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见呖——的一声,好像迎势撕开一块长布,门筛糠似的震了一震。门槛的大石头咕噜翻到了第二个凹坑。
蹲在床头,后背靠着床头木墩的老人搁下刚点上火、抽了半口的水烟筒,往后挪了一下屁股,砰的一声,直接靠在门板上,就着抽掉剩下的半口烟,头顶簌簌落下零星的灰尘。他徐徐地吐出烟去,烟线快断了的时候他下嘴唇往上一翻,尾烟打了一个缠,翘了起来,斜向上走了。等到完全没烟气了,他突然张开口,大哈一声,哈出来的除了一丝残余的烟气,大多都是口气。等他搁下水烟筒,坐在床头的中年男子嗯的一声弯下腰,抓起水烟筒,也不起腰,直接弓着身往烟嘴塞烟丝,身体向前伸探,从挤得满满当当的炉膛里,抽出最底部一根被咸海水洗得发白无皮的厚叶石斑木树枝,用尖端烧得通红的木炭在烟丝跟前一照,只见他粗壮的脖颈的大喉结滚动一轮,烟嘴接连冒出一溜白烟,他侧了一下抵住筒口的嘴,只露出嘴角,烟气从嘴角翘射出来。这时咕噜噜的水声在烟筒里很带劲地响个不停。
小屋外面风声依旧,屋顶的黑色沥青布被扯得啪啪响。整个小屋充溢着白色的烟气和辣喉的烟味,混合着淡淡的松木香和常年积压下来的柴油气味,糅成尿骚。他们对这股味道再熟悉不过了,熟悉到它们已然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像人一样有感情了。他们以前无论是出海捕鱼还是出门在外,主要闻到这股味,心不由得暖了,好像到了自己的家,说话也不用客气了。
如今在这个小屋里有四个男人,两个老的两个小的,最小的那位也起码四十岁了。他正躺在床上,脸朝外侧着身,身上盖着一张白色棉被,不过变成黄褐色了,棉线错位、疏朗,在多年的湿重的海风作用下,里面棉絮有凸有凹,一团一团,像四五月晴天鱼鳞云,又像十二月的芦苇穗子。他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炉灶上的铝罐。铝罐黑黝黝的盖子像个受冻的老人在发颤,嗒嗒嗒地响个不停。里面的热气也发颤似的溢出来。
坐在床尾对面角落的是个六十开外的老人,他一只手抓着另一只手的腕部,松松地拦住膝盖,嘴巴紧闭,神情凝重,好像蒙着一层三月的长脚雾,隔一会就从四边捡一块木柴从后面伸进炉膛。
哎呀,这鬼天气真他妈冷。躺在床上的男子说了一句,翻过身来,拉了一下身上的被子,相对他一米七多的身体,这被子显得太短了,一拉就露了脚。于是他蹭了两下,被子盖过了脚,而上面的被子就只够胸乳那里了,等于没拉。
这种天就冷了,后生仔。坐在门口的老人不屑地说。他也给炉膛加了一根柴,接着说,我当年去赤土挑叶的时候,那才叫冷,早上四五点就出门了,叶子上的霜都没化呢。手都不敢摸扁担,一摸,像刀割。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你说撒尿结冰也可以啊。躺在床上的男子不服气地说。他身体一动不动,眼睛盯着漆黑的屋顶,好像是在跟屋顶说话。
你问老林是不是这样的。坐在门口的老人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老人又说,去的时候还好,起码穿得多,走几步路身体也暖了,回来的时候才要命。你想,挑着两百斤重的担子,衣服越厚越碍,而且身体一热起来,这个热不是空担子走路的热了,而是大汗淋漓,没办法只能脱衣服,一脱了衣服那个冷啊,冻得人就跟簸箕筛谷一样,汗水冷得快,风钻进去,整个人都僵了。我都不知道当年怎么过来的。
