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丽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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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
  • 周冠军

身披亚麻对襟长衫,脚蹬一双棉布道士鞋,作为身高仅五尺的成年男子,加上接近半瞎的近视,倘若蹲在寻常大街上,地上放个碗,没准可以讨几枚硬币。可此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仅凭这点文人特质,似乎给了他些尊严。况且,他走起路来总是昂首挺胸,脖子跟绍兴鸭般痉挛地擎着,下巴那撮山羊胡子也会翘起来,稀稀拉拉地垂向大襟的第一排盘扣,更别扭的是他后脑勺上的半尺发辫,像撮营养不良的狗尾,凌乱稀疏地蹭在麻衫上。

走在街上,这样的男人赚足了回头率,当然,多数出于嫌恶。恨不能揪起那不阴不阳的辫子暴打一顿,或扇一耳光,而他却一直好好的,活得脑门都发光。作为画界的知名人物,美术批评家,不,严格意义上讲,作为艺术评论家,他——杜子云可是有身份的人。

当然,为了证明自己是搞艺术的,就不能像旁人那样穿朴素的T恤和休闲裤,将头发剃成寻常的板寸,更不能连胡子都不留!况且,这样的扮相,少不了路人甲乙缺乏善意的眼神,更要练就目空一切的神情,超凡脱俗的气质必须时时拿捏,不能有半点马虎。

更何况,艺术圈原本就是标新立异的典范,不弄出点特殊的动静谁会留意呢?当然,作为艺术家,奇葩的造型算不了什么,刁钻的见解才是最值钱的。评论家最卖座的是脖子上这颗脑袋,艺术品的风格和内涵要往深里挖,观赏者的艺术修养和品味也须斟酌,客厅走廊的布局、风水更要懂一些,找准买家的软肋,轻轻这么一忽悠,大户们就主动掏腰包了。画高价卖出去,画家的身价就会抬高,文艺圈的新闻版块也有内容填,成堆的画册销售出去了,策划公司也能借此赚一笔,哪儿哪儿都赚,皆大欢喜。评论家!这是顶顶重要的角儿!策划公司出大价钱邀请他们出场不是没有道理的。对此,杜子云心里跟明镜一般,自己越怪越好,要价越高,越吃香。

幸而,杜子云也不是吃素的,肚子里有些墨水。面对风格迥异的作品,他能迅速捕捉到隐藏在色彩和线条背后的情感,搜索出画面的构成元素,清晰地阐述画家的创作技巧和表现手法。涉猎的艺术家如数家珍,从古典派的安格尔,到浪漫派的德拉克罗瓦,再到现代绘画大师贾科梅蒂、亨利摩尔,甚至连泰国风情画家萨拉宏萨瓦、智利写实画家布沙沃都难逃他的一张大嘴。他的脑壳里,仿佛装着一套世界百科全书,古今轶事,画派宗祖,信手拈来,就连画家的花边新闻也囊括其中。大家被他渊博的学识所折服,更被他不动声色的幽默所感染。站在他身边,只须把他讲话的内容复制下来,就是一篇条理清晰、结构严谨的论文。这一点,倒是真的。没人能从他滔滔不竭的演讲中找出破绽,更没人知道,那闪烁着璀璨光芒的自信,又经历了怎样痛苦的磨难和蜕变。在大家眼里,他目光沉静、步伐稳健,看起来像个一直泡在图书馆和博物馆里安静长大的学者。

关于他的故事,大概没人感兴趣。其实,我也懒得把他过去的事儿扒拉出来。要不是后面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儿,这样的糗事最好还是烂在肚子里好。就连他本人,也希望自己忘了这档事。

一切,得从他读高三那年说起。

时间模糊了记忆,有时,连他自己都怀疑那段时光真实存在过。那时,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唇上刚长绒毛,各科成绩都烂到垫底,绝对属于高考大军中的低级分母。不知从哪儿听说,艺术生的录取分数线低,就在街边报了个美术冲刺班,靠临阵磨枪的本事和侥幸的运气,竟然考上了陕西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当然,远房表舅的暗箱操作他是不知道的,父母半辈子的积蓄全搭上他也蒙在鼓里。不管怎样,在满眼土窑的村里,他一夜间成了金凤凰,未来的铁饭碗捧得稳稳的。

