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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洞口的两扇玻璃门全打开了,宛如一张巨型昆虫的大嘴。一刻钟前,他给物业管理处打了电话,说要搬家,让他们派人过来打开另一扇门。平时,只有刷卡才能半开一扇门,侧身出入,据说为了安全与防盗。这会儿,他坐在小区游乐场的长椅上,盯着那张大嘴,等待着什么。游乐场上曾有许多孩童玩滑梯,骑上一只墨绿色的塑料恐龙。他常倚靠着二楼阳台上的铁栏杆,静悄悄地望着玩耍的“小天使们”,听着嬉闹声,作为读书之余的休息。现在,这里的塑料滑梯空空荡荡,突然变得过于寂静。恐龙把头埋进散尾葵丛,粗短的尾巴朝外,似乎不愿面对小伙伴们的缺席。刚刚立秋,一楼商铺的阳光幼儿园就莫名其妙地关门了。
“我也该离开这里了。”他咕哝道。
“又要回到那时候了。”一个嘶哑的声音传来。
一位身材瘦小的老年环卫工站在游乐场边缘,双手拄着一只底部带爪子的棍子。环卫工老吴正笑眯眯地望着他。
“啊。吴叔你好呀。”当他意识到周边没有别人,环卫工在朝他说话的时候,他有礼貌地回应。
老吴认识他,就在昨天,他把一桶未拆封的花生油和两袋密封在真空袋里的东北米提给了正在垃圾桶旁捡饮料瓶的老吴。他愉快地对环卫工说自己要搬家了,这些东西送给你了。他也搞不明白当初为什么网购了这些东西,因为他根本不做饭,甚至没做过饭。
老吴先是一愣,然后开心地笑了,说了声谢谢,说是去年春节加班的时候,物业给他发了一小箱方便面,远远没这值钱。为了表明这是赠送不是施舍,他故意岔开话题,称赞老吴手里的棍子是个宝贝,不用弯腰就可以把东西抓起来。
“天下又要大变样了。”吴叔继续说,似乎试图用自己的见识解释幼儿园关门的原因。
“我今天搬家,已经约了车。”他显然不想跟老吴谈论什么天下大事。
“哦,我也搭把手。”老吴友善地说。
“谢谢,不用麻烦了。东西不多。搬家公司负责搬运。这不,车来了。”他指着朝这边开来的面包车说。
“俺大老远从龙岗开车过来帮您搬家。本来不打算接这一单,但想到还有三个孩子要养。”一个面色黝黑身材粗壮的汉子从驾驶室下来,一见到他就说。
“东西不多。”他说,顺手把从小区小卖部提前买好的矿泉水递给他一瓶。
那汉子拧开瓶盖,随手丢在红砖人行道上,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喝起来,只见粗大的喉结上下窜动,如同一只想要逃出来的旱地蟾蜍,几口便把一瓶水喝光了,随手又是一扔。
“天真他娘的热。对了,你最好去买点运动饮料,干活有劲儿。”汉子说。他那黄色的喷涂着“专业搬家”四个字的汗衫湿哒哒贴在后背上。
“这天气,什么都不干,在路上站站就是一身汗。”他边捡起汉子扔掉的矿泉水瓶和瓶盖边说,把空瓶递给老吴。老吴接过瓶子,又去垃圾桶里寻宝了。
“您这是高档小区。”汉子从车厢里拖出一辆平板车,仰望了一会大理石质地的门楣说。
“跟我没关系。我才搬进来四个月,刚收拾好,房东就把房卖了,只能再搬家。”他说。
“违反租房合同,这得赔偿吧。”汉子说。
“没有赔偿,能退回押金就不错了。如果是租客提前退租,就要扣掉押金了。业主可不按合同来。不仅如此,还三天两头让地产公司来看房估价,骚扰得住不安生。”他说。
“真他娘的黑。那至少也得陪个搬家费啊。我听说国外可不这样,出租后房东本人都没权利进门。有人闯入,突突了也不犯法。”汉子打抱不平地说,两只大拳头拇指朝前叠在一起,做了个“突突”开冲锋枪的左右扫射动作。典型的**剧中开枪的姿势。
“一毛钱也不赔,并且只给了一天搬家时间,不然不给沟通物业开放行条。”
