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的旅途
豆豆坐在沙发上,手中托着一袋零食,嘴里嘎嘣嘎嘣嚼着,可是因为吃豆粒时被崩掉一颗牙,现在吃东西总是有些不方便了。电视正在播放动画片,妈妈在厨房里忙活着,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传出来。这时候正是下午,潮红的晚霞挂满天边,温暖的阳光透过窗子跑进来,爸爸还没有回来,所以,电视机是属于豆豆一个人的。
“豆豆,太阳快要落下去了,你去院子里给那些菜苗浇浇水。”
豆豆答应了一声,可是没有挪动身体,过了好半天,外面夕阳已落,晚霞散去,天微微有些发黑了,动画片也已播完,豆豆这才站起来,慢吞吞蹭到菜园里去。
青菜长得正旺,青绿青绿的,豆豆把水洒上下,叶尖挂住的水滴也是青绿的,黄瓜架已经搭起来,但是黄瓜苗还很弱小,要想吃上爽脆可口的嫩黄瓜,看来还要等上些日子。
两大桶水浇下去,似乎可以听到菜苗一阵咕咚咕咚之后在打饱嗝。豆豆放下水桶,蹲在一旁喘了口气,发现紧挨着他放下水桶的地方长出一棵豌豆来,细长的豆苗匍匐在地上向前蔓延着,很显然这是无意间掉落的一颗豌豆在这里发了芽,谁种豌豆会只种下一棵呢?
豆豆看见豌豆就生气,尤其想到自己一颗小虎牙在吃豌豆的时候被崩下来,他毫不犹豫伸手把地上这株豌豆苗拔了出来,根上带着泥土,随手扔到角落里,任其自生自灭吧,反正它也不在这块菜地的预算之中。
吃过晚饭,豆豆把爸爸妈妈扔在客厅里,自己早早去睡觉了,大概是用这种方式来悼念自己那颗可爱的小虎牙吧,“你看,我伤心得都没有看今天晚上的动画片呢。”他应该是这样想的。可是一个人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关了灯,却没有丝毫的睡意,客厅里传来电视机的声音,一定是爸爸在看足球比赛,真是没劲。
窗外的星星真美啊,一堆一堆的,把月亮都挤跑了。
一只麻雀出现在窗台上,它的叫声引起了豆豆的注意,这大半夜的,麻雀怎么还会出来呢?那麻雀冲着豆豆眨了眨眼睛,忽然展开灰色的小翅膀飞走了,只剩下漫天的星星,一眨一眨的。
躺的时间久了,豆豆慢慢有了一些睡意,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入睡,就听见窗台上有微弱的哭泣声,很轻很轻,但还是钻进了豆豆的耳朵。此刻,外面的客厅已经安静下来,爸爸妈妈应该都去睡觉了,豆豆从床上爬起来,开了灯,走到窗前,他把眼睛瞪得溜圆,张大了嘴却没有发出声来。
原来,窗台上有个怪物,手脚齐全,却长得豌豆的模样,还有嘴巴鼻子眼睛,唯独看不见耳朵,正是这个小怪物在哭。
“你是谁?”豆豆问道。
那怪物听见声音才意识到有人靠近,小眼睛警惕地看着豆豆说:“我是豌豆精灵啊。”
“精灵?”豆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前他只在动画片里才会看到精灵,没想到今天碰到了真正的精灵,可是也看不出这精灵有什么神奇的地方。
“对啊,你又是谁?”豌豆精灵也问。
“我叫豆豆,这是我的房间。”他本来还想再问怪物为什么大半夜在自己的窗台上哭,没想到那怪物听了豆豆的话,表情极度紧张起来,带着十分的愤怒。
“你叫豆豆?你为什么把我拔出来扔到地上,害得我好不容易长出来的枝叶又丢了,还是变回了光秃秃的豌豆。”豌豆精灵完全是质问的语气。
豆豆被问得一呆,随即想到下午在菜园里发生的事情,“你是我在菜园里拔出来的那棵豌豆?”
“是啊,你不知道吧,我们豌豆精灵从来不会跟其他的豌豆长在一起,而是找一个没有豌豆的地方自己发芽,成长。”
“独自成长?那有什么用处,还不就是一棵豌豆。”豆豆满是轻蔑的语气。
“你竟然这么轻视我们豌豆,那好,咱们就交换一下身份吧,让你得点教训。”
豆豆还没明白什么意思,突然觉得一阵眩晕,身体迅速缩小,片刻之后自己就成了一粒豌豆,另一个自己却依旧躺在床上,一脸得意地对着自己坏笑。他明白了,躺在自己床上的是豌豆精灵,而自己现在却是一粒豌豆的模样,他想喊,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浑身滑不溜秋,动也动不了。
天上的星星渐渐失去光彩,很快便被初升的太阳完全赶跑了,一点痕迹也不剩。豆豆在窗台上急得团团转,正不知如何是好,床上的那个“豆豆”却起床了,伸了个懒腰,一把将豆豆抓在手里,穿着拖鞋走出房间。
“豆豆,快洗脸刷牙,该吃早饭了。”
冒牌的“豆豆”答应了一声,很快收拾利索,然后在餐桌前坐了下来。
“啪”,豆豆觉得浑身一震,自己被放在了桌子上,爸爸妈妈也都坐下了,他真想告诉妈妈事情的真相,可是他说不出话来,而妈妈根本就没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她的视线全都集中在那个冒牌货身上,还给那个“豆豆”递过鸡蛋和豆浆。
豆豆真是后悔啊,以前总是偷偷将喝不完的豆浆倒在花盆里,鸡蛋有时候会扔给外面的流浪狗,可是现在,他忽然觉得豆浆也不错啊,还有鸡蛋,其实也是挺好吃的,只可惜他吃不到了,任凭肚子饿得难受也吃不到了,还要眼睁睁看着那个冒牌货把属于自己的早餐吃了个干干净净。
“豆豆今天真不错,早饭都吃干净了呢。”妈妈夸奖道。
她怎么会知道呢,那个“豆豆”是假的啊,真正的豆豆还躺在桌子上呢。
吃完早饭,爸爸出门上班去了,冒牌“豆豆”也回了房间,妈妈收拾桌子,发现了落在桌子上的豌豆。
“怎么会有一粒豌豆呢?”妈妈顺手把它扔进院子里菜地上,豆豆觉得天旋地转,之后一阵碰撞,顿时浑身上下跟被针扎了似的疼痛,他被扔进了菜地。
“看来,我要在这里生根发芽了。”豆豆心里想,“那个坏家伙,该不会是等我在土里扎了根,发芽开花之后,再硬生生把我拔出来吧,就像当初我把它从土里拔出来一样,可就算那样,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那只麻雀又来了,落在菜地里,它站在豆豆的面前,瞪着一对小圆眼睛瞅着他。万一被它吃进肚子里去,可就更惨了,豆豆默默祈祷着,千万不要被麻雀给吃了。
这时候,麻雀竟然真的张开嘴巴,把豆豆衔进了嘴里,扑闪着灰翅膀飞起来。有些时候就是这样,事情往往会朝着你所不期望的方向发展,就像现在这样,恐高的豆豆被麻雀带着飞上了天空,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麻雀竟能飞得很高,越过了浓密厚重的云层,在豆豆的意识里,只有雄鹰才可以飞得这样高,这样远。
天空原来是如此的美丽,豆豆竟然暂时把恐惧和不安丢在了一边,因为他清楚地看到,棉花团似的云朵在身边飞速闪过,层层叠叠,时而灰白,时而是纯净的一片蓝,像宝石,又像幽净的海水,太阳就好像被他戴在头顶的帽子,忽然从云层后面跳了出来,于是耀眼而神秘的金黄色光芒便把一切都掩盖了。太阳总是显得庄重高贵,他把一切都照得那样明朗,仿佛世间的一切阴沉与黑暗都不存在了。
在天上飞了很久之后,麻雀开始往下降了,豆豆终于看到了地面,可是麻雀并不降落在地上,而是擦着树梢继续往前飞行。前面是一片废墟,豆豆曾经在电视里面看到过,地震过后便是这样的情景,房屋全部夷为平地,人们都在旷野,满眼的恐慌和无助,家园被毁,流离失所,真是不幸啊。可是眼前这个地方要比电视里的震后灾区严重多了,几乎是寸草不生、片瓦皆无,只有一伙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围聚在一起。他们打算放弃这个家园,往别处逃生了,这大概是发生过战争的地方吧,豆豆心里想,因为他看到四处弥漫着硝烟,残余的火焰尚未熄灭。
绝望的老人领着惊慌失措的孩子,他们一边走一边翻捡着废墟里的东西,极力想要找到一些对他们有用的东西,可是毫无所得。这时候,麻雀衔着豆豆从人群头上飞过,惊恐的孩子看到麻雀,顿时惊叫起来。在一片惊叫之后,麻雀落在人群面前的空地上,张开嘴,豆豆滚落到地面上。土壤残留着烈火烧过后的焦热,豆豆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正琢磨着该死的麻雀有何意图,就看见迎面一把黄土压了过来,把他牢牢压在下面,豆豆挣扎着,不起丝毫作用,便不得不老实下来,之后又觉得一阵清凉,不知从哪里来的水,将自己周身上下浸润过来。
片刻之后,豆豆觉得身体迅速膨胀起来,头顶像要炸开了似的,有根东西从头顶钻出来,并且不断增长,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快速从周围的土壤中汲取水分,直到头上那根东西钻出了覆盖在他身上的土壤,他这才明白,作为一粒豌豆的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生根发芽了,而且,更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没有像普通的豌豆那样缓慢生长,而是像动画片里一样,迅速蔓延,抽芽长叶,开花结果,一棵豌豆需要几个月的生命历程,在他身上,短短几分钟便完成了。
此刻,豆豆浑身挂满成熟饱满的豆荚,连周围的人群都惊呆了,他们围拢过来,好半天之后,其中一个孩子挤出人群喊道:“多么神奇啊,它是一棵豌豆呢。”
另一个孩子拽了拽身旁大人的手,问:“爷爷,我们还走吗?”
