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爷爷在1964年从大鹏湾偷渡到香港。
我父亲在1996年带着一家人从香港移民到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加利福尼亚也称加州。
我们在加州的别墅很大,我母亲在我家前院种满了美人蕉,那些花开得十分艳丽。
父亲是位知名的画家,退休后,少与外接交,过着近乎隐居的平静生活。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日益怀旧,时常想起他的家乡大鹏所城,想起曾外祖母和姑姑。
回忆总是美好居多,充满情怀。
父亲主动联系上大伯。
大伯仍在广州,他也是一名画家。
他们联系上时,我的叔公、叔婆已经离世多年。
二伯是一名公务员,他们一家人在深圳。
大伯是叔公叔婆的大儿子,二伯是他们的小儿子。
第一次电话,父亲说,上一辈人的恩怨情仇说不清,也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要朝前看,只有朝前看才能活得好,活得快乐。我们多一分快乐,人间就少一分灾害。
这话睿智,表明父亲消除了所有的心结、芥蒂。
闻言,大伯一改之前低沉的声音、短促的话语,他不再顾虑,他的话风变得爽朗,他积压多年的话像决堤的海水向父亲冲泄过来,呈喷薄之势。
那次跨洋电话他们说了近两个小时,父亲忘记吃他养成多年习惯的下午茶。
自此,父亲和大伯经常通电话。
他们摒弃前嫌,让失联多年的血亲又牢牢联结在一起,并真切感知到这种联结给彼此带来的喜悦。
他们谈论各自的子孙,谈论绘画艺术,谈论我的曾外祖母、姑姑,谈论他们小时候的事情,他们无所不谈。父亲有时笑容满面,有时潸然泪下。
大伯鼓励父亲回国,说,现在的中国彻底改天换地,好政策让老佰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而且很安全,不像国外经常发生抢劫、枪杀。
父亲问大鹏所城的情况。
大伯说,早已焕然一新,倾圮的城墙、残缺的城门都已经修复,那些老房子也在,还建了博物馆,成为一个热闹的旅游景区。所城那些老人,靠着房屋租金,过上了很安逸的日子,出海捕鱼的船也大多承包给了外地人。
父亲说,他很想回大鹏所城看看,想吃家乡的濑粉仔、绿丸仔、打米饼,会不惜一切代价回国,他还有些文物要捐赠给博物馆,他们相见的日子不会太遥远。
与大伯频繁交流后,父亲就闹着要回国。
我和我先生考虑到我们一双儿女刚转学到一所新学校,反复斟酌探讨,决定陪伴他们度过适应期后,再陪父母回国。我的母亲很支持这个想法。
回国与不回国,一比三的对峙,父亲显然不能主宰,他莫可奈何,只能耐心等待。
这一等,就是一年时间。
终于等到儿子、女儿各方面稳定,我开始着手办理与父亲一起回国的手续。
父亲很兴奋,时常兴致勃勃同我讲叙老家的事情,都是我从不曾知道的事情,它们遥远而陌生,却与我密切相关。这时,新型冠状病毒突然爆发,全球流行,不时飞机停航,回国受阻。
大伯的电话更多,他十分关心我们一家人的安危。
新冠病毒的邪恶与20世纪的西班牙流行性感冒有得一比。大批的人感染,大批的人死亡。
与我们家往来密切的一位华侨不幸感染新冠病毒去世,父亲受到刺激,他的食欲明显降低,日夜难眠,他非常急切收拾行李,催我赶紧动身,他说,他不能死在国外。他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他说他梦到院子里的美人蕉花突然全部枯萎了,他可能回不去了。一语成谶。我的父亲也感染新冠病毒去逝。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人出生,每天都有人死亡,这是自然规律。来了,又走了,能扬名立万,在历史上留下名字为极少数人,大多数人平凡且普通,默默的来了,又默默地走,生如蚍蜉死如尘埃。我相信,完成了所有心愿,然后自然死亡的人,很少。他们既体面,又有尊严,还有福气。如果,真的有神,这少部分人一定是被神亲吻过,很幸运得到格外的恩宠。
我的父母都有一颗慈悲之心,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和睦,他们用言行向我展示什么是爱情,不是轰轰烈烈,不是山盟海誓,而是一双手相牵,面对人世间的好与坏,应对命运给予的一切,从心动到白头。
对于父亲的去逝,我的母亲表现得很坚强、豁达:她知道早晚都有这么一天,父亲走在她前头,她放心。特别悲伤、难过的是我,我认为遗憾太多。
我后悔自己没能及时陪父亲回国。
在深深的自责中,我整理着父亲留下的遗物,遗物中有很多画作、他收藏的各种艺术品,还有几件流失在国外被他重金收购的中国文物。
父亲有一个带暗箱的柜子,在那个隐秘的暗箱中,我发现几本厚厚的日记簿,我花费半个月时间看完,在看的过程中,我不时泪流满目,唏嘘不已。
它们可以说是日记,也可以说不是。说是日记,是因为写作形式是日记体,但并不连贯,没有每天写,似乎是一个很忙碌的人,只能在自己得空时记载自己想写的事情。或者说是一个病入膏盲之人,趁自己清醒时,将自己脑海里的事情用纸笔记录,避免遗忘、消失。
这些日记时隔二十年,而且大多为回忆录。我将它们进行整理、并且串联在一起,不清楚的,问我的母亲,母亲不清楚的,我问大伯、二伯。于是,有了这篇《大鹏轶事》。
正文
父亲未满月,我的奶奶得产褥热去世。我爷爷不喜欢我父亲,说他将奶奶克死了,抱都懒得抱一回。
父亲生下来就爱哭,哭了整整100天,不知是因为饿还是身体不舒服,总是不停地哭,曾外祖母喂他放糖的米汤糊糊,父亲吃完,继续哇哇大哭。父亲吵得所有的人没办法睡个安稳觉。
一天,曾外祖母很早起床,竟然没听到我父亲的哭声,感到奇怪,想看个究竟。她走出门,隐隐约约听到哭声,遁声音找过去,发现我父亲连着摇篮放在一棵小叶榕树下。曾外祖母走近看,父亲巴掌大的小粉脸正急剧抽搐着,一张小嘴唇瘪着弱弱地哭。可能哭得太久,声音都嘶哑了。曾外祖母的心一酸,伛下身将父亲连包袱抱起,直奔我爷爷那屋,她三寸金莲的小脚一步一颠迈出波涛汹涌,摇曳出怒火焚烧,她对着窗户,骂开了:“王家富,王家富你快点起来,为了瞌睡将亲生崽丢在树下!一大早,到处都是湿气!这么缺德的事情你做得出来?你怎么对得起孩子的娘?她在土里都不会安稳!”
