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疼这件事,可谓是劳命伤财且欲罢不能到无力自拨。它虽不能让你人比黄花瘦,却能让你的钱包比黄花还瘦。
那种疼痛是实打实的,让人坐立不安,无从缓解,从牙根扯着一整根神经直疼到太阳穴,恨不能一头撞晕自己以求解脱。
吃了三天止痛药都没有得到预期成效,那三天寡而无味的白粥更让我难言爱恨。人固有一死,但绝不能死于牙痛,我的人生突然有了底线。
给我看牙的大夫是个女医生,通过眼神接触外加听声辨影还有耐心解答断定,应该是个年纪尚轻的女牙医。
多年的牙痛经历非但没能让我对那张手术椅产生半点熟能生巧的亲切感,反而有了某种厌恶和显而易见的恐惧。一躺上去,几乎是立刻,我的头就开始一阵阵地刺痛。
在头顶那盏小太阳灯亮起之前,我从善如流阖上眼睛。在上下牙齿都敲打了一遍之后,扯成大嘴猴之前,终于被牙医助手拎着去拍了X光。几分钟后回来,我的牙医正对着显示屏前一张看不出啥玩意的黑白图片默默无言。我瞟了眼屏幕,下意识地摸了摸痛得一抽一抽地左边脸,感觉……自己像极了一条在砧板上待剖的鱼。
我看她沉默了许久,且眉头紧锁似有难言之隐……怎么搞得跟古早八点档的狗血情节似的?我含了口水吐掉了血腥味之后,打破沉默:“没事,医生您说。”
只见她指着屏幕上的白点,开始摆事实讲道理。先是对全牙现状的一通概述,然后是具体到点,接着到治疗方案,从一到二再到三,还有三个方案对应的费用,治疗时长,各自优劣,不一而足……语速适中条理清晰,我突然就乐了,这牙医的前职业怕不是个语文老师吧?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不确定是不是我过久的沉默伤害到她,又或是我一脸的菜色让她深感不安?只见她抛下我便走了,随即跟来了一位也是蒙得只看见眉头眼睛的牙医,对着我的嘴巴叭拉了半天,接着两人一顿交头接耳,之后,终于有了最后定论——痛因是牙龈发炎导致,但难点在于这颗牙是之前补过的,现在再破属于二次创伤。
方案一直接补缺,最快捷但时效不可知且治标不治本;方案二整个牙根管全部拆掉重新治疗,然后打庄做牙套,此前还要做一个切口的小手术,且不保证此法一定可行,也许可能治到最后还是救不回来只能拔掉;方案三直接拔掉新种一颗牙,只是伤身更伤财。
听得我血压直飙一百八,感觉汗水已然湿透了我整个后背。想了想说:“我对它还是有点感情的,要不,您再给救救?”
牙医一边伏案疾书一边说:“不急,还有时间,最少还有一周。”
我纳闷:“一周后它就没得救了?”
牙医可能是被我的无知打败,不得不耐心解释,她技术性地假咳了一下,然后给了我一药单:“先吃药,一周后不痛了,再回来找我。”
等我取完药出来,外面已然日落西山。邃蓝色的天幕下,深南大道上正迎来它这一天的晚高峰,路上行人匆匆,车辆穿梭,首尾相接似乎没有尽头。我单手握着方向盘,左手肘抵着车窗手指用力妄图压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烦燥地思索着弃车而逃的可能性……
晚饭是早上剩下的白粥,食不知味地扒了几口,赶忙吃了药就倒在了沙发上,但辗转反侧滚了半天都不见药效发作。
窗外月色格外清浅,穿过阳台的防盗网倒映在地上,如同碎银撒地,明暗交错。风吹过带起垂地的沙帘,没开灯的屋内安静到只听见电风扇运转的声音。半睡半醒间,感觉有人在摸我的脸,随即一束白光晃得我不得不用手去挡住了眼睛,就听到沈橙的惊叹声,苏晴你好像馒头啊。我忍不住叹气,何止,眼睛也快瞎了。
贴心如沈橙,二话不说打开了手机的自带镜子,兜头兜面怼了过来。嚯,这乱糟糟的短发,配上大小脸,居然……还蛮有喜感。我用手心蹭了蹭还带着热度的半边脸,直接把手盖眼睛上,真心觉得,这个世界都不会再好了……
基因遗传真是个特别奇妙的玩意儿,想我家老爹的帅气精明,我老娘的乐观向上,通通都被完美避开,唯独一口烂牙分毫不差地继承了——是的,他俩牙口都不好。
印象中,我与牙疼就是一场不离不弃旷日持久的生死搏斗,久到以至于在我懂事前误以为这就是每个人成长的代价,差点没走火入魔。
在止痛药不多见的小时候,我已然熟练掌握如何通过盐水减缓痛感,在爹妈忙着生计无暇顾及之际,就已能一边哭着一边轻车熟路去找村口的赤脚医生,更练就了单靠门牙口齿不清也能让我一日三餐不误。偶尔在妹妹也叫牙疼的时候,我还能淡定自若充当半个牙医的提点个一二三注意事项。
