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晚应该下了一点雨,但一大早就放晴了。太阳照在湿漉漉的树叶上,反射出一片片绿莹莹的光。一只红耳鹎在树梢上站着,喈喈而鸣。楼下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多人。凭窗站了一会儿,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熨帖,就像——就像什么呢?刘楚文实在懒得去想一个合适的比喻。近些年,他已经学会了“能不动脑就不动脑”的哲学。
他用一片面包、一个煎鸡蛋,潦草地解决了早餐,然后换好衣服,准备去上班。一想到上班,刘楚文的心里就涌起一股暖流。倒不是因为他有多热爱工作,更不是因为今天是发薪日,而是因为钟灵儿。
钟灵儿是三个月前他新招的一个员工,名片上印的职位是市场调研员,但实际上还兼职着她的助理。两个副总都有私人助理,个个高学历、高颜值,即使心里没什么想法,每天只是看两眼,对心情也是个调节和安慰。尽管他对职位的晋升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但对高层领导们这种福利却十分艳羡。
钟灵儿是他亲自面试的。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动心了。她的学历和工作经验在几个面试者中并无优势,但样子却是最美的:古典的瓜子脸正是他所欣赏的类型,头发又黑又长,披在肩上、背上,那么柔顺、丝滑、神秘,像花园里的黑夜;牙齿很白、很整齐,说话时总是在笑——用嘴角、也用眼睛在笑。刘楚文对女人的最高理想是贞娴幽艳,假如要给这种理想找一个模子,那就是眼前的这个女孩子了。何况,她学的还是中文,跟他一样。
他把她的位子安排在他的斜对面,以便随时都可以看到她。
最初几天,他只给她安排了一些轻松简易的工作,好让她尽快熟悉工作流程;接着逐渐增加了工作的难度,好让她不得不来求助自己。没人注意到他这些小小的心机。
她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进步之快,令他欣慰,也令他吃惊。
来公司两个月后,他们已经在一起吃过三次饭了,尽管并未深谈,但他对她所知也越来越多了:湘西人,九零后,爱吃广东菜(难得),大学时谈过一次恋爱,还没毕业就分手了,喜欢旅行、电影、音乐和玛戈特·罗比。她对他的态度,像是早晨的风景,薄雾朦胧中,已经可以窥见些许轮廓。
他斗胆请她来家里吃饭。
不方便吧?
有什么不方便的?家里就我一个人。
嫂子呢?
早离了。我现在是自由身。
门铃响起时,他正在厨房里忙活。他系着围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给她开门。她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浅蓝色的短裙,褐色高跟鞋,显得简单大方,素洁如雪。他一下子看呆了。
她趁他做饭时,去各处参观:客厅、阳台、卧室、书房。她在书房里待了很久。他去叫她吃饭,发现她正在翻阅一本书。衬着窗外的斜阳,她的头发被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她的侧面线条很清晰,眉是眉,鼻子是鼻子,中正端丽。这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画面吗?他心里居然有一丝感动。
书房很不错,小而雅致。她说。
才改造好不久,以前是间卧室。
他开了一瓶红酒。
他们边吃饭,边喝酒,边聊天。刘楚文发现,钟灵儿是一个特别有主见的女孩,对生活、对职业、对世界万物都有她清坚、确定的看法。刘楚文很佩服这样的女孩: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该怎么实现目标,丝毫不拖泥带水,迟疑幽怨。而他自己,活来活去,却活成了一个滞滞泥泥、模棱两端的人,平白浪费了那么多生命。
送她下楼的时候,他忍不住把她揽过来,在她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而她也没有表现出拒绝与厌恶。他痛恨自己的怯懦,不敢强行挽留她。说不定她会答应的。
二
离婚后,他用了近三个月的时间,才把韩美樱的痕迹、气味从家里清除出去。她用过的餐具,她的梳妆台,她睡过的床,甚至,她养的月季与鸢尾花。现在,这个家完全是他的了。他正在按照自己的喜好、审美来装饰它。他是那种略显古典、保守和慵懒的人。如今,他的房子已经越来越像他了。
但是,他却很难清除韩美樱在他心里留下的阴影,尽管他不愿承认。
韩美樱是他的妻子,确切地说,是他的前妻。去年年初,他和她离了婚。八年的婚姻宣告结束。
八年的婚姻,就像一场持续了八年的战争,最后虽然双方都撤了兵,但却没有一方是赢家。拿到离婚证的那天,他在心里默念着:终于离了,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可是,真的能各自安好吗?
有时倚枕不眠,他也会浮光掠影地想到他和韩美樱相识、相恋的过程,总觉得有点太过于戏剧化了,不像真的。
那是他来深圳的第二年,工作刚刚稳定。一个周末的下午,他在街上闲逛,忽然看到一个女孩正在跟一个卖烤红薯的老人争吵。那女孩个子不算高,肩膀略宽,鹅蛋脸,淡眉毛,鼻子高而挺,侧影很美。刘楚文停下来听了一会儿,才知道女孩买了一个烤红薯,但手里只有一张百元大钞,老人找不开,要她去换零钱,她不愿。红薯已经咬了一口了,退又退不得。刘楚文从口袋里摸出两块钱来,替她付了。
她主动提出要加他的微信,他当然也没理由拒绝。那时候微信才问世不久,不少年轻人都在玩。她是他第110个微信好友。
当看到她的微信名时,他不禁吃了一惊:还有这么巧的事!