但他深知自己没有绘画天赋,画画这营生,根本不是他安身立命的本事,不过是个跳板而已。更让人难过的是:在群英荟萃的大学校园里,他全身上下没一个出彩的地方,个头矮小不说,连眉毛都是倒八字,眼睛天生高度散光,光都透不出来,青春痘倒是没忘了他,挤得乱七八糟,脸上坑坑洼洼的。气质就更不用说了,从窑洞里走出来的孩子,穿件耐克也像盗版的地摊货。

即便这样,他依旧像卡西莫多一样,遇见了爱情。他诗意地认为,站在上帝面前,每个灵魂都是平等的。最最要命的是,他告白的对象竟然是舞蹈系的系花,且在学院周末的大聚会上。据说采用的是西方传统式,就那么直直地、毫无征兆地单膝跪在女孩面前,吓坏了整整一排女孩。可以想象,这个可怜的人惨烈被拒的场面。消息不胫而走,一度成为整个艺术学院的笑话。

被现实沉重打击后的他,用整个暑假来思考,终于悟出个卓尔不群的点子。用“不惊鸿,宁勿死”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再开学那天,他像换了灵魂般,以一身惊爆眼球的唐装出现在大家面前,昂首挺胸和目空一切的神情更似从历史穿越而来。面对同学们的嘲笑和戏弄,他表现出了难能可贵的克制和缄默,艰难地挺过了一天。不可思议的是:仅过半月,他又大胆地换上宋代胄甲、华丽的冕服……凭借至今无解的冥顽之力,再次顶住了众人的压力。以至于后来,大家都慢慢习惯了他。个别同学竟然被他标新立异的勇气所征服,也学着他的模样买些旧物来穿,反正淘宝网上有的是便宜货。学校里慢慢也多了些穿着异类的明朝道士和清朝丫鬟……对此,他开始是惊讶,后来是窃喜,再后来越发得意起来,各种扮相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留长发,蓄胡须,穿旧式马褂、中山装……说话也云山雾罩起来,动不动就之乎者也,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正所谓“丑人多作怪”,如此打扮一番,反而真的增加了回头率。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临毕业,最重要的两门专业课还是惨不忍睹地挂了科。杜家两位老人不远千里,背了一筐板栗红薯送到院长那里,事儿也没摆平。幸好学院为提高毕业率,增加了补考项目,他才算勉强拿到毕业证。

专业课挂科的经历,让他对绘画更加深恶痛绝,他发誓要用自己的笔和嘴,与这些自视甚高的同行斗争到底,他要把他们的才华碾压在脚下,左右他们的命运,让他们对自己甘拜下风、俯首称臣。所以,毕业后的他,放弃回老家做美术教师的机会,猫在黄土高原的窑洞里,猛啃艰涩难懂的中外美术史、**史论和砖头厚的美术评论。他深知,要想成名得用脑,纯粹的绘画手艺成不了大事,没人捧,画得再好也没用。而做画界的掌门人就不同了,有了话语权,捧红和摧毁可谓是易如反掌!就像“当不了艺术家就做评论者,做不了战士就做告密者”一样。赢,才是王道。

埋头苦学了二年,他以文化科绝对优势考入四川美院研究院。入校没多久,他就开始了自己的复仇计划。那时,绘画界研究技法的多,学习理论的少,一不小心,评论专业就成了香饽饽。他暗中窃喜,瞅准趋势,泡在图书馆研究各地美术类刊物,总结编辑的口味和喜好,分门别类地做好备注。然后,凭借自己多年啃过的书籍,套用犀利的语言、刁钻的见解在这些刊物上遍布撒网,发表美术批评和艺术评论。没多久,他就在美术评论界初露锋芒。与众多评论家不同的是,他只喜欢那些标新立异的年轻画家,越怪异越追捧。对名声显赫的画家反而不敬,常用尖酸刻薄的文字驳斥他们的不足。更为奇怪的是,他越这样,业内人士越高看他一等。硕士毕业时,他已经是名声在外的美术批评家了。十年来,依靠这些反常规的做法,他的名字莫名其妙地火了。


迈克其实姓马,名富贵。这年头,叫马富贵能喊出一口土来。所以,在他的脚刚落到深圳这座新城时,他就给自己搞了个洋人的名字,叫起来也顺口。在他看来,迈克这名字没背叛他的祖姓,毕竟取了谐音嘛!

