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梅林山下。周末或节假日,只要没有俗务缠身,我都会到山上去走一走,看一看。有时数百步辄返,有时十几公里方回。走在山中,像走在另一个家里,目之所及,都是亲人;和这些亲人在一起,我有说不出的轻松、自在、愉快。也许,只有改写一句海子的诗,才能准确地表达出我这种心情:“今天的太阳,今天的马,今天的梅林山 / 使我健康,富足,拥有一生。”
行走的过程,也是欣赏、观察、思考的过程。我用手机拍照,也用手机记录,像一个被好奇心驱使的孩子,生怕错过了任何一朵花、一只蝴蝶、一声鸟鸣。回到家里,草草吃过饭,我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利用白天收集到的材料,凝神书写,打磨成或长或短的文章。在这些文章里,我执着于探求一山之丰盛、一水之灵动、一叶之柔软、一虫之微小,以及蕴藏于其间的愉悦与启示。我的终极野心是构建属于自己的山林美学。
在山中行走时,也是寻找、发现、甚至改变自己的的一种尝试。在某些特别的时刻,心灵与万事万物发生了奇妙的感应,像水中混入了盐、咖啡中加入了糖、阳光中掺入了月光,双方彼此碰撞、渗透、融合,直到彼中有我,我中有彼,我已非我,彼已非彼。这种变动是如此的细微、缓慢,肉眼难以分辨,我只能通过叙述,说给你听。
—— 题记
一、山有色:黑白与金黄
绿
遥望梅林山,漫山遍野全是绿色,新鲜,干净,混沌,还有点疯狂。
有树的地方就有绿色,而梅林山上到处是树。梅林山是树的王国、故乡兼小区。先有山,后有树。山让树有了依托,树让山有了颜色——也有了生命。
树下有藤蔓,有灌木,有各种野草,也都是绿色的。
于是,梅林山从上到下、从外到内、从边缘到中心、从昨天到今天,都是绿色的。明天也是。
植物之外,有些昆虫和鸟类身上也带着绿色。
比如蚂蚱。
在草地上走,抬脚落脚间,会惊起一群群的昆虫,大小各异,奇形怪状。其中就有蚂蚱,小小的,短短的,头很尖,触角很细,会蹦,会飞。平时,它们伏在草丛里,安安静静,像是草的一部分,在受到惊吓时,就会慌不迭地飞走。也飞不多远。只要人不来打扰它,每一棵草都是它的家,每一片叶子都是它的菜。
又如暗绿绣眼鸟。
这可能是所有绣眼鸟里最漂亮的一种了。它的上体是草绿或暗黄绿色,有点像初春的柳芽,脸颊黄绿色,眼周有一道醒目的白眼圈,下体白色,颏、喉和尾下覆羽淡黄色。比较起来,绿色的面积最大,分量也最重——甚至决定了它的命名。暗绿绣眼鸟性情活泼,爱叫,爱在枝叶间穿飞跳跃,爱出现在离人比较近的地方。在梅林山上散步,经常有暗绿绣眼鸟一路相伴,在头顶上的树枝间“滑-儿,滑-儿”地叫着,似乎要与人分享什么秘密或快乐。它的叫声也是绿的。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蓝
大多数时候,我都是选择晴天上山。天晴,心亦晴。
晴天大致可分两种。
一种是万里无云,略无瑕疵。中学时候写作文,碰到这样的天空,经常会用到这样一个比喻:“抬头一望,整个天空就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现在呢,想再进一步,好像也不容易。天空像蓝墨水?像私家车的车牌?像欧美佳人的眼睛?都像,都不像。蓝天就是蓝天。天的蓝就是天的蓝,蓝得深远,辽阔,盛大,蓝得无边,无底,无理由。蓝得姓李。所有的比喻和描述,都只能挂一漏万,得其一而遗其余。
一种是云白天青,互相映衬。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这种天空,即使被嘲以“强欲滓秽太清”也在所不惜。因为,我一向认为万物应该彼此扶持,合作愉快。叶衬花,水映山,云点缀天空,皆在此例。云愈白,天愈蓝。云白到像雪,天蓝到成青,那种视觉的刺激与心灵的抚慰,真是胜却人间无数。有诗为证:“赖遇南平豁方寸,复兼夫子持清论;有似山开万里云,四望青天解人闷。”(李白《江夏赠韦南陵冰》)
梅林山原本已经很高了,抬头望,更有高阁在上头。登上海拔362米的梅语阁,看山,看云,看深深浅浅的蓝色弥漫整个天空,此时心中若有烦闷,便是唐突神灵,其罪过远超“滓秽太清”。
看着看着,或有一只蓝色的蝴蝶飞起,飞过花丛,飞过树梢,向天空融化而去。
天空更蓝了。
白
梅林山从来不缺白色。
柠檬桉的树皮是白色的:光滑,圆润,耀眼。梅林山是柠檬桉的天下。在山中,触目皆是柠檬桉那光洁细长的身姿,像是许多穿泳装的林志玲。它们微微摇晃着,伸长了腰身,俯瞰四邻。它们仿佛以自己的白为荣,要把它毫无保留地展示给云看,给天看,给日月星辰看。
有几株山茶也开白花,和鬼针草的花同色:山茶在上,鬼针草在下,山茶是人们栽种的,鬼针草是野生的,山茶的花大而少,鬼针草的花小而多……除了开白花,它们好像没有任何一点是相同的,山茶是白给别人看,鬼针草是白给自己看。
有山便有云。
山无尽,云无穷。其形状也,如丝,如絮,如马,如狗,如屋舍,如雪山,如城郭,如沙漠,如一切不可名状之物;其颜色也,或白,或黑,或灰,或赤,或黄,或橙,或紫,或褐,但总以白色居多;其变化也,倏然而起,倏然而灭,倏然而多,倏然而少,倏然而晴,倏然而雨,这一秒跟上一秒不同,下一秒跟这一秒也不同——任何一朵云都不会只停留在一种状态。它们绝不留恋过去,无论过去多美,多强大,多精彩。它们永远相信下一个自己才是最好的。
云再狠狠心,就变成了雨。云可以飘浮在天上,雨只能落在地上。雨有肉身,就像人,有肉身就飞不起来。
有一天早上,多云,隐隐有雷声。吃过早餐,我带女儿上梅林山散步。才走了几百米,雨就落了下来。由小到大,密密斜斜,织成一张雨的网。白色的网。
刚跑回家,雨已止,云已散,天已晴。我写了一首五律,配了几张雨景图,发在朋友圈。有人留言道:“第二句就惊艳到我了——这几年来你最好的诗句。”
他指的是“白雨下青山”一句。这句诗若真有朋友说得那么好,无它,只是自然。
对镜擦干了头发,发现鬓上的白发又多了几根——都怪梅林山的雨。
红
梅林山的红,是艳红的红,是萧红的红,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红。
朱槿在山脚下红。
朱槿又叫扶桑花,枝长,叶大,花肥。西晋植物学家嵇含在所著《南方草木状》中写道:“朱槿花,茎叶皆如桑,叶光而厚,树高止四五尺,而枝叶婆娑。自二月开花,至中冬即歇。其花深红色,五出,大如蜀葵,有蕊一条,长于花叶,上缀金屑,日光所烁,疑若焰生。”需要指出的是,在岭南地区,即使冬天都过去大半了,朱槿仍在开花。
朱槿代表了梅林山最鲜艳的红。
山茶在山腰上红。
山茶有红有白,让人想起古人的诗:“红红白白各自媒。”今年秋天我穿越梅林山,在下山途中邂逅了一株红山茶。它静静地立在路边,已经有两米多高了,枝叶很茂盛,却只开了一朵花,又被枝叶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一角娇红。要看欣赏它全部的风姿,必须站在路边,向灌木丛探出三分之二个自己。几乎没有人这么做,它便只能寂寞地开在那里,不言亦不动。
它的红,就是萧红的红。
1942年,31岁的萧红因病客死香港。1944年,刚刚获释出狱的戴望舒,前往浅水湾探访萧红的墓地,在墓前口占短诗一首: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萧红是寂寞的,戴望舒是寂寞的,戴望舒放在萧红墓前的红山茶也是寂寞的。这些寂寞如些盛大,甚至蔓延到了整个梅林山。
红山茶代表了梅林山最寂寞的红。
落日晚霞在山顶上红。
黄昏时候去梅林山闲逛,经常会遇到落日晚霞。
有一次,和妻子沿山路往深山里走,走着走着,天突然就暗了下来,透过密林可以看到,太阳已经透支了它的威严,开始由白变红了。
我赶紧催促妻子:“快返回吧,我知道有个地方,能拍到好看的落日。时间已经不多了!”
