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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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场考试结束铃声响起,意味着深圳二O一八年的中考彻底落下了帷幕。

萧文轩是蹦跳着跑出考场的,终于解脱了,接下来可以好好玩一下了。中考前,他和胡恒伟约好,考完之后回江西老家。他想去庐山吃笋衣炒肉,那是他吃过一次后就念念不忘的美食。如果条件允许的话,还可以去三清山,井冈山,龙虎山等地玩一玩。所谓的条件允许,就是看萧子鹏和文素梅,他的老爸老妈会不会答应。

他这样想着,脚步便有些急促起来。他是第一个跑出校门的,校门口等待接孩子的家长很多,却没有看到萧子鹏和文素梅。他仔细搜寻了一遍,还是没有。不应该啊,他们中午送他过来的时候就说会来接他,还要请他和胡恒伟去吃大餐的。

是他们忘了时间还是路上堵车了?萧文轩叹了口气,他对萧子鹏的时间观念很无奈。每次出门,萧子鹏都会把时间卡得很死,一遇到堵车不是迟到就是开飞车。为此文素梅不知道说过他多少次了,迟到不礼貌,开飞车危险,萧子鹏每次都答应得好好的,但就是改不了。

萧文轩这样一想就不急了,只希望他们也不要急,迟到就迟到吧,可千万不要开飞车,安全最重要。他走到路口一个比较显眼的位置,准备在这里等他们。

胡恒伟跑过来,一拳捶在萧文轩肩膀上:“太不够意思了,我还到考场去找你,结果你跑这么快。”

萧文轩反手扣住他:“你老爸今天会不会来接你,还是跟着我们走?”

“那还用说吗?必须来的啊,他们俩个什么时候不是统一行动的?”胡恒伟跟只猴子一样,不停地蹦哒着。

说得也是,胡恒伟的爸爸胡青云和萧子鹏是发小,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比亲兄弟还要亲的哥们。他们俩从小学开始就同班,高考时都名落孙山,就一起结伴到深圳打工,三年后俩倾尽所有在深圳合伙开了家模具加工厂。

加工厂的第一个员工就是文素梅。文素梅来自四川,性格开朗活泼,为人仗义,极好相处。半年后,萧子鹏和文素梅结婚。胡青云在婚礼上认识了文素梅的闺蜜谢云晓,对其很有好感。文素梅想要亲上加亲,就努力撮合胡青云和谢云晓,没多久胡青云和谢云晓就结婚了。四个人用心经营加工厂,文素梅和谢云晓又同时怀孕,这让他们觉得日子更有奔头了。两闺蜜还盼着一个生儿子一个生女儿,这样就可以结娃娃亲。

萧文轩和胡恒伟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萧文轩上午出生,胡恒伟下午出生,中间隔了不到六小时。两家生的都是儿子,娃娃亲是结不成了,萧子鹏说那就做好兄弟吧,像我们一样,挺好。

萧文轩和胡恒伟从幼儿园到初中毕业都同班,形影不离,让很多人都以为他们是双胞胎。唯一不同的就是胡恒伟学习成绩不错,一直都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而萧文轩的成绩总是在中下,萧子鹏和文素梅急得要死,没少给他报补习班,可萧文轩的成绩就是上不去。偏偏他自己还一点都不急,没心没肺的过得比谁都开心。为此,文素梅没少念叨他,还每次都要拿胡恒伟当榜样,没能改变萧文轩半分,却让萧子鹏听烦了,每次两个人都少不得要争吵几句,鸡飞狗跳的。

萧文轩知道老爸老妈急,他自己也急,但成绩这个东西谁都左右不了。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上课上补习班都认真听讲了,可成绩就跟一头倔牛一样,半步都不肯往前挪。反而平时没看到胡恒伟下多大的功夫学习,但人家的成绩就是比他好,这应该是天下大部分学子都会遇到的头疼问题了。

两个人等了十几分钟,还是没有看到萧子鹏他们,萧文轩开始有些不耐烦了。胡恒伟一直在踢着一块石子玩,萧文轩看到他蹦哒的样子眉毛皱得死紧,真不知道一块石子有什么好玩的。他在叹了几口气之后,终于忍不住伸脚把那块石子踢远了。胡恒伟也不恼,双手趴在旁边一棵树上,问萧文轩:“如果我没有考上公立高中怎么办?”

“你自己有没有把握?”萧文轩想,如果胡恒伟都没有考上公立高中,老妈会不会后悔拿他当了那么久的榜样,还经常跟老爸争得面红耳赤的?还有就是,胡恒伟都考不上的话,他就更没希望了吧?

“成绩没出来之前谁能有把握。”胡恒伟难得发起愁来。

萧文轩心里也在打鼓,他说不清楚是怎么了,一整个下午都有些心神不宁的,考完都没有检查一下。虽然老师说他只要正常发挥就没问题,但就如胡恒伟所说,成绩没出来之前谁都没有把握。如果真的发挥失常,分数达不到深圳公立高中的录取线,他的下场比胡恒伟还惨。因为萧子鹏为了让他升学顺利,在他刚上初一的时候就把全家的户口转到深圳了。当时萧子鹏为了转户口报名读大专时,谢云晓就要胡青云也报名。胡青云不报,一是因为胡恒伟成绩不错,再加上深圳对教育越来越重视,会不断增加高中学位;二是听到风声说老家很快就有分红,如果把户口转出来,分红就没了;还有就是,他不像萧子鹏,双亲早已过世,户口说转就转。可他老家还有老母亲,要转户口没那么容易,说不定还在老人家心里留下疙瘩。

因为这事,胡青云没少说萧子鹏考虑不周,怎么能轻易就把户口转出来呢?你以为你把户口转到深圳你就是深圳人了?再说了,就算是深圳人又怎样,深圳的公立高中是那么好考的?户口在老家,孩子在深圳没考上还能回去读,把户口转出来,如果没有考上再想回去读可就不容易了,那可就是借读生了。不回老家,那就只有留在深圳上私立高中或者是读职校。萧子鹏当然不愿意让萧云轩读职校,并不是认为职校不好,而是就想让他读高中。自己当年就是摔在高考这个坎上,当时家里的条件不允许他复读,可以说高考是他一辈子都想跨越的坎。他是没有这个机会了,那自然就想让孩子帮他完成呀。胡青云却认为要考大学又不是只有在深圳考才有机会,只要孩子们学得好,在哪还考不上一个理想的大学呢?

那时文素梅听了胡青云这些话,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越临近中考越紧张。只有萧子鹏坚信萧文轩能够考上公立高中,他一直对萧文轩说:“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要相信自己,坚信自己一定可以。”

今天他送萧文轩到学校,萧文轩下车的时候,他还是这样说的:“不管遇到多难的题,都尝试着去解答,不要先给自己否定的意识。相信自己,你一直都是最棒的。”

萧文轩努力回想这两天的考试,却没能想起多少,自己是怎样答题的也没有印象。他若不能在深圳上公立高中,又不能回老家,深圳的私立高中很贵,加工厂生意不好,没考上还真是不好办。而胡恒伟却不同,就如胡青云说的,没考好大不了就回老家读,他的户口是老家的,什么时候回去都有学上。

胡恒伟看到萧文轩一直皱着眉头不说话,就赶紧安慰他:“放心吧,你有深圳户口,机会比我这个非深户大很多。”

但愿如此吧,萧文轩不想增加父母的负担。两个人发愁也不过几分钟,很快就开始讨论起假期计划了。胡恒伟说去庐山还不如去武功山,庐山的笋衣炒肉还没有武功山的炒米粉好吃。萧文轩说他纯粹就是瞎说,自己都没有吃过笋衣炒肉怎么可以下这样的定论呢,太不负责任了。如果被庐山的厨师听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来和你打官司了。胡恒伟翻了几个白眼,这人就是这样,一点都不会变通。

校门口的人越来越少,他们的父母还是没有来。萧文轩有些烦燥,往树杆上踢了几脚。胡恒伟拉着他走:“他们肯定是被什么事耽搁了,我们自己回去好了。”

“我还不知道可以自己回去吗?我是担心我们走了,他们又来了。”萧文轩一边看向马路一边还往上跳了几下,可惜没有他熟悉的车子。

后来两人在找人借手机打电话还是边走边等之间选择了后者。其实,学校离加工厂并不远,走路最多也就是二十分钟。萧文轩一家以前是住在厂里宿舍的,一年前在市中心以按歇的方式买下一套三居室。萧子鹏当时极力鼓动胡青云和他一起买房,这样两家人也算是在深圳有个自己的窝。但胡青云不愿意,-家三口一直住在宿舍里。他认为在深圳买房亏得很,一套三居室的钱在老家可以造一栋别墅,还是很高大上的别墅。

萧文轩准备和胡恒伟一起去厂里找老爸老妈。到这个时候他们都没有来接他,肯定是忙得忘记了时间。他们走了不到一百米,一辆车“嗖”地停在他们身边,把两人吓了一跳。车窗口探出一个人头,是厂里的业务员吕成。萧文轩一声“吕叔叔”还没喊出来,吕成就急吼吼地喊他们:“快上车,快上车。”

两人也不多说,直接跳上车。吕成扭转方向盘,找了个路口就冲了出去。萧文轩本来看到是吕成这么急吼吼的来接他们心里就很疑惑,后来又见不是往厂的方向走就更不明白了。他趴在驾驶座椅背上:“吕叔叔,我们这是去哪里呀?”

