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深圳儿媳眼中的城乡社会侧面
1.
前几天,在小区的大门口,碰见四年未见的美女邻居。我们远远看见,走向彼此打招呼。但见她还是那么漂亮,却满脸满眼疲惫不堪。她和我聊到,去年是她最辛苦的一年。先是帮她在深圳照顾十多年孩子的母亲生病,她去医院陪护一个多月。这边刚结束,远在浙江的公公,又查出癌症晚期,该她这个全职主妇去照顾。
我略带担忧的问:“那后来呢,有没有做手术?有没有康复?”她复:“79岁的晚期癌症,病发的很快,坚持两个月就走了,我们又在老家处理后事一个月。我连忙安慰她:“去年一年,你算是全职尽孝道,会有你的福报,你真是个能干的儿媳妇”。
我的人生或许进入了下半场,见一个熟人。大家均聊告别长辈的事,生老病死,是我们逃不掉的话题。
前几年,我辞职了,辞职的动机是几个共事多年的老伙计陆续生重病。我们在同一家公司20年,亲眼见证彼此,从20+岁的青春无敌到40岁的劳累浮肿。男的,没通过“酒精考验”患肝癌;女的,像男人一样在职场上“内卷”,不婚不育拼晋升,无往不利,却不幸患乳腺癌,胃癌,等等问题。职场生态如此恶劣,把我这个惜命的胆小鬼给吓跑了。
在深圳这个年轻的大都市里,参加过几场婚礼,却没参加过葬礼,也很少看到葬礼。“为逝者讳”的习俗,在影视作品中也极少表达。在日本文艺电影治愈系导演岩井俊二的作品里,从《情书》到来中国合拍的《你好,之华》。均从一场葬礼揭开故事的谜团,片中的演员周迅与张子枫穿着黑色的制服,有一种肃穆与宁静的美。
先生黄勇比我大几岁,近几年,他的同学也到告别的时刻,有的因为交通事故,有的因为癌症,急性心梗,意外离世。去广州,去珠海,深圳的殡仪馆陆续送别了几个老同学,生命充满着偶然与无常。人至中年,男的女的,均开始告别。
2023年10月初,母亲和我电话说,老家小镇上千万级粉丝量的视频号网红“川味盐太婆”的老公漆爷爷过世了。今年,中秋节前一天,网络上又刷屏,“盐太婆”距戚爷爷过世11个月,晚上出门扔垃圾,不小心掉入河里溺亡。这次新闻是我先刷到的,告诉母亲,各自一通唏嘘。
在我们那个川甘陕交界的偏远小镇上,有一对一辈子务农,能做一手好菜的老年夫妻,在去世的前三年,被全国的网友所看见。美国艺术家安迪·沃霍尔说:“在明天,每个人都能成名5分钟。没错,这世间,天天都有生老病死,离你最近的人,对你的心理冲击就越大。
漆大爷过世当天,我的五姑姑也走了。爸爸有十个兄弟姐妹,姑姑排行爸爸脚下,她的三个儿女和我们家同龄人,均比我们三个排序小一岁,约莫1975年前后出生。
小时候暑假,和表哥表姐们玩的多,一起疯闹,感情亲近。姑姑年轻时,身体状况一直不好。我高中住校后,他们一家迁去县城,那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姑姑。大学毕业后,我来了深圳,来了外面的世界,与家乡渐行渐远,没曾想,见过的亲人,最后一面是尚在她年轻之时。
从姑姑看我的角度,某知名作家所说长辈的视角看孩子:“我们将目送你的背影,渐行渐远,告诉自己,不必追。”
在表哥的朋友圈上看到姑姑去世的消息,马上电话问我哥,他说已经从九寨沟开车几个小时,去了表哥家。我们家有人代表,我这个远在深圳的侄女,只好在微信上问候一下表哥。
过了几天,孩子的奶奶,二娘过世了。当天早上六点钟收到大哥的消息,我们一家三口,立马从深圳出发,12306上面抢了三张高铁票,八小时,赶回了四川。
2.
