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介绍社交软件给我那天,他在东门步行街派传单。
收到他微信我还在上班,他发给我位置,没叫我过去。可能是因为他知道我单位在果园东路,距离不远,所以跟我说一下。我回了他一个OK的手势,也没说要过去。建立在知根知底基础上的发小情谊,聊天就像“自然”与“名教”之辨。只不过林平是崇有派,我是贵无派。
我其实当时也想找他说说话。在去见他的路上,我边走边设想他派传单的样子,想来想去都囫囵滑稽,但是如果给他套上一只大黄鸭或者绿青蛙动物服,在人群中活蹦乱跳地招徕路人,又感觉你脸我眼,对不上。而事实却是,林平西装革履,一身家私,头是头,脚是脚,猫腰屈膝,坐在铁杆护栏上,埋头刷手机。说他在派传单,估计连他也不信。
我开口就问他锅炉店现在还有没有生意。
他抻直双膝,屁股一蹬直接从栏杆上滑下来。稳住身形后,他凌空向我捻一个兰花指,故作娇嗔地说,见面谈钱,未免着相。身光颈靓,西装裤两条中缝线又直又挺。寸头短刘海打了发蜡,根根以35°角仰望天空。
难不成问你传单派的怎么样吗?我又不是你老板。我说。
相对派传单,我更关注他那个开张与倒闭都在同一天的锅炉批发店,毕竟这是他第三次创业失败了。林平前两次创业失败我还没有这么关心,甚至都不当一回事。林平大学学的是市场营销专业,现学现卖,在宿舍里开小卖部,提供校内免费外送服务,经常翘课,骑着个小电驴穿梭在校园各个角落,可算是第一代外卖骑手,此外还给大学周边的玩具工厂拉寒暑假工,赚时薪差价,三年下来积累了一笔丰厚的原始资本,就算失败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骨架摆在那里。而他这次创业,按他的话说是砸锅卖铁,赌身家,不成功便成仁。结果是不成功也没成仁。量变达到质变,在我看来,他现在不是瘦死的骆驼,而已然是一条风干的咸鱼了。
芒种雨,有也不多,不过快没了。我也是叫生产商发货,快递里头肯定有生产商信息,买的人可以直接跟生产商拿货,还没有中间商赚差价。他说。
现在还想着创业吗?我问。他第一次和第二次创业失败,治愈期也是创业筹备期。五年来,他像一只蜜獾,不是在创业就是在创业的路上。
有哦,我已经有个计划了,我对它很有信心。林平说,自信到虔诚。
这不是废话嘛,你哪次创业不是很有信心的。我说,你锅炉店倒闭还是半年前的事,皮凉肉热,别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
不存在,这个计划我在锅炉店倒闭后没多久就开始进行了,我现在的心思和精力基本上都放在这上面。目前的工作只占我全部精力的两成。说完他把手上A4纸大小的黑白传单举起来,举高,摇拨浪鼓似的示意给我看。纸片衬着背后高楼玻璃外墙反射夕阳的一窝橙红,佛光自显。那片片翻飞发出的声音像在说:看呐,这就是我两成的精力,不多不少,两成。
狗改不了吃屎,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还惦记着人家嘴里的,一点职业道德也没有。想想你的老板真可怜,花钱请了个挖墙角的,一天天挖呀挖呀挖,万里长城都顶不住。我说。
林平非但不伤心,脸上还浮出天真自豪的微笑。没办法啊,商场如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现在被生活打的手里只剩下至尊了,就盼着别人出一个红五或黑五,我一个大头六拿一栋,最后丁三胡牌。双倍!他说,口气一个音阶高过一个音阶,最后右手往后甩起来,再重重拍下去,做出一个胡牌的动作。两眼放光,煞有介事。
我被他夸张的动作逗笑了。他搓骨牌技术不怎么行,向来是牌臭胆佐,天下看我,没想到拿骨牌来说希望这么深刻。
林平他一旦认定的事情,那是发情的公牛看见母牛,拦都拦不住,我也知道自己的提醒和暗讽基本算是废话,但还是要说,谁叫我是他在深圳唯一的发小。深圳居,大不易,一城都是人,就一个可以说上话的,也多亏在浊世洪流里有个搀扶而行的。林平比我痴长八个月,难兄难弟。人生何处不青山,说句不好听的,如果我们谁在深圳有个三长两短,不是他给我举香招魂就是我给他。
你那个计划到底是什么?我忍不住问。
他把身体歪靠过来,娇滴滴地说,先别着急嘛,叫你过来肯定不只是跟你说我的计划,先给你看样东西。说着掏出手机,一顿熟练加猛操作,点开视频的同时一节一节地调大音量。视频里的动作像冲浪板一样,熨帖着声音的浪势,起伏升降。我目光一定二偏三移,脸色像佛入了障,林平却一脸的风平水静,像老僧入定。
赶紧关了!我说,在他紧实的大臂打了一巴掌,差点没把他手上手机震掉。我主要担心路人,他们如果听到,肯定认为我们俩是同性恋。当下女权主义时代,我不想做柳下惠。
怕什么。他说,把脸凑到我耳边低语,这是昨晚录的。声音像害了馋痨似的,在我太阳穴那里啃咬。我下意识往左站开,跟他保持距离。
你是有多恶心,这些人你都是怎么认识的?我说。
现在这种软件可多了,我推荐一个给你。他说着就点击手机回到主页面。我担心再来一次春山回潮,赶紧说,先告诉我计划,别整那些虚的。
他关了手机屏,说,好,走,吃饭去,边吃边聊。左手一把搂过我肩头,扯着我跌跌撞撞走进鳄鱼嘴似的地下商场出入口。
你不发传单了?我说。
现在地上都没钱捡了,这东西发了也没用。APP时代,靠发传单揽生意,这跟我当年在小区门口派传单宣传上门家政服务有什么两样,注定死路一条。他说。
经过一个垃圾桶,他随手把卷成捆的传单,一股脑儿全丢进去。
····
事后我曾问过林平,为什么给我推荐那个软件,他说好东西要跟兄弟分享,一则是共享,二则是肛需。我听了差点没吐。我忘记哪天后下载了,但并非因为他那个大尺度视频,虽然他担心烧不开我这锅水,当天晚上还特意加几把火。
我在软件平台上第一个认识的人是关音,当时我还以为这是她随便起的假名,社交软件本来就是虚拟的聊天场域,用假名很正常。我QQ多少年了,昵称还是那个忘川之水,地址依旧在挪威索马洛伊岛,那个世界上唯一不需要时间的地方。我们第一次聊天的内容不是各自工作、交际、家乡、大学等等七荤八素的事,说来奇怪,是动物,是她养的一只英短蓝猫。
她第一句话就问我喜不喜欢宠物,我说喜欢。她说那有的聊。她又问我有没有养过宠物,我说没有,不想当铲屎官,何况我连自己都是结结巴巴地养,加一只动物那就是压断我最后的一根稻草。
那你还说喜欢宠物。
喜欢跟养是两码事,前者是精神上的,后者是物质上的,喜欢不用花钱,养不仅要花钱,还要给它铲屎,带它遛,当成祖宗来伺候,费心又费力。还有,稍微有个伤风感冒流鼻涕的,轻则打针,重则住院,还不能用社保卡报销,这么好的待遇,说实话,我都想当宠物。
居然有人想当一只猫。
这年头,想当猫的人可多了。宁当太平犬,不做漂泊人。城中村里多少暗无天日的出租屋还不如狗舍猫窝。
话糙理不糙。我的蓝猫每天早上8点就会跳上床,在我肩膀那里踩奶!还喜欢跳到蚊帐上面睡,完全不用想会不会压坏蚊帐。
真羡慕你家的猫。我说的是心里话。
它已经死了。住了五天院,最后还是死了。
总比离家出走的要好。
为什么这么说。
看见猫死起码猫自始至终都是自己的,离家出走的养个叉烧都好过养它,在它身上操那么多心,最后得了个寂寞,比从身上割块肉都疼,身体的伤口会愈合,心里的伤口就很难了。我有个发小就养过一条狗,他不忍心给它节育,发春了也任它,叫春叫了几晚,第二天影都不见了。
那他肯定也很伤心。
多伤心它也不回来啊。
我那只英短蓝猫已经节育了。早知这样,我还不如不给它节育呢。它就是离家出走起码还有个念想和盼头,盼着有一天会回来。我那只英短是我给它洗了个澡,突然发病死的。那你发小那条狗后来有回来吗?