他停了口,躺在床上的中年男子还是睁眼看着屋顶,一动也不动。他们两个好像都在等什么,可是屋子里只有炉膛里木柴的毕波声,和外面越来越烈的风声。
他又拿起水烟筒,吧嗒吧嗒一连抽了三口烟。他这次没有把烟筒搁在脚跟边,而是放在火炉边的一块板砖上。冬天的夜总是比夏天的夜要漫长,都是睡觉惹的祸,他的脚整晚都是冷的,像裸露在外面,身上盖多厚都不顶用。而他的脚不暖的话,他根本睡不着,或者说闭着眼,静静把自己身体丢弃了,不再关注自己的脚,然后不知在什么时候睡去。可这种情况是很少的,更多的情况是他闭着眼,清醒了一晚。奇怪的是,第二天他也不觉得困,还能下海、压网。他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喜欢回忆,像小孩子吮冰棒似的回味以前发生的事。而回味最多的事就是去赤土割叶了。而那个习惯也是当时落下的。去赤土割草要翻过铁路那边的山头,当年还没有铁路,都是坐船,过了河走小路,一直都两个多小时才到山脚,到了山脚还不能吃饭,因为没有饭吃了,怀里的饭团在渡口那就吃了。说到底还是当年的人没东西吃,热乎乎的饭团上放两片萝卜干,饭团的热气蒸着萝卜干,萝卜干的香气冒出来,这时连神仙也控制不了。只能挨饿翻山了,那山真陡。记得第一次去的时候,大人在这边渡口,指着远处的山说到时要翻山,问他敢不敢?自己望着那几个晨雾中矮矮的小山包,信心满满地说:有什么不敢。随着山头越来越近,山体清楚起来了才发现原来是那么高。爬山时才知道,这山不但高,而且陡,去时挑空担还好走,可以把畚箕叠起来,单肩一边挑,回来时就不能这样了,遇到实在陡的地方,只能把担子放下来,用山上的草藤绑实了畚箕里叶子,像个粽子似的把它推下去,自己再抓着细叶桉、地梢瓜或圆叶地锦下来。到了山脚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肚子实在饿得没办法了,就到山下的甘蔗园偷一棵甘蔗,其实也不算偷,当时的人不计较路人解渴吃这一两根,最主要是甘蔗可以收割了,要是七八月,甘蔗才长三四节,你去偷那才叫偷,抓到就绑在电线杆上,还要罚钱。甘蔗前后几眼都不要,只留中间,波脆波脆就啃了。不吃甘蔗还好,吃了空肚子好像一个水箱,甘蔗汁在里面翻来滚去,滚得人难受,胃也受不了。为了赶时间,只能一边走一边走,那肚子颠得可厉害了,黄疸水都差点颠出来。以前割的叶子前几年还见到,现在找不到了,如今也不用这个施肥了,都是用复合肥。那时候他走得慢,人家不能丢下他,就在山脚下等他,他们吃了甘蔗,肚子胀胀的,就躺在路边消化,等他。他到了人家已经睡够了,他不能让人家再等,只好边啃甘蔗边走。过了半年,他成为一位领大工分的人了,就在山脚小歇息等后面的新手,可是别人睡着了,他却没睡着,关键就是脚冷,他从头到尾都只是闭着眼,时间一久就落下这个习惯,几十年了都改不了。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落下第二个习惯:不能忍受安静。要是没人还好,只要是有其他人在,他就忍不住说话,哪怕打扰到别人。然要是有人说了他又不想开口,想听别人说了。
还能怎么过来?跟老婆睡觉,睡了觉老婆肚子大了,平下去之后继续跟老婆睡觉,老婆肚子又大了,大了又平了,平了又大了,就这样过来了。还能怎么过来。坐在床头的男子说,他一只脚悬在半空,一只脚盘在裆前,像大妈坐着弄针线活的坐姿。
那人家单身汉不是都活不了了。躺在床上的男子说。
