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南大道穿过蔡屋围,将深圳一城的繁复,如飘带缠绕其间。时年二十四,我住在蔡屋围南村,过了阵儿三点一线的日子。
白天在帝王大厦的日料店做中餐厨师,晚上下班,穿过地下道,躲进罗湖书城的僻静角落看书,书店打烊,我从正门踏出,再次重见天日。顶着或模糊或清亮的星光,沿书城路、宝安南路、红宝路、红威路,回想、琢磨、延展着书中的弯弯绕绕,踱进南村。
一条红宝路,隔开了京基100与城中村,一边是繁华,一边是老旧,何时才能抹平这差距。
南村几十幢老旧的公寓楼,在夜间需要仔细辨识,也将我的脑筋拉回到现世,似醒非醒间,搞不好一只硕大的广东老鼠,猛地从公寓楼前的垃圾桶里,翻窜出来,夺路而逃,惊我一跳,人也彻底醒了,不久,找到公寓。带着砰砰的心跳,拾阶而上。
在四楼的三室一厅里,湿气蒸腾,客厅的桌子上,站着、倒着的啤酒罐,啤酒沫子于瓶中漫溢,从桌上淌到地上,地上铺散着瓜子皮、花生壳。尺寸不大的旧彩电,依旧声音沸腾,掀起世界杯的激昂氛围,阿福、阿海、阿杰,或仰着、或伸着脖子,紧盯着飞驰的足球,统统下了注,时刻盘算着今晚的输赢;阿强刚洗完澡,穿着三角裤,抖着一身肥肉,投过来一个疑问的眼神:屌毛,回来那么晚,去哪嗨了?
我并未下注,起初对足球也不十分着迷。但之后的球赛,场场不落。四人间、上下铺、白墙、木板床、旧铺盖,一屋子的陈设,直白得像一碗清水挂面,汤是汤,面是面。在如此贫瘠的居住处,却生物存在密度极高,盛产一种“小咬”,看不见、摸不着,但足以让人整夜无眠。有人叫它“臭虫”,后来,医生告诉我,它是一种蠛蠓虫,是蚊子的亲戚,体格比蚊子小,但凶猛与毒性,胜过蚊子。无眠之夜,并起不了一丝思乡之情,饶是挠破了皮,也还是奇痒难耐。索性加入这夜的看球大军,寰球同此凉热。我逐渐由路人转成了梅西的铁粉。
熬到当晚第二场球赛结束,天已经麻麻亮,小咬也消停了,定上九点半的闹钟,胡乱睡上一觉,毕竟三个月的学徒期结束,虽未染指日料,我已经升任日料店的中餐主厨了。
(二)
几年间,我数次来深圳,又数次返回豫南老家。进过电子厂,汽车配件厂;回家过大年;回家相亲,跟朋友一块在郑州开办小超市,均告失败,又再次返回这片热土。下了绿皮火车,往同乡沈威租住的公寓赶去,一路地铁转公交,不经意间抬头,总能看到路旁的广告栏里,摇摆着一行醒目的大字:来了就是深圳人!我似乎一只候鸟,把深圳作为了第二个栖息地。
沈威初二辍学,就跟着表哥南下深圳,办假身份证进厂打工,做保安,送快递,据说,最近在一家酒吧夜场当领班。
有着小时候一起在淮河滩放牛,一起抓鱼、掏鸟窝的交情,我高考失败后,来深圳闯荡,最先联系了沈威,把他那作为一个临时据点。
在龙华某村的公交站,沈威接上我,明晃晃的说不准成色的大金链子,花色的坎肩,露出膀子上结实的肱二头肌,一把抓住我塞得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轻轻一提,像拎起一只小鸡。
沈威当晚要上班,就选在酒吧为我接风,对这样的安排,我颇为期待,看样子,沈威也是。酒吧营业时间,17:30—02:00。我和沈威,提前半小时到场。门口的保安,叫了声,威哥。沈威满意点点头,酒吧里,陆续来了上班的几个小伙子、小姑娘,进到里面的房间,换上红白相间的工作服,上身穿长衫,下身穿短裙,样式新奇,沈威告诉我,这是日式风格。