第一次去黄勇老家,我们已经打算回深圳后*****。都是四川人,他家住在川西坝子里,三星堆博物馆旁边。一个叫“黄家院子”的地方。整个院子的人都把他妈妈叫“二娘”,包括他们兄弟姐妹。我当时挺意外,我也有二娘,我妈妈排行是三娘。我们家则称自己母亲是妈妈。黄勇说,我爸和我妈是1949年前结婚的,就是用的这样老派的称呼。后面,我也习惯了,跟着叫二娘。
20年前,二娘第一次来深圳,我要生小孩了。她提前半年过来,照顾我,帮我们做饭。我还在上班,她一个人在家里买菜做饭,实在是无聊。生孩子前一周,我母亲也过来了。
两个妈妈都想展示自己做了一辈子川菜的厨艺。我妈过来的晚,厨房被二娘先把持着,我妈想露一手,主动说她做一顿晚饭。她每次都把我妈推到厨房外面,客气的说:“亲家母,孩子生下来,有你忙的,你管孩子,我管厨房。”
我妈被拒绝后,往往很郁闷,背着她对我说,二娘天天做几个同样的菜,都让人吃腻了,不变点花样。对她的厨艺,不以为然。不过,等我在医院里生完孩子,回家后,两个妈妈帮我照顾月子,的确忙起来了。二娘继续管厨房,主要给我做月子餐,母亲管小宝宝洗澡,冲奶粉,换尿布,洗宝宝衣服。
刚生下来的孩子,每天呼呼大睡15个小时以上。他们把活干完,二娘把家里的麻将翻出来,教我妈打麻将。我妈一生劳作,还没上过麻将桌。麻将牌洗牌时“哗里哗啦”的响,我怕他们打麻将的声音把孩子吵醒,让他们把桌子搬去阳台。他们两个人的小麻将,越打越上瘾,天天都在阳台上“哗啦,哗啦”的。
两个四川老太太,五月份天气热起来的深圳,他们“同仇敌忾”的不准我冲凉,不准我开空调。自己却在暴晒的阳台上玩的乐不思蜀,找到婆婆和妈妈和谐共处的娱乐方式。
那年,我妈刚上50岁。父亲一辈子对她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倚靠。我坐满40天月子,她迫不及待的要回老家照顾父亲。
我和黄勇,均是家里的幺儿幺女,一直在校园读书,吃集体食堂,生活能力欠缺。黄勇家兄弟姊妹众多,他的大哥大姐差不多和我母亲同岁,公公过世10多年,二娘70岁了。黄勇从求学离家这些年,她没和她的小儿子共同生活过,决定留在深圳继续帮我们。在小区的电梯里,邻居看到头发乌黑,身板挺直的二娘,没几个人相信她已经上了70岁。有的人恭维的说,连60岁都不像。二娘在深圳呆久了,也认识了几个老伙计,周末的下午,她要下楼去和几个老太太约会聊天。有时候是广东的,有时候是湖南的,各自讲着老家的方言,“鸡同鸭讲”,还是雷打不动的要一起,排排坐在小区花园的长椅上,聊家常里短。
有一次,我站在她们旁边,他们都在聊各自儿媳的不是。二娘插不上话,指着我说,他们两口子也是一样的,在家里,不让我做辣椒炒菜。带我去巴蜀风吃饭的时候,点的尽是辣死人的。然后,她调皮的给我吐了一下舌头,挤了个鬼脸。我不明白她到底是在指摘我们不吃辣的,还是在显摆我们常带她去餐馆吃饭。
她是一个开明又通透的老人,楼上和小妞一样大的邻居家山东爷爷“重男轻女”,我们两家孩子隔了几天出生,在花园里推婴儿车晒太阳时认识了,便很熟。山东爷爷老跑我们家来诉苦,媳妇必须得给他再添个孙子,骂骂咧咧:“女人不生个儿子,就是不会下蛋的母鸡”。奶奶知道独生子女政策,急忙说,生一个负担没那么大。孩子养太多,大人好辛苦,我爱我幺孙女一个就行了。”奶奶当时这样的认知,让我挺感动的。老人不在儿女的家庭中添乱,我认为也是一种美德。
我休完产假,回公司上班,陆续去家政公司请过几个保姆帮着带娃。二娘还是掌管厨房,她有高血压,黄勇不准她吃肥肉和重盐重口味的食物。天天盯着她吃降压药,她闹着自己要犯“饿痨病”了。有一次,我无意中进厨房,发现她在鸡汤里炖了几小块肥肉,用酱油正沾着吃,被我“逮”个正着,她像犯错的小孩,“嘘”,又是挤鬼脸,让我别声张。我也于心不忍,二娘他们这代人,好不容易晚年才能毫无顾及吃上肉。黄勇为啥非要阻制他老娘的这点口腹之欲呢?