我可没这样说,人家单身汉有单身汉的活法,你看浩叔人家不是过得很快活吗?无牵无挂,有钱了还能去逛窑子玩女人,从早到晚守着彩票档口,跟这个女人和那个女人说大话,我们可以吗?所以我说单身汉也没什么不好。坐在床头的男子说,他走上前去取水烟筒,顺便捡起地上的木棍,捅进炉膛里,然后把炉膛里的木炭捣碎,掉进下面的兜里,火苗立马从铝罐周边窜出来,像蛇信子似的。小屋顿时亮了许多。而罐盖哒哒声响得更密更大了,喷出的水汽也更浓了。
现在还有口气当然好,可人活一辈子,到头来连个举幡子的人也没有,不是他妈白活了吗?躺在床上的男子讪讪地说。
哪里的黄土都能埋人,有人举幡子也不一定给你举。秀才读书那么多,还是老师,识字识历,可最后还要是给钱才请到自己儿子给他举幡子。你说他不白活吗?坐在床头的男子哈了一口烟,不以为然地说。
种什么因结什么果子,这只怨他自己,我听说当年要不是听信道士的话说这个儿子会克他们两公婆,硬要送给人家,人家也不至于这样。现在老了,死了就想别人回来,想得美,人家给你举幡子,那人家养父养母呢?躺在床上的男子翻过身来,坚决地说,说完又把身体翻回去,睁眼看屋顶。
我就说有儿子也未必有人举幡子嘛。坐在床头的男子把水烟筒竖着搁在床前,又把悬在床前的脚收上去,双腿盘着说,这东西就看你怎么看而已,我就觉得人家浩叔现在就过得没什么不好,不愁吃不愁穿,领着政府的低保,一周有五天趁圩,骑着一个破单车头,也不怕人家抢劫,无牵无挂。
你这么咧羡慕也不见你做单身汉,生了一窝的化骨龙,超生费都交死你,现在在这里说风凉话。躺在床上的男子讪讪地说。
我又没说羡慕,只是我觉得你说没儿女就白活这句话太蹊跷了。谁死了之后都是一堆白土,哪还管得百年之后的鸡巴事。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够累了,死了还这么操心,做鬼也不高兴,这不是前世造孽吗?不是也有人说是前世造孽才生儿女,我看这话也对。坐在床头的男子低着头说。
那你造的孽可深了,估计你这辈子都甭想还完。躺在床上的男子哂笑说。
小屋随之又恢复到刚开始的安静,只听见炉膛里哔啵哔啵的声音和屋子外面越来越烈的风声。今夜的风真猛,像刀子一般切过高大的红树林和厚叶石斑木,红树林上的树籽像个淘气的小孩子在不停甩打着枝干,发出咯咯的响声,低矮的厚叶石斑木、红树和柔软的芦苇被吹得像电线杆上串着的破草鞋。此时海水在风的作用下,像妇人怀胎的肚子,渐渐鼓起来了。估计快漫过河堤了吧。要是这样的话,红树和厚叶石斑木肯定被河水吞了,岸上的芦苇只能见到尖尖了。河堤的路都找不到了。
记得那是二十年前吧,有一次刮十五级的大台风,河水直逼到妈祖庙的门槛上,他事先不知道风这么大,以为再大也不过十二级。他照常出海,把船停在下游一个村庄的小港口里。他在船舱中睡觉,到了后半夜,几个浪头打过来,人被猛然晃醒了。他赶紧双手扶着两边舱板,歪歪倒倒爬出船舱。缩着脖颈,视线刚够船沿,一看,外面都分不清天和地了。裹挟着雨水的风打在脸上,那就跟钝刀子割一样。他的心里一下子凉了,要做水鬼了。他不想坐着等死,于是赶紧身体贴紧船板,爬到船尾,把搁在尾龙骨上的船锚推进水里,海水像只发怒的老虎不间断地用头猛撞船舷。他像条摆尾的眼镜蛇爬回船舱,翻出尼龙绳,再爬到船尾,把尼龙绳的一头死死绑在尾龙骨上,另一头绕实手臂,然后像一条跃出渔网的鲩鱼,扎进乌青翻卷的水里。他使劲往水下沉,可是很快又被翻滚的水流端起来,他仰着头,哈赤换口气,做一个蹬脚的姿势马上又沉下去。他来来回回沉浮了五次都没能办到。