难道是他们的爸爸妈妈在安排今晚的聚餐走不开,所以让吕成来接他们?这也说得通,但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胡恒伟也和他一样趴着驾驶座椅背,向吕成提着同样的问题。

吕成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一眼,拧着眉头不悦地提醒:“系好安全带,到了你们就知道了。”

这是不愿意说了?搞得这么神秘,是想给他们一个惊喜吗?萧文轩撇撇嘴,按照他对他们四个人的了解,都不是这般有仪式感的人呀,至于惊喜什么的,长这么大都不曾有过。难道真的是因为他们今天结束了中考,所以才来这样一出?萧文轩和胡恒伟对视一眼,好奇都快溢出来了,如果是真的,那他们这进步可不是一般的大。

让萧文轩万万没想到的是,吕成带着他们来到了市医院。吕成迈着大长腿在前面开路,萧文轩和胡恒伟在后面小跑着跟上。这个时候的萧文轩是紧张的,从小到大他都不喜欢医院,他总觉得医院让人压抑得很,连空气都是超级难闻的。他小时候身体不是很好,生病了总是会想尽办法不让父母知道,实在病得不行了,就自己找药吃。还记得八岁多的那年冬天,他鼻子塞得难受,硬拖了两天都没好,头也开始痛起来。他没办法,就在家里找了点药吃了。谁知道这个药一下肚,他就上吐下泻,浑身无力,难受死了。他吓得赶紧告诉萧子鹏和文素梅。他们看到他这样也吓得要死,问他吃了什么药又说不清楚,只好赶紧扛着他到医院。结果医生说他吃错了药,洗胃让他痛到怀疑人生,从此更加不喜欢医院了。

直到进了电梯,一直沉默的吕成才开口:“你们的爸爸妈妈出了车祸,现在正在抢救,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不过你们也不要害怕,我会一直都在的。”

萧文轩只觉得有东西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下,力度很大,让他一下就不清醒了。只听到胡恒伟在问:“出车祸?他们四个人一起吗?”

是胡恒伟推着萧文轩出的电梯。他们跟着吕成来到手术室前,手术室的门紧闭着,整个氛围压抑得很。吕成:“他们四个人是一起离开的,开了厂里那辆面包车,我接到电话赶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进了手术室。医生要求家属签字,我就立马去接你们了,所以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四个人一起出车祸?萧文轩觉得自己脑子被这几个字砸成了一团浆糊,无法辩识这几个字的意思。吕成叹了口气,领着他们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坐下来等。现在也只能等了,他们连当时的情况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

萧文轩感到浑身发冷,难受得厉害,六月里的天气怎么会这么冷,还是医院的冷气开得太足了?他搞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只是越来越难受,连牙齿都打起架来。他想站起来走走应该会好一些,可他刚起身就往吕成身上倒去,把吕成和胡恒伟都吓了一跳。吕成让他坐着休息一下,萧文轩却是连坐着都做不到了,整个人只往地板上滑去。

他想说这家医院的灯是怎么装的,怎么会一个劲地往他头上砸呢,头真的是疼啊,眼睛也看不清楚东西了。整个世界都被一个可怕的黑洞吞噬了,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找不到出口,太无助了。

萧文轩是被胡恒伟摇醒的:“现在我们的爸爸妈妈都还在里面和死神战斗,我们要振作一点。”

是的,自己不应该逃避,不应该让胡恒伟独自面对,你的爸爸妈妈在里面,他的爸爸妈妈又何尝不是。萧文轩使劲地睁开眼睛,睁得大大地和胡恒伟一起瞪着手术室。那上面的灯红得刺眼,但他强迫自己直视。他想这样爸爸妈妈就一定能感应得到的,他们肯定知道自己在外面等他们。他们那么爱自己,不会忍心丢下他,肯定会拼尽全力和死神战斗,也肯定会赢的。

时间真的是慢呀,似乎要拉扯着人跟它一起走。萧文轩仿若看到他与时间站在两个极端,中间拉扯着一条线。开始,线很宽很厚,渐渐变得越来越窄越来越薄,窄到几乎看不见了,好似稍一用力就会断掉。那种压抑到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又出现了,他只能用力地呼吸用力地吐气。在他觉得时间要扯断那条线跑走时,手术室的灯灭了。

他们冲到门口,门开了,医生走了出来。萧文轩第一时间喊出来:“我的爸爸妈妈呢?他们在哪里?”

吕成两只手同时揽着萧文轩和胡恒伟,三个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医生。医生叹了口气,错开视线:“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什么意思?萧文轩只觉得较刚才更大的晕厥又在袭击他了,耳朵里“轰轰”响,再听不到任何话,也看不见任何事物。

无论他们如何悲痛,结局都不会有任何改变,无论他们如何呼喊,萧子鹏和胡青云都不会再应答了。他们走了,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四个人只有谢云晓伤势较轻,也只有她是在清醒的状态下出的手术室,但还是要住院观察。他们这才从她的嘴里知道事情的经过。他们四个人一起上了一辆车,准备到学校接了萧文轩和胡恒伟就去吃饭。本来时间预备得很充足,结果在出门的时候遇到一个客户催货,萧子鹏只能返回去处理。等到他处理完差不多考试都快结束了,他就急吼吼地开车上路。在路过一个交叉路口时,有一辆大卡车以飞快的速度冲了出来。当时他们的车就被冲得滚了几圈摔到路中间,几个人都撞得晕了过去,醒来就在医院里了。

文素梅虽然没有生命危险,可还处于中度昏迷中,且她的右腿受伤严重,已确定丧失了行动能力。萧文轩简直不敢想象,他的妈妈醒来后知道自己余生都无法正常行走时,她会难受成什么样子。她是那么爱美又那么要强的人,这些年加工厂多次举步维艰,尤其是二OO八年更是负债生产,萧子鹏和胡青云都想放弃另寻出路,是她坚持不肯。她说组建一个厂不容易,陪他们一起拼搏的工人们也不容易,为了这些工人,他们也不能轻易放弃。没有订单,文素梅就亲自出去拉单,甚至从别人的加工厂里捡小单和别人不愿意接的加急单,带着工人们上两班倒,硬是挺过来了。

现在加工厂的处境也不好,萧子鹏和胡青云又同时离开了,她自己还伤了腿,情况可以说比二OO八年惨多了,这样的现实让她怎么接受?

一大堆事一下就砸在两个十几岁的孩子身上,这让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要怎么做。吕成很热心,不但帮着处理萧子鹏和胡恒伟的后事,还把加工厂里的事安排得妥妥帖帖。萧文轩和胡恒伟都非常感激他,把他当成了主心骨,什么事都要和他说一说才安心。两人没少在谢云晓面前说吕成的好话,谢云晓也越来越信任他,把很多重要的事都交给他处理。这样吕成不但要负责加工厂的运转,还要跟进车祸的遗留问题。

更让人悲痛的是,撞萧子鹏他们的那辆大卡车,竟然是一个还不满十四岁的男孩开的。男孩的父母都是从贵州来深圳打工的,俩人都在工地上做工,女的负责做饭男的负责开车运材料。那天男孩和母亲吵架后偷拿他父亲的车钥匙开车出来。就因为他这一个冲动,把三个家庭都推进了深渊。

男孩完全没有开车经验,他刚冲出工地那个拐角就是岔路口。在大卡车快撞上萧子鹏的车时,男孩惊慌中把油门当成刹车踩了,这也就导致大卡车的冲击力达到最大,不但把萧子鹏的车撞翻了,大卡车还连撞几道路栏,还把路边的电线杆都撞倒了。而男孩早已经因头受伤晕了过去,被路人送到医院后几天都没有醒过来。医生初步诊断男孩因大脑受到撞击且受伤面较大,不排除成为植物人的可能。交警在判断事故责任时认为,男孩虽然占事故大部分责任,但因其还未成年又身受重伤深陷昏迷,而且萧子鹏当时是超速行驶,才导致事故的发生,双方都有错,各自承担责任且互不追究。谢云晓听到这个处理结果就哭,萧文轩和胡恒伟也表示不能接受,硬要吕成帮他们请一个律师走法律程序。谁知律师竟然不支持他们上诉,还摆了很多条条框框,直言他们没有胜诉的可能。

萧文轩和胡恒伟两个人气得要命,却不敢在谢云晓面前表现出来,找吕成又没能讨论出个结果,他们就决定去找男孩的父母讨个说法。他们觉得虽然男孩现在昏迷不醒,但他是未成年,他的父母是有看护责任的,不能因为男孩昏迷就什么事都这样算了。如果是这样,他们的爸爸,还有躺在床上的妈妈,就这么认了吗?