后面,我也劝黄勇:“伟人爱吃红烧肉,还活了88岁,怕什么?”我们去外面吃饭时,我提议去毛家饭店,专门给二娘点一份红烧肉,她真的吃的很开心。
孩子上幼儿园以后,白天,她一个人在家。一个小感冒,她就闹着要回四川,她念叨着,很怕自己死在外面。在深圳呆到孩子四岁的暑假,她带着小妞回去了。那一次,把她在深圳几年买的所有的衣服,都带回老家。我给她买的机票,看她的身份证,才知道,奶奶出生于1930年9月11号,名字叫“张辉英”。
和黄勇生气吵架时,我威胁他,我要把小孩改成姓“张”,我和你妈都姓张,孩子和我们两代女人姓,才是正常的。黄勇恼羞成怒:“我又不是你们家上门女婿,凭啥子孩子要和你姓。”我也很生气,孩子是我们女人生的,为啥不和女人姓。他还委屈,说他逃不过我们两个张姓女人的胡搅蛮缠呢。
3.
二娘回四川后,和二哥一家住在一起,度过十来年岁月静好地晚年。爷爷退休时,让二哥顶班,把家里的老屋留给二哥娶妻生女。这样安排,要二哥夫妻给他们养老送终。爷爷走的早,二娘又来深圳和我们住了几年。每次,我们回黄家院子,大嫂就酸溜溜的对我说这些亏欠,说什么黄家的好事都被二哥家给占了。
二哥到年龄时,无学可上,没上完初中;大哥是老高中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没吃上商品粮,这样的安排招致大哥大嫂的不满。大哥结婚更早,二嫂说是大嫂不愿意被众多的弟弟妹妹拖累,自己早早的闹着分家出去单过,惹怒了老爷子。黄勇还小,二哥在家毫无怨言的干活,老爷子才让二哥接的在粮站工作的班。
大哥大嫂也是能人,大哥和他老丈人学了弹棉花的手艺,在镇上开了一个铺子,大嫂在旁边卖成品的床单床被。他们家大女儿初中毕业就开始在店里帮忙了,后面又开一个女装铺子,他们家铺子越开越多。大嫂家的房子也越扩越多,修了回字型的三层小楼,10多间房。现在,每学期租给隔壁大学城的学生收租,大学城占了黄家院子的地,连二娘都有一份社保退休工资在领了。二娘还有高龄补贴,比她没领退休金的几个女儿月收入还高。
黄勇只比大嫂生的女儿大两岁,大嫂见到我们就抱怨,二娘当时要带黄勇,不愿意帮她多带自己的亲孙女,也是“重男轻女”的。大嫂和二娘赌气,在大女儿7岁上小学后,跑回山里老家偷生了一个儿子,上户口被罚款三千块钱,大家都叫黄家的长孙“黄三千”,我搞不清楚他的本名叫啥?