这时候,他忽然接到领导的电话,叫他回去加班,这事也就先放下了。加完班,已是晚上七点多,领导为了表现自己对下属的关怀,非要请大家吃饭。刘楚文急着回家,想拒绝,却又不敢,于是只好和另外两个同事,跟着领导去吃了一顿湘菜,喝了两瓶啤酒。
一到家,打开灯,还没来得及换鞋,刘楚文就直奔他的书桌,啪的一声拉开抽屉,在一堆信件里取出一个文件袋来,并从中抽出薄薄的一叠纸。他目不转睛地把那几张纸看了又看,先是站着看,后来又靠在床头看。
一共五张纸,就是普通的A4打印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字迹工整而清秀。看那口吻,显然是女生所写。她以平实的笔触讲述了一个凄丽的故事,既像是作者的亲身经历,又像是在编小说,只不过作者文笔粗劣,叙事既啰嗦,又夹杂着不少病句。故事是这样的:她和一个叫梁平安的男生是大学同学,他们在大二那年相爱,一起上课、吃饭、旅行,度过了许多难忘的时光;大三下半年,他们在校外租房同居,还共同养了一只贵宾狗,起名叫瓦罐。他们把这只狗当作自己的儿子。毕业后,两人一起到深圳工作,租住在梅林一村。白天,他们各自去工作,晚上,回到温馨的出租屋,吃饭、追剧、到屋顶看月亮;周末,他们喜欢去梅林山玩。有一次他们从东登山口上山,一路向西走,直走到黄昏时才返回。那日落真美。山上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了。但路过悟涛亭时,却碰到三个男青年。其中一个对她出言不逊,梁平安跟他们讲道理,结果反而激起他们的怒火,三两下就把他打到在地,他们看他文弱可欺,越发猖狂起来,其中一个又黑又瘦的长发青年开始对她动手动脚。梁平安怒不可遏,顺手捡起路边的一块石头,狠狠地咂向那个小流氓,小流氓闷哼一声,缓缓地倒下了。谁都没想到,这一石头就要了小流氓的命。梁平安因为过失致人死亡,被判刑三年,但在入狱的第二年,他却因急性心肌梗塞而死。他的家人对狱方的说法表示怀疑,坚决申请二次鉴定,但鉴定结果仍然是“急性心肌梗死”。她从此失去了男朋友,失去了爱情,生命之花日渐枯萎……
在正文的下方,还附有一首短诗,诗曰:
去吧,去吧,你!我睁着眼睛
却看不见一只蝴蝶
此地,云白风清,草木像兄弟一样
那些永不再见的日子
一寸一寸地,沉入了黑夜
我大步迈向天堂
在这里,我们将会重逢
在这里,我将重新建立信仰
故事的署名是:蓝樱初雪。
跟下午她遇到的那个买烤红薯的女孩的微信名一模一样。
三
起初,他们只是随意闲聊:节日问候,今天天气,中午吃什么,周末去哪里玩……慢慢地,聊天的频次逐渐增加,聊天的质量逐渐提高,终于涉及到了感情问题。有一次,他脑子一热,要请她吃饭,话一出口,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没想到她却答应了。他还记得,那天晚上深圳下着小雨,他们吃的是自助餐,吃得很愉快,聊得更愉快。
两人给予对方的,都是新鲜的、强烈的刺激:他出生于赣东南,有着乡下青年的幻想、野性与笨拙,她叫韩美樱,韩美樱生长于南宁,有着大城市女孩的自信、时尚与聪慧;他们都有进一步探究对方的欲望。
不到半年的时间,他们就完成了从陌生人到朋友再到恋人的转变。
转折点出现在一个春雨霏霏的夜晚。那天晚上,刘楚文下班很早,他在楼下吃了一份炒米粉,就径直回家了。他住的那间单身公寓,总共也就二十平米左右,但却显得空荡荡的。他先看了一会儿英超,曼联VS利物浦,觉得场面十分沉闷,便关了电视,躺在床上看书。这时,手机屏幕忽然一闪,跳出一条韩美樱的微信。
在干嘛?
在想你。
怎么证明?
刚才,你有没有打喷嚏?
没有。
我不信。
阿嚏——现在打一个,算不算?
刘楚文心中忽然一动,说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便把那则故事拍了几张照片发给她。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写的?
长久的沉默之后,她才发来短短的七个字:居然被你捡到了!
他向她讲述了事情的经过:那天,他独自去爬梅林山,走了大概五六里的样子,他忽然觉得很无聊:一样的路,一样的风,一样的树木,一样的鸟声……没有一点惊喜和意外。又走了几百米,忽然左手边隐隐出现了一条野路,他便拐了进去。路很窄,杂草丛生,每走一步,都会惊起几只蚂蚱。不久,路消失了,他望望四周,不知不觉已置身一片密林。他看到有一棵大树倒在地上,又从大树的主干上生出三条手腕粗的枝干来。他原本打算在树干上坐一会儿,歇歇脚,忽然看到在左边那根枝干上,挂着一个透明的文件袋,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取下了那个文件袋,里面是一篇手写的爱情故事……
你知道吗?那根本不是一篇爱情故事,而是一封遗书。
遗书?!怎么你……
不错,那天我原本是去自杀的,但最后一刻,我放弃了这个念头,而且把遗书挂在了树枝上。
第二天中午,他约她出来吃饭。
那是一家叫“好吃懒做”的新概念餐厅。他先找了一个卡位坐下,焦急地望向门口,门口不停地有人进来,每一个都不是她。他想:她一定是在梳洗打扮。这说明,她很重视这次见面。他看了看手机,有一条韩美樱的微信:我大约还有十分钟。他回道:等你。
他很喜欢这家餐厅,尽管它装修简单,但每堵墙、每根柱子上都贴着一段有趣的话,读一读,足以让人心情愉悦。从他的位子望出去,可以读到三段话,这些话他其实都读过了,在等韩美樱期间,他忍不住又读了一遍。
来本店必备条件:
不重色轻友,
不沾花惹草,
不喜新厌旧,
不叛国投敌!
女人所能给予男人的,
不是致命的吸引力,
就是认命的吸引力。
本机构为特困单位,
随身物品敬请自行保管,
如有遗失,
本店深表同情,
仅此而已。
钦此!
忽然,门口闪现出一团粉红色的影子,韩美樱到了。
她今天穿着一件粉红色低领连衣裙,胸部鼓鼓的,胸口露出一片化不掉的雪,刘楚文不敢往那里看,却偏偏又忍不住想看。
他让韩美樱点了菜,便开始和她聊天。韩美樱皮肤很白,眼睛很大,有点像白色磁盘里滚动着一颗黑色的珠子。
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自杀吧?
当然,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其实,说出来挺好笑的。在写遗书的时候,我心里就想着:我要跳崖死,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而且,我想在死之前体验一下飞翔的感觉,即使只有短短的两三秒钟。但是,很奇怪,我走遍了大半个梅林山,竟然没找到一处悬崖,反而累得我双腿就灌了铅似的,再也不想多走一步路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那真要感谢上帝,在创造梅林山时,居然没有创造一处悬崖,也许创造了,但没让你发现。总之,上帝不想让你死,你就死不了。
我自己也很奇怪,怎么生死大事,在我这里一点也严肃不起来。
后来,你为什么把遗书挂在树上?
因为用不着了呀。既然不想死了,遗书也就成了废纸几张。我把它挂在那里,等着清洁工收走,或者被有缘人捡去——没想到被你捡去了。
因为我就是传说中的有缘人啊。
韩美樱低下了头,脸上微微一红。刘楚文大胆盯着她看,像盯着一朵花,看它什么时候开。
他觉得几个月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奇遇。这就是爱情。
四
老板柳一晨给他打来电话,要他接待一个上海来的朋友。他目前还在广州出差,晚上可以回来陪朋友吃饭。他是你的江西老乡。他特别强调了一句。
下午三点左右,刘楚文接到了这位老乡: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中等身材,穿着白衬衫黑西裤,头发剃得短短的,国字脸,眼睛很小,眉毛却很浓,像是被人用毛笔狠狠地涂了两下。他的名片上写着:王锦龙。
他们紧紧地握手。
王锦龙叫他刘总,刘楚文则叫他王总。
刘楚文领他参观了公司,之后就在老板的办公室里煮了一壶茶,陪他说些闲话。
话题首先从上海和深圳两座城市的比较开始。
令刘楚文意外的是,王锦龙对深圳赞不绝口。
他说,他在上海经营着一家软件公司;去年年初,因为开发新项目,需要找供应商,开始他想在江浙一带找,找来找去总是不满意,折腾了两个多月还没搞定,实在没办法,他就直接飞到深圳来找,结果三天就搞定了。这就是深圳速度啊!他感叹道。当晚,他约了几个朋友一起吃饭——其中当然也包括刘楚文的老板柳一晨。来的都是AI智能、无人驾驶、芯片设计等行业的,全是这几年最热门的行业。他向刘楚文感叹:深圳才是真正的高科技城市,反观上海还是老一套的思维,创业氛围一潭死水……长此下去,不出十年,深圳将甩上海几条街!他说他一直在说服家人,准备把公司搬到深圳来,深圳才是干事业的地方!