妻子大笑。问她笑什么,她说:“时间已经不多了,听着怪怪的。”
我略略一品,也忍不住笑起来。
幸好赶到那里时,落日犹在山头,红得仿佛要化掉,要滴下水来。我们从由两棵树之间的空隙拍照,可以拍到干净完整的落日图,山峰是黑的,落日是红的,红与黑参差对照,相互斗争,就像小说里于连的人生。
落日熔金,金散成霞,霞艳如绮。晚霞是红色的,但并非单纯的红,而是红中有紫,红中有黄,红中有灰……一色中有千色。而且各种颜色还在不停地变化。单纯中的丰富,静定中的变动。横看侧看皆是美。
落日晚霞代表了梅林山最热烈的红。
金
山中亦有金色。
金色与黄色、橙色相近。我的习惯性认知是:把黄色加重一分,把橙色减轻一分,就变成了金色。因此,黄色与橙色,也不妨归入金色系。人生中的许多事,都是难得糊涂。
岭南天气暖,无霜叶自黄。但在梅林山,树叶变成金黄色并非全因为“老”,也可能因为嫩。曾遇到一株植物,当路生长,其梢擎起嫩叶一簇,色呈浅金,甚是可爱。而金英、蟛蜞菊、黑心金光菊、台湾相思树的花,皆为金色;尤其是台湾相思树,春天开花时,满树流金,绚烂静美——一棵树就是一家瑞士银行。
还曾于正在结果的毛稔上,看到一只宽边黄粉蝶,其翅如两片薄金,一张一合,也不知是在休憩,还是在产卵。我很想欣赏一块金子如何飞翔,但又实在不忍心打扰它。
山中大规模的金色,还是太阳制造的。
日落时分,梅林山简直变成了一座金山。站在高处望去,山脊上涌动着一层层的金色,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从一座山头到另一座山头。
树林中更是黄金遍地。山路上、树干上、树根旁、灌木丛里,目之所及,都有金光在闪耀。连偶尔飞过的鸟身上也驮满了金子。面对如斯转瞬即逝的美景,人往往会脑子短路——要是抓住机会,随手拣几块金子,就足以在深圳买一套房了——无论在深圳湾还是尖岗山,单价10万还是20万。
在夕阳的世界里,山川城郭,长亭短亭,花鸟虫鱼,皆成金色。金色是颜色,也是光。
黑
天一黑,万物皆黑——不管它此前是什么颜色。
夜晚的梅林山,比白天更活跃。
白天的梅林山,好像在睡觉,是躺着的,趴着的。在林下静坐,似乎能听到它们的呼吸与梦呓。
但是,一到晚上,梅林山蘧然醒来,人下班,它上班。
鲁迅先生在《社戏》中有这样的描写:“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地向船尾跑去了……”可见,在小说男主角“迅哥儿”看来,夜晚的山也是活的,会跳跃,会奔跑。梅林山也是这样的。白天它躺着、趴着、睡着,到了晚上就站了起来:有的在走,有的在跳,有的在说话,有的在伸懒腰,有的在打呵欠,有的在照镜子——里外皆黑。
在适当的地点望去,梅林山像是一幅水墨画,浓黑的轮廓,丰富的层次,悠远的意韵,虽只一色,却有“如兼五彩”的效果。从山顶往上,是纯净的天幕,仿佛画中大片的留白,让人顿生乾隆之癖好,想题一首五古或七律上去。
从夜晚的梅林山穿过,是怎样一种体验?有一次傍晚上山,忽然天就黑了。孟浩然诗曰:“山光忽西落。”“忽”字下得好。好在山中有灯,无碍走路。旁边的树、竹、芭蕉等,原本已经变成黑色的了,现在黑色之上又敷上一层淡淡的金黄。远远地,恍惚看到前面路上有两个人影,缓缓而行,灯光昏黄,人影如墨,让人想到《西游记》中的情节。渐渐接近了,是一对恋人,身穿黑色衣服,在灯下牵手散步。幸亏不是黄袍怪或白骨精。
梅林山当然不止以上几种颜色,此外还有褐色、紫色、赭色、灰色……而我,只要到山上走一趟,就同时拥有了无数种颜色,千色入心,心中便有了一整座梅林山——心中有山,才能与山相看两不厌。
二、山有光:石头安于石头,草木安于草木
不得不佩服普里什文敏锐的观察力!据他说,在俄罗斯,“春天是从光的增强开始的。”而在深圳,恰好相反,春天是从光的减弱开始的。
秋冬时节,天天是晴天,昼有日,夜有月,空气干燥、通透、明亮,城市、街肆、楼宇、山水、人物,俱在眼前,不遮亦不隔,一峰一波,一须一角,纤毫可见。而到了春天,天气阴晴不定,空气湿度增加,草木疯长,百花盛开,目之所及,整座城市仿佛都笼罩在一片轻烟薄雾中,温柔暗淡,如梦如幻。
光是减弱了,却减得很小心,很节制,正好到你讨厌之前而止。
浏览朋友圈,看到画家杨近白分享了王维那篇《山中与裴秀才迪书》。在我所读过的文章中,《山中与裴秀才迪书》是与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一样,无论何时遇到,都要重温一遍的。王维这篇文章,虽然只是一封短笺,虽然不过寥寥200多字,但简约明净,气息和畅,意趣深远。王维之诗,诗中有画,王维之文,文中有诗亦有画。“北涉玄灞,清月映郭”至“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一段,画也,“当待春中”至“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一段,诗也。画所不能者,诗在,诗所不及者,画在。王摩诘为诗为文,五分天才三分性情二分禅意,可赏不可学——学也学不会。千百年来,诗佛门下粉丝无数,可曾有一人学到了他的神髓?
重读《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乃想起此时正值岭南“春中”,未知草木已蔓发否?春山已可望乎?
其实,深圳四季如春,而庞大、绵长的梅林山就在家门口,只要我愿意,随时可望,随时可登。何须矫情。
下午,天气薄阴,和妻子一起送女儿上培训班,顺便去梅林公园散步。
我对妻子说:“这个时间段去是最好的,如果早上或晚上去,公园里到处是跳广场舞的,吵死了。”我并不反对老年人跳广场舞,毕竟他们也要锻炼,也要娱乐;我只觉得那些动作太笨拙太难看,那些音乐太单调太吵闹。
梅林公园有花,有树,有山,有水,有溪流,有谷地,有亭台,有庙宇,既有城市公园的精致,又有自然山林的野趣。一个城市,有几个这样的地方,就不会无聊。
公园里人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花间、树下悠然漫步。花木窈窕,鸟鸣如沸。最多的还是红臀白耳鹎的叫声,其次是珠颈斑鸠;偶尔也会听到几声噪鹃和黑脸噪鹛的鸣叫,前者凄凄惨惨,o-el,o-el,o-el,是独身者的哀鸣;后者欢欢喜喜,jiao,jiao,jiao,是两口子的调情。更奇妙的是,它们竟然能够和谐相处于同一个公园。不知道噪鹃中有没有诗人,愤而吟出“朱门酒肉臭,光棍没媳妇”的诗句。
沿右手边的大路一直向上走,就到了一条登山道的入口。奇怪的是,今天,这个入口却被一道红色的围挡给遮起来了,只留下了两尺多宽的一条缝隙。我们从缝隙间钻过去,缓步攀登。路旁有一堆堆截成两三米长的柠檬桉,石阶上散落着不少泥土,又有一些工人,正往山下搬运断木。我问其中一位大哥:“为什么要砍掉这些树?”答曰:“因为要在山上种些花。”正行走间,却被一个戴帽子的中年人拦住,说:“帅哥美女你们好,现在这里正在施工,不安全,可否等我们把花种好了,你们再来欣赏?”他说话如此客气,脸上还带着真诚的笑意,我们不好意思不遵从,说一声“好的”,便原路返回了。
我对妻子说:“深圳很多地方都太爱折腾了,有些折腾是必要的,有些则毫无必要。这是一座山,只需修几条路、盖几座亭子即可,剩下的事,应该交给大自然自己去打理,愿意长草就长草,愿意长树就长树。现在,这些柠檬好不容易长这么大了,已经成了山上的主人,为什么要砍掉呢?”
又记起曾经在一本叫做《钓鱼人聪明幽默永不老》的书中读到的话,大意是:在大自然中,所有最终方案都是临时的,那么,这些树被砍掉,好像也是命运的必然,但反过来说,面对大自然,人们又何必枉费心机去搞什么最终方案呢?
换另一条路,继续登山。
每一步,都通向高处,每一步,都通向别处;而无论高处或别处,最后都变成了此处。
这真是完美的时刻:天气薄阴,光线却十分充足;没有任何阴影;风小得可以忽略不计;温度清凉宜人;两旁树木葱茏;近乎静止的空气中散发出季节的幽香;肢体舒畅,呼吸自由!
