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的作品中有很多是以男性语气来叙事的,在男性视角和女性视角之间转换,似乎没有什么障碍。身为写作者,无论男女,写作时都应该有超越性别限制的能力,在对人性的书写和这个世界的观察上尽力而为。我一直就是这么要求自己的。但有时也迷茫过,作为女性作者,还是另有话说的。
我的写作经历,跟很多写作者背道而驰。起步比较早,但在25岁那年完全搁笔,经历了一个文学青年世俗化最快的12年。目前住在布吉。比较喜欢这个地方,觉得内心踏实,现世安稳,也能激发出一种很好的直觉和敏感,甚至能嗅到一种文艺的气息。我家住三楼,平时喜欢从阳台上往下看:众声喧哗,人来人往。我喜欢这样的人间烟火,甚至能感受到一个波澜壮阔的中国。但我讨厌自己饱含深情的样子,又蠢又弱又失败。印象中的成功人士往往是理性、冷静、决绝的,他们拿得起放得下。
有一句诗“我的眼睛为什么饱含泪水,是因为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说这样的话得符合三个身份特征,缺一不可:主流的,著名的,男性的。这样的人似乎才会被公认为这个社会的主人翁,才有尽情表达的权利和自信。
我无论怎么拼,也不会具备这么说话的资格。空虚寂寞很无聊,很容易成为一个中年宅家女的本份标签。或者,我的视角应该倾向于,看得见的都是光鲜,看不见的都是苟且?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能看到事件背后的真相,已经算一种能力了。我时常告诫自己:即便我很爱这个世界,也得有所节制,内敛一点,得把热爱变成冷爱:冷静的,客观的,有距离的爱。
长久以来,我还真是偏爱阅读女作家的作品。她们的文字里往往包含着更多的发现,体谅,悲悯和宽容,表现出更多的底线和同理心。余秀华,看着粗鲁刻薄,但是有趣。她写了一封公开信,回复一个持续骂她的男诗人:《亲爱的,你骂得我魂不守舍》。我当时乐了,说天降大任于余秀华也。这个世界太“正经”了,是得有个人出来调戏一下。这个所谓的男权社会太虚了,是得有个女人来揭穿。
但我自己肯定不会这么做的。大多数时候,我都在尽量跟周围的环境做各种妥协。
我偶尔会陷入回忆。我出生在洞庭湖边的一个蓄洪垸,每年夏天当地人就因滔天洪水战战兢兢;亲眼见过母亲请瓢神,亲手抬过瓢仙。所以我从小信宿命,敬鬼神;记得四五岁那年,我家菜园里结了一个特别巨大的南瓜,很多人来参观。某一天,那个南瓜被偷了。我母亲嚎啕大哭,她哭的其实不是南瓜,而是她的人生。我母亲热爱文学,喜欢阅读,对自己被埋没在农村的文盲堆里很不甘心。她脾气不好,似乎无心家务,具备时下所谓文青身上很多通病。当时,邻居家的一个妇女,一字不识,非常勤快,手上不是拿着一个抹布,就是拿着一个扫把,永远对孩子一副笑脸,很符合我心目中理想的母亲形象。我暗想,假如有一天我做了母亲,我一定要向她学习,我要牺牲自己,为我的家庭奉献一切。人到中年后,我开始理解母亲,觉得她并没有什么过错。我当年所想的其实是一种女性的自我设限,可以说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记得那时,农村每年双抢的时候就是自杀高发期,因为生活压力、劳累、贫贱夫妻百事哀造成的家庭内耗等等。自杀者尤其以女性居多,因为她们要比男性更多地承受一层苦难,那就是来自重男轻女以及家庭暴力的碾压。我小学、初中、高中,都经历过女同学自杀。我也曾有过一些不快乐,但至今心理还挺健康,是因为从小爱阅读,爱文学,以及多年写作对自己有一种修炼。我很早就明白,这个世界很宽广,我会有机会去寻找,发现或拥有新的生活。我遏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所以愿意一直往前走。