他们在医院没有找到男孩的父母,两人就跑去他们做工的地方。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刚说要找男孩的父母,还没有说车祸的事,工地上就有人认出了他们。然后工地上的人就骂骂咧咧地赶他们走,说开面包车的把人家家里害惨了,唯一的儿子都要成植物人了,还警告他们以后都不要再来,否则见一次就打一次。

萧文轩和胡恒伟是斗志昂扬地去的,想着自己家都被害成这样了,怎么也得讨个说法回来的。两个人为了在现场说话有气势,在路上还你一句我一句地先过了几遍,谁知道去到那里根本就没有开口的机会。那些工地上的人干活是一把好手,赶起人来也是厉害得很,说话更是让人插不上嘴。等到两个人反应过来时,已经被赶出工地了。

萧文轩气得很,这些人太不讲理了,不能就这样离开,否则还以为他们是怕了,再说跟这些人有什么好说的,直接找男孩的父母说才行。胡恒伟拦住了他:“他们肯定是躲着我们的,不然刚才闹这么大,他们哪里会不知道。”

萧文轩不甘心,硬是拉着胡恒伟躲在工地外面守着。他说古时候那个人守着一棵树就等到了一只兔子,就不信我们现在守着一个工地还等不到两个人。可他们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男孩的父母,只好拖着疲惫的身体先回了医院。第二天,两个人又偷偷过去,结果还是被工地上的人赶出来,连男孩父母的面都没有见到。后来他们才知道,男孩父母不顾医生的劝阻,擅自让男孩出院,不知道去哪里了。

文素梅昏睡了一个星期才醒过来,那时萧子鹏和胡青云的后事都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谢云晓也恢复了。文素梅果真是接受不了这么残酷的事实,她一边哭一边狠狠地用拳头砸自己的伤腿,喊着:“我还不如死掉算了。”

谢云晓担心她真的会想不开,病房里一刻都不敢离人。文素梅悲痛欲绝,一心想要追着萧子鹏而去。萧文轩在失去爸爸后,又看到这样一心求死的妈妈,整个人无措得很,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只知道一个人发呆。他觉得这个世界太让人失望了,爸爸的事找不到突破口,妈妈这个样子他又不知道怎么劝慰,真是让人无奈极了。

谢云晓急得满嘴起泡,在文素梅又嚷嚷着不如去死时,她拎着萧文轩站在她面前,哭着吼道:“你不能只想着你自己,你看看孩子,他刚刚失去了爸爸,你难道还想让他同时失去妈妈吗?”

文素梅被谢云晓吼得愣了一下,转身扑到床上哭起来,萧文轩坐在床前也开始哭,哭得比文素梅还大声。文素梅听到顾不上哭了,把萧文轩拉起来抱在怀里,母子俩一边哭一边相互擦眼泪。胡恒伟看得也泪眼汪汪,想着上去安慰一下,但被谢云晓拉着出了病房:“让他们哭,哭出来就好了。”

真如谢云晓所说,文素梅抱着萧文轩哭了一场后,终于肯面对现实了。她在知道萧文轩和胡恒伟多次去找男孩的父母而没结果时,就要他们不要再去了。他们的孩子已经变成这样,就不要再追着他们讨什么说法了,就算讨来说法又怎样,他们的爸爸都不会再醒过来了。

萧文轩和胡恒伟开始学着做饭,一起在医院照顾文素梅。谢云晓白天就回加工厂上班,下了班就到医院替他们,晚上留下陪床。萧文轩不肯,觉得谢云晓白天上班晚上还要在医院照顾自己的妈妈,实在太累了,他心里很过意不去。但谢云晓坚持要这样做,在这样的时候,她也必须要这样做。好在文素梅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身体恢复得挺快。

出中考成绩那天,文素梅已经能自己拄着拐杖下床了。萧文轩和胡恒伟的分数都达到了往年普通公立高中的录取线,这让他们都松了一口气。虽然都达不到名校的录取线,但最起码不用掏钱去读民办高中了,这算是近一个月以来唯一的好消息。

就在他们都以为日子会慢慢好起来时,加工厂出事了。这天,谢云晓到晚上十点多才回来,泪眼婆娑的样子把大伙都吓了一跳。开始他们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还不想说,直到文素梅问她是不是加工厂出事了,她就哭了。她抓着文素梅的手:“我没办法了,我们的加工厂经营不下去了。”

“怎么回事?”文素梅惊问,就算这段时间出了这么大的事,但也没有影响到加工厂的运转。

“吕成带着收到的货款跑了,我用各种方法都没有联系上他。没有这些货款,我们就没有钱支付给客户,就拿不到材料,之前和人家签定的合同就会作废。如果人家去告的话,我们还要赔偿一大笔钱。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找不到证据证明那笔货款是我们的。因为之前这些事都是吕成在负责,合同也是他签的,他把所有的数据都删除了。”

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萧文轩连问几句:“吕叔叔带着货款跑了?”

这怎么可能呢?他不敢相信。那个会笑着安慰他,要他坚强点,告诉他世界上没有跨不过去的坎,会周全地帮他们处理各种各样的事,哪怕再困难的时候也从未说过一个不字,这样的人会做出这种事吗?作为加工厂的业务员,他的绩效最好,客户最多,为人也最仗义,无论哪个同事遇到困难,他都会尽力帮忙。之前萧子鹏和文素梅在家里就没少夸他,说他聪明、勤奋,是干大事的人。

萧文轩不相信一个人竟然会变得这样彻底,简直是两个极端。可他用之前的联系方式已经联系不上吕成了,微信已经被对方删除,发短信也没有回应。其实在知道吕成删了他的微信,萧文轩就知道一切都是真的。但胡恒伟还是拉着萧文轩去吕成的租房,结果自然是吃了闭门羹。

本来就举步维艰的加工厂,在货款被吕成卷走之后就更难了。因为没有钱支付货款,所有的客户都不肯发货过来,没有材料,车间就没办法生产,工人只能停工。在萧子鹏和胡青云出事后,厂里的员工本就人心惶惶的,现在又突然给他们放假,就更疑心工厂是开不下去了。老板娘要趁给工人放假的时候跑路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的。于是就有老工人带头闹事,拉起横幅拦在厂门口,上面用鲜红的油漆写着“清算工资,天经地义”。

谢云晓被工人们困在厂里,不给钱就不让她出来。萧云轩和胡恒伟去给她送饭,工人们拦着不让他们进去。还有工人说:“让她饿着,饿得受不了了她就会给钱。”

“现在不让她饿,以后就是我们挨饿了。”

“就是,他们这些人每天吃香喝辣的,怎么会想到我们这种人的痛苦。”

萧文轩很想问问,他们是哪种人?他想不明白,这些昔日对他们和颜悦色的人,怎么会变得如此不讲道理?他们不但不讲道理,还乱传谣言,说两个老板娘早已经把财产转移了,只留下一个空壳子车间在这里。他们要想拿到钱就必须把人困住,不然让她们跑了就再也找不到人了,也就永远别想拿到钱。

萧文轩和胡恒伟好言相劝,不但没有得到工人们的理解,还把他们准备送给谢云晓的饭菜扔到了地上。胡恒伟气极了,说话的声音就控制不住了:“你们不能这么不讲道理,你们这样困住我妈妈,当然拿不到工资。”

这些人一听到“拿不到工资”几个字头脑就不清醒了,一堆人把萧文轩和胡恒伟围起来,你推一把,他戳几下,还有人上手挠他们的脸。两个十几岁的少年,哪里是长年累月做工的人的对手呢?两人争不过他们,吵不过他们,打是更不行了,再说也不能动手,否则事情更难办。