妻子首先发现了一株杜鹃花。它静静地矗立在路边,低矮的植株,纤弱的茎,与周围的树木相比,只能算是一个孩子。但它却倾其全力,开出了一丛娇艳、明丽的花!花上有光,花中有神,不可亵渎。
在山间行走,远离街市与喧嚣,仿佛置身于一场盛大序曲的后台,演员们都在前面卖力地演出,唯有我们,无所事事,纯属多余。
我们甘于被遗忘,享受与爱、与自然万物待在一起的时光。无论何时何地,我们每个人都要关注一下自己正在做的事情,问一问自己为何要做这件事情?人生短暂,逝者如斯,不可浪费一分一秒。
山林如此寂静——至少表面上如此。柠檬桉、台湾相思树、猪牙木、各种藤蔓都纹丝不动,好像成了一幅画里的事物。不时传来鸟声,更衬出山林的寂静;仿佛白纸上滴下几点墨,更显其白。但仔细听,用心听,山林里也充满了各种声音:昆虫振翅,呼呼生风:树与树在低声交谈;花开的时候,有轻柔的欢呼;一颗石头对另一颗石头说:“我不在乎世界有多大,我只在乎我的世界大不大。”
现在,在我们眼前,真的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一丈多宽,一丈多高,危然屹立,像一座缩小的山。如果是晴天,石头上一定会洒满绿荫,姗姗可爱。与旁边的大树和藤蔓一样,石头坚持做自己,安于耸峙与坚硬;它的热情与冰冷,是合理而充满尊严的。有了它,这座山就多了几分稳重与从容,无须害怕世间风雨了。
只有石头安于石头,草木安于草木,鸟雀安于鸟雀,男人安于男人,女人安于女人,世界才会祥和、静好而恒久。
走走,停停,看看,指指点点,说些闲话,微微的欢喜,没来由的忧伤,这就是人生啊。
人生是天气。人生是食物。人生是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人生是一块石头逐渐失去了棱角。人生即活着。
石径蜿蜒,荦荦确确。向南直走,可抵梅林公园,向西右转,可至梅林绿道。妻子愿意再走一会儿,就陪她从西边下山。这里整面山坡都种着荔枝,花开正盛,暗香袭人。以前,荔枝林中养着十几箱蜜蜂,养蜂人在路边卖蜂蜜,今年却不见养蜂人,只有些蜜蜂,从远处飞来,嘤嘤嗡嗡,访花采蜜。荔枝花小,但量大,香浓,蜜多,深受蜜蜂喜爱。中学时代,语文课本上还有杨朔的《荔枝蜜》,有些段落还需要背诵。家乡中原地区不产荔枝,当然也找不到荔枝蜜。背诵了《荔枝蜜》,就想吃荔枝蜜;想而不得,只能以槐花蜜代替——老家到处是槐花,春末夏初,槐花盛开,便有机会吃到沁凉甜美的槐花蜜。到深圳之后,确切地说,是搬到梅林之后,偶来梅林公园闲逛,才第一次见到荔枝蜜,赶紧买了一瓶回去,“一开瓶子塞儿,就是那么一股甜香;调上半杯一喝,甜香里带着股清气,很有点鲜荔枝味儿。”吃荔枝蜜的心愿,至此方了。
梅林绿道上,人来人往。我们一路向西走,边走边左顾右盼。左顾是水,右盼是山;水是梅林水库,山是大脑壳山;梅林水库的对面是梅林山郊野公园南区,大脑壳山的后面是什么呢?好像还是山。再远些,才是梅林关、深圳北站;从深圳北站出发,可以通往全国各地。
冬末春初,梅林绿道梅花绽放,疏影横斜,幽香袅袅,引来无数游人;但3月里,满树梅花早已被满眼绿意所代替。
我对妻子说:“当时我一直叫你来赏梅,你都不来,现在只能看叶子了。”
妻子道:“这才几棵梅花啊!我早上上班经过北环大道旁边的梅园,那里有几千棵呢,花一开,跟一片云似的。早就看够了。”
她说的看够,不是看烦了,而是看饱了。
梅林绿道旁的铁丝网,花木参差,藤蔓缠绕,已经和山体完美融和。此时桂花、朱槿、簕杜鹃等尚在开放。花暖,铁丝网冷,花软,铁丝网硬,花是今天,铁丝网是昨天,花与铁丝网相依相偎,日夕共处,发展出一种别样的友情。还有一些藤蔓,仿佛要显示自己的个性似的,放着阳关大道不走,非要从铁丝网里穿过,左缠右绕,日引月长,以致粗的地方已如手腕,而细的地方却仍像手指,完全被铁丝网塑造成了另一种样子。嗯,我们生下来时,都是自己,但最终却会被社会塑造成了另一个人。
抬头看,山上赫然出现了一丛一丛的无根藤,线形的茎,又细又长,密密麻麻地盘绕、悬挂在一棵大树上,无风自曳,飘然而袅,有点像美国前总统***年轻时候的满头金发。无根藤又叫无爷藤、无娘藤、金丝藤、面线藤等。这是一种寄生植物,自己没有根,也没有叶绿体,所以不能进行光合作用,主要通过种子和藤茎分枝进行繁殖,常以盘状吸根攀附其它植物,靠着吸取寄宿植物的养分维持生长。如果寄宿植物本身不够强悍,一旦被它们缠上,只有死路一条。无论植物界还是人类社会,都要少些这种“吸血鬼”才好。
无根藤下面,生长着几株五节芒。细瘦而挺拔的茎,暗红色的穗,疏疏密密娇娇怯怯,在由杂草和灌木构成的背景下,格外好看。想给它们起一个新的名字,叫“舞者”,或“红拂”,不知道它们会喜欢哪一个。
夜暮降临,光在消逝,又到了回家的时候。我们沿着梅林绿道原路折返,在岔路口右转,向南,准备在梅林水库大坝逗留一会儿。
站在大坝上向西望,一汪碧水,三面环山,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山得水而活,水得山而媚。山与水,皆造物者之幽趣也。林茂鸟栖,水深鱼聚。“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此之谓不生不灭,不增不减。
天空中有燕子三五只,黑翅,白腹,剪刀尾,从东飞到西,又从南飞到北。天空是燕子最主要的活动领域。在燕子到来之前,天空就像暑假期间的操场,空阔,单调,寂寞,燕子打破了天空的平静,给天空带来了生机。它们在天空做操、踢球、跑步、跳舞、谈恋爱,忙得不亦乐乎。花和燕子,至少贡献了五分之三的春意;剩下的五分之二,由阳光、风、雨、云彩和孩子共同承担。
三、山有雨:雨喜欢下在山上,没有任何危险
世界上最好的风景之一,就是白雨落青山。雨的白与山的青,两种如此朴素的颜色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大师级的风景画,只有中国的王维和法国的莫奈才能画出来。
梅林一村有一座位于高坡上的社区公园,公园里古荔参天,偃蹇如龙,其间点缀着几丛翠竹;天气好时,常有老人带着孩子在这里玩耍。在靠近西边一侧,有一道狭窄的小门,门上被一团粗壮、茂密的勒杜鹃遮蔽着,钻过这道门,会看到一座石桥,跨过石桥,穿过一片荔枝林,就可以登上梅林山。
很不巧,才走出百十米远,天上忽然下起雨来。起初是小雨,接着是中雨,忽然又变成了大雨,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十秒钟。此时,往回走,到梅林一村社区公园的亭子里可以避雨,往前走,半山腰上也有一个亭子可以避雨。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往前走。反正衣服早已经打湿了。
奇怪的是,尽管下着雨,蚊虫们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一群一群地跟着我,绕腿而飞,伺机而咬。我一巴掌能拍死五六只。
雨应该是从南方来的。夏天的雨,都以“南方”为籍贯。岭南之南,是大平洋。这些雨,一路经过新加坡、马来西亚、中南半岛以及我们的海南岛,抵达了北方古老而美丽的大陆。也许它们的目的地并不在岭南,而是湖湘、江浙、华北、长城内外,但过了香港,到了深圳,它们就走不动了,沿途实在太冷了,它们的身子也越来越沉重,终于支持不住,以失重状态飘然坠落,落在深圳河,落在罗湖和福田,落在梅林山。
此时此地,四面八方都是雨。白色的雨,白色的雨声。显然,雨喜欢下在山上。雨落在水里,会被淹死,雨落在田野,会被争抢,雨落在街道,会被污染。山林广袤,万物温柔,雨落在山上,干净,精巧,优雅,没有任何危险,山轻轻地抖一抖身子,让雨水落到该落的地方去。山里的树木、花草甚至禽鸟、虫蝶都热情地欢迎雨水的到来。它们解了渴,洗去了尘埃,变得更加明丽动人了。石阶很湿,上面泛着水光,但并不滑,可以放心地踩上去;两旁的荔枝树、柠檬桉、凤凰木、台湾相思树苍翠欲滴;树下开着许多马缨丹和千里香——后者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名字:七里香。周杰伦的一首歌、席慕蓉的一本诗集,都用过这个名字,连招呼都不打。马缨丹有色,集橙、黄、红、粉等于一身,花虽小,数量却很多,成丛、成片、成团甚至成灾地开,每朵花都有几十甚至上百个孪生姐妹,看着颇有气势;千里香有味,又浓郁又纯净的香味,从嫣润、淡雅的小白花里释放出来,不绝如缕。千里香是花中的香香公主,单纯,明艳,圣洁,虽在雨中,却满身阳光。马缨丹味道不太好闻,而千里香却弥补了这个缺陷,但愿有马缨丹的地方,都有千里香。