你觉得呢?
不会。
她的回答倒是干脆。事实也是这样。
我跟她说的那条狗是林平曾养过的,品种是萨摩耶。林平给它起了个名,叫黑灵。可那条狗浑身没一处不白,简直像从白色染缸捞起来似的,跟黑色一点也不沾边。针对这个问题我还问过林平。
你怎么想到给它起这么个名字?
因为它是我前女友留下的。
你跟她不是和平分手的吗?
确实很和平。她叫我去一趟梅州她家,说见见她家人,我以为是谈婚论嫁,八字有一撇了,所以给她的爸妈、哥哥、嫂嫂、叔叔、婶婶,爷爷的,奶奶的,她妈的,她爸的,差点连她家的阿猫阿狗都封了红包,谁知回到深圳后第二天她就跟我说分手。谁说不和平,太她妈和平了。
阴沟里翻船,真是一滴水声也听不见。之前从未听你提起过。你倒是大方!人家把你骗了,你还傻乎乎帮人家数钱。
所以说,我今天能达到这个境界,是交了学费的,你以为啊。不经一番剔骨寒,哪得梅花扑鼻香。
现在让人家跑了,还要替人家养狗。话说,有天她如果见到黑灵,会不会回心转意,找你复合?毕竟你对一条狗都这么上心,何况是个大活人。
先把红包的钱还给我,一切都好说。
林平那条狗有点奇怪,我见过,也许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有好些品性很像林平,不用打狗也能看到主人的影子,安静的时候不乱叫,但喜欢热闹,不认生,你看它时候,哪怕是瞄一下它也摇头摆尾走过来,很会自来熟,但你不看它的时候它也绝不看你。
别人家的宠物会给主人带来心理上的快乐,林平家的黑灵,它除了带给林平心理上的快乐,还给林平带来生理上的快乐。别误解,可不是人与动物情未了什么的。抽象一点说,黑灵就好比一种媒介,有点类似电影《阿凡达》里面解决性爱问题所靠的管子,管子一头连着林平,一头连着其他女人,过程是吸附式的,生理享受却是人类式的。
这些事发生在六年前,林平当时还没开始他漫长的创业历程,他刚从梅州回来没几天,我以为经历了被甩的他,接下来会有一段休整期,可现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庸人自扰。他没休整,倒是他微信朋友圈休整了几天,然后续更的都是他带着黑灵参加一些宠物团到处遛狗的事。今天大梅沙,明天小梅沙,后天景田北六街街心公园。身边围着的净是些身宽体胖的大妈师奶,虎狼之年都是稀缺物种。那些大妈师奶脸上的胭脂加粉底还厚过脸,但也填盖不了岁月的长枪短炮留下的疤痕和沟渠。
我以为他被打击得一蹶不振了,认清生活的真相后负“重”前行,因此曾批评过他玩物丧志,不务正业。
开清,你如果认为我只是单纯遛狗就太小瞧我了,你要透过现象看本质。这些大妈师奶背后的资源才是我的目标。最高的猎手是把自己当成猎物,等待他的猎物一步一步掉进预设的陷阱。他说。
你不会真把自己献祭出去了吧?这你都下得了手,跟当年生产队给牛配种有什么两样。我说。
那些大妈师奶肯定不会,但其他的就不一定了。
如果说像历史事件发展历程那样,划出一个分水岭,那我认为林平人生发展的分水岭是黑灵的出走。林平不忍心给黑灵节育。黑灵不知道跟哪个婆娘跑了,他说。没了黑灵,林平也不去参加那些个宠物团、师奶团了。从那时候开始,林平无限接近最高境界,也从那时候开始,他的创业马拉松鸣枪开跑。差不多过了一个月,他才告诉我他进入华强北一家淘宝店当推广运营。从他后面辞职创业来看,也许黑灵当媒介的时候,他就已经筹备他的雄伟计划了。
····
那天周六,林平叫我过去吃下午饭,顺便聊聊他的计划,给他一点意见。上次吃饭他只说是个抖音项目,但不是直播带货,仅此而已,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从罗湖搬到龙华了,创一次业挪一次窝,人说树挪死人挪活,他挪了这么多次也没见长出新根新叶。
我的计划是教人怎么撩妹。林平说。
这都可以?
可以。剧本我都筹划一批了,我有信心把它搞起来。我之前不是发给你看什么头绳哥、光头佬、丝袜哥这些抖音号吗,他们的剧本太俗套了,而且人、场设、推广都要到位才行。
确实,这需要个团队。我说。
我不用,前期我一个人,现场发挥。
俗话说,你捉到鹿才说敲鹿角。小心步子跨太大,扯到蛋了。我说。
林平说,你不信?
我解释说,我不是不信,只是感觉实践起来很难。如果不是预设好,你单靠自己现场发挥,怎么能保证别人会顺着你的想法来,又不是布施传道,是个话都能往一个箩筐里装,别人会觉得很唐突的,更何况还要被你出镜,现在女权主义盛行,别撞枪口上。我并非给他泼冷水,站干岸烧阴火,说实话,我巴不得他成为风口的猪,而且是五百年一遇,紧握住日月旋转那种。
前期肯定有难度,但我有信心把她们吸引过来,你到时看我抖音作品就知道了。我问你,姜太公钓鱼,钓的是什么?