酒吧陆续上人后,来了一个约莫四十出头、丰满得有些臃肿、打扮时髦的女人,区别于众人称呼“威哥”,她叫了声“阿威”,沈威连忙拉着我,迎了上去。“这是coco姐,酒吧的老板。”coco姐打开慵懒的睫毛,像卷起一副珠帘,帘后的眼睛,圆鼓鼓,布着经纬交缠的血丝,漫不经心地扫描了我上下周身,伸出手抚了抚我的肩膀,“听阿威说了,你就是他那个小老乡,欢迎你呀。”
当晚,coco姐,沈威,还有刘桑——coco姐的闺蜜,两人同去日本,又一起回国来深圳,我们四人坐在酒吧角落的一桌,穿着日式制服的几个女服务员,不停端上来小吃,扎啤。关于鸡尾酒,我一点概念没有,听从沈威的推荐,我试了一款加了日本清酒调和的果汁饮料。每次,coco姐一抬手,我们都跟着举杯。几口酒下肚,我面红耳赤。酒吧的灯球,射下摇晃的五彩灯光,红男绿女,在舞池里缠绵悱恻,coco姐发下指令,让大家都下场。沈威、刘桑,在舞池里最大面积展开了自己的身体,coco姐灵动地扭动着腰肢、四肢,有些尴尬的体重似乎在空气中化开,舞成了轻柔的诱惑,刘桑舞过来,跟上coco姐,某一刻,像是她的一个影子。看出我的扭捏,coco姐和沈威几次催促我,要打开自己,释放天性。我推脱不过,赶鸭子上架,也别扭地模仿起了沈威。我似乎保持了某种带着负罪感的清醒,令coco姐的眼神中闪出一丝不悦。刘桑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几次借口抽烟,把我拉到座位休息。
第二天,沈威问我,这次来深圳,什么打算,难道还要进厂打螺丝吗?我反问,不然呢?他略带神秘地说,coco姐有意让你留在酒吧。听他的语气,带着嫉妒,又彷佛代替coco姐释放着荣宠。我想了想,拒绝了。不得已,又联系起过去的工厂领班。
正要准备进厂的间隙,刘桑约我一起出去吃饭,还提到可以帮忙找工作的意思。我将信将疑,如约而至,在一家装修夸张的饭店,刘桑点了三个特色菜,并不怎么可口。吃饭间隙,刘桑跟我打听起沈威的事,一讲到沈威,她听得津津有味,这些看似无聊的话语,似乎比菜更有味道。临了,谈到找工作的事,她先是劝我留在酒吧,跟着阿威,见实在劝不动,问我,是否有别的打算。作为一个乡下人,脑袋里装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那一套农耕哲学,除此就是爷爷经常念叨的谚语:是艺就防身,就怕艺不真。我表示,想学门手艺。具体什么手艺,我没有概念。刘桑表示,她可以帮我。
刘桑当晚,给我发消息,说她给我找了一份日料店厨师学徒的工作,包吃包住,月薪三千五,月休四天,转正加薪。问我,是否有兴趣。
似乎比去工厂打工强,我答应下来。此后几天,面试、体检,我顺利入职了地王大厦的一家日料店。
(三)
地王大厦高峨耸立,内部高档店铺鳞次栉比,让我时刻意识到自己的微小与寒酸。直至换上厨师服的那一刻,我才缓过神,自己作为一颗螺丝钉,已然嵌入了这座大厦,嵌入罗湖,嵌入深圳。
一个中年男子,背着手,一脚立在后厨屋内,一脚踏着门槛,慢悠悠问出一句,“新来的?”我赶忙点头。他手一指,“先把那捆葱剥了,洗干净。”我马上动手执行。再看,其他几个干活的人,瞅瞅我,突然爆发出一阵窃笑,笑得我莫名其妙。
我留心过,日料店,分前厅与后厨,前厅的岗位,有两类,一类是日式打扮的女服务员,不停在餐厅里安静而忙碌地走动;一类是做寿司与鱼生的日料男厨师,穿戴整齐的日式厨师服,戴着口罩,在一间透明的玻璃房里,不停地切、卷、摆放,将制作好的日料,装盘放在一个传送带上。顾客想吃什么,伸手从传送带上拿下,即可享用。过后,上网了解到,这叫回转寿司,发源于20世纪50年代的大阪。
