肉铺帮忙的工作,肉铺的上班时间是上午7点到下午一点,和自己卸菜的时间不冲突,并且衔接得正好。

张晨鸣原本并不是一个勤快的人,在老家时候,他的懒惰是出名的,到了深圳,自己倒成了勤快人了。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张晨鸣的就觉得造化常常作弄人,时代总要让你改变,有些是主动的,有些是被动的,但不管主动或者被动,你总要改变。

每天醒来,他都要给自己鼓劲,给自己加油,每天像打了鸡血一样出门。深圳本来就是一个有活力的城市,能踢能咬方能在这里立足。

“晚上”到家,当然他的晚上,就是别人的下午两点以后,他清点当天的收获,点着手里的钞票,看着这些比原来白天干活的时候多了不少的钞票,他的内心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他想,自己应该感谢老杨,是他给自己带来了增加收入的机会。这增加的收入让他看到了妻子的康复以及儿子上进的机会。想到妻子和儿子,他觉得自己更应该好好干,如果自己松了劲,整个家庭就毁了。他苦笑一下,一家之主不好当呀,如果不拼尽全力,就顶不起这顶桂冠。

想到妻子和儿子的时候,张晨鸣总是感到有不小的遗憾。他和妻子一起来到深圳,就是为了让她过一种更好的生活。但美好生活还没有全面展开,妻子却因病而昏迷。自己的亲戚温医生曾私下跟张晨鸣说,根据检测出来的妻子沈美娟身体的各项指标,沈美娟康复的机会渺茫,很可能在植物人状态下,最后平静地死亡。

他想,和沈美娟结婚的时候,许多人都不看好自己,沈美娟是高中生,差一点就成了大学生,而自己只是一个初中生,并且自己在村里的名声不好,但沈美娟毅然决然地投入自己的怀抱,并且坚定地跟自己来到深圳,这是对自己多大的信任,自己可不能辜负了妻子的信任。所以,张晨鸣坚信妻子不会这样长久地昏迷下去,一定会康复的,关键是自己得有钱。自己有了钱,就带妻子去最好的医院,接受最好的治疗!

最近疫情又重了,深圳的中小学校都取消了线下教学,学生天天居家上网课,这样也好,有儿子天琪在家,照顾妻子这方面,儿子正好可以在家料理,不用麻烦房东老孙了,自己也可以放心地干活。

针对当下的疫情,张晨鸣有一种奇怪的心态。从内心来讲,从善良和正直的角度,他希望疫情过去,每个人都平安、健康;从收入方面,疫情到来,居家防疫导致蔬菜消费增长,批发市场更加忙碌,也给他带来的更多的收入,从收入和个人利益的角度,他甚至有点儿希望疫情别走。

他有时候也暗骂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自己的收入。

“张晨鸣,你的想法很无耻,你应该知道,在这个时候,任何一个正直的,善良的人,都不会这么想的。”

但他不是圣人,盼望疫情给自己带来更多收入的念头就像头顶盘旋的苍蝇,总是挥之不去,他甚至都有点儿看不上自己了。

他对自己说,“张晨鸣,你不能这么想,你要是感染了新冠,你就不会有这种心态了!”

事情就是这么蹊跷,突然这天,他就觉得自己感冒了。在疫情肆虐的时候,感冒症状一般和什么紧密相连,他是清楚的。他想,如果自己不是感冒,而是感染了新冠病毒呢。如果感染了,自己就不能回家,不能外出,也不能干活,自己怎么能有收入呢。也许就是自己希望疫情给自己带来收入的错误的,丧尽天良的心态,让自己也招惹了病毒,真是活该!

知道自己有可能是感染了病毒以后,张晨鸣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他要自我隔离。他希望自己的这次只是一个感冒,关自己几天,出出汗,喝点儿姜汤,也许就过去了。感冒好了以后,自己还可以干活,还可以撑着家庭的小船乘风破浪。

在深圳,组织的能力的确强大无比,在疫情的防范上有一套严密的体系,社区的核酸检测是应检尽检。张晨鸣当然要参加社区的核酸检测,在嗓子被捅的那一刻,他在心里祈祷,自己千万不要阳呀,自己千万不要阳呀。

怕处有鬼,痒处有虱,第二天一大早,张晨鸣就被救护车给拉走了。

一路上,张晨鸣心情很忐忑,不知道下一步会怎样。走的时候,张晨鸣对全服武装,一身大白的工作人员说,这屋子,我要不要整理一下,另外,要拉我到哪里,我要不要带点儿东西。工作人员说,不用带,去隔离宾馆呢,什么都有,你还带什么。这个屋子你不用整理,这间屋子也存在被感染的风险,我们要进行消毒。张晨鸣想想,屋里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许多东西都是房东的,算了。

在隔离宾馆,张晨鸣见到了他租的这间房子的房东,房东对他好像很不满意,有点儿气恼地说,房子租给你,真是倒了大霉了,你看看,不但你要隔离,所有租我房子的人,还有我们全家都需要隔离。房东的周围,稀稀疏疏聚了几个人,有疫情呀,大家不能靠得太近。这几个人,张晨鸣都有些面熟,看来应该是和他一样的租客,他们看张晨鸣的眼光都是狠狠的。这眼光让张晨鸣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张晨鸣小声解释说,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如果要是我提前知道,我就不回来了。但他们似乎并不听他的解释,看张晨鸣的眼光就像在看被抓获的小偷,在看被曝光的偷情男女。

这让张晨鸣想到了妻子所住房子的房东老孙,都是深圳房东,怎么不一样呢?他现在特别念及房东老孙的好。后来他又摇摇头,也许眼前这个房东也不是坏人,都是疫情闹得,要不是这个疫情,要不是自己的感染,房东也不会这样!要怪就怪罪新冠病毒,这个病毒让大家和谐的关系,出现了裂缝。

进而张晨鸣想,他十天前,见到过儿子,自己的感染会不会传给儿子呢,另外自己的感染是怎么引起的,张晨鸣是一头雾水。他进而想,自己要不要告诉儿子可能感染了。但想想,刚才房东和租客的眼光。想想这样的眼光很可能会投射到儿子张天琪身上,投射到已经是植物人的妻子沈美娟身上,如果自己家里的整个房间也被感染了,妻子还会不会被当做人来看待,她不会说,不会动,不会闹,她会不会像房间的其他物品一样,被置之不理呢?

因此想到这里,他放弃和儿子沟通自己这边情况的念头。他想,自己先隔离吧,上头会有流调,将来看看自己的流调和哪个感染者有交集,是什么时间有交集,如果时空交集在十天以内,那儿子张天琪就没有什么风险。因此他给儿子打电话,只能这样说:这两天深圳的疫情比较严重,你要注意防范,不要外出。他想,假如儿子不幸被自己感染,但他只要不外出,就不会传染给其他人,就没有再次扩散的风险。

他想如果自己在十天前已经感染,那就糟了,但愿儿子没事,这样妻子也就安全了,虽然妻子现在是植物人,但她仍然是自己的妻子,自己的仍然肩负着丈夫的责任。

在酒店隔离,每人都有独立的房间,酒店的门口,还有警察值守。这个时候,张晨鸣才开始询问自己隔离的原因,是不是自己已经感染了。工作人员的回答让他松了一口气,拉他过来,并不确定他是感染者,而是因为他是密接,来给莲花山蔬菜批发市场送货的老孙感染了,确诊阳性,你五天前不是给他卸过蔬菜吗,所以你是密接,你要是感染了,就直接拉你去医院了,你看看,这不是医院,这是宾馆,你是需要隔离的密接。

哦,我只是密接。张晨鸣的心稍稍放心了一些,他以为自己是感染者呢,不过想想自己目前的感冒症状,他觉得自己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根据深圳的防疫政策,张晨鸣的流调信息很快就成了公开的内容,虽然没有标出姓名,但张晨鸣能清楚知道哪条信息是自己的,他想,不但自己知道,那些和自己熟悉的人也会知道。

只要和疫情相关的,很快就会成为热搜,这是疫情下社会的一个新的规律,因为在疫情的情况下,关心他人,就是关心自己,这个理念更为大家所接受。是呀,你的健康,不但取决于你自身,还取决于你的邻居,你的亲人,你的时空交集者。人情有点儿淡薄的城市,因为这个疫情,让人们开始重新审视你和别人的关系。疫情让大家觉得,只有让你身边的人都好起来,那么你自己才能真正好起来。

网络真是一个神奇的所在,它能把某个事件以你想不到的速度扩散传播。一件刚刚发生的事情,在事件的当事人还在为这个事件而苦恼,烦闷,欣喜,甚至激动的时候,还在想着事情来了,自己该怎么办的时候。事件却已经脱离你这个当事人,在网络上以宇宙速度扩散开来。有时候你的事情,全世界都知道了,只有你这个当事人还在梦中。当你看到网上因你的事而掀起汹涌的浪潮,你和你的亲人被巨浪击倒的时候,你会发出这样的感叹,这些还是原本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事情吗?

在当下的社会,有多少事件的当事人,并不是被事件本身击倒的,而是被事件的快速传播击倒的呢?