老人沉吟片刻,一字一顿道:“我们,不走了。”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这里毕竟是他们的家园啊,无论被战火摧残成什么样子,无论这里变得如何荒凉,这里都曾是他们美丽可爱的家园,并将永远是他们的家园。
从悲伤无助中缓过神来的人们开始重建他们的家园,倒下的房屋重新建造,枯竭的河流又有了水流,绿树再一次连成绿荫,飞走的鸟儿回来了,灰色的云层散去,太阳又照亮了大地。人们从豆豆身上摘走成熟的豆荚,把饱满的豌豆粒种下去,豆豆身上的豆荚像是永远也摘不完,人们的希望就永远不会消失吧。豆豆觉得一粒豌豆也会有很大的作用,微小的豆粒也能有伟大的意义,看来,自己以前还真是忽视了豌豆的作用呢!
豆豆想着以前的事,觉得浑身乏力起来,他想自己是不是要死了,作为一棵豌豆,果实成熟并被采摘之后,这棵豌豆也就接近枯萎了,他看见那只麻雀在冲自己笑呢!
“豆豆,豆豆,快起床,吃早饭了。”这是妈妈的声音。
豆豆睁开眼,窗外的阳光温暖而浓烈,照在脸上热乎乎的,刺得他眼睛有些睁不开,原来竟是做了一个梦啊,可是梦里的一切都像真实的经历。豆豆从床上爬起来,在窗台上找寻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东西。
妈妈又在外面催促了,豆豆赶紧出去洗脸刷牙,饭桌上还是摆着往常一样的早餐,豆豆面前有个鸡蛋,一杯豆浆和一块面包,然而和往常不同的是,豆豆这一次吃了个干干净净,一点都没剩下。妈妈看着,不住口夸道:“豆豆乖了,也知道节约不浪费了。”
豆豆听了很高兴,但没有多说什么,他觉得那个梦是真的,可是妈妈一定不会相信,所以干脆就不说了。现在吃过早饭,豆豆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跑到菜园里,角落的地上还躺着那棵豌豆苗,与昨日不同,此刻,豌豆苗已经蔫蔫的,软绵绵贴在地上。豆豆把它拿起来,在昨天拔它出来的那个位置挖了一个土坑,将豌豆苗的根埋进去,盖好土,又浇了些水,这才满意地站起来,看了看,豆豆相信,这棵豌豆一定会再次抽芽长叶,开花结果的。
巨型南瓜
街上停了一辆卖菜的四轮车,车上有新鲜翠绿的菠菜、青萝卜、芹菜、香菜,最显眼的是正中一个大南瓜,应该说是巨型南瓜,杨海看到南瓜的时候就像看到自己吃饭的桌子摆在车上,没错,这个南瓜跟吃饭的小圆桌一般大,形状则像一个磨盘,圆圆的扁扁的,呈现浓郁的黄颜色,这是杨海见过最大的南瓜,但他并不喜欢吃南瓜,他甚至都不喜欢吃蔬菜,之所以过来,是因为无聊所以跟着出来买菜的妈妈瞧热闹。
杨海妈妈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巨型南瓜,跟卖菜的老板一番讨价还价,最后乐呵呵把南瓜运回了家,这还多亏那老板,他借出自己的小拖车,又亲自帮忙把南瓜送过来。
杨海妈妈看着被放置在厨房里占据小半空间的南瓜,心里乐滋滋想到这个冬天都可以吃到新鲜的南瓜,可以煮南瓜粥,蒸南瓜馒头,炸南瓜饼,总之她有很多种方法来享受这个巨无霸。
下午六点,交代完杨海认真写寒假作业,妈妈就出门了,她今天值夜班,家里剩下杨海一个人,桌子上是妈妈临出门前给他做好的饭菜,他吃了一半,大约是不合胃口,他把剩下的一半倒进厨房的垃圾桶。
“坏蛋。”
谁?杨海吓了一跳,明明只有他自己在家,可是身边忽然有人开口说话,换成谁都会害怕,何况他也只是一个才上一年级的孩子。
“坏蛋。”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好像就在身边,这让杨海汗毛倒竖,“是谁,谁在说话?”
“浪费粮食,是大坏蛋。”
杨海把家里翻了一遍,又回到之前的位置,他没看到任何一个人影,心里在想是不是自己生出的幻觉,想到这里他把盘子里最后一根菜叶倒掉,又将盘子放进洗碗池,就准备去卧室写作业。
“浪费粮食的大坏蛋。”
这次声音更大,更清晰,仿佛就在耳边。
杨海盯着角落里的那个巨型南瓜,没错,按照他的感觉和判断,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他有个大胆的想法,该不会有人躲在里面吧,可他随即想到,在密不透风的南瓜里,人是无法呼吸的。
“别看了,就是我。”那个声音说。
声音就是从南瓜里传出来的,这回杨海可以确定,可是他却更疑惑了,南瓜也会说话吗?
“你是南瓜?”
“是我。”
“你怎么能说话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可不是普通的南瓜。我是南瓜族的智慧之果,你可以叫我瓜酱,他们平时都这么叫我,而我现在是森林之子送给毛奶奶的礼物。”
“瓜酱?好吧,那森林之子是怎么回事,毛奶奶又是谁?”
“唉,你可真麻烦,我问你,布尔津北边的胡杨林你知道吗?”
“知道,那一片树林看不到边的,不过离我们这里不远,不到十里路,走过去也用不了多久。”
“嗯,你说的不错,森林之子就是那片森林的主人,毛奶奶是森林旁边一个村子里的老奶奶……”
接下来在瓜酱的讲述里,杨海才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原来那个森林之子是一只九色鹿,他还未成年,有一次贪玩跑到了森林外面,被一伙猎人追了许久,直到跑进毛奶奶的院子,毛奶奶所在的村子不大,只有几十户人家,毛奶奶和一个五岁的孙子相依为命,平常种点菜,采些野果拿到镇上换钱,日子过得很清苦,她见小鹿长得可爱,又很可怜,给他喂了些米汤和野果,收留他休养了两天,森林之子临走的时候在毛奶奶的菜园里留下了一粒种子,秋天的时候,她收获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南瓜,就是瓜酱,这个南瓜足够毛奶奶跟小孙子吃上一个冬天,而且南瓜里面只有一粒种子,等春天来临,将这颗种子种下去,到秋天又会收获一个巨型南瓜,瓜酱果然不寻常,杨海心里惊讶地想。
“可你怎么被卖到了这里?”杨海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瓜酱语气低落,他说是前几天毛奶奶的孙子生病了,她需要凑钱给孙子去城里看病,于是才把瓜酱卖了,正好被杨海妈妈买回来。
“毛奶奶舍得你吗?”