面试时,日料与中餐,二选一,我选了去后厨做中餐。心想做日料,将来居家过日子,不大派得上用场。一个庄稼人,做事情总是以实用为目的。
日料店的中餐,除了日式拉面,便是煎、烤、烹、炸:煎饺子、烤鱼、牛肉石锅饭与炒蔬菜、炸天妇罗虾——说是中餐,其实是“中日合资”。
先从洗菜、切菜、蒸米饭、收拾鱼虾做起,再学下拉面,颠锅。其他的有样学样就行,醒目点,认真点,都能做好,唯一有技术含量的是颠锅。虽说主打日料,但毕竟“食在广东”,广东菜的精髓是“镬气”,要炒出“镬气”,除了食材鲜、下料准、火力猛之外,便是手法精,这手法到了菜下锅,便专指颠锅,一颠一抛之间,食材受热均匀,火大而不焦,油少而不腻,保持了菜品的爽口滋味。跟各门称得上手艺的事物一样,颠锅需要的是手感,而手感这东西,并不全然青睐认真,倒似乎更钟意松弛。有人三天能颠出个锅中乾坤,有些人三个月,锅里的物什依然死气沉沉。而我,生性拘谨,又遇上生人生事,难免紧张。
前厅的日料厨师,有五六人,后厨的中餐厨师,七八人。厨师的层阶,分为厨师长、主管、领班、学徒。学徒期满,升任领班。
我的名字里带个“华”字,便被同事称作阿华。我曾写有一篇文章,《名叫阿华的日子》,记录了在深圳的打工生涯,“阿华”就是在这个厨房烹制出来的。
厨师长,是揭阳人,阿海、阿杰,都是他的潮汕老乡,也都是主管。阿强是四川人,也是主管。阿福是湖北人,领班。其他几个领班或学徒,有四川人,有湖南人。河南人,只我一个。除了厨师长和阿福,其他人都是二十出头的模样。
主管阿飞家,属于深圳新移民,来这家日料店工作时间久,技术过硬,人又强势,厨师长不在的时候,厨房听他安排。除了厨师长,都叫他飞哥。
我第一天上午报到,没见到厨师长,也没见到飞哥。飞哥下午回来,正碰见阿福一边炸天妇罗,一边哼着“妹妹坐船头”,一盘天妇罗虾八只,有一半“下流贱格”,翻译成普通话,“形象不佳”“没个样子”,当即把他骂了一顿,“顶你个肺啊,干活就干活,唱什么歌,有能耐去参加超级男声。别在这!”
飞哥睁大通红的锐利的眼睛,问我,“新来的?”我说是。他的眼神里,旋即生出疑窦,“看你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不是卧底的调查记者吧?”“明白告诉你,不要在这里搞飞机,否则没你的好处。”我搓着双手,连连否认。
为了配合飞哥的质疑,阿强扛起装保鲜膜的长方形外包装纸盒,恰似摄影记者的“长枪短炮”,作出采访现场的姿态,飞哥假装生气地骂了一声“屌毛!”众人一阵哄笑。哄笑过后,忙活开来,锅锅灶灶,又都升腾起热气。
(四)
飞哥骂阿福的时候,厨房里连烤箱、燃气灶,都比平常安静。来了几天以后,我才注意到,日料店的工作人员,从领班到厨师长,胸口都别着职位牌,而被我误认为领导的阿福,属于“领导层”最低的一级,领班。我呢,新嚟新猪肉,无牌人员。我注意到,哪怕是“领班”,阿福也领不了谁,他似乎是软脚虾,人人可欺负,人人可以拿他开玩笑——除了学徒入职的第一天。这开他玩笑的人里,也包括他自己。
五短身材,三角眼,总是歪戴着黑色的厨师帽,他似乎早有研究,知道什么是猥琐的精髓,用尽一切行动与表情,力图将其诠释到位。
比如,他趁着飞哥不在,故意把“妹妹坐船头”,唱成“妹妹坐床头”,引来一阵嘲笑和讥讽,阿强还重复一句,重复完了,就骂阿福,“顶你个肺啊,把我都带偏了!”大家又是一阵哄笑,时不时唱上一句错误歌词,骂一阵阿福。