他嘴里开始默念妈祖,趁着风浪间歇,身体在水底打了一个躬,头斜钻进水底,然后朝着岸边方向使劲地踢脚拨水。水底的浪虽然没有水面那么猛,但也不可小看,在水底,身体稍微顺一下水势就可能使它大大偏离方向。而且眼睛紧闭,睁开的话眼珠子都可能被抠出来。他只能往前游,就在他憋不住浮出水面换气时,顿时傻眼了,眼前只有隆高忽低的河水,裹着风仿佛石板般扇过来,完全看不见边。他想猛拉一把尼龙绳,可是水势立马把他力气借走。他只能保持浮着,失重似的缓缓拉尼龙绳,时下要先靠近船。他心里又开始默念妈祖。他快靠近船了才发现,原来他朝着岸边的反方向游了,要不是换气,可能就游出港口,钻进河道了,那时就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做定水鬼了。他再次潜入水底,这次他特别注意水势,避免像刚才那样被水势带偏了方向。他在水底拼命地游,心里不默念妈祖了,而是把水势当成敌人,他要证明他是不会那么轻易被征服的。第一次出来换气时可以看到岸上虾塘的木屋了,第二次换气就可以看到的芦苇尖了,这时的水势渐近缓和。他神经猛然抽紧,大腿和肚皮好像有无数的刀子在划,他知道底下全是他们俗称的猫爪刺。现在不能潜下水底,不然准被划得没鼻子没眼睛,只能往前游。他这时被藤绊住脚,虽然脱掉它有些麻烦,不过也说明岸就在前面两步远了,也许可以尝试站起来。果然,他一踩空,脚掌心落在一棵红树上,水刚够胸口,往前跨一步,终于踩着河堤了。他不能站起来,不然会被风刮进虾塘里,到时又得费一番功夫,虽然虾塘没什么浪。他弓着腰,脚底摸着牛筋草走路,直到走上村子田野边。
这次大风怎么也没有当年那么大吧?他想。
外面有人要进来。坐在床头的男子提醒他一句。
他赶紧转过身,挪开石头,不敢完全搬开,不然屋内都是风和水。屋内已经没有一块干处了。炉底四边都是水。
进来的人顺势带进一阵大风,大风在屋里贴在墙壁绕了一圈,最后在屋子中间自然消失了。他把身上紫色的雨衣脱下来,马上坐在火炉边,烤手。他的手心和十指苍白,而且指肚抽干了血似的皱缩厉害。这双手起码在水里泡三个小时了。
水退了吗?坐在床头的男子问。
风没横南,水可能退吗?火炉边的男子哈赤哈赤地说。
刮了一晚了,还没横南,这是什么鸡巴天气,都快十二月竟然还有台风。躺在床上的男子说,今年这个年难过啰。说完叹了一口长气。
难过也要过。反正活着都要过年,除非死了。火炉边的男子说,他捡了一块湿漉漉的苦楝树枝捅进炉膛。
别把那东西塞进去,到时烟熏得整个屋子都待不住,赶紧抽出来。他不慌不忙地说。
那男子慢慢抽出苦楝树枝。他用炉膛里面的树枝搅拌了一阵火炭,屋子顿时亮了,不过很快又恢复原来的晕黄。火光到了照出去半米远就断了。那男子的发脚还有水痕,发梢的水还在不断地滴下来。
你也把头上的水甩干啊。他说。
命都差点没了,还管那鸡巴事。火炉边的男子瓮着声说,目不转睛地看着炉膛里红通通的火炭。
你不是还活着在这里烤火嘛。坐在床头的男子说。
刚才差点就上不来,我还以为就那样闭眼了,没想到还可以看到明天的太阳。命这东西真他妈说不准,也不知道天哪天把它收走。
傻人命长,你就慢慢熬吧。躺在床上的男子说。
我倒想刚才就让水冲了,这样老婆孩子也不用花钱,那些狗腿子也不用满山找尸体拿去烧,省钱又省事。要是老死了又没钱烧,到时被挖了搁在火葬场,那才叫凄凉,像“干着火”,现在还躺在那里。
干着火也算是个奇人了,活着的时候过着有老婆像没老婆、有儿子像没儿子的生活,死了还是这样。坐在床头的男子说。