树丛中还发现不少银柴,错过了花期,却赶上了结果期。银柴的果实是椭圆形的,小如黄豆,青中泛黄,成熟后会变成明亮的橙黄色,煞是可爱。果子沿枝丫而生,一串一串的,几十颗数百颗挤在一起,自有一种气势。有密集恐惧症的人看了,一定会头晕、恶心。但它们并不是故意的。每一种、每一棵植物都在努力地取悦人,是人因自己的好恶与需要把它们分成了三六九等。
不知怎地,我认识的鸟都藏匿起来了。红耳鹎,白头翁,绣眼鸟,大山雀,白腰文鸟,全都无影无踪。前面忽然传来一阵鸟鸣,悠扬嘹亮,音调丰富。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竟然没被发现。鸟的体型属于中等,小于黄鹂,大于画眉,上半身是黄褐色的,翅膀和尾羽灰中带黑。不知其名。鸟继续唱它的歌,满怀喜悦,悠然自得,尽管无人唱和。我悄悄地举起手机,想给它拍个照,它却忽然停止了歌唱,歪着小脑袋盯着我。我赶紧按下了快门。鸟飞了起来。它从左边的树枝飞到右边的树枝,又从下面的树枝飞到上面的树枝,每次只飞不到两米的距离,似乎并不太怕我。但只要我一举起手机,它就会换一个地方——莫不是把手机当成了弹弓或猎枪?我继续往前走,在相距两三丈远时,它终于下定决心飞走了,很快消失在茫茫雨雾中。
雨停了一会儿。抬头看,天空中甚至出现了一线淡蓝,但很快就遭到了乌云的镇压,乌云以多欺寡,蓝天力竭被擒。然后雨又开始下了,下下,停停,停停,又下下——下的时候总是比停的时候多。
在下雨的时候,每一棵树都在微微地战栗——不能自已的欢喜;而在雨停的时候,每一棵树都静静地伫立着,枝不言,叶不笑,似在回味刚才的欢喜,又似隐含着淡淡的愁绪。凝耳谛听,仿佛能够听到它们的心跳。树梢或枝头,都擎着一丛崭新的叶子,树是去年树,叶是今年叶,新与旧如此完美地融为一体,构成一种泛神论式的均衡与和谐。刘禹锡有诗云:“芳林新叶催陈叶。”梅林山上的树可没这么绝情,它们的新叶柔顺、善良,绝不会粗暴地催促老叶、旧叶赶紧“让位”,相反,它们愿意这些老人家长命百岁,两代人甚至三代人精诚合作,一起守护梅林山的丰饶与盛大。尽管对于某一棵植物而言,既有强也有弱,既有生也有死,但作为一个整体,植物们却是自本自根、有情有信、不死不灭的。
经雨水过滤后的空气如此清新,花草在喝足了饮料之后,又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一个个把肚子吸得鼓胀胀的,像植物界的青蛙。有些雨水落在叶子上,坐一段滑梯,滑到边缘,却不敢下去,把摔断了骨头;它仅仅地抓住叶子,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它的眼睛是透明的,倒映着天空、森林与飞鸟。但终于,它还是滑了下去,啪的一声掉在下面的叶子上。这“啪的一声”,用耳朵听不到,用心才能听到,但对于植物们来说,无异于一声惊天巨雷。下面的叶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身子一晃,把雨珠晃了下去;雨珠凌空坠下,沿途经过四片叶子、一朵花、两只蚊子,最终落在青草覆盖的泥土里,无声无息,安暖舒适。起初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行经一些树木稀落处,可望见城市一隅,由近及远,分别是梅林一村、上梅林、笔架山、罗湖。几栋银灰色的写字楼穿插其间,迥然高出住宅楼一大截。城市上空,云分两色,低者白,高者灰,白者面积越来越小,灰者缓缓地向下侵蚀,一寸两寸,一尺两尺,眼看就要统一整个天空了。此时的雨,正从中雨过渡到大雨,烟雨濛濛,天空与城市都显得渺远飘忽,让人浑然不知这雨雾深深深几许。
总算抵达了那座亭子。有个老人正靠坐柱子上闭目养神,地上放着一套音响设备。我不便打扰,就在另一边站定,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抬头望向西南。雨仍然很大,密密麻麻地从天而降,落在树叶上、亭子上、石阶上,沙沙声杂以噼啪声。雨声覆盖了山上所有的声音:树木交谈的声音,花朵绽放的声音,蚂蚁赶路的声音,鸟妻向鸟夫抱怨的声音。一棵高挑的台湾相思树斜逸而出,撇下兄弟姐妹与左邻右舍,独自占有了一片灰白的天空,形成一幅原始的摄影作品。天空中不时地出现一两颗小黑点,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飞着,眼看就要消失了,忽然又出现了。那是燕子。燕子是飞行高手,在天上,在雨中,它的每一个动作都是一首即兴的绝句,有着盛唐时代的自信、果敢与从容,麻雀、乌鸦、鹊鸲们一辈子都学不来。
那条由青灰石板铺成的小路弯弯曲曲通向远方,路越远,腰身越细,仿佛是被两旁的树挤的。雨落在路面,溅起一颗颗小水珠,那是雨被摔得跳了起来。太重的东西高速落在地上,都会感到疼痛。我曾无数次在这条路上散步或跑步;去年秋天,也曾领着女儿来看土蜜树的小果子。再过一会儿,这条路将指引我下山、回家,在灯光下吃晚饭。
亭子里的老头开始收拾他的音响。他的动作很慢,对我、对雨仿佛毫无觉察,只专注于收拾他的东西。等他收拾完,雨也停了——确切地说,是变小了,小得几乎可以视作停了。我瞅准机会,踏上小路,以每分钟二百米的速度向西跑去。然而我失算了,还没跑多远呢,小雨已然变成了大雨,我头上既无伞也无树,雨在风的裹挟下,对我的头发、耳朵、眼睛、鼻子、肩膀、脊背等部位进行了精准打击,我又一次变成了落汤鸡。身上凉意顿生。
前面应该是浮香廊——以廊下斜坡上种着不少梅花而得名。但大雨中却看不到这个熟悉的所在。忽然看到左手边有一条下山的岔路,便毅然决然地打了方向盘;下到一半才恍悟,沿着上面那条路再走几十米,就是浮香廊了;而往下走,是一个小广场,被改造成了一个简易的羽毛球场;路边则是公共厕所。懒得再返回了,径直跑到厕所里去避雨。
厕所门外,种着数十竿翠竹,竹外有树,树外又是山。雨势继续增大,打在竹叶上,沙沙作响。但这沙沙之声并非粗浊的噪音,而是清婉的乐曲。有了竹子的帮忙,厕所听雨,与画船听雨比起来,其意境亦何遑多让。
看看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干脆拿出手机来,倚墙沉吟,伴雨推敲,抓掉三根头发,拈断数茎胡须,终得七律一首,题曰《遣怀》:
今朝蹭蹬且逃秦,水畔林间暂寄身。
为爱山花香到竹,应怜风雨碾成尘。
愁如草木能生子,恨若蚊虫欲咬人。
想及中州桑梓老,凭窗无语倍伤神。
诗中有无限心事,可为知者道,难为他人言。
公园里的管理员——一个头发花白、满脸和善的老头儿——进厕所拿工具,看到我站在门口聚精会神地看手机,便提醒我道:“雨已经停了,可以走了。”我看到眼前雨珠仍然在不停地落,喃喃道:“停了吗?不是还在下吗?”老头儿道:“那是竹子上的水。已经不下了,快下山吧,再晚了还有大雨呢。”
我看看时间,已经六点多了,不禁吃了一惊。谢过老人家,一路飞奔下山,连路旁的菜园、蕉林、大花紫薇、槭叶萍婆和新种的鸳鸯茉莉都懒得看了。
然而,在下到梅鹤亭时,雨还是第七次下起来。索性再在亭中休息一会儿吧。能避雨的地方,都是暂时的家。山风拂拂,吹着我的湿衣服。回望雨中的梅林山,绵延起伏,葱茏蓊郁,混沌而完整,目之所及,没有一棵草、一只虫是多余的,万物之灵在每一道山谷、每一个树洞里逡巡、流动,如墨迹在宣纸上氤氲。雨中的梅林山,幽深,静谧,嫣润,酸中有甜,夏天里有秋意。
四、山有花:喜欢看花的人,有简单的寂寞
很多人都说深圳没有冬天。尽管已经进入了12月,平均温度却仍然维持在十几度。在北方,这是标准的春天——至不济也是初春。但在深圳,头顶暖阳,面拂微风,还是要象征性地加上一件厚外套,喊几声:“真冷啊!”个别人甚至套上了羽绒服。面对正在忍受冰封雪冻之苦的北方同胞,这样做至少会少拉点仇恨。
深圳人,在爬山、跑步、踢球、逛街、看花……的时候,要尽可能地低调。低调是所有普通人必须遵循的生存之道。
我喜欢一个人出门。一个人上山,一个人逛街,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发呆。不用与谁商量,不用在意谁的感受。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喜欢这种无牵无挂和无拘无束的感觉。