姜太公钓鱼钓的是周文王。我说。我高三选考历史,这点难不倒我。别说懂历史,就是看过《封神榜》这部电视剧也知道。
其实姜太公早就把人性都摸透了,不然他怎么用直钩,不用弯钩,如果用弯钩周文王鸟都不鸟他。撩妹的本质也是钓鱼,最高境界不是用弯钩,也不是用直钩,而是不用鱼钩,甚至连饵料都不用,你只需要坐在岸边,那鱼自己跳上来,摇头摆尾哀求你拿它回去煮。哈哈。林平说完,狠狠打了自己大腿一巴掌,利剑眉飞起,如宝剑出鞘。
历史典故我懂,这么注解还是头一回听到。看来贾宝玉说的没错,“除《四书》,杜撰的太多。”我竟无言以对。林平这个人向来谈性入相,由相无缝进入齐物之境,最后是非两忘,戒律内化,性行合一,无我相无他相无众生相。
我再跟你举个例子。《圣经》里到写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偷吃了知善恶树上的禁果,才知道羞耻,看到自己光溜溜的,于是摘无花果树叶来遮掩。但他们偷吃禁果的时候,肯定还不知道羞耻,是赤身裸体的,是不是?他说。
你又不是那棵知善恶树,你怎么知道他们不知道。我说。
林平语塞一瞬,瞪眼吮唇,说,好,就算他们知道,但几千年来,人只记得他们偷吃禁果这个事,却忘记了事情的本质。
本质是什么?我问。
本质就是自古以来的女人都是夏娃,我还告诉你,这个事实一直到今天就没有进化过,你懂了这个就算入门了。
不是林平的话,而是林平的所为令我产生疑惑,人的本来面目是人,还是动物,抑或是戴了人这张面目而动物性潜藏其中的,实在吃不准。《唐传奇》里的《人虎传》,陇西李徵由人化虎,是外界扭曲的世风环境诱使他体内潜藏的虎性,还是本有的虎性在扭曲的世风获得野蛮生长的土壤,也吃不准。同样问世于唐代的《六祖坛经·行由品》里说:“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那是明上座的“本来面目”,明上座不是人,是佛。
我知道林平的话里不会暗藏什么机锋,但也懒得去推敲。人性的尽头是虚无。至于他的计划跟他说的是何种关系,我也不咸吃萝卜淡操心,是驴是马,等着看他抖音作品好了。
····
五月初,关音第一次约我线下见面,是在大芬油画村。我以为她叫我去买画。我对画一点也不了解,隔行如隔山,我跟画隔一个行,但不止隔一座山。何况望山跑死马。不过既然开口了,也只能硬着答应下来。是真硬着头皮。虽然自己在社会摸打滚爬这么了多年,碰过壁、挨过骂、出过厅堂也被扫过出门,但为人处世像被猪油蒙了,依旧不开窍。林平知道我缺根筋,总教育我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从来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奈何我不是缺根筋,而是一根筋从头连到脚,社交方面颇有国足风范,只有客场,没有主场,偶尔主场,上场没两分钟立马变客场。线上聊天满嘴跑火车,线下聊天三棍打不出一个闷屁。用村里老人的话形容就是屁股顶着灶膛。
去了才知道既不是买画,也不是看画,这是后话。我们见面的地点是在村口的一家万象咖啡馆。
玻璃窗外是一个十字路口,时下上午十点刚过,正是出行的高峰期,路上车水马龙,好像溶溶的红白色在卷动。柏油十字路口泾渭分明,一半是红色,一半是黑色。
放在桌面的手机振动,我拿起来看,是系统语音电话,食指刚划开,对方却挂断了。清泠的声音随即从身后传来。一袭藕荷色连衣褶裙,裙摆柔软,无风而有风迹。五官立体,轮廓柔顺。
等很久了吧?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她说,径直走到我跟前。一笔勾成的韩式眉毛,拧弯了一下。唇上的口红浓浓淡淡,手法不是很高明,不过有一抹秋日闲云的滋味。
没有很久,我也是刚到。我心头一颤,支着桌沿,半起身,含混应两声。
这个地点选的怎样?她问,低头一瓣一瓣地把折叠遮阳伞的褶子理好,用带子粘紧,轻轻搁在桌沿,坐下来。
好,聊天的时候还可以看风景。我说。不得不说,这个地点,如果对视觉得尴尬,有个窗外放目缓冲。特别是对我这样的人。
我很喜欢这个店,原因倒不是可以看风景,而是它处的地段和规划设计,弧形处理充分考虑人与物、人与人的交互性,可以避免行人对转角另一侧的不安全感,多出来的一面加上落地玻璃也成了有效的宣传口。只是,转角不能遇到爱了。她说,睨我一眼,低下头,嘴角掠过一抹浅笑,又抬起头说,开玩笑。两颊飞起两抹红潮。我边笑边点头,尽量显得随意一些。
在来之前,应该从答应见面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为这次见面做攻略,谈不上认真,但也不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佛系,总之脑海也预设了几个场景,几句对白,其实只是限于稀释紧张罢了,但思前想后,尽是尴尬,最后无疾而终。想法本来很单薄,现实却相当骨感,见筋见髓,浑似刘姥姥见贾母,窘态全写在脸上。
服务员端来两杯咖啡。
没征求你的意见就点了两杯咖啡,希望你不对咖啡过敏,平常有没有早上喝咖啡的习惯?她问,食指和拇指捏住纸杯腰封,轻轻推给我。
没有这个习惯。我说。其实我不喜欢喝咖啡,不管是现磨还是速溶,那股味入口好像嚼烧焦的木炭。不过此情此景,点其他的似乎更不好拿捏,饮料太嫩,炸鸡太俗,汉堡太浅。她说了个哦,在眉角和山根轻云般盘桓的羞怯,万川归海,汇入嘴角,化为一径淡淡的笑,微红的两颊匀出两个深浅不一的小酒窝。
一口接一口,抿着咖啡,也抿着聊天,话题既不是形而上的风花雪月,也不是形而下的柴米油盐,不咸不淡,不浓不稀。但我们都心照不宣避开了软件。等窗外的十字路口融入一大片连天贯地的橙红,我们的咖啡也刚好喝完了,互相说再聊,就起身各奔东西。