“日他娘的。看来,你住的高档小区跟俺住的城中村一个屌样!哈哈哈!”汉子开心地笑着,大概觉得眼前这人比自己优越不到哪去,用他的话说,就是他娘的一个屌样。
“就这么多东西。我把要拿走的东西都打包放在客厅了,房间里的统统不要了。您先搬,我去小卖部买运动饮料去。”他说着,走下楼去。
“好得很!”汉子喊道。
阳光棕榈小区很大,据说住着三千多户居民,基本上是一个大学校园的面积,他刚搬进来的时候,打开手机地图导航好不容易才找到出租房所在的那栋楼。他走在去小卖部的路上,顺便再观赏一下小区的风景,棕榈树高大挺拔,给人一种身在海南岛的感觉,鸡蛋花树已过了花期,只剩下枝干和绿叶,凤尾竹上沾着雨后的水珠,轻轻摆动……当初搬来,就是因为他喜欢这些苍翠的绿植。可是她不喜欢,那个比他年纪小许多的姑娘每次来都抱怨这里阴森森的,空气又潮湿,后来干脆赌气不来了,说等他租到更好的地方再来。她在鸟城最偏远的一个行政区上班,平时住在单位安排的宿舍里。“想我了就坐大巴来看我。我的宿舍可比你租的房子舒服多了。”他眼前又浮现出她的笑影。最近两三个月,每逢周末,他就坐两个半小时的大巴去她那里。
等他回来的时候,汉子已经把几纸箱书搬到了面包车上,正倚在车子的一侧抽烟。
小卖部只有这一种运动饮料。说着,他把一瓶橙色的瓶装健力宝递给汉子。
“好得很!”汉子接过健力宝,拧掉盖子丢在地上,仰头喝了个精光。喝完之后,没有要走的意思。
“兄弟,你确定其他东西都不要了?要不,咱们再上楼检查一下,或许还有重要东西忘拿了。”汉子问。
“好啊。”他答,便随汉子返回房间。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练家子。这对哑铃也不要了?”汉子双手各握一个哑铃做了个飞鸟动作。
“不要了。”
“好,这对宝贝归我了。”汉子说。
“行。”
“说实话,这里阳台真大。这大型遮阳伞不错。”汉子手搭凉棚,仰望着遮阳伞。
“这伞是我网购的,刚用了一个月。铝合金伞骨,很结实,注水基座,很稳固。”他说。
“也不要了?”汉子问。
“不要了。”
“来,搭把手,帮我把伞收起来。我住的地方没阳台,但有天台。我打算把它安到天台上,有空搞搞露天烧烤。”汉子说。
“豪宅啊,还有天台。”他赞叹道。
“豪宅个屁!城中村握手楼的最高一层,屋顶上的天台。”
“那也不错呀。”他说。
汉子熟练地收拢了遮阳伞,几乎没用他帮忙。然后,汉子熟练地把塑料基座里的水倒掉。
“嘿,你的生活真小资。盆栽照料得相当不错。”汉子腋下夹着遮阳伞,粗短的手指抚弄着阳台竹质花架上的绿叶,顺手把几片枯叶摘了,就像他家的一样。
“这几个盆栽不错,尤其是这盆发财树,光这龙纹花盆就花了一百多块呢。”他说。
“那我连同花架一起拿走了,放在我家天台上。”汉子说。
“随便。都送给你了。”
“好得很。兄弟实在人。”
“棉被、枕头也不要了?”汉子走进卧室问道。
“不要了。”他答。
“那你以后咋睡觉?”汉子问。
“不活了。”汉子总是问来问去,惹得他有些厌烦了,便没好气地回答。
“兄弟,不要这样啊,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有老婆孩子要养,信用卡欠了十几万,银行催款的律师函都来了,我依然觉得还是活着好。”
他注视着墙上的一个塑料挂钩,没有回答,似乎在回忆上面挂过什么。
“我也欠了一屁股债,比你欠得还多。”过了一会,他语气舒缓地说,似乎在自言自语。
“在咱们这个年纪,欠债很正常,关键不能丧失生活的信心。我老娘常对我说,人懒致穷,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以前经常喝酒,出不了车。现在,我不喝酒了,天天接单,饭也顾不上吃,经过十年八年的努力,或许能还上债。”汉子说。