两个人使劲从包围圈里钻出来,脸上都被挠了几道印子,衣服也被扯得歪歪斜斜的,非常狼狈。他们害怕得很,丝豪不敢停留,齐齐撒腿就跑。跑出好远,确定没有人追过来才停下,两人气喘吁吁地相视无言,眼中都含着泪水。

他们只能回医院,可看到躺在病床上一脸痛苦的文素梅,两个少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们知道,自从文素梅知道吕成卷了货款跑路之后就非常自责,因为吕成是她招进来的。文素梅为了减轻负担,私自和医生商量,减掉了一些药。谢云晓知道后,就想去找医生加回来,但文素梅坚持不肯,说如果他们不答应,她就不住院了。她本就自责又愧疚得很,若是再让她知道现在工人困住谢云晓闹事,只怕她是真的不肯治腿了。

萧文轩和胡恒伟没有进入病房,两人并排蹲在病房外的走道里,都抱着头全程无交流。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蹲了多久,双腿已麻木到没有半点知觉。萧文轩站起来缓了好久,用脚尖踢了下胡恒伟:“起来,我们不能就这样蹲在这里,这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那我们能去哪里,又有什么解决问题的办法?”

两个人的声音都沙哑得厉害。

萧文轩不知道能去哪,他也想不到办法,但他不想继续蹲在这里了。胡恒伟的妈妈被困在厂里出不来,他的妈妈在病床上受病痛的折磨,都是要钱才能解决的事情,可他们哪有钱?

两个人走出医院,漫无目的地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胡恒伟越来越不耐烦了,若说蹲在病房外的走道里没有用,难道这样瞎走就有用了?

他第三次跟萧文轩说要回去,不想走了。他不会再跟前两次那样,他说回去,萧文轩不答话,他就再跟着他走。这次他是打定主意了的,如果萧文轩再用沉默驳回他的提议,那他就不管他,自己回去,他认为回工厂或者是回医院都比这样瞎走要好。

萧文轩还是没有说话,他一个劲盯着街对面看。胡恒伟本来是想一走了之的,但到底是不放心,就问他在看什么。萧文轩指着对面街说:“看对面那家房屋中介公司。”

胡恒伟翻了个白眼给他,不知道这房屋中介公司的门面有什么好看的,跟他们现在极需解决的困难风马牛不相及。他觉得萧文轩不正常,怀疑这人的脑子是不是被逼出了一堆浆糊,该想的事情不想,不该关注的却盯着看个没完。

萧文轩很认真:“把我们家的房子卖了吧。”

胡恒伟吓了一跳,下意识摆手:“这怎么行,卖了房子你们以后住哪?”

萧文轩笑了,他觉得老天爷对他终究还是没太狠,最起码他的身边除了妈妈还有胡恒伟母子。在这样的时候,他的妈妈还被工人困在厂里,可他听到他要卖房,第一反应就是担心他们以后没地方住。

萧文轩拖着胡恒伟跑到房屋中介公司,经过咨询知道了一些卖二手房的流程。两个人走出来又是一脸愁相,原来卖房子也是不容易的,不但要求空房,还要户主签字确认。空房倒是容易,整理出来就可以了,但要户主签字这个难办。房产证上户主一栏是文素梅,要她签名就必须要把事情的始末都告诉她,这样一来,萧文轩担心她不肯再治腿了。

胡恒伟说再想想办法吧,先别急着走这一步。萧文轩没有接话,他们都知道,再怎么想也不会有什么办法,现在他们除了这套房子什么都没有了。

晚上的时候,文素梅还是知道工人们闹事的事了。她给了萧文轩一把钥匙,叫他们回去拿房产证,先用房产证把谢云晓换回来。萧文轩和胡恒伟拿着房产证赶到工厂,把房产证压在工人手中,他们才肯放谢云晓出来。

谢云晓和文素梅抱头哭了好久,她是真的怕了,工人们把办公室的窗玻璃都砸了。他们还撂下狠话,如果明天再不给他们结算工资,就联系买家卖车间的机器。若是让他们知道车间里的机器大部分都早已老化,根本就不值什么钱,还有的是跟别的工厂租的,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萧文轩和胡恒伟也才知道这件事,当下两人也是相顾无言了。他们的工厂是真的维持不下去了。

文素梅说:“别怕,我们还有房子,卖了房子总够支付工资和厂房及宿舍的租金了。”

谢云晓去买了个轮椅,萧文轩推着文素梅去的房屋中介公司。谢云晓和胡恒伟走在他们旁边,身后跟了几十个工人,就等着他们卖了房子结工资。

因为工人们逼得急,根本就没办法讨价,房子最后以比市场价低近一半的价钱转手了。把所有工人的工资结清,再算清了厂房和宿舍的租金以及医院的钱,就剩不到三万块了。文素梅坚持不肯再住院了,咨询过医生可行后也就依了她。

四个人面临着以后的居住问题,好在厂区宿舍的老板赵鹏在获知他们的困难后,答应在他重新租出去之前让他们继续住在宿舍里。真的是解决了他们最大的难题,他们非常感激。

文素梅知道,萧子鹏和胡青云出事后,所有的事情都是谢云晓在处理,还有吕成把钱卷跑后,赔给客户的钱也是谢云晓出的,现在他们家肯定也是没钱了。文素云就拿出两万块钱给谢云晓,谢云晓坚决不收,只叫她先拿着。

七月底的时候,萧文轩和胡恒伟都收到了录取通知书。但谢云晓却想带胡恒伟回老家读高中,因为他的爷爷奶奶年纪都很大了,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尤其是他的奶奶,自从胡青云出事后就一直哭,还因为急着来深圳,追车的时候摔伤了腿,一直都没好利索。胡恒伟也愿意回去,他觉得留在深圳靠妈妈一个人挣钱供他上学,以深圳的消费,实在太辛苦了。

萧子鹏的老家没有什么亲人,再加上他们是深圳户口,如果回老家只能算是借读生。而借读生是要交借读费的,这对他们现在来说是不实际的。萧文轩想,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离开深圳,这里是他的父亲打拼了近二十年的地方,虽然最终他未能留下什么,但这肯定不是他的初心。他们要留在深圳,哪怕再苦再难,他都要留在深圳读书,以后留在深圳工作,他认为这会是爸爸最想看到的事情。不过他想去最差的那所公立高中,因为只有那所学校不用上晚自习,而且是走读,这样方便他照顾妈妈。他知道,如果和文素梅商量她肯定不答应,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那所学校的校风不太好,升学率也不行。但是他没有选择,他只能去那里,不都说“哪一所学校都出人才”吗?他相信,只要自己努力,未必就会比名校的同学差。同样的,如果自己不努力,就算是在深圳最好的高中读又怎样?

萧文轩就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胡恒伟,让他陪自己去找初中的班主任想办法。他知道,自己换学校是不可能的。班主任知道他的情况后也很同情他,但告诉他只能先到正取学校报道,取得学籍后才能转校。胡恒伟陪萧文轩去学校注册后,谢云晓准备和胡恒伟第二天就回老家了。

本来一切都安排得挺好的,结果萧文轩和胡恒伟说转校的事时,被文素梅听到了。文素梅当时没有说什么,晚上临睡前还要萧文轩给她倒热水洗脚。萧文轩蹲着给她洗脚的时候,她的手一直放在他的头上,像小时候那样把他的头发揉乱。然后她又说起很多过往,感叹生离死别,提醒他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坚强。自从萧子鹏去世后,母子俩都没有这样聊过。萧文轩心想妈妈终于肯面对现实,终于肯走出来了,他很高兴。

萧文轩也奇怪,他们聊完天去睡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可他仍是睡不着,后来迷迷糊糊的睡着也是很快就醒了。他们现在住的这间宿舍是以前的一个小仓库,赵鹏体谅文素梅腿脚不便,就临时用木板隔成了两间给他们住。为了方便,麦素云住了外面那间,萧文轩住里面。萧文轩觉得口渴,就起来喝水。他走到外面,发现床上没人。他很奇怪,这大晚上的,他妈妈会去哪里呢?虽然她拄着拐杖可以走,但她还没习惯用拐杖,再一个就是害怕别人异样的目光,所以平时极少出门。

萧文轩想自己睡得并不沉,且房间门也没有关,怎么就没有听到一点声响呢?还有她这么晚会跑去哪里?萧文轩想到睡前俩人说的话,当时觉得妈妈是想通了,可仔细想想,也像是在交待他什么,就跟留遗言一样。萧文轩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一身冷汗,他撒腿就往外冲,叫醒谢云晓和胡恒伟一起去找文素梅。