“她可不知道这些,我从没在她们面前开口说话过,我的任务是每年冬天确保他们不会饿到,你也知道,一个南瓜开口说话,很容易把人吓到的。”
那倒是,杨海心里嘀咕,自己到现在还有些后怕,别说旁人了,要是那个毛奶奶知道,估计会被吓晕过去吧。
“可你现在怎么说话了。”
“还不是你,浪费粮食,你知道毛奶奶平常生活多节俭吗,就连她的小孙子都不会丢掉一粒粮食,我是看不惯你刚才把饭菜倒进垃圾桶,这才骂你的。”
原来是这样。
“还有,我也要跟你告个别,我要回去了。”
“回哪?”杨海奇怪。
“当然是回毛奶奶那里,她把我卖了,不知道这个冬天会不会挨饿呀,我得回去。”
这样吗?杨海听了,开始思考起来。
“你怎么走呢?”
仿佛是为了回答杨海的问题,就见瓜酱在原地一阵摇晃,忽然从底下伸出四条腿来,杨海看着他,更像吃饭的桌子了,也确定,瓜酱真的可以自己走回去,但愿不会遇到旁人,要不然一定会被吓死吧,可不是谁都有他这么大的胆子。
杨海忽然想跟着去看看,于是问:“你可以带着我一起回去吗?”
“你不怕被大人发现吗?”
“没关系的,我爸爸在外地出差,我妈妈上夜班,现在又是寒假,不需要起早去上学,我只要早点赶回来就好了。”杨海顿了顿,又说,“你不是说毛奶奶住在那个胡杨林旁边吗,我记得隔壁王爷爷说走过去也就一个多小时吧,快的话,我应该能在十点之前赶回来,我只是想去看一看,不做别的”。
“你要是没问题的话就去吧,我无所谓啊,但是你不要暴露我会说话的事。”
“放心吧,我会保密的。”
杨海说着,让瓜酱等他一会,自己跑进卧室一阵翻箱倒柜,然后跑出来,手里攥着一个小荷包。
“这是什么?”瓜酱瓮声瓮气地问。
“我的零花钱啊,攒了很久呢。”
“你带钱干嘛?”
“你不是说毛奶奶为了给孙子看病才把你卖了的吗?我想她一定很需要钱吧。”
瓜酱说,你倒是挺热心,要是不再浪费粮食就好了。
冬天的夜晚,外面很少有人走动,除了必须出来办事的,基本没人闲逛,这给杨海和瓜酱省去很多麻烦,他们很顺利穿过街道,踏上了去往森林的小路,这条路在月光下很显眼,也许是因为冬天,两边的野草都没有了,光秃秃的,要是夏天,幽深的草丛很吓人,现在,这只有冷风和月光。
走了一会,瓜酱说杨海走得太慢,让他爬到自己身上,于是远远看上去,就像杨海坐在一张桌子上,而那桌子自己在移动,还是快速地移动,杨海也没想到,瓜酱跑起来能有那么快,他可是一个南瓜呀,照这个速度,他肯定能在晚上十点之前赶回来,那样就算妈妈打电话回来查岗,他也不用担心错过了。
很快,驮着杨海奔跑的瓜酱就在一个小院落前头停住,院子里有三间破旧的草屋,瓜酱说这就是毛奶奶家了,左边有很大一块菜地,还有残留的南瓜秧,只是已经都枯萎了。
按照他们来之前路上商议的结果,瓜酱先在外面呆着,杨海去敲了门。
“谁呀。”木门打开,一个银发蓝布袍的老奶奶驼着背走出来,打量杨海一眼,问:“你是谁呀,有什么事吗?”
“老奶奶,我是住在县城里的,白天自己跑到胡杨林里去玩,忘了时间,等到天黑才发现,正往回走,路过这个村子,想问您讨一碗水喝,好休息休息。”
“哦,快进来吧孩子,快进来。”
毛奶奶领着杨海进了屋,屋子里灯光昏暗,杨海看见床上躺着一个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男孩,想来就是瓜酱说的毛奶奶的孙子,他应该是吃完药早早睡下了,自己进来都没有惊醒他。毛奶奶已经倒了一碗热水,在里面兑了一些羊奶,递给杨海。
杨海端着碗,在一边板凳上坐下,说:“老奶奶,你吃南瓜吗?”
“唉,南瓜啊,那可是好东西,要是以前,还能天天吃的,现在吃不到了。”毛奶奶说着,叹息起来。
“为什么呢?”杨海装着不懂的样子询问。
“唉,我以前每年都能种出一个巨大无比的南瓜,能吃上一整个冬天,可是前几天为了给小孙子看病,我把南瓜给卖了。”
“这样啊,那我送你一个吧,我往回走的路上捡到了一个南瓜,一路推着它走,可把我累坏了,本来是觉得南瓜挺大,想带回去玩的,反正我们家人都不喜欢吃南瓜,干脆把它留给您了。”
毛奶奶开始并没有觉得杨海说的大南瓜会有自己种出的那么大,直到她跟着杨海来到大门外,看到路边那个超级巨大的南瓜,而且模样很熟悉,她凑上去来回抚摸,左右观看,嘴里喃喃道:“不应该呀,孩子,我说句话你可能不信,这南瓜应该就是我卖出去的那个,可是那菜贩子说要把这南瓜卖个好价钱,怎么会丢在路边给你捡回来呢?”
“是吗?那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是他没有卖出去,带回去又不好处理吧,毕竟这么大的南瓜挺占地方的,而且,我跟您说哦,县城里的人都不怎么喜欢吃南瓜的,所以啊,我觉得您以后再种出南瓜来还是自己留着吃吧,别再卖出去了。”
毛奶奶还沉浸在瓜酱失而复得的震惊中,直到杨海提醒,她才反应过来,在杨海的帮助下把南瓜推进了院子。
杨海喝了水,把碗还回去,便跟毛奶奶告别,趁毛奶奶没注意的时候,他已经把装着自己零花钱的荷包放在了堂屋里的桌子上,回家的路上他心情愉快,月光下的山路也没有那么难走了。
仙姑塔
傍晚,姑父开着拖拉机将一整车花生秧卸在场里,爸爸将灯泡高高举着,电线穿过大门的门框,一直扯到场里,灯泡挑在竹竿一头,另一头插在成堆的花生秧垛上。在天边最后一抹光亮消失之前,灯泡忽闪两下,随即绽放了柔和的灯光。
秋收时节,花生是带着秧子一起从地里刨出来的,集中运回各家堆在场里,需要连夜将花生从秧子上摘下来,等天亮堆到场里的空地上晾晒干了,才好用麻袋装了运回家。而在摘花生之前,忙碌了一天的大人已经回到堂屋喝酒去了,奶奶拿给叶森一袋饼干,留他一个人在场里看守高高的花生秧垛。
隔着低矮的南墙,叶森看见堂屋的灯光透出来,散向远方的天空,而远处的树梢后面,月亮不知何时已经偷偷爬上来。秋夜的风里残留一丝夏日的温暖,更多的却是清凉。场边的南瓜秧跟波斯菊纠缠在一起,萤火虫从层层花叶之间飞出来,在场里绕一圈,又飞入南边的槐树林,林中土坟在月光下显出起伏的影子。叶森看得一个激灵,转身在两堆花生秧垛中间找个洞藏了起来。花生秧在秋夜里散发出植物独有的清香,又因为不断的呼吸产生了热量,使得躲在其间的叶森浑身暖洋洋起来,连带着驱散了心中的伤感。
叶森六岁,在村里学前班上学,早晨出门之前,养了快一年的斑鸠死了,被妈妈丢出门外,叶森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捡回来,在门口石榴树下挖个坑给埋了,白天的时候,叶森为此伤心不已,班里同学又都叫他“娘娘腔”,放学的时候被一路追着嘲笑。回到家尚未来得及跟大人们哭诉,现在又被丢在场里,他抬起头,漫天的星星都在向他眨眼睛,月亮又爬高许多,在天空的大染盘上散发着柔和的月光。场边石榴树下的草丛里虫鸣阵阵,叶森有些犯困,眼皮也沉起来,但他不能睡,自己的任务是看护场里的花生,既要防备村民的山羊来偷食,又要防备外村的路人来偷拿,他强行将困意从大脑中驱逐出去。竹竿挑着的灯泡闪了几下,日出一般的光芒闪现,随即消失,叶森睁开眼,看到面对面紧贴着的一张小女孩的脸,粉嘟嘟的小圆脸上,两只大眼睛正瞪得溜圆盯着叶森。
“你是谁?”叶森吓了一跳,下意识里将身体从花生秧垛中拔出来,询问眼前突兀出现的小女孩。
女孩看上去跟叶森差不多,六七岁的样子,两条小辫子甩在脑袋后面,清凉如水的月光将四周笼罩在如梦如幻的光晕里,她的眼睛里透着不安与焦虑,眼角仿佛还挂着泪痕。
“我想回家,可是我迷路了。”女孩瞪着一双无辜可怜的大眼睛说。
“你家大人呢?”叶森没有立即相信。
“我自己偷跑出来玩的,忘了时间,也忘了回去的路。”
“我没见过你,你不是我们村的吧。”一个村里的同龄人,叶森都认识,即便不熟悉也是见过面的。
“我家住在仙姑塔。”女孩怯生生说。
怪不得,仙姑塔在西南方向,还有四五里山路要走,叶森想着,他跟女孩在花生秧垛上面对面坐着。
“你能送我回去吗?”女孩试探着问。
“我?我、我不能,我还要在这里看着花生。”叶森支支吾吾,他没好意思说自己也害怕走夜路,尤其去仙姑塔要穿过南边这一片满是坟头的槐树林,还要经过一片废弃的煤矿。仙姑塔在一座十几米高的小山丘上,山脚下只有一户人家,但叶森对那家人并不熟悉,于是他问女孩:“你家就是在仙姑山脚下那座宅子吧。”
“不,我家在仙姑塔。”女孩认真回答。
可仙姑塔只是一座两米高的小土塔,并不能住人啊,叶森疑惑着,又问:“你家刚搬过去的?”
