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洲河静静地从光明流过,流过每一个光明人的心头,以不同的姿态和意象,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河是同一条河,人却是千差万别的,每个人对于河的观感和体验都是不一样的。我相信,在每一个光明人的心里,都流淌着一条专属于他自己的茅洲河。比如,我的诗人朋友刘炜兄,每天徜徉在茅洲河的世界里,就像茅洲河每天徜徉在他的世界里,茅洲河就成了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意象宝库和灵感来源,隔三岔五就在朋友圈来上一首。而在我的同事张任伟兄眼里,茅洲河则是他“野外徒步,迹行天下”的圣地,每一次的脚步丈量都带给他不一样的生命体验和心灵感悟。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的意思是,流水是运动的,下一次踏进的河流早已不是当初踏进的那条河流,以此来说明他关于“变”的哲学思想。他的学生克拉底鲁则更激进,说人一次都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这未免有点让人觉得恐惧——世界是如此捉摸不定,人类仅有的那点智能在变幻莫测的世界面前捉襟见肘。我不是哲学家,无意与上面两位别苗头。如果非要为这篇小文章找出一点哲学依据的话,那就是“不同的人永远不可能踏进同一条河流”。
作为长住“候鸟”,平日里忙于工作,周末要去外地接送小孩,节假日又常常千里迢迢赶回老家去探望老父老母,其实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极目南天,闲庭信步。可是,疫情说来就来,由不得你愿不愿意、喜不喜欢。留深过年、留深过暑假成了无奈的选择之后,才有了充裕的时间和儿子一起沿着茅洲河散步。那段时间,我们俩经常选定某个河段,一走就是大半天。茅洲河太长了,从发源地到入海口,很难在一天之内走完。对于我这样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来说,与其走马观花,浮光掠影,不如徐徐而行,慢慢品味。
慢是一种生活的艺术,一种艺术的生活。只有慢下来,静下来,感官和心灵才能舒展开来,与天地万物触碰,交会,相融,酝酿,发酵,升华,从而化生出种种不一样的兴味来。在时间被拉长、空间被放大后,随便一朵花、一棵草、一处蛙鸣、一声鸟叫,都有可能在不经意间,像丘比特之箭一样射向你的心房,在你平静的心灵之湖激起阵阵涟漪。这是生命体与生命体之间奇妙的互动,是彼此之间的包容与被包容、欣赏与被欣赏、悦纳与被悦纳。这座城市包容了许许多多社会和自然意义上的“社区”,这些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社区”又包容了无数的生命体,而不同的生命体之间又彼此包容,结成了微妙的生命共同体。
我始终觉得,在深圳这样一座寸土寸金的城市,能够最大限度地包容茅洲河的狂野之性和庞大身躯,实在是一个奇迹。现在很多地方的城市建设,太过注重空间利益的掠夺,太过注重外表的华丽光鲜,人设气味太浓厚,反而损伤了河流、湖泊、池沼等自然景域的天然美,削减了其对市民心灵的抚慰作用。茅洲河的修复和改造则不一样,遵循了一条“返璞归真”的生态化思路,在清污、截污、治污,修复茅洲河生态功能的基础上,一切的便利化、景观化建设都以不侵蚀自然生态为原则,一切都是为着茅洲河更从容、更野性、更大气地从城区流过。走进茅洲河,就仿佛走出了喧嚣的城市,远离了后工业文明,走进了纯粹的大自然的怀抱。人们可以如释重负地卸下快节奏城市生活带来的种种倦怠,尽情地舒张自己的天性,品味大自然的诗意与美好。
这样的茅洲河才是我所向往的诗意之河,似乎她早已在我的生命里流淌了千百年,以美丽的神话传说为基因,滥觞于遥远的诗经、楚辞,流过古诗十九首,流过唐诗、宋词、元曲……交汇成一首首优美的现代诗行。
茅洲河发端于阳台山,这本身就是一个很有文学意趣的隐喻。这座海拔仅587米的山在命名上走过了雅、俗两条路线:明代方志标记为阳台山,是为雅;民间口语相传为羊台山(或羊蹄山),是为俗。在中国语文里,“阳台”是个历史久远、含意丰富的词。它不仅具有“阳光普照的高台”的地理意义,还是一个与女神、爱情、生命、丰收有关的文化典故。战国时期的宋玉在《高唐赋》中写到,楚怀王夜梦巫山神女,神女自荐枕席,男女交欢,神女临别时自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这大概就是“阳台云雨”这个典故的来历了。故事里的神女,“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视。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地其若丹。素质干之醲实兮,志解泰而体闲。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宋玉《神女赋》),简直就是爱与美的化身。不管阳台山命名与这个典故有没有关系,都会因为“阳台”这个古老的词汇而具有了特别厚重的文化意蕴。