后来无数次,萧云轩都感激那个晚上口渴的自己。若不是口渴,他就没有妈妈了。他们开始也不知道去哪里找,是谢云晓说先往河边找。他们跑过去的时候,正好看到文素梅的一只脚已经跨过栏杆。萧文轩赶紧冲过去抱住她,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

文素梅说自己是个废人了,除了会拖累萧文轩什么事都做不了。萧文轩哭:“有你在,我就不是孤儿,我喊妈就会有人应我……”

文素梅也哭,但仍是不肯把脚放下来,连声说自己是个废人。三个人好说歹说,凌晨两点多才终于把她劝回来。但她的情绪非常不好,躺在床上背对着他们一句话都不说。萧文轩想到谢云晓和胡恒伟是第二天早上九点钟的火车,八点就得出门,就叫他们先回去睡一下。

谢云晓没有答话,也不走,就坐在文素梅的床边,低着头,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胡恒伟和萧文轩自然也不敢去睡,坐在矮板凳上陪着她们。六点多的时候,谢云晓突然叫胡恒伟回去收拾东西。

胡恒伟刚走,谢云晓就说:“素梅,我们来算一下账吧。”

萧云轩心里一个咯噔,搞不清楚谢云晓是要和妈妈算什么账。文素梅听到谢云晓这句话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她,半响才问:“算什么账?”

谢云晓:“当然是钱的账。”

她的话语很平静,应该是早就在心里组织好了。

萧文轩知道是他们家欠了胡家的,但之前妈妈有想把两万块钱给她,她不肯要,现在怎么又提起来了呢?

他听到谢云晓问妈妈:“你觉得你给我两万块钱够吗?”

他顿时觉得眼前的谢云晓是那样陌生,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会把他抱在怀里哄的阿姨,也不是会什么事都给他安排妥当的阿姨。这些天,他已经见过太多为了钱什么情义都不讲的人,但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待他如亲生的阿姨竟也会这样。

他听到妈妈问:“那你要多少?”

谢云晓:“最起码也要两万五。”

原来之前她不是不要两万,而是嫌两万少了,人家要的是最起码两万五。五千块钱就那么重要吗?这要换在以前,萧文轩肯定会说不重要。因为他没有经历过忧愁与逼迫,什么事都有父母给他打理好了。可是现在他知道很重要,重要到可以决定一个人的走向,重要到可以让人不顾多年情义。

他知道,如果给了谢云晓两万五,他们就只剩两千多块钱了。两千多块钱,在深圳这样的大城市里,能做什么呢?他想和谢云晓说说,能不能不要那么多,留一些给他们,他的妈妈虽然不用住院了,但还在吃药呀。药是不能停的,停了药,妈妈的腿伤会让她痛到夜不能寐。他还想说他以后一定会努力,努力读书努力生活努力挣钱,一定可以加倍报答她的。

可是,他看到谢云晓板着个脸,眼神也没有半分温度,他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而文素梅听到谢云晓的话,只说了一个字:“好。”

谢云晓拿着钱走了,一句话没说,头也不回地走了。而文素梅给了她钱之后,又扭身躺在床上,脸埋在被子里,没有半点声音。但萧文轩知道她在哭,那裹着她身体的被子在不停地颤抖,也在不停地鞭打着萧文轩的心,真庝。

胡恒伟过来告别,萧文轩没有出声,他想就这样吧,说什么都只显得虚伪。钱,真的是个识魔专家,只要与它沾上,什么人都得现原形。其实仔细想想,他觉得这样也挺好的,虽然他们现在确实是没钱。

文素梅闷头睡了一天,萧文轩喊了几次都没有醒,他就想让她睡吧,睡醒了就好了。但他也不敢离开,一直守在门口。他想,要不自己别读书了,进厂打工,总能迈过去这个坎。但他知道,妈妈是不会同意的,因为爸爸一直想让他读大学。

天,黑透了。萧文轩坐得全身发麻。他看了眼床上,妈妈还是早上那个姿势,没有一点动静。他心里很怕,也很饿,还好想哭,感觉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自己了。

他发现他想不起以前的生活了,哪怕是中考之前的事。而当下是他最想逃避的,可想到以后,他就觉得以后有什么可想的呢?无论多难,无论老天会给他出什么难题,都是要面对的。他又觉得冷了,仿佛风都能穿过他的身体。他记起爸爸经常说的一句话:“我们都是家里的男子汉,妈妈是女孩子,我们是要保护她的。以后我不在了,你一个人也要保护妈妈。”

他每次都会很认真的答应爸爸,他也认为自己能够保护好妈妈,就跟爸爸一样。可昨天晚上他就没有保护好妈妈,怎么可以让妈妈冒出那样的想法呢?如果爸爸知道,肯定会特别伤心,他那样努力,不就是为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吗?现在爸爸走了,他就要把这个担子接过来,以后一定要更努力更坚强,让妈妈过上好日子,让爸爸放心。

他叹了口气,走过去开始烧水做饭。不管怎么样,饭总是要吃的。他刚把面条下到沸水里,文素梅就坐起来了。母子俩对视了好久,都没有说话。他看到妈妈脸色青黄、双眼红肿、披头散发的样子很难过,想想她以前是多么注意自己形象的人呀。

文素梅突然喊:“面浮出来了。”

萧云轩“哎”了一声赶紧跑过去,他心里松了口气,妈妈这是缓过来了吧?不是说只有热爱生活的人才会关心生活吗?

母子俩相对而坐,一人手中端着碗面。在萧文轩的记忆里,他和妈妈从来没这样坐着单独吃过饭。无论什么时候,也无论是在哪里,他们的身边总是会有其他人的。想想之前他还觉得老天爷不太狠,最起码没把他身边的人都带走。现在才知道,老天爷这是留着后招的,就为了在他最难过的时候给他一击。

他必须承认,这真的很痛苦。在胡恒伟来跟他们告别的时候,听着他叮嘱他,要怎么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妈妈,要好好学习,以后他们考同一所大学等等。他当时是真的很想跑出去抱住他,抱住这个和他打闹了十几年也陪伴了他十几年的朋友。哪怕他的妈妈做出这样的事,但并不是他呀。他觉得自己应该分清楚,也应该去送送他的。可是,他走到门口,回头看到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偷偷哭泣的妈妈,他的脚就再也抬不起来了。他听到胡恒伟说:“那我们走了哦,你好好陪阿姨。”

萧文轩想到胡恒伟语气里的失落就忍不住泪目,现在他们应该快到家了吧,以后就真的是再难相见了吧,以后他的身边就真的是只有妈妈了。萧文轩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滴入面碗里。他不想让妈妈看见,只能把整张脸都埋得低低的。

眼前岀现了一只手,手中捏着纸巾,他听到妈妈说:“对不起,妈妈让你难过了,是妈妈糊涂了,以后都不会了。”

萧文轩摇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文素梅也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一早,文素梅就起床了,还换了身衣服,头发也绑得高高的,显得很有精神。她问萧文轩:“你真的要转校?”

萧文轩知道她反对,但是也不想骗她,怕她生气而不敢说话,只点了点头。文素梅没有生气,只是说:“那我们今天去学校附近租个房子吧。”

文素梅也想清楚了,不管她如何悲痛,她都必须要坚强起来,为了孩子,为了萧子鹏,也为了她自己,为了他们这个家。她准备在学校附近租好房子后,就去找一些手工活回来做。先把日子过起来,以后再想办法。

萧云轩想租个一楼的,这样方便妈妈进出。他们找了几条街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一楼的都是店铺,全部都是做生意的,只有上面的楼房才出租,而且凡是电梯房都很贵。文素梅就说:“租二楼的楼梯房就可以,反正我又不喜欢出去,就算出去也可以拄拐杖的。”

萧文轩想到妈妈拄着拐杖上下楼的样子,他就心酸得很。他坚持再找找,反正离开学也还早,先不急着定。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句话在什么时候都是经典。第三天,他们终于找到了一间一楼的房子。房间很小,可以并列放下两张床,对面再放张小桌子就没什么地方了。而且里面只有一个小厕所,没有阳台,没有做饭的地方,临楼过道这面墙上有扇小窗户。房东是位四十多岁的男子,说话语气有些冲,好似很不耐烦的样子。他听到萧文轩说这里没有做饭没有晾衣服的地方,厕所也转不了身时,他立马就要锁门走人。

文素梅知道想找一楼的房子很难,再说大的房子肯定贵呀,不适合他们的。她赶紧问房东:“这里多少钱一个月?”