大嫂不满二娘把黄勇供去上了华西医大,是黄家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她的两个孩子不想上学时,二娘又放纵的说:“本来你的两个娃,没我们黄勇学习好,脑子聪明,上不进去就别为难小孩了”。
这时候,我有点庆幸,我和他们有代沟,是大嫂二嫂替我扛过了所有婆媳矛盾。同为母亲时,原来二娘也有争强好胜的时候,还和自己的儿媳攀比孩子的学习成绩。
与大嫂家红红火火的日子不同,二哥二嫂的独生女,是个先天性心脏病患者,被各处求医的医生判定活不到成年。还好,黄勇是医学院出来的,给她的生存进行了很多专业指导,帮她找医生。二孙女求生欲很强,学习上奋发图强。父母到处借钱,她边治病边上学,也考上了大学,学的财务专业,毕业后,和她父亲在粮站一个单位工作。
二娘回去后,每年寒暑假,我们带着孩子回四川去看望双方父母。先到黄家院子,第二天,收到消息的三个女儿,众多的孙儿孙女都会回来,开两三桌席,热热闹闹,从中午吃到晚上,各自散去。
我们在孩子三年级那次回去了一趟,返深圳后,小妞写的作文却是:“在我小时候,我奶奶在深圳带我上幼儿园。我上小学后,奶奶回老家了,放假我们去看她,家里来了很多亲戚,他们都在院子里聊天,没人和奶奶说话。奶奶有一只小猫,一只小狗陪她。我很喜欢奶奶的狗狗和猫猫。奶奶的房间里还有一台电视机,她总把声音开很大,一个人在那里看电视剧。每年回来都在看《还珠格格》,妈妈不让我在深圳看电视,我只有在老家才可以看《还珠格格》。我想和她说话,我又不会说四川话,奶奶听不明白我说什么,她都给我说:“婷婷,你要好好学习,不要让爸爸妈妈操心你啊!” 唉,我觉得我奶奶好寂寞。”
二哥的姑娘和父亲一起上下班,过了30岁,健康急转日下,长期营养不良,消化不良,她的病体已经不能支撑一个成年人的生命,如医生宣判过,很快就过世了。二哥的女儿走后,二嫂沉浸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中,无法自拔,整日恍恍惚惚的。二哥开车带她去散心,“屋漏偏遭连夜雨”,在公路上,遭遇另外一个年轻人的车,刹车失控,对面相撞,把他们双双送进了ICU。
黄勇在深圳心急如焚,没有办法,只好向公司请了半个月假。我们一起回去处理二哥二嫂的车祸,顺道安排照顾奶奶的方案。
当天,三个姐姐都回来了。黄勇带着奶奶去社保局修改取款密码,把退休金分成两份,每月发给大嫂和二娘最疼爱的县城里的三姐,两个人共同照顾她,账户上还有一些余额没动用。
开分配方案的家庭会议时,黄勇把我和大姐,二姐都客气的请了出来,让姐夫们参于旁听。二姐低低的不服气:“ 二娘从来就偏心幺儿幺女,二哥现在出事,本来就该你们两家承担二娘了。”大姐喝止了二姐,他们俩都外嫁到成都龙泉同一个村子里的,现在儿孙成群,本来也较少的回来了,没法对二娘端茶递水。大姐骂二姐:“ 你不出力,就不要在那里站着说话不腰疼,没有我们外嫁女儿的事,以后,你就没资格去争二娘社保账户上的钱。”
二哥二嫂死里逃生,抢救过来,两人体内多处骨折,打了数只钢钉。他们出院后,在县医院旁边租了一间房,请了一个护工,还有几年的康复期。现实严峻,奶奶的问题,所幸从长计议安排了。
4.
大嫂总是怪二娘太溺爱超生的长孙黄三千,没有好好读书。他们张罗着,给黄三千已经“娶妻生子”。她和大哥年满60岁,在领退休金了。他媳妇老家在山里,条件不好,人却机灵勤快,婚后在大学城里开了两家奶茶店。现在的学生,喝奶茶比吃饭还重要,生意很火,家里不差钱。黄三千和家里这堆婆婆妈妈,处不下去,年年跑去西藏打工,干最苦的活儿,修路桥建涵洞。二哥出车祸后,黄三千这回很靠谱,自己从西藏工地上,连夜开车赶回来。