这些都是小错误,阿福作为四十几岁的老男人,动不动就调戏前厅的小妹,从后厨中餐窗口端菜的女服务员,都被阿福摸过手。甚至有一两个因为恶心阿福,要求调配到餐饮公司的其他连锁店。
大家工人公认,服务员里最漂亮的要数阿凤,性格最辣的也是她,这也是公认的。阿凤来端菜,阿福的手彷佛机械打造,合规合法,动作标准。但阿凤是遭灾最严重的一位,甚至抹过眼泪,发狠骂阿福:“小心把你眼睛挖掉!”可想而知,阿凤遭受的侮辱比摸手揩油,还让人难忍。本身前厅与后厨,桥归桥,路归路,这会儿,团结一致,一起抵制阿福。大家都是秋霜,阿福是霜打的茄子,打一次,老实不到一天。
即便如此,凡事皆有例外。我发现前厅的主管阿丽,对阿福不错。阿丽大概是前厅年纪最大的服务员,身量又小又瘦,有些厨师嘴巴损,还背地里叫她“老处女”。阿福听到这种言论,一反常态收起嘴角的坏笑,不搭话,不起哄。
除了早餐,工作人员的中餐和晚餐,都是在店里吃。晚餐尤其丰盛,客人没拿完的寿司、鱼生,以及烤多的海鱼,都可以拿来消灭。另外,每晚都炒几锅蛋炒饭,虽然店里规定不许用海鲜,值班的厨师,还是出老千,切上了鳗鱼、虾仁,炒起了一碗三十八元的海鲜蛋炒饭。晚班后,盛上一碗蛋炒饭,外加几个三文鱼寿司,烤秋刀,坐在前厅静止的传送带旁,歇一歇酸麻的腿脚,大快朵颐,结束一天的忙碌,难得此刻的享受。只有一种情况,让这份享受大打折扣:轮到阿福当班炒蛋炒饭。前厅的服务员,盛饭前,都会谨慎地问一句,今晚谁炒饭,如果听到“阿福”二字,后厨的晚餐,至少剩下一半。
(五)
员工的晚餐好解决,打烊后,大把的空闲时间。午餐就不同,正是餐厅上座的时候,人人都绷着一根弦,厨师腾不出手来做员工餐。为此,店里专门配了一个为厨师做饭的厨师,珍姐。
珍姐是重庆人,和善可亲,见到谁,都是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她还喜欢夸人,有次就夸我,“你看阿华多醒目,这才来几天,做事有模有样的,都不像个新员工,好好干,明年升主管噻。”她动作麻利,出餐快,轮到每周的特别加餐,中午有卤鸡腿或者炖排骨,提前就给我们通报。后厨给她留出一个燃气灶,一口蒸锅,学徒们抽空,还给她打下手,拨葱拨蒜,洗菜淘米。
珍姐是个单亲妈妈,男人外出打工,死在工地上。她带着一个十岁的女儿来深圳讨生活。外人听到,都唏嘘,但听不到珍姐感慨,她是个快乐的女人,炒着菜、哼着歌,乐陶陶的样子,讨人喜欢。如果哪天不对头,没哼歌,啥子事?谁都打望得到:昨晚背时,搓麻将输惨了。
但就是这样一个珍姐,老老实实得罪了我一回。工作一月有余,稳定下来,我无意间,联络上一个高中的老同学,通过QQ的“说说”得知,他在深圳的清华读书,原来清华大学在深圳设有研究生院,我同学就在深圳的清华读研究生。我利用休息时间,转了几趟车,跑到南山找他。老同学带我逛了深圳的清华园,阳光灿烂,仿佛天上的太阳独独偏爱这一隅,在夏季的燥热中,浓荫匝地,明亮又清新。
漫步高等学府,参观图书馆,体验健身房,吃西餐,我仿佛不再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仔,错位地体验了一把“天之骄子”的生活。同学带我在西餐厅就餐,中途,遇上一个西装革履、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同学很自然地扬手,跟他打招呼,告别中年男子后,同学告诉我,那是他导师,一位中科院院士。我听说后,半晌说不出话来,身为普通打工仔,竟有幸亲眼见到传说中的院士。