但怎么说呢,就算久病真能成医,可痛就是痛,并不会因为痛久了而习惯。
也不是没有过“长痛不如短痛,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全部拔掉重整”的狂妄念头。一是钱包不允许,二是牙医也不同意。想必是出于医者父母心,终究是觉得还没尽心抢救就直接宣判死刑的做法太不符合希波克拉底誓言的指导方针。
主要……还是钱包的问题。
以医生这种阅人无数的眼力见,怕是一眼看穿我就一外强中干名副其实的穷光蛋……吧。所以这么多年,是补好这颗那颗又破,破了补,补完又再破,仔细想来,怕是没几颗牙是原装了。
我向来知道自己运气奇差,但也没想到能差到这份上。明明说好是治疗方案有三种,现在怎么就只剩下第三种——拔掉再种。还是在对着我的牙大动干戈了近一小时之后?牙医的一句“牙体崩裂,救无可救”直接给它判了死刑,也等同于宣告此前我所遭的罪都白受了。
虽然我是不懂,可是,我也不敢问啊。
就这样吧,我想,也不会有比这个更糟了。然而事情总是这样,当我乌鸦嘴的时候,命运定然不负重托,一定让我屋漏偏逢连夜雨。当我盼点好的时候,一切又总是事与愿违。
牙医说这颗牙已经四分五裂很麻烦,牙根都断了,得切开牙龈,才能清理干净。末了,还拍了拍我的手以示安慰。
我听得头皮发麻,麻醉的药效即将过去,随疼痛而来的还有空气的稀薄感,牙根的疼痛开始蔓延,反射到大脑,祸及双眼,让我忍不住想流泪。牵一发而痛全身,我感觉整个头快要炸了。
可惜我的牙医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正完全沉浸于该如何征服这颗烂牙。我实在忍无可忍,哼唧半天才让她想起应该再给我补点麻醉。
一口气提上来还没运好她就下了针,手起针落之间,我整个牙床又失去了知觉,甚至有种到牙床壁被一点点刺透的感觉。
人在痛苦的时候,时间的流速变得缓慢,一如此刻,我以为过了大半个世纪,其实统共才不过三小时。看得出我的牙医也是累了,只见她转了几圈脖子,才开始写病历。当她指着那颗已然粉身碎骨到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牙齿残骸让我与它作最后告别时,我微微错开了眼,太……惨烈了。
时逢盛夏,天气预报说这两天的深圳是在38度高温的边缘横跳。临近黄昏,吹来的风还带着灼人的热气。金黄色的夕阳照在路边整排的梧桐树,穿过错落的叶子铺在地面上层层叠叠,光影斑驳——恍惚间颇有点劫后余生的错觉。
不远处,穿着小套装的沈橙正向我迎面而来。
在麻醉还没完全消散的状态下肌肉是麻木的,味觉却像被空前放大,舌尖舔了舔伤口处,整个口腔都是麻的,浓重的血腥味还有麻醉药的苦味不断在刺激着空无一物的胃,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按着我的胃正在疯狂揉搓,面上风平浪静,内里翻江倒海,我急忙用手捂住嘴巴……
姓沈的也不展示她风情万种的猫步了,急步过来一把扶住我,神情颇为紧张。我缓了会说有点想吐。
沈橙撇着嘴以示不满:“对着这么漂亮的美女居然想吐,你啥毛病?”
口中还含着一大坨止血棉花,每张一下口都是一种无声的折磨,实在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还要与姓沈的大战三百回合,于是单方面结束谈话,我咬字不清地说:“难受。”
她眨着眼睛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我只好一字一句:“难,受,到,想,死。”
可能这个问题对沈橙来说太硬核了,以致于她遣词造句措辞了半天才说道:“还是活着吧,这样才有上辈子造孽的感觉。”
呵,看问题都这样深刻了?还没等我感慨完,就见她好似当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咯咯咯”笑得像只下蛋的老母鸡,新晋上岗的老母鸡沈橙说:“苏晴,你讲话都有波浪线了诶~~”
我……怎么就那么想揍她呢。
我颇为糟心的看着她,但凡懂得看点眼色,这时候都该稍作收敛了。所幸,那个笑到差点岔气的女人终于良心发现,赶忙找补,还不忘给我压了压给风吹乱的头发,说明天周末了,要给我好好进补。
我听完不置可否,但还是没忍住自己的嘴:“你确定?”