····
直到五月中旬,我还没看到林平抖音号发布作品,距离上次他说已经过去两个月。于是忍不住问他抖音事情进展到什么程度了。没法整,被城管赶,从地铁口赶进巷子,从巷头再赶到巷尾,简直是赶尽杀绝。而且下雨天又不能出去摆。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真是千算万算敌不过天算。诸葛亮通过一系列环环相扣的计谋,将司马懿诱进上方谷,万事俱备,布袋口收紧了,火也烧起来了,却忘了还有老天爷这一算,一场雨浇下来,万千机关全成了泡影。
这是林平四次创业寿命最短的一个,刚上战场就给城管一个闷雷炸得摸不着北,铩羽而归。开战即是终战。
林平正式宣告项目破产那天,他叫我过去一起吃晚饭。反正这下不用洗澡都干干净净了。他说。吃饭地点在大浪商业中心附近一家雷州狗肉档。一只狗头,半斤白切狗,半斤红烧狗肉,一碟萝卜丝什锦。三荤加一个荤素,满满当当,跟庆祝什么似的。
点这么多菜,我问林平要不要喝啤酒?在我印象中,我还没见林平喝过酒。不过没吃过猪肉不代表没见过猪跑,何况此情此景。茶入无心之心才香,酒进愁肠之肠才浓。啤酒要的是酒精乍热,法界蒙薰,断见惑除思惑。
你要喝吗?你要的话就喝,我不喝。林平说。
你不喝,我一个人喝有什么意思。我说。
你喝嘛,有什么关系。我是不想喝,那东西跟马尿似的。林平说。
敢情你喝过马尿了。我说,笑了,林平听了憨笑两声,连说口误口误。
我没有再坚持,本意也不是贪杯。我转念一想,其实林平不喝啤酒未必不是好事。没喝酒的想喝酒,那喝的不是酒,是如棋世事,是万千愁绪;不想喝酒说明还未到伤心处,那就剪得断、理得乱。不过,别看林平平时嘻哈不更事,话走水槽,竹筒漏豆,不经敲,但跟他深入相处后就会发现,这个人内心的情绪与脸上的情绪并不通约,看不见的和看得见的同样多。当然,除了性,因为那是他本色出演,都不用走戏套招,出场就是实拍。
吃了饭夜幕刚刚降临,天宇深蓝。我们心照不宣,往阳台山森林公园走。一路没什么话。走到布龙路,天在不期然间黑实了。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到底忍不住,说出来。心想不过是再失败一次罢了,无所谓,但觉得好像还是有些所谓。
只能先找工作咯,走一步看一步。林平说,每一个字看似轻松,连成一句却透着深沉。
有条蛇就有条路爬。我还想再说,无非是些似曾相识又苍白无力的话,话在齿间,蹦跶两下,又生生把它们吞下去。林平第四次创业失败有外力因素,内因也很凸显,他其实是在内心预设峰值与现实谷值的费米悖论里求生。明知道赖以生存的土壤已经被风吹薄,却还要往更深处扎根,如旱季里的非洲尖毛草,以肉眼察觉不出的速度拔节成长,实在是太难了。可他们当中能迎来雨季的微乎其微。这是每个时代普遍存在的现象,是“时代的风华”。他这枚种子仅仅是时代列车车辙里的一粒微尘。创业给林平生活做减法,他给自己信心做加法,而且一加一等于十。他爸妈年纪不小了,干了一辈子泥水匠,村里老人说六十一个坎,过了这个坎就是按月算日子,过了八十就按天算日子,他爸妈没到八十,不过已经超过六十,村里那一辈的人,除了单身汉五保户,这个岁数都有孙子承欢膝下了,可林平连个响也没有。林平还有个弟弟,脑子不大灵光,他前两次创业还把他带在身边,后面他给林平家政店派传单,直接冲上马路拦车,往人家车里塞传单,差点没被撞死。人家见他四肢发达,倒葫芦似的脑袋装的却是一锅浆糊,说话不搭边不着调,只好报警,林平连夜去派出所捞人,进去就说他弟弟神经不正常,是病,而且间歇性发作,那天没看好让他偷偷溜出来了。派出所警察早已见惯人世间的黑白明暗,没流血不见红,只道是寻常,自然地叫林平带回去,好生看管,别再放出来了。林平风雨飘摇的家政店也不理会,连夜把他弟弟送回家。回家了,人起码在,留在深圳,意外和明天不知哪个先到。林平跟我说。我已经为大不孝了,不能再给老人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忘记那天是什么时候了,应该在林平第二次创业失败后不久,筹备第三次创业期间。我说你怎么不找个女朋友,他说出师未捷,还不考虑这个。
我仰头,一轮半灰半白的圆月不知道何时探出了脸,散落周边的碎云如坼裂的冰块,静静漂浮在银色的湖面。
我推荐的软件下载了吗?林平突然问,回头看着我。眼窝里储着幽幽的薄光,被晚风吹拂着,浮萍般滑来滑去。
林平的话如一颗石子,凌空掉进我随记忆逐渐熨平的心潮,水面顿时振开一圈一圈的涟漪。我见惯了林平戏谑人生的插科打诨,特别是关于这方面的话题,可以用牛撒欢驴打滚来形容,心想他这么问也许不是为了刻意冲淡创业失败的负面情绪。因此,我目光没有选择回避,而是迎头溯上去。
下载了。
有聊上的吗?
有,一个。
见面没有?
额,见了一次。
她约你?
嗯。我说,出奇的淡定,内心其实已经小鹿乱撞。
真是瞎子遇到举灯笼的了。林平说,一路的红绿灯,哪怕避开百分之九十九,总会撞上一个刚好从黄变红的。我告诉你,第一次见面,你一定要控制自己,要比忍者神龟还要能忍。忍是什么?就是心上悬一把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要忍。动物跟人的本质区别恰恰体现在这个时候,多想都要装清高。最好是不吃人间烟火那样!
为什么?
韭菜籽种出来的韭菜,前两茬都是要割了扔掉的,太细,吃不得。
你可是来者不拒,一点也不浪费。
我是韭菜头,不一样。韭菜头种出来的都是能吃的。
我们就喝了一杯咖啡,分吃了两只炸鸡翅、一盒炸鸡块和两根薯条,聊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大家各奔东西。我说。
就这些?林平半信半疑,又说,过云雨,就一阵?
你不是说韭菜籽种的韭菜前两茬不能吃吗?