走着走着,就会走到梅林山去。
深圳有很多山,每座山都有不同的秉性与气质。与我最对脾气的,还是梅林山。这座山朴实、沉静、敦厚、自爱自重——是我毕生追求的气度与境界。
每次上山,都像去老友家作客,一张几,一壶茶,两把椅子,聊聊从前,说说现在,回首红日西斜,又得浮生半日闲。
梅林山有亭可坐,有树可倚,有风可吹,有泉可饮,有花可赏,有香可嗅,有鸟可听……有人擦肩而过。心中欢喜,不可名状。
某种意义上,山林比城市更热闹。
举目望去,到处是树,到处是藤蔓,到处是野花野草。密密匝匝,层层叠叠。但仔细看,它们各有各的形态,各有各的名字,各有各的属性,各有各的来处,各有各的去处。没有一棵是多余的,也没有一棵是错的。
再加上,树上有鸟,花间有蝴蝶,草丛里有蚂蚱……无一不是必要、必须和必然的。
此种安排,必有深意。
上山的主路,我已经来来往往走了无数遍。路旁的长亭短亭、大树小树、绿草红花,都已经莫逆于心。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一来,亭子起身相迎,树木弯腰致意,花草喜笑颜开。连鸟鸣也变得更加清脆、嘹亮。
有时候,我真想吻一吻山中的鸟鸣。
四周如此寂静,静得你不敢说话,生怕惊动了什么。只有风声、鸟声以及花草生长时的喘息声。这些声音越大,寂静愈深远。
但这些寂静又并非均匀分布,而是有多有少、有深有浅。总的来说,亭子中的寂静要比山路上的多,而树林里的寂静又比亭子中的深。人若吵吵闹闹地来,就会把寂静惊走,人若轻轻悄悄地来,就会和寂静打成一片。当你成为寂静的一部分,你会更加无法容忍吵闹。
山路旁与树林中,往往能看到不少野花。相比之下,我喜欢天生地长的花胜过人工养植的花——后者太娇气,也太做作。
郑愁予先生一首叫做《寂寞的人坐着看花》的诗,我很喜欢其中的第二句:“拥怀天地的人/有简单的寂寞”。
与郑先生略有不同,我不喜欢坐着看花,而喜欢到山上去看花。到山上看花,享受简单的寂寞,胜却人间无数。
冬天的梅林山,花没那么多,但少有少的乐趣。它逼着你去寻找,去发现,好不容易碰到一棵或一朵,心中顿生怜惜,必须多看一会儿,多聊一会儿,才对得起花,对得起自己。
山路上,时不时有人经过。他们忙着走路、说话、听音乐、打电话,基本不会注意到路旁的花。这些花实在太小了,又不够鲜艳,瞟一眼都嫌浪费。
看得出,花儿们是欢迎我的。我在它们身边甫一停下,它们就露出欢喜的笑容,我蹲下身子,它们就向我探过来,纤弱的腰身都快弯成了九十度。我只能用指尖轻轻地碰触一下它们的花瓣或叶子,权当握手。
无须让座,无须奉茶,无须嘘寒问暖。只是随意聊聊。聊聊冬天的风,冬天的太阳,聊聊北方的雪,南方的大海,聊聊李白与杜甫、刘郎与曾楚桥。它们爱听,我爱说,我们一拍即合,聊得日暖风恬,云卷云舒,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如果从梅山苑二期的入口进山,会经过一片荔枝林。林中多是有数百年树龄的古荔,粗壮,茂盛,偃蹇如龙。树下阴湿,乱石密布,石上铺着一层青苔,碧绿盈人,以多胜少。石头坚硬,青苔柔软,构成矛盾的统一体。青苔是急性子,也是慢性子,急到“幽阶一夜苔生”,慢到一个月、一两年也只能长那么几毫米。归根结底,还是慢性子。有些苔类也开花,像袁枚诗中所说:“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可惜我没见过,遗憾。
摸一摸,青苔既滑腻又清凉,像少女刚刚在山溪中洗过的手。
小中挑大,少中选多,不得不提到鬼针草。
这种花适应能力极强,在我老家中原的田埂地头,随处可见;在岭南的山林坡地,也是随处可见。我相信,如果人类允许,它可以出现在我们视线所及的任何地方。在我见过的所有花草中,以适应能力而论,除了棒叶落地生根,就属鬼针草最强了——它是植物界的河南人和吉普赛人。
梅林山上的鬼针草,基本都是白花鬼针草。其茎也青青,其叶也青青,更显得花瓣洁白。花瓣的数目不确定,有5瓣、6瓣的,甚至还有8瓣的;花瓣上有纵裂,有点像菊花;花蕊是明黄色的,与花瓣结合,清新明媚,暗香袭人。在树林之下、左邻右舍之间,白花鬼针草的花朵算是最大的,因此它们也毫不客气地承担起点缀山林的重任,几乎不分季节地生长、开花,撑开一片旖旎的星空——那些白色和黄色的星星,不停地眨着眼,发出光,引来许多蜜蜂和蝴蝶。对于昆虫来说,香气和光都是它们的方向。
把目光从鬼针草上往上移,一尺两尺三尺,有时会看到鹅掌柴。
鹅掌柴是常绿灌木,岭南山林中多有分布。茂密的枝条上,擎着一丛一丛的掌状复叶,葱翠发亮,其小叶约有5~8枚,排列潇洒,犹如一个个摊开的手掌,有说其初生叶形如鸭脚,或其叶翻转过来像鸭脚,因此又名“鸭脚木”。这可能是世界上难得一闻的名兼两禽的植物了。12月里,鹅掌柴花开正盛。鹅掌柴的花白中透绿,绿中透黄,单个看,晶莹剔透,娇小可爱,合在一起看,则繁茂,盛大,气势不凡。有点像杜甫诗里的“白小”:“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意思是,这些鱼实在太小了,要成群地聚集一起,才凑得上一条生命。鹅掌柴的花,积少成多,攒小为大,终于多到、大到无人可以忽略。
盯着一丛鹅掌柴花凝神细看,看它们的形状、颜色、表情,渐渐地,会看懂它们的心事。这些细碎的花,紧紧地挤在一起,看似散乱,实则秩序井然。它们是父母与子女,是兄弟姐妹,是亲戚,是邻居,是同学、朋友、甚至恋人,但却没有一个仇人。它们的和谐是绝对的和谐。它们敦亲睦邻,合作愉快,力争结出更多的果实,繁育更多的后代,在梅林山上制造更多新鲜的绿色和干净的白色。它们知道,人们喜欢这些绿色和白色。绿色和白色的事物是心灵的一部分。
也因此,面对鹅掌柴花,看久了,会一点一点地增加内心的宁静。
那些简单而美好的寂寞,就在这宁静中悄然酝酿。
沿主路前行,路边的花终究有限,看得不尽兴、不过瘾。左手旁有一条隐约的荒草野径,通向南面的密林。不自觉地就踏了上去。泥土路,怎么着也比水泥路柔软得多。趟着草,沙沙沙,惊飞了无数昆虫。走了四五十米,只发现了几株开紫色小花的藿香蓟和黄色小花的东风草;最多的竟然要算蔓九节,几乎每棵树上都爬着一株甚至几株。又有几截断木,横七竖八地挡在路上。再往前走,就是北环大道了,汽车疾驰,噪音聒耳,不可久待。
继续沿着主路走,又看到几株山茶。但这些山茶显然是被人为栽种到这里的。它们未必喜欢这里,但却无法选择。人让它们去哪里,它们就得去哪里。山茶上有花,或白或红。它们开得很羞涩,经常把花藏在枝叶间。扒开枝叶来,只看见一朵娇柔瘦弱的花,仿佛清晨醒来、尚未梳洗打扮的乡村少女,虽然乱发粗服,不掩秀色,但毕竟还是少了点神采和喜悦。山茶不比鬼针草和鹅掌柴,没有人欣赏,它们便懒得“开镜点新妆”、把最美的一面展示出来。许多花都有自己的性格、脾气和原则,只是你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冬天的岭南,多晴少雨,但并非绝对不下雨。有时碰到风雨夜,倚枕不眠,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甚至会担心山上那些柔弱的花草会怎么过?粗暴的风雨或不会让它们花落腰折、红颜命丧?这样辗转反侧几次之后,忽然又觉得自己很可笑。我之担心花草,不过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问题而已,因为我讨厌风雨,便以为花草也讨厌风雨,其实一棵花草经历一场风雨,也许就如一个人畅饮了一瓶酒,既解渴又提神,高兴还来不及呢。
冬夜漫长。若枕上无梦、梦中无花,还真不知道如何度过呢。
五、山有径:却顾所来径,曲曲复低低
在山上,我可以同时做三件事:走路,赏花,写信。
走路、赏花是习惯,写信则是偶一为之。写信的对象有男有女,有亲人有朋友,也有不认识的人。
“转眼间,我们已经认识二十多年了。你是我青年时代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读书,一起喝酒,一起交换对女同学的意见。一天晚上,我们吃过晚饭,一前一后,走向郊区的田野。那里油菜花开得正盛。市声渐远,风吹衣袖,月光如水。我说:因为月亮的缘故,我必须学会写诗。”
“我们小时候,物质与精神均极贫乏。我们是吃馒头、喝稀粥长大的。但我们却拥有整整一田野的花香、一村庄的鸟声和一天空的星星。那时我们并不懂得也不珍惜这一切,但三十年后,它们却成了我们人生中最珍贵的财富——名车豪宅金银珠宝何足道哉!”