张晨鸣的流调很快就成了一个热点,张晨鸣在隔离中,当然意识不到,他自己的流调竟然也成了热搜,网友戏称张晨鸣是最辛苦的深圳人,每天凌晨开始工作,他的活动地点有三个:出租屋,莲花山批发市场,肉铺,每天都不间断,张晨鸣不但早起,而且干的还是重体力,是装卸的工作,张晨鸣在工作的时候,大部分的深圳人在睡梦中。张晨鸣的流调让那些人,那些上班就是喝茶聊天,一张报纸看半天(现在变成盯着手机看半天)的网友感到震撼,网友的震撼和感动更加推动了热点的传播,直接把张晨鸣的流调快速推上了热搜。

不但张晨鸣上了热搜,还让另一位深圳人老游也上了热搜,张晨鸣有多忙,老游就有多闲,老游简直就是张晨鸣的一个完全相反的,对立的存在。这个世界有人忙得不可开交,有人闲得倦怠无聊,这也是世界丰富性的表现。和张晨鸣的流调,每天除了干活还是干活,完全不同,老游的流调是喝茶,逛公园,回家休息,老游被评为最悠闲的深圳人。因为张晨鸣的热度带动,这个悠闲的老游也排在当天热搜榜的第八位。

这个老游可不是老人,他比张晨鸣还小一岁,手里有几十套房,深圳寸土寸金,大家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老游说,看看这事闹得,我就想过自己的幸福小日子,现在出了张晨鸣,连我的小日子也平静不下来了。本来我平时就过着这样的日子,现在疫情来了,我当然更不能到处跑,我吃早茶,逛公园,然后回家,这不是很正常吗?现在那些闲的蛋疼的人却让我上热搜,好像我马上就成了一个大逆不道的人,真是没地方说理了。

隔离的日子,手机当然成了最信赖的物件。这天张晨鸣翻开热搜。当天的热搜前三名是:1、寻找最辛苦的深圳人;2、小安的歌曲《封了,疯了》;3、俄乌战争爆发。更让张晨鸣想不到的是,热搜的第一,寻找最辛苦的深圳人,就是寻找他张晨鸣。

看了这些,张晨鸣的心情很复杂,他不知道事情的将来会怎样发展,他也无法断定,自己登上热搜,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张晨鸣面对的,不是如何应对网上的热闹,而是隔离后,自己缺少了收入,虽然在隔离酒店吃住无忧,但闲暇的日子,没有收入的日子,确实让张晨鸣无法忍受。

网上既然公开了自己的行程,儿子张天琪自然会看到,自己精心编造的谎言该如何收场。自己不是天天都在教育儿子要做一个诚实的人吗?做爸爸的自己就不诚实,这是不是一个笑话!

这天,张晨鸣接了一个电话,对方是个女的,声音委婉清丽,透漏着满满的干练和睿智。对方两句话就化解了张晨鸣的疑虑,原来她是记者,深圳日报的记者,她在网络上看到了张晨鸣的事迹,十分感动,想要采访他。

张晨鸣先是拒绝了,他说自己是潜在的病毒感染者,现在接受采访不合适吧。目前正在隔离期,按规定不见任何人,除了采样的医生和宾馆的志愿者。

但总有人神通广大,虽然大部分深圳人被封控,被要求居家,但一定还有另外一些人,他们可以进出深圳,可以自由活动,可以干自己想干的事情,因为他们背后有人。

那位记者说,现在我们的社会,受疫情的冲击,太需要正能量了。你看看你的家庭,你的妻子,再看看你的工作,在这么大的压力下,你还是不辞辛劳,迎着风险,为了大众的生活,每天凌晨起床,工作到黎明,然后还要到肉铺上班,并且天天不间断,这真是太让人感动了。善心就如同烛火,照亮别人的同时,也会照亮自己。

张晨鸣心想,这位记者有点儿奇怪,怎么关注我的家庭,我的妻子。

但他只想独自面对记者,他不想牵扯到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儿子。

我不付出,谁给我开工资呀。再说,去菜市场卸菜,自己并不感到有什么辛苦和委屈,相反,能因此而获得收入,张晨鸣感到的反而是满足和感恩。他干活,他感觉是痛快的。以前,自己体会过懒惰的快乐,体会过做坏事的刺激,体会过和别人背道而驰所带来的个性迸发。自从结婚后,他开始体会一种勤劳的快乐,开始体会人间烟火的温情,开始体会那种用汗水浇灌出来的幸福,开始体会心里一个人,肩上一个家的责任,这责任是辛苦的,当然也是快乐的。

但最终,张晨鸣还是和记者见了面。

记者刘宁宁是一个漂亮的姑娘,虽然戴着口罩和护目镜,仍然能看出她姣好的身材,看到她闪亮的眼睛。

漂亮的人,往往更有才。因为人一旦有了漂亮的这个优点,好像其他的优点很快就会往这个人的身上聚集。这可以理解,因为既然你已经漂亮了,已经甩开了许多长相平常的人,其他方面,你不由自主地也想甩开更多人,自然会逼自己优秀起来。所以,漂亮的人,往往在其他方面也是优秀的人。当然了,这是张晨鸣的个人看法,是当下的他看到的一个现象,他对社会的看法,当然地融入了自己对社会的理解。

随同刘宁宁来的,还有电视台的记者,融媒体的记者。张晨鸣有点儿想不通,自己平时那么拼命干,记者没有采访自己,现在自己每天光吃光喝了,一点儿也不干活了,反而要上电视,上报纸,讲了比平时多了许多的话。当然有些话是自己想出来的,但更多的话,是按记者的授意说的,张晨鸣觉得没有什么不妥,上电视在他看来就是办大事,当然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

再后来,张晨鸣更火了。每天都要接许多电话,这些电话多是表示要给自己的家庭捐赠的,这些人说他们要出钱帮他妻子看病。

张晨鸣根据自己有限的社会经验,钱只要不是劳动赚取得,一定就是不可靠的。因此他如同防骗子一样,提防着这些口口声声要给他捐款的人。他的这个认识来自他爷爷,虽然张晨鸣在乡村时干过一些不光彩的事情,但他还是清楚记得爷爷给自己说的话:不要有非分之想,你才能活得心安理得。爷爷曾经因为修建孤石滩水库,腿部受过伤,但直到死,都不要组织照顾,坚持自食其力。

所以,其他问题可以随便谈,海阔天空,你好我好,一旦说到捐款,说到要给自己钱,张晨鸣一概坚决拒绝。

社会的人,往往就是这么奇怪,张晨鸣越是拒绝,反而更让一些人更加坚持自己的判断和决定。这些热心网友,在被张晨鸣多次拒绝后,捐款的热情反而更加高涨。

“你看看,张晨鸣家里这样穷,日子这样困难,还拒绝我们的捐赠,他真是一个实在的人,现在有多少人见钱眼开呀,而张晨鸣没有,现在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张晨鸣就是一个孤本,一个当下有良好人格的人的孤本,在物欲横流的当下,张晨鸣的操守是多么地难能可贵。”

刘宁宁就是这些众多的被张晨鸣感动的深圳人中的一名,她也在力推给张晨鸣家庭捐款事宜。她说:“德隆福至,像张晨鸣这样的人,不该幸福吗?张晨鸣就是一个重感情,爱家庭的人,大家都有责任来帮助他,让他妻子康复,让他的家庭幸福。钱,只有放到合适的地方,才有力量,现在,是到了该发挥钱的力量的时候了!”


张天琪

城里的孩子,也许你永远赶不上。因为起点,因为环境。

张天琪到了深圳后,这种感觉更强烈了。来到深圳后,张天琪就像一条被放进陌生水域的鱼,看到城市的孩子自由游动生活,而自己只能缩头缩尾,在不属于自己的领地里,谨慎小心地游着。

虽然自己的学习,也曾努力,尤其是妈妈病了以后,由于愧疚,他有一段时间,的确也下狠心好好学习,可是成绩仍然不太理想。他想,在学习上,也许并不是努力和热情就可以的,这现状让他渐渐没有了方向感。

张天琪是一个贪玩的人,那时候,他还在老家,觉得当时的日子真的挺自在,虽然有点儿想妈妈,想深圳,但总体上,还是玩性大发,他玩起来的时候,尤其是玩网络游戏的时候,总是忘了一切。虽然当下的农村显得有些边缘和衰落,渐渐的有些空心化,但乡村依然还是天高地阔,不像深圳这样的钢铁森林让张天琪觉得沉闷和压抑。

张天琪的老家叫问村,因为孔子一行,曾到过这里,孔子派遣子路问津,所以村子叫问村。村南头不远就是澧河,整个村子绿水环绕,地肥鱼美,村里的土地一半种水稻,一半种小麦。村子的东边5公里,就是一个古战场,在那里,光武帝刘秀进行了一次著名的大战,以少胜多,开创了东汉近200年的基业。村西边有个龙泉寺,龙泉寺有口古井,人们都说,这口古井和小顶山的古井相连,这边的水鸭子一个猛子扎下去,能在小顶山的井里冒出来。龙泉寺香火鼎盛,是附近游客及当下网红打卡之地。所有的这些,让问村成了远近闻名的旅游小镇。在村的最南端,是联排的民宿,一共八排。