他那老婆和儿子也是个人物,要是我的老婆儿子也这样,我也像干着火。那男子喃喃地说,看了角落的老人一眼,又低下头看炉膛的火炭。
那是报应!想当年他的老父在大队管粮仓,他们家有饭喂鸡,其他人没米入肚。他当兵回来以为了不起,说话还大过喇叭。当兵前他学过几年分番薯的数学,又是记公分又是排工作,整天跳上跳下,看起来比他老父还忙,还学人家到田里巡查,见到这个人发一段话,见到那个人也发一段话,说什么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塞,寨字不会说成塞。他要不是靠他早死老父那张招牌,讲话我保证连狗都吐舌。坐在床头的男子说。
他干着火的名字是怎么来的?躺在床上的男子转过身来说。
当年他当兵回来,到了对面渡口,有个船夫见摆渡不在就搭他过渡。他当时买了两箩筐的橘子,那船夫见他是个兵,人又瘦小,就帮他挑上岸,一直挑到他家门口才放下喔。他看人家这么帮他,就给了人家三个橘子,也不给多,就三个。秀才当年还不出去教书,在村里当出纳,看他这样就说他三个橘子也给得出手,人家帮你挑这么远,真是干着火。别人一传十、十传百,给他坐实了这个名字。坐在床头的男子说。
原来是这样。躺在床上的男子恍然大悟地说,他还当过兵啊?
当过。他立马说,好像别人在问他。
他差点忘记自己也当过兵了。当年中越自卫反击战他还参加过呢,他当时还以为要上前线,可是大家伙都说战争结束了,他到了边境才知道原来是过来给战士们收尸体。战场上硬碰硬没有死多少人,撤退时死的人更多,那些越南仔没良心,就会在背后放冷枪冷炮,很多解放军战士都冤死在撤退的途中。他想想真是可惜,替他们感到不值,要是死在前线也就算了,还能当烈士,死在撤退的途中,真是太不值了。看战友们死得这么冤枉,他只愿战争还在继续,哪怕几天也好,让他有机会替他死去的战友报仇,哪怕战死!堆积起来的尸体就像小山头一样,太多了来不及掩埋,其他战友回去睡了,他留下来,就在尸体边守夜。其实尸体有什么好守的,他就是记得家乡的习俗,人在死去的那天晚上,尸体停在宗祠,亲人在旁边守夜,这样死去的人才会走得安心,他想让这些死去的战友知道阳间有人给他们守夜,这样他们就走得无牵无挂。
那天晚上,四周一个套一个的山头很静,树林很静,地上密密匝匝的草和地下的虫子都很静,只有远处几声鸟叫,不过更衬得夜的死寂。面对着那堆尸体,他心里丝毫没有恐惧,大脑不但清醒,还很活跃,他想到了生,想到了死,更多是想到死的价值和意义,他们跟他一样的年龄,都是一个人最美好的阶段啊,就这么没了,为了打一场本该不用发生的战争。他不恨越南士兵,因为他们也是士兵,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该死的是他们的政府,那几个发动这场战争的领导者。我们为了保家卫国才反击的,不错,眼前的这堆尸体,他们就是为了这个神圣的使命才躺在这的。他们是保住了边境的安宁,这堆尸体就是证明,可是他们自己的家呢?他们的父母妻儿又怎么办呢?他最后哭了,哽咽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土地上。真像在哭灵。
退伍之后他在家呆了八年,娶妻生子,又过了两年,他到城里找活干。可是他一无本钱二无手艺,就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退伍军人,能做什么?他给一个纸箱厂当保安。招人的经理上下看了他一眼,像审视一件货物,就问他之前做过什么?