那也不至于长成这样啊。他说。
反正都不能吃,长势如何不重要,何况人家本意也只是想简单见个面,不是你那些个胭脂粉师奶。我说。
性这东西男女的差别可不止男追女和女追男两者的差别那么大,男人对性不是孔雀开屏,就是骆驼吐球,而女人对性的渴望和处理完全是透明的。她跟你聊天可以是两个物种的对话,但你不要以为这些话完全没有深意,用经济学边际效益来解释就是可正可负,但正负的指向只有一个。年轻人,现在的恋爱门槛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高,菜多不多看你怎么摆盘则,如果只是简单见个面人家就不会主动约你出来了,倒是你,不懂看风驶船就算了,还自己把自己绕进港杈去。林平哂笑说,他话里话外透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和悲愤,就跟他诸葛亮设坛做法,折了阳寿才给我求来的东风,被我暴殄天物,白白拿去扫马路落叶去了。
我不想再跟他掰扯,一个劲催他上山,脑海中回忆的涟漪重叠,舒开,又重叠,心帆已经被林平说得捕捉不了风线了。
····
下午三点多,夏至未至,深圳已经暑气滚烫,浑似一个半圆玻璃罩封闭的热岛,我收到关茵的信息。下班有没有空?有什么事吗?有事。什么事?先说有没有空?有空吧。那好,七点钟,龙华城的深圳书城,具体地址等下发给你,准时到。总之不是杀人放火、犯官扰民,详情面聊。我说好的。认识这么久了,我们之间还没交换微信,她不说我也不问,都是用社交软件联系。
我去了才知道原来还有另外的一男一女。我眼神畏缩挨个打了个照面,他们便继续七嘴八舌,乱云飞渡。我闷葫芦似的呆坐在关音旁边,跟马二先生游西湖,我不看西湖,但愿西湖也不必看我。他们聊得火花四溅,我点头像尿频。
服务员上饮料的间隙,坐在她对面的男子说,关音,眼光不错嘛。似笑非笑地乜斜我一眼,象征性往右挪挪屁股,曲肘压在一块方形钩花靠垫上。
那是,必须的。关音说,递给我一个眼神。
坐在那男的右手边的女子说,我们都还以为,你这尊观音,还在滚滚红尘普渡众生呢。她的鼻翼扁平,活脱脱一个小写M字母,元宝嘴,唇厚微微外翻,她每说完一句话就轻轻抿一下唇,一看就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厚唇,有意为之。这也使得她断句都断在筋节处,话急人不急。
都是红尘俗世人,渡人也是渡己。关音说。
做什么的?那男的又问。
跟我一起,普渡众生。关音说。
那他是文殊的青狮,还是普贤的白象?既然跟着你这尊观音大士,就是金毛吼啦。不过佳宇,我们可别小瞧这些坐骑,一部西游,九九八十一难,有八十难是它们的成果。就是不知道慈航道人是何时破了‘四象阵’的?”那个男的涎着脸说。拿眼巡一遍人头,最后落在我脸上。
我笑而不语。点头像尿不尽。
关音眉毛一挑,说,春林,你这非僧非道的,就别再卖弄了,小心吓着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看风水的,只讲天语不说人话。那男的识相便不再说话,旁边的女的笑出了鹅声。我只稍稍把头抬起,尿出去的视线在半道上像迎头给风折断,颤颤抖抖,随着尿量的减少,终于缩回到了目下。
头顶的灯光本就不亮,又是米黄色花苞灯罩,投下来就更暗了,灯下长桌上摆了个紫口铁足卵青圆融小杯,里面浮了一粒煤油灯芯,灯花忽而爆裂,迸出火星,火舌随即摇曳。杯子隔壁立着一尊乳小巧玲珑的白色玉净瓶,里面插了一枝紫色的花。矩形桌面玻璃下压的是一幅国画。这是元代王蒙画的《秋山草堂图》。我窃想,要是现在能像《聊斋》里的画皮那样走进画里就好了,做个蚁乐鸢愁的林泉客。
书店是24小时营业,还有专门给背包客歇宿的房间,楼梯的原木墙上贴满了五湖四海来这间书店打卡留下的感慨,字迹大开大合。一看就是商家笔法,欲盖弥彰。关音下楼梯的时候指着那些丘比特箭、爱心、三笔笑脸、干巴爹,满脸不屑地说。
关音在路边招手拦车,亲自给他们开车门,关车门,目送出租车驶向龙观大道,往左打闪,汇入车流,直到看不见了,极尽地主之谊。
陪我走走呗?她转过身看我,一脸娴静,慈眉善眼,甚至有点楚楚可怜,与刚才的眉飞色舞判若两人。烟花易散,你唱罢我上场。看来潮水退了才知道谁是穿长裤的。我暗想。
深圳的城市肌理绵密充盈。她似乎没想过去哪里,我们仿佛两条深海的鱼,在没有边际和天际的城海里盲游。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开口。盛夏的威力广施无边。路边的羊蹄甲繁盛无比,花瓣白里点红,白天浓烈逼人,夜里在路灯浇注下,花色流漓,如梦如幻,更显魅惑。树下落红一地。马路对面钢琴店的琴音穿过车流,抵达耳边,空灵得犹如一场布施。
还有十几步就到龙观大道了,就在我想她往左走还是往右走时,她突然回身,边后退边说,今晚辛苦你了。眼神似乎在揣摩我。两个泡泡袖像两朵白色的羊蹄甲花,在她两个肩头绽放,异常醒目。
见我无语,她停了下来,眉毛挑了挑,眼神有些迷瞪,说,圆满杀青,可以剧透了。
我也收住脚步,敛声屏气。心想气氛烘托到了这里,也该有个了结了。
刚才那两个是我大学同学,他们经常问我有没有男朋友,特别是佳宇,她自己都还没解决,心大瘾大,忙着给我张罗,好像我没脱单成她微信头像那句不减十斤不换头像的十斤。我总说忙,没时间找,更没时间约会,他们于是给我推荐好几个社交软件,叫我线上撒网,线下起笼,他们用SWOT分析法给我分析各个软件的优劣,再用思维导图呈现出来,我震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不下载实在感觉对不起他们。在“优选”、“重点关注”和“备胎”三种里,我选了其中一个“重点关注”,算是对他们一个交代。我以为就这样了,谁料他们跟工程进度似的,隔三差五就问我有没有跟哪个男的聊上了。问得多也烦,为了堵住这些悠悠之口,干脆组个局,请他们出来,当众宣布。不撞南墙不回头,估计他们以后再不会拿之前那些问题轰炸我了。她说,切切地笑。
我听后,莫名愣怔了下,半天才恍过神来。琴声戛然而止。起风了。从书店的空调房出来,衣服、皮肤上残留的空调冷气遇见外面的热气,在氤氲蒸发,毛孔上覆了细密的潮气,被凉风一吹,浑身干爽。
在想什么呢?她问,仿佛要打破某种潜在的平衡。你是软件匹配给我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的一个。她说完眨了下眼,似乎对自己的话盖棺定论。听者毋庸置疑。
我没有怀疑,也眨了下眼,说,那敢情好。我想说我也是,但考虑这种对白跟精心设计的偶像剧撩妹狗血情节没什么区别,人家未必会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再吐出来变成:刚才那个男的,看你的眼神有些不对。