张天琪感到在问村,最亲切当然是村里的网吧,自己和网吧老板混的很熟,不掏钱,欠费也可以玩上半月,而在深圳,不充值,立马让你下线,张天琪觉得深圳这里只认钱,真真的是一点儿人情味都没有。

妈妈把深圳夸成了一朵花,自己来了,不但没有看到花的感觉,反而感觉到自己掉进了冰冷的现实。

这个现实就是,在深圳,有钱人,有才人太多了,你从乡村来,就是要挤进这些人中间,他们能让你挤进来就不错了,怎么会有可能再让你脱颖而出呢!张天琪在村里,甚至镇上,都算是游戏打得最好的,但到了深圳,才知道,有些装备,有些玩法,你见都没有见过,所以,如果不投入,不持续买装备,你在深圳,就是PK玩游戏也是落伍的。为了维持玩游戏的自尊,他只有不停地买装备了,这样他才玩得像样一些。不过在深圳,他只能算一个很平常的玩家,这个平常的玩家,也是自己拼了命努力的结果。

张天琪进入了城市,才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的好大。他知道自己家里的条件,因此进入深圳后,他感受到的是扑面而来的自卑感。

在深圳,有些孩子真的很优秀,有善于弹钢琴的,有发表作品的,有擅长数学,参加过奥数比赛的,有滑板滑得溜溜顺的……而且,这些同学的学习成绩也往往不错,而反观自己,学习成绩一般不说,而且所有的那些各类才艺,自己都不懂,不会,或者不擅长。

现在又一波疫情来了,张天琪一边上网课,一边要照顾妈妈。妈妈天天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自然是什么都需要别人来照料。其中最麻烦的是喂食,其次还有搞卫生,看到妈妈昏迷的样子,张天琪的内心也紧紧的。

说实话,张天琪和爸爸妈妈的关系不算是很好,毕竟长时间没有在一起生活呀。尤其是和爸爸张晨鸣存在一定的隔膜,这与爸爸天生不善交流,并且自己与爸爸长期分离有关。张天琪甚至觉得自己和爷爷奶奶的关系要更好一些。到了深圳,他最思念的就是爷爷和奶奶了,在乡村时候,他对爸爸妈妈的思念,连现在张天琪对爷爷奶奶的思念的十分之一都不到,这是张天琪当下的真实心境。

爸爸妈妈在深圳打工,张天琪生下来就托付给了爷爷奶奶了,他是爷爷奶奶养大的。前段时间,爸爸妈妈接自己来深圳,其实,从内心来说,张天琪是不愿意来深圳的。在他看来,爸爸妈妈只想着赚钱,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妈妈却说,现在接你去深圳,不就是我们感觉以前做得不恰当,现在要改善吗?接你你不走,反而说,我们心里没有你,这所有的话都让你这孩子给说全了。

张天琪想想也是,现在爷爷奶奶年龄大了,再让老人为自己操劳于心何忍呢?同时他也想改善一下和爸爸妈妈的关系,尤其是和妈妈的关系,作为孩子,他还是和妈妈有着天生的亲近感的,因为毕竟分开得再久,自己也曾在妈妈得肚子里呆过十个月,这关系是无法更改的。平时不得不与父母联系的时候,他总是和妈妈联系,他和妈妈之间虽然有隔阂,但关系还算融洽。想到这里,张天琪便硬着头皮答应了,来深圳了。但张天琪来深圳没多长时间,妈妈就病倒了。

提到妈妈的病,张天琪有一种深深的自责,这是一种弥漫心底的遗憾,他想给妈妈道个歉,认一下错,但妈妈一直昏迷着,他一直都没有这个机会。人生顶级遗憾,不是做错了事情,而是做错了事情,你却没有机会道歉。

妈妈的这次犯病,当然和他张天琪有关。

他刚来深圳的那段时间,由于思想上的烦闷,再加上生活上朋友少,他热衷于玩网络游戏。因为只有这个他才能稍微跟上点儿趟儿,张天琪自认为在玩网络游戏方面,他和深圳的这些孩子们相比,还算可以,能够说得上话。

妈妈总是劝他道,孩子,你到了深圳,到了这个大城市,你就应该知道,在当下的社会,没有知识,没有文化,没有能力,没有水平,就没有任何出路。不要像你爸爸,只能去工厂下力气,辛苦一个月,也拿不了几个钱,所以,你要拼力多学点儿本领,将来能为国家多做一些事情。

妈妈说的很含蓄,好像别人家的父母也都是这样规劝子女的。

这是老生常谈的话题,张天琪听了也没有什么感触,甚至想,什么多做事情,不就是现在好好学习,将来有工作,有地位,能轻松赚大钱吗?

好像看出了张天琪的疑惑,妈妈索性干脆地说,多做事情,人家才能给你多发工资,你爸爸妈妈和别人一样都在深圳,但赚钱的付出和途径却不一样,别人可以很轻松地赚很多钱,而你的爸爸妈妈呢,很辛苦,却赚不到什么钱,辛苦一年,收入只不过比在咱们老家强一点儿罢了。


上网课有一点儿好处,就是可以正大光明地玩电脑。因为网课本来就是用电脑上的。

张天琪最喜欢玩英雄联盟。妈妈虽然躺在床上,可能最近也无法醒来,但张天琪玩的的时候总有一层浅浅的担心,担心妈妈突然冲到他的身后,冲他大声嚷,张天琪,你小子又玩游戏!你要过你爹的日子吗?她在身体好的时候,总是这样说自己。现在想听妈妈的话,只能在张天琪的梦里才能实现了。有这些感觉的时候,张天琪就会分了神,走了心,他甚至想,要是妈妈还像以前一样有生机,能发怒,要是她能站起来,责骂自己几句,甚至打自己一顿该有多好呀!

现在,妈妈昏迷中,自然无法责他劝他了,张天琪倒十分想妈妈生气的样子,十分想她恼怒的样子。如果能够选择,张天琪宁愿选择不玩游戏,只要自己的这个选择能换来妈妈的生机和活力。

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他只有一个长处,就是游戏,在这个方面他勉强可以与深圳的孩子们相提并论,这是他仅有的骄傲与尊严。这个尊严的代价巨大,代价里当然有妈妈的健康,他不得不珍惜。

但张天琪可以对天发誓:如果能换来妈妈的健康,他愿意失去自己的这个长处,舍弃自己唯有的骄傲和尊严。

张天琪在玩游戏的时候,甚至故意把声音放大,并和一起战斗的伙伴们大声吆喝,这是妈妈以前最不喜欢看到的情形。张天琪就是要用妈妈不喜欢的,十分反感和厌恶的的样子来激怒妈妈。

他希望妈妈因为恼怒能够醒来。但妈妈依然还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张天琪内心流血地想,妈妈,你看见了,我这样丧,你起来呀,你起来说我,骂我,打我呀,但你怎么一动不动,你这样一动不动,我真的很难受,很难受呀!


对于爸爸张晨鸣,我们前面说过,张天琪并没有太深的感情。张天琪毕竟是留守儿童,和父亲的接触少,联系淡一些。他在缺乏父爱的环境中长大的。因为父爱的缺乏,反而让张天琪更加留心爸爸的一些事情。

在乡下的时候,张天琪听到的最多的都是关于父亲张晨鸣的一些不好的信息。他偷村集体的苹果,桃子,西瓜、番茄;甚至他偷聋子五爷地里的南瓜,偷邻村的鸡、鸭、狗等。劳动的时候,他也是出工不出力,锄地的时候,不是除草,而是往往锄掉了禾苗;他曾经调戏邻村的女学生,被那个女学生的父亲拎着棍子,追了十多里地,村民李二狗说,当时张晨鸣的鞋子都跑丢了。这个李二狗曾经是爸爸在村里的狐朋狗友,也是那次调戏女学生事件的亲历者,眼下,张二狗是村里最后一位脱贫的贫困户,用驻村工作队队长张铁刚的话,张二狗是村里贫困家庭的“钉子户”,现在经过我张铁刚的艰辛努力,这个“钉子”终于拔掉了,如果拔不掉,我们就无法宣布县里的全部脱贫,就无法走进乡村振兴的新阶段!

这样的父亲,不知道怎么就跟漂亮又有才的妈妈走到了一起,这也是张天琪的一个谜,至今未解。

张晨鸣结婚后,就和张天琪的爷爷奶奶分了家。当下中国男人的成人礼,似乎并不是从十八岁开始的,而是从和父母的分家开始的,分家以后,独立的家庭,独立面对眼前的现实,是人生的一次新的开始。

但分家后的张晨鸣并不好好种地,责任田里总是草盛豆苗稀,张天琪的爷爷看不惯了,以至于需要天天过来帮忙除草……总之,村民对爸爸张晨鸣的评价就是懒、馋、坏。村民说,多亏张晨鸣去了深圳,要是还在村里,不知道现在的光景该过得有多凄惨呢!?没不准,张晨鸣就是村里第二个李二狗!