作为“东道主”,刘楚文觉得自己应该客气一下,一时却找不到话说,只好狠夸上海的繁华、洋气、文化氛围浓厚,那意思是,深圳和上海各有优劣,没必要捧一个、踩一个。
王锦龙忽然问他尊夫人是做什么的,孩子上几年级了。刘楚文一怔,随即做出了几乎是最简要的回答:离婚了,孩子跟着妈妈过。
王锦龙并未觉得尴尬,继续问:听说深圳离婚率很高?
是的。据说一直稳居全国前三名。
王锦龙忽然说了一句很有抒情意味的话,让刘楚文不禁对他刮目相看:老乡啊,在城市里,到处是水泥和混凝土,即使是摔一跤,也比在老家的田野里摔一跤要痛得更厉害些。
柳一晨将近六点时才回到公司,打过招呼之后,就领他们一起去一家日料店吃晚饭。席间主要是柳一晨与王锦龙在聊,刘楚文只是听着。听到一半,他才弄明白,柳一晨是想拿下王锦龙公司的品牌战略咨询服务工作。他们一共喝了五瓶清酒。柳一晨和王锦龙都有点醉。
刘楚文回到家,已经九点多了。他冲了凉,穿着睡衣,躺在床上,浑身燥热,怎么也睡不着。他拿起手机来,给钟灵儿发了一条微信:在干什么呀?
逛街。
在哪里逛?
晶彩城。
啊?那不就在我家楼下吗?要不要上来坐坐。
你要方便,有何不可?
刘楚文没想到钟灵儿这么生猛、豪放,这么好!他刚一打开门,她就扑到了他的怀里,然后咣的一声,用脚把门关上了。她用来装东西的三个纸袋,被胡乱丢在地上。他们在床上酣畅淋漓地折腾了一个多小时。
刘楚文紧紧地搂着钟灵儿这一身温香软玉,满足得连连叹息。他实在干涸得太久了,现在,经钟灵儿这场及时雨一浇,都一寸一寸地活了过来。活着真好。
钟灵儿起身去洗澡。刘楚文一边听着花洒喷水的声音,一边想象着那些水流过她身体的情景,不禁嘴角泛起微笑。
钟灵儿出来时,连块浴巾也懒得裹,就那么无遮无拦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身上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风光,让刘楚文看得心神荡漾,不能自已。
她拿起手机,一边踱步,一边浏览朋友圈,手机屏幕上的光反射到她的脸上,更显得她皮肤白嫩、滑腻。忽然,她脚下一滑,直直地摔了下去,刘楚文不禁失声大叫,哎呀,小心!但就在身子即将着地的一刹那,她却灵巧地抓住了五屉柜的边沿;她身子很轻,稍一用力,就站了起来,只是,手机摔破了。
她捧着自己的破手机,无论怎么按都开不了机,不禁急得哭了起来。刘楚文赶紧下床哄她,替她擦泪,并答应她明天就给她买一台新的。
那,我要iphone13。
好。iphone14都行。
等iphone14出了,你再给我换呗。
她钻进她的怀里,他就势抱住她,从眼睛吻到脖子。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啃。他觉得她就像刚刚从树上摘下的水果,从皮到肉都是甜的。
五
相恋近两年之后,刘楚文和韩美樱结婚了。
婚礼是在南宁的一家五星级酒店举行的。来的基本都是韩美樱的家属、亲戚和朋友。因为适逢刘楚文的父亲生病,刘楚文的妈妈必须留在家里照顾病人,所以只有他的叔叔作为刘家的代表,来参加婚礼。刘楚文觉得有点别扭,但又说不出哪里出了问题——也许是他不想面对这些问题。
经过白天的轰轰烈烈,晚上,他们终于可以卸下疲惫,好好地享受她们的二人世界了。
这是一间套房,经酒店里的人精心装饰,很有点洞房的气息,墙上贴着鲜红的喜字,桌上摆着一束鲜花,甚至在床头还挂着他们的婚纱照。
但韩美樱却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起初是小声地抽泣,后来简直变成了嚎啕大哭。这让刘楚文有点不知所措,呆了半晌,才想起去洗手间拿了毛巾来,为韩美樱擦眼泪。韩美樱任他擦,任自己继续哭。
刘楚文的心情慢慢地平复下来,终于有了哄妻子的灵感,于是,又是安慰,又是劝解,又是以理服人,又是以情动人,又是笑话,又是段子,终于把韩美樱哄好了;所谓好,就是不哭了。
傻瓜,我其实是高兴的。你快睡吧。
现在我们是夫妻了,要睡一块儿睡,要醒一块儿醒。
刘楚文说着,就要去解韩美樱的衣服。
我有点累了,今晚不要了,好吗?韩美樱推开他,轻声道。
刘楚文心里尽管有气,却隐忍不发,只是说,好吧,你也早点睡吧。
刘楚文心想:我们都是年轻人,新婚之夜,再累,也不至于不想……估计她心里还是有些疙瘩没解开,是什么疙瘩呢?女人啊,真的是感性动物,永远活在情感世界里,她们也懂得不少道理,但仅仅是懂得而已,却并不能依据道理来指导生活……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他梦到自己独自出去旅行,来到一处山谷内,却在一块巨石边看到一张照片,一根蜡烛,一束枯花,一个空酒瓶,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短发,大眼睛,高鼻梁,嘴角微微翘起,笑得很天真,也很幸福。想是有人在悼念他吧。只是不知道被悼念者是谁,因何故去?或许此地,为彼等曾经相会之处?
醒来后,刘楚文的脑子里还朦胧地浮现着那张照片。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张照片呢?照片里的人究竟是谁呢?刘楚文不无恼怒地想到,那人很可能是梁平安。但他从未见过梁平安,也没见过他的照片。窗帘没有拉严,窗外仍然是黑夜,不知道天什么时候才亮。他翻了个身,努力地要把那张照片抹去,但那张脸偏偏总是在他眼前晃个不停:大眼睛,高鼻梁,天真而幸福的笑……
他们就这样背靠着背躺了一夜。
第二天中午,刘楚文陪着韩美樱,和她韩家的几个至亲吃饭。他的叔叔在婚礼结束后就踏上了回家的火车。席间只有他一个外地人。八九个人,包括韩美樱、韩美樱的父母,都讲方言,叽里呱啦的,像嘴里含着一枚石子。刘楚文听不懂,但又不好意思不听,只能是,谁说话,就盯着谁看,当别人笑时,他也跟着笑,当别人不笑时,他就保持沉默。韩美樱的妈妈身材已经有点发福了,但却穿了一件宝蓝色的旗袍,自有一种淡然的优雅,她健谈,嗓门又高,是饭桌上的主角。刘楚文注意到,韩美樱的爸爸不太喜欢说话,只是闷头吃菜、喝酒,其他人对他也近乎无视。他身材瘦小,细眉细眼的,那表情,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刚刚被家长骂了一顿的样子,委屈、怯弱、有苦说不出。刘楚文顿时起了同情之心,就主动敬了他一杯酒,他很意外,也很高兴,向刘楚文笑笑,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依刘楚文的意思,度蜜月应该去三亚,那里浪白沙细,椰风海韵,热情似火……
话还没说完,就被韩美樱打断了。还热情似火,你不怕自燃啊?
