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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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获奖作品

1.

我端着茶,在青旅餐厅和紫衣女子擦肩而过,她边讲电话边轻啜泣,低头一句那你怎么办,声音哀怨得晃动了我杯里的茶水。她一脸丧气又不甘心的神情,眼角瞄到我,警觉地背过身去。我走到窗边坐下,远山映入眼帘,白云缓慢移动。

住青旅的大多是驴友,她的妆扮有点不合时宜。

半月前,狂飙大雨冲刷深圳,我被困在陶器店里。自从被诊断为抑郁症,每月放空一天,当时正观赏一套印花茶具,手表震动提示新消息,人事经理留言说我在本次职能调整序列,可以留在内部等调配,也可看外部机会。其实就是委婉送客了。

陶器店的落地玻璃对着外面一颗香樟树,树冠在风雨中倾斜过去,叶子被撕扯吹散。

变化比想象的要快。第一周,我约了前东家和猎头,都说暂无合适职位。羞耻交杂烦躁,我突然意识到,三十多年的人生没有什么闪光和值得夸耀的东西。在这个微妙档口呆在公司,大家都尴尬。干脆提交请假,预订了去香格里拉的机票。

香格里拉的阳光是清澈的,照着石板路上来往的游客。我每天早起,一天时间更长了。爬上青旅天台,不见雪山。白云低垂,缓慢变幻形状。直到休假前,也没见上老板,秘书说他忙。我也不好意思涎脸去打探。

拿起手机,拨给大学室友老八,我说想争取一次上岸机会。

老八的声音从北方传来:“外面行情也不好,别为了这点补偿金出去!”

“在公司拖着只会贬值。”我说。

“嗐,好像你多风生水起似的!出去可能更抑郁。”

“老子这么命苦,怎么会得在这种时髦的富贵病啊!”

我们上次联系是两年前,我问:你能接受和老婆分房睡不?

他在开会,回道:坚!决!不!能!

会议间隙他又补充:搞什么鬼,年纪轻轻分房睡,就像抽走房子一道承重梁,决不能答应!

那时我想要二胎,儿子两岁了,她还那么任性,我也不想再把她当做能生孩子的祖宗来供着。最后我们在分房睡这件事上达成共识——不要再谈这件事!一谈就生出许多子虚乌有来,到底还爱不爱对方,是不是彼此腻烦了等等,吵得精疲力竭。我自问可以为她付出,如果她需要一个肾,一片肝,我会毫不犹豫签字。但我讨厌她每次发作后又一副贤惠的样子,她一定是小心翼翼藏好了一切,才用善良的样子对着我。睡前她仔细地抹润手霜,谁知那光滑柔软的手心里藏着多少不敢给我看的东西。

恋爱时,婚姻幸福的会告诉你结婚好,不幸的人告诉你千万别结婚,我听过那么多道理,还是过得磕磕绊绊。


2.

香格里拉之行重点在海拔4200米的阿布吉措,那里有雪山环绕的纯净湖泊。旅行社介绍的向导290元,包往返车费和一顿简餐。

睡我下铺的阿毛也是深圳来的,他觉得报价高了。我们正在青旅餐厅吃他煮的米线,他嚷嚷:“290元不便宜吧!”

我边吃米线边琢磨无人机,阿毛就自己去给旅行社打电话。紫衣女子在煮面条,往沸腾的小锅里磕鸡蛋,目无表情地掠过阿毛的背影。对每个人来说,钱这个东西,永远都是不够用的。

我吃完米线,她已靠窗坐下,脚蹬高跟鞋翘着二郎腿,晨晖穿过窗棂,在她的脸颊洒下明暗的光影,像二次元里的纸片人。她低头用筷子挑起一根面条,举到眼前,没食欲的样子,不像是吃,倒像在凭吊。听阿毛说她是四川来的。

驴友们叫她“氧气”。我没叫过。一直没机会和她说上话。

青旅外面的草坪搭了小台子,暮色落下,大伙轮番上去吼两句。她接过麦克风,翻唱《氧气》:“沉入越来越深的海底,我开始想念你,跃进越来越冷的爱里,我快不能呼吸……”她起调就高了,在副歌高音部分,一丝声线将断未断令人揪心,嘶哑的高亢透着绝望的激情,像一腔苦闷憋在心里要迸发,捧着麦克风扭动身躯,有一股冲动逞强的劲儿。歌声如暗藏的密码,连接起孤独者的共鸣,众人鼓掌。我觉得还差那么点意思,若结尾再来一个释放会更完美。她唱完下台,高跟鞋崴了一下,被人扶住。唱的这么好,就差那么点爆发,有点可惜,就差那么一点点。

月色把床铺抹上一层白光。她撕心裂肺的样子在我心里撞来撞去。我对自己失望,连上去唱的勇气都没有。驴友们整晚唱笑哭闹,至少她也挣扎了,张牙舞爪地想要抓住一根水草。《氧气》这首歌,怎么说呢,句句戳心,太危险了。她的演绎为歌曲注入了新的灵魂,大伙亲昵地唤她“氧气”。她还是每天独来独往。


3.