“新年里,我在一座桥上等你。从你所在的村庄到城里,这是一条必经之路。我从早上就站在那里,中午时分,匆匆回家吃了几口饭,又返回桥上等你,直到夕阳西下,炊烟四起。有时天上有云,路上有雪,我都懒得看。直到第七天上午九点钟,我才等到那个梦中的身影。我不敢看你,但我知道你正在从我面前经过,步伐轻快。你的母亲走在你前面,你的弟弟走在你身后。赶集呀?我问。嗯。你说。晚上六点多,你又经过此地。这次,你走在母亲和弟弟的后面。回来了。嗯。你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我靠着桥栏,泪流满面。”
“还记得那个夏天吗?中午时分,我们从山上下来,沿着一条小溪向东而行。小溪清浅,宽约丈余,溪中有圆圆的石头,游鱼成群,往来如箭。回望青山,松林如墨,庙宇耸峙,高过白云。你说:在那座庙里当个和尚也不错,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干,整天在那里看风景。我当然知道僧人的生活并非这么清闲,但是你的话还是在我心里扎了根。时至今日,我仍然不确定我是该做个月亮诗人,还是该做个山中僧侣?”
一封两封,三封四封,五封六封……
当然,这些所谓的信,只存在于我的脑海里,既未写出,更未寄出。人到中年,话越来越少;有时候,一些话已经到了嘴边,想了想,又咽了回去。是的,有些话不想说,有些话不敢说,有些话不值得说,有些话则是无人可说。最终,还是让它们老老实实地待在肚子里吧。外面的风有点大。
忽然就过了晓风亭。前面有一家人,一对夫妻,带着两个孩子,吵吵嚷嚷地向前走。孩子的声音比父母要大得多,父亲很少说话,母亲气喘吁吁,疲于应答。他们拥有的热闹,是一种温暖、健康的热闹,堪与群鸟的争喧相媲美。我放慢了脚步,看着他们走远,拐弯,消失在森林深处。在主路的右手边,有一条石阶,蜿蜒而上,通向山顶。显然,这是一条废弃的路,颜色灰黑,多处有破损,上面覆盖着不少落叶,两旁杂草丛生。我无数次经过这里,但都是看一眼就过去了。这次,我决定登上去,一探究竟。
当我的脚踏上第一道石阶时,心中顿然生出一丝兴奋来。这虽是条老路,但对我来说却是一条不折不扣的新路。梅林山上的许多路,我大致都有所了解:多长,多宽,通向哪里。唯独这条路,由低到高,由近到远,一眼看不到尽头,不知是通向美景,还是通向绝地,不知是通向安然,还是通向危险。
但既然决定了,就必须登上去。长久以来,我都十分痛恨自己的优柔寡断,不放过任何战胜它的机会。
虽然是岭南,冬天里,不少草木还是枯萎了。那些干枯的草茎,灰中见白,白中透黄,散乱萧索。但在枯草丛中,常绿植物们还在若无其事地抽枝散叶、开花结果。石缝中,一棵蔓九节四处蔓延,必欲找到一个比自己高的东西,好爬上去。蔓九节绿意盈盈,部分地改变了石阶的属性,使其增添了几分柔软与妩媚。
还看到一棵乌桕,与一丛白芒长在一起,两尺来高,手指粗细,只在树梢部位擎出几片叶子,其中有三片叶子已经变成深红色,在半是凝翠、半是枯黄的背景中尤其醒目。那三片叶子,在风中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会坠落,但在未坠落之前,它们还是很认真地红着。事实上,乌桕叶变红,原本就意味着它们的生命已接近终点,随时会进入下一次轮回。但它们并无伤感,而是尽可能地在生命的最后阶段,释放出艳丽与热烈的美,以报答生养它们的梅林山。面对这棵乌桕,你会真切地体会到何谓“死如秋叶之静美”。它仿佛并不担心没有人看到它的美,只要山看到就行了。我的到来与凝视,对它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也可能是打扰。
踩着落叶,一步一步向上攀登。两旁高树侍立,照例以木荷与柠檬桉为最多,一黑一白,一肥一瘦,亦兄亦弟,亦姐亦妹。有一棵木荷倾倒了,横在路上,必须弯腰从树干下钻过。应该还是几年前那场台风“山竹”留下的“战果”。又有几丛芦苇,茎杆植枯黄,须发皆白,随风摇曳,若有所思。
上到一半时,向东南方向远眺,能在草木缝隙中看到中心区一角,高楼林立,宛在眼前。平安中心迥出众楼之上,直插云霄,同侪皆仰之望之。其实,万物之高低大小肥瘦妍媸,不过是人类强加给它们的。至少在梅林山,万物都是平等的,木荷不自大,芒萁不自卑,它们是邻居,是朋友,也是亲人。我也忝列其中,与之为挚友,为兄弟。向东北望,可看见不远处梅林山的北部和大脑壳山一隅。高处、远处浅绿,低处、近处金黄,一瞥之下,半是春光,半是秋景,然而,这是冬天。
登顶之后,略略有些失望。这里并非一座山峰,而仅仅是一小块平地,中间擎起一座架设高压线的铁塔。铁塔上还有一个牌子,上写着“220KV 梅经线 N2”字样。而我刚刚走过的这条近于废弃的路,或者就是为建这座铁塔而设。
四处打量,平地上植被茂盛,草长花开。最显眼的是一棵碗口粗的鹅掌柴,枝繁叶茂,绿得发亮。其次是芦苇,
蓬蓬然一大片,细长的茎叶互相交织,风一吹,发出轻微的磨擦声,悉悉沙沙。芦苇的穂又白,又长,又轻。它们低着头,思索着这个世界。它们内心空阔,表情沉静,显然早已看惯了花开花落,看淡了生死交迭。脚下还长着几团鬼针草,叶子已经泛黄,瘦弱不堪,却仍在努力地开花、结实。此处虽然只是一块荒芜的僻地,却着实有点《西游记》中所说“香馥馥,诸花千样色;青冉冉,杂草万般奇”的意味。
不远处的树林中,传来大山雀的叫声。只有一只。它连续叫了好几声,使得山林更加寂静了。没有另一只鸟回应它。它又叫了几声,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干脆不叫了。也许是飞走了。
站在铁塔下、草木间,深深地呼吸一口,感觉身体变轻了些。如此者三四。但终究还是飞不起来。肉身再轻,比起云和鸟来,还是嫌重。
却顾所来径,曲曲复低低。
这条路,以45度角欹斜着身子,静静地靠在山脊上,既不能站起来,也不能躺下去,这是一个让人感到极不舒适的姿势,好在路比人要坚强、彪悍得多,它保持这个姿势,至少已经有二十年了。路没法挪地方,不管喜不喜欢,它都得待在这里,直到生命的尽头。幸而,它也不寂寞,两旁那么多草木,没有一棵不美,有的还会开花,香气袅袅不绝,它很喜欢闻鬼针草的花香,淡淡的,绵软纯净;每天都有虫蚁到来,为它带来几十米之外的消息;小鸟也会不定期前来造访,叽叽喳喳地给它讲些山下奇谈。路也在经历四季,经历时间。时间无形,假草木以成形,时间无声,借虫鸟以发声。这条路,比中心区高端写字楼里的很多白领过得都要充实、自在。
沿着这条路,可以从下面的主路来到山顶,当然也可以从山顶原路返回,重新踏上那条主路。主路细瘦、平坦、曲折、悠长,连通山下的下梅林二街,从下梅林二街可以上北环大道,从北环大道可以通往南山、宝安、东莞、广州,以至贵州、西藏,和湖南、内蒙古。这条路,当然无看到黄河、长城、玉龙雪山和藏羚羊,但它的兄弟、朋友们替它看了。
事在人为,路在人走。人走,路才是路,人不走,路就不是路了。就如我脚下的这条路,虽然废弃已久,但仍然大致保留了原来形式与功能,还可以通行,还可以从此点抵达彼点。只要我走过来,它就是名副其实的路了。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走,那它就是我一个人的路了。
其实,人与之间也都有一条路,或者是康庄大道,或者是林荫小径,或者是漫漫长途,数载难达,或者是幽幽阡陌,一夕数返。但也有些路,长久无人走动,已然荒草如烟,荆棘密布,已经不能称之为路了。
所以,世间道路,无论是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从一条河到另一条河,还是从一颗心到另一颗心,都要尽可能地多走走,多看看,有草拔草,有泥铲泥。道路畅通,尔来汝往,春风桃李,天下怡怡。
下山时,我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用手机给一个朋友发了一条微信:“距上次相见,忽忽已是半载。你什么时候来深?我带你登梅林山。梅林山虽然不高,但确是货真价实的山。凡是山,皆须登,不能爬,更不能踩——这是对山的尊重。春天马上就要到了,我们可以带上酒,在山中对饮,一杯一杯复一杯。等酒喝完了,山花也就开了。”
六、山有思:像山一样活着,越简单,越丰饶
山路蜿蜒,先向西,后向北,一边是人工栽植的花树,一边是自然生长的森林,沿着这条路往上走,可以抵达一座长廊,长廊下种着一片竹林,一坡梅花。有人在竹林与梅花之间打羽毛球,笑声、挥拍声、吆喝声不绝。