韩美樱坚持去阳朔,近,省钱,风景不比三亚差。
刘楚文没去过阳朔,反正所谓的蜜月,其实主角往往是女人,女人心情好了,才有男人的好。就同意了。
短短的一星期里,他们住民宿、坐竹筏、游西街、吃农家乐、骑自行车,玩得不亦乐乎。所有的住宿、饮食、游玩路线,都是韩美樱一手安排的。刘楚文夸她能干,韩美樱嫣然一笑,说这毕竟是我的地盘,我比较熟悉,要是去江西玩,肯定就要麻烦你了。
好啊,什么时候你想去江西玩,跟我说一声,江西虽然不算富裕,但好玩的地方却很多:庐山,婺源,三清山,龙虎山,滕王阁,景德镇……
我最想去婺源。
六
刚结婚头几年,刘楚文的事业可谓蒸蒸日上。他工作勤勤恳恳,认真负责,帮公司拿下了四五个重要项目,获得公司连番重奖。韩美樱嘴上不说,但通过行动对他进行了肯定:她多次为他买衣服,尽管自己白天工作已经够累了,但只要刘楚文能按时下班,她就坚持亲手为他做晚饭;而在床上,她也尽到了做妻子的责任。
有一次,刘楚文刚从她身上翻下来,又重新把她抱住,像农人抱着当年的收成,动情地说道:亲爱的,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够打断我们的幸福。
什么死亡不死亡的,尽说些不吉利的话!韩美樱戳了一下他的鼻子,他觉得她用的力气未免大了些手。
韩美樱把他们的几张银行卡归拢了一下,加起来已经有了七八十万,就建议他们先买一套房。一直租房住,终究不是办法。于是他们就在罗湖买了一套两居室的二手房;尽管地段不算太好,但小区却很大,房子的质量也不错,尤其是那个大阳台,从两座高楼之间,可以望见香港的一角青山,让刘楚文特别喜欢;而最打动韩美樱的,是主卧的那个大飘窗,正对着小区的中心花园,四季绿树繁花,赏心悦目。他们拿出六十万元来,又贷了三十万的款,把这套房子拿下了。剩下的钱,他们买了一台车。
搬进去的当晚,韩美樱给他了一个大大的奖励:今晚,可以不戴套……
刘楚文心中狂喜,问:你准备好了?
韩美樱一笑:择日不如撞日嘛。
后来,刘楚文想,可能就是这次,让韩美樱怀上了。
怀孕初期,韩美樱孕吐非常厉害,几乎什么都吃不下。刘楚文一筹莫展,说要不让我妈过来照顾你。
当时,韩美樱刚刚吐过一阵,心里正烦着呢,就说:我自己又不是没妈。
刘楚文默然。他知道,韩美樱看不起他的父母。在南宁举行过婚礼之后,刘楚文曾建议在江西老家再办一次,却被韩美樱坚决拒绝。我可受不了在乡下办婚礼。再说,在南宁办这一次,还不够风光吗?在江西再办一次,就跟我嫁了两次人一样,别扭死了。
婚后第四个月就是春节了,刘楚文带妻子回老家过年,一路上尽发生一些不顺心的事:火车只通到上饶,从上饶到县城,还要坐两个小时的大巴。大巴车出了上饶汽车站,却并不急着上路,而是在城郊转来转去,到处捡人,不知不觉就耽误了半个多小时。刘楚文看着韩美樱渐渐沉下去的脸,心中又急又气,却又无可奈何。他恨自己的家乡,恨家乡人的势利、狭隘、重利忘义。下了大巴,又换了一辆三轮车,韩美樱嫌三轮车太脏,不肯坐,刘楚文解释了半天,终于说服她上了车,但韩美樱的不满已经直接从脸上蔓延到了语气上:你们老家怎么这么落后啊,连个出租车都没有!
刘楚文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看着儿子给自己带回一个城里媳妇,都笑得合不拢嘴。韩美樱把大包小包拿出来,这是给你的——指刘楚文妈妈,这是给你的——指刘楚文爸爸。刘楚文妈妈想表达一下谢意,嗫嚅了半天,只说了一句:回来看看就行了,买那么多东西干啥?
村里人听说刘楚文带了新婚妻子回来,都来围观,这让韩美樱十分恼火,却又不便发作。刘楚文也很讨厌乡下人的好奇,但却不得不去敷衍他们,又是问好,又是递烟。从上午到晚上,不断有人来串门,名义上是关心刘楚文,实际上是为了看新媳妇。韩美樱干脆躲在房间里玩手机,让他们悻悻而归。晚上睡觉时,韩美樱又给了刘楚文一个冷冰冰的背。
过了初一,韩美樱实在受不了,提出要去婺源。刘楚文知道妻子的脾气,她认定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便不再劝说。
吃午饭时,刘楚文跟父母解释说,韩美樱一直对我们江西的古镇充满向往,明天我想带她去婺源看看。
沉默了一会儿,刘楚文爸爸怯怯地问:不能再多住一天吗?
我们初五回深圳,初六就得上班了,明天到婺源,最多也就住两天。
韩美樱心情好了些。刘楚文带她去村后散步。这里小径弯弯,青山巍巍,随便望出去,就是一幅画。不多时,他们走进一片低矮的树林里,惊走了两只鸡。不远处有犬吠声。
这是我家的橘子园。我爸妈就靠这个生活呢。
七
两个副总都不在,柳一晨就带刘楚文去见客户。
是一个广州的家具品牌公司。老板姓陆,名青华,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柳一晨告诉刘楚文,陆青华是“企二代”,像绝大多数企二代一样,急于想证明自己,虽然才从老爸手里接过公司,便张罗着要改革、要转型,因此特地来深圳和他接洽一下。
见面地点是在一个会所里。会所装修得富丽堂皇,里面的服务人员都是模样周正的年轻人。进入包厢,刘楚文发现里面有两个人正在喝茶聊天,一男一女,男的身姿挺拔,穿着休闲装,寸头,瘦长的脸,眼睛炯炯有神,像山上刚刚下过一场雨——自然就是陆青华了;女的素衣白裤,长发,虽然戴着近视眼镜,却不掩其秀色,只是不知她是谁,和陆青华是什么关系。
这是我大学同学,邓秋洁。陆青华仿佛听到了刘楚文心中的疑问,主动介绍道。
寒暄、介绍已毕,四人相继落座,陆青华亲自给柳一晨和刘楚文倒茶。倒完茶,却并不急着谈工作,却不住地打量刘楚文,刘楚文顿时觉得脸上发热,浑身都不自在了。
耳大贴肉,鼻如悬胆,背耸三山,腹大垂下,头皮宽大,此大富格相,主大富。陆青华向他挑起大拇指。
柳一晨也不禁向刘楚文瞟了几眼。陆总会看相?