早上出发去阿布吉措,向导清点人数,驴友说:“氧气还没到。”车子发动,她手里抓着卷饼气喘吁吁上来。藏族向导说:“氧气,你领大伙唱歌呀!”

“欢迎氧气!”坐我旁边的阿毛眼神兴奋。氧气啃着卷饼笑一笑,坐到我们前面。阿毛还在笑,他笑起来不见鱼尾纹。让人羡慕。

我和阿毛将在阿布吉措露营过夜。看到氧气也带着露营装备,我俩既意外又开心。其余驴友都是当天往返。

汽车疾驰在广袤山野,一群棕色骏马出现了,似乎意识到众人聚焦,它们晃着壮硕躯体,优雅地俯头吃草,鬃毛飘逸显现着媚态。

“可以借移动电源么?”氧气转身笑望我俩,我正想拿,阿毛抢先掏出电源递上去。

“如果没我俩,你一个人也敢露营?”阿毛逮住时机问。

“有啥不敢!一个人看星空,不香吗!”她嘴角上翘,消减了脸上的晦暗。眼皮有点浮肿。

“好有胆量啊,你看上去像运动员。”阿毛来了兴趣。

“实习的时候,做纳西族语言调查,经常露营,就喜欢上了。”她说。

阿毛和我对视一下,“一个人做调查,一个人露营啊?”阿毛问。

“这是我的专业方向,本来想去缅北,还是算了。”她语气平淡,阿毛欲言又止,没继续再问。

一众驴友,她最具辨识度,一眼便知此为她,她即为与众不同。有辨识度的人,去逛街也能被星探发掘去做名模,一场旅行也可能偶遇良缘。

旷野上晨雾缭绕。只有我们的车在奔跑,像一趟孤旅。

“陈哥,昨晚你咋了?”阿毛胳膊碰我。

半夜起床去洗手间,我把手卷成话筒状,摇晃身体哼唱《氧气》:“如果你爱我,你会来救我,空气好稀薄,快不能活……”看着身影在地板上的造型,我心满意足。

“起夜床,脑子不好使。”我说。

阿毛不信地瞅我。我补充:“来香格里拉,又住青旅,哪有不发癫的?”他满意这个答案,笑了,低头继续瞌睡。他的头发精心打理过,很衬立体的五官,阳光映着白皙的额头,睡得香甜。这些年,我注视自己青春的落幕,却无力挽回。我第一次野营也是他这年纪,人都会证明自己年轻过。

窗外划过一片金黄色的稻田,颠簸厉害时,阿毛睁开眼,瞅一下前座的氧气。氧气一直看窗外,阳光勾勒出前额,鼻梁和下颌的曲线。侧脸还真有点像她。

一年前我离婚了。半年前认识若即若离的琳琳,若即的是我,若离的是她。我们隔三差五吃饭,偶尔短途旅行。一次遇她同事,她介绍我是“一个朋友”。我都35了,不会死皮赖脸去求证什么,这可能是我俩至今相安无事的原因。我不会再溺爱一个女人,更不想轻许诺言和流露贪婪。

我希望琳琳喜欢我的德行,用当下流行话讲,就是喜欢我的内核。她夸我指甲剪得干净。夸我脸瘦。她没看到我真正的优点。

那次喝了点酒,送她回去路上,我聊了《人类简史》。月光下,她用别样的眼神望着我。在停滞的电梯前,我抑住想进去的冲动。她抬起手,刚张嘴,电梯门就关上了。我们之间没有太多的满意和不满意,吃完饭各自看手机,消磨时间。