“一百八,压一个月房租,水电费另算。”

他们没有租过住房,不知道行情,不清楚一百八贵还是不贵。文素梅想着还一下价的,但看到房东脸黑黑的又不敢说话。母子俩对视了一眼,就爽快地交了三百六,换了两把钥匙过来。好在房东也还算讲理,答应给他们提供两张铁架床。

文素梅说先把屋里面打扫一下,明天找辆三轮车把东西搬过来。萧文轩让她在外面的水泥墩子上坐一下,他到隔壁饺子店里找老板娘借来扫把拖把就开始干起来。饺子店的老板娘五十多岁了,山东人,说话豪爽得很,夫妻俩在这里开了近二十年的店,生意一直不错。

她给文素梅端了杯水,站在旁边开始跟她聊天。她听到文素梅总是叫她老板娘,双手一挥:“别叫老板娘了,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不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吗?我家老头子姓马,你们就叫我马大娘吧。”

马大娘热心得很,送了个煤球炉和十几个煤球给他们,告诉他们可以用炉子在门口做饭,说之前租在这里的人就是这样。当她知道他们一个月的租金是一百八时,立马就生气了:“这个黄扒皮太过分了,这不是欺负人吗?老头子,老头子,上次那个人租这里是一百五吧?”

马大爷声音洪亮:“是一百五。”

马大娘一拍大腿:“看吧,我的记性还是很好的。这才退房几天啊,黄扒皮就涨了三十块,太欺负人了。”

萧文轩这才知道房东姓黄,被租户取这么个名字,看来这人是真的不好打交道。马大娘说他们租的地方其实是以前的楼梯间,后来房东的儿子得病死了,有人建议他请风水先生来看看。风水先生说这栋楼的出口错位了,要他们把楼梯改到另一边。房东立马就动手改造,他还用这个借口涨租户的租金,他们店铺一个月被他涨了两百。从此,马大娘就叫他黄扒皮。而以前的楼梯间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房东开始还想当门面房出租,租金要到了五百,也不想想这么小一点地方人家租来能做什么。牌子打出去几个月都没有人问,马大娘要他把这里跟他们家的店铺打通,每个月多给他一百块。他死活不同意,最后以一百五一个月租给一个学生妹。现在学生妹毕业了,他看到有人来租就马上涨租了。

房东正好路过,马大娘立马就喊:“黄老板,黄老板,这里不是一百五一个月吗,你怎么还涨租金呢?”

房东歪着个头,眉毛挑起老高:“我还后悔涨少了,不想租就赶紧走,我立马两百租出去。”

马大娘气得要死,还想要跟他争几句,文素梅赶紧拉住她。反正租都租了,再说也是没有用的,这就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再说遇到马大娘这么热心的邻居,她已经非常开心了。

第二天一早萧文轩就去路边,想拦一辆三轮车帮忙拉拉东西,可是好久都没有看到一辆。正好赵鹏带着人来看房,听到萧文轩说他们找到房子要搬家,他立马就说:“你们等下我,我送你们过去。”

萧文轩也没跟他客气,一个是实在找不到车,再就是妈妈的腿也不方便,有赵鹏送当然好。赵鹏把母子俩送到租房,里面已经摆了两张铁架床,还是上下铺的。文素梅直点头,这样下面可以睡人,上面还可以放点东西,能节省不少空间呢。

赵鹏帮忙整理,床也铺好了,两张床之间还拉了块布帘,桌子凳子摆进去,不常用的东西就放到上床,立马就有了家的样子,除了有些小。文素梅很满意,一个劲地感谢赵鹏,如果不是他,靠他们母子,只怕是两天都整理不出来。

赵鹏笑着摆手,他拍着萧文轩的肩膀:“我还没有向他说谢谢呢,他把我厂区和宿舍区的卫生都打扫了,连边边角角都没有放过,非常干净。今天来租房的那个人说,我那里是他见过最干净的宿舍区了。”

萧文轩有些不好意思,当时赵鹏答应让他们暂时住在宿舍里,他们很感激他。他和胡恒伟就抽时间打扫卫生,想着之前也是自己家租的,本来就应该打扫干净还给人家,没想到赵鹏竟然记在了心里。

赵鹏离开后,文素梅忙着整理些零碎的东西,萧文轩就准备做午饭。萧文轩把马大娘送的煤球炉搬到外面,打开风门,往里面放了三个煤球,对齐孔,用打火机点燃纸团塞进火门。从煤球炉上面通过煤球孔可以看到红通通的火光。萧文轩有些得意,想不到自己第一次用煤球炉就这么顺利。

可是过了一会,火光不见了,引火的纸团成了灰烬,煤球却一点都没有着。他又试了几次,结果还是一样,这煤球好像在跟他作对那般。他怀疑是那个煤球潮湿了,所以烧不起来。他就换了个煤球,再塞引火纸团。结果他把所有的煤球都换了个遍,还是没能让煤球燃烧起来,还搞得烟雾缭绕的。他很沮丧,怎么想做成点事就那么难呢?

烟把马大娘引出来了。她看到满脸煤灰的萧文轩就哈哈大笑,然后转身回店里用火钳夹了个红通通的煤球出来。她告诉萧文轩:“你别看这煤球炉小小个的,脾气可是不小呢。它还认人,不是谁都可以让它着起来的。现在弄一个火球给它暖一下,上面加上新的煤球,一会就可以了。”

她还仔细地教萧文轩如何使用煤球炉,比如不要那么大的火就可以把风门口盖掉一点,想让煤球炉不断火要怎么操作等等,这些都是有决窍的。

萧文轩听得一愣一愣的,感觉比任何难题都难解。但看到马大娘笑眯眯的双眼,他可不忍心让她失望,一个劲的点头。马大娘高兴的很,要他别做饭了,中午饭她管了,反正煤球炉的火也没那么快上来。萧文轩直摆手,文素梅听到也赶紧出来说这样不行。马大娘双眼一瞪:“有什么不行的,就这么定了。”

马大娘这么好相处,萧文轩是最高兴的,这样他去上学后,妈妈也有人可以说说话了。当天下午,马大爷还骑着三轮车带萧文轩去买了些煤球回来,帮他码在角落里。家,就这样安顿下来了。要说人真的是一个非常强大的生物,不管什么时候,处于什么样的境地,只要自己愿意就没有过不出来的日子。

萧文轩去街头的商场买生活用品,看到门口贴着招理货员的信息。他觉得这个自己应该能胜任,现在才八月四日,离开学还有二十几天呢。他这样一想,就跑去前台咨询。或者这个商场是真的很缺人,听到他说找暑假工,负责招聘的工作人员竟然一口就答应了。他还叫来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要她教萧文轩熟悉一下工作,看看他能不能适应。

萧文轩跟在女子身后往商场里面走,想着无论是做什么都一定要说行,一定要留下来。家里只有两千块钱了,妈妈的药钱,房租钱,生活费,这些是每天都要的。如果不想办法挣钱,两千块钱是支撑不了多久的。

女子把萧文轩带到蔬菜区,教他怎么上菜,怎样摆放,怎样保鲜等。她还说她姓李,要萧文轩叫她李姐。萧文轩还问她借来手机打了个电话给妈妈,李姐夸他办事周到,要他有不懂的都可以来问她。

文素梅知道萧文轩擅自跑去商场做理货员既欣慰又心酸得很。这段时间经历了这么些事,他始终都没有怨天怨地,而是积极地为以后做打算。如果说遭遇到的一切给了她很大的打击,但孩子的这些变化又让她很欣慰。

萧文轩很快就熟悉了每天的工作,他总是提前去把工作做好。做好了自己份内的工作他也不闲着,跑到后面去帮孙阿姨扎菜,帮其他营业员整理货架。李姐夸他是只勤劳的小蜜蜂,哪里需要就去哪里帮忙。

萧文轩从未跟人家说过自己家的遭遇,有同事问他为什么出来做暑假工,他就说是为了锻炼一下自己。他做事勤快,说话谦逊,为人礼貌,很得同事们的喜欢。尤其是李姐,更是处处照顾他。每天晚上收市后,商场里没有卖完的蔬菜都会收起来。李姐就会挑好的要萧文轩带回去。萧文轩刚开始有些不好意思,孙阿姨就接过来塞到他手上:“这是店长给你的,我们每个人都拿的。”