略懂。不过是个业余爱好。
陆总学识渊博,年轻有为,令人钦佩。
哪里哪里,柳总手下有这样的异人,难怪事业越做越大。
刘楚文一时不知该如何插话,他本想摇摇头,表示客气,但转念一想,那不等于否定了陆青华的话吗?但又不能点头称是,那不等于承认自己是“大富格相”了吗?思前想后,他唯一能做的,好像就是保持沉默。
刘总结婚了吗?邓秋洁忽然问道。
结了几年了,内人才怀孕不久。
恭喜恭喜!陆青华抿了一口茶。男人当了爹,才算真正成熟。说完,又轻快地把茶杯放下。杯中尚有一半茶,其色如金,滟滟地晃荡着。
真幸福。世人的幸福,神都知道。邓秋洁说道。
刘楚文看她不像是在开玩笑,不禁有些惊诧,柳一晨也有些莫名其妙。
哦,邓小姐是基督徒。陆青华赶忙解释道。
中国信仰***的人越来越多了。柳一晨道。
越来越多的人会明白,是上帝创造了这个世界,上帝是世界上所有事物的创造者、所有者和审判者。
邓小姐说得对,世人总觉得,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刻苦奋斗得来的,其实,那只不过是上帝对他努力的奖赏而已。刘楚文接了一句。
刘总这话说得太好了!认识了神,就会懂得,生命的存在完全因为上帝的恩赐。是他把杂乱无章的原子,变成了带着各种密码的细胞,并用各种营养物质,养育了我们。就连刘总与尊夫人的爱情,以及刘总即将出生的孩子,都是上帝的恩赐。没有上帝,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刘楚文发现,邓秋洁说话的时候,特别喜欢打手势,两只手在胸前晃来晃去,像在赶蚊子。
我以前是相信科学的,如今则科学与**并重。陆青华接过话去。在茫茫宇宙中,人类不过是一粒粒卑微、渺小的尘埃,亿万年的时间,对于整个宇宙来说,不过是一刹那。我们的科学似乎很先进,让我们知道了很多崭新的事物,但不知道的更多,实际上,即便是我们现在所知道的,也还是很表面、很低级的,知识的贫乏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在科学的道路上,我们信仰的规律,全部来自实验数据,但宇宙实在是太广大了,还存在着许多不能用实验和数据来解答的事情,比如说,实验鼠自己也不知道,生下来的使命就是被用于实验,也没有人提前告知它,还有薛定谔的猫,当打开盒子的时候,猫到底处于生态还是死态,抑或处于生死叠加的状态?没人知道。从茫茫宇宙中来,再回到茫茫宇宙中,许多科学家忽然发现,神学和科学看似大相径庭,最后却殊途同归。不得不感叹一句:科学的尽头是神学。
当陆青华发表这番演讲时,邓秋洁看她的眼神,先是欣赏,接着是欢喜,后来简直变成了崇拜。
怪不得在科学史上最接近上帝的男人——牛顿,最后也皈依了上帝。
对,就是这样的,世界上最聪明的人,都是信仰上帝的。
后来,柳一晨戏称此次会面为“上帝会谈”。邓小姐对你印象深刻,一直夸你文雅、正派、有见识。柳一晨对刘楚文说。他还偷偷告诉刘楚文:邓小姐是陆青华的初恋,大学毕业后,由于父母的逼迫,他无奈娶一个佛山地产商的女儿,算是经济联姻吧,但他对邓小姐一直念念不忘。
经过近三个月的奋斗,刘楚文带领团队,为陆青华的公司做了一个五年的品牌发展规划,并顺利拿下了合同。合同寄到之日,柳一晨兑现诺言,奖励了刘楚文二十万元现金。刘楚文不禁感叹:这人生啊,真他妈像一场梦!
八
怀孕第五个月时,韩美樱辞了职,安心在家养胎,到了第八个月,两人决定,让韩美樱的妈妈来,帮忙照顾她的起居。刘楚文在接到韩美樱妈妈的那一刻,就后悔了。韩妈妈不知在路上受了什么刺激,看到女婿,一直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韩妈妈人微胖,头发既不长,也不厚,烫得也不用心,显得乱糟糟的;她肤色原本很白,但因为正生着气,看起来有点发青,看着相当怪异。到了家,刚换上拖鞋,就开始对房子的装修评头品足,话里话外,都指向刘楚文家里穷、没本事,让女儿跟着他吃了苦。刘楚文默默地听着,也不加辩解。
当晚,韩美樱找刘楚文商量事情,说她妈妈想和她一起睡,方便照顾,刘楚文想也没想,就同意了。他搬到了小小的次卧里,几年来,第一次在家里体验到独居一室的清静与自在,兴奋得难以入眠。
十一月底,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刘楚文为他起名刘奕辰。
在经过最初的混乱之后,“三代同堂”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孩子很漂亮,眼神清澈而明亮,只是太爱哭,一天至少小哭五回,大哭两回。刚开始,夫妻二人还夸他:哭得真响亮,将来一定是个大人物。后来心里也开始烦躁起来。韩妈妈认为,孩子爱哭,是因为他怕冷,多穿点衣服就好了,于是韩美樱就给他多加了一件衣服,又把小被子上搭了一条毛毯,结果孩子果然安静了不少。韩妈妈看到自己的建议起了作用,难得地释放出几丝笑容,把孩子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因为孩子太小,冬天又太冷,道路又难走,韩美樱坚决不去江西过年,韩妈妈也在一旁帮腔,刘楚文拗不过她们,只好同意在深圳过年,而让他父母在明年春天来深圳看望小孙子。
第二年四月初,刘楚文把父母接到了深圳。刘爸爸和刘妈妈一踏进客厅,就觉得局促不安。在换拖鞋时,刘爸爸一直忸怩着不肯换,刘楚文恍悟,他是怕自己脚臭,熏到大家,就说,算了,爸,你不用换了。两个人在客厅里坐着,刘楚文陪他们说话,韩妈妈打过招呼,转身去了厨房,为大家准备午饭。等了很久,韩美樱才把孩子抱出来,刘妈妈把孩子抱在怀里,温柔地盯着孩子的眼睛,刘爸爸也凑过去,嘴里发出哟哟的声音,笨拙地逗着孩子,孩子初次看到两张陌生的脸,有点害怕,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韩美樱赶紧接过孩子,左摇右摆地哄他,很快,孩子止住了哭声。
饭后,刘妈妈去洗碗,刘爸爸要抽烟,刚摸出烟盒,韩美樱就说,可以去阳台上抽,那里空气好。刘爸爸只好转身去了阳台。阳台上种着一盆鸢尾花、三盆月季,有两棵月季生病了,叶子蔫蔫的,随时会掉落。阳台外面,有一株木棉树,花落了一地。
刘楚文想让爸妈住在家里。次卧里的床太窄,睡不下,但把客厅里沙发放下来,就够两个人睡了。但韩美樱却说,那太委屈了二老,还是就近给他们找一家酒店吧。刘楚文明白,她是不想让他们在家里住,嫌他们脏,但又怕如果坚持让爸妈睡客厅,只会发生更多不愉快,只好同意她的建议。
前后只住了三天,刘爸爸就提出要回去。孩子已经看过了,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家里还有橘子园需要照管。刘楚文心想,爸妈在这里也确实太压抑了,多留他们一天,就等于多受一天罪,与其如此,还不如早点回去。他为他们定了火车票,把他们送到了火车站。临别时,刘爸爸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一句:等橘子熟了,我给你寄一些来。刘妈妈则说:照顾好孩子,照顾好自己,美樱那边,要尽量多让着点,她是城里人,吃不得苦的。
夏天,韩爸爸也来住了几天。晚上回到家里,刘楚文听到韩美樱妈妈长、爸爸短地叫着,好不亲热,猛然惊悟自从结婚以来,韩美樱好像还没叫过自己的父母一声爸妈,心中不禁燃起一股怒火。
韩爸爸回南宁那天,刘楚文请他在一个粤菜馆吃饭,算是践行。餐桌上摆着一盘瓜子、橘子和圣女果。刘楚文爱吃橘子。他先剥了一个,递给韩妈妈,韩妈妈不吃,又递给韩爸爸,韩爸爸也不要,场面一时有点尴尬。韩美樱替他打了圆场:我们全家人都是易上火体质,吃不了橘子。刘楚文笑道:原来如此。那个剥好的橘子,他只好自己吃了。酸味盖过甜味,大概还不太熟。
九
刘楚文发现,那间主卧,他再也回不去了。韩美樱和她妈妈睡在一起,婴儿床摆在旁边,所有的空间都有了主人,他反而成了多余的人。她也曾私下里跟韩美樱商量过,韩美樱一眼就看穿了他,笑他都一把年纪了,尽想着男女之事。
哪有一把年纪?刚过而立之年呢。
三十岁之后,就是中年人了,应该把重心放在事业上。
我没耽误事业啊。
你还可以做得更好啊。
一个周末,趁韩妈妈出去买菜,孩子在睡觉,刘楚文赶紧拉韩美樱到自己房间,没想到却遭到韩美樱的激烈反抗。
不要这样,大白天的。
大白天怎么了?我们是合法的。
我现在没兴致。
怎么,你不爱我了吗?