汽车转过弯道,一条奔腾的河流与我们同行。

阿毛继续瞌睡。他口头禅是:“没用的东西!”支持的电竞队输了骂:没用的东西!吃驴友做的菜没味道,嚷人家是没用的东西。

我羡慕他内敛外抒的气质。年轻时我也爱说爱笑,这让我屡屡受创,甚至被羞辱。总有人觉着你傻和好欺负。当我收起随和的笑容,换来了成熟好评,也失去了快乐。那时的我就像今天的阿毛,额头光洁,熬夜也没眼袋。现在的我一年比一年不爱讲话。我有点怀念那个爱讲话又不怕嘴巴累的自己。

车程还有一小时,氧气继续看窗外,身体和神态都比在青旅放柔软了,却掩不住疲惫——我看得出来。她颈项是象牙白,衣领遮住一点锁骨。刚才她身子略微后倾,低俯睫毛,应该听见了我和阿毛对话。我自觉言谈得体,于是心安理得地闭目养神。


4.

向导提醒进山后没信号,我发信息告诉琳琳:“要进山了!”不见她回复。

我们将一直爬坡,目的地是阿布吉措——藏语“神奇之地的湖”。我和阿毛、氧气自然走到一块。氧气握着登山杖跳上岩石,张开双臂:“好想变成森林里的一棵树啊!”她四肢修长,腰身挺拔,颇有冷杉的姿韵,这是高原常见的松科树种。

“就这?树有啥好的?”阿毛不屑,“做人有吃有喝,我还是做人好了。”

“每颗树都有自己的地盘,”氧气认真声辩,“做人没意思!”见阿毛不啃气,她爽声笑了。现在有一种说法,“微笑悲伤”。我走在他俩后面。

山野纯净的芬芳沁入鼻孔,草木小花呈现出盎然生机。这条被牦牛踩踏出的羊肠小道,沿途景观丰富,穿梭于原始森林,胸腔鼓满清新的氧气,眼睛也润洁如洗。不用看手机了,没网络的生活也不错嘛,还是出来好,比天天伺候祖宗强多了。

在大本营歇脚,简餐是酥油茶和饵块,阿毛吃得挺欢,没抱怨。氧气脸红扑扑的,捧着茶碗斜倚着树干喘气。我和阿毛背靠背坐在地上。我又找回了25岁去张家界那种感觉:住廉价旅店,晚上不洗澡,不在乎厕所干不干净,只在乎风景美不美。

阿毛把装着小番茄的保鲜袋递给氧气,她捏起一个,扫一眼我和阿毛。“洗的很干净!”阿毛说。在车上,我分享牛肉干,她也是拿着左瞧右瞧。

“陈哥,财务自由得要多少钱?”阿毛问。

“那得看你想干啥啊!”我说。

“哦,去加勒比海,盖栋别墅当工作室!每天做好吃的,画画,写作,摄影,环游世界!”阿毛做设计的,他形容自己是没用的东西,屁股坐穿,没日没夜赶工画图纸。

“财务自由了,还要工作室干嘛!”氧气笑阿毛。

他俩的一招一式也有老驴的样子。氧气的背包挂了一个牛铃。“不听话牦牛身上挂的铃铛最响了,方便牧民找它!”阿毛又找到乐子,“所以,氧气永远不会失踪。”

“别吓我,我不怕死!”氧气大声说。我的心脏被“砰”地击了一下,心跳猛然加快。

在最艰难的绝望坡,大幅度爬升,有驴友胸闷不适,只好下撤。阿毛气喘吁吁:“累死了!”

“腿都走细啦!”氧气弓腰瞪着我。

“腿不应该是越走越粗嘛!”手表显示海拔3800米,我安抚他俩:“咱已经比富士山高了,再挺一挺就爬过去了!”

当我们穿过垭口,向导大喊:进入阿布吉措湖区啦!

眼前豁然是嶙峋的群山,在云雾缭绕中恍若末世纪。那片纯净的湖——阿布吉措,深藏在高山簇拥中,五彩经幡在湖岸飘动。

我张开双臂,奔向翠绿的湖畔。这里太神奇了!我拿起相机又放下,目不暇接,我的天呐,太美!太壮观了!


5.

兴奋之后是隐隐的疲倦,头皮有点疼。我摊开手,眯眼躺在柔软草坡上,绒绒的青绿从身体之下蔓延至远方,轻风拂过草叶,触摸脸颊和头发。

午后阳光温煦,映着氧气泛红的脸,柳叶眉下眼神闪亮。她给帐篷固定角桩,阿毛要上前帮忙,被婉拒。女性驴友尤其爱自主,野外操作不逊男生。我的帐篷大,搭起来慢,他俩搭好了,我还在敲角桩,竟打伤了手指。“我带了止血贴和消毒水。”氧气递过来。

“没事,只是淤青。”我说。

氧气第一个钻进帐篷,在天窗上得意地露出脑袋招手:Hello!