上班后,跟众人吹水,分享起休息日的际遇,我略带保守而又不无高调,炫耀了我的清华之旅。珍姐听了,高门大嗓喊到,“你是可以去清华园,但你还是个外人噻,见到同学混得那样好,心里啥子滋味嘛。”本来,我心里滋味很好,经珍姐这么一提醒,心里很不是滋味。好比一盘啫啫鲜的海味煲,转眼嗖成隔夜饭。这就是珍姐得罪我的过程。
下班后,猫在深圳书城,猫到书城打烊,我钻出去,压马路,在疏月下的树影子里徘徊,在孤寂中回味这一天,脑子里,不断闪回上学时候的事,那些昂扬与挫折,那么切近,那么遥远。
(六)
有天晚上,路过蔡屋围大酒店周围,黑暗中僻静的小路,面前突然冲出一对母女的人,把我截住。
问我是大学生吧?“行行好,大学生,我们是来深圳旅游的,昨天刚下飞机,钱包、手机都被偷了。两天没吃饭了。”
“你们不报警?不联系家人吗?”
“这不是嫌丢人,没好意思联系家人吗?还在等警察的消息呢。”
“你们没手机,怎么等警察的消息?”
“我们白天去警局。行行好吧,大学生,我们饿了好几顿了。”
老年女子一脸的苦相,年轻点的女子,面容清秀,背个包裹,默不作声。
我说,刚好我也想吃宵夜,一起吧。如果不嫌弃,我请你们吃沙县小吃,马路斜对面就有一家,愿意吃猪脚饭、炒米饭,也行。
“给我们点钱就行了,我们自己去吃。”老年女子边说,边皱了皱眉头,语气里带着埋怨。
我坚持要请她们吃饭,但不会给钱。
她坚持要钱,不跟我一起吃饭。
我直接走开了。
背后还传来骂声,“傻X,难道给钱,我自己不会买吗?”
真是晦气的一天。
(七)
世界杯进入决赛,阿海、阿杰下注阿根廷,阿强下注德国。几个人常常把啤酒瓶碰倒,流淌一地,争得面红耳赤。
两个月过去,我几乎学足了后厨中餐的所有流程,从初来乍到的手足无措,到松弛下来。我颠起锅来,像模像样。我总能按时出餐,无误。厨师长已经提议:阿华下月升任领班,加薪三百。
三点一线的日子,重复而枯燥,又踏实而安稳。硕鼠总能吓我一跳,那无影无踪的“小咬”,也总在夜间翻腾,无处不在,让人不得安生。
小咬的毒性,以及睡眠不足的过劳,让我患上了带状疱疹,又痛又痒。上班期间,忍不住去抓挠,厨师的职业道德又不准许。忍耐了几天后,我请了两天假,在深圳人民医院挂了皮肤科。在皮肤科走廊的医生简介栏里,看到自己挂号的女医生是一位留洋归来的博士,心中感觉安稳。再稍一浏览,其他医生,也都有着博士头衔。
女医生三十出头的年纪,显得精干又文静,当我掀起上衣,露出腰间带着血丝的水泡时,她惊呼了一声,“天呐,你怎么不早来?!”我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要是情况严重,要是医疗费高昂,我可看不起。我投出询问与求助的眼神,她接下来的话,让我如释重负。“你现在才来,好了会留疤的,要是早来几天……”我魂归魂,魄归魄,放下心了。我连忙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一个农村男性,腰上留点疤、挂点彩的,算什么要紧。
女医生耐心地诊断、问询,听我说晚上被虫咬,睡不好,她经过症状分析,判断小咬是一种叫“蠛蠓”的毒虫。给我开完药,耐心地讲解了一番,叮嘱了我千万注意休息,注意室内通风。听她讲到“注意卫生”,我脸红了一下。我瞥见到她脖颈上,戴着一个漂亮的银项链,跟她很配。拎着一袋药品出门——阳光刺眼——有吃的,也有外敷的。