看到他,您就会觉得上帝实在太公平。迈克是个地道的帅小伙,五官立体、身材修长,尽管他脑子里装的东西都与文化无关,但他有一头漆黑的头发和漂亮的眉毛。在这座城里,凭年轻的身板,找份体力活是容易的。但一心想闯进艺术界的他,就算做苦力,也要沾点艺术气息。所以,他选择了一家艺术策划公司,且从底层干起,穿破旧的工装,做布置画展的工人,干些搬搬挪挪的活儿。要是你认为他会像很多年轻人一样,很快被这座城磨掉棱角的话,你就错了。迈克像杜子云一样,知道自己要什么,更知道自己为达目的该怎么做。苦练了三年,他从普通工人,做到市场调研员,再到项目负责人、副总监……再后来,索性自立门户,封自己做了策划总监。

现在的迈克,西装革履配上小脚裤,衬衣口袋再露出一截深灰色三角料,已然是个标准的文化人。雄心壮志有了,也要有大树做依托。于是,他迅速搜索到画界顶顶难看的杜子云。如果你看到他们并肩站在一起,你一定会惊叹上帝怎会创作出对比如此悬殊的杰作。然而,我们的担心都是多余的,杜子云被人吹捧惯了,对这样的美男子并不心存芥蒂。飘飘然,他认为自己也是和迈克一样风流倜傥的男子,毕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不多久,两人便私交甚密起来。不仅出入各种艺术场所,娱乐交际圈也时常捕捉到他俩的身影。迈克是个聪明人,在杜子云面前总是哈着腰,时不时用结巴的口吻来衬托对方的口若悬河。这一点,深得杜子云的喜爱。大概因为年轻时情感受挫,他特别偏爱娱乐活动,美女如云的场合里,加上迈克的奉承,让他更有腾云驾雾之感。

事实证明,迈克的付出和预判都是对的,他脖子上的那个漂亮脑袋还是装了不少有用的东西。自己赔出去的是面子,而杜子云给他的却是地位、机会和金钱。怎么算,自己都是划算的。所以,但凡高大上的展览,杜子云必会捧场。即便遇见棘手的画展,只要杜大咖出面,都能化险为夷。文联、新闻界和艺术圈都知道他俩的交情,处处也给足面子。一场展览下来,赚得盆满钵满,再打点一下,便可完美收官。艺展圈里,做得最有派头最周全的,当属这个美男子。

画界这棵大树算是抱稳了,这个年轻的策划师异常清醒地意识到两头赚的道理:除了与杜子云这样的人物打交道,和那些一贫如洗的画家也要有交情。左手右手一起做,才有市场、有饭吃。摸爬滚打五六年,他算看明白了:这种活儿靠的就是关系,交际网越多,事儿越好办。而且,琢磨客户的心理、迎合他们的需求也相当重要。

对于纯粹想出名的有钱人,他通常会把场子放在南山区的时尚文化创业园。那里租金高,但不设门槛,在装置上多下点功夫,排场搞足,作品故弄玄虚地摆上几幅就够了。多请几家媒体,找些名人捧场,多砸点钱,这事儿就成了。

还有一部分人是政客,平日里除了喝茶看报,也爱挥毫泼墨,附庸风雅。对于这样的客户,就在文化馆办展,离政府办公楼近,又不带商业气息。请柬要做得朴素大方,风格也要契合时代脉搏,邀请的人有身份、有地位就够了。这样以来,既可取悦领导,又提高展览的文化档次。最重要的是,钱来得多,也来得快。为了名利,这些人通常一掷千金。

而真正的画家是办不起展的,除了对作品的数量和质量有要求,大大小小的事儿都需要钱。个别冲动的,好不容易办个展,过后跟破产一样。当然,这样的情况多出现在那些天赋不高,又对自己缺乏客观判断的人身上。迈克顶不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尾款拿不出来,每个款项都斤斤计较。

但对冯生却是例外。迈克喜欢这家伙身上桀骜不驯的味道,从业十多年,他还从未遇见像他这样视绘画如生命的人。他笔下的风景画流动着光,各种高级灰混合在一起,有种贵族血统的色调。即便是人体画,他也能调出自由而圣洁的色彩,充满生命的张力。