三个搭好的彩色帐篷,橙黄、玫红和海蓝在山野如招展的风帆,又像天外飘来的降落伞。我觉得唇干咽喉疼,钻进温暖的帐篷,听着山风,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嗅到丝丝草叶清香,睡袋温暖地托着身子,我闭着眼睛,享受这似醒非醒晕晕乎乎的感觉。

真神奇啊,桃花源一般的高原秘境,我愿意永远睡在这里。起身拉开帐篷的小天窗,手枕脑后舒服地躺着,白云排着队,一朵一朵从天窗飘过去。外面响起隐约的动静。

“这里的云,好有特点。”氧气声音很轻,“晚上有外星人来陪我们!”

“有牦牛啊,还有鸟!”阿毛嗓音大。声音渐隐又传来,他们在草地来回踱步。

“没网络也不赖呀,大数据把人算的死死的,天天推送猫咪。”

阿毛打个喷嚏,“别怪大数据,你喜欢啥,才推啥!”

阿毛开始哼歌:

“我已到达我想去的地方

但为何我感到如此麻木

有时我觉得很愧疚

这一切都曾是我梦寐以求的啊……”

歌声若隐若现,似说无言心中事。我闭上眼睛,恍若幼时午睡醒来,假寐听家人低语。

我钻出帐篷,阿毛惊喜唤到:“陈哥,等你去湖边接水啊,咋睡这么久!”

“好啊,接点水可以煮面吃!”正要出发去湖边,雨点急遽落下,我招呼他俩来我的“客厅”避雨,“吃点东西吧!”我说。

阿毛拿了火腿肠,氧气有坚果和巧克力,我还有半袋牛肉干,够我们补充能量了。“客厅”太挤,我只好坐在“卧室”,腿搁在“客厅”。氧气打量帐篷,表情挺自在,两手拘谨不知咋摆放。

雨声混着风声加上小冰雹粒,密集敲打着帐篷。我挂上照明灯,帐篷里有了桔黄色的温馨。

“陈哥啥时来深圳的?”

“我就在深圳出生的啊!”

“羡慕小地主!”阿毛笑眯眯打量我。

“老爸退伍来深圳的。羡慕啥,我现在每天伺候几个祖宗!”

“唉,好多烦心事呀,压力好大!”阿毛晃着脑袋,闭眼叹道,仰起头又低下。那瞬间,以为他要哽咽了。我和氧气交换眼色,他再抬头时,我留意他的眼睛和神情,还好,没啥情况。氧气目光关切,递给他一块巧克力。

我轻拍他的手:“毛毛呀,怎么了嘛?”


6.

阿毛被逗笑了,“没事儿,没事!”他盘起腿,手搭在膝盖上,“昨天和老爸老妈视频,他们问,咋一星期不联系啊?”

“在外面旅游呢,每天都一样,没啥新鲜事要汇报!”

老妈:“公司咋能批你假期?是不是被公司裁了呀?裁了正好,就回来吧!”

前一阵,我骑电驴去见客户摔伤了。脸快撞到地面时,我想完了,以后只能靠脑子吃饭了!幸亏胳膊抡过去救了我,脸和太阳穴贴着胳膊摩擦地面甩出去,打个滚,胳膊缝了五针,肋骨折断两根。”说话间,他笑着伸手做一个甩出去的姿势。

“够呛,骑电单车小心啊!”氧气说。阿毛的脸瘦长,微泛油光,眉毛浓黑极有棱角。我和氧气都在打量这张脸,“还好,不用靠脑子吃饭。”氧气笑道。

这次摔跤巩固了我在公司的地位。这两年父母已经不说家里就指望你了这类话,但还是希望我回去考编,早点结婚生子。我也寻思,在深圳的意义是啥呢?大学是美术专业,以前很不愿讲爱画画,也不讲喜欢写作,可能因为这些爱好都是要暴露内心的吧。毕业后考上家乡公务员,假期来深圳玩,一下就被深圳的魔力吸引了!回去就辞职,同事不理解,家人以为我疯了!闹那么大动静,自己都不好意思。后来人家再问,我就说,因为那是深圳啊!这句话挺有震撼力,听的人一般都心领神会地点头,好像恍然大悟地懂了。

“我明年毕业,也想去深圳找工作!”氧气说。

“好啊,我和陈哥接待你!”