“兄弟,你确定搬的只是一个人的行李?”汉子斜着两只鼓凸的眼睛,伸着胳膊指向挂在床尾墙上的衣服问道。
“这明显是女人的裙子。那这次搬家得按家庭套餐收费了,个人实惠套餐可不成。”汉子嘟嘟囔囔地说。
他没有回答,兀自盯着墙上的伴娘裙。那是一件乳白色的裙子,袖口和下摆都有网纱状的流苏,跟她很相配。她穿上它的时候,宛如仙女,甚至会抢了新娘的风头。他正想象着她怎样在婚礼现场吸引在场男士的目光时,忽然一愣,意识到她已经三个月没来他这里了。
三个月前的一天早晨,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迷迷糊糊看到一袭白衣迎面扑来,吓得顿时睡意全无。
等他完全清醒过来,才辨识出那是她参加闺蜜婚礼时穿的伴娘裙,就挂在床头对面的墙上。他记起来了。昨天晚上,她将伴娘裙用衣架撑好,挂在床头正对面的墙上,边挂边说,就是要提醒你,早点娶我。她近年做了多次别人的伴娘。她的大学舍友、闺蜜、女同学、女同事……每次做伴娘回来,她总是拉着他观看手机相册里婚礼现场的照片。新娘脖颈上挂着一整串黄通通的家伙,似乎要把新嫁娘的粉颈坠弯。但新娘的柔颈挺得笔直,似乎沉甸甸的黄金不过是金色羽毛。
昨晚,她回来,又让他看婚礼照片。他的目光总是在那张金灿灿的照片上定格片刻,迅速移开。她猜透了他的心思,便解释说,这是我们广府结婚的习俗,新娘要挂金,寓意婚后生活富足。
“置办那么一串,得花不少钱吧。”
“是吧。”
“等我们结婚的时候,得按我老家的习俗,给你的脖子上挂串大蒜。”
“不要,不要。我要一场盛大的广式婚礼。这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
“乡村婚礼多好,省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
“结婚一辈子只有一次,一定要隆重,要浪漫。”她紧抿小嘴,态度坚决。
“这些形式的东西要让位给生活啊,毕竟我们手头并不宽裕。”
“那从现在开始攒钱。”
“要不,旅行结婚也成。现在不流行旅行结婚么?我一位同学就是这样。”他寻找着妥协方案。
“出国旅行要,盛大婚礼也不必可少。”她说。
“说实话,伴娘比新娘还美。”
“赞美我也免不掉盛大婚礼。”她并不买账。
这时候,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准是她在摆弄那些瓶瓶罐罐。
“你在干嘛?过来一下。”他喊道。
“来啦。”她轻快地跑来。
“靠近一点。让我抱抱”。
“昨晚不是刚抱了,抱得肋骨都痛了呢。”
“今天刚刚开始。”
他的胳膊环绕着她的肩头,脸对脸问道:“你想吓死人吗?伴娘裙挂在对面墙上。”
“这样你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好提醒你早点娶我。”她嗲声嗲气地说。她撒娇的时候嘴唇微微上卷,嘴角印出一对梨涡,眼睛眯成一条线儿。看起来她今天心情不错,早把昨晚的不快忘记了。不过,过了片刻,她愉悦的脸上便蒙上了一层阴云。
“你又是九点多才起床,那么懒惰,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挣够婚礼的钱啊。”
“我一直打算早起的。闹钟都买了五个,设定在早晨六点。可是我要么听不到闹钟,要么睁不开眼。”
“那是你动力不够强劲。你得给自己设定明确的生活目标。”
“好的,领导!”