韩美樱正色道:现在,我心里只有你儿子。
刘楚文半是失望,半是感动,捧起她的脸,亲了一下她的额头,放她去了。
直到孩子过了一周岁生日之后,韩妈妈才返回南宁。临走时,韩妈妈抱着自己的小外孙,亲了又亲,哭得稀里哗啦,那依依不舍的样子,让刘楚文心中也为之恻然。
韩美樱没上班,在家带孩子。刘楚文想搬回主卧,却再次被拒绝。他十分恼怒,但韩美樱却搂着她的脖子,嘴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道:晚上我去找你。他只好把那口气又咽回去了。
韩美樱还加入了小区名媛圈,一群妇女天天在微信群里交流育儿经、购物经、化妆经、买房经。有一次,他告诉刘楚文,龙华有一个楼盘,地段和品质都不错,群里有朋友可以拿到内部价,我们要不要再买一套?
那几年,深圳的房价节节攀升,买房的都发了财,有人甚至开玩笑说:奋斗五年攒的钱,还不如深圳三个月涨的房价。买一套房,即使放着不住,也是一种很好的投资。他们去看了两次,相中了一套两室两厅的户型。这套房比他们现在住的要大个十几平米,采光更好,视野也更开阔。两年后交房。
若不是把一份合同忘在了家里,刘楚文也不会发现韩美樱的秘密,说不定也就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婚姻。
昨晚上,刘楚文把一份合同带到家里进行最后一次核对。把孩子哄睡后,他回到自己房间,就着台灯,倚在枕上,一行一行地仔细校读,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合同掉到了床下。早上醒来,他从另一侧下床,梳洗已毕,就径自去上班了。等到上午开会的时候,柳一晨问起合同的事,他在猛然记起,合同落在家里了。于是,会议结束后,他便急匆匆地回家来取。
家里静悄悄的,他喊了一声美樱,没人答应。他换了拖鞋,穿过客厅,路过主卧的门口,赫然发现韩美樱正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凝神地翻阅着什么,尽管只能看到她的侧面,但也能看出,她正在哭。
当他走到她身后的时候,她才猛然惊醒,慌忙收起那些照片,但仅仅瞟了一眼,刘楚文也看清楚了最上面一张的内容:一对年轻恋人。男的从后面揽住女的,二人笑意盈盈,满脸幸福;他们身后的背景,是一家民宿,门楣上写着四个大字:似水流年。
跟他们在阳朔度蜜月时住的那家民宿一般无二。
他什么话也没说,强忍住内心的悲愤,转身走到床边,俯下身去,亲了亲正在熟睡的孩子。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俩都不提这件事,他不问,她也不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刘楚文真的希望那仅仅是一场梦,或者一个幻觉。
奇怪了,接下来的几年,刘楚文好像忽然陷入了某种魔咒,再也不似三十岁之前那样昂扬、锐利、意气风发,他的能力似乎在一点一点的退化,他的职位也停留在了策划总监一级,至于他的业绩,更是乏善可陈,四五年的时间里,只拿过三次奖金,而且都没超过十万元。
不过,刘楚文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作为一个农村孩子,能混到一家中型企业的总监职位,在物价昂贵的深圳拥有两套房,已经很不容易了,想想他的那些同学,有几个比他混得好的?当然了,在公司里,眼看着不少小年轻后来居上,春风得意马蹄疾,他却只能原地踏步,要说心里没想法,那是假的,但经过一番心问口、口问心的自我劝解之后,也就心安理得了。其实他内心何尝不知道,自己之所以上不去,并非全因为能力、经验不够,而是因为人太懒,吃不了苦。新晋的那位副总,每天晚上都要加班到凌晨才走,周末、节假日更是牺牲了大半,不到一年,脸上就起了不少皱纹,发际线更是抬高了半寸……想想都可怕。因此,他宁愿待在现在的位子上,做着着熟悉的事情,从心所欲,指挥若定,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但是,韩美樱就讨厌他一点,斥之为满足现状,没有进取心。他也不反驳。他也恨自己的不争气,但又实在没有勇气改变。他极力压制住那个可怕而又略显可耻的念头:我努力奋斗,究竟有何意义?为了这个家吗?这是个什么样的家啊,没有温暖,没有爱,只有冷漠,只有欺骗,只有……
他越来越不爱回家了。有一天晚上,他回来时已经将近十点了 ,刚走到家门口,转念一想,又转身进了电梯,径直上了楼顶。楼顶上没有遮拦,远远近近,是一片灿烂的霓虹,头上,则是一片淡蓝的晴空。他向东南方向凝望,看到一颗星星,若隐若现,似乎有些迟疑,有些羞怯。接着,他从东找到西,又从南看到北,忙活了半个小时,只发现了七颗星星。奇怪,小时候在老家,只要是晴天,晚上总能看到密密麻麻的星星,数都数不过来,而在深圳,大大小小明明暗暗隐隐现现,居然只有七颗星星。别的星星都跑到哪儿去了?