萧文轩这才知道李姐是店长,她很平易近人,对每个人都很好,整天有说有笑的,竟然是商场里最大的领导。萧文轩把菜拿回去,每次文素梅都会挑选一下,把好的送给马大娘,剩下的就自己吃。有时候萧文轩拿回来的菜比较多,吃不完的时候她就过过水晒成菜干。她让萧文轩把菜干带去送给商场的同事,说很多人就喜欢用菜干煲汤。李姐收到萧文轩的菜干直竖大拇指,看得出来是真的很喜欢。文素梅趁萧文轩去上班了,拄着拐杖在周围找了一下,没有看到有手工活,她心里暗暗着急,想着明天还要走远一点去找。

第二天,文素梅看到马大娘在做塑料花束,她不急着去找了,准备先跟马大娘学学看。马大娘仿佛找到了知己,说平时马大爷不让她做这个,说是挣不了几个钱还伤眼睛,他不知道闲下来手上不捏点东西会很难过的。

文素梅当然是既想挣钱又想打发时间了。她看马大娘拿起小小的花瓣和花蕊片捏在一起一压就成了一朵小花儿,非常简单。可她做起来却是不容易的,花瓣中间的小孔和花蕊片总是对不到一起,好不容易对上了,一压又是个歪的。文素梅很沮丧,自己真的成了个废人,不但不能走路,还什么事都做不了。

马大娘鼓励她多试几次:“我刚开始的时候也这样,没一根手指头是听话的,现在不也做得挺好。”

文素梅心里也憋着股劲,萧文轩都知道去找事做,自己难道就要被这样的困难难住吗?她埋头练起来,做歪了就拆出来重做,誓要把它拿下。很快她就能做出标准的花儿了。

当天萧文轩下班回来,文素梅高兴到大喊:“我今天挣了九块钱呢。”

小小的花儿小小的枝杆,五颜六色,鲜艳得很,十支绑成一扎,像一束束满天星。工价却是低得很,低到以厘来计算。在萧文轩的记忆里好似从来都没有听到过这个计算单位,觉得远古到几百年前。

文素梅却是兴奋得很,既可以打发时间又可以挣钱贴补家用,这于她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了。萧文轩每天回来看到妈妈红红的眼睛,心里很不忍。他想劝妈妈不要再做这个,但又担心她太过无聊会胡思乱想,只好提醒她做一会就休息一下,做到劳逸结合。

日子理顺了,时间就跑得飞快,很快就到了萧文轩去学校报到的日子了。李姐非常爽快地给萧文轩结算了工资,还要他有时间就去商场玩。

萧文轩拿着两千多块钱兴冲冲地回家。这是他挣到的第一笔钱,他相信以后他可以挣得更多。当然了,目前最主要的是读书。他知道,只有把书读好了,以后才能有个好的未来,才能更好地照顾妈妈。

人,只要自己主动用心去做一件事,是很容易就融入其中的。萧文轩很快就适应了高一的学习生活,哪怕有九个科目,但并不觉得有多难。他每天完成了学习后,还可以帮妈妈做花,简单枯燥的动作,在母子俩的闲聊中也饱含趣味。

周末,萧文轩去商场买东西。他准备买好之后去找李姐聊几句再回家。哪知道,他刚进去没多久李姐就来找他了。李姐说:“我还想着你如果今天不来,我要到哪里去找你呢。”

萧文轩没想到李姐竟然要找自己,赶紧问她有什么事。

“给老刘头送菜的那个人辞工了,我把他的那个工作揽下来给你做,怎么样?”

那自然是好呀。萧文轩知道,商场每天的蔬菜区都会打下很多菜叶子。老刘头是养猪的,需要大量食物,就雇了一个人每天去附近几个商场收菜叶子,每天晚上送一次,每个月三百块。老刘头配有三轮车,几个商场转下来送过去也就半小时,还是挺容易的。

李姐问:“你会骑三轮车吗?”

“会。”

不会也得会!

萧文轩买完东西送回去,又跑到商场。他要把三轮车推出来练一练,当天晚上他就开始上岗了。他送完菜回去,屋里没有看到妈妈,他跑去隔壁,看到她竟然在帮马大娘包饺子。原来是店里的生意太好,马大娘预备的饺子不够,文素梅知道后就过去帮忙了。

萧文轩不会包饺子,但也想帮忙,就坐下来学,上手倒是很快,包了几个就很好了。当天晚上,母子俩在店里一直忙到深夜,马大爷煮了夜宵请他们吃。马大娘说:“素梅,干脆你来店里帮我吧,就专门包饺子,我给你开工资。”

文素梅摆手:“什么工资不工资的,你忙不过来的时候我过来帮你就行了。”

“现在开学了,来吃饺子的师生很多,很多时候都忙不过来。”马大娘见文素梅还不敢答应,知道她是担心增加店里的开支,她就打趣:“你别看人家总叫我老板娘,其实我手下还没有过一个员工,你就当满足我这个心愿吧。”

马大爷第一个被逗笑,也真诚邀请文素梅到店里帮忙。他说他们老两口现在年龄大了,手脚也没有以前那么利索,有的时候越忙越乱。这样文素梅也不好再拒绝,满口答应下来。她要马大娘按她包饺子的数量支付工资就好了,生意好的时候就多包一点,生意淡的时候就少包一点。马大娘说文素梅真是心善,还把淡季不用人帮忙的问题都考虑到了。文素梅很高兴自己能得到这份工作,下定决心要好好干。

这天,萧文轩放学回家,马大娘就跟他说:“我听到来店里吃饺子的老师们聊天,说你们学校特困生有补助,是不是真的?”

萧文轩当然知道,昨天班主任老师在班级群里发过信息。那条信息他看了好多遍,都能背得出来:根据深圳市教育局关于学生资助工作的通知,深圳市对于在本市普通高中就读的具有我市全日制正式学籍的低保、孤儿、残疾、特困供养、烈士子女、原建档立卡、学生在学校学习生活事实上存在困难等家庭经济困难学生提供资助,设立了深圳市普通高中国家助学金、原建档立卡等家庭经济困难学生免学费、深圳市特困生学生服费资助,每位在校正常修读高一、二、三年级的符合条件的学生均可提交申请并提供相关证明。

他当时还问妈妈:“是不是我们家也可以报?”

文素梅却摇头:“肯定有人家是比我们还要困难的,而资助的名额有限,我们还是把机会让给别人吧。”

马大娘听到他转诉文素梅的话,双手叉腰,双眼一瞪:“你们家现在这种情况还不算困难吗?你是一个学生,没有什么经济来源。而你妈妈的腿受了那么重的伤,到换季的时候会痛得受不了,那个时候肯定要用药来缓解的啊。”

萧文轩想想,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就瞒着妈妈报名了,然后在老师的指引下准备了相关申请材料,这样他就能获得资助了。文素梅知道后埋怨过他自作主张,但名字都报上去了,也没办法更改,只能这样了。

让萧文轩没有想到的是,特困生的资助会让他被同学们排斥。起因是他穿的一双鞋子。他们学校有规定穿统一的校服,鞋子却是自由穿。萧文轩那天穿着去年过生日时爸爸买给他的鞋子,他的同桌看到就哇了一声:“有钱人啊,竟然穿一千多的鞋子。”

说实话,萧文轩是真的不知道爸爸买的鞋子这么贵,同桌的话把他吓了一跳。他还来不及回应同桌的话,旁边就有同学说:“现在穿一千多鞋子的人都可以申请特困生资助了吗?”