刚来深圳住在城中村,中介说房间是内窗,便宜点。我进去看也没啥区别呀,拉开窗帘发现窗子对着厨房,是客厅隔出的一间板房。我觉着深圳就像一个导演,给来这的人分配不同角色,合租的程序员,翻译、超市店长,快递员,瑜伽教练,我在老家一辈子都接触不到这些经历多彩的人。我们打照面一般是去洗手间和厨房的时候。他们也会聊心事,那时我为找工作焦头烂额,哪有心思寻求友谊呀,更没心情去关注别人是怎样生活。找到第一份教孩子们画画的工作,就请室友去狂吃了一顿烤串。

我现在这个老板挺能接活。那些翻新的旧房,客户绞尽脑汁想扩大功能,多塞一张床,阳台改建,布多少个插座,想一出是一出,随时找你,耗在沟通上的时间比设计画图还多。陪客户去选装修建材,也要随叫随到。

我有空闲就下楼去喝一杯,酒吧角落摆了一个麦,客人随便唱,那次我借酒劲上去抓起麦,半天想不出唱啥,脱口来一句:“我快三十了,还单着,没房没车,老妈着急担心死了……”全场轰笑,我在醉意里把脆弱的心事抛了出去,却戳中了年轻人共同敏感的神经。一个女生过来打招呼,“你太会搞笑了!”她眼睛漂亮,讲话很快,很有气质。

她说我的那些画就是她梦想中的样子。我常在夜里牵着她的手走下黑漆漆的楼道,去吃烤串和麻辣烫,烤鱿鱼抹上酱汁和小红椒,很香又入味,太好吃了!我们晒在阳台上的衣服也有了阳光的味道,那些日子,我的心都被快乐填满了!

后来,她要我开网店卖画。“搞一点名堂出来吧!”她说。可惜网店生意不咋样。她怪我不用心。

“你上进点。”她说。

“上进又不让我快乐。画画才是我的爱好和快乐!”

“那就把快乐转化得有意义一点呀!”她语气不满。

人为啥一定要卷,难道快乐不是生活意义的一种?为啥玩东西非得玩出个样来?做什么都要一个量化的结果,难道自己内心的快乐不值一提吗?”

吵架后,她去了广州发展。和她在一起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有的人就是在你生活里闪耀一下,就消失了。

“同事刚买房,说终于能结婚了,都有压力呀!”我安抚阿毛。

“陈哥,我的压力不在这。不买房,也能养好自己,”阿毛说,“我的压力来自父母,特别老妈,太亏欠她了!让我在享受生活之余,总会愧疚。一个疯狂的想法,希望老妈不要那么爱我,我配不上,也还不起!”

“我不想改变自己去做父母认为幸福的事。老妈把我视作生命的光和支柱,精力都挂在我身上。如果她把爱分一些给自己,她会更幸福。如果有来生,我真希望自己是大山生的,我和她像朋友那样自由平等去爱,不用背负那么多沉重的东西。”

“做妈的都那样,还有,她总想知道孩子的秘密,她不知道有秘密的孩子才能真正长大。”氧气抓一把腰果分给我和阿毛,自己塞一颗到嘴里。

“月初我提了车,从福田开到机场,再开到大梅沙,绕了半个深圳,凌晨回到楼下,停车熄灭灯,我就想,哎,还是尽快换一个像家的房子,接老爸老妈来住一阵吧。”阿毛叹口气。


7.

“阿毛,你蛮有意思的嘛!”氧气嚼着腰果,笑笑地望着他。

“就是,我有阿毛这么乐观就好了。”我望着阿毛,“我好像没你那么大勇气活在当下。我总会逃避。”

“陈哥做哪行的?”氧气插嘴。

“互联网搬砖人。”我答。

我眼下在公司苟着,很不喜欢这种模棱两可的状态。有点像离婚前,她需要我陪着,直到她想清楚要什么,可相处时她的疏离又让我难受。我现在和公司就这个样子:例行打卡,剩下客气和礼貌。

阿毛想插话,我做一个让我先讲完的手势。

我还是每天去公司上班。坐在转椅上,一把黑色的老板椅,扶手油光锃亮。早上十点前我会思考一会,我怎样爱或者恨这家公司,是不是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我怎样爱自己呢?我总在早上想很多。有时会写一封很长的信给老板,但都不会寄出去。办公台面镶着一块很大的黑色皮革,有台面三分之二那么大,上面搁这一支可以伸缩的圆珠笔,一块叠好的软布。我的左手腕有一条疤,不写字的时候,我就用右手拇指去揉搓这条疤。