自我奶奶去世后,我爷爷没睡过安稳觉,刚睡着,就被曾外祖母愤怒的叫骂声惊醒。他迷迷糊糊打开房门,仍耸拉着脑袋、闭着眼睛要睡。见状,曾外祖母挥手就是一个巴掌,骂道:“你睡了去死?!你现在这个颓废样子,可真不值得同情。一个大男人,振着点,好不好?没了老婆,可两个孩子还要靠你活命呢!”
那天,曾外祖母将我爷爷骂了个狗血淋头。她指望她用泼辣和强悍唤醒一个男人的责任与担当。
我爷爷一声没吭。奶奶的去世,让他心如死灰,痛苦与忧愁令他神志麻木。
曾外祖母哭了,她想起她女儿,也就是我奶奶,难受。这个女儿可是她唯一的女儿 ,既漂亮又聪明能干,可惜,走了。
几天后,我爷爷一声不响的离家出走了。
有人说,他与几个人一起从大鹏湾偷渡去了香港。
那时,不少过得不如意的人从大鹏湾偷渡去香港,有的不幸被鲨鱼吃掉,有的中途体力不济被溺死,有的被民兵、边防军抓住遣返。
从此,我父亲和他的姐姐就跟着曾外祖母生活。曾外祖母撑起了一个家。
户口簿上,我父亲的名字是王子玉,父亲的姐姐叫王玲玲。王玲玲是我的姑姑,大我父亲8岁。
王子玉长到3岁,仍不会讲话。有人说他是傻子。
曾外祖母带着王子玉、王玲玲住在大鹏所城。
每天早晨,王子玉在鸟鸣中醒过来,他不起床,等着,等着歌声将他唤起。
“好一朵茉莉花
好一朵茉莉花
满园花草
香也香不过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看花的人儿要将我骂……”
王子玉喜欢这歌声,像鸟鸣带着露水的晶莹,甜美、悠扬而清脆,让他有一种驾着云在天空飘荡的快乐感觉。
“大公鸡叫了,懒虫快起床!懒虫快起床呦!”
王子玉应声“噌”地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看见王玲玲的脸,那是一张白里透红的脸,水汪汪、笑盈盈。
王玲玲知道王子玉喜欢听她唱歌,她一边唱着“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茉利花开,雪也白不过它……”,一边给王子玉穿衣服和鞋子。
每天起床看到王玲玲,让王子玉很兴奋,他一双手胡乱摸着王玲玲的脸,扯她的长头发。
王玲玲躲避着,直唤:“弟弟乖!再不听话,就不唱歌你听。”
王子玉立刻变老实。
洗漱完,王玲玲做早餐。
很快,王玲玲打开门,日光像海水一样漫过来,将整个堂屋照得亮亮的。
王玲玲在门口摆上两条凳子,一条高,一条矮,王子玉坐在高凳上,王玲玲坐在矮凳上,她喂他吃米粉,她在喂他的时候,不时夹一筷子到自己嘴里。
路过的人眼睛穿过矮闼门,同王玲玲打招呼:“玲玲,吃早饭呀!你外婆呢?”
“这几天大退潮,她去赶海了。”
王玲玲说话的声音软软的、细细的,好听;她说话时的样子既显示着她那个年龄的矜持,又显示着一个女孩的独立、乖巧与懂事,让人喜欢。
所城占地大约10万平方米,是前朝的海防**要塞,曾经有上千户的人家在这里种田守边,出现过十多位将军。它原有东西南北四座城门,城内有东西南北四条街道,经历多次战火和风雨沧桑,所城的古物已被大规模破坏,城楼、城墙均已倾圮,多是残垣断壁。
曾外祖母带着我奶奶入居所城时,还剩三座残缺的城门,城内的青石板路,沿路灰墙青瓦的古民居都还在,虽然破败,但古意犹存。
所城的几佰米处,就是大海,最近的海滩叫较场尾。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所城的居民靠海“吃海”。曾外祖母是个小脚老媪,无法出海,只能趁着大退潮,去沙滩挖蛤蜊、礁石上采集生蚝。
“怎么去这么早?下午2点多钟才最合时宜。”
所城的人都知道这句谚语:“初一十五响午潮,潮五落之。”每月的初二和十六的前后两天就是挖蛤赶海最佳时间,那时,海水涨得快,退得也快,海水退潮后,就可以去海边寻找海味。
“昨晚有船出海,一大早回来,让外婆帮忙收拾鱼获。”
“你们家的美人蕉长得真好!几天不见,新开出好多花。”
“还真是!”