萧文轩只觉得被人扇了几个耳光,脸火辣辣的疼,可他却无从辩解。他能怎么说?说这是去年爸爸买的,而现在爸爸出车祸过世了,妈妈的腿受伤了?他们能信吗?他们又没有看到那些,鞋子却是亲眼所见,只怕他真说了,也会被认为是欲盖弥彰吧。

萧文轩的沉默更让同学们认为他人品不行,明明自己家有钱,却还要申请特困生资助,太不道德了;甚至有人说他就是用特困生的资助金买了这双鞋,太虚伪了;还有人说他这是看不起特困生,把本该属于他们的资助金买鞋子,天天踩在脚下,心里太扭曲太狭隘了……

同学间是最有风向了,一旦有人排斥,很快就有人跟风。没有道理可讲,他们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觉得自己的判断就是真理。他们把萧文轩的桌子移到最角落里,老师问时就说是他自己搬的。他们还往他的书包里塞泥块,往他水杯里装沙子,在他的座位上泼颜料,他的笔和作业本更是常常不见……

萧文轩开始还想用真诚打入他们的圈子,发现徒劳后只好放弃。天天面对同学们异样的目光,还有各种防不胜防的恶作剧,他很难过,但不敢让老师和妈妈知道。他甚至想过不如就此弃学了吧,以后便可不见了。但他看到在马大娘的店里忙活了一天的妈妈,晚上还要坚持做塑料花束,弃学的话就怎么都说不出口了。他想,有什么事是比让妈妈开心更重要的呢,别人的目光和想法有什么要紧的呢,总归是不能影响我们的生活的。这有什么呢,事情总还没到最差的时候,我一定可以的。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学习,告诉自己高考最主要还是成绩。只要成绩好,只要自己没犯原则性的错误,再多人排斥又有什么关系,左右也不过是三年时间而已。他发现没有人搭理,自己反而有更多的时间学习了。他晚上给老刘头送了菜之后,在帮妈妈做塑料花束时还一边背诵单词。

所有的努力都不会被辜负。萧文轩在期末考试时取得了年级第一的好成绩。在接到班主任老师的电话时,萧文轩正在马大娘店里帮忙包饺子。因他们满手都是面粉,电话是马大爷接通的,开了免提。听到老师说他考了年级第一,要他准备一份发言稿,在散学典礼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萧文轩简直不敢相信,他读书近十年,别说年级第一,就是班级第一也不曾有过。他追问老师:“老师,您是说萧文轩考了年级第一,是萧文轩吗?”

老师笑了:“是你,萧文轩,年级第一。”

马大爷和马大娘特别高兴,当时就封了一个五百块的红包给他。文素梅也是喜极而泣,紧紧把萧文轩抱在怀里。她知道他很不易,知道他一直在努力向前,知道他为了她为了这个家付出的所有。她心里满满的都是心疼与骄傲。

正如萧文轩在散学典礼上所说:“面对生活突如其来的变故,我们没有选择,只能迎难而上。当我们摆正态度,积极面对,就会发现任何事都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难……”

散学典礼后就是寒假,萧文轩又去商场做寒假工,给老刘头送菜的工作也在兼顾,李姐打趣他是双薪职员。店里的同事都很关心他,萧文轩更加积极工作,每天心情都很好。

马大娘他们要回老家过年,把店里的钥匙及剩下的饺子和食材都留给他们母子,说店里工具齐全,让他们在店里过年就好。

过年那天,商场也早早收市,放留值员工早点回去陪家人过年。萧文轩拎着商场发的员工福利和一条鱼回家,他刚刚跟李姐学了他们老家的名菜游龙戏凤,他知道妈妈最爱吃鱼,家里很久都没有做鱼了,他今天要在妈妈面前露一手。

萧文轩在杀鱼的时候,赵鹏来了,还搬了一个大纸箱。文素梅赶紧迎上去:“赵老板过年好!”

文素梅想的是这大过年的人家送东西来能不能拒绝呢,如果收下自己又没有相应的东西回礼。母子俩对视一眼,萧文轩还是主动把纸箱接过来,问:“赵叔叔,这是什么?”

赵鹏哈哈大笑:“你们家的快递呀。我今天从那里经过,保安看到我说有我的快递。我还奇怪呢,我又不爱在网上买东西,怎么会有人给我寄快递呢?我接过来一看才知道,是谢云晓寄给你们的,只不过写的要我代收。”

文素梅一看,还真是这样。她和谢云晓这么多年的闺蜜,对她的字迹非常熟悉。她打开一看,腊肉、香肠、腊鱼、板鸭及各种干菜,塞了满满一箱子。萧文轩看到也是惊讶得很,自从他们走之后他就没有再联系他们。胡恒伟倒是给他发过很多信息,分享家乡的变化或吐槽吐槽他们学校,但他从来都没有回复过。他以为他们不会再有交集的,没想到大过年的竟然会给他们寄来这么多东西。

赵鹏说:“听保安说,这个快递到了有近一个星期了。因为上面没有写我的电话,我又一直都没有过去,所以现在才知道。签收后我立马就给你们送过来了,今天正好过年,可以尝尝家乡味了。”

文素梅连声感谢赵鹏,也分了一些腊味给他。赵鹏走后,文素梅就开始整理,一样一样整理好,说可以吃好久的,还说等马大娘他们回来了,一定要让他们尝尝我们江西的年味。她和萧文轩说做这些腊味的工序,要怎么做才最好吃。萧文轩看到妈妈一直在笑一直在说,是那种打心底的开心,他知道她其实一直都挺在意谢阿姨的。其实他也只是当时生气,后来还是想通并理解谢阿姨了。想想他们在外这么多年,这突然之间回去,肯定有许多事要处理,家里还有生病的老人,胡恒伟上学也有许多地方要打理,这都是需要用钱的。

全部都整理完,他们才看到里面有一封信。他们都没有想到,谢云晓竟然还写了信。文素梅赶紧打开,只见谢云晓写道:“梅子,文轩,好久不见了,你们好吗?”

谢云晓告诉他们,她回家就把两万五千块钱都转到文素梅的卡里了,希望他们在深圳能够越来越好。她说她在老家每天都很忙,她一边照顾老人一边帮人种果树,日子很充实。胡恒伟也很努力,他已经习惯了老家的生活,但会经常念叨文轩,说以后一定要和文轩考同一所大学,两人再做校友。

母子俩都大哭了一场,怎么当时就会相信谢云晓是那种自私的人呢?想想那个时候,她已经买了回老家的车票,可文素梅却因自己连累儿子想去寻死。她肯定是担心文素梅会再想不开,所以就干脆把她身上的钱都掏光,让她放心不下儿子,这样自然就会激起她直面困难的勇气。

文素梅颤抖着双手给谢云晓打电话,电话被秒接起,俩人都是带着哭音喊对方的名字,又喊孩子的名字。她们说了很多话,仿佛要把这几个月攒下来的话一次性说完。知道俩家人都过得挺好就都松了一口气,感叹着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她们说得又哭又笑的,萧文轩和胡恒伟两边哄着劝着笑着聊着,年味也就渐渐浓了。

开学第一天,文素梅就打电话给萧文轩的班主任老师,要求取消特困生资助金。她认为自己家的生活完全没问题,不需要资助,希望能把名额留给真正有需要的同学,这样才能让资助金发挥到最大的作用。

萧文轩感觉同学们对自己的态度变了,不但不排斥他,他们还推荐他当了班长。有同学因为自己上学期对他做过的一些事而道歉。有同学遇到难题,也会主动来问他。在班会课上,同学们要萧文轩分享一下他的学习方法。当萧文轩说到自己经常一边帮妈妈做塑料花束一边背单词时,有同学打趣那些塑料花束肯定是有魔力的,有机会他也要去做一下。

萧文轩这才知道,他家的遭遇已被很多同学都知道了。大家并没有轻视他,反而觉得他很勇敢很有担当,不是每个人在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都能做得像他这么好。而他也真正走入这个集体,开始了他的快乐高中生活。他和胡恒伟也经常相互鼓励,交流学习心得,友谊并没因为距离而疏远。

文素梅的腿已基本痊愈,她还帮马大娘出了很多主意,开创了很多新品饺子,小店的生意越来越红火。萧文轩学习的劲头也越来越足,还培养了今日事今日毕的好习惯。他不但自己进步,还影响着班上的同学一起进步。在他的带动下,他们班的学习氛围越来越好,成绩也一直处于领跑位置。他还在坚持给老刘头送菜,平时周末会主动到商场帮忙,寒暑假都到商场上班。文素梅每天坚持锻炼,脚也恢复了一些力气,就算拄着拐杖也比以前更灵活了。在母子俩的共同努力下,他们不但生活得越来越好,还渐渐有了一些积蓄。

萧文轩接到深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第二天,马大娘就接到了她儿子的电话。她儿媳妇要生娃了,她要回老家照顾儿媳。两个老人商量,决定把店转让了,以后就在老家带孙子。

马大娘建议文素梅接下她的小店,这样母子俩的生活也就有保障了。文素梅却不敢,担心自己做不好,不但生活没有保障,还将欠下债务。萧文轩也鼓励妈妈把店接下来,不求挣多少钱,只为有个事做。

文素梅摇头:“我一个人哪里弄得了一间店呢。”

这时,有个声音插进来:“这不是还有我吗?”

他们回头看去,就看到谢云晓和胡恒伟笑容满面地站在门口。胡恒伟的手上还拿着一份深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萧文轩瞬间泪目,模糊的视线里,他仿佛看到了萧子鹏和胡青云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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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2-09-17 13:2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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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戴珍珠的难孩
  • 2022-07-11 16:0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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