他俩的共同爱好是酒。每每喝到酣畅淋漓时,迈克就会劝冯生办个展。“你肯定会火的,我用我的下半身打赌。”而此时的冯生总是笑而不语。四十多岁的他,还是一副小伙子的扮相,黑色T恤、蓝色牛仔裤,笃定的独身主义者让他对什么事儿都不在意。最头疼的是:他还是个要命的自由职业者。换句话说,就是个失业的穷画家,全靠卖几张肖像画和世俗风情画过活。

其实,他原本是有份体面工作的,在大学里教油画,完全可以结婚生子过稳妥的日子。可他性情偏执,爱才如子,能忍受翘课、喝酒、泡妞的学生,却不能容忍那些故弄玄虚、不学无术的行为。时常将那些留山羊胡、穿破洞装、将衣服故意涂上颜料的学生赶出教室。他教过的学生里,就曾有个不知廉耻的男学生,在裸体写生课上,肆无忌惮地盯着女模特看,半天不落笔,交上来的作业竟然是一个大灯泡。形不准就算了,还被模特投诉。更崩溃的是:在自命题考试中,这位学生交了一幅全部涂黑的作品,起名黑夜。终于让他忍无可忍,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狠狠羞辱了他一顿,并当场判他不及格。他最讨厌这些混进来的学生,连最起码的素描基础都不过关!

后来,校领导找他谈话,认为他的教育方法欠妥。上纲上线地批评他不尊重孩子的个性,伤害学生的自尊心,教学方法过于保守、不知变通等等……原本就对学校录取不公就有气,加上考勤制度的严厉、学术氛围的乌烟瘴气,一气之下,他便辞了职。倘若不意气用事,以他出色的专业能力,他早就是学校的副教授了。性格决定命运,此话不假。

辞职后,他一门心思画画。每画一阵子就把自认为失败的作品卖掉一批。留下满意的,放在逼仄的画室和租来的房子里,十几年下来也有百幅作品了,办个像模像样的展览绰绰有余。“我保证你会火的。”迈克不止一次地提醒他。“等你火了,这些画,随你定价。千万富翁都不是事儿,订单都接得手软……”

“再等等吧!”冯生不紧不慢地嘬了一口酒,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我实话告诉你,我现在手里有场地、有人脉,但不保证这些东西一直在。”迈克看着比他还急,“趁我能帮你,今年秋天,就把这事儿办了吧!”

“我这辈子,估计就办一次展。”冯生也不看他,一脸落寞,“真要办,要像模像样地办……最主要,我手上没多少钱……”对此,他并不避讳。

“钱是小事,我帮你垫上。你只管出作品就行!”迈克趁着酒劲,用力拍了拍胸脯。他心里清楚,冯生当垃圾的画都能一天抢光,还怕这些大作卖不出去?他若火了,自己就是画界响当当的伯乐了。

说不出理由,大概是那天的月亮太圆太亮,抑或是,那天的酒很上头。冯生在夜深杯空后,极为惆怅地答应了下来。后来,他给出的解释是:世事无常。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事情通常就是这样吧!刚开始还没谱的事儿,处处都难,一旦做起来,也就硬着头皮做下去了。做着做着,也就成事了。

九月刚到,画展便按周密的策划如期开幕。迈克将展览设在关山月美术馆,那里离博物馆近,离购物街和市民中心也近,人流量大,是办展的最佳地段。场馆采用现代简约式布置,整体色调是中灰色,前言的底色是正红,文字用规范得体的黑色楷书。不同浓度的高级灰将画家创作的历程分成四个版块,顺时针依次布置在整个展厅。油画框选用黑白灰三色,中间跳动几个红黄蓝的纯色方格,将整个展览飞上几个灵动的音符。门口的花篮装饰是向日葵,娇艳的柠檬黄在阳光下抖动着生命力,像梵高笔下鲜活的颜料。就连地毯也一改惯用的大红色,而改为藏蓝色,夹杂着银色的装饰线,踩上去让人忍不住肃然起敬。一切,都透着高雅和超凡脱俗。

不难看出,这次展览,迈克用上了他的洪荒之力,将其当做自己的巅峰之作。其中掺杂的成分很复杂,有情怀,有仗义,自然,也有仅他自己知道的那部分。展览开幕那天,他身着夹杂银线的灰色西装,脚蹬锃亮的宽头皮鞋,手腕上晃着镶钻的劳力士,派头十足地赶到展会现场。