王玲玲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她的笑声像喜雀一样实诚、带劲,听到它的人不觉也变得快乐,好像真的有喜事降临。
所城由多条巷子组成,屋门前有条水沟,不宽,但很长,家家户户靠它排污水,都很珍惜水沟边那一条窄溜溜的湿地,很多人家种了佐料菜,大多为大蒜、小葱、香菜、珍珠菜,平日,往外面倒淘米水、洗菜水,就顺便沷在这些菜上。充足的阳光和饱满的水份,使它们长得格外青翠、茂盛。蒸海鲜、熬鱼汤需要佐料,来不急去菜地掐,这屋门前的就用上了。
曾外祖母没有在屋门前的湿地种菜,王玲玲自作主张种了几棵美人蕉,几年过去,它们就长成一小丛。美人蕉的叶片大,绿色浓郁,花形喇叭状,鲜红鲜红,娇嫰娇嫰,还有一圈金黄色的边。下雨时,叶子、花蕊上沾满了水珠,像珍珠一样。
王子玉经常看着美人蕉花发呆,是美人蕉花像他的玲姐姐还是他的玲姐姐像美人蕉花?
吃完早餐,王玲玲梳头发。她的头发,乌油油,光滑滑,她将它编成一条长长的辫子。王子玉经常揪着她的辫子玩。
曾外祖母说:“玲玲真像她阿妈,一张脸越晒越白,越晒越红。”
那时,曾外祖母50多岁,靠做临工谋生,经常给渔业社收拾鱼获、织鱼网,她干活很用心,舍得出力,她那双小脚从不妨碍她。为了养活两个外孙,她养了几只下蛋鸡,在别人舍弃的荒地上种各种时令菜蔬,精耕细作,收获多得可以挑到集市卖。过年过节之际,有外地人在夜晚送来食物,他们压着嗓音,与曾外祖母说几句悄悄话,就匆匆离去。曾外祖母对王玲玲说,这些人都曾经受过曾外祖父的帮助。
王玲玲上学时,时常带着王子玉。她学习成绩好,老师和同学都喜欢她,学校允许她带着弟弟上学。
学校里的人说,王玲玲的傻弟弟真乖,一点也不影响她上学读书。
王玲玲放学后,经常带着王子玉去捡柴、寻废品。
在所城,有几栋很阔气的房子,有人说是前朝的将军住过,将军打了胜仗,皇帝给的赏赐,其中有一栋房子是“诰封第”,十分尊贵、荣耀。房屋门口有抱鼓石,门坎、门框、台阶、院墙都是整块厚实的条石砌成,还有漂亮的檐板,雕着麒麟、狮子、鹿、猴子、麻雀等动物,像真的一样。房屋很宽很大,又深又长,有院子、厅、廊、天井、多间厢房、雕梁画柱,非常讲究,地漏都是雕花形状。每当太阳冉冉升起,朝阳斜射着这些房子时,紫气腾腾,金碧辉煌。
王子玉对这几栋房子很感兴趣,每每路过时,他就停下来,进去仔细打量那些装饰物,用手抚摸木门上的花卉图案,神情专注,面色愉快。后来,他不声不响地画起那些图案,拿棍子、尖锐的石头在地上和沙滩上画。
一次,他一个人悄悄地进入“诰封第”,像往常一样,不理任何人,只是安详地看着那些花鸟虫兽。恰逢几个孩子在那个院子里玩,他们邋里邋遢,大叫大嚷。王子玉的出现,让他们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他们与王子玉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王子玉:他穿得那么干净!竟然不会说话!还安静得不像一个孩子!他们一面小声议论着王子玉到底有多傻,一面用他们策划坏招儿时常有的狡猾、邪恶而又阴险的眼神盯着他。
不一会儿,一个调皮且胆大的孩子顺手在篮盆里拿了条正在晒的小鱼,他走到王子玉面前,带着挑衅和嘲讽向王子玉扮了个鬼脸,然后将那条小鱼很粗暴地塞进他的嘴巴里,王子玉不哭不闹,竟然津津有味地嚼着,继续看他的花鸟虫兽。那些孩子哄地大笑着跑开了,有孩子将手卷成喇叭状,在巷子使劲喊:“王子玉吃生鱼啰!王子玉吃生鱼啰!”。
王玲玲闻声寻过来,迅速将王子玉嘴巴里的生鱼一点一点地抠出来,她一边伤心落泪,一边愤愤骂道:“哪个缺德鬼?!欺负人,会遭报应的。”
大鹏的夜,清凉而寂静,月亮将其柔和细腻的银辉均匀地铺在沉甸甸的海上。灯塔下,波光粼粼。海面看似平静,然而,海里面,生活着不计其数的生命,它时时演绎着“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子,虾子吃浮游生物”的盛宴,急剧、凶猛,轰轰烈烈,显示着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所城的上空,星子像钻石一样点缀着蓝幽幽的天幕,月亮从黑夜沁凉的腹内探了出来,月光皎洁似水,照见厚实光滑的青石板路,照见古朴的城墙与巷子,照见远处逶迤的青山,水墨画一样。
停电的晚上,整个巷子空空荡荡,只有海风在巷子里来回穿梭,一次又一次扑过来,荡过去。前朝的风是这么吹,现在的风是这么吹,以后的风还是这么吹,从亘古至地老天荒,风都是这么来无影去无踪的姿态。偶尔听见巷中老旧的横梁、门窗、家具在风中吱扭作响。夜,越来越深,海风,越来越大,越吹越急,风声,有时像野兽发出“呜呜”的嗥叫;有时又像人呜咽的哭声,有人说那是当年抵抗外敌侵略而战死的将士的魂魄在巷中随风游荡,他们不服输,也不甘心。
煤油灯下,王玲玲做完作业就教王子玉识字,给他唱歌、讲故事。