张天琪来深圳,一方面是爸爸妈妈的要求,另一方面,他也在躲开村人对爸爸的各种议论,他要看看爸爸在深圳具体干得怎样,是不是还像村人说得那么不堪。

到了深圳后,张天琪看到爸爸辛苦地在工厂工作,他感慨,环境真的改变人,他明显看出来,爸爸变勤快了,这是妈妈的力量吗?他现在想问问妈妈,但妈妈每天躺在床上,这背后的情况,他也许永远无法了解了。

刚来深圳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当然他也想改变,他想既然爸爸都可以改变,到深圳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那自己为什么不能改变呢?他也曾努力过,但坚持了一段时间后,成绩依然不理想,于是不由自主地,他又捡起了游戏的爱好,在虚拟的世界里沉醉。

爸爸张晨鸣打电话过来,说自己是密接,现在正在宾馆隔离。

听了这个消息,张天琪想,爸爸成了密接,那爸爸的工厂肯定有感染者,他就搜索网上有关深圳疫情的信息,并没有发现工厂有感染者,感染都集中在批发市场,尤其是蔬菜冷冻批发市场。张天琪有点儿困惑,他想,不应该呀,爸爸不是在电子厂吗,听说爸爸所在的电子厂的名字是前海通达电子有限公司,但从网上来看,前海通达电子工厂应该没有疫情。

知道后来看了流调,那些密接人员的流调,张天琪才发现,爸爸早就不在电子厂了,原来爸爸是一个“深夜”工作者。

张天琪给爸爸打了一个电话,爸爸的声音稍微有点儿苍老。

张天琪问爸爸,为什么要骗我。爸爸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说,什么呀,你说的是什么,我怎么欺骗你了?!

张天琪说,爸爸,其实你早就不在前海通达电子厂了,你在莲花山批发市场卸菜。

爸爸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语气说,工厂待不下去了,咱家需要钱,再说,按你现在的成绩,将来怎么行,不是需要找个辅导老师吗,在深圳,找个一对一的辅导老师,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呢。

爸爸的这话,让张天琪的心里震颤了一下,他想起前几天,自己买游戏的装备,花了五百多元,他当然没有跟爸爸说是买装备,而是说要买学习资料,想到这里,他心里泛起了一些的愧疚。

他停顿了一下,对张晨鸣说,爸爸,你现在怎样?你要保重身体!

爸爸张晨鸣并没有马上回答张天琪的话,而是也停顿了一下,说,我这里挺好的,你不用担心,现在我们只是密接,测了几次核酸,都是阴性,看来再过几天就没事了,这边宾馆包吃包住,一辈子我都没有这么清闲过,只是吃吃喝喝,不干活!

听着爸爸故作轻松的话,张天琪心里一阵发紧,他知道,爸爸还是盼望有活干的日子,只所以说出这些话,无非是安慰他自己和张天琪罢了。

张晨鸣,接着说:“这几天,你在家,要好好照顾好你妈妈,我的事情,最好不要告诉她!”话刚出口,张晨鸣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了,这句话也砸住了张天琪,砸得他的胸口隐隐地痛。

“哦,我忘了,你妈她还病着,她是不会知道我的这些消息的。你要好好照顾她,你妈妈没有病的时候,在你身上投注了多大的希望呀!她真真的不容易,你妈是我的恩人,要不是她,我就是村里的……”说到这里,张天琪能够听出来爸爸的声音有些哽咽。

没有想到,爸爸张晨鸣的流调竟然上了热搜。网上,抖音上,大家都把爸爸张晨鸣当做艰辛拼搏的深圳人之象征。网友说,爸爸这样的坚韧的人,才是我们战胜疫情的强大底蕴。不管是居家也好,冲锋在抗疫一线也好,我们都特别需要一种坚韧的力量。

热搜上的许多事情,多和疫情有关,张天琪看看了这天的热搜,前八位分别是1、寻找最辛苦的深圳人;2、俄军围困亚速钢铁厂;3、小安的歌曲《封了, 疯了》;4、深圳花餐馆女老板因疫情关店而抱着丈夫痛哭;5、我们和老游做朋友吧;6、硕大海龟爬上深南大道;7、专家说,受疫情影响最大的是千禧一代;8、新冠病毒感染者,病例某男居住在立交桥底。

他最关注的第一条,一看,这就是在说爸爸张晨鸣。

热搜中的许多关于疫情的许多消息,都让张天琪感到揪心。让他心情稍稍愉悦的是第6条,现在人们静止了,海龟却活跃了,都爬到深圳闹市中心的街头了,看来,人的静止,却促进了动物的活跃,我们在叹息居家的无聊,但动物们却在欢呼平静的海岸,却在喜迎静静的山峦。人退了,动物的天地就宽了。

张天琪这时有种突然的冲动,看到上了热搜的爸爸,他一直认为,爸爸也许永远默默无闻,但今天,爸爸竟然上了热搜,张天琪想,爸爸这样的热搜,就像一阵风,也许会刮到自己的家乡红阳县,甚至刮到自己爷爷奶奶居住的村子问村,刮到那些已经对爸爸定型的那些人那里。他们也许永远不会想到,曾经村里的二流子,现在成了一个最坚韧的人,成了一个感动深圳的人,爸爸能变成这样,自己怎么就不能改变呢,自己在许多人的眼里,已经定型,但自己也可以改变。自己为什么不能变成一个不玩游戏,变成一个热爱学习的人呢?


一个美丽的记者来张天琪家了,她叫刘宁宁。看到躺在床上的妈妈,她流泪了,她说:“我曾经坚定地不相信爱情,现在在这里,我看到爱情了,我要把你家的情况报道出去,唤醒更多的像我这样的,不相信爱情的人。”

通过刘宁宁的讲述,张天琪才知道,自己原本觉得稀松平常的家庭,竟然在这个记者姐姐的眼里熠熠生辉。

张天琪没有这种感觉,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家庭有什么好,甚至觉得目前自己的家,在深圳,算是穷困到了极点。张天琪经常为自己的家庭感到遗憾。如果能重生,他希望生在城市,生在深圳,身在富裕上进之家,他希望自己有个顾家的,懂得孩子心理,能够约束自己,管住自己的爸爸;希望有一个漂亮的,阳光健康的妈妈。张天琪希望一家人可以坐在一起,开心愉快地生活,他希望一家人能开心的聊天,每天都谈论人间琐事,评论家长里短。而不是爸爸每天盯着自己,天天对自己叮咛,要好好学习;妈妈时时敦敦告诫,别玩游戏了,天琪呀,你要洗心革面,才有一个好的未来,当然现在,妈妈连这些也做不到了。

不知怎的,在宁宁姐姐的引导下,渐渐地张天琪也开始感觉到自己家庭的光辉了,可惜自己家庭所有的光辉,都不是自己发出来的,而是爸爸发出来的。爸爸,自己不怎么理解的爸爸,他太不容易了,为了这个家,他的付出太多了。自己呢,不但没有给家里增加光辉,反而让家庭因为自己而晦暗了不少。

刘宁宁还说,她要辅导张天琪学习,把他从游戏的泥潭里拉出来。因为刘宁宁不停地对张天琪说,一个家庭,现在不管多苦多难,只要这个家庭的年轻一辈,勤勉上进,这个家庭就有希望,家族就有未来。

她真是一个好人,她真心想为张天琪做点儿什么。

张天琪呢,自然不能负了人家的美意。这是他来深圳后,第一次被一种信任和温暖所包围。而且宁宁姐还告诉张天琪,她已经联系了最好的医院和医生,一定要让妈妈醒过来。张天琪也想让醒来的妈妈,看到一个崭新的,完全不同于以往的自己。因为就是过去的自己,把妈妈给气病了。现在他要开始改变,尽快把妈妈不喜欢的那些臭毛病一一改掉。


网友虫虫又发来信息了,他邀张天琪晚上一起玩游戏。依然是张天琪比较拿手的英雄联盟,这是他在深圳还说得上的东西,也算是他的骄傲和尊严。

张天琪很干脆地告诉虫虫:“我不玩了。”

虫虫说:“你看看你现在的级别,段位,你不玩实在可惜了。”

张天琪说:“我醒了,我要重新开始。”

虫虫说:“你怎么怪怪的,一场疫情,把你搞得神经错乱了吧?什么醒了,什么重新开始,我听不懂,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让你看到一个别样的我。”

虫虫笑了,说:“你再变,也是小眼睛,黑脸庞,你还想变成大眼睛,白脸蛋吗?”