实在不怪我,沈橙的厨艺就跟她的脸一样,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虽说我俩加起已经大好几十岁,但做饭的技能却是一个赛一个薄弱。我跟她都是每天累到筋疲力尽的回家,恨不得给张床就能睡到天荒地老,哪还有洗手做汤羹的时间。我对吃饭的最高要求就是只求饱腹,吃啥无所谓。
沈橙比我高明之处在于——她能把泡面煮出十八种味道。包括且不仅限于咖啡味的。
周六那天,从上午起,沈橙就一头埋进了厨房,光是收菜都收了两回,声势十分浩大,大有不做出一桌满汉全席誓不罢休的架势。
我在厅里坐立不安,眼睛看着电视,耳朵却一直关注厨房,并随时做好抢救伤亡的准备。事到如今,我就一个要求了——不把厨房点了就行。
但我终究是高估了自己接受度。
当我看着餐桌上那全然无法分辩出物种原形油呼呼粘成一团卖相十分凶险的几盘子,我感觉好容易才有点好转的牙又开始疼了。
“今天准备不周,咱将就点……。”语气极度谦虚,神情极度自满,就差把“快点夸我”打在脑门上。
我现在装死还来得及吗?显然不行,姓沈的见我不动,直接将我摁在餐椅上。
我举筷不定,感觉无从下手。
新晋大厨沈橙友情上线:“先试下这个,你最爱的水煮鱼片。”
嗯?这盘指天椒还死不瞑目飘在面上颜色猎奇的竟是水煮鱼片?我捞了一筷子,是一整段的鱼尾,连尾巴都完好无缺:“你管这比我手掌还大的鱼叫鱼片?”
“嗐,这不咱家刀不行嘛。这不重要,重要是好吃啊!”这话说的,那叫一个脸不红心不跳。
啧,我是真不懂这人哪来的自信。
沈橙语气慈祥笑容可掬如同围观小红帽的狼外婆,我挑了块小的,……用尽了我三十年的修养才将它成功咽下去。
“怎么样怎么样?”
实在是太……不怎么样了……
我说:“还行。”
“我就知道……”沈大厨自信满满,为自己这一新挖掘的隐藏技能而兴奋不已。然后意料之中地我看到一副精彩绝伦五颜六色到能当表情包的沈橙的表情。
我恰到好处地给她递了杯水,她仰头一口闷了。……可能,是连她自己都不信吧,毕竟这口感……实在是相当地丧心病狂。
她看起来整个人都颓了,托着腮帮子眼眸低垂半天不说话,委屈巴巴的像颗小白菜。这多少让人有点于心不忍,我组织了下语言安慰道:“第一次能做成这样,非常可以了,咱下次不做了。”
沈橙:“……”
倔犟如她,硬是把四菜一汤都试了个遍。要不说我服她呢,就冲她这份勇于实践的精神,我都得给她点赞。痛定思痛的沈橙一个反手取关所有昨天才新收录的各大平台美食博主,还大骂网络骗子误人子弟。
我原想提醒,有无一种可能是你学艺不精?但见她义愤填膺大有随时撸䄂子开片的架势,唯恐这祸水将东流至自身,我识时务地闭嘴了。
最终,那倾注了她大半个上午的心血只能是情理之中的奉献给了垃圾桶。只是事到如今,她也不好丢下我这个病号自己去吃香喝辣,只得硬生生陪我喝了两天白粥,把脸都喝绿了。
而整个周末,我都尽可能多地让自己休养生息,但疼痛总是断断续续,在人体的承受范围内,却又恰好的让人维持着一份清醒,让人不得安生。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只能把整个生命都奉献给了沙发和电视机,从单口相声再看到脱口秀,又从谍战片看到爱情片,甚至从不涉猎的综艺都不放过。
七月的日光总是过份漫长,打工的都下班它还在发挥余热,七点过后,天才算真正黑了下来。我站在阳台,看着楼下的熊孩子不知疲倦地撒野狂欢,想起儿时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在晚饭过后与小伙伴坐在小亭子纳凉,听大人讲鬼故事。时光竟是这样快啊,好似才一转眼,我已从场中人沦成旁观者。
唯独不变,是这千里银河,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