方方正正的字用铅笔写在白色的硬纸块上,很大,王子玉从不跟着王玲玲念,他盯着那些横着竖着拐来弯去的字,感到它们像蜘蛛织的网,像菜地正在爬行的蚯蚓,像沙滩上螃蟹爬过的痕迹,像海龟壳上的花纹。
曾外祖母也很喜欢听王玲玲唱歌,有时,她对王玲玲说,唱《上甘岭》的歌吧。王玲玲就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声音甜美、干净,透亮得像哗哗流淌的溪水,自如得像天上舒卷游荡的云朵。曾外祖母一声不响地听着、沉浸着,不知不觉放慢手中的活计,歌声渐渐驱散她内心辽阔的忧伤。
有时,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白色的薄膜窗上重叠着长长的人影摇摇晃动,显着几分诡谲。屋里的人也不理睬,怕干扰了王玲玲唱歌。
一次,曾外祖母打开堂屋门泼洗脚水,不料,闪出几个躲避不及的人,其中一个人尴尬说,我们在听玲玲唱歌呢!唱得真好!又有人说,可以让王玲玲参加“东山渔歌”宣传队吗?曾外祖母很严肃的表情说,不可以,说完就进屋关上房门,牢牢拴住。
王玲玲讲故事时,王子玉表现很乖巧,他不时看看王玲玲,再看看煤油灯,王玲玲绘声绘色,煤油灯桔红色的火苗随着夜风吹拂摇摆,像个跳舞的妖精。这一切,让他感到格外有趣味,忍不住快乐地哈哈大笑。
看到王子玉笑,王玲玲也跟着笑。每当王子玉开怀大笑时,王玲玲就很高兴,仿佛这是一件很重大很美好的事情。她忍不住嘟起粉红的嘴巴去亲王子玉的脸颊,说,弟弟真乖,能听懂姐姐讲的故事。
多年后,王子玉还记得王玲玲亲在他脸上那种又湿润又温软的感觉,他仿佛浸泡在夏夜的海水里,又仿佛沐浴在春风里。
所城的天后宫拆了,城隍庙毁了,左堂署只剩遗址,但有些美好深深扎根在人们的心里,灭不掉。
再贫穷的日子,过年过节那几天,总有一些娱乐。
噼哩叭啦的鞭炮声中,有人悄悄拿出传世的皮影箱,找个宽敞地方,白纱布一拉,灯光一打,前声、板胡手、签手、后台、二弦几个人全到场,皮影戏就唱开了。
一连几天,曾外祖母将一家人拾掇得干干净净,拿着凳子看热闹。
曾外祖母关注的是唱连本戏还是折子戏,影调是否复杂,剧本是否高雅,综艺水平是否高超;王玲玲最佩服是前声,最想学的也是前声,一个人将生旦净丑各种角色唱尽,惟妙惟肖,那可是过硬的真本事呀;王子玉看着制作精美的影偶目不转睛。
那时,所有的观众聚精会神听着、看着,显出喜悦而满足的模样。
年节过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所城居民还在偷偷谈论看过的皮影戏,一脸的幸福。
曾外祖母在家经常织毛衣。她的手巧,能织很多花样的毛衣和围巾。有人请她帮忙,她从不拒绝。完成活计后,那些人拿着漂亮的毛衣或者围巾十分爱惜地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摩,夸赞她好手艺,走时不忘送一些礼物表示感谢。比如十几个鸡蛋,两斤红糖,一小筐海鲜,几个海胆粽子,一小篮时令水果,最常见的是荔枝、龙眼、香蕉、黄皮。
王子玉6岁时,曾外祖母因为操劳过度得病,不能再干体力活,她只能帮人制作凉帽、织鱼网,以后,又患上眼疾,她说她的一只眼睛前有阴翳,另一只眼睛前好像有飞虫飞来掠去,她没法织毛衣,也不能织鱼网了。这时,王玲玲上高中,一学期8元的学费,拿不出来。曾外祖母知道读书的重要性,让王玲玲去找王家的人。
王玲玲去找了王家的人。结果是我的叔公出现了。
叔公叫王家耀,是个读了很多书的人,在惠州城做官。
他长得文质彬彬, 穿一件白色的确良短袖,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自来水笔。
他显得很斯文,懂礼节,带来两盒糕点,那是很稀罕的食物,所城很多人从没见过的食物,他说了很多感谢曾外祖母的话。
叔公说,现在最要紧的事是给王玲玲找份工作谋生,带王子玉到医院看病。最后,叔公慢条斯理地说,王子玉是王家的根,我们王家不能不管,可王子玉的病严重,治疗要花很多钱,只能将所城的住房卖掉。
曾外祖母一听卖房屋,肺都要气炸了,她狠狠朝叔公脸上啐了口唾沫,骂道:“王家耀,你说的是人话吗?当年,嫁女儿时,可是说好要护我周全、养我的老。我那可怜的女儿走后,王家富一拍屁股走人,将两个孩子扔给我养,小的才几个月,我一把屎一把尿,好不容易将两个孩子拉扯大,现在我又老又病不中用了,你们王家就赶我走?不怕遭天打雷劈?”
曾外祖母看尽人世沧桑变化,知道善良、老实会被人欺,她现在老了,变得弱小,失去了精气神,也不能任人欺上门。她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丝毫软弱,她将叔公的两盒糕点扔到门外,让他滚。
被曾外祖母吐唾沫、推攘,叔公狠狈极了,他边躲闪边用手抹着脸,退出门说:“我这不是同你商量吗?真是粗俗,像个沷妇,资本家的丑恶嘴脸全暴露出来了!”