张天琪不再说话。

一个人的内心,别人也许永远无法了解。

虫虫当然也无法了解张天琪的内心,一种新的浩荡,已经在张天琪的内心油然而生了。


刘宁宁

刘宁宁是一个不婚主义者。

这也没有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的选择超出了你的认知,正因为这样,这个世界才显得丰富多彩。

当然,刘宁宁的不婚主义并没有向大家宣布,所以她的身边还不乏追求者,小方就是其中的一个。小方,深圳大学毕业的高材生,阳光,善良,是个不错的人。目前在深圳一家食品公司做销售副总,也算年轻有为。小方多次邀请刘宁宁吃饭喝茶什么的,刘宁宁一概拒绝。

最近疫情严重,刘宁宁看到了更多的家庭的聚集式感染,便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认知。她想,在疫情之下,每个人都把自己置身于孤岛,这也许是防范疫情的最好办法。

但每个人,毕竟不是孤岛,每个人和这个社会,和这个世界脱离不了联系。这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这不,这天,报社李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开始给她安排新的工作了。

李主任在安排工作的时候,总要天马行空地扯一些闲篇,然后才开始谈工作,并且李主任把这种东拉西扯看做是自己的领导艺术,美其名曰:曲径通幽。

李主任说,现在疫情这样,我感到我们报社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现在人们获取新闻的渠道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大家都抱着一部手机,谁还买我们的报纸呢?要不是街道办,居委会的摊派,我估计咱们大家都喝西北风去了。

刘宁宁想,李主任给自己说这个,这是报社要裁员的节奏吗?但无可否认,李主任说出了当下报社面临的实际情况,刘宁宁点点头,表示认同领导对当下局势的判断。传统媒体当下的日子确实不好过。刘宁宁想一下最近,除了看一下自己编发的稿子,自己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看报纸上的其他内容呢。

刘宁宁的点头认可,更加激发了李主任往下继续谈的兴趣,李主任接着说:“出现这个局面,有时代的原因,有客观的原因,也有我们自身的原因,有主观的原因,这和我们不敏感,不敏锐,努力不够也有很大的关系。以前我们总认为,我们就是主流,我们是党的喉舌,其他的什么自媒体,什么个人平台,都是旁门左道,成不了气候。这种认识说白了就是源自我们报社的那种根深蒂固的衙门作风,这种作风和认识,让我们理所当然地养尊处优,盲目自大。现在呢,形势变了,大大地变了,手机互联互通等功能的迅速发展,让现在的人们,人人都是记者,人人都是摄影师,人人都是新闻报道员,人人都是时事评论官。大家都可以在抖音、快手、知乎、微博、微信朋友圈、自媒体公众号发布影像资料,都可以评论,报导,都可以对眼前发生的事情,发表自己意见,所以,现在进入真正的大众,尤其是网**导舆论的时代。在这些方面,我们要向人民学习,要向时代学习。”

刘宁宁继续点头,做出对李主任这些老生常谈的论调很感兴趣的样子,她虽然明白这些道理,但尊敬的李主任这么冠冕堂皇地讲出来,她也不得不做出一副醍醐灌顶的模样。

好像李主任也觉得自己扯得有点儿远了,于是进行话题聚焦,开始往近处说,往细处说。但凡领导讲话,总是先远方,再眼下,先抽象,再具体,先宏观,再微观,如果就事说事,哪里能显出领导的水平来呢?!

“最近我翻看抖音,发现我们深圳这个密接张某某很火呀,人们都在评价和报道这个张某某,而我们的报纸,在这方面,却没有只言片语,电视台这方面也缺乏报道。昨天我和电视台的宋副台长沟通了一下,我们要对这个张某某进行跟进。宁宁你的文笔好,是我们宣传口公认的笔杆子,所以这次联合采访,你要积极参与,并且我提议你做组长,报社给你派两部车,你和电视台的同志一起,把这件事情做好。我们报纸不能落在时代的后面!”

然后李主任发挥说:“新闻新闻,要有一定的前瞻性,才是新闻,如果大家都知道,都明白了,你说说,我们的报道还有什么意义?所以这次你的跟进,老生常谈的报道尽量要少,或者干脆就不用报道,你要往这个张某某的家庭,经历,情感等方面进行挖掘。我们盯住苦难,就是要以苦难为沃土,在苦难的地方种出幸福的花朵,我们盯住黑暗,就是要以这些黑暗为范围,在这些地方点起一盏盏明灯。前两天我们听报告文学作家李春雷老师讲课,李老师在08年曾经去汶川采访,李老师独辟蹊径,写出了《夜宿棚花村》,这个作品写出了灾民从无序到有序,由慌乱到镇静,进而逐渐走出灾难,走向阳光的心灵过程,让大家都能体会出灾难中的温情,灾难中的坚强。我们都要向李老师学习,把这次的任务出色地完成。”

刘宁宁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我看了相关资料,这张某某是密接,属于隔离人员,我们和他接触,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李主任看出了刘宁宁的顾虑,点了点头说:“是的,从目前来看,深圳的疫情还是比较严重的,不过根据我的经验,这次疫情一定能控制住。有时候,我们干事,不能总想着四平八稳,有时候真的需要冒一点儿险的,做一点儿奉献的,这样的人生才精彩。如果我们害怕疫情,什么都不做,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门,将来等疫情过去,我们的城市重新醒来的时候,我们的记忆里还剩下什么?什么都没有!!”

刘宁宁并不认同李主任观念,现在疫情来了,把自己关在屋里,特别是长时间居家隔离,这也需要巨大的毅力和耐性的,在疫情中居家,不也是贡献吗,这难道不是特别的记忆?!

虽然不认同李主任,但是依据职场三原则,她还是点点头。这个职场三原则就是:1、领导永远是对的;2、不与领导争论;3、如果领导错了,请参照第一条。

李主任继续说:“宁宁你可以想想武汉疫情,有多少人逆行出征,慷慨赴难,正是这一场又一场的灾难,让我们放弃执念,有了无差别心,有了命运共同体思想,也让我们重新认识了年轻人,从灾难中,我们能看到新一代的成长。”然后,李主任关心地问:“宁宁,你是哪一年的。”

询问女士的年龄,是职场大忌,但领导除外。

刘宁宁说,95年的。

“年轻呀,正是干事创业的好时候。是的,眼下深圳有疫情,这个张某某是密接,你的采访存在一定的风险,但只要做好防护,是可以把风险降低到最低的。我们要干得轰轰烈烈,也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这次采访注定是不寻常的一次,这是深圳疫情最严重时候的采访,刘宁宁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防护服,口罩,护目镜都用上了。

这次采访,也让刘宁宁对深圳普通劳动者的艰辛有了新的认识。刘宁宁在城**大,无法理解卸货这样的工作,在她看来,这工作简直辛苦无比。前几天深圳图书馆邀请方方做讲座,方方说,她干过搬运工。这让刘宁宁大吃了一惊,在刘宁宁的内心,永远无法在作家和搬运工之间连上一个等号。

张晨鸣却对刘宁宁认为的辛苦,不以为然。张晨鸣认为自己只是在干工作,为了赚钱,这背后,并没有什么太高尚的情怀。

出于职业的工作模式,刘宁宁把张晨鸣辛苦卸货这件事,尽量往高尚的地方引导。刘宁宁说,张哥你看看,疫情让很多人都呆在家里,而你这么辛苦,每天凌晨就起来工作,还不是为了那些居家之人的生活,你想想,如果那些蔬菜到了我们深圳,没有人来卸,深圳人的生活会不会受到影响?

听刘宁宁这么说,张晨鸣似乎觉得也有一定道理,自己卸货,好像是这么回事,便点了点头。

见张晨鸣点了头,刘宁宁有点儿激动,更坚定了她导向。在自己的报道里,当然不能出现张晨鸣为了赚钱,这样庸俗的念头,要突出他为了保障疫情期间,人们的生活,才不避风险,不辞辛苦,半夜起来卸菜,就是感染了,想到的也不是自己健康和安全,而是担心百姓的生活,担心第二天深圳人民菜篮子里,是不是有菜可吃。张晨鸣你这样的情怀,这样的风格,不让我们感动吗?

张晨鸣遵照着安排说了,自然慷慨激昂,声音洪亮,但由于没有经验,话说得有些断续,不够连贯。

说这些话的时候,张晨鸣有点儿犹豫,似乎还有点儿不太情愿。因为这些话,毕竟不是来自他的内心,而是来自这个漂亮的女记者的引导。

电视台的小彤说,我们这些镜头,是要对深圳人,对全国人民播放的,我们太需要一些正能量的人和事来鼓励那些在疫情中坚守的人们了,因此我必须要整好。我把刚才录的掐了,你重新说吧,再按刘记者交代的说法,说下去,尽量自然一些,连贯一些,不要看出你是在背稿子,而是在自然而然地说话。

张晨鸣好像明白过来,记者采访原来是这样的,是不可以信口开河的,就重新按要求说了一遍。

这遍说完之后,小彤看了一下回放,说,还不行,你的眼光太游移了,注意看镜头,注意看镜头。

又录了几遍后,小彤说,好了,差不多了。

张晨鸣长出了一口气,接受采访,真是一件麻烦事,他觉得,接受采访真的是一件比卸菜还要累人的事情。

小彤盯着录像机看,突然说,不行,刚才录的时候,你的口罩没有戴好,另外护目镜也要带上,我们这节目就是为了鼓励战疫情的深圳人,现在我们采访的防护措施本身就有漏洞,这不是一个笑话吗?现在我们观众太挑剔了,所以肯定会有观众批评我们的每一个失误,没准,又会催生出来一个社会热点来。