当兵、种田。他说。
你还当过兵啊?那经理惊讶地说,像个娘们。
当过。他说,当时真想给他一拳头,又想到不必要跟一个娘们过不去,所以忍住了。
参加过战争吗?那经理瞪大青蛙眼问。
参加过。他说。
哟!什么战争?打日本?不是,打美国?又不像啊。那经理自言自语地说。
中越自卫反击战。他说。
中越自卫反击战啊,你当时也上前线啦?那经理又瞪大了青蛙眼。
没有。他说。
可你不是说参加过中越自卫反击战嘛?那经理眯细了眼。浮凸的瞳孔仿佛两颗随时发射的子弹。
我是参加过,去埋尸体。他咬紧牙,四指的指甲嵌进手心。
噢——原来是去埋尸体啊。那经理惋惜地说,好像他应该去前线,甚至他应该死在战场上,而不是只埋尸体,然后像条狗一样在这里乞求他给一份工作,赏一口饭吃。
他想告诉他他不是贪生怕死,而是没机会上前线,可是他又想到跟这样的人讲这些话有什么用呢?他不仅不会信你的话,还会说你是在找借口。
退伍几年了?那经理淡淡地问。
十年。他说。
怪不得。那经理语气更冷了,好,你被录用了,明天过来上班吧。说完看也不看他就站起来,转身准备走。
太不值了。他咬紧牙说。
什么?你嫌我们给的待遇不好,委屈你了,觉得不值?那经理眼皮眯成一条缝。
不是。他继续咬紧牙,八根手指的指甲嵌进手心,他感觉指甲快嵌进肉里了。
那是什么?那经理站直了腰,微微昂了一下头。
我是说他们死的太不值了,国家应该派你们这些人去保家卫国!你们这种人才应该死在撤退的途中!你们才应该死了连个墓碑也没有!而我一定会挖最深的坑埋你们!他死死盯着那经理,说完一脚踢翻桌子,头也不回就走了。那经理在他背后骂爹骂娘,骂他的祖宗十八代,还说他当兵的资格只够给人埋尸体,但是他心里一点也不生气,他心里现在只有悔恨,深深的悔恨。
他没有在城里上过一天班就回到村子,在亲友的帮助下,打了一条船,从此在这条河上荡来荡去,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他已经记不得像今晚这样大的台风经历多少次了,反正每年总有两三次吧。
看他那个头当兵也不怎样,就是个给人提鞋的。躺在床上的男子轻蔑地说。
你刚刚说怎么差点就起不来了?坐在床头的男子问。
有什么好说的。蹲在火炉前的男子说,语气极其淡然。他这么说有他的意思,因为在这个屋子里的人哪个没经历过这种事。
看来妈祖显灵了,等风息了,你要砍几刀肉去拜拜妈祖才行。躺在床上的男子说。
你要就那样死了,别说对不起你自己,你老婆儿子也不会去找你的,死了也没人拿香去引你的魂回来。逢年过节只益了那帮水鬼。坐在床头的男子说。
屋子又安静了下来。
铝罐冒出的水汽渐渐少了,里面滚开的声音也从咕噜声变成滋滋声了。外面的风还是那么的狂。坐在床头的男子看着铝罐的盖子,躺在船上的男子又重新盯着屋顶,而他后背还是靠在门板上,这时向前伸腰,把炉子旁边的板砖拿过来,垫在屁股下面,一阵突如其来的寒冷让他在就黑皮衣里打了一个颤。
有没有烟?坐在炉子前面的男子蹲着半转过身问他。
他没有回答,稍稍松开膝盖窝,从里面拿出黄色烟丝袋,递给前面的男子。