有一段时间,他甚至怀疑刘奕辰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但看孩子的五官,越长越像他,才放心了。但想到另一层,却更令他沮丧了:这孩子只与韩美樱亲,跟他却一点也不亲。也知不道韩美樱天天在家,怎么教的他,他既不让刘楚文抱,也不让刘楚文喂饭,更不让刘楚文哄他睡觉,刘楚文的内心越来越阴郁、越来越消沉。再往前一步,就是绝望了。
十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的一双旧拖鞋上,轻轻地踩上去,光又跑到了他的脚趾头上;阳光里有稀薄的、跳动的尘埃,用手扇一下,尘埃便四处乱飞,但不久,它们又重新聚集在那里,像一群嗡嗡嘤嘤的昆虫。阳光从左边的拖鞋悄悄地爬到右边的拖鞋上——构成了当前刘楚文所过的日子。
刘楚文给钟灵儿发微信,邀她来吃午饭。我买了上好的牛排。他加了一句。
改日吧。钟灵儿很快就回复了。
改日?刘楚文不禁心中一荡,接着哈哈大笑起来,笑自己越活越不正经。
钟灵儿进公司一年多了,他们约过七八次会,有时在家里,有时在宾馆里。他很珍惜这段来之不易的爱情,因此出手十分大方,衣服、鞋子、包包、首饰……前前后后,为她花了一二十万。在外面,他们大大方方地牵手走路、拥抱、接吻,在公司,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不让任何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出卖他们的关系。
今天,是钟灵儿第一次拒绝他的邀约。也好,总要有第一次的,无论好事还是坏事。
他在客厅看了一会儿电视,接着又躺在沙发上想心事。
想他和韩美樱的事。
他实在不明白,那么好的一个开头,怎么就走到了这么一个令人痛心的结局。
他不是没想过挽救。为此,他还咨询了一个好朋友,他精通心理学,调解过好几对夫妻,使他们转危为安,重新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但是,在了解了他们的情况之后,他却给出了悲观的预测。
他说,人是会变的。所谓的相爱,只是男女双方在特定人生阶段的互相欣赏与迷恋,这时候,他们看到的都是对方的优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个人接受的信息、消化的方式、成长的节奏、改变的幅度……都不一样,所以就会从和谐恩爱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向分歧以至决裂。所以,爱并非不可能,但那只是结婚头一两年、顶多三四年的事情,之后,爱就逐渐消失了。婚姻生活,更多的是一种亲情与难以告别的生活习惯,夫妻两人基本上已经合二为一了。夫妻之间,需要经常想方设法取悦彼此,创造轻松快乐的人生氛围,否则,真的无法消化那些由责任和日常琐屑构成的巨大压力与人生磨损……
他觉得朋友说得很好,但并非完全适用于自己,毕竟,那封遗书、那些照片、那个凄丽的故事,他并未向朋友透露。他开不了口。
刘楚文在农批市场买水果,他发微信问韩美樱想吃什么,韩美樱先是回了两个字:樱桃。过了几秒钟,她又补了一句:美国樱桃,就是车厘子。刘楚文直到此刻才知道,原来所谓的车厘子,就是美国樱桃。
刘楚文先去买了一些橘子。他看到水果摊上摆着几个纸牌子,写着各种水果的价格,其中橘子是“10元3斤”。他心里不禁感叹道:多少年了,物价一直在涨,怎么橘子还是这么便宜呢?
他又去买车厘子, 一箱,3斤装,居然要268元!似乎只要是进口的东西,不管好不好吃,都要比国产的贵好多倍。中国人一向贱近而贵远,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回到家,刘楚文取出一些车厘子,用水冲了两遍,放在盘子里,又一时兴起,在旁边摆了几个橘子,车厘子的紫黑,橘子的淡黄,相映成趣,煞是好看。他把水果放在餐桌上,向卧室中的韩美樱喊道:车厘子洗好了。说完,就去了洗手间。
等他出来的时候,发现那盘车厘子已经被端走了,橘子却被拣了出来,胡乱丢在餐桌上。
端午节,韩楚文特地在大鹏半岛的桔钓沙定了一间酒店,准备带她们母子俩出去放松一下,也顺便调节一下他们的夫妻感情。
谁知路上竟遭遇了大堵车,抵达酒店时,已是下午五点半。休息了一会儿,他带她们去海边玩。
他们都穿着短裤,在浅水区走来走去。陈旧的夕阳把海水都染成了橘黄色。
海水沁凉。他能感觉到,那种痒痒的凉意就像动物似的在咬他的肌肤,从脚到腰,一寸一寸地咬过去。
孩子在追赶一群小鱼。
韩美樱站在海水中,目光却始终在孩子身上。是的,自从当了妈妈之后,她的心中只有孩子。
“如果一个浪头打过来,将她卷走,再也……”他赶紧命令自己停止这种邪恶的思想。
远处,海天相接之处,半红半灰的云团像士兵似的排列成行,缓缓地向左移动。早晚会撞到那座悬崖。有两只海鸥从云彩前面飞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其中,前面那一只忽然一头扎进了海里。如果一个浪头打过来,将它卷走……
晚上,直到十点多,才把孩子哄睡了。接着,韩美樱先去洗澡。从浴室出来时,她只围着一方浴巾,身上溢出一缕缕沐浴露的香味,浑圆的肩膀像是玉雕出来的。刘楚文感到身上沁出一阵燥热。
他赶紧也去洗澡。但等他出来时,韩美樱已经换好了睡衣,靠在床头玩起手机来。他走到她身边,伸出胳膊,想揽住她,却被她推开了。他又去亲她,也被她躲开了。他身上的浴巾掉落在地板上。
去睡你的觉!她把胳膊交叉着横在胸前,语气里满是气恼,还掺着几分厌倦。
为什么?孩子已经睡了。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内心的愤怒。
不为什么。不想。
是不想,还是不想和我?他的声音不高,却深沉有力,像子弹打在泥土里。
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愣在那里,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后来他屡次回忆起这一幕:在海边的酒店里,一对刚到中年的夫妻,妻子靠在床头,脸色阴沉,冷眉冷眼,丈夫光着身子,站在她旁边,神情呆滞,手足无措,那画面既滑稽,又残忍。
此后的半年时间里,类似的场景又出现过两次。第三次时,他终于忍不住吼出了在心中演练过几十遍的话:你她妈的在为谁守节?
他知道,随着他的这声怒吼,他们的夫妻关系也走到了尽头。
十一
尽管又拖了一年多,但最终他们还是签署了离婚协议:两套房子,罗湖的归刘楚文,龙华的归韩美樱;孩子由韩美樱抚养,刘楚文每月支付孩子抚养费7000元,直到孩子18周岁为止。
离婚手续完成后,他们还在一起吃了一顿分手饭。奇怪的是,两人在解除了夫妻关系之后,心情反而都平静了下来,不但能心平气和地交流了,甚至偶尔还能开一下玩笑。刘楚文心里有点恍惚:哎,那张小小的结婚证,是不是被人施了什么魔咒啊,有了它,爱情就变成了仇恨,天堂就变成了地狱,没了它,男人还是男人,女人还是女人,恋人还是恋人,朋友还是朋友。
他们握手、分别,互道珍重。
我要去看孩子时,你可不许拒绝我。
哪能呢,我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吗?