张晨鸣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疫情,我应该是隔离的,不见任何人,现在却这么接受采访,你们这算不算借着抗疫反抗疫?另外,现在,现在大家对疫情感染者和密接者,有看法,你们这么大张旗鼓地宣传,会不会给我以后的生活带来麻烦,会不会影响到我的家人,尤其是我的儿子,他还在上学呢,会不会受到同学们的歧视。”话一出口,张晨鸣就有点儿后悔了,但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是无法收回来的。

小彤好像对这样的话,早有准备,他给张晨鸣解释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们早就考虑到了,播出的时候,相关影像,我们会打上马赛克,我们一方面要宣传正能量,另一方面呢,我们要尊重当事人的隐私权,播出的声音,我们也会相应调整,绝对不会影响你的生活的。”

……

按说,采访结束,刘宁宁的任务就算结束了。但刘宁宁想到了李主任,想到了《夜宿棚花村》。在采访过程中,张晨鸣说,他辛苦工作,就是为了家庭,那这个张晨鸣该有一个怎样的家庭呢?刘宁宁决定深入采访一下张晨鸣的家庭。大家知道,刘宁宁对张晨鸣的苦难家庭很有兴趣。

晚上,小方又来约自己吃饭了。但小方背后的目的,让刘宁宁头痛。

我们说过,刘宁宁是一个不婚主义者,自己对婚姻都没有兴趣,怎么会有兴趣谈恋爱呢?挂了小方的电话,刘宁宁暗想:自己是不会和任何一个男人结婚的,不管这男人有多么优秀。


刘宁宁的这个不婚主义的选择来自家庭,眼下,她的母亲赵清丽还在深圳清水湾女子监狱里服刑呢。

父母之间的关系一直不太好,从刘宁宁记事开始,好像父母之间争斗不断,她的父亲刘长孔有暴力倾向,妈妈呢,也是一个急性子,天天他们都在吵,家里的锅碗瓢盆总是被摔碎,后来换成金属质地的,也总是摔得坑坑洼洼的。

妈妈赵清丽实在受不了了,就提出离婚,但还没有等正式办手续,却发生了一件事情,父亲病了,并且直接是半身不遂。这婚赵清丽不能离了,如果离了,就有道义上的亏欠。赵清丽说,现在你们说我有道义上的责任,刘长孔打我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过来说?!事情就是这么蹊跷,本来赵清丽是弱势一方,但现在刘长孔却因病成了弱势一方,看着卧床不起的刘长孔,赵清丽是五味杂陈。

父亲刘长孔病重,长期卧床,这好像给家里开了一个无底洞,好像给本来就不融洽的家庭关系割开了一个新的伤口,忍受不住煎熬的赵清丽,最终用十分隐秘的方法谋害了刘长孔。尽管很隐蔽,但还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件事的最终结果把赵清丽送进了监狱,把刘宁宁自己锻造成一个刀枪不入的不婚主义者。

刘宁宁一直没法原谅赵清丽,妈妈赵清丽入狱九年了,她从来没有去看过母亲赵清丽,不但如此,还更坚定了她的不婚主张。

刘宁宁这样认为:“这世界上有相濡以沫的爱情吗?在现实面前,在灾难面前,爱情总是落荒而逃。既然爱情是脆弱的,经不起打击,那我索性不谈爱情,不结婚多好呀!”


刘宁宁的采访和她关于张晨鸣的电视散文《用爱支撑一个家》在深圳引起了剧烈的反响,对于爱与家的讨论开始热闹起来了。尤其在新冠病毒肆虐的当下,似乎我们每个人都有触礁的风险,只有在新年钟声敲响之际,才终于侥幸生还。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更关注爱与亲情,更关注家庭。大家都知道:病毒感染往往是家庭式的,只有你的家人真正好了,真正健康了,你才能好,才能健康。这真真是一个重新审视我们家庭,审视我们亲情关系的契机。

刘宁宁随着自己采访的深入,渐渐地发现了自己的偏颇,同样在这个世界上,同样在深圳,有些家庭,可能不如自己的家庭有钱,但还是有相濡以沫的爱情。张晨鸣妻子病重不起,儿子沉迷于游戏,作为丈夫和父亲的他,依然不离不弃,坚守自己的责任,撑起家庭的航船。随着挖掘的深入,她原本固若金汤的城池开始破防了,刘长孔和赵清丽在自己身上结的疤痕开始脱落。

刘宁宁发起了对张晨鸣家庭的捐助,这个捐助主要用来对沈美娟的医疗。

在做为沈美娟捐助这件事的同时,九年来第一次,刘宁宁去深圳清水湾女子监狱看望了母亲赵清丽。她想,那些婚姻中的关系,谁是谁非,也许永远无法说清了,但赵清丽是自己的母亲。她犯了错。犯错的人,就如犯病的人一样,需要亲人的支持,需要亲人永不放弃的支持。当然,这也是受到了张晨鸣的启发。刘宁宁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哭,和父亲打架的时候,被打得再狠,赵清丽从来不哭,法庭宣判的时候,赵清丽也没有哭。但这次,赵清丽见到刘宁宁,却哭了。哭得刘宁宁心里乱乱的。原本刀枪不入的坚持和固守,开始溃败,溃败得一塌糊涂。

刘宁宁更加认为张晨鸣和沈美娟的爱情就像美丽的童话,自己有责任推进这个童话的继续。获得了社会捐助的资金后,沈美娟被送进了深圳最好的康复医院深圳天朗医院,请来了中国最好康复专家离无我老先生,用上了世界最先进的仪器华夏康明一号机,采用中药综合提纯的神农营养液。因为是热点事件,热点人物,医院专门成了沈美娟康复工作专班,聚集了全国最优秀的专家,采用科技与传统的结合,辩证施治,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

沈美娟长期卧床,身体的各项指标比较虚弱,需要慢慢调养,需要逐步扶正驱邪,治疗上讲究细水长流,循序渐进。治病如打仗,用药如遣将。人体本身就是一个有自愈能力的系统,也是最好的医生,所有的治疗,必须以强化人体自愈能力为根本目标,并结合当下最新的科技手段,这是一个系统工程,急不得,缓不得,必须平衡推进。

在这综合努力下,沈美娟先是手指动了,然后眼睛张开了,接着四肢也能活动了,再接着,沈美娟的身体的各个方面都开始康复。


两个月后,深圳疫情过去,沉睡的城市复苏了,人间烟火气在深圳升腾起来了。餐饮,旅游,娱乐,宾馆,会议这些受疫情影响较重的行业都在渐渐恢复,虽然因为疫情,这些行业倒闭的店铺不少,但坚持下去的,都会迎来曙光,都会迎来热气腾腾的热闹时光。

同样热闹起来的,还有刘宁宁的内心,今天晚上,她接受了小方的邀请。


沈美娟

沈美娟就像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昏昏迷迷,昏迷中她似乎进入了一个奇妙的世界。

……

沈美娟感觉仙雾升腾,时浓时淡,淡时,如轻纱遮肤,空透中有隐约,浓时,如黑云压城,似有千军万马在隐藏。沈美娟恍恍惚惚,似乎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她能感觉到这个力量,但这个力量却无影无形,她想摆脱这种力量,她还眷恋着人间,人间有丈夫,有儿子,有着一地的鸡毛蒜皮,有着无休无止的各种烦恼。但她却无法抵抗这种神奇的力量,这种力量似乎无处不在,无时不有,这力量像一种无形的包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她想挣扎,但却不知道该怎么挣扎,她想要出逃,但却不知往哪里出逃。

自己这要去往哪里,自己是因为什么而变成现在这个状态的,她看自己,但空空如也,无法看到自己的手臂,胳膊,无法看到任何的具像。过去的生活,瞬间清零,她恍然感觉自己有丈夫,有儿子,但丈夫和儿子的相貌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儿子和丈夫的具象也在头脑里消失了,她越努力想,越想不起来,她越要顾念什么,她顾念的东西就越是模糊。

这是怎么了?这是哪里呀?她大声喊,却没有一点儿声音。

这是哪里?我怎么在这里,神秘的力量呀,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虽然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但她还是尽力地大声喊,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喊的,因为她已经没有了具象,没有嘴,也没有喉,但她只是喊,只是不停地喊,不停地问。但似乎,她的声音就像一位大力士,这个大力士把拳头打在一团无边无际的棉花上,只觉得拳头如奔跑的流星,在前行,但无边无际的棉花,却毫无反应,有的只是吸纳,并没有任何的反作用力,就像陷入了一个黑洞之中。

这是怎么了?我这么多的呐喊,怎么没有一个回音,她感觉自己喊累了,不喊了,原先感觉出来的行走前进也渐渐消失了,沈美娟感觉自己越发地沉入虚空。

这个时候,突然有一种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这是声音,似乎有不是声音,这里面似乎有讯息,又似乎没有讯息,这声音似乎来自一个地方,有似乎来自很多地方,这似乎是声音,似乎又像是气息,似乎是一种波,又似乎是一种香,有似乎什么都不是,又似乎什么都是。她似乎无法解释,又似乎完全懂得。

她问,这是什么地方,我要去哪里,你是在说话,还是在干什么,我能感觉你存在,似乎你又根本就不存在。你这样,我怎么和你对话?