茅洲河从阳台山向着光明一路迤逦而来,沿途不断接纳域内支流,水量越来越大,河岸越来越宽,河流生命形态越来越丰富,让人不觉吟味起《诗经》里的《河广》、《古诗十九首》里的《迢迢牵牛星》。《河广》诗云:“谁谓河广?一苇杭(通“航”)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通“舠”,dāo,小船),谁谓宋远?曾不崇朝(zhāo)。”《迢迢牵牛星》诗云:“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两诗对照着来读,以“河”之宽广,居然“一苇可杭”而不觉其远;以“河汉”之“相去几许”,居然而至于“脉脉不得语”,不免令人感慨系之。宽与窄,远与近,通与隔,彼与此,客与主,从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当然也视乎境遇与情绪的不同。作为一座移民城市,深圳有无数“漂”着的人,是为“深漂族”。“漂”是一种极不安定的生活状态,意味着远离故土,远离亲人,没有固定的住所和持久的收入,缺乏稳定的朋友圈,爱情成为奢侈品。踟躇于茅洲河畔,心中涌起的,只怕就是这种种难以言说的滋味吧。
“来了就是深圳人”是口号,是抚慰,是温暖,也是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宣示。既然选择了做一个“深漂”,就要以主动的姿态,赶超本跑,无论事业还爱情。追而求之,求而得之,抑或求之不得,都是生活的常态,而最难熬、最伤神、最具有诱惑力的就是那种“可望而不可即”的过程与境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诗经•蒹葭》)蒹葭,亦即芦苇。解诗者说,芦苇是飘零之物,随风而荡却止于其根,若飘若止,若有若无,与思绪无限恍惚飘摇而牵挂于情的状态极为相似。如此说来,诗里的蒹葭既是情绪、情感的衬托之景物,又是情绪、情感本身的隐喻。茅洲河的“蒹葭”不是芦苇,而是象草,却比一般的芦苇更粗壮,更高大,更有视觉的冲击力和情感的穿透力。
茅洲河的野性和诗意还体现在河中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沙洲上。如果说水是河流的灵魂的话,那么沙洲就是她美丽的容颜了。试想想,如果河流只有流水而没有沙洲,灵魂失去了肉体的依托,该是何等的抽象和呆板啊!换个角度来说,水质再好,河面再水平如镜,再波光粼粼,也只不过是为大自然这位杰出的画师提供了一块好的画布,而绝对不是画作本身。真正的画作是沙洲,这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画布上涂抹的奇妙色块,它们把规整的河面分割、撕扯成不规则的条条、带带,分分合合,交错纠缠,浑然一幅经典的意象派绘画。沙洲是生命的新载体,有了沙洲,就会有花花草草、虫虫鸟鸟,就会有四季的变迁、生命的轮回,就会有各种各样的生命奇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诗经》里的沙洲。“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这是温庭筠笔下的沙洲。“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这是李白笔下的沙洲。那么,茅洲河的沙洲属于谁呢?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每一个热爱她的人,属于每一个有诗情的人。
在茅洲河两岸的护坡上,会适当地人工种植一些观赏性的花草树木,不多,随缘。比较普遍的是草皮、狼尾草,还有玉蝉花、紫娇花、马利筋、硬骨凌霄、黄槐决明、黄花夹竹桃、鸡蛋花、淡红风铃木等。佛曰:“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在屈原的辞赋世界里,“香草美人”皆有所寄托和比附,如“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如“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中洲之宿莽”。我们或许没有这么高深的境界,但在茅洲河的植物大观园里,依然可以“多识草木鸟兽之名”,甚至还可以利用智能手机上的学习工具,借花学诗,一花一诗。比如黄花夹竹桃,有宋代沈与求的《夹竹桃花》诗:“摇摇儿女花,挺挺君子操。一见适相逢,绸缪结深好。妾容似桃萼,郎心如竹枝。桃花有时谢,竹枝无时衰。春园灼灼自颜色,愿言岁晚长相随。”沈诗用拟人手法,歌颂夫妻之间长相厮守、白头偕老的坚贞不渝的爱情。黄槐决明,有杜甫的《秋雨叹》:“雨中百草秋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著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硬骨凌霄,有贾昌朝的《咏凌霄花》:“披云似有凌霄志,向日宁无捧日心。珍重青松好依托,直从平地起千寻。”花与诗,似乎一对孪生姐妹,有花皆宜诗,有诗亦有花。
这样的茅洲河你是不舍得放她走的!你怎么会舍得呢?可是,她终究是要一路向西,流向入海口,流进伶仃洋的,那里才是她的归宿。目送着她在斜阳的映照下,款款地融入伶仃洋的怀抱,在你耳畔响起的,一定是秦观的《踏莎行·郴州旅舍》:“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站在光明人的角度看,茅洲河是为光明而生的,为什么非要流到远方去呢?
逝者如斯,茅洲河水可以远逝,但她的精魄会永远留在光明人的心里。在深圳最接地气的本土报纸《宝安日报》的“宝安文学”“龙华文艺”“光明文艺”等文艺副刊里,在大大小小的文学内刊里,隔三岔五就能读到关于茅洲河的篇章。诗、词、歌、赋、现代诗、散文诗、散文,体裁多样,内容丰富,常写常新。
茅洲河就这样静静地流淌在诗词里,流淌在光明人的心头,把自己流成了一部光华璀璨的诗歌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