外面有脚步声,有人进来,坐在我对面。我拿起台面那支圆珠笔,用圆润的笔杆代替拇指轻揉那条疤。这个人在讲昨天一个测试用例,我点头,笑一下。他不讨厌。如果遇到讨厌的人,我就按下圆珠笔,亮出笔芯,搁在台面,笔尖对住他。这支笔是我的护身宝剑。下班时,我把它藏在电脑键盘托架的凹槽里。

过去十年,我搬了三次家,四份工作,交过两三个女友。结婚,离婚,再找女朋友,真的只有这些。感觉青春就这样过去了。这些年我发生了哪些变化?好像只是变得大手大脚了,对人不再信任,眼光变高,成了俗人。二十多岁的时候,不管做什么,感觉只是过程。现在呢?一切都想要一个结果,很焦虑。是不是别人都做成了什么,只有我啥都不是,啥也没做成?

阿毛再次张嘴,我抬手,示意他别打断我。

傍晚,小区一半的窗户亮起灯,就像一半的人有了一样的想法,另一半人是啥想法呢?我常常在阳台望着那些窗户发呆。成年人的心都太复杂,交心难了,真的。有时想不出结果,我就去厨房拿出一把剪子,咔擦咔擦去修剪阳台上的月季。

话又说回来,我不是想要赢谁,只是不想输。那么多东西是悬浮的,昨天的问题还在,明天的问题又来了。

“部门工作群,你一个经理干嘛做群主啊,让你的助理做群主嘛!”来自朋友的提醒,还是让我觉得很没面子。

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支撑我度过一天。穿过玻璃照进屋子的阳光,照亮整块地板,我盯着那缕金色一点一点移动,感觉自己也碎成一片一片,在耀眼光芒之下,我已经无法回头,原因复杂。

“我也常这样。”阿毛插一句,“哎,没事儿,你继续。”

嗯。父母来我家小住,晚上在客厅看电视,见我回来,老妈赶紧关电视,撤回自己房间。我和父母的角色起了微妙变化,我开始吼他们,指挥他们,老两口心甘情愿服从。早晨我匆匆冲出卧室,老妈紧张地从沙发腾地站起来,小跑去帮我开大门,把牛奶塞我手里,我头也不回,一手系衬衣扣子,一手拎着电脑包。

中午只吃一个汉堡,完全没胃口。只是喂养续命。

“晕死,这也吃得下。”阿毛不好意思地扬眉,示意我继续。

那天傍晚,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是同事们收拾桌子准备下班。我把自己的历年绩效打印出来,装进白色信封里。我要把这个信封甩在人事经理脸上。

我走进人事经理办公室,她低头对着桌上手机,快速点着屏幕,屏幕蹦出一个大拇指,那是外卖平台显示用餐评价已成功,可以领一张代金券或小菜券什么的。她挪开手机,冲我羞赧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我也咧嘴冲她笑。坐了会,走出她办公室。白色信封被我捏成纸团。钱包会指引每个人前进的方向。她和我都不例外。

回到办公室,收到人事经理的邮件:老板最近确实太忙,我尽快安排他和您沟通。

她发这个邮件干嘛?我并不以控制他人为乐,性格也不算强势,只是自主意识很强,不喜欢别人侵犯我,对不尊重我的行为特敏感。

人事经理的牙齿那样整齐白净,一定很健康,她会是个好妻子的。曾经我也这样以为前妻。后来,她的眼睛闪着狰狞,恶狠狠地说,你找不到牙签,用筷子剔牙的的动作真恶心。看她那一头油的长发,若不是小宝在她怀里,我肯定一巴掌扇过去。我敢肯定。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人,就是我自己。

我在外面很少发火。她一度以为我是随和的性格。我只是在她面前比较暴露本性罢了。“活脱脱一个精神病!”她说,“你也没必要藏着掖着工作压力,可以跟我讲呀。”

我不喜欢对人讲自己的事情。我需要确定性。没有确定性,就没有安全感。下属不要出错,避免老板问责,老婆孩子父母别生病别给我添麻烦,亲戚别找我借钱,购物不要掉入商家陷阱。为了确定性,我未雨绸缪……

我望着阿毛和氧气,“谢谢听我瞎说。这次出来玩,错过了我和心理医生的定期咨询,每次医生要求我至少讲20分钟,刚才讲了有半小时吧,权当完成任务了!”我像卸下了盔甲,轻松不少。