看你闷声不吭坐在那,嘴闲着,心思可没闲着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在大学就开始追我了,不过我没看上。说来可笑,从毕业到今天,他走马灯似的换女朋友,一茬又一茬,听佳宇说刚分手。蛤蟆能吃也不会满街跳。不过他就是吊死在一棵柠檬树上,他那种类型也不是我下箸的菜。食之无味,弃之不可惜。我要找一个灵魂有趣的人。这么说你别笑话。她说。我不笑,她自己却笑了,似真似假,让人捉摸不透。林平说的没错,女人不想直说的事处理起来完全是透明的。
怎么会笑话呢,这很正常,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标准和权利,这好比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我说,言辞凿凿。
关音莞尔一笑。
也许是那个莞尔使我得到了某种暗示,我于是吐口而出,什么才算灵魂有趣?转瞬又觉得突兀,不是问的突兀,而是问题本身突兀,毕竟这不是评价某个人,而是选择另一半的标准。
说不清道不明,遇到了才知道。随缘吧。人总是要吃饭,但找伴侣没要求。每个人生命的尽头都是白茫茫一片,没必要拉一个垫背的,你说是吧。她说,看着我,似笑非笑。突然扫过来的一束强烈的车灯光,把笑涂成了空白。
也是。祝你早日成功。我说。强光移射进我眼睛,眼睛出现短暂性失明,所以看不见她脸上是什么表情。
那晚在回去的车上,我给林平打去了微信语音电话,想亲口告诉他刚才的事,然而拨了两次也没人接。我以为他在跟他的炮友在探讨人生,所以没有继续骚扰。望着窗外飞逝的残景,隐隐觉得:所谓人生,大概也就是这样。
····
日子悄无声息地流逝,没有意义,也不需要意义。直到七月初,林平才叫我去看看他的店,顺便吃饭,说好久不见了。
那天我刚刷到他朋友圈更新,正准备找他,他给我发过来一组图片,都跟动物有关:鸵鸟、孔雀、黑山羊等。最显眼的是那张他叉开马步,站在一只憨态可掬的鸵鸟前面,左手往后举着一根带叶子的胡萝卜,右手向前比耶的照片,一副蒸汽工业时代伐木工人战胜大自然的胜利姿态。六年前你失恋,朋友圈休整一段时间后,出现的是黑灵,现在休整后出现的是鸵鸟、孔雀、黑山羊,你人生的剧本都开局就打怪啊。我说。不是,在广西贺州。林平说。版图扩这么大了。我说。先不说了,回深圳再跟你聊。林平说。林平回到深圳他也没找我,我自己也忘记他说的那档事了,下意识里可能以为他跟七年前相去不远。而且就算是新计划要上马,基于林平前四次创业,我总结得出,别人创业是认定后打一场持久的阵地战,林平是打游击战,而且打赢了就继续,打输了就换个地方,从新开始,下一战与上一战没有必然的关系。所以凭那几张图片,我也猜不出他到底搞什么。直到六月中旬,他给我发过来一张照片,他站在一家鹿肉店门口前,头上的店名叫林师兄鹿肉店。店名两侧放了两只眼神相同、方向相反的鹿头,背景皆是蓝天和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门口卷帘门两边的壁上贴了宣传对联,蓝底白字,文字和内容都不对称,但直白易懂,走的时候大众路线。左边写的是:现杀,非冷藏,不注水,绝对新鲜!右边写的是:鹿肉,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现在不追求风口的猪,改追求栏里的牛羊鹿了?你真是将你的“炮经”发挥得淋漓尽致。我说。鹿肉确实有这个功效啊,你还不知道吗?林平说。不知道,你自己没少吃吧,别肩头担来肚覆去,全供应你一个客户,没有中间商赚差价。我说。林平给我发了三个呲牙大笑的表情。
当时已经七点半,我正准备下楼吃,楼下新开了一家锦鲤寿司店,今天是开张优惠最后一天,消费三十八减五元,三十八是普惠套餐,有卷寿司、鳗鱼握寿、特色披萨寿司,过了开业优惠对我来说就没这个店了。从平湖过去大浪,倒腾到了也肯定超八点了。我说过去太晚了,他说开车来接你。我惊讶说专程接我过去吃饭?他说顺路,昨天在闲鱼上卖了一个旧冰箱,不包邮,人家急着用,就叫我今天上午送过去,到了再给我车费,在龙岗那边。我问他现在到哪了,他说快到了,六分钟。林平开的是一辆海马,手动挡,是他筹备锅炉店的时候在转转上买的,他说这款车前几年就停产了。车停在马路边的露天月保车位。抖音项目宣告失败那天,他指给我看过,当时还试了两下车门,看能不能关实。林平两眼专注前方,双手紧握方向盘,油门踩得很深,刹车卡顿,感觉前刹和后刹轮着来,有好几次都是踩着黄灯抢过。我叫他开慢点,只是去吃饭,没必要当秋名山车神,免得车道依旧,不见当年老司机。他只是呵呵。我又问他之前就是这么给老板开车的吗?他也是呵呵。我还想说,看他专注的样子就算了。
其实店没什么看头,就是间卖肉的铺头。看了店我们去吃饭。吃饭的时候,林平问起我和关音有没有见面,我其实有想跟他说的,不过看他关注问题跟我不在同个频道,所以就算了。说了吃不准他会衍生出多少细枝末节。何况关音下载软件源清流澈,完全不是林平预想的那样。有的人下载软件是为了性,有的人下载是出于无奈,人生剧本的不同或许从这里也可以得到某种佐证。
在回平湖的公交车上,我又翻看一遍我和关音最近的聊天记录。她当时在西藏林芝,鲁朗小镇。
从拉萨到鲁朗小镇要经过林芝市,林拉公路4月已经全线通车,不过我没走林拉公路。我在拉萨青旅认识了个驴友,正好也想去鲁朗小镇,我们就同行。两人租了辆面包车,一路雪山浩瀚,一程桃花浪漫。我们到了林芝市需要换车,因为载我们的青年司机不敢开接下来的山路,那座山叫色季拉山。不过他临走时给我们推荐了一个专程开这段路的司机。这个司机是云南保山人,跑林拉这段路四五年了,他跟我们说之前还跑过几趟“通麦坟场”,一次大难不死后就不敢了。我们是下午三点出发的,七点多到鲁朗小镇,天高云近,空气寒冽。到了鲁朗小镇才开始找旅馆,因为林拉公路开通,旅客暴增,旅馆都住满了,我们都没想到这茬。那司机见我们干着急,有点看不下去,就问我们愿不愿意去下面村的藏民家住宿,价格便宜些,住宿条件还可以。人在旅途,有个顶遮头就可以了啦,不比大城市有天桥睡。我们被他逗笑了,异口同声说好。到了那里才知道,司机载我们去的村子正好是扎西岗村。我们住的是简易板房,当天晚上我高反相当强烈,吐了好几回,偏又遇上下冰雹,整个板房像要被炸裂了,加深了我的高反,上吐下泻,整晚睡不着。次日天气很好,我到了中午高反缓和了才从板房出来,门外的景观一下子把我攫住了,远眺雪山、牧场、青稞田,那里满足一切关于田园生活的想象。三年前的场景在脑海中电影般回放。我凭着记忆去了我当年住的玛卡农场木屋,现在改成咖啡厅了。当年的栅栏平台改成了玻璃房。原来有两条藏獒,现在只剩下一条,只能乖乖躺在那里晒太阳了。
我们在扎西岗村呆了两晚,第三天返回拉萨,那个驴友回北京去了,我自己又去了纳木错。在纳木错我没有高反,估计是适应了,人对环境的适应比动植物都要强。纳木错其实就是一个很大的高原湖,景色嘛都差不多,就是你从不同的角度看它,它都差不多,而且站在它不同的地方看周边的雪山,景色也都差不多。不过那湖水真的很蓝,阴丹士林布的蓝,近处的湖水清,越往中间,颜色就变得越来越蓝,就像西方油画的深浅对比。不过反光特别大,不能看太久。雪山很美,像漂浮水面的冰山,看久了让人不禁思考:在白茫茫的尽头会不会是另一个世界的开始?