虚空的,看不见的,无法感受的对方应答了,但她还是辨别不出来是对方怎么应答的,她能感觉出来。对方说,你认为是对话就是对话,你认为是其他就是其他,既然你感觉我们在说话,那就算我们之间的谈话吧。

这个对方是虚空的,是看不见的,是无法感知,是无可明状的,我们姑且把这位和沈美娟交流者称为对方吧。

她问,你是谁?

对方:我就是神,神是无形的,是包罗万象的,所以你无法知道我是谁,我自己也无法知道我是谁,我在你的四面八方,我在你的上下左右,我在你的心里,我在你的心外,我在你的体内,我在你的体外,当然现在你已经没有方向,位置,心,身体等等概念了。

她问,你要带我到哪里?

对方:我要带你的地方是空空之境。

她问,什么是空空之境?

对方:空空之境,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天边就是眼前,眼前就是天边,当然你的尘念未了,为了便于和你沟通,我也是逻辑混乱的,没有时间没有空间了,当然也就没有了眼前,没有了天边,没有了具象,自然也就没有了地,也没有天,没有心,当然也就没有了逻辑,没有了混乱。

她问,我到空空之境干什么?

对方:消除你的尘念,空空之境自然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有,现在你们因为各种各样凡尘原因进来,我们需要对症下药,消除你们的陈念,当然在空空之境,没有症也没有药,没有新,自然也没有陈,当然也就没有陈念,所有你在凡尘明白的所有东西在空空之境都是根本不存在的,之所以我们之间的交流还说这些,仍然是因为你尘念未消,我们针对你们这些初来者,才需要帮你们消除,最后让大家进入空空之境。

她说,云空未必空,空空之境,自然一切空空,你说,我们到一个空空的地方,收获空空,心念空空,缘也空空,因果皆空空,既然空空了,怎么还消除什么陈念,本来就空空,哪里还有什么尘念呢?

对方:是的,在空空之境,一切皆空,就没有善,没有了恶,没有病,没有情,没有了痛,没有了病,当然也没有病毒,但你们这些人来到这里,都是有私心杂念的,为了保证空空之境真正的空空如也,对你们必须要进行隔离,隔离期满,你们尘念消除,真正沉入无我之境,方能放你们进入空空之境。

她笑了,你们真费劲,既然空空之境,还搞什么隔离,隔离就是区别,就是差异,就是区别心,就是差异心,就是执念,看来你们这里并不是严格的、真正的空空之境。

对方:你能说这样的话,说明你入道了,空空之境是要求一切空空,但你们这些人来的太多,如果不对你们隔离,怎么能保障我们的世界永远空空,所以根据你们来的原因,给你们设置了五个单元,分别是:太木,太火,太土,太金,太水,并且都设置了颜色,分别是青,赤,黄,白,黑。你是因怒而来,所以,我们让你在太木单元消除陈念,当然也可以说是消除尘念。

她问,我要隔离到什么时候?

对方:到你完全放下。

她说,我现在对尘世的东西,都遗忘得差不多了,我觉得已经放下了。

对方:你还没有放下,比如现在你看,你眼前出现的这一团白,你看看是什么。

她看了一下,说,是鹅。

对方:在空空之境,根本就没有鹅这个概念,你有这个概念,就说明你没有放下尘念,要是放你们在空空之境行走,私心杂念就会在空空之境抬头,你说到处都是私心杂念的空空之境还是空空之境吗?

她说,那就开始修炼吧,隔离吧,既然已经这样,我要真正放下。

对方:好的我先推你进入太木青吧,有什么疑问可以随时问我,记得要多吃木之叶,你能因怒而到这里,怒伤肝,你多食用木之叶,可以渐渐忘记你是因为什么而恼怒的,如果你完全忘记了你恼怒的本源,你就完全放下了,等你完全放下,你的隔离期就满了,就可以进入并且永远呆在空空之境了,如果隔离期满,你没有放下尘念,我们会给你增加一个隔离期,如果第二个隔离期满,你还没有放下尘念,说明你尘缘未了,你和空空之境并无因缘,我们重新放你回去。

她说,我怎么走进太木青呢。

对方:不用进,不用走,你把意念旋转一下,自然就会进入,在空空之境,是没有什么前进,后退,甚至旋转这些的概念的。

她天天吃木之叶,她感觉尘世的东西,她忘记的越来越多,在看到一团白的时候,她已经辨认不出来这是一只鹅了;再出现张晨鸣的影像的时候,她竟然会问他是谁。但张天琪她忘不掉,一个隔离期满,当前面出现张天琪以后,她说,这个是张天琪,我就是因为他才来这里的。空空之境使者赶快提醒她,快吃,快吃木之叶,快吃木之叶,吃了木之叶,你的肝就会好一点,你就会忘了让你恼怒的张天琪了。另外每天那些使者都向她展示不同的东西,说这是张天琪,这是张天琪。有时候拿一张白纸说,这是张天琪,有时候拿着树叶,说这就是张天琪,有时候牵过来一只小狗,说这是张天琪,在这样的引导下,她渐渐遗忘。

又隔离了一个周期,看来忘得差不多了,拿来张天琪的照片,她也认不出来了。

这个时候,对方出现了,说:差不多了,现在我看你们已经放下了,可以进入空空之境,进入了这个境界,你就会忘了一切。

她想,自己现在的记忆一片空白,真的没有什么留恋了,既然空空之境是永恒之境,那自己就进去吧。

她要进去,但很不巧,她被空空之境的门槛绊了一下,摔倒在门上。

后面的涌上来,说,你怎么不走了,我们还等着进去呢?

她却说,你听见没有,你们听见没有,我摔倒的时候,有人在喊我,有人在喊我。

后来者说,开玩笑呢?这里离人间有九百九十九重天呢,人间的声音,怎么会传到这里,别瞎想了,别瞎想了,你还没有受够操心的苦吗,还是放下好,放下好!

她说,有人在喊我,有人在喊我,有人在喊我妈呢,有人在喊我妈呢!是张天琪在喊我,是他看见我摔跤了,看到我摔痛了,在喊我——妈!,张天琪在喊我妈呢!

对方气坏了,她摔的一跤,说明刚才说话者,拥挤者,沈美娟本人等统统尘念未消。因为在空空之境,根本就没有什么门,怎么会被门槛绊倒呢,与其说沈美娟被门槛给绊倒,还不如说沈美娟被自己的尘念给绊倒的。另外在空空之境,什么九百九十九重天,什么拥挤和前进都是不存在的,现在道出拥挤者,道出九百九十九重天者,都是尘念缠身者,是不能进入空空之境的。看来,对方这次给空空之境的拉人指标看来是完不成了,对方明白,自己处心积虑让沈美娟等人放下的一切都已经卷土重来了。没有办法,人间的烟火气已经在这些人身上生下了根,是消除不去的。

……

既然沈美娟尘缘未了,尘念(陈念)未消,已被空空之境遣返人间,尘缘未了的她必然会在亲人的期盼之中醒来。


沈美娟醒来后,最先看到的是张晨鸣,他急切的、欣喜的眼神,一下子让沈美娟觉得人间值得。接着沈美娟看到了儿子张天琪。沈美娟记得自己正是因为儿子玩游戏才气得发病的。现在重新看到儿子,她感到自己真的不能太和儿子较劲了。

张天琪说:“妈妈,你醒了,真好!”

沈美娟的身体还很衰弱,她动了动身体,觉得浑身酸软并且坚硬。

张晨鸣说:“你别动,你别动,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医生说了,你身体的恢复,还需要很长的路要走。不要急,慢慢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看看周围,有太多的迷惑,自己是在家里晕倒的,现在怎么在这里?这是哪里?自己怎么在医院呢,这是什么医院,自己怎么毫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长时间?怎么看到了儿子,比自己印象中的儿子高了这么多?自己在这样的医院,可能要花很多钱吧?钱都花到自己身上,将来儿子的上学,工作,娶妻生子……需要钱怎么办?