抽烟不带烟,跟老丁一个样。躺在床上的男子说。
刚才鸡巴毛都湿了。有烟也是水烟。坐在炉子前面的男子说。
人家老丁也不算这种人吧?你要说大胆是这种人我就信。坐在床头的男子说,大胆抽烟那才是从来不带烟,他连一包烟丝多少钱都不知道。
俗话说:‘别人有钱买饼吃一半,我们没钱买饼也得一半。’管他谁买。他说。
出计胜过出力。坐在床头的男子说。
当年追他老婆时,吹牛说自己有几个鸭场,他老婆嫁过来才知道原来是个养猪的。坐在炉子前面的男子说,他抽完了烟就把水烟筒竖搁在门板上,又看了一眼角落里的老人。
起码骗到个老婆,也值啊。躺在床上的男子说。
也不见你去骗一个。坐在床头的男子说。
我没人家那技术,况且这年头自己都养不活。躺在床上的男子说。
有手有脚,哪里不能摸一口饭吃,多一个人多一双筷子而已。坐在炉子前面的男子语气淡淡地说。
今天吃饭不知明天事,哪天我要是连船带人都回不来了,岂不是祸害别人?躺在床上的男子语气干干地说。他还想说什么,不过只是叹了口气。
吃饭都会撑死,遇上了那也是她命该如此。油倒才想到比划脚步,怪谁!坐在炉子前面的男子毫不犹豫地说。
给罐里加点水。躺在床上的男子说。
里面煮的是什么?坐在炉子前面的男子说。
参茸姜汤。躺在床上的男子笑着说,翻过身去,闭上眼。
屋子又安静下来了。
坐在床头的男子眼皮重得快睁不开了,于是侧躺在床上,他把那个男子身上的被子拉过来一点,盖了一边另一边空着,不一会,鼾声盖过了外面的风声。
坐在炉子前面的男子给铝罐加了水,顺便抖掉炉膛里积压厚厚的木炭,又往炉膛里塞进去几片木棍,铝罐很快传出滋滋滋的声音,炉膛里的火越烧越旺。屋子的光线一下子亮了起来。他渐渐把头埋在膝盖上,满头给咸海水浸得结成团的头发冒出丝丝白色的水蒸气,好像里面着火了。
屋子外面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温和,不像先前的撕布般猛烈无情了。台风开始横南了,而河水也开始退了吧。
他刚眯上眼睛不久,突然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他用力眯开眼,再朝头上顶了几下眼皮,结痂的眼屎快把他的眼皮粘住了。于是向前挪了挪屁股,随即转身搬开石头,门开到够一个人出去的时候他慢慢放下石头。这时一阵还有余威的冷风逮到空子,钻进屋子,绕着屋子走一圈,发现空荡荡的屋子没什么可以释放它的威力后又从门口钻出去,消失在阴暗不安的夜色中。
他是谁?坐在炉子前面的男子说。
一个老人。他说。
这么晚了还出去做什么?坐在炉子前面的男子说。躺在床上的两个男子也挪了一下身体。瞳孔在眼皮里左右转动。
他没你那么幸运,命保住了,船却不见了。他说。
真苦啊他。坐在炉子前面的男子说。
大家都苦,快睡一下吧,天快亮了。他说。
屋子又安静下来了。
他后背整个靠在门板上,身体猛地放空,沉沉地睡了。他梦到自己迷迷糊糊走到一片山岭中间,前面是一堆人叠人叠成的山头,他望着山头,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