奶奶还是住在原来二哥家一楼东侧。家庭会议开完,黄三千在两家院子中间装了高清摄像头,奶奶房间里也有一个。在大家庭群里公布了手机端的遥控设置,黄勇回深圳后,找了台备用手机,天天充着电,放在餐桌边。每天下班后,先回看看二娘当天的活动视频。
开始,情况挺稳定,大嫂到饭点把饭端过去,三姐晚上骑着她的小电动摩托,从县城里回来,晚上帮二娘洗漱。有时候在那里过夜,有时候回自己家。
黄勇看到三姐在视频里出现,经常打视频过去给她,沟通奶奶要补什么营养品,要吃哪些药。二娘还是听这个幺儿的话,连续吃了20多年的降压药,控制着高血压。
三姐年轻时是他们家里的大美女,结过两次婚,都离了,现在单身,等着到年龄领退休金。她很贪玩,每个周末和一帮自驾游的退休老人到处旅游。
这三年视频里给二娘遥控养老的生活,经常听见黄勇对三姐的怒吼。刚让三姐护理二娘时,二娘已经九十岁,三姐带她去河堤边上玩,不小心摔了一跤,摔破了头上的动脉血管,血流如柱,就他们娘俩,又找不到人背二娘去旁边诊所止血。这一跤,害二娘住了一个多星期的院,医院见她年纪太大,又没有其他的疾病,让家属办理出院回家疗养。
这一跤,失血过多,二娘瘦了20斤。原来身板挺直的老人,一下子佝偻着,缩小了一截。卧床两个月后,二娘还是站了起来,在视频里,可以看到,她又开始清扫她住了70年的老院子,还能在洗衣台那边手搓几件自己的衣服晾晒。黄勇在深圳家里,看着监控视频,心疼的唉声叹气,恨不得马上辞职,回去给老娘尽几年孝道。
三姐让二娘吃尽苦头,二娘却一点不怪她,越来越依赖她。那年除夕下午,三姐又打来视频说,二娘把脸颊上撞了一大块淤青。让二娘把脸伸到镜头前来,的确很大一块,她脸上还笑兮兮的,有点之前给我挤眉弄眼做鬼脸的架式。三姐气急败坏的说:“我晚上要回我家去守岁,二娘不想让我走,故意把自己弄伤的。二娘,你说是不是?” 黄勇说:“ 你有病啊,你回去也是一个人,干嘛不陪着二娘。” 三姐说:“这是二哥的家,我一个人也有自己的窝,再则说了。我们这种嫁出去的女,必须年初三才能回婆家的。” 黄勇这头更气:“ 你老公都没有,守那些破规矩干什么,老娘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还留不住你。不要回去了,晚上陪她。” 三姐只好无奈的答应了二娘,不走了,陪她过除夕夜。
又过了一段时间,旁边邻居搞宴席,三姐给二娘端了两碗红烧肉,喂下去。二娘半个月无法消化,无法进食,三姐视频过来,只有二娘的呻吟声。黄勇气的在家里跳脚 ,怒骂三姐:“你这个愚昧的蠢女人,二娘现在的胃壁已经老化了,没有肌肉,薄的像吹大的气球一样,很容易就胃穿孔,胃出血。你这样瞎搞,真的会撑死你亲妈的。”
三姐委屈的反唇相讥:“二娘贪嘴,想吃肥肉。老说在你们深圳呆了几年,你没给她吃够肥肉。”黄勇更加怒不可遏。过后,又默默地在京东网下单了一堆纯牛奶,玉米山药糊糊,维生素,氨基酸蛋白液体食品快递过去。
黄勇不放心三姐和大嫂照顾二娘,他们没有专业的医学营养知识。碰上五一,十一,让我买高铁票,从深圳回四川去看望老娘。三年下来,我们家,垒了一叠厚厚的高铁票。
2023年10.01,黄勇还是按例回去了。他返到深圳家里,闷闷不乐的说,二娘现在器官衰竭的厉害。她自己没有生存欲望了,我让他们停止社区医生来家里,不给她吊营养液了。他们公司有做晚期癌症的止痛药项目,他很清楚一个临终老人身体上要承受的痛苦。现在,只有把她的后事全部准备好,等待。
他返回深圳刚一周,我们收到大哥传来“二娘,走了”的噩耗。
5.