“资本家”这三个字像一束闪电突然劈过来,让曾外祖母打了一个趑趄,差点摔倒。
王玲玲的脸色刹时变得白如缟素,整个人湿漉漉的,她牵着王子玉的手在索索发抖。
“要知道,王家富就是因你们家才失去**前途。”叔公气急败坏,话一出口,他赶紧用手捂住了嘴,一张脸煞白。他很快意识到他冲动乱说话后果很严重,可能会牵累到他自己。
“叔叔,整个巷子里的人都知道咱们家中农成份。”王玲玲慌乱接过话说,她略略知道她外公的事情;也清楚她外婆远离故土,迁到这个偏僻的海边,是为了躲避是非,做个清贫而安宁的普通人。
王玲玲安慰曾外祖母,说:“外婆,您莫生气,咱们不卖房,我和弟弟不去王家,我们还是三个人一起过,我去找工作,我养您的老!”
溽暑蒸人的中午,太阳硕大的火热的光圈高悬在空中,白花花的,令人耳鸣目眩,所城的人大多在家中忙饭或者歇息,吵闹声惊动了巷子里的宁静,一些人手挥蒲扇,顶着焦阳,踩着烤得滚烫的青石板路围过来看究竟,里三层外三层,他们身上汗如雨下。
曾外祖母看这阵势,干脆豁了出去,她一脚踏在门坎上,一手撑腰,开始了她的血泪控诉……。
曾外祖母响亮、愤懑的声音将巷子所有的缝隙填满了。
热风将曾外祖母凌乱的头发吹成白色的火苗,她不时抹着眼泪。
第一次看到曾外祖母哭,王子玉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但他无法表达,他感到他的肚子在一阵阵的绞痛。每当他感到害怕、难受的时候,他就会肚子痛。他逃避着,他的眼睛不敢看曾外祖母,他盯着门前的美人蕉花看:它,一动不动,被太阳点燃,绽放出绚丽火焰。
所城的居民既有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还有潮州人,客家人,广东省外的北方人,围观的人中有不少人是客家人、北方人,他们充分了解从故乡迁到异乡生活的艰难辛苦,他们很鄙夷的目光看着叔公,纷纷指责他的不是。
叔公慌了神,他想不到一个正生着病的老太太这样强悍!还能煽动他人谴责他。这可是在生他养他的所城呀,属于他的地盘。他大汗淋漓,酱红着脸,结结巴巴说:“这,这……真是一场误会。误会!听我解释……”他声音虽大,但软弱,毫无自信。
众人懒得听叔公解释,纷纷撵他走,朝他发出嘘声。
他像逃离火场一样踉跄离开。
这么一闹,叔公不再出现了,他可是有身份的人,要脸面。但是,这件事情大伤曾外祖母的元气,她的病从此更加严重,经常卧床不起,食量更少。
曾外祖母精神稍好时,就给王玲玲讲曾外祖父的事情,再三叮嘱说:“你外公并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他开了矿厂,可并没有剥削工人,他帮助过很多人,做过很多好事,还捐款建了学校。解放时,我们的矿厂交给了国家,财产也全部充公……”
曾外祖母很心痛王玲玲辍学,王子玉的病也来不及治疗,她却生着病,她抑郁寡欢,像一盏熬尽灯油的灯,一天不如一天,身体越来越瘦小,似乎萎缩了,像捆干柴一样。她时常咳嗽一声、叹息一声,再咳嗽一声、叹息一声,然后“唉——”地长叹一声,结束她的叹息。这声音悲哀、沉郁、绝望,深深地崁进王玲玲的心里。后来,她不吃不喝,变得神智不清,时常喋喋不休,胡言乱语,有几句话却说得格外清楚:“王家富怎么还不回来呢?他凭什么不回来?这里有他一双儿女呢,我要交还给他。”
曾外祖母撒手人寰后,所城的住房终究被叔公卖掉。
王玲玲和王子玉住到惠州城叔公家。叔公履行了他的诺言:将王玲玲招工到一个工厂上班,给王子玉看病。
叔公找了一位名医,名医以前在广州一家大医院工作,来到惠州属于下放锻炼。
名医认真听叔公反映王子玉的情况后,仔仔细细给王子玉做了一番检查,他用食指敲着脑壳说:“这里有问题!”
“什么原因造成?”叔公小心翼翼问道。
“如果不是家族遗传,不排除母亲在怀孕期间受病毒感染或者精神压抑,干扰了孩子神经系统的正常发育。”
“难怪这孩子生下来就哭个不停!有办法吗?”