再往上走,水泥路变成了石阶。石阶陡峭,左一弯,右一转,伸入森林深处。石阶在召唤,也在指引,我唯有向前,向上,穷尽山径,穷尽森林,穷尽长亭短亭,直到夕阳西下,黄昏来临。
山林广大,足以容纳万物。苔藓,毛蕨,飞机草,榕树,木荷,凤凰木,假苹婆,仙湖苏铁,伯劳,鹧鸪,大山雀,野斑鸠,白腰文鸟,蚂蚁,蜜蜂,蚂蚱,蝴蝶……各种植物、动物,甚至泥土、石头、溪流、白云,共同依附于山,共同组成了山。鬼针草开花,山的快乐就会增加一分,一只蚂蚁饿死了,山也会感到悲伤。白云经过,所有的树都会打招呼,诗人到来,伯劳会叫得更卖力气,在《西洲曲》《东飞伯劳歌》等诗篇之外,它还想拥有更多赞美。
山中的一切事物,无大无小,无贵无贱,既独立自足,又缺一不可。
山林寂静,适合独处,适合休养身心。寻一块清凉的岩石,或一个僻静的角落,暂时脱离人群,静坐,冥思,与万物融为一体,与自然同一脉动,前一刻遗世独立,后一刻羽化登仙。什么城市喧嚣,什么人事纷争,什么爱恨情仇,全都化作一阵风,一阵烟,消失无踪。四周只有花开之声,鸟鸣之声,天地旋转之声,愈热闹,愈寂静,愈寂静,愈美好。
山林具有强烈的抚慰与治愈功能,胜过一切人间良药。
王维有首诗写道:“绿树重阴盖四邻,青苔日厚自无尘。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所谓“科头箕踞”,就是不戴帽子,裸露发髻,两腿张开,无拘无束地坐在松树下。我原本就没戴帽子,也无发髻可以裸露,就直接倚树而坐,左腿伸直,右腿蜷曲,尽可能保持一个轻松、舒适、自在的姿势,不为冷眼人,只为青眼看花,看树,看蚂蚁。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在每一个生命身上都留下了痕迹。
类似的场景我并不陌生。小时候在老家,很多事情都是在树下进行的:乘凉,避雨,休息,杀鸡,逗猫,吃饭,做作业,午休,甚至包括商谈一些对个人或家庭具有节点性、转折性意义的事……也可以说,在很多人的人生里,都包含了一段又一段的树下经历。
我家大门口有一棵大椿树,至少要三人才可环抱,从地面到树梢,高达十几丈,树冠庞大,荫天蔽日。这棵树护佑着我家,也护佑着整个村子。平时,大人们就在树下摆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聊天,打牌,喝酒。而我,则坐在树下,或静看过往行人,或翻看一本卷了边的儿童古诗,或与小伙伴们玩抓石子的游戏。春天,两只黄鹂在树梢上高声鸣叫,清脆悦耳。我现在仍然坚持,黄鹂的叫声是世界最好听的声音之一,可以与婴儿的笑、恋人的呼唤相媲美。为了倾听黄鹂的叫声,我愿意多生一只耳朵,只是不知道生在哪里合适。黄鹂飞起来时也很好看,碧空里一团鲜黄的影子,轻盈而绚丽,让人感到心中一亮。黄鹂从大椿树上飞走之后,不会随意落下,直到找到一棵同样高大的树。夏天,有一对喜鹊在树上筑巢,喜鹊的巢表面看来乱蓬蓬的,既不美观,也不隐蔽。也许它们知道人类喜欢它们,不会伤害它们,所以才这样的大大咧咧,随心所欲。
后来,像乡村绝大部分树木一样,这棵大椿树也被砍伐了,并被锯成好几段,摆在院子里。晒干后,父亲把它们拉到街上,解成了木板,又请来木匠,把这些木板变成了两扇门,两张床,一只衣柜,一套桌椅。对我来说,这棵大椿树从未离开过我们,它只是化成了另外一种形式,来参与我们的生活与人生罢了。所有我们曾经种过的花、看过的鸟、养过的狗、听过的歌、做过的梦,均作如是观。
有人从旁边的小路上经过,看了我一眼。他缓缓地踏着石阶,以树枝作杖,走一步,点一下,木石相接,其声铿然。我倾向于不把它称为噪音。
孔夫子曾经曰过:“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我总觉得,山与水固然不同,但由山与水所引起的快乐是相同的,至少是相似的。孔子把它们分得如此清楚,实在没有必要。再说了,很多山原本就是和水同生共在的,山中有湖,江畔有山,海上有蓬莱。据山观水时,心中有淡然,有宁静,有欢欣,谁还会在意哪些情感是山带来的,哪些情感是水带来的?以及自己是仁者还是智者?
我想,山之所以能给人以宁静、愉悦、抚慰,是因为它具有在一刹那之间摒除一切喧嚣、琐屑、争斗、危机等负面情绪与想象的属性,从而让人回到一种无求、无忮、无悲、无惧的状态。这种状态,树可以给你,鸟可以给你,溪流可以给你,天空与白云也可以给你,唯有人给不了你。
在社会或职场,少不了等级、部门与人我之分,上与下,左与右,亲与疏,对与错,友与敌,喜与悲,每一天每一刻都存在,让人说话做事,都无法尽兴适意,仿佛嘴上贴了胶布,手上戴了锁链,心上压了石头。尤其是对于那些心思单纯、不擅应酬、不爱钻营的人来说,简直是左支右绌,动辄得咎,苦不堪言。
盛夏一日,我又登上了梅林山。因为天气太热,身上出了汗,脑袋昏昏然,就坐在一棵台湾相思树下小憩。看着眼前的树,心中若有所悟。这些树,无论高矮粗细,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或三尺,或两米,绝不挤成一团,只是在树冠部分,枝长叶茂,难免会挨到、碰到,仿佛人们的握手与拥抱,这样既能保证自己接受足够的阳光雨露,又可以相互交流感情,以慰寂寞之情,以尽友邻之道。
从社会到山林,仿佛从黑夜到白天,从寒冬到暖春,夸张一点,从尘世到天堂。到了山里,你才能得到片刻的清闲与自在。因为这里既无争斗、钻营,又无忧惧、压力,有的只是山花山鸟,云卷云舒,以及清清爽爽的心,明明白白的梦。
山中时光,是灰色人生之途上的美酒,渴了,累了,坐下来啜饮几口,然后擦擦汗,抹抹嘴,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路,又可以忍受三五十里。
山中万物皆平等。桃花是桃花,木荷是木荷,蝴蝶是蝴蝶,绣眼鸟是绣眼鸟。谁也不欺负谁,谁也不害怕谁。它们只坚守这样一个原则:怎么简单怎么来,怎么高兴怎么活。
不像人类社会,那么复杂,那么冰冷、生硬。人类为了所谓的方便,所谓的秩序,所谓的文明,拼命地制造各种规则、教条、法令、禁忌,来约束、控制他人,最终作茧自缚,画地为牢,自讨苦吃。人类历史,悠悠两三百万年,一路走来,山重水复,千里万里,人们恐怕早已忘记了为什么要出发,即使记得,也无法回到起点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而前面到底有没有幸福在等着他们,也是渺不可知。
人类还把自己那套东西强加给自然万物。他们把生物划分为域、界、门、纲、目、科、属、种八个等级,以此来判定某个生物姓甚名谁、等级高低。然而苔藓根本不知道自己属于苔藓植物门,更不知道自己是最低等的高等植物,即使知道了也不会承认。乌桕和蝴蝶也一样。
其实,自然界的万物哪有什么界线啊,所有的生物都是第一,也是唯一。凡是出现在我们眼前的生物,都是自然界的优胜者,即使是最低矮最瘦弱的淡竹叶,在生物的品级上也可以与最高大最挺拔的柠檬桉平起平坐。前者不会卑怯,后者不会倨傲,即使它们刚好长在一起。
也唯有这些拒绝人类无端分类、粗暴划界、强行加戏的生物们,才能够如此和谐、友善、安静地相聚山中,日晒月照,雨润露滋,清新端严,粲然生辉。
人类有多种面孔,时喜时悲,时笑时哭,时静时躁,时善时恶,但山中万物却始终保持着相似的表情:平静,安定,浅浅的愉悦,淡淡的兴奋。这是因为,人类总是在追逐、索求,有之则喜,无之则悲,得之则笑,失之则哭。而山中万物则不同,它们所需既少又简单,且都是自然界中免费的东西,比如泥土、阳光、雨水、花蜜、果实等。在山上,一切丰足,无须争抢。
相反,它们无求于人类,而人类却有求于它们。人类若不去看它们,理它们,它们反而会生活得更快乐,更自在。但人类不可能不去打扰它们,因为他们必须呼吸,必须饮食,必须依靠山中事物来建造房屋,制造器具,必要的时候,还要藏身山林,以躲避天灾或人祸。
与山一起生活,可以把生活变得很简单,而把生命变得很丰饶。
有个日本八零后女子,叫位田惠美,2011年,厌倦了城市扰攘的她,毅然搬到爱知县里山的一个山村居住。在这里,她同时收获了爱情、家庭和一种叫做“里山简单生活”的崭新人生。她所住的地方,房租仅三百元,包括一栋主屋,附送两栋偏屋,以及院子、农田等。就是在这个崭新的家里,她每天聆听和享受着“树木摇曳的声音、潺潺河水声、山林间鸟儿的呜唱、野兽的低吟、各种虫儿的叫声以及夜空中阴晴圆缺的明月、美味的蔬菜、木柴燃烧时的噼噼啪啪声、非常和蔼而精神矍铄的爷爷奶奶们,以及与家人一起的闲暇时光。”位田惠美总结道:“我和我的家人们每天享受着大自然的恩惠,过着平淡如水的日子,也在这样的日子里,体会到了由衷的幸福和真正的满足,还有发自灵魂的快乐。”