冯生早就到了,在迈克的怂恿下,他也换上了簇新的衣服,但不过是新T恤和牛仔裤而已。场馆里静悄悄的,离开幕还有两个小时。他异常谨慎地检查每幅作品,挂得位置要端正、要牢靠;标签要对号入座、间隔距离也要一致;创作时间更不能马虎,他仔仔细细地核实了两遍。

这次开幕式,不仅邀请了画界知名人士、文联**,各个协会的代表,还有不少商圈的朋友,新闻媒体就更不用说了。来宾们挥毫签名后,胸口被漂亮的司仪别上一朵娇艳的紫罗兰,脸颊立刻潮红起来。大家小声地讨论,轻声走动着,赞美着彼此的气色和好天气。

杜子云老早就被邀约了,开始他似乎并不乐意。一个月后又改口,说定会准时到场。这让迈克欢欣鼓舞,有这位响当当的评论家撑场,这次展览肯定完美。九点刚到,杜子云便准时出现在展览大门,依旧是亚麻长衫,一双黑色的道士布鞋,肩上挎着一个深灰布包,山羊胡子一直垂到胸口,后脑勺那束干枯的发辫乱糟糟地抿在后背,老远看过去像个风尘仆仆的道士。冯生站在会场的迎宾区,刚看到这人就眉头一蹙,迅速移开了眼睛。

迈克倒是很热情地走上前去,夸张地和他握手。这时,一些新闻记者也迅速将镜头对准了来人。迈克拉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他引到冯生面前。这时,冯生正在低头整理画册,一幅爱理不理的样子。

“这就是我对你常说的美术评论家,杜子云先生。”迈克拽了拽冯生的衣袖。

“嗯。”冯生看也没看对方,鼻子哼了一声,算是打招呼。

杜子云也不见怪,捋了捋山羊胡子,什么也没说。迈克有点尴尬,立刻引他向贵宾席走去,一边走一边向冯生狠狠挤了几下眼睛。可是,那家伙好像没看见似的,继续低着脑袋,嫌恶的眉头鼓得老高,远远都能看得见。这种人他见得多了,以艺术家为噱头,把自己搞得怪模怪样,肚子里啥货也没有,全是花架子!

音乐声响起时,重要的来宾已经就坐了。白色座椅后系着藏蓝色的蝴蝶结,每个人都坐得端端正正。第一排已经坐满了人,只剩一个空位。冯生瞄了一眼,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神情,走了过去。旁边坐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道士扮相的杜子云。

开场是画家自述,冯生从容地站起身来,将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台词复述了一遍。从年少萌生梦想,谈到创作的艰难,再到坚守的笃定,以及朋友的扶持和帮助,句句发自肺腑。他是个性情中人,完全靠自己的情感就能说得情真意切。在他走下台时,每个人都给了他热烈的掌声。

轮到杜子云发言时,整个会场鸦雀无声。大家都知道,他的发言一定不同凡响。果不其然,开场他就引用了苏霍姆林斯基的名言:“美是道德纯洁、精神丰富和体魄健全的有力源泉。它必须带着这样的使命展示在你们面前。”

“可是,我不得不说,今天你们看到的这些画严重地抄袭了莫奈的作品。倘若仅仅是抄袭便罢了,这些作品还恬不知耻地添加了些陈旧的做法,也就是早期印象派的惯用技法,已经过去一个世纪了,这些作品还在使用……”这时,会场涌起一阵窃窃私语。

杜子云似乎没听到这些杂音,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仔细听过去,声音微颤:“除此之外,我还要补充的是:这些作品,在构图上也毫无新意,基本是传统的三角式和四边形式,近大远小的透视规律也是老套的做法,毫无创新。如果我没猜错,画家用的颜料还是马利牌吧?这种颜料在着色方面,覆盖性太强,很难创作出透明的空气感,又何谈风景画的通透?他不过是巧妙地使用钛白,将各种颜色混合成高级灰来统一画面罢了,并无什么特殊的技法,不信,大家待会儿,可以近距离仔细观察。这些做法,在我看来,不过是投机取巧、剽窃传统罢了。”

“此外,在题材上我也看不出什么新意来。千篇一律的做法,没有一幅作品能让人眼前一亮,过目不忘。想必,这些作品都是闭门造车,描摹出来的吧!我丝毫不怀疑,这位艺术家画室里肯定码着数量惊人的印象派高清印刷册,用来抄袭……”