“以目前的医疗技术,困难。不过,往往,这些孩子在某些方面有特殊才能,比如绘画,音乐。发现了,好好培养,就是一个天才艺术家。上天很公平,有些人生下来一方面存在缺陷,另一方面具有天赋。”名医的表情像他说话的声音一样十会果敢、权威,一点也不含糊。
名医在病历本上写着,突然停下,望了王子玉一眼,说:“随着年龄增长,大脑发育成熟了,可能会好转。其实,他现在将自己抽身在我们这个世界之外,拒绝了解我们,与我们交流,置身于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我们这些人那么多的烦恼和痛苦,也好。”
叔公悻悻地带王子玉离开了医院,他蔫蔫的没有任何言语,脸面显着灶上的锅底色,完全没有去医院时那种充满希望与喜悦的兴奋。
从医院回到家,叔婆就和叔公吵架,说不该接王子玉这个累赘来祸害他们家,白吃白喝不打紧,而且还要小心伺候。说不定哪天发起疯来就会杀人放火。
叔公、叔婆有两个儿子,一个12岁,一个8岁,他们结实得像两头正在长膘的公牛,他们十分讨厌王子玉,他的出现,让他们受到同伴的嘲笑、奚落,因此,他们经常找机会捉弄王子玉。
王子玉喜欢画画,他们就将王玲玲给他买的纸笔藏起来,王子玉找不到纸笔,就狂躁地揪自己的头发,用拳头打墙,他们躲在门缝偷窥王子玉的自虐,捂着嘴咯吱咯吱地笑。
叔婆知道王子玉影响到她两个儿子在同伴中的地位,对叔公说,不能让人家知道我们家有个傻子,看我们家的笑话!她将王子玉关进了他们家放杂物的小阁楼,对王子玉的态度也是恶言冷语。
经久未用的阁楼时时散发着一股霉味、潮味,王子玉并不在意,也不感到孤独、无聊,他一个人,没有人干扰他时,他既自在又放松,他不是画画就是写字,他写字时像画画一样,如痴如醉。
有时他脑海里浮现出他住过的所城:巷子里崎岖不平的青石板路,灰褐色的古城墙,微带着海腥味、潮气味的海风,落潮时较尾场上一大片的白鹭,古巷人家屋门前种着的簕杜鹃花;沿着窗棂、墙壁爬到屋檐;开着红艳艳的花,一些平常人家漆着红漆的矮闼门、正门;显着豪气的将军宅……他想念他的外婆,想念他的玲姐姐,还有玲姐姐的歌声,玲姐姐种的美人蕉花。
每当他想着所城的一切时,他就恍惚真的回到那个古色古香的所城,所城的家虽然摆设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曾外祖母在织毛衣,他跟着玲姐姐去喂鸡,他跟着玲姐姐去上学,他跟着玲姐姐去挑水,他跟着玲姐姐去捡柴,他跟着玲姐姐去收购站卖废品,他跟着玲姐姐去将军宅看镂空的木雕和石雕。
他最喜欢跟着他的玲姐姐去菜地摘菜。玲姐姐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夏天,阳光香喷喷的,蝉用竭尽全力的鸣叫声向天地宣告它的存在,挂着几串香蕉的香蕉树在疯长,叶子绿得发亮,金灿灿的木瓜吊在高高的树上,到处是飞舞的蝴蝶和蜻蜓,竹竿架起的架蓬上挂满了长豆角、丝瓜、黄瓜,开着紫色花的空心菜、爬着长长藤蔓的红薯,青的辣椒,紫的茄子,红的蕃茄,白的冬瓜花,黄色的南瓜花,五颜六色,美丽极了。玲姐姐在菜地捉蜻蜓给他。她伛偻着身体,抬起右手,伸长大拇指和食指做镊子状,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捉住一只晚霞色的蜻蜓,又捉住一只蟋蟀色的,每捉住一只,她就小心翼翼传递给他,他学着她,很笨拙地伸着手指做镊子状夹住蜻蜓的一双翅膀,紧张得不敢多动一下。她笑着,不停地奔跑着、跳跃着,像个精灵,她捉了一只又一只,他的手上,满是蜻蜓,什么颜色的都有。
在菜地里,他如鱼得水,快乐得像只小奶狗,那些菜鲜活活的,要么青翠碧绿,要么果实累累,他和那些菜是同类,他们都不说话,拒绝说话。也许,不说话,有不说话的好处。
王玲玲工作的工厂在惠州城的郊区,离叔公家远,交通不便,她只能在工厂放2天月假的时候乘坐工厂的大卡车来城内看王子玉。
王玲玲一回来,叔婆就将王子玉从阁楼里放出来。
王玲玲每次到叔公家就拼命地做家务事,她系着围腰,挽着袖子洗被子床单,抹门窗,拖地板,做饭菜,洗碗……好像她只有多做一些事情才能减轻王子玉给叔公家带来的负担。她做事情的样子很端庄,不卑不亢,有条不紊,脸上,从容而平和。她经手的事情总是又快又好。叔婆非常满意,说她天生就会做这些事情。
这时的王玲玲已经脱去少女的稚气,完全长成一个大姑娘,她的五官小巧精致,皮肤白嫰,脸蛋微红,眼睛发亮,身材更加丰盈,她有一头浓密的黑发,有时编成一条长长的辫子,有时让它飘逸地披在后背,声音温柔甜美,行动优雅、轻盈,她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她的一颦一笑,让人感到十分美好,却遥不可及。
那回,王子玉记得很清楚。
夜深人静,风像老鼠一样在屋外窜来窜去,叔公家的人都睡了,王玲玲走进王子玉干净而舒适的卧室。她不知道这是叔婆因为她来,给王子玉安排的临时住房。
她端来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水,养着一捧美人蕉花。她将这瓶花放在靠墙的桌子上。
王玲玲将花瓶摆好,对王子玉说:“弟弟,好看吧?!姐姐的宿舍也养着这么一瓶,都说好看。我们工厂里就我一个人养花,很多小伙子喜欢结伴到我宿舍里玩,他们说是来看我养的花。”
已是少年的王子玉依然不说话,但是他的脑子发育得比过去成熟,他比过去知晓人事,他清楚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有时他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好像神灵附身,大脑开窍,他变成一个聪明人。在那一瞬间,他认为他能够讲话,他只是不习惯讲话,不愿意讲话,懒得讲话。
王子玉看到王玲玲就高兴,他龇着牙笑。
王玲玲很亲昵地拉着王子玉的手、抚摸着他的头,温柔说:“姐姐不在的时候,弟弟乖吗?听话吗?他们对你好吗?”
说话的同时,王玲玲将手伸进了王子玉的胳肢窝,挠他痒痒,王子玉不由自主“咯咯”地笑。
王玲玲将食指竖在嘴巴前,“嘘”了一声,说:“小点声,叔母他们都睡了呢!”