下次绕到雪山后面看。我说,以前我看到山,也想知道山的后面是什么,但现在不想了。
为什么?她问。
时间让你改变。我说。
这句话就像一条谶语,不过都是应验在前,发生在后。雪山后面还是雪山怎办?那不成现代版的西西弗神话,周而复始,永无止境。她说,配了个笑脸。
起码得到了答案,没有遗憾了。我说。
有时遗憾不全是遗憾,它可以是寻找、动力、梦想等等,留着遗憾,无论什么时候去,都是一个新的开始。这样不也挺好吗?就像你以前看山想知道山的后面是什么,现在不想了,但遗憾还在,不是吗。她说。
也是。我说,心怔了怔。还继续走吗?
嗯,下一站是新疆。她说。
你准备把中国走遍吗?昆明的大草海,腾冲的国殇墓园,贵州24道拐、荔波,西藏的拉萨、林芝,纳木错、鲁朗小镇,新疆。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跟你同行的驴友是个男的还是女的?我问。
男的。但别误会,他是个同性恋。同性恋男怎么形容呢,反正就是你跟他说两句话你就会知道他是这种人了。我在纳木错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乘车回拉萨。我退房的时候青旅的老板跟我说,青旅准备改成旅馆了,但名字不变。我内心虽说有些不舍,但看他脸上并没有惋惜的神色,所以也只是简单地说这样啊,就道别离开了。其实自己深知,下一次来还不知什么时候,我和他两个人在不在都是个未知数。没必要在无常的人生历程到处留情,平添烦恼。青旅是一个个弹子房,有合租的,也有单间,价格也不一样,合租的有四人,也有六人,我当时租的是四人间。
那跟你同住的人都来自哪里?
没问,听口音都不一样,很青旅。青旅一共有三层,每一层都有个大厅,大厅摆置一些游戏设施,例如桌上足球、台球、乒乓球台等等,青旅楼下门前有个很大的院子,供停车用,地面是灰色的,清一色的灰,高原强烈的紫外线让它看起来蒙蒙的,没有一株杂草,不过可以看到雪山、经幡、庙宇,然而视野依然会给你错觉,目之所及就两种颜色,天蓝、地灰。这样的地方不能住久,住久人心也会变成灰蒙蒙的。青旅名字叫西行青旅。你现在在美团或飞猪上搜索应该也可以搜得到。
好的。我从始至今也没有在她说的那两个平台上搜过西行青旅。现在不知道改建成旅馆了没有。
聊天记录我再次逐字逐句,一字不落读完了。她旅行的第一站是昆明,但具体是哪天开始没说,她跟我分享西藏的旅程时,前面已经去了昆明、西双版纳、腾冲、大理、24道拐、荔波等地。她离开西藏应该是六月中旬,距离现在过去半个月了,不知道有没有从新疆回深圳了。
在白茫茫的尽头会不会是另一个世界的开始?我一直记得这句话。
····
关音来我出租屋,可以说是“形势所逼”,事情发生在第二年三月下旬,正值新冠疫情肆虐。
天擦黑了,疫云笼罩下的深圳,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关音发信息跟我说自己住的地方附近出现两例密接,估计马上要封了,一封不清楚啥时候才解封,她在深圳又没亲戚可投靠,佳宇和春林他们一个回家乡支援教育事业,一个回县城继承二代遗产,他们同个城市的,武汉封城前就回去了。目前住酒店太贵,而且现在的酒店极少营业,就是营业也不敢去住,人员那么密集复杂,风险超大,别说吹过的风,就是走过的路都有隐患,所以求我收留。不白住,她包吃。末尾还带一个龇牙颤抖笑的表情。
我也是前几天刚从家里上来深圳。单位通知说疫情形势目前还很严峻,严格执行防疫政策居家办公,但人要在深圳,随时候命。收到单位通知就买票上来。在家呆了三个多月,过了一个自上学前班以来最长的假期,人都快发霉了。
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拒绝就有点不近人情了,何况现在非常时期,不异于见死不救。我想了想说,只要你不介意就来吧。
存生命,灭天理。她说,然后叫我把地址发过来。
从关音来的第二天开始,深圳便开启回南天模式,潮湿得跟马下崽似的,墙壁瓷砖初看没什么,手指一划,一层水布。水跟从瓷砖内部沁出来似的。
今天比昨天冷,难怪天气预报说降温。她说。
回南天,室内比外边冷。我说。
她叹着气说,确实是。我昨晚十二点多看到头条新闻,我住的附近真的被封了,还好跑得快。
我竟然也不担心自己被传染。该来总会来的,只是时间问题。我说。南方如果下雪,那肯定跟北方一样,从天上飘下来的雪花没有一片是无辜的。
南方如果下雪,那天空一定是最高阶的置景师,天地一片苍白,把病毒、恐惧、悲哀统统覆盖起来,目之所及皆是自然滤化的空镜,雪融了,再突然来个运镜,人间重返安详,河清海晏。窗外光线透射进来,她泛亮的瞳仁与边缘的眼白融合,如水溶进水,浑然一体,深邃,空茫,里面似乎有一双眼睛,从白茫茫的远方追光灯似的注视着瞳仁外面。
那样你不用东奔西跑,在深圳也能实现新疆、西藏雪山之旅了。我说。
然而,只是,不可能出现罢了。她说完一个眨眼,白光剪影般消失。连语气也随之转换,说,人这么憋着,别说被病毒杀死,没准还没感染就已经受不了,跳楼自杀了。有人说站在悬崖边,不是害怕脚底打滑掉下去,而是警惕自己控制不住冲下去。
好死不如赖活着。我看过许多自杀的新闻,抑郁、双向情感障碍患者除外,他们或殉情,或因为其他原因导致对生活感到绝望而自杀,给我最深的感慨是,他们以为自己已经看清、参透了身外万象的经纬,但魔幻和讽刺的是,他们唯独不知道自己的坐标在哪。我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到她话语感染,抑或是当下疫云笼罩,生命朝不保夕,所以系之感慨,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你说新冠病毒会消失吗?她问。
地球还没有人类病毒就出现了,从进化规律来说,病毒远比人类高级。非洲埃博拉多少年了也没被消灭,与人类共存到现在。
网上那些专家都说新型冠状病毒可能具备季节性特点,跟流感一样,流感病毒往往在冬季达到传染高峰,然后随着天气变暖,病毒抵抗力逐渐减弱直至消失。他们新冠病毒也会遵循类似的模式。不知道是真是假。她说。
这年头的专家,只要网上有人捧,他都敢说西方文化的源头其实在他家乡,因为他家土墙上挂着耶稣。之前不是有专家说英语的发源地是他家乡吗。
她吃吃笑了,说,其实你说话挺风趣的。
我要找一个灵魂有趣的人。
这个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一把攫住了我断层的记忆,人从虚拟过渡到现实。我思绪的触角像植物一样回应环境刺激,弯长曲伸。当时下载软件,注册完个人账号,平台就说现在开启你的元宇宙体验旅程吧,点击进行引力匹配,寻找那个也在寻找的她。匹配方式有灵魂匹配、兴趣匹配、语音匹配、美食匹配、游戏匹配等,我随意选了个灵魂匹配,点击开始,一架紫色小飞碟就在虚拟的宇宙星球之间御风飞翔,很快就匹配到了引力签相近的对象。我们的共同引力签是旅行、灵魂、阅读,她的引力签是旅行、灵魂有趣、阅读。我们不仅引力签相近,就连下载这个软件的经历也大同小异。她说要找一个灵魂有趣的人,于是选灵魂匹配,那我潜意识里是不是也是想找一个灵魂有趣的人呢?而我自己是不是一个灵魂有趣的人呢?