其实,我们明明有能力让对方幸福的,但就是做不到。
是的,我们明明有能力让对方幸福的,但我们就是做不到。
柳一晨在获悉刘楚文离婚后,特意请他来办公室喝茶。办公室里点着香,烟熏雾绕,香味浓烈,刘楚文接连打了三个喷嚏。
这是印度香,香气比较浓。很快你就会习惯的。柳一晨解释道。
他们坐下,喝茶,先聊了会儿工作,又开始拉家常。
我说你这两年怎么有点沉寂,原来是家庭出了问题。
让柳总操心了。
其实,婚姻这东西,只是人类为了繁衍后代而硬生生创造出来的一种制度,本身就是反人性的。你离了婚,未必是坏事。
但愿吧。因为家事影响了工作,我很惭愧,也很抱歉。
不要这么说。说句让你见笑的话,我倒有点羡慕你恢复了自由。你现在可谓风华正茂,前程似锦,不抓住机会好好奋斗一番,着实可惜。
我会尽快调整状态,争取早日重振雄风。
嗯。总之,你要记住,尽管世界上并非没有幸福的家庭,但终究还是不幸的家庭居多;而即使是那些看起来幸福和谐的家庭,揭开那片光鲜的盖布,也是满目疮痍,伤痕累累。你想不想听一个故事?是我一个女同学的故事,跟你的故事同样充满心酸和无奈。
只要柳总愿意讲,我就愿意听。
她是我的高中同学,家境很好,人也很聪明、很勤奋,每次考试,她的成绩都在学校前十名以内。不出意外,她考上了武汉的一所名校,毕业后又进入了金融行业,做得风生水起,很快就迈入了所谓的高知、高薪、高资产阶层。在一次金融峰会上,一个年轻才俊频频向她示好,她们品酒、聊天、跳舞,兴尽而归。此后,他几次三番约她,她抵挡不住他的攻势,只好不断应约。她们一起去东湖边散步,一起去长江边看落日,一起谈天说地,兴致勃勃。交往了一年多之后,她们结婚了。不用说,她们有过幸福美好的日子。但是,时间改变了一切。首先改变了男人的身材,他变胖了,不到四十岁就谢了顶,而我这个同学,因为六年里生了三个孩子,身材早已走样,如今眼角更是出现明显的皱纹,不负当年的美丽了;而且,因为她辞职做了全职太太,在思想、眼界方面也与社会严重脱节,一句话,她身上的女性吸引力已经越来越淡了。男人出轨的事,是后来才曝出的,但此前早就有了苗头。生第一个孩子时,他的惊喜、满足和对妻子的心疼写在脸上,但在生第二个孩子时,他却在跟一个女下属约会,约会的地点就在距离医院几百米远的一个五星级酒店,一边云雨巫山,一边等待孩子出生的消息,两不耽误。她知道他手里的女人不止那一个,她不是没有恨过,不是没有冲动过,但恨过、冲动过之后,她还是咬咬牙,接受了现实。女人啊女人,都是感情世界里的丧家犬。如今,她住在大别墅里,带着三个孩子,管着两个保姆,过着富足而悠闲的生活。在老公的朋友圈里,她是知书达理、持家有方、旺夫又旺财的贤妻良母。但是,她心里的痛苦与哀怨,又有谁能知道呢?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可以想象,她的后半生,将以这种状态结束。那张华丽的锦缎上,爬满了虱子。而人生偏是这样的:痛可忍,痒难熬——那种被一群虱子咬啮的痒,抹不去,止不住,多么可怕。
这确实是一个忧伤的故事,我的故事跟这个故事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那倒未必然。在我看来,你的故事,和我这位女同学的故事,其实只是一块镜子的两面,在婚姻中,男人有男人的痛苦,女人有女人的痛苦,快乐是暂时的,而痛苦是永恒的。
十二
刘楚文很用心地教钟灵儿,既教她策划的技巧,也教她如何保持积极乐观的心态。总的来说,钟灵儿聪明、努力、有上进心,唯一的缺点是,有时候做事特别喜欢拖沓,不少工作,总是在最后一刻才完成,完全没有修改时间。这让刘楚文相当无奈。他记得在哪本书上看到过一段话,大意是:如果要做一件事,就必须专注而迅速地去做,拖延似乎会让事情变得更容易,但它却让人们陷入一种低级的、痛苦的焦虑状态。这周你想这样过吗?或者随便哪一周?问问自己:我在逃避什么?我今天能做什么,而不是明天能做什么!但他滔滔不绝的演讲,只换来钟灵儿一个长长、娇憨的哈欠。
对不起,刘总,我昨晚没睡好。
小疵无碍大美。尽管有这么个小毛病,但钟灵儿的成长仍然是肉眼可见的。在刘楚文的带领下,公司又拿下了一个总额达120万元的合同,其中钟灵儿居功甚伟。刘楚文没有贪功,如实向柳一晨汇报了,没想到这一汇报,竟断送了她和钟灵儿的关系。
一天早上,他刚到公司,就看到几个同事围在通告栏前指指点点,他也凑了过去,一眼就看到了关于钟灵儿的升职通告:
公司全体员工:
员工钟灵儿,自加入我司以来,工作认真,业绩出色,根据公司人事政策,从即日起升任董事秘书。望其在今后的工作中不负众望,再创佳绩。各部门同事应以钟灵儿为榜样,在本职岗位上不断提高自我素质和能力,超越自我,公司将一如既往地为每一位员工提供广阔的发展空间。
也就是说,钟灵儿成了柳一晨的私人秘书。
那年11月11日,是公司的十五周年庆,柳一晨决定,把庆典放在福田的一个五星级酒店的顶层。当晚,大家都喝多了,男人们忽然失去了上下尊卑,动辄抱在一起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十分滑稽。他们彼此诉说着对对方的敬仰或不满,有些人以为是在跟甲说话,说了半天,才吃惊地发现原来自己搂着的是乙。
刘楚文也喝了七八成。钟灵儿过来给他敬酒,他有心讽刺她几句,却鼓不起勇气。他知道,钟灵儿已经是老板的人了,她脖子上那条价值十几万的蒂芙尼项链显然就是老板送她的;而且,自从她升任董事秘书之后,就再也没有接受过他的约会邀请。却原来,她只是把他当成了一块垫脚石。联想到她此前的种种行为,显然都是在演戏,甚至连她在他家里摔坏手机那次,很可能也是事先排练好的。她的每一寸身体都是真实的,有温度,有触感,可是,她的心,她的灵魂,还有一丝一毫是真的吗?
钟灵儿飘飘悠悠地走了过来,略显夸张地和他碰了碰杯,接着举起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刘楚文只好把手中的酒也喝了。
钟灵儿满脸红晕,眼含春水,对刘楚文笑笑,道:刘总,你是个好男人。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知情识趣,做人做事,懂得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退。
其实,我根本不想退,但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仔……
你不要谦虚,你很帅,你知道吗?而且……
我觉得,人的外表,只是皮囊而已,随着时间的流逝,皮囊终究会老去,所有的光鲜都会被皱纹和灰暗吞噬,但灵魂不会,因为灵魂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其中却包含着你走过的路、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以及你一生的思考。
我不爱听这些大道理,我只知道,你是个很好的人,很好的男人,我不明白,你老婆为什么会和你离婚……
你以前为什么不问?
我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打听他的隐私。这是我的原则。
现在呢?
现在可以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经分开了。
刘楚文心中感到一阵刺痛。他真想抽钟灵儿一个嘴巴。
其实,为什么她要和我离婚,我也说不清。打个比方吧,就像在一盘车厘子……
车厘子?美国樱桃?我爱吃!
就像在一盘车厘子的旁边,放了几颗橘子,个头不搭,颜色不搭,味道不搭,价钱也不搭……其结果,不是车厘子离开,就是橘子离开,或者二者一齐离开,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这么说来,你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可以这么说。
那先前你们为什么就相爱了呢?为什么就结婚了呢?为什么就生孩子了呢?
也许是上帝在拿我们寻开心吧。你知道,上帝也很寂寞。
你信上帝?
有时信,有时不信。
哦,那挺好的。信仰很重要,但不能成为一种负担。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问她:我一直想要你亲口告诉我,你是不是一直在利用我?
钟灵儿脸更红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们在一起时,很疯狂,很满足,是吧?
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我是不是在利用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认为,你若认定我在利用你,那不是也是了,我再怎么解释也没用。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为什么如此不自重?
钟灵儿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怨怒。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人生苦短,你总得图点什么。
那你图的是什么?
我想要更好的生活。
对你来说,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更好的生活?
自由,快乐,安全。就这些。
钟灵儿又去找其他人喝酒去了。
刘楚文独自走到栏杆前,望着眼前这座庞然大城。天风浩浩,空气清冷。城市的夜景,美丽而迷人,淡淡的雾气中,红的、蓝的是霓虹,白的、黄的是人家的灯火。
喧嚣尽处,一片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