很多年前到广东,首先是在惠州上班。公司在一个火葬场附近,有一个同事每天只要有空,就站在窗口观察,看到烟囱冒烟,就赶紧叫我一起欣赏。
死亡似乎近在咫尺,但又离21岁的我们那么遥远。我俩都笑嘻嘻的,经常说一些大逆不道的话,他说:所有的孩子都只是父母寻欢作乐的副产品,父母养孩子只是为了投资。赶紧回去把父母干掉吧,你就彻底解放了。
我们有时也会很认真地谈人生。比如,有个现象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烟囱有时冒青烟,有时冒白烟。我说,冒青烟的是男人,冒白烟的是女人;他说没灵魂的冒青烟,有灵魂的冒白烟。当时我正野心勃勃地写小说,他看到后,就说你是一个有灵魂的女人。
那是一个中篇小说,标题叫《天上云,地上尘》,算我的小说处女作,一定程度上有我自己的影子。因缺少阅历,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文章里没有爱,目光不够高远,格局也不够大,离我心目中优秀作品距离甚远。出于对文学的敬畏,后来就干脆放弃了写作,搁笔达12之久。
其实现在看来,也没必要过于否定这个小说。它的宝贵之处,是做到了直面心灵,清澈,透明,像一块尖锐的玻璃,毫无后来写作中慢慢染上的匠气。
我恢复写作后,刻意地把小故事小人物放在一个大的时代背景里,也曾尝试过用男性的语气进行宏大叙事。而现在则是在宏大叙事到微小叙事之间轮流转换,尽力保持一种敏感和开阔。这么做时,我从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性别,就是以一个作家的态度在写作。日常叙事和个人视角,都很重要,要关注世道人心,更要直面心灵。
弋铧有个中篇小说的标题叫《新疆的叶子》,让我想起辽阔天地之间小小的个体,又由个体通向辽阔。所谓一叶知秋,境界走向博大,是挺好的;面对一个壮美的秋天,还能关注到某片树叶的心思和它经历的风雨,可能更是一种真正的懂得和悲悯。坐井观天似乎不足取,但遨游世界之后还能去体会那只青蛙的孤独和幻想,也许会发现它简直像个思想家。至于那只青蛙是男的还是女的,还很重要吗?螺丝壳里做道场,未必不是一种深刻。小说,往小里说,把个体写好,把日常写好,都值得努力。
我喜欢的女作家作品:玛格丽特.米歇尔的《飘》、虹影的《饥饿的女儿》、胡因梦《生命的不可思议》。小学时读过的《卓娅与舒拉的故事》,成年后又读了一遍,文字里透出的那份热烈、真挚、纯洁的理想主义和凛然正气,让我印象深刻,既有雪花飘落大地的轻盈,又有火车在原野中奔跑的沉重,非常具有感染力。女性作家写得很棒的作品,往往还是以女性语气叙事的作品,真正透着灵魂的香气。
我早段时间读邵丽的中篇小说《黄河故事》,潸然泪下。这是一部饱含懂得、宽恕和治愈的作品。大母神似的女性,对男性的成长、尊严和存在感,都是一个压迫。女性的彪悍、担当、要强,如果建立在以男性的枯萎和趋向虚无的基础上,则冷暖自知。不是每个男人都适合承担一个家庭的,但为了老婆孩子,不得不硬着头皮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这于人性本身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悲哀。换言之,女性之所以如此模样,还不也是被逼出来的。
我的中篇小说《梦里饥荒》,跟这篇小说有异曲同工之处。虽然我的主题,是表现中国人对大饥荒的心理焦灼。但里面的人物,也全是女性,父亲缺席。一个母亲带着四个女儿苦熬多年。我另一个中篇小说《红灯记》,父亲也是缺席的,但他的影响又似乎无处不在。
现实中,我父亲就是失语状态,面对众多儿女,似乎有点不知所措。他本是个内向的人,如果让他重新做人生选择的话,他可能宁愿去钓鱼。
据我观察,即便很多女人外表强势,叽叽喳喳,抛头露面,其实大部分仍然只是家族的附庸,而且用自己的勤勉操劳惯着男人,对男人有一种母性的怜爱。男性才是后台老板,即便他毫无作为,乏善可陈。