场下的人声音更大了,充满了质疑的私语,使得杜子云不得不提高了声调,以至于听起来有些嘶哑。

“当然,我听说这位画家曾经是一位高尚的教育家,这种复制和临摹的事儿想必做得多了,也就不足为奇。因为,他要传授的东西,必须是重复的。个性发展和标新立异的创作,当然是被令行禁止的。尽管,这样做,会扼杀那些鲜活的思想,懵懂的心灵……”

坐在台下的冯生脸色逐渐黑青,胸口不受控地剧烈起伏,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攥成了拳头。从这个口齿伶俐的人身上,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可还没等他抓住记忆中的一丝光,台上的杜子云又发话了。

“幸而,伏尔泰老早就说过一句话:天赋的力量要大于教育的力量。很多人都是在教育的压制下,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天赋……在这里,我很想问问这位画家,如果,让你创作一幅黑夜,你会画什么呢?”台上那人留下一句意犹未尽的话,便结束了他的讲话。这时,冯生心头猛地一震,记忆迅速穿针引线——怪异的装扮、涂黑的油画、十几年前的那个少年……难道是他?

这时,四面八方的闪光灯都对准了冯生。他眼睛已经完全红了,嘴唇也不停地颤抖。自己的作品真如他所述吗?他需要当面质问这个家伙!可是,来不及了,新闻媒体的人兵分两路,已经将杜子云团团围住,不停有问题钻入他的耳朵:“请问您为什么对此次画展的评价如此差?有个人原因吗?”“您一向对印象派的作品称赞有加,为什么一改过去的看法?”“对于您最后一个问题,您的回答是什么……”杜子云似乎对所有的问题都不屑回答,他径直走出展厅,很快钻入汽车,扬长而去。

这时,记者们又回头涌向冯生,一连串的问题让他应接不暇。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脑子发烫似的,火烧火燎。从没想到,这场展览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他胡乱地搪塞着,最后落荒而逃。就连一向胸有成竹的迈克在旁边也帮不上腔了。

第二天,各大新闻媒体都将此次闹剧搬上了头条。题目用粗黑的字体写着“倒退一个世纪的骨灰展”、“十年恩怨艺术展”、“抄袭大师的功与过”……

更没想到的是,展览仅一天,冯生的参展作品便大卖。最高价已经炒到十万,后面几天的展览竟然到了一票难求的地步。迈克借此机会,抬高票价,狠狠赚了一笔。仅靠这一笔,就把冯生办展欠下的尾款全部还清了。随着新闻界的不断发酵,冯生的花边新闻也杜撰出来,竟然和很多女模有染。更有评论家将冯生定位为中国现代毕加索,将其创作历程分成几个阶段,对应的情人也罗列出来……好不容易熬到展览结束,购画的订单却每日剧增,害得迈克不得不增添人手,专门负责财务收支。

而杜子云的那段过往也被扒拉出来,大家对他的成长各持己见,引起了教育界的关注。深圳教育报也发出题为“是谁扼杀了孩子的个性”的论坛。一时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不多久,杜子云名头的后面,便加了一个新的称谓:新时代教育家。

迈克倒是沉得住气,面对五花八门的媒体,他更多的是谈自己,谈艺术的多样性和包容,谈艺展策划的继承和创新。他的照片登上了的中国美术评论报,被记者冠名美术界的最大伯乐。找他办展的人猛增,排期顺延到三年后。

冯生在展览期还会露面,偶尔被记者拍到脚步匆匆的背影。而后,便彻底消失了半年。第二年夏天才终于露面,夏威夷的海将他晒得面色黝黑,也把他一头黑发染成了酒红色。他蓄了八字胡,故意修剪成西班牙画家达利当年的造型,穿一条黑白方格裤,配一件橘红衬衣。纹了古怪梵文的臂弯被一个打扮妖娆的年轻女子紧紧挽着,另一只手,拿着梵高早期常用的古典烟斗,并抽起老式烟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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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孙行者
  • 2021-09-15 23:1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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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昆阳森林
  • 2021-09-14 14:2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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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卫华
  • 2021-09-12 18:4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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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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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彻
  • 2021-09-12 17:2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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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卫华
  • 2021-09-12 17: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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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春风妙语
  • 2021-09-10 14: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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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石来乐
  • 2021-09-10 09:4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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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小猪猪
  • 2021-08-28 13: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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