由位田惠美的经历可知,山予人者实多,但人若取之有道,享之有度,便可过上看似简单实则无比丰盛的生活,而且,所取愈少,快乐就愈多,幸福感就越强。人生终究是平衡的,东若有失,西必有得,物质生活减少了,精神生活就会增加,二者成反比,而总量一定。幸福的要义,在精神不在物质,在简单不在复杂,在心不在身。
我每次来梅林山,不求一瓢饮,不为一箪食,只为看看山水风光,闻闻草木清香,听听鸟鸣虫吟,在大自然简单而精细的运作里寻求某种启示,时刻提醒自己什么是珍贵的,什么是多余的,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什么是可以舍弃的。
七、山有神:每一棵树上都住着一尊神或佛
一到山上,很容易就显出人的本性来,身上死去的部分忽然都复活了,每一颗细胞都在膨胀,似乎一呼一吸之间,便能成佛成神。忍不住要甩甩胳膊,扭扭脖子,或做个其他什么动作。根本停不下来。
山上无人亦有人。山高林密,山径蜿蜒,有时走很远都看不到一个人。但是从天亮到日落,总有人在散步或跑步。这一段遇不上,下一段就遇上了。除此之外,树其实也是人。仔细看,它们也有头有脸、有手有脚、有表情有思想。人有的它们都有。每一棵树都是一个人:男人,女人,老人,青年,还有孩子。有些我认识,远远地看见了,挥挥手,打个招呼,聊聊近况,或者相约去刘郎家喝一杯。有些则互为路人甲,目光偶尔交互,也不妨点点头,问个好。反正都说汉语,都听得懂。
木荷,柠檬桉,枫香,血桐,山茶,双叶榕,山乌桕,银叶树,山杜英,假苹婆,山小桔,九里香,洋蒲桃,大叶相思,台湾相思……李玉,西西,曾楚桥,段作文,江飞泉,安小橙,游利华,以及鸿钧,女娲,接引道人,准提道人,广成子,赤精子,玉鼎真人,太乙真人,文殊菩萨,观音菩萨等。每一棵树都对应着一个人,每一棵树上都住着一尊神或佛。
倒是人自身,夹在树和神佛之间,左支右绌。人有时候想变成树,有时候想变成神或佛。但最终他们只能老老实实地做人。
人只能做人,树却同时能做树、做人、做神、做佛,有时候,人活得还不如一棵树。
因此,人愈发想靠近树,从树上汲取更多能量和养料,以喂养自己的性情和理想。人的理想之一是变成树——无论什么树。
《瓦尔登湖》作者梭罗,在叙述他的马恩河森林探险之旅时,对自己最喜欢的松树有一段极具抒情色彩的描述“……浓烈的香气,我会得到安慰,平息我的伤痛,它是不朽的,因为我就是它,也许它会去另一重天空,在那里它会继续以其高度影响我。”在梭罗的笔下,树成了他理想人格的象征。
树大了,自然就有了神性。小时候在老家,经常听大人们说起,在某山某村,有一个榆树或槐树成了精。及至成年后来到南方,才知岭南无论城乡,皆有拜树的习俗。只要这棵树长得足够高大,风雨不侵,荫蔽一方,就会成为崇拜的对象。深圳的许多街道、村落里,都会供养一棵神树,一般都是大榕树,其性质与妈祖、观音、关公近似。广西的仡佬族称农历八月十五为“拜树节”,他们所拜的树为“青桐树”。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总是充满了这样绮丽的幻想和世俗的庄严。
面对梅林山上的树,我是仰望多于平视,沉默多于开口。我不敢唱歌,因为我知道自己唱歌不好听;我也不敢说教,因为我知道它们懂得的道理比我多得多;但我却愿意为它们背一首李白或苏轼,我敢肯定,它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写出《将进酒》或《水调歌头》,同时也不会拒绝汉语中最豪迈的情感和最优美的思想。
一阵风吹来,树枝轻轻地摇,树叶沙沙地响——它们都同意我的观点。
树是鸟的家园。
陶渊明说“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鸟要住在树上,就像人要住在房子里;鸟爱它的巢,人爱他的家。
坐在树下观鸟、听鸟,是人生中最奢侈的享受之一。
树在山上,鸟在树上,才能各尽其性——树长得肆意而茂盛,鸟唱得欢快而嘹亮。让人觉得,世界原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树和鸟都是造物主手中无可挑剔的杰作。树,无论叫木荷还是乌桕,都是应该的;树枝,无论朝哪个方向长,都是对的;树叶,无论是椭圆的还是狭长的,都是必然的。同样,鸟,无论叫伯劳、鹧鸪还是绣眼鸟、大山雀,无论身形是长是短是肥是瘦,无论叫声是唧唧是喈喈是纤柔是粗犷,都是不可增一分、不可减一毫的,它们拥有不同的完美,你只能理解和欣赏,不可否定和更改。
翠盖横遮,满地清荫。头顶忽然传来一阵鸟鸣,啾咕来,啾咕来,啾咯哩来,啾咯哩来。清脆,响亮,连贯,大珠小珠落玉盘。是白头鹎。
看看,听听,再看看,再听听。它说的话,它唱的歌,字字入耳,声声入心,让人莫名想到糖、故乡和眼泪。
树也会死!
我当然早就知道树会死,凡是生命,总有消亡的时候。生,只是一个过程,而死,才是永恒。但面对一座山坚韧挺拔、郁郁葱葱的树,看到那些已然枯干、朽坏的树,还是感到震惊。
固然,树比人的生命更结实,比人的寿命更长。但树还是会死。干旱、台风、病虫害、甚至人类,都是树的杀手。树死的时候,或者仍然站在原地,或者倒在路旁,迟早,它们都会化成尘埃。
你来自尘土,终将归于尘土。
山路弯弯,有时是石阶,有时是水泥路。这样的路,太硬,也太冷。走多了,走腻了,就想换个频道,去踩踩柔软、质朴、拥有体温的泥土,像野兔和麋鹿一样。甚至也可以摸摸或亲亲它们。
左手边,正好出现了一条荒废已久的小路,杂草丛生,落叶满径。毫不迟疑地踏上去,顿时惊起一群群的蚱蜢和飞蛾。鬼针草的白色小花上落着一只蝴蝶,每隔几秒钟就晃动一下翅膀。当我走近时,尽可能地放轻了脚步,但它还是飞走了。对它来说,人总是危险的。
复前行,大约50米的样子,便看到了两年前台风“山竹”的杰作:半面山坡上,到处都是被吹倒或吹断的树,尽管有关部门一直在清理,但迄今为止,还是有很多断木残枝留在原地,仿佛是一种记录,或者控诉。
眼前的平地上,横斜地躺着几株木荷,它们的枝干早已干枯,它们叶子也早已落尽,它们的灵魂也早已离开它们的肉身了。也许未来的某一天,它们还会重新回到梅林山来,继续做木荷。
其中有一棵木荷,在倒下时正好被另一棵木荷挡住了,于是形成一条简易的独木桥。这对于从小在乡下长大的我来说,诱惑实在太大了。于是我就沿着这座“桥”,稳稳地走了上去,没走一步,就离地面高一些,最终我在中间位置站住了。这里离地面大约两米多高。举目四顾,发现不少灌木、小树都比我矮了半头。不免有些洋洋得意。我看到地上落叶甚厚,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我何不从“桥”上跳下去,重温一下儿时的记忆?小时候,我经常从墙头、田埂甚至桃树或梨树上往下跳,即使高至两米、三米甚至四米,我依然能够凌空跃下,落地无声——这当然有点夸张,声音还是有的,尽管不大。但这已经足够引起小伙伴的佩服和敬畏了。
我真的跳了下去。
然而我失算了。看起来很厚的落叶,完全是个假象,其实只有薄薄的一层;而更可怕的是,地面非常坚硬,当双脚落地时,仿佛我一身骨肉砸在了石头上,痛得我几乎晕了过去。我心里暗叫:“完了,完了,这双脚可能废了!”幸而,在地上蹲了大约十分钟之后,我总算缓过气来,拖着一双伤脚,一步一步挪下山去。
回到家,看见我一瘸一拐的,妻子自然要详加审问,还没等她动刑,我就招了,妻子很生气,数落我道:“让我们怎么说你好呢?都快四十岁了,还跟小孩子一样!”
此后的半个月里,我一直未脚伤所扰,尤其是脚后跟,一用力就疼,像被针扎到了似的。不知道是不是跟骨骨折了。我也懒得理它。后来疼痛越来越轻,终于消失了。
这是梅林山给我的一次“刻骨铭心”的记忆。
但是,脚伤一好,我又迫不及待地来亲近它了。我仍旧像以前那样在山路上漫步,在树林中徘徊,倚树,看花,听鸟,与每一位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打招呼,在它们身上寻找美、善、快乐和慰藉。我相信,只要去得够多,走得够远,看得够仔细,总有一天,我会在某一棵树上逮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