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泅鱼三年

透明简陋的玻璃缸里，两条蝴蝶鱼在泅游，昏暗闷湿的“假二层”出租屋里，唯有此处一盏台灯弥散橘黄的光芒。个子清瘦年轻男子李好，正俯身灯下，心不在焉地投喂鱼食。

他与王芳初识时，去深圳旅游，偶见一宠物鱼缸里，池鱼相斗，唯此两鱼相守相护，便心生怜悯，费力带了回来。

“鱼儿啊，一晃在这个小城三年了。”

李好太息一句，合上食盒，关了台灯，打开小窗，极目远眺。

天空用灰蒙私藏了星辰的璀璨，月亮用孤独支撑着属于夜的黑暗，车水马龙被急躁的交通灯催赶，高耸楼宇被密麻的格子砌满。

“有多少人终其一生只是把自己从一个棺材里，放进另一个棺材里……可能这座城市只负责收纳肉体吧。”

门锁声响起，李好回神过来，打开房灯，拧开房门。

“李好，你今天回来这么早？”

王芳又惊又喜，疲倦的姣容上，勉强浮起一个笑容。

李好和王芳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就近停留在了这个小城市。不景气的就业环境和眼高手低的心态，使得王芳几次面试均以失败为终，今天甚至有个面试官私下还对她提出了轻薄之言。

她愤懑郁积，她经历了社会对刚迈出象牙塔的年轻人，很多不友善的阴影面，甚至对前途和生活感觉到了迷茫绝望。

所逢尖锐之物，皆抵柔软之处。

王芳委屈倾覆，倒在李好的怀里哭着：

“年轻，是否我们的生命，也很轻？是否只能像商店货物，被抛来抛去？我们漂来泊去，是否在报复着自己苟延残喘的孩子气？”

李好很早之前就收起了“文艺范”。转秋渐凉，他脱下廉价的小西装，紧紧抱住王芳，给予她温暖：

“亲爱的，你想那些肥头大耳的秃子，能有什么内涵修养吗？你看那些成功人士，不都一个长得周周正正的吗？再说呢？你面试的那些公司，水平也就那样，哪能慧眼识咱们的女英雄呢？”

王芳发泄了后，情绪渐稳定下来了。她把衣服重新给李好披上，李好微微一笑，抹掉她的泪水：

“对嘛，生活总是有阳光的！来笑一个！”

王芳苦笑不得。

李好脸色一转，故作歉意，用手拍拍了自己的嘴：“哎呦！貌似说错话了，你等着，我马上给你道歉！”

未几，李好从厨房里端出热气腾腾的饭菜，并高声呼喊：

“陛下，小李子给您上菜了！恭贺女王陛下第十八个面试失败，望继续努力！”

咚咚咚！

突然，楼上传来急促的跺脚声，一个中年妇女大骂声：

“大半夜了，还让老娘睡不睡觉？这些外地人，房租也不交上，真是上辈子造孽了！”

“刚出身社会嘛。大晚上的，少说两句，少说两句……”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不断劝解着中年妇女。

些许，吵闹声渐渐平息。

……

中秋月色从枯树败枝间，斜照在一副描绘着静默麦田和自在风车的油画上，阴影与色彩交织，残留细碎斑驳。

屋子两人都沉默着。

李好苦笑了一下，摆放好饭菜后，走向窗子，拉上窗帘，关上月光。在冷炽的白灯下，屋子渐渐暖和起来。

李好盛一碗热饭给了王芳，挤眉弄眼，低声说：

“房租你别担心，过两天发完工资后，就给楼上‘母猪’喂食。安心啦，饭要趁热，哪天不是新的一天？给你说，我们老板对我很满意，又准备给我涨工资了呢！我最近可是干劲十足啊！”

李好蜷起肱二头肌，边吃边逗着王芳，王芳安静地听着吃着。她知道李好是一个乐观的人，就像他的油画一样，永远是风和日丽，充满生机。

晚饭后，李好因为要上早班就先睡了，王芳在一旁轻手轻脚地收拾打点。忙完后，王芳来到油画面前。

这幅画是几年来，李好最得意的一幅作品，也是李好初遇王芳后，一见倾心，灵感喷涌，连夜而绘。画上，一大片长满清油的麦子沿着清澈的河流向远方蔓延，几个高大雪白的风车，随风旋转，一个身着红衣长裙的少女，拿着一朵郁金香，背着身子，伫立风中，眺望着远空的云白天蓝。

这幅画叫《希望》。

正如李好心中的希望一般，那么恬淡静雅。

毕业后，李好不得不放弃艺术之路，就如他嘲弄的一般“画家都是死了才出名的，我可还年轻，更何况还要吃饭呢”。他最初是假托艺术专业学做设计，年轻气盛的他，受不了整天被“不懂艺术”的客户指指点点，大骂几句“艺术就是干净的、纯粹的”后，就被辞去了。

几经周转后，他遁入人群，贴身“廉价”与“辛苦”的标签，老实地当了一名房地产销售。

他没再为她作画，也没再为自己动笔抒情了。每每感怀于此，王芳心头哀伤莫名翻涌，有些美好的东西仿佛如她手中难拳的流沙般，正流失指缝。王芳挪身抚摸着油画上起伏的褶皱，仿佛看到了，理想与现实之间，那看似平淡却如天堑般的冷漠残酷。

“去他娘的工作，老子不干了！”

睡梦中的李好突然呢喃了一句。

这一刻，王芳心痛涌上，无声泪下。

……

晨光熹微，鸟雀鸣翠。

一缕缕油与火的缱绻，在房间内氤氲；一阵阵细雨绵织的跫音，敲醒梦中迷途饥饿。

李好起身走进厨房，从后面抱住正在煎鸡蛋的王芳，发出宠溺地怪声：“哎呦喂，女王陛下亲自操铲，不甚荣幸啊！不过，再不翻面就要‘翻车’了啦！”

“去去去，放开你的咸猪手，快点去洗漱！”

“谢主隆恩！小的遵命！”

吃饭时，李好盯着王芳浓浓的黑眼圈，笑问道：“你是昨晚没睡好，还是在厨房里画的烟熏妆？”

王芳却反常未笑，面色沉静，手指一直搓着筷子。李好见状，也没追问，扒拉着早饭。

良久，王芳放下碗筷，盯着李好说道：

“要不我们离开这个‘牢笼’，去深圳闯一闯？”

李好闻声先是一愣，然后放下碗筷，起身拉开窗帘，打开小窗。

和煦而刺眼的阳光，如深堰泄洪般刹那冲刷掉房内的昏暗阴冷，油画更像是被点着一般，燃起了鲜活的火焰。

片刻，李好转过身来，露出如释重负地笑齿，两道清泉涤荡着脸颊上的憔悴。

王芳瞧见，心疼连连，泪眼婆娑，起身一把抱住李好。

“哇——”

三年来，这个一直在逼仄生活里笑着的男孩，终于哭出来了，大声地哭出来了，勇敢地哭出来了……

几天后，一个晴朗的下午，两人站在江边，江风皱卷千层波澜，江流锦绣万里壮观。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将泅游三年的两条蝴蝶鱼倒入了江水中，让它们跳出安稳，游入广阔，去经历更多未知祸福的冒险，领略更多未曾雨晴的风景。

随后，两人丢掉许多早该丢掉的东西，仅留《希望》，轻装南下，涌入熙攘人海，奔赴新时代大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