“不,我家很久以前就住在仙姑塔,还有邻居白爷爷,胡大叔……”
叶森更糊涂了,问:“你说的是西南五里外那座仙姑山上的仙姑塔?”
“对呀对呀,就是那里,可惜我不认路,天又黑了,虽然今晚的月亮很圆,但我还是不敢一个人走回去。”
“你家大人应该会出来找你的吧。”
“哦,应该会的吧。”女孩的声音低了许多。
叶森以为她在害怕父母的训斥,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头疼自己到底要不要送她回去,他很为难,隔着南墙,他能听到堂屋里大人们喝酒时的说笑声,要等他们吃喝完,将姑父送走,家里的大人才会拎着板凳和柳筐来场里摘花生,看眼前的小女孩又哭着要回家,叶森的小脑袋里开始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他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他从花生秧垛上跳下来,对女孩说:“走,我送你回家。”
女孩眼中的泪光褪去,她开心地跳下来,跟在叶森后面跑到场边南瓜丛里。
“你不是要送我回家吗?”女孩向在南瓜丛里弯着腰的叶森问。
叶森从南瓜秧里摘了一朵南瓜花,直起腰来,说:“对呀,不过我们要先做两朵南瓜灯。”
“南瓜灯?”女孩不解,但叶森没有继续解释,他又一次弯腰采下一朵南瓜花,两朵花都是将开未开,花苞已经膨大,像俩长长的小房子,只需等到第二天清晨的阳光将它们叫醒,便会完全绽放。可是现在,它们连带着花梗被摘下来,叶森又去波斯菊的花丛里捉了一只萤火虫,从花苞顶端撬开的缝隙里塞进去,萤光从南瓜花里透出来,果然是一盏灯,只是亮度微弱,于是叶森带着女孩在场里奔跑着,捉了十来只萤火虫塞到两朵南瓜花里,一人拿一朵花灯,向南边的槐树林走去。
其实月光皎洁,足以看清山路,比起照明,南瓜花灯更大的作用是给两个人壮胆子。
槐树林里纵横交错的小路,杂草已经踩平,两旁的山桃树山杏树在头顶交织成浓密的树伞,将月光挡在外面,只有树木瘦削的地方,才有月光洒落,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前行,唯有散布在林间的坟墓让人心慌。坟前多植柏树,树上有猫头鹰隐伏,偶尔一两声鸣叫,整个槐树林里都充斥着惊悚的回声,俩人顿觉毛骨悚然。
女孩紧紧贴在叶森身后,猫头鹰叫过之后,她慌乱中抓住了叶森的衣角,叶森回头见她害怕的样子,牵了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在林中穿梭,草狗子粘得袖子上、裤腿上到处都是,他们来不及往下摘,一门心思赶路,眼见就要到达树林边缘,叶森记得太爷爷的坟墓就在这里,每年元宵节都跟爸爸来上坟,往西十几米还有一座矮些的坟,埋的是他二姑,叶森不禁加快脚步,这时,从旁边一座孤坟后头窜出一道黑影,拦在两人面前。
女孩不提防叶森忽然停下,惯性促使她直接撞在叶森身上,俩人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好在叶森强行站住了。
是一条野狗,村子里经常有一些走失的狗,常年在外流浪,栖息在荒山野林,这些野狗凶性残暴,老人们说这些野狗是会吃人的。
叶森慌忙弯腰捡石头,若是村里的土狗,见人弯腰便已经吓得跑远,但野狗并不后退,直到叶森将石头扔过去,也只是后退了一些就停住,却不离开,女孩不知从哪摸索到一根手指粗的木棍,递给叶森,他拿过去胡乱挥舞着,面对野狗,后背朝前一点一点往林外走,野狗一直跟到树林边,不知道在顾忌什么,忽然掉头跑了。叶森来不及擦去头上的冷汗,抓住女孩的手就跑起来,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两边是秋收后的田野,虫鸣四起,飞快甩到叶森身后,直到前方出现一片破败的砖墙,他们才停下来大口喘息着,手里的南瓜花灯已经跑丢了。
砖墙横亘在眼前,往两边延伸出去很远,砖墙的尽头,一端是荒山,一端是杨树林,墙的中段有几处倒塌,从缺口往里看,有不少残破的屋舍,这是废弃多年的煤矿,沿着砖墙还有一道浅浅的水渠,水声潺潺,月光下泛起点点鳞光。绕道而行的话要多走很远的山道,为了节省时间,他们决定穿过这片废弃的屋舍,木棍还抓在叶森手中,他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
路过的第一座房子半边房顶已经塌落,门窗俱无,只有四面墙还挺着,往里瞥一眼,一半浸在月光里,一半埋在阴影里,叶森生怕像鬼故事里说的那样,忽然从旧屋子里飞出几只恶鬼,或者几个喝醉的大汉。他拉着女孩的手快步向前走,寂静的月夜里,万籁俱寂,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和不远处水渠里的流水声。
又往前走,两人面前是一座保存较完整的砖瓦房,木门和玻璃都完整,里面黑洞洞有些吓人,叶森并不打算停留,但那木门忽然从里面打开,紧接着一个人影晃荡出来,径直来到叶森面前。
叶森抬头看去,是个两米多高的男人,面相魁梧,只是身体有些干瘦,一副吃不饱的样子。
那人伸出一只蒲扇般的手掌,举到叶森面前,瓮声瓮气说了一个字“饿”。
叶森只觉耳朵被震得嗡嗡响,但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大块头对自己并无恶意,应该真的只是饿了,又恰好听到有人路过,这才跑出来拦路,只是,叶森有什么办法呢?他转头问女孩身上有没有带吃的东西。
女孩瞪着无辜的大眼睛摇摇头,叶森另一只手伸进自己上衣的口袋里,还有半袋饼干,他没有犹豫,把饼干拿出来放到大块头的手上。
大块头见了吃的很开心,当即撕开包装袋将饼干一把塞进嘴里,吧嗒一下嘴,一伸脖子给吞了,又把大手伸到叶森面前,叶森把口袋翻个底朝天,对着大块头喊到:“没有了。”
好在大块头没有继续纠缠,反而在前面带路,说要送他们过去。
叶森来不及客气,拉上女孩跟在大块头后面,前头有不少屋舍,有几座房子里在他们路过时候发出了动静,但大块头咳嗽一声之后便安静下来,直到出了这片矿区,大块头停下来,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个吹起的小气球,并递给叶森,也不说话,转身走了。
叶森看一眼手里的气球,转手给了女孩。
接下来的路程没遇到什么意外,到达仙姑山脚下的时候,俩人已经筋疲力尽,叶森却长出了一口气。
女孩邀请他去自己家里歇息,喝点水再回去,叶森确实又渴又饿,正准备登山,这时候旁边的树丛后面窜出一道黑影,接着两道、三道……数道黑影将两人围了起来。
是一群野狗。
女孩让叶森先跑,叶森没动,不是他不想跑,而是根本跑不过野狗,就算自己能侥幸跑掉,小女孩也跑不了。叶森挥舞着手里的木棍,可野狗根本不怕,继续围上来,越逼越近。叶森脑袋里灵光一闪,想起故事书里村民敲盆砸锅利用声音吓走狼群的办法,他没有锅盆,可女孩手里还有一个气球,叶森伸手夺过来猛地一捏,气球砰的一声爆了。这还没完,半空里接连响起一阵气球爆炸的动静,像谁放了一串鞭炮似的,野狗猝不及防吓得四散而逃,顿时没了踪迹。叶森还愣在原地,心里想着那个将气球送给自己的大块头。
“走吧。”女孩扯了扯叶森的胳膊,将他带回现实。
两人爬上山顶,叶森看到金光灿灿的七层高塔耸立在自己面前,他有些呆了。他以前爬过仙姑山,知道这里有一座两米高的土塔,破旧不堪,只逢年过节的时候有一些附近的村民会来供一点香火,但他何曾见过这样的景象,这只有童话故事里才会出现。
这是仙姑塔?叶森转过身问女孩。
女孩说,对呀。
你家住在塔里吗?