月光斜斜由窗外射进来,从锁骨处蓄积往两边漫溢,形成虎口钳住脖颈。我站在出租屋十二楼的阳台,晚风裹着雨丝飞进屋里,落在脸上,微凉,落在锁骨,把月光化开了,凉意氤氲漫漶。今年的入夏比往年要晚,不过也说不定,广东的天气比川剧里的变脸还快。捻灭阳台的灯,顿见窗外一派空明,明月在稀薄的云层里隐现,雨丝纷飞,如舞台效果。
跟你分享一个旅途小插曲。她突然说。泛亮的瞳仁与边缘的眼白再度融合,如水溶进水。
好。我说。
我离开西藏又去青海,青甘大环线,将近3000公里,沿线串起莫高窟、雅丹魔鬼城、德令哈、茶卡盐湖、嘉峪关、祁连大草原等景点。驴友都是在平台上报名青甘大环线的年轻人。开车的司机大哥是青甘大环线团的发起人,两块高颧骨,两钵高原红,估计没少跑高原线。年龄不大却蓄了络腮胡子。他是成都人,川藏线跑乏了,这几年青藏线和新甘线交替着跑,讲话老生老气的。当时从莫高窟出发,经瓜洲去嘉峪关,在快到瓜洲的路上,他说他喜欢我,还指着远处山脚下的一个小小的加油站,说下次再来,我还在原地等你,就像那个加油站。加油站的名字忘记了,不过它确实开在了让人和时间都容易遗忘的地方。
你怎么说?
我问他有没有看过《彗星来的那一夜》。他说什么时候的事?我笑了,不回答他。我们没在瓜洲下,直接去嘉峪关。到嘉峪关下车,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坐了一路的车我又累又困,就自己回旅馆。放下行李包倒头睡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睁开眼身体沉沉的,还不想起,听见有人敲门。开门发现是他,他一只手抵在门上,力度很轻,但有回潮的韧劲。我睡了一觉精神来劲了,其实我明白他的来意,只是不想徒增旅途的内耗。有事吗?我问他。你说的原来是一部电影,难怪你不想搭理我。他说。也不全是这个原因。我说。你意思是我们是两个生活在平行时空里的人吗?他说。也不全是。我说。“量子力学的平行多宇宙学说,在交叉小径的花园里总会有一条路,让人们在生命中的每一个节点都得到幸福。 在每一次铭心刻骨的选择里,总有一个你选对了路 。在茫茫的恒河沙数的宇宙里,总有一个你,终生幸福。”他说,功课做的很到位,背出的每一个字都让络腮胡子颤抖,双目炯炯有神。然后呢?我问。我们正处于两个平行时空的交叉点。那随意门在哪里?我问。他说什么随意门。我说不是我这扇,你开错了。
然后他怎么说?
离开了。
就这么离开了,不说话?
你觉得还能说什么?
好吧。我说。
回去再聊,深圳现在天黑了吧,我这太阳还在没下班。
我们生活在平行时空。
哈哈,《彗星来的那一夜》,你有看过吗?细思极恐,强烈推荐去看。
推荐语是什么?
我还是我,但你却不再是你。
····
关音的到来给我最大的“冲击”不是让我陷于林平所说的韭菜能不能吃这个问题的泥淖,而是拉近了我和父亲的“距离”,确切来说,是那个“失踪”的父亲。
我去东门步行街见林平那天,前几天,母亲跟我说“失踪”多年的父亲回来了,她没跟我描绘父亲这次回来的形象,胖了?瘦了?黑了?还是白了?只是说父亲回来了,回来几天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我,犹豫了这么多天,最后还是决定让我知道,毕竟我是他的儿子,而且他这次回来问了我结婚了没有。母亲虽然是转述父亲的话,但从她口中说出来,就像父亲在我面前,一个模糊的形象说着清晰的话。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母亲的话,或者是我还没准备好失踪了多年突然出现的父亲,跟我重新扯上关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对父亲的“失踪”已经经历了从期待到怀疑再到构想最后到释怀的递变。
曾经令我揪心许久的环节不是父亲为什么“失踪”,而是父亲“失踪”的心路历程。他做出这个决定时,第二天准备跟我们怎样告别。也许父亲在出门的那一刻想过把自己内心想法跟母亲或者处于少年的儿子和盘托出,争取事后得到他们的理解,以此获得内心的救赎;又也许父亲在不停劝说自己,先离开吧,走到哪是哪,如果放不下再回来,最终一走了之,归期渐远渐无。奇怪的是,我在追寻父亲心路历程过程时,父亲的形象模糊了,被稀释了,最后变成自己在准备一次“失踪”,与妻子和儿子进行一场郑重的生离死别。结果我走不出“家门”,留在“原地”,父亲杳无音信,人间蒸发,生死未卜。我问过母亲好多次父亲去哪了,什么时候会回来?母亲的回答从开始的冷漠到后来的光火,仿佛她的心里某个永远储放着一堆干柴,我的话好像一粒火星,落在上面,顷刻之间星火燎原。我对父亲“失踪”的事放下了,可是我身边的人事物总会以同情、取笑、咒骂的方式敲打我,就像赶跑瞌睡虫似的提醒我这个发生在我身上存在的事实:我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可怜虫。
我对父亲第一次失踪记忆尤深,仿佛就发生在不久前。那天下午,我从后门的斜坡上冲下来。父亲突然叫住我,就像跟空气讲话。而父亲说了什么我完全忘记了。夕阳西下,余晖照在斜坡边的苦楝树上。多少年过去后,夕阳透过苦楝树落在我身上的树荫,变成我记忆的刺黥,连同父亲最后的形象,刻进我皮肉组织里面,每当想起,隐隐生疼。
关音跟我说明天要离开深圳的前一天晚上,我也是站在阳台前,窗外依旧月光弥漫,仿佛时空一个错位,又穿越回到了两个月前。
你为什么这么痴迷旅游,感觉就像那句话说的,你的身体和心灵,总有一个在路上。我问。
仿佛所有的故事都必须有一个开头,而往后的发展和结局都在消融这个开头,这是故事的宿命,归根到底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秩序的宿命。她说。你听过洪都拉斯的新乔卢特卡桥吗?
就是修好了,河却跑了那座桥吗?
是的。
你是那条河?
不,我是那座桥。
那天晚上林平给我发来一张盖有红章的市场监督管理局行政处罚决定书,问我认不认识法律这条线的人,他的店因为卖孔雀、鸵鸟肉被处罚了,他准备上诉。真是时也命也。
我跟他说关音在我出租屋住了两个月,明天要离开深圳了。
事情办了吗?
没有。
那赶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