一晚上过去,摸一摸,腰上的水泡消去了一半。这一天,还是休息,难得的身心皆自由。睡到大晌午,走出南村,在东门附近吃了份隆江猪脚饭。再走到红宝中路,对面便是荔枝公园。七月,正是荔枝成熟的季节,老听人说公园里,种着很多品种的荔枝。每到这时候,园方的安保人员,总是格外忙碌,有些市民,跟鸟雀比试捷足先登,想要尝鲜。
我漫步到公园门口,遇到有老大娘,挑着担子卖荔枝。竹筐上放着纸牌,写着“新鲜采摘妃子笑,10元一斤。”我心想,即使公园有免费的,我也抢不过别人,又有失斯文。便花20元,买了两斤。大娘称完两斤,又撑开红色塑料袋,多拣了几个放进来,一脸的慈祥。
我拎着半袋荔枝,边走边吃,在亭台楼榭间踱着小步。不知不觉,踱到公园深处一片清幽的小树林。老远看见有一小撮人——都是男人——似乎在这里秘密聚会,散发着某种神秘气息。我步子轻轻地迈过去,惊奇地发现,每个人或手上提着,或脚下的空地上放置着,一个红色的袋子,有毛线编织袋,有红色皮包,也有红色塑料袋。
当我屏气凝神踩着林间小路,穿过这片密林时,偶然与一位四十出头的壮硕的男子目光相遇,对方的眼神里,有一种极其陌生说不上来的东西,我赶紧扭头,加快了步伐。走出几十米,我惊觉,似乎有人跟在后边,我回头,正是他,手里提着一只红色皮包。我停,他停;我走,他走。每次警觉地回头,似乎都被解读成某种暗示。我猛然意识到什么,醒悟过来,只觉双腿发麻,但很快一道电流从脚心窜上来,我步履生风,没几分钟便跑到公园门口,一回头,那人还远远地跟在后边,喘着粗气,见我逃一样出了园门,他终于停了,低了头,彷佛颓丧又哀怨。
稳了稳砰砰乱跳的心,好在摆脱了。这本是一场误会。我庆幸自己平时阅读中,偶有涉猎社科书籍,对各类非主流群体有所耳闻,才得以让误会止步于园门。
(八)
第三个月,我如期升任领班。后厨如同一张流水席,先到先吃,吃完就走。走了再有人补上空座。揭阳的厨师长调任到福田区,阿海、阿强也跟着走了。新来的厨师长,是四川人。不久,主管里,也多了两个四川人。新进了两个江西学徒,飞哥把他们交给我带,我也是当师傅的人了。
有个江西小伙子,个子不高,很是活跃,新买了诺基亚滑盖智能机,喜欢给人拍照。我当上领班的第一周,上班间隙,就被他抓拍到几张,其中有一张,我转身的间歇,迅疾地露出笑脸,那张照片,在无情的岁月流逝间,扎实地证明了我的庖厨生涯,保留至今。
有人走,有人来,也有厨师跟服务员,谈起了恋爱。有些当着我们的面,就开启了打情骂俏。这谈恋爱的人里,就包括阿凤。听说她男朋友,是另外一家店的厨师长,我没见过。人,谁没个七情六欲。眼瞅着这些,想到自己始终是一个人,心里酿出酸楚。但也习惯了三点一线的日子。出了深圳书城,照样压马路,看世界杯,遭遇意外。临睡,还被小咬折磨。
偶然那么一天,碰见阿福,他坐在一个街边的大排挡,独自喝闷酒。他也看见了我。我们平时并没有什么交情,出乎意料,他那么热情。起身拉住我,拽到他那桌,一个劲儿地招呼,连问我爱吃什么,他请客。出于盛情难却,也出于意外,我不再推辞,还要了一份炒田螺,一份烤鱿鱼。
那晚,阿福喝醉了。他先是夸我,说我跟其他人不一样,别人嘲笑他的时候,我都是继续切菜,不起哄。接着他话锋一转,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讨厌我。在你们眼里,我跟老鼠跟小咬没两样。他说,阿华,不瞒你说,我喜欢阿丽,我这份工作就是她介绍的。阿丽也对我好。我听了,为他高兴,又疑惑,“那你苦恼什么呢?喜欢就在一起嘛。”