王玲玲将嘴巴贴近王子玉的耳朵,轻轻说:“弟弟,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工厂有几个小伙子喜欢我呢!他们都说我长得好看,是个好姑娘,说我唱歌时像只百灵鸟。其中有一个长得很魁武,他人品好,爱学习,会拉手风琴,他有很多很多的书。他对我很好,他借书给我看,同我讨论书中的事情,教我拉手风琴,还送我小圆镜、毛巾。姐姐现在考验他,如果他对我是真心实意,我就嫁给他。”
王子玉感到他的耳朵发痒,像有一条毛毛虫在上面爬,他哧哧笑着躲开她。
王玲玲捉住他,继续贴着他的耳朵说:“弟弟,知道吗?姐姐结婚后就能分到独立的房子住,可以接你同我们一起生活,我们会好好地照顾你,疼你。到时,我们在家门前种好多好多的美人蕉,好吗?”
王子玉越躲越远,嘻嘻笑着。
王玲玲双手抱住他的的头,将他的脸扭到与她面对面。
王子玉一瞬间心安神定,他定睛看着王玲玲又黑又亮的眼睛,红彤彤的脸蛋,容光焕发。他们之间的距离是那么的近,他看见她白嫩皮肤下细细的青筋和血管,甚至很清楚看到她脸上长着一些细绒绒的汗毛,她的表情是那么害羞,那么甜蜜,她是那么的美,像极了美人蕉花。
他目瞪口呆,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忽然,他闻到王玲玲身体散发的气味,那是春天花开的清香味,他喜欢这种气味,他使劲吸着鼻子,想将王玲玲呼出的气吸进身体里,让自己也变得好闻。那一刻,他激动得热血沸腾,他想说话,想表达什么。
王玲玲继续兴奋地说:“弟弟,姐在给你攒钱,攒够了钱就带你去省城医院看病,省城看不好,就去北京,一定会将你的病治好。”
仿佛“嘭”的一声,什么突然炸裂泄气,王子玉的心神又涣散了,他懒懒打了一个呵欠,想睡觉了。
王玲玲安置王子玉上床睡觉,出门时,在桌上放了一包画画的白纸,还有一盒彩笔。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屋外大叶榕树上的麻雀象往常一样叽叽喳喳。初夏,轻柔、和煦的风象醉酒的少妇在空气里扭来荡去,它经过的地方,万物猛长,活色生香。
王子玉起床下楼时,看见王玲玲在屋门前搓一大盆衣服。叔公他们一家人在客厅里吃她买来的荔枝,他们说说笑笑,愉快的气息溢满整个房屋。
王玲玲看见王子玉,赶紧起身去厨房煮米粉。
王子玉胡乱吃完早餐,打着饱嗝到楼上楼下四处逛。
王玲玲来了,没有人阻止他四处看,而且所有人对他的态度格外和气,脸上还挂着微笑。
王玲玲坐在小凳上,衣袖高高挽起,弯着腰在搓衣板上搓衣服,洗衣粉白色的泡沫溅到她的衣上、裤脚边、鞋上。太阳照着王玲玲那双像莲藕白嫩而浑圆的手臂,王玲玲的双手用力搓着揉着,洗衣粉白色的泡沫很快变成污黑色。王玲玲不时用手擦擦额头上的汗,浅蓝色的棉绸衣湿了一小块。她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瀑布一样披在后背上,随着她晃动的腰身一上一下,好看极了。
王子玉不想王玲玲做事情,他想要王玲玲陪着他。他象过去一样,猛地揪了一把王玲玲的头发用力往下一拉,王玲玲“哎哟”一声尖叫。她说:“痛。”
叔婆从客厅探出头来,说:“怎么啦?”
王玲玲笑着说:“弟弟调皮呢!”
叔婆的头缩回客厅。过一会儿,叔婆的头又探出来看一下。
王玲玲在家,让王子玉感到很开心,他想和王玲玲玩,但不想引起叔婆注意,他只得走开。
突然,王子玉的眼睛一亮,他看见椅子上放着一个漂亮的荷包,用毛线钩的,鲜红色的毛线,一面还有两条金鱼。他很喜欢那两条金鱼,活灵活现。他拿起来左看右看,右看左看,发现还有一个暗扣,拧开暗扣,里面卷着一叠花花绿绿的纸,他见过那种纸,王玲玲曾拿它带他到供销社换盐、酱油和醋。他对那叠卷纸不感兴趣,感兴趣是荷包上的两条金鱼。叔公的两个儿子经常抢走他喜欢的东西,这次,他不想让他们抢走他的金鱼。
王子玉赶紧将荷包藏到阁楼的一个墙洞里,任谁也找不到。
准备吃中午饭时,叔婆突然一声惊叫,然后是所有人慌乱地寻找。
王子玉无所事事站在屋门口, 他手搭凉棚,眯缝着眼睛看门外灼目刺人的阳光,屋前的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他身上汗津津的,好像刚从海里爬出来。
他看见一只黄色的狗从门前走过。
他看见一只灰色的猫从门前走过。
他看见几个孩子和几个大人推着板车从门前走过。
他看见一个挑着豆腐担的人从门前走过。
……
他睬着自己的影子想,如果天空吊下来一根绳子,他就将这根绳子系在树上,让天地合拢一部分,太阳就没这么晒了。
所有的人都没有吃午饭。碗筷整齐地摆放在餐桌上,饭菜都凉了。
王子玉感到肚子饿了,但没有人叫他吃饭。
下午,叔婆终于发飚了,王子玉听见叔公两个儿子的哭声。
热腾腾的空气骤然变凉。
他们用手背抹着眼泪、抽搐着说:“我……我没有拿。”
王玲玲咬着牙齿,一张脸涨得绯红,一双手攥得紧紧的。
叔婆怒眼瞪了叔公好长时间。叔公犹豫着,发声了。他说:“玲玲,是不是你捡到了?你上午洗的衣服,荷包一般是放在你叔母的裤兜里。”