是呀。
那你是?
我是仙姑呀。女孩眨眨眼,看上去不是在撒谎。
别逗我了,仙姑怎么能是小孩子。
谁说仙姑就一定是大人呢?
叶森觉得大姑、三姑、表姑都是大人,相应的,那么仙姑也一定是大人,但他随即想到,确实没人说过仙姑必须是个大人。
这时候塔最下面这层的门一开,走出一位鹤发童颜的驼背老头,他看见女孩就笑着招呼:“仙姑回来了,又去哪里玩了?”
女孩笑着回答:“刚回来,他送我回来的呢。”女孩边说边把叶森推到老头跟前。
老头打量几眼,点头说不错,随即转身回去了,空荡荡的塔前又只剩下叶森和小女孩,不,应该是仙姑。
“进来吧。”仙姑推开塔,把叶森带进来。
仙姑塔里别有洞天,抬头雕梁画栋看不到尽头,只说面前这第一层,叶森也看不到边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倒是自己面前的近处,摆着一些桌椅,桌子上还有一些果子。
叶森将一整盘红彤彤的不知名果子吃个干净,仙姑坐在一旁笑着看他吃,也不打断,直到他吃完了,才说到:“我可以实现你一个愿望。”
愿望?叶森有些意外,许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吗?可为什么要实现自己一个愿望,就因为自己把她送回来?可大人们都说助人为乐是应该做的呀,而且他现在觉得就算自己不帮忙,仙姑应该也有办法自己回来的,她毕竟是仙姑呀,他把自己的困惑说出来。
仙姑摇摇头,说:“这是对你的奖励,奖励你的善良和勇敢。”
叶森想,说自己善良或许还过得去,可说自己勇敢,他想到自己在学校里被人奚落的场面,心中苦笑,“他们都笑话我是胆小的娘娘腔”。
“一个人的品质是好是坏,并不能简单的看表面,这一点,等你长大以后就会明白,好了,现在还是想一想你有什么愿望吧。”仙姑安慰道。
“我想……”
叶森正要说出自己的愿望,却被仙姑打断。
“不要说出来,最真挚的愿望是不能轻易说给别人听的,只需默默在心里许下就好了。”
随即他让叶森闭上眼睛,叶森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差一点把刚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下意识里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花生秧垛里,淡黄的灯泡挑在竹竿顶端,越过南墙,院里的灯光依旧柔和。姑父酒后的笑声传出来,叶森恍惚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个梦,于是他紧了紧衣裳,将身子重新缩回花生秧垛里,这时耳边传来两声咕咕叫,一个小脑袋从头顶的花生秧里钻出来,是斑鸠。
为了这只斑鸠的死,叶森伤心了一整天,而现在,它又活生生站在了自己面前。叶森意识到自己确实从仙姑那里实现了一个愿望,但他并不打算将这件事告诉别人,哪个小孩子心里没有一个秘密呢?
白昼月光
一、
酷热的夏季步入尾声,布尔津收获的季节开启。
阿里木从床上爬起来,阳光穿透落满沙尘的窗玻璃,照在那棵瘦骨嶙峋的橘子树苗上,橘子树是阿里木用自己吃出来的橘籽种出来的,已经长出五片叶子,第六片叶子也已经冒了头,这是他第一次自己种一棵树苗出来,在窗台上,以前,爷爷说小孩子睡觉的窗台上不能摆放植物,夜里植物会跟小孩子抢梦,对此,阿里木深信不疑,可他还是偷偷种出了一棵橘子,因为村子里其他小孩睡觉的窗台上都有植物,有的是蝴蝶花,有的是山杏树,有的干脆就是从路边挖回来的芨芨草或是梭梭树,阿里木看到自己的橘子树,心里隐隐有一种优越感。他从床上爬起来,踮脚进了烧饭的草棚,从灶台上的大铁锅里掏出一个油塔子,两只手来回倒腾,同时不停吹着,以期迅速降温好不至于烫手。这是妈妈出门前做好的,天一亮,阿里木的爸爸妈妈就跟着村里的骆驼队进城了,他们要赶在季节到来之前卖掉最后一批蜜瓜,运气好的话,当天卖完就可以赶回来,运气差些,就要等一两天,这期间,阿里木本来可以去爷爷家吃饭的,毕竟都在一个村子里,可是阿里木还在跟爷爷生气僵持着,他已经好几天不去爷爷家了。
阿里木明年就满七岁,到了入学的年纪,前段时间爷爷说要开始教他识字,阿里木虽然有些不情愿,但知道这是必不可少的环节,早晚都是要学习识字的。爷爷用粉笔在堂屋的石灰地上教他写字,开头两天还好,到了第三天,因为一个“小”字,爷孙之间发生了争吵,起因是阿里木将竖勾往右拐,爷爷说“这个勾是朝左边的,怎么能往右拐呢”?