沈美娟有个朴素的愿望,希望儿子能过上好日子,下一代一定要比自己这一代强。为了下一辈人的美好生活,她和张晨鸣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累也心甘情愿。自己因一分之差和大学失之交臂,儿子呢,一定不能延续自己的遗憾,一定要上大学,而且要尽量上好点儿的大学。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过得稀里糊涂,她是被时代裹挟着前进,如果说时代是洪流,而她就是这洪流里的一粒沙。在许多事情上,她从来没有主动过。她稀里糊涂地恋爱,稀里糊涂地结婚,稀里糊涂地来深圳,稀里糊涂地生下孩子。但看到儿子出生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可以稀里糊涂下去,但儿子呢,可不能再稀里糊涂下去了。

她和张晨鸣认识,并不是媒人介绍,而是来自一次盗窃,想来可笑,这好像也是自己稀里糊涂人生的一个注脚。

那天晚上,夜黑如墨,夜凉如水。那天娘好像去南岗走亲戚了,刚刚高中毕业的她和爹早早地休息了,那时候的深山乡村,电还没有通呢,照明用的是煤油灯,村里人大都早早休息,这样可以省下一些煤油钱。

她在西屋住,爹在堂屋,半夜里,他听见鹅叫了两声,然后就突然不叫了,她想,肯定有状况,披衣起床,就看见两个身影,各抱着一团白,刚刚闪出了院子。

她的鹅,她的鹅。

她养了两只鹅,一公一母,公鹅可以看家护院,母鹅可以产蛋,补贴家用,因此这两个鹅她很上心,现在这两只鹅被贼抱走了,她怎么舍得,她就推开院子门,看到两团白一东一西,分头跑了。她不知道怎么办,就回头喊了一下爹,然后她就追东边的那团白去了。

贼跑得飞快,按说村里的地形,沈美娟要比这个贼熟悉得多了,但她还是赶不上贼,她一着急就加快了速度,但很不幸,她在加快速度的同时,绊在石头上,摔了一跤。

她哎呀一声,贼听到了,似乎停顿了一下,她忍着疼痛,对那团停顿的白色说,我的鹅,我的鹅,再不放下鹅,我就喊人了。

她这个时候,才突然明白,贼怕响动,贼怕喊,她一直想着追赶贼,把这个给忘了。现在摔了一跤,把自己的思路给摔回来了。

这一招还真有效,听了这话,那贼放下鹅,跑了,鹅在地上停了一会,才摇摇晃晃地向自己走来。

她想,贼没有逮住,但鹅没有丢,这样就行了。大家都是苦日子,不到急处,谁愿意做贼呢?

但为了这只鹅,自己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可不轻,自己爬起来,走路也是一歪一斜的。但她的心情还是好了许多,只要财物无损失,身体算什么,养几天就可以恢复了。

到了家里,院门还开着,爹没有回来,她放下鹅,就往西边找,走了五百米,她看见了那团白,似乎有两个人影,凑在一起,她刚走近,一团人影突然变高了,然后做移动状,看来就是另外一个贼,看见人来了,贼当然要跑。

她喊一声爹。

爹说,他摔跤了,需要去卫生所。

沈美娟想,自己也摔跤了,怎么背父亲呢,便急冲那团移动的影子说,别跑了,背我爹上诊所,别跑了,背我爹去诊所,我不恨你,也不害你,你看看,我脚崴了,背不了我爹。

她想,自己这样说,说也是白说,贼才不管这些呢。贼可能这样想,你的鹅我都放下了,你们自己跌倒了,跑不动了,我正好可以跑。现在要我回来背人,背鹅的主人,这不是等于与虎谋皮,不是开玩笑吗?!

当然,她这样说,也是有原因的。因为她刚才看到两个影子在一起,应该是这贼回头过来照看摔倒的爹,从这个方面来说,这个贼还算有良心。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那团身影真的回来了,这个贼帮自己把父亲背到了村南头的亮亮诊所,在亮亮诊所的门口,放下父亲,贼就跑了。

这个贼就是张晨鸣。


因此不管这个张晨鸣在村里如何不堪,她还是坚定地嫁给了他,虽然她的婚姻并不被很多人看好。在村人铺天盖地的恶评中,沈美娟依然觉得,张晨鸣是神仙一样的人,他身上的毛病都是鸡毛蒜皮,是今生绝对可以依靠的人。

《红楼梦》是沈美娟最喜欢读的一部书,红楼梦说,男人是世间浊物,唯有女儿家是清爽的,沈美娟对此并不认同,她认为像雷锋那样的男人,也是世间的清爽之人,更别说改造历史的,开创一代伟业的那些男人了。她认为一个人只要内心有善念,不需看外表,不需看学历,甚至不需看他的所作所为,他就是一个清爽的人。她认为张晨鸣就是一个清爽的男人。绝对不是世间浊物。

再后来,为了促进张晨鸣的改变,为了孩子将来的幸福,为孩子打下一个较好的经济基础。她就动员张晨鸣来深圳打工了,既然张晨鸣在村里已经烂透了,那就让生活重新在一个新的地方开始好了。

沈美娟在深圳一家家政公司上班,因她文化程度高,是公司的管理人员,而张晨鸣在电子厂上班,张晨鸣到了深圳后,变化还是挺大的,脱离了他在村里的那些狐朋狗友,张晨鸣的一切表现,都让沈美娟满意。

但她不满意的是自己的儿子张天琪,由于长时间脱离父母的管教,儿子贪玩,孤僻,不爱学习,长期习惯在网络游戏里找寄托。长此下去,她沈美娟在儿子身上寄托的所有梦想不是泡汤了吗,因此她提出要接儿子来深圳时,张晨鸣很干脆地就同意了。

儿子来了深圳以后,沈美娟看到眼前的儿子和自己期望的儿子差距太大了。她期望的儿子应该是阳光上进,学业先进,品德良好,是一个各方面都该很优秀的。但眼前的儿子不爱学习,爱玩游戏,不思上进,有强烈的躺平思想的人。

沈美娟想,儿子现在这样,是如何造成的?根子不还在自己身上吗,自己前期为了赚钱,为了在经济上给儿子打造一个良好的基础,从小就把儿子放在了农村,放在了张晨鸣的父母身边,儿子身上的毛病,是许多留守孩子共有的毛病。进而沈美娟想,自己能让普遍不被村人看好的张晨鸣改变成今天张晨鸣,她也坚信自己同样能改变儿子张天琪。

但改变张天琪太难了,儿子到了深圳这个陌生的环境,别看在其他方面缩手缩脚,但在玩游戏方面,似乎得心应手。网络游戏真是一个魔鬼,它在吸食着年轻人的精力,培养着他们魔性一样的病瘾,摧毁着他们的当下及未来的幸福,也在戕害着社会。

在沈美娟病以前,儿子向她要了800元,说是要购买学校要求的学习资料,既然是学习资料,沈美娟觉得自己必须要支持他。沈美娟就给儿子的微信转了钱,并且反复交代,“你可不能买别的东西,只能买学习资料,付款以后截图给我。”

张天琪还算听话,下午就把截图发给沈美娟了。沈美娟一看,是一个电子装备的店,她心里就有些犯嘀咕。她后来想:也许自己想多了,电子装备也可能是学习资料,不是许多东西都电子化了吗?

但沈美娟还是不放心,她下午专门抽了一点儿时间,从家政公司出来,查找到那家电子装备店的地址。然后打开手机导航,沿着导航指引的道路,他来到了这家店。她进去一看,里面是琳琅满目的设备,她也不太懂得。她就问店里一个漂亮的,扎马尾巴发式的营业员:“我是学生家长,想买点儿学习资料,看看这里都有什么呀,初二学生用的。”“马尾巴”说:“我们这里没有学习资料,我们卖的都是游戏装备。”

听了这话,沈美娟的心都碎了,她急忙从店里出来,回到家里,却发现儿子根本就没有在学习,而是在玩电子游戏,场面火爆,玩得投入。身边根本就没有什么学习资料,而是一个新拆开的游戏装备纸盒,看来儿子刚用上新装备,正杀得开心。

她冲儿子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这一下是用足了狠劲的,当年追偷鹅贼也没有这么下劲。

儿子站起来,大声嚷,学习,我怎么努力也学不会,你让我怎么学!?

在儿子大声的反犟中,沈美娟昏迷了,在昏迷中,她似乎在倒地的同时,听见儿子大声,喊一声:“妈——”


张晨鸣向她讲述了这段时间的事情,尤其是最近这两个月的事情。沈美娟才知道自己昏迷了两年多了。这两年多,竟然是疫情变幻的两年多。她昏迷前,武汉刚刚有疫情,世界其他地方很平静;她醒来后,世界疫情泛滥,中国倒反而平静了一些。

虽然中国平静一些,但疫情对社会,对经济,看得见以及看不见的影响都在加深,但无论如何,人们应对疫情的智慧是在增加的,防疫和经济之间的平衡正在被重新建立,也许再过一段时间,我们会为后疫情时代的社会发展,寻觅出一条新路来,人间烟火气必将重新升腾起来。

张天琪说,妈,你这一觉睡得,正好错过了疫情,虽然疫情还在全球流行,但最恐慌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

沈美娟的身体渐渐恢复,她发现,变化最大的是儿子。他不玩游戏了。

张天琪说,妈,你醒来了,真好,要不是这样,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常常这样想,我变了,但我妈看不到,不是等于我没有改变吗?现在既然妈妈你醒来了,我就让你看看,我也可以变得很好的,我会好好学习,练好本领,做一个你期待的人,你期待我怎样,我就怎样。妈妈你的这一段,多亏了社会的捐助,我想,将来我也要努力,为别人的幸福,为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也多干一些事情去!

沈美娟喜极而泣。

……

这天,沈美娟在病房看到了两位陌生年轻人。

张天琪说,这是宁宁姐,这个是小方哥,咱家的事情,多亏了宁宁姐,最近宁宁姐还在辅导我学习呢!

……

刘宁宁说,她和小方订婚了,特把这个好消息先透漏给在深圳的亲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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