“这样下去不知道何时才能结婚。”
“你也帮帮我。比如说,你起床后干脆把被窝掀了,或者用鞭子抽。这样或许可以奏效。”
“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做啊,我可不想因为喊你起床破坏了一天的好心情。”
“怎么会呢?喊我起床我又不会跟你吵架。”
“喊了半天没起来,我自己心情就不好了。”
他爬起来,洗漱完毕,一刻钟后,已经走在去肯德基的路上。他习惯了起床来杯咖啡。
等他喝了一杯咖啡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好行李离开了。靠近门口的书架上贴着一张便签纸,上面一行娟秀的小字“我再也不到你这里来了,你想我的时候,就来单位宿舍找我吧。另外,这个小区绿植太多,到处都潮乎乎的,阴森森的。”他手里提着为她打包的咖啡和汉堡,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想起在哪本书上读到的一句话:落在一个谋杀者手里,不是比落在一个女人梦里更好些吗?
“喂,兄弟,你在梦游吗?你在手机上把单人实惠套餐改成家庭套餐,一百多块钱的差价呢。”汉子喊道。
“这裙子我自己拿着。改套餐门都没有。”他把伴娘裙从衣架上摘下来,轻轻地搭在自己的胳膊上,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只剩下空衣架的孩子气的卡通兔子挂钩。
汉子不仅没有懊恼,反而谦卑起来,挠着后脑勺上的头皮轻声问道:“兄弟,我看你许多东西都不要了。要不,已经搬到车上的那几箱书也别要了。我有俩孩子,我老婆响应国家号召准备生第三胎,已经怀孕了。你把书也送我得了。孩子们以后或许用得着。”
“对呀!”他打了个激灵,心想这样的好主意自己怎么没想到呢,本打算把书寄存在大学同学那里。在那套被隔成五个房间,客厅比卫生间还小的房子里,同学皱着眉头说可以先放在客厅,等他找到地方再搬走。
“好嘞!这样就不用改成家庭套餐了。”汉子兴奋地说。
“不对呀!是我搬家,搬的却都是你的东西。你这是搬家还是打家劫舍啊?”他问道。
“当然是搬家。你要知道,现在国家实行垃圾分类,请专业人士上门处理垃圾还要收费呢!更何况我帮你处理了整整一车,清理了你的烦恼。”
他丢掉了几乎所有的身外之物,只剩下胳膊上的伴娘裙,坐上了汉子的车,准备离开这个仅住了四个月的小区。他坐在副驾驶位置,透过车窗望见吴叔正双手拄着那根底部带爪子的棍子,目送自己离去。
“我也辛苦了几个小时了,除了车费,再给点搬运费呗。”汉子边扭动方向盘边说。
“我送你的那些东西也值不少钱。”他冷冷地说。
“嘿嘿,是这样,但都是你不要的东西嘛。你也知道,我有老婆孩子要养,信用卡里欠了十几万。”
“好吧。除了运费,转你一百块。”他拨弄着手机,转了一百块给他,似乎懒得废话。
在小区出口,他把放行条交给了岗亭里的保安。
“说实话,你这样的人不适合住在这鸟地方。”他拉开车门准备下车时,汉子说。
“那我适合住哪?”他问。
“城中村。或者干脆回农村。”汉子笑嘻嘻地说。
“有道理。”他笑了一下,阔步向前走去。他感觉浑身轻松,那种舍弃了所有身外之物的自由和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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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刚才做梦了吗?”他耳边响起她娇柔的声音。
“做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如实以告。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侧身紧紧抱着她光洁的肩膀,肢体接触的部位满是滑腻腻的热汗。她身材娇小,肩膀很窄,他修长结实的手臂可以把她环抱起来。他进一步想到,就在午饭后,她说回她宿舍睡个午觉吧。他说自己起床晚,没有午睡的习惯。她莞尔一笑,说他已经很久没来看她了。他微笑着点点头,顺手捉住她纤细的手腕。她的肩膀轻轻地碰触一下他的手臂。
“做了什么梦?”她追问道。
“梦见开学了。我夹着棉被提着水桶去学校报到,结果没找到宿舍,裹着棉被露宿街头。还好有你在身边,我提着暖瓶,在一棵树下给你洗澡。树枝上挂着你的那件伴娘裙,在风中飘着……”他不断地眨着眼睛,像是在竭力回忆着梦境。
“在树下洗澡,岂不是要羞死?我也做梦啦!”她欢快地说。
“做了什么梦?”