“陈哥讲话的样子好酷,”阿毛嘻笑着啃牛肉干,“如果我有陈哥一半严谨,早发达了。”

“陈哥,不确定性才是生活常态!”氧气认真望着我。帐篷灯在她脸上洒下淡淡黄色的影子。

“烟花要放出来,才看到美,憋久就变质坏掉了。”阿毛沉吟片刻,“我觉着,生活也要像放烟花一样,别总压着,别束缚那么多。”

阿毛摸着下巴又想了一下,“好东西就摆出来嘛,享用它,坏东西就扔一边去,不理它就是了!”

“是啊,我这不是出来旅行了嘛,”我说,“你们有没有觉得出来之后特爽啊?香格里拉也不热,天天晒太阳,躺得骨头都松了。”


8.

“陈哥,你这还算好吧。你还能在公司苟着,我在学校快呆不下去了!”不知道氧气是安慰我,还是真无奈,她摇头笑。笑完又挠头,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

你们有没有见过那种性格反差很大的人?氧气说。我一直蛮欣赏男友身上沉静的气质,他的沉着,让我心安。有天傍晚,他在我俩出租屋桌上留下一张字条,就搬出去了。他很坦诚:和学姐来电了。我读着字条,觉得他那副皮囊非常可恨。我认识这个学姐。我们仨都是学院书法社团的。她讲话喜欢偏头,让发梢垂遮住半边脸,眼窝里细长的眼睛。他迷上了学姐淡泊贤淑的魅力。

这两个人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在学院书法展开幕上秀恩爱,我还是主持人啊。轮到她上台写的时候,他竟敢跑上来帮她,一人扯着一端卷轴,对观众展示她的书法。当一个人压根不在意你的时候,会不会恨自己瞎了眼蠢死啊?

我的血涌上头,砰地把麦克风拍桌上,抬手时竟然扫飞了桌上的墨水瓶,可怜的学姐脸上裙子溅上大片墨汁,她吼着朝我撞过来,我侧过肩膀挡了一下,她一个夸张的趔趄倒下去,坐在一滩墨汁和瓶子碎片里,手臂被碎片划伤流血。我也慌了,不管全场惊讶,冲出大厅。现场被人录下视频放到网上,弹幕和评论沸沸扬扬,“原配虐打小三”,嘲讽和乐子效果拉满。

学院找我谈话,劝我主动退学。

那几天闷在出租屋里。老妈三番五次来电被我掐断,最后干脆关机。青春期开始,我就不爱和老妈讲话。一切我羞于启齿的事情,她向来洞察力惊人,何况眼下女儿成了全网明星。

高考后的聚会,我怀着心事回家,她盯着我劈脸就问:你是不是和男同学亲嘴了?去大学报到前夜,她试图对我进行性教育:“我没有处女情结,不过……”她支吾半天,似乎没做好准备,母女第一次敞开心扉的谈话不了了之。现在她一定怨恨丢脸的女儿。尽管我也从不以她为荣,坚信是她自私才和父亲离婚。那时我才读学前班。

昏睡中,闺蜜跑来拍门:你妈妈去寝室没找到你,现在去找院领导了!当我赶到教工食堂时,老妈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站在一群老师当中,她眼神愤怒,我第一次见她流泪。“你们敢让我女儿退学,我就和你们拼了!我就死在这里给你们看!我女儿犯了哪条天理国法呀?啊,你们伤天害理要剥夺她受教育的权力?啊!”两个保安上前劝阻,架住她往外走,她使劲推开保安,弯腰扯下高跟鞋朝餐桌扔过去。保安强行拖她,我拨开人群:“住手!不准碰我妈妈!”

“囡囡!”妈妈紧紧搂住我。我也抱住她。

“没人要把你妈妈怎样,是她在无理取闹!”

“她的诉求有道理。”我说。

我扶着母亲一瘸一拐从食堂出来,门口围满看热闹的同学们。老妈涨红脸,低下头。“请让一下,谢谢。”我尽量抑制颤抖的手。人群闪开一条道。一位女教师追过来递上那只高跟鞋。“谢谢老师。”我蹲下,帮老妈穿高跟鞋时,她抬脚没站稳,被旁人扶住了。我扯平她的羊毛衣,帮她把散落的头发捋到耳后。一个戴眼镜的男同学塞给她一瓶水。她红着脸道谢,声音只有我能听见。

我尽量挺起胸,目不斜视,终于扶着老妈走出了校园。“囡囡,别怕,你安全了,他们不敢对你怎样了!”