阿福喝得两眼通红,直不愣愣地往远处看,又猛然把两只眼睛凑过来,几乎凑到我脸上。阿华,你看我这两只眼睛,发现异常了吗?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摇摇头,说,发现不了。他解释说,我这双眼睛,不会转弯。我还是一头雾水。
“从我记事起,就成天活在家暴现场,我爸,喝醉了,打我妈,没喝醉,也打。我爸打,我妈哭。我从小到大,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经常大半夜,摔桌子、砸板凳,甚至拼刺刀的声音,我妈的哭声、嚎声,把我吵醒。”
他又灌了自己一杯,一饮而尽,我把大绿棒拽到我这面的桌边。他抢没抢过去,继续讲,带着哭腔。
“那时候,我有个十三四岁吧,有天晚上,我正做梦呢,少儿不宜的那种梦。又被吵醒,心突突地跳,跳得比平时都厉害。我光着脚板子,悄咪咪走过去,扒开一道门缝。我妈光着身子,头、鼻子、嘴,都往下滴血。我爸骑在她身上打,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呱唧,呱唧。我看着,看着,看呆住了,好像眼睛一下子直了,再也转不了弯了,成木头了。从那晚以后,我下边就再没硬起来过。”
我默不作声,听着阿福讲完,把大绿棒递给他。那晚,阿福喝得不省人事,是我把他送回去的。
(九)
世界杯决赛,德国对阵阿根廷,打到加时赛,格策凌空一脚勾射破门,1比0,完成绝杀。让德国捧回大力神杯。德国赢了,我下注的厨师朋友们都输了。我依然是梅西的球迷。
中间,刘桑偶尔联系我。她似乎在追求或者在挽回沈威,又似乎沈威成了coco姐的情人,她是被弃者。她充满怨怼,她说,coco姐有老公,有孩子,而她才是单身。又说,沈威把她拉黑了,让我转告沈威,她也是有钱人,在马来西亚还有生意,每年都有不错的进项,劝他回心转意。
沈威中途也联系过我,告诫我,不要搭理那个“疯女人”,“她现在住的公寓还是coco姐付的租金。自己什么样,自己不知道吗,口水比茶多,让她不要再烦我。”
路人与朋友,熟悉与陌生,不断地相互转化,就像后厨的热锅与冷灶,热了冷,冷了热。此后,他们作为我的三点一线生活之外的人和事,渐渐熄灭、消失。
在蔡屋围的周边,最恒定的反倒是那对“两天没吃饭”的“母女”,下个月的某周,又撞上了她们,她们在酒店旁的昏暗小路,截住我,同样的地方,同样的行头,同样的说辞。只是时间模糊了记忆,她们没认出我来。当我再次提起,请吃沙县小吃与猪脚饭的时候,两人同时露出惊愕的表情,同样的姿态,母亲走在前,女儿随在后,沉默而匆忙地离开了,这次,没再骂人。也许,下周,还能见到她们,也许见不到。
深南大道依旧车水马龙,入夜灯火灿灿。隔着十年的光阴,打开关于蔡屋围的新闻,南村斑驳的外墙上,画满了红圈,红圈里填充着大大的“拆”字。许多人开始畅想,深圳奇迹将在此间续写新的辉煌。那些老鼠与小咬将再无藏身之所,而红宝路的天平两侧,也将不再倾斜。可以期待,一样的繁华,一样的光鲜。
十年前的老照片上,我穿着黑色的日式厨师服,早已失联的江西小学徒,抓拍到我一转身时的笑脸,一脸青涩,笑容干净,都很难得。只是遗憾于那时的智能手机分辨率不高,胸口前的职位牌虚焦,每当向人聊起我的深漂经历,讲到在地王大厦做厨师这一段,想让人辨认出胸牌上的两个汉字,又仔细辨认而不得,总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