这个社会说到底,还是男权社会。男人和女人,从某个角度来说,就是天敌。女人是这个世界最大的少数民族,是局外人,旁观者,菜籽命,漂泊命,比男性更明白什么叫孤独。甚至我认为,女人更适合写作。
我不是女权主义者。男权社会,女性争取男女平等没错,但不等于可以蹬鼻子上脸随便拿捏男人。现实中,飞扬跋扈的“傲娇公主”和家庭大母神太多了。事实上,大多数家庭,男人花钱最少,也最辛苦。所谓孺子牛,我觉得应该是指牛爸爸。所以,女人对男人指手画脚时,真该多掂量一下,要有女性的觉醒,更要有作为人的自觉:平等诚可贵,公平价更高。女人要有女人的担当,不要总是把生活中的不如意怪在男人头上。
值得注意的是,某些男性作家的言行和文字里,流露出来的那种第一性别的不假思索地自我认定,盲目自信,观念陈腐,根深蒂固的直男癌等等,非常明显。他们为男权社会的泥泞加油加码,把受到更多宠爱和福利视为理所当然,得不到就很容易心理不平衡,散发一种霸凌、愚顽、冷漠和自私,以及各种既得利益者的傲慢,不舍得打碎自己,缺乏自省精神。很多男性作者,跟女性作者相比,人类文明的进化程度真的要落后一点。
当然,女作者也不是吃素的,凭什么要吃素呢。我们的隐忍,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讨好,渴望被男权认可和怜爱,感动,激发他们的伯乐之心。女作者就像浪花一样,原本是想奔向大海,却难免与男权礁石相遇,各种流浪,奔腾,闪光,泥沙俱下,扑在礁石上也许就注定撞得头破血流,灰飞烟灭。我们也应该自省,而不是自怜,更没必要哀怨。谁也拯救不了谁。依附不了,就握手言和吧。在此向男性致敬。
散文家格致说过,女人是没有故乡的。我深感认同。我还觉得,女人是没有祖宗的。大多数女性在家族中的存在感比较低,在家谱中也如此。女人对传承的看法,对所谓寻根问祖的概念大多比较淡薄。文学作品中男性对传承往往更感兴趣,更喜欢寻根问祖。
我的原生家庭,有一本《家书》,系我太爷爷用毛笔书写的张氏家训。翻阅了一下,觉得跟自己没啥关系。他想教导的应该都是张家男丁。至于我做得怎么样,他应该不会在意吧。祖国、故乡、祖宗以及上下五千年的华夏文明,其实基本上都是男人的。女人更注重活在当下,或者寄望于未来。对传统的反思和叛逆,女性作家往往更彻底。
我恢复写作,到现在断断续续也有好多年了,始于激情,归于平淡。但我在布吉这个地方,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老子有一句话“和其光,同其尘”,虽然我离这境界很遥远,但我愿意为此修行,把孤独变成内心的力量,把理想放在云端,把生活融入现实。
我曾隐身于琐碎的家务里,但又渴望在世俗的尘埃里开花。诗和远方离现实有多远?我想,当我来参加这个座谈时,也许就完成了某种抵达。
即便如此,现实永远骨感,各种不得已从来就是坚硬的存在。不仅是我,也不仅是女性写作者,对男作者来说,也都难以避免。作家,尤其是女性作者,是需要懂世故又纯真的,耐得住寂寞的,既敢质疑世界又能打碎自己的,日子好过也不忘初心,看尽繁华又能淳朴如初,相比男性作者,需要克服更多的障碍。
因性别差异而造成写作上的差异,在所难免。即便我和弋铧、俞莉都是女性作者,年龄相近,交流也比较多,相互之间的差异其实也是很大的。世界上不会有一模一样的树叶,都有存在的理由。正因为存在差异,今天坐在一起的探讨就更有意义。
我从小耳濡目染,敬鬼神,信宿命。人到中年后,更觉得如果要逆天改命,就需要有承担渡劫的资本。还是去繁就简,抓住最本质最必需的东西吧,以我的方式尽可能地获得最大的宁静和自由。这个世界很不完美。用我们的文字创造美好,是对现实灵魂的一种救赎。
希望在文学的生态圈里,无所谓性别之分。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