阿里木一脸不服,说往哪边拐不都是拐,我偏要往右拐。
爷爷气得脸通红,骂道,笨蛋,不长脑子。
阿里木很少被骂,一时间接受不了,丢下手里的粉笔跑回家去,他心里发誓再也不去爷爷家了,再也不想搭理那个老头。
大人们去城里卖蜜瓜的时候,已经是阿里木跟爷爷冷战的第八天,他吃了几个油塔子,觉得妈妈的手艺远不如奶奶,即便用了同样的花椒粉和羊油,他有些纠结要不要去爷爷家,从小到大他几乎是天天要往爷爷家跑几趟的。
阿里木吃饱喝足,太阳也已经升起老高,他带上自己用毛柳树枝做成的弓箭出了门,迎面的风中裹挟着夏日的余热,白桦树阴下有几个人急匆匆往村东跑去,看上去正是爷爷家的方向,于是他也一点点靠过去。
爷爷家门口围着许多人,隔着老远,阿里木看见二叔三叔上了一辆白色救护车,随即车门一关,鸣笛而去,围着的人群渐渐散去,阿里木凑上来。爷爷家的大门是沙枣树跟沙棘树的树枝编织而成,土墙上一排仙人掌长得旺盛,此刻院门开着,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杏树,另一棵是枣树,杏子已经采摘完,只剩下青翠的树叶,枣子尚未长成,满树青涩的枣子在风里欢笑。
奶奶在屋门前的竹椅上坐着,脸上有些呆滞,不知道在想什么,以至于阿里木走到了跟前都没发觉。
“奶奶,你怎么哭了?”阿里木看到奶奶的眼角有尚未消失的泪痕。
“哦,阿里木来了,奶奶没事,今天风有点大,刮得睁不开眼。”奶奶擦了擦眼角,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爷爷呢?”阿里木的印象中,爷爷是个永远闲不住的人,这时候应该在院子里侍弄他种的那些萝卜和白菜,而此刻,他并没有看到老头的身影。
“你爷去城里了。”奶奶说着,她又揉了揉眼角,站起来,从南墙晒菜的架子上托起一个笸箩来,里面是新晒的地瓜干,鸭蛋黄般的地瓜干一条条整齐摆放在笸箩里,拿一根放在嘴里嚼着,又韧又甜,有了吃的,阿里木瞬间忘记一切。
阿里木在院子里帮着奶奶给白菜苗捉了一上午虫子,中午就在竹椅上睡一觉,下午又去村边自己耍了一阵,太阳西斜的时候回来,看见隔壁家李奶奶的大黄猫正蹲在爷爷家的西墙跟抓耗子,西墙跟有一排耗子洞,他以前经常看到大黄猫叼着一只耗子从墙根走回去,趾高气昂的样子像极了动画片里骄傲的将军。
李奶奶一个人生活,唯有这只大黄猫作伴,阿里木经常看到李奶奶坐在自家院门前,大黄猫趴在她的脚边,李奶奶时不时抚摸它身上光滑的皮毛,猫就会眯起一双眼,将身体摊平在地上,享受着抚摸。但李奶奶的眼睛并不看向眼前的猫,她总是轻轻念叨,大黄啊,你去哪了?
大黄是另一只橘猫,阿里木曾经听李奶奶的外孙女娟子说过,那只叫大黄的橘猫是李奶奶从小喂大的,后来被娟子的外公卖掉还了赌债,李奶奶对此耿耿于怀,终生不能忘记。尽管她身边的大黄猫也是一只橘猫,可总不是她记忆里的那只橘猫。
大黄猫有时候也许能够感到自己主人的想法,知道自己并不是主人思念的橘猫,于是它挣开李奶奶的手,站起来,抖一抖身上的毛,走开了。
二、
阿里木再次看到自己的爷爷时,老头是被人用一块白布遮盖着抬回来的,爸爸妈妈还有二叔三叔,家里那些逢年过节就会看到的亲戚们聚集在一处,爷爷一直被白布盖着,妈妈说爷爷的样子有些吓人,所以没有让阿里木看见。
爷爷的样子怎么会吓人呢?阿里木有些不相信,但他想起以前娟子说她曾经看见在病床上咽气的自己的外公,老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呼出一口气,皮肤的褶皱里榨出最后一丝血色,那一刻,她心中的恐惧代替了悲伤,阿里木心想,或许爷爷回来之前也是这样的吧。
爷爷死了,妈妈说,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阿里木有些不相信,他去问奶奶,奶奶眼角的泪痕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于是她放弃了擦拭,任凭泪水顺着脸上沟壑的皱纹流下来,奶奶说是呀,以后再也见不到你爷爷了。
爷爷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看着我们吗?阿里木抬头问奶奶,奶奶摇了摇头,她不信这个,阿里木也不信,这只是隔壁娟子外婆的说法,她说死去的亲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看着自己,阿里木想,天上的星星那么多,地上的人也那么多,怎么找得到自己的亲人是哪一个呢?死去的亲人一定是去了另一个世界,这是爷爷生前告诉自己的,于是他又问奶奶,爷爷是不是也去了那里,可这次,奶奶依旧摇头,阿里木不明白,奶奶什么都不相信,难道奶奶真以为再也见不到爷爷了吗?不会的,阿里木开始回忆爷爷给自己讲过的那个传说。
死了的人会往北去另一个世界,那个地方很远又很近,穿过县城,在布尔津的北面,再穿过一片只有沙漠和石头的山谷,有一片冷杉林,林中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湖泊,太阳升到正中的时候潜入湖底就可以找到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这扇大门只对死去人的灵魂开放,而活人想要通过,就必须点亮门前的七彩灯,传说,只有白天的月光才可以点亮七彩灯。阿里木攥着拳头暗暗说自己一定要找到爷爷的灵魂,可是他不知道去哪里找白天的月光,这让他很苦恼,整天恹恹的。
到了第三天,爷爷的小院子里有人用白布挂起帷帐,中午过后,村子里的人陆续过来,开始是一些年纪比较大的,都是夫妻两个一起来,女人会将装有五个馕和一些茶叶、方块糖的布囊交给奶奶,随后被爸爸妈妈分别引向两个屋子,男女分开,屋里的长桌上早就摆好了馕、油香、馓子和方块糖,但这些平日里极具诱惑力的糖果,现在却不能引起阿里木多大的兴趣,他一心琢磨着怎么寻找白天的月光,为此,他问了很多人,村子里上了年纪的老头,但每个人都不屑一顾,有些人还会叹口气,说这孩子一定是想自己的爷爷想到傻了,连这种毫无根据的传说故事也会相信。
果然,阿里木心想,正如当初爷爷告诉自己的那样,他不必刻意保守秘密,因为大人们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当真反而会说他生病了,大人们总是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有爷爷告诉他要相信古老的传说,可是这传说里并没有告诉他怎么得到白天的月光,月亮和太阳不会相遇,月光只有夜晚才会出现,白天,他连见都不会见到月光,又怎么去获取呢?
夜里,阿里木坐在窗前,他盯着天边高高挂起的月亮,还有几天月亮就圆了,此时的月光银灰一般撒在大地上的每一个角落,包括他面前那棵瘦弱的橘子树,第六片叶子已经舒展开来,油亮的叶片在月光下泛着新鲜的绿意,难道就是这棵橘子树抢了自己的梦?他想,自从爷爷走后,他还没有做过一个梦,以前他也很少做梦,但那时候他不在乎,现在,他迫切的希望爷爷出现在自己的梦中,可是自己的梦一定被这小东西抢走了,他盯着橘子树,想着要不要将它连根拔起,那样自己应该就会做梦了。
你别动手啊,我好不容易长出了六片叶子。
谁?是谁在说话?阿里木一个激灵,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我呀!
阿里木看到眼前的橘子树晃了晃,最上面的两片叶子随即左右摇摆起来,屋子里没有风,所以,橘子树在跟自己说话?
我一定是疯了,阿里木揉一揉自己的眼睛,那两片树叶不动了,但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来,你没疯,就是我在跟你说话。
你怎么能够跟我说话,你是妖精吗?
妖精?这个称呼不好,按照你们人类的说法,至少也该叫我精灵吧。
精灵?是你偷了我的梦?阿里木依旧记得爷爷跟自己讲过的传说故事。
是我,你们人类的梦太多,而且好的坏的很难区分,对于你们这些小孩子来说,许多噩梦都给你们造成困扰,常常会大半夜被噩梦吓哭吓醒,于是我们这些精灵会藏在窗台的植物上,等夜里那些噩梦袭来的时候,我们负责把他们收走,这样你们就可以安心睡觉了。
原来是这样,阿里木心想,原来精灵们偷了他们的梦是在帮助他们,而不是自己理所当然以为的那种掠夺,看来很多事情不能光凭自己的主观判断。
橘子树说原本他们是不会主动跟小孩子说话的,可是刚才他感觉到阿里木有了要将自己拔掉的想法,惊慌之下这才主动开口说话。
你想去找你爷爷?
你怎么知道?阿里木大吃一惊,随即想到橘子树刚才说可以感知到自己的想法。
你应该正在寻找白天的月光吧,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可以满足你的这个愿望。
什么事?
只要你答应不把我拔掉,让我继续在窗台上生长就可以。
就这个?
就这个。
可是我不敢保证妈妈会不会哪一天看不顺眼就把你给拔掉了,虽然这种可能不大,但你也不能一直在这里生长下去呀,毕竟是在屋子里,你要是长成一棵大树怎么办,会把房子撑开吗?