这是我成年以后,第一次完整参加一个葬礼。看到我们从深圳赶回来,我哥又打来电话,在微信上代表我们家(黄勇家的亲家)转了礼金过来。我开始不想收,到了现场,每个上香的亲友都一个白榜单上放白包登记礼金,只好把哥哥与父亲的名字写上去,以顺乎人情世故。
我们到达时,道场全部摆好,二娘的遗体摆放在一个透明的大冰柜里。遗像用的一张在深圳世界之窗门口我给她拍的单人照。那时,南山益田假日广场刚开业,我们一起带着小妞去逛商场吃自助餐。顺路到对面世界之窗喷泉广场,用数码相机拍了几张照片。我觉得她的表情挺生动的,给她放大洗印寄回来,没曾想,道场也选了这张照片。
“头七”要连续做满,奶奶一个几十年的老高血压,坚持到93岁,六个儿女健在,在当地是喜丧。黄家院子都在议论,传说丧葬补贴金近四万左右,有的不给老人办葬礼,几个儿女把这笔钱瓜分了,亲友也在观望,黄勇他们如何操办。
爷爷过世时,单位有给奶奶一笔扶恤金,那时候,哥嫂孩子小,黄勇还在上大学,家里经济都不宽裕。大家想让二娘把那笔钱分了给各家救济,闹的很不体面,影响到有几年彼此心理隔应。
大哥和黄勇去社保局咨询,各项补贴具体的金额四川是39000。于是,同意摆七天的流水席,川西坝子上的坝坝宴开席。平日几个家常菜300块钱一桌,正席那天1500一桌,七天的宴席加酒水就花了三万多。
黄勇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出了这么多事,都是他在扛。大哥二哥这次说听他的安排,二哥浑身的钢钉,也能走路,差不多康复了,他自告奋勇当出纳,登记礼金。黄勇说这些钱是社保补贴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促进经济消费,把亲戚们希望奶奶得到的仪式走一遍。
这七天,真是一个完整且漫长的告别。如果我在职时,我可能会焦虑到不行,觉得工作停下来一天,会耽误团队很多事情。这次,我心安理得的和他们一起吃坝坝宴,看田坝里联合收割机正在收晚稻,收完稻子后,赶鸭子的人赶着数万只鸭子在田里慢慢移动,吃机器弄落下的稻子,鸭群,像一片一片的白云浮动。
农耕文明的生态链,形成一环接一环的生长与结续,我在大嫂家三楼的平台上远远看着,觉得治愈了我的内心各种焦虑。田坝里,有三三两两拍拖的学生情侣,也在看鸭群,不知道他们的内心是不是我和一样的波涛汹涌,对这壮观的画面,感慨万千。
黄家院子在大学城学生宿舍后门,这个大学城里几所学校,是从成都迁过来的职业类高校,高考分数要求不高,这批学生是高考时的失意者。黄家院子里开满了给学生的麻将馆,台球室,餐厅,网吧。校园外面就是农田,他们过的倒是比大城市中心里那些重点大学的学生,松弛太多了,他们也是一群徘徊在农耕文明与工业文明的城中村边缘人。
大嫂二嫂家多余的房间全部租出去了,我们也只好住在旁边的亲戚开的民宿里。天天路过奶奶家后院的麻将馆,麻将馆老板娘每回对我说:“ 幺儿媳妇,进来打麻将嘛。你二娘经常在我们这里打小麻将的。” 我说我不会,她说:“不会可以学嘛,你们这些城里有文化的人,学起来很快的。” 我笑笑,不置可否。
这一次,我带了几件黑色的灰色的外套。十月中旬,四川温差大的初秋,白天20度,夜里10来度。一件十年前在优衣库买的摇粒绒外套,很保暖。这边的女人特别爱打扮,无论什么场合都要穿的漂漂亮亮。这一次,没有人质问我为啥不穿金戴银的从深圳回来。反而,她们自己还是描着口红,穿的五颜六色的过来。三姐也不例外,每天都穿着一套花裙子,花花绿绿的,晃的人花眼乱的就来了。
四川话里有“幺房出长辈”一说,小妞在小学的时候回老家,又高又大的年轻人叫她小孃孃,让她在风中凌乱。现在,奶奶已经有第五代玄孙,也习惯有人叫她小姑奶奶了。来的亲友中,头发花白的老人叫我小表婶,我也是汗颜。七天来,很多亲友,我还是分不清谁是谁,哪一个辈分?坝坝宴上流水席,各种蒸肉烧肉,我很多年没吃过,为了回避尴尬,我埋头吃肉,回到深圳,上称一量,胖了五斤。
流水席的来宾也是有相应的顺序。第一天,是二娘张家的娘家人;第二天,是黄家几兄弟的亲戚;第三天,才有正席要帮忙的左邻右舍和外地的亲戚陆续回来了。
这是我成年以来参加的一个完整的葬礼。
小时候在老家,在那些八九十岁的老人家里窜来窜,找他们的孙儿玩。亲近的老人过世了,是不会害怕的。上学路上抄近路,路过田坝里的坟地,在中元节,在一些特殊的节日。晚自习放学的时候,坟地的磷火冒出来,有一点点害怕。