“我梦见我们搬到了海边的大房子里,我们都有独立的书房,我还有梳妆室,只是保姆不太专业,不知道地毯和浴巾要分开清洗。我正教育保姆呢,忽然醒了。”
“哦。”他礼貌性地回应了一下。
那天是周六,早晨的时候,她在微信里对他说,自己感觉很累,头疼肚子痛,全身没力气。那时候,他刚“搬完家”,当晚找了家城中村的小旅馆过夜,抱着他唯一的家当——那件她的伴娘裙。他便立刻叫了一辆网约车,心急火燎地直奔那个遥远而熟悉的地址。正常情况下,从南山到望鹏,两个半小时的车程,可是那天下了一阵急雨,市区拥堵,用了四个多小时才到了她的宿舍。那是一套三位姑娘合住的公寓。她拥有一个带洗浴室的主卧,其他两位女同事分别住在两个次卧。
他站在门口的时候,给她发了信息,让她开门。
门开了,她叮嘱他换上拖鞋。
他边换拖鞋边瞟了她一眼,没看出什么病态,便心领神会地微笑了一下,丝毫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我们下楼吃午饭吧。我请你吃大餐。”他说。
“嗯。那也得换上拖鞋,到房间换上干净的T恤。我给你买的,已经洗好晾干了。”他换上散发着清新和芬芳的新衣,返回客厅,重新穿上运动鞋,便牵起她的手朝开元大厦美食街走去。
“对了,这次你搬到哪里去了?”她问。
“搬到你这里来了呀!”他微笑着盯着她。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你从来都是住一夜就走。”她习惯性地努起小嘴。
“住一夜就走?哈哈,说得我跟游击队似的,放一枪换一个地方。”
“你骗人!”
“这次真没骗你。我没有租新的房子,来投奔你了。”他一改嬉皮笑脸,忽然庄重地说道。
“你的东西呢?”她皱着眉头问。
“都送给搬家师傅了。”他说。
“你的衣服呢?”她问。
“扔到小区衣物回收箱里了。我知道,你会给我买新的啊。你总说我自己买的衣服都是灰扑扑的,像个刚进城的小乞丐。”他眨眨眼,调皮地说。
“书呢?你以前搬家总是先搬书的。”
“也送给搬家师傅了。我现在一无所有了,唯一的家当就是你的伴娘裙了。”他仰起头,皱皱眉,朝她摊摊手。
“你还有我。”沉默了一会,她忽然按住他的手背说。他感觉一只大蚂蚱跳到了手背上,本能地浑身一颤,想抽回手,但低头看到那只娇小柔滑的手,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吃饭的时候,他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他发现她比他还警觉地第一个望向手机上的陌生号码,似乎在提防什么。
“喂,哪位?”为了打消她的顾虑,他故意开了外放声音。
“兄弟,是我啊,昨天给你搬家的师傅。最近看新闻了吗?地铁被淹的时候,一个打工妹把所有的钱转给了她的朋友。我看你也不像有朋友的人,你要是真的不想活了,干脆把钱转给我。几十块也行,我不嫌少。每年清明节我给你烧纸……”汉子还在嘟嘟囔囔,被他粗暴地打断了。
“你他妈去死!老子比任何时候都热爱生活!”一向轻声细语的他忽然野兽一般吼叫着,随即挂断了电话。
当晚,他享受了一场酣畅睡眠,就像书里写的一样,女神给他的眼睑降下无梦的睡眠。
第二天早晨,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迷迷糊糊看到一袭白衣迎面扑来,顿时吓得睡意全无。
等他完全清醒过来,才辨识出是那件伴娘裙,她又挂在床头对面的墙上了,用的是同样的卡通兔子挂钩。这时候,他的头脑中又浮现出那句话“落在一个谋杀者手里,不是比落在一个女人梦里更好些吗?”这次他不仅想起这句话,还想起了这是尼采说的。
他从床上坐起来,看到了床头柜上的冒着热气的挂耳咖啡和旁边的牛角面包。
“尼采是个疯子。”他喃喃自语道,开始慢条斯理地享用她上班前为他准备好的早餐,想象着即将开始或许已经开始的家居生活。
可是,为什么,咖啡还没喝完,他就开始盘算在她下班回来之前离开呢?
(2021年8月16日,2021年8月19日修改,2021年11月14日修改,深圳,南山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