你不用担心这么多,明年三月份你就满七周岁了吧,那时候你就不需要我了,我会去找别的孩子,那时候你就可以把这棵橘子树拔掉,如果你依然坚持这么做的话。
阿里木想了想,他现在原本就不打算把橘子树拔掉,毕竟是自己辛苦种出来的,只要等到明年三月份,似乎也没什么,于是爽快地答应下来。
见阿里木应下来,橘子树开始浑身剧烈的抖动起来,透过窗子照进来的月光仿佛都变成有形的活物,纷纷钻进橘子树的叶片中,大约过了一分钟,最上面那片叶子从橘子树上脱落下来,像是被什么托着,轻飘飘送到阿里木面前。你拿着它就可以找到你的爷爷。
阿里木将叶片接过来放在手心仔细观察,虽然看上去绿意鲜活,可也只是一片叶子,这跟白天的月光有什么关系?
等你需要用到白天的月光时,你就把这片叶子拿出来,自然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橘子树自信满满说到。
解决了最大的一个问题,阿里木现在已经有足够的底气思考下一步的行动,按照爷爷说的故事,那个地方虽然不是很远,可来回也要好几天,尤其要穿过那个寸草不生的山谷,他需要准备一些水和食物,最主要的是,这段时间怎么瞒过大人们呢?
仿佛早就看清了阿里木心中所想,橘子树继续说,他们可以把偷走的梦还一部分给村里的人,这样他们就会沉沉睡去,陷入梦境中,几天几夜都不会醒过来,这段时间里精灵们会将人们的消耗降到最低,类似于休眠的状态,但这也不能持续太久,否则总会被饿死的,橘子树给阿里木定的期限是七天,七天之后如果不能如期返回,精灵们会收走所有的梦,让村民们醒转过来,到时候阿里木消失的消息就会传遍全村。
可是,阿里木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你们不是只能偷走小孩子的梦吗,那些大人怎么办?
放心,橘子树说,他们都会睡过去的,每个大人曾经都是小孩子呀,所以我们还回去的梦可不止现在这些小孩子的,还有那些大人们,在他们小时候丢掉的梦,这样一来,村子里不论大人小孩都会睡上好几天。
当天夜里,所有窗台上的植物都抖动起来,柔和的月光从他们身体里往外飘出,村里的人一个个进入梦乡,阿里木借着月光收拾了一个包裹,他带了一些油塔子和馕,还有两个装满清水的水壶,挨到清晨,去相邻的村子找到去城里的骆驼队,跟着一起出发了。
三、
进城的路并不远,穿过布尔津县也没有用多少时间,阿里木用自己的零花钱租了三轮车,小车将他载到县城的最北边,堪堪到了正午,城北的村子里常年都有骆驼队,他们会穿过荒漠往蒙古搭界的地方贩卖一些货物,再将那边的一些货物运回来售卖,一来一回也有好些天,好在阿里木不需要走那么远,他只需穿过那个山谷,在北边找到冷杉林就可以。
原本没有任何一个驼队答应带上他,阿里木好说歹说,讲明白自己并不需要进入大沙漠,这才有一个驼队答应他,找好了驼队,休息一晚,第二天清晨跟着驼队出发一路向北。
出了布尔津县的范围,又走不到半天路程,他们眼前果真是一片山谷,寸草不生,一眼望去只有沙丘和尚未风化的岩石,偶尔会有一两根枯透了的胡杨木挺立在风沙中,寻找水源的蜥蜴在远处一闪而过,留不下任何痕迹。
这片山谷占地并不算很大,只是周围的岩层格外显眼,上面有各种古堡和野兽的图案,都是天然形成,巧夺天工,淡红色的岩层将这些图案映衬得格外鲜活,仿佛置身于童话世界,这时候山谷深处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传出来,有些像古代战场的号角,阿里木在动画片里听到过类似的声音,可又不完全相同,这里的声音更显嘶哑,驼队领头的大叔告诉他这是山谷地貌产生的独特风鸣,一年里有四十天会风鸣不止,现在只是间或一两声,还不到真正的风季。
穿过山谷中心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阿里木将头顶的围布又松了松,汗水滴落在沙面上瞬间蒸发消失,他摘下一只水壶,小心喝了几口水,继续赶路,他看到前方一丛干枯的胡杨树下有个东西动了下,因为离得近,阿里木凑上去想瞧个热闹,竟然在枯木丛里发现一只无精打采的野兔,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兔子呢,它一定是从别的地方来,想要穿过这片山谷,可惜体力有限,长久的缺水让它全身疲惫,只能在胡杨丛里喘息,如果不是遇到了自己,阿里木猜想它可能挺不到日落。
驼队并不会停下来单独等他,所以阿里木没有多余的思考时间,他将虚弱的小野兔捧在手里,喂了一些清水,带上它继续赶路,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野兔在阿里木怀中渐渐恢复了体力和精神,但它很老实,似乎知道眼前这个救了自己的人不会伤害它,漏在外面的两只眼睛四处张望。
出了山谷,又走了大约两个小时,太阳落山,驼队不得不停下来搭起帐篷准备过夜,好在已经出了沙地,周围草地上不乏枯树枝,很快燃起一堆篝火,这堆火夜里要有人守着不能灭,这是驼队行走沙漠的保命手段,一旦火堆熄灭,很有可能招来附近的狼群或者其他野兽,而这些野兽大多惧怕火焰,有这堆篝火,他们就可以安然过夜。
人们围坐在篝火旁吃了饭,有的钻进帐篷休息,有的凑在一处聊天,阿里木将野兔放走,这里有草地有树林,它应该安全了。
坐在篝火旁,阿里木抬头往北边望去,按照爷爷在故事里说的,他们此刻已经离冷杉林很近了,于是他转向驼队的领头人问:“萨凯大叔,我们离冷杉林还有多远?”