奶奶是喜丧,仪式按着节奏往下走。设道场的乐队来的阵容还挺大,几个乐手,锁呐,键盘手,各种流行音乐都会吹奏。大家很平静,如很多人调侃的,四川的葬礼真的是流水席旁设麻将台,娱乐生活两不误。不晓得,这是不是四川人看惯生死的一种达观精神。
第五天,道场的仪式特别隆重,乐队来了一个女歌手,偶尔唱一曲《世上只有妈妈好》。开始哭丧,一句一句地念二娘的生平。这时候,我们才知道,奶奶生过八个小孩,一个在半岁前夭亡,一个二岁左右没了,加上二哥家姑娘,爷爷。二娘这一生,已经送走几位她的骨肉亲人。
守灵本来每天有一组不同的人,只有黄勇和他大哥夜夜坚持到去殡仪馆火化当天。黄勇在深圳时,想辞职回来伺奉二娘,怕“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他夜夜守灵,感觉也有一种愧疚在里面。
殡仪馆火化那天,道师与殡仪馆的衔接工作安排地有条不紊。要去送别的晚辈登记并统计好数量。殡仪馆来了一台中巴车接亲友,加上几台礼车,红白喜事的仪式,感觉都是一样的。我没有想到一个县城的殡仪馆,每天有那么多场仪式,家属人群满满当当。殡仪馆里服务的也是一些年轻的训练有素的青涩面孔,穿着黑色制服,个个戴着白色手套。
火化间很大,窗户全部是透明的,我们去了30多个亲友排队做最后的告别。一组一组的亲友,看着那些抱着遗像年长的老人,子孙满堂的,都比较平静。有的遗像上的人看上去挺年轻,或许是家里的顶梁柱,或许是出了什么意外的,来的家属不多,有的是父母,有的是年纪不大的儿女,一个个很悲伤,哭天抢地的哀嚎。
工作人员喊:“张辉英家属?张辉英家属?” 我看大家无动于衷,估计个个平日叫二娘,没反应过来“张辉英”就是二娘,连大哥都面无表情。我连忙冲上前去:“在这里,在这里 ”,工作人员递给我两个小花篮,花篮里是馨香扑鼻的菊花花瓣。
这时候,工作人员把掩盖在二娘脸上的白布揭开了,让家属把花瓣撒在她身上。我递给孙媳妇一个花篮,所有的亲友一下子围过来,在我手里的花篮里捻一捧花,撒在她身上。
二娘在道场的大冰箱里躺了这几天,比平日里又缩小了一半,面容很安详,她真是带着这么多儿孙的祝福,走了。
下葬那天,小妞已经返回深圳上学了。我们延奶奶生前的足迹走了好几公里,三星堆对岸的鸭子河河堤,她常去逛街的镇上老街,大嫂家的铺子那条街,送葬的队伍走了几公里。从清晨的蒙蒙的大雾走到中午艳阳高照下葬,墓碑订制了和爷爷合葬的。我跟在队伍后面,拍了一组照片,发给在课堂上的小妞,评论:很像费孝通写的《乡土中国》。小妞复:“嗯,这组照片特别有意境,好像我也现场参与了。”
办理完二娘的后事,我电话问我爸妈。按风俗,我现在算是重孝之人,暑假本来回过四川,现在还要不要回家一趟去看望他们。一辈子号称自己是唯物主义者的父亲说:“你想回来就回来,这里是你的家,管那么多干嘛!”母亲期期艾艾的说:“你还是依一下老规矩吧?不要到处乱跑了。我们家,你回来无所谓。但是,不要去别的地方走亲访友,人家会忌讳的”。
我心里有点灰,暗示到这个份上,就直接和黄勇回深圳了。
到了过年,我们不能参与娱乐,想给二娘烧纸。偌大的深圳,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我想起,小区附近后海大道有一个天后庙可以烧纸钱。除夕夜,我们走路过去,天后庙的灯已经关了。对面小店里卖香钱的还开着,问了保安,可以烧纸吗?保安说24小时都行。我们便在小店里买了一堆香蜡钱纸。进入天后庙,保安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灯开了,能看到庙里大盘的香,日夜不熄 ,烛台,长明灯都还燃着,白天的炉火还未散去。
天后正殿旁边还有两个侧殿,是关帝爷和药王菩萨,我们一起去上了一圈香。来到庙门口的香火炉旁,黄勇小心翼翼的拆开纸钱,一片一片的往炉里投。火光印着他的脸庞,看不出来他的悲喜,他口里念念有辞:“二娘,快点来领过年钱了,给你烧了好多,要保佑儿孙们健康平安。”
我鼻子有点发酸,想起了台湾诗人余光中的诗: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注:本文为非虚构作品,人物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