“妈,你是瞎闹啊,领导不在那个餐厅吃饭!”

“囡囡,你傻呀,会有人去通风报信的。”她小孩子般得意地笑了。“可是,你接下来怎么办啊?”她眼神担忧。

“我确实做错事了,我会道歉的。你别管,我知道怎么做。”我掏出唇膏,她的嘴唇干裂,我帮她抹唇膏,她配合地嘟起嘴。

“妈,这件红色羊毛衫很漂亮!”她平常不穿高跟鞋,羊毛衫崭新的,紧紧裹在身上,勒着发胖的腰身。听到夸奖,她眼睛一亮:“这是羊绒的呢,结婚时你爸爸买的!”

“妈,你喜欢什么颜色的,我帮你再买一件。”大红色有点俗气。

“你赚钱了再说。以后有委屈不要咽肚里,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告诉妈妈。”她拍我的手,“饿了吧,妈带你去吃饭!”

老爸老妈离婚后,我们很少在外吃饭。她仔细看菜单,点了鱼香肉丝和酱骨架,“就不点青菜了,你多吃点肉。”

直到菜上来,我们的手一直挽在一起。我第一次对她敞开心思,我说,我要像《笑傲江湖》里的东方不败那样英姿飒爽;我想要精彩的人生,体验一切美好的东西,将来给老妈买好多漂亮衣服;我想打破世界上一切陈规,谁说女人有野心就没吸引力,不敢追求梦想才是没有魅力……。


9.

“你妈妈真好!”阿毛见氧气说完了,就跑去自己的帐篷取东西。

“氧气,你现在怎么样?”我关切地问。帐篷里只有我和她。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这件事。”她摇头。

“不是这个意思,”我顿一下,“你的病情控制的怎么样了?

她惊讶地瞪大眼睛。

“你第一天早餐后吃过氟西汀,之后没见你再吃了。”我说,“那几天,你吃完早餐就整天坐那看书,我也一直呆在餐厅窗边晒太阳。”

她紧张地抿嘴又张开,想阻止我。我决定说完:“不要怕耐药,必须定时定量!坚持服用四周一定会见效的。我也在吃这个药!”

“你什么意思啊!”她显然急了。

“抑郁症也不是见不得人。”我直视她。那晚她唱歌后,我已经视她为知己同类,她的压抑和苦闷,自尊和逞强,与我如出一辙。我盯着她左手腕那条疤痕:“别再做傻事了!”

“陈哥,你没事吧?”她往后挪一下,“我没吃药!”

“我看到你第一天吃了氟西汀!”

她从口袋掏出药盒:“这个吗?”她翻转药盒,“这是感冒药!”

这包装和氟西汀太相似了!我掏出自己的氟西汀,她接过药盒,迅速扫几眼用药说明,“陈哥,你吓死我了,摆了一个大乌龙啊!”她松口气,笑起来。

我笑不出来。我盯着她左手腕,那个和我同样的痕迹。

“手腕这条疤,是小时候父母去打麻将,我口渴,扯下桌上的水壶烫伤的。”她说。

“你还在那么撕心裂肺地唱《氧气》?”

“他曾经是我的氧气,”她说,“现在我就是自己的氧气。”


10.

雨停了。彩虹跨过雪山。

阳光掠过浅色的云从天空扑下来。

山野汲取了一天的营养,渐渐安静。此刻,我们站在帐篷外,天开地阔,阳光为雪山镀上金色。千百年来,大山一直矗立于此,只是我们忘记了仰望,今天我们终于跋涉到这里。

我们相约明年再来阿布吉措。

航班抵达深圳。我走出机舱,打开手机,跃出琳琳的信息:“欢迎回家!”我拖着行李箱,朝出口那个熟悉的身影走去。

这天傍晚,红透半边天的彩霞,在深圳的朋友圈刷屏了。

我在阿布吉措拍的视频也在其中:群星闪耀,云从我们帐篷上飞快地掠过,奔向远方的山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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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4-01-16 11:3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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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张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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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十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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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被监测了吗
  • 2023-10-10 09:5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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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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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昆阳森林
  • 2023-10-09 11:3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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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孙行者
  • 2023-10-08 11:1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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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夕
  • 2023-10-08 11:1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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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杨彬彬
  • 2023-10-08 11:1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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