“冷杉林?我们这一路并没有冷杉林,冷杉都是长在高山上的,我们途径所过都是平地沙丘,就算有树林那也是胡杨林或者银灰杨的树林,怎么会有冷杉呢。”
阿里木心中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可不想白跑一趟,于是他又仔细询问萨凯大叔,可终于还是没有得到一丁点有用的信息。
周围的人陆续都去休息了,留下来给篝火添柴的人坐在外面低着头,闭目养神。阿里木悻悻的准备钻进驼队给自己准备的小帐篷,这时候他感觉到脚边有个东西,低头看正是那只放走的小野兔。
野兔跟先前有些不同,它像人一样站立起来,两只前脚像人的两只手一样,它伸出一只来指向北边,然后自己一跳一跳的往北走去,阿里木跟在后面,走了大约十来分钟,前面忽然出现一片萤火虫,他们聚集在半空闪烁着光芒,不断有新的萤火虫自草丛里飞出,加入荧光大军,这一团萤火缓缓往前挪动,忽然一分为二,出现在阿里木眼前的是两棵高耸入云的冷杉树,像大门一样一左一右耸立着,他感到奇怪,这么高的冷杉,应该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可在此之前,他不止一次往这边观望,除了蓝天白云他可是什么都没看到,而现在,两棵巨型冷杉之后是一片冷杉林,原来自己误打误撞跟在小兔子身后竟然找到了真正的冷杉林,果然爷爷是不会骗自己的,这时候他低头再看,那只小兔子一闪身进了树林,消失不见,他转回身往后面看,来路一片雾茫茫,什么也看不到,就连篝火也失了踪迹,他大喊萨凯大叔,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仿佛自己处于完全隔绝的另一个世界,到了这里,他不打算后退,而是迈步进了冷杉林。
冷杉林里落叶很厚,不知道多少年了,除了最上面薄薄的一层,下面都已腐烂,所以他依稀可以看到小兔子留下的一串脚印,林中不只有冷杉,还有红松,无一不是高耸入云,林间树下长满赤灵芝、党参、麻黄,他只能小心辨认兔子留下的印记,走了许久,他终于来到一个湖泊的边缘,这湖太大了,一眼望不到对岸,湖水中倒映出天上圆圆的月亮,阿里木觉得天上这轮月亮比自己平时见到的月亮大许多,也要亮许多,月光下,湖边趴着棕熊、猞猁、草兔、沙鸡,无数的动物都在月光下安静地睡着,阿里木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万一惊动了那些食肉的野兽,自己可就小命不保了。
他先站了一会,然后轻轻抬脚往湖边靠近,就在他马上到达湖水边的时候,一根枯树枝被他踩断,静谧的湖边,这声音刺耳且明显,阿里木头皮发麻,他知道自己怎么也跑不掉的,但等了一会发现周围的动物依旧沉睡着,有几只睁开眼睛看了看他,继续趴在那里,阿里木再次抬脚前行,终于确定这里的动物不会把自己当成嘴里的食物,他才放下心来。
阿里木在湖边坐下来,他需要休息,把状态调整到最好,否则他没有信心能够游到湖心去。
月亮落下树梢,太阳升起,天光大量,周围的鸟兽都四散而去,这时候那只小兔子又出现了,并且同样的用一只脚往湖心指了指,另一只脚伸出来,一颗红灿灿的果子出现在阿里木面前,这是送给我吃的?他问小兔子。小兔子点点头表示默认。
阿里木接过那枚果子,看上去有点像樱桃,可又绝对不是樱桃,果子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他把果子放在舌尖,轻轻咬开,带着浓郁香味的汁液瞬间流过唇齿滑入咽喉,阿里木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果子,但这绝对是好东西,正要感谢小兔子,低头才发现,小家伙又不知道去了哪里。
一直等到将近中午,抬头看看天空,阿里木纵身跃入湖水中,他奋力往湖心游去,出乎意料的,湖水柔和温暖,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费力,他在水里游了将近半个小时才到湖心,却依然觉得浑身充满力气。
他深吸一口气潜下去,用几秒钟时间适应水下的光线,周围的湖水竟然如同一块厚厚的玻璃清晰可见,水中的河虾、哲罗鱼、细鳞鲑游来游去,全都泛着淡淡的银光,连深处飘摆的水草都发出绚丽的光芒,这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阿里木来不及多想,他继续往下潜,大约到了五米深的时候,他已经承受不了水压,他准备先上去换口气再想办法,这时候一条水草将他的左脚缠住,这水草像章鱼那般将他往深处拖去,无论他如何挣扎始终摆脱不了,很快他就喝了几口水,感到要昏厥过去的时候忽然身边一松,他呼吸到了空气,湖水跟他之前有一层气囊般的隔膜,就好像一张无边巨大的塑料布将整个湖的湖水托起来,阿里木就站在塑料布下方,周围是看不到头的白云母和紫牙乌,他置身于一片看不到边际的矿藏中,头顶湖水中游动的鱼虾和水草就像布尔津县城夜晚的灯光,将周围一切照得清晰无比。
在他的右前方不远处有一扇大门,他预感自己找对了地方,凑过去伸手摸一下大门,感受不出是什么材质,只觉得冰凉彻骨,使劲推一下,纹丝不动,这时他才发现左边那扇门有一块凹进去的孔槽,槽里一盏碧玺灯,这灯盏样式古老,让他想起奶奶家以前用的油灯,但这里没有灯芯和灯油。阿里木忽然想到了什么,将橘子树送给自己的叶片拿出来,那叶子自己直直飘向灯芯的位置,渐渐跟灯盏融成一体,化成灯芯散发出柔和的七彩光芒,光芒一层层向周围扩散,越来越刺眼,直到阿里木不得不闭上眼睛,他觉得身体有一瞬间的晃动,慌乱中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山坡上。
四、
阿里木站在一片无际的山坡上,放眼望去皆是齐膝高的青草,微风过处泛起层层绿浪,不远处有个放牛的老头正向自己招手,因为迎着阳光看不真切,但老头戴着的草帽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于是他走过去。尚未走到跟前他就认出来,放牛的老头正是自己苦苦寻找的爷爷,阿里木由走变成跑,他高兴地飞奔向爷爷。
“你真的找来了,阿里木。”爷爷低头露出慈爱的笑容。
阿里木手舞足蹈将一路找来的经历跟爷爷说了一遍,最后问,爷爷,你能跟我回去吗?我不想你死,爸爸妈妈还有奶奶也不想你死,你不知道,奶奶的眼睛都哭肿了。
爷爷说,死去的人不能复活,他自然也无法再回去。
阿里木说,爷爷你是不是还生我的气呢,我以后写“小”字不会再往右边拐那个勾了。
爷爷苦笑一声,伸出一只手,他手上有一只小云雀。
“阿里木,你还记不记得你很小的时候,有一回我出去放牛带回来一只小野兔,你高兴得上蹦下跳,吃饭睡觉都要抱着小兔子,最后不小心将它压死了,后来你就一直吵着要一只小云雀。”
“我记得,但爷爷你后来带回来的是一只麻雀。”
“不错,云雀似乎不太适应我们那里的环境了,越来越少见,爷爷只能在这里满足一下你的愿望。”爷爷说着话,将手中的云雀放在阿里木平伸出来的手掌上。
云雀眼睛灵动,在阿里木的手上跳来跳去,却不飞走,它不怕人的,阿里木开心地说,我可以将它带回去吗?
爷爷摇头说,这里的一切都带不走。
那我回去之后可以告诉爸爸妈妈让他们来看你吗,还有奶奶,他们都很想你。
爷爷依旧摇头,说,无论你回去怎么描绘自己的经历和所见所闻,大人们依旧不会相信你的话,他们只会相信自己的眼睛,绝不会相信古老的传说以及一个小孩子荒诞的话。
阿里木有些失落,看来以后只能我自己来看望爷爷了,他说。
爷爷在草地上坐下来,阿里木挨着爷爷坐下,阳光在他们身后留下两个小小的影子。
一个人只有一次机会哦,而且七岁之后你就找不到这个地方了,爷爷抚摸着阿里木的脑袋说,即便有白天的月光也无法再次到达这里,因为这是独属于小孩子的特权,大人的悲伤会被接下来的生活忙碌所替代,小孩子对逝去亲人的思念却可以与日俱增,所以只有小孩子才得到眷顾,可以在亲人死后见到他们的灵魂,可是,阿里木很快就满七岁了,在那之后,他会有越来越多的事情缠身,也会衍生无穷无尽的烦恼,亲人失去的悲伤会渐渐被他埋在心底。
可是爷爷,你一直叫我相信传说啊,如果我以后也无法找到这里,那我还能相信传说吗?
当然要相信,传说的力量会在你的心中慢慢积累,它不一定能直接帮你做什么,却可以让你的内心保持纯粹和强大,这是一种信念,等你长大了,面对的困难和挫折越来越多,你就会体会到这种力量的重要性。
可是,我以后想念爷爷的时候,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爷爷笑起来,说,你能来到这里,说明你已经找到了白天的月光。
是呀,爷爷你知道吗,我在窗台上种出来的植物竟然住着一个精灵唉,他们偷走我们的梦并不是盗窃,而是帮助我们阻挡噩梦,就是他送了一片树叶给我,那片树叶里存着一缕月光,不论白天黑夜都可以看到,这就是白天的月光。
你可以把爷爷想象成窗台上的月光。
月光?
就是白天也可以看到的月光啊,我会在你身边的任何一个角落守护着你,因为我存在于你的心中,明白吗?
不是太明白。
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的,但愿那时候你依旧相信那些古老的传说。
阿里木还要问什么,这时候爷爷从兜里掏出几粒浆果递给了阿里木,阿里木一把塞进嘴里,这是他最喜欢的一种野果,以前爷爷出去放牛的时候经常会带一些回来给阿里木解馋,他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这种滋味了。
浆果入口,一股清凉,但他的脑袋却昏昏沉沉起来,随即觉得爷爷在背后推了自己一把,阿里木一个激灵,瞪大了双眼,发现自己正站在窗台前,这是怎么回事,他明明找到了传说中的那个地方,自己正跟爷爷坐在草地上说话,怎么忽然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难道这是一场梦境?不,绝对不是,阿里木看到面前的橘子树只有五片叶子,那片刚刚长大的新叶不见了。
喂,精灵,你还在吗?他尝试着对橘子树说话,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可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并不是自己在做梦。抬头看见外面的月亮已经彻底圆满,月光洒下来,柔和纯净,阿里木会永远相信白天的月光,因为那是逝去亲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