“没有。”王玲玲仿佛突然被人在腰身斜刺了一刀,痛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她耳边响起曾外祖母那一遍又一遍的叹息声,悲哀、沉郁、绝望。
“那就见哒鬼!屋里就这么几个人。早晨,卖豆腐的路过,我都拿钱买了两块豆腐。难道我的荷包长脚自己跑了?”叔婆厉声说。
叔婆又用眼睛剜了叔公一眼。
“玲玲,你是不是认为我们占了你家便宜?你家房子是卖了几佰元钱,你清楚,你弟弟王子玉病得厉害,给他看病花掉不少,以后还要用钱。给你招工,疏通关系也花掉不少。还有你外婆的葬事,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玲玲,你可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事情呀!因为你和王子玉是王家的血脉,我和你叔母才愿意贴钱帮助你们姐弟。”
叔婆用力“嗯嗯”两声清了清嗓子,说:“我就不转弯抹角,直说了,荷包是你外婆的手艺,用红毛线钩的,有暗扣,一面还钩有两条金鱼。荷包里有200多元钱,我昨天从信用社取出来的,准备带王子玉去省城看病。你清楚你弟弟的情况,我们一家人再尽心尽力照顾也是枉然,必须去医院治疗。如果你承认,我就算了。如果将钱交出来,我还是带王子玉去省城看病。如果你不承认,我就到派出所报案,这样一来,事情闹大了,不管你拿没拿,你一辈子的清白就毁了,嫁人都是个问题。”叔婆将双手环抱在胸前,身体倚着门框说。
王子玉睃睨着叔婆,感到穿着花棉绸衣的她像只花里胡哨的狐狸在呼风唤雨。
叔公和叔婆的两个儿子不再哭泣,他们用衣袖将眼泪和鼻涕擦拭干净,紧张地看着王玲玲,所有的人都听见“怦怦”的心跳声。
王玲玲一双眼睛噙满晶莹的泪花,脸色比草还青。
王子玉目睹着一切,他再不灵泛,也明白他的玲姐姐被人欺负了,可能他想给他的玲姐姐帮腔,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像是因激动而颤抖,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沉默中,叔婆再次用眼睛狠狠剜着叔公。
叔公嗫嚅着,说:“玲玲,家丑不可外扬,你又是一个女孩子,千万不要惹你叔母生气到派出所报案,一个人名声一旦坏了,就很难恢复。年轻人嘛,一念之差,难免犯错,改正了就好。我理解你,这么多年跟你外婆过得拮据,过得艰难,没见过钱。突然看到200多元钱,哪有不动心?如果我是你,也会起贪念。”
“我没有!我没有拿钱!你们不要污蔑我!”王玲玲突然咆哮起来,声音非常尖锐、恐怖,仿佛什么被撕裂。喊完,她就冲出叔公的家。
叔公赶紧追了出去。
前门,一扇开着,另一扇,半开着。风,从前门吹到后门,整个房子里凉嗖嗖的,门窗不时噼叭作响。
叔公家的大儿子说:“阿妈,你是不是丢了钱就晕头晕脑?玲姐姐那么好的一个人,一到我们家就是抢着干活,怎么会贪你的钱?”
“是呀,玲姐姐是个好人,经常给我们买吃的,还做好多事情。倒是王子玉那个傻瓜讨厌,你怎么还将钱用在他身上?”叔公家的小儿子附和着。
叔公家的小儿子突然“哎哟”一声尖叫。
叔婆狠狠拧了他一把。
好像他这么一说就真的将钱用在王子玉身上了。
叔婆气呼呼地说:“那么多钱用在王子玉身上?哼,笑话!我取出来是为了到广州办事,你阿爸想调到省城去呢!我那样说,还不是为了哄她承认?咱们再找找。”
叔婆和她的两个儿子在屋里继续找荷包,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吱呀”一声门响,叔公进来了。他的脸色和神情非常沮丧,他很虚弱的声音说:“这个玲玲,我跟着跑都跑丢了,害我一阵好找。”
叔婆在抽屉仔细翻寻着,头也没抬,没好气地说:“一个大活人有什么好找的?说不定人家回工厂上班了。跟我找荷包倒是真的。”
“玲玲那么激烈的反应!我看不象她拿的。我们的话说得太重太确凿太满了,没有一点证据的事情。若找到了就太冤枉她了。突然丢了那么一大笔钱,我也是一时急昏了头,口不择言。”过一会儿,叔公又说:“其实,这钱是卖她家房屋的钱,她拿了也就拿了。”叔公坐在椅子上休息,整个人显得又惫疲又沉重。
闻言,叔婆好象突然清醒过来,停下,慌乱说:“我也是一时糊涂!如果真冤枉了她,她不会想不开吧?说不定像她阿妈一样是个犟脾气,凡事认真,硬要搞个一清二楚。”沉默片刻,又是噼哩哗啦翻抽屉的声音,“资本家就资本家吧,硬说这个成份错划了,说她阿爸是个慈善家,曾经暗中支援过***,帮助过不少穷人,还有理有据说捐建过一所学校。闹着上访,给她阿爸申冤……唉,我知道,那些年,她过得不好,心里一直不痛快,身体又弱,生个伢连命都丢了。害得你弟弟失魂落魄,彻底毁了。”停了停,突然很尖锐的声音歇斯底喊道:“王家富也不知跑哪去了,丢给我们这一大堆烂摊子。哼,他造的孽,却让我们受罪。”“啪啦”一声,关抽屉的声音。
“这些陈年旧事,你瞎唠叨个什么?也不怕别人听见!”叔公大声吼了一句。
屋里的空气近乎凝固,静悄悄的,不再有任何声响。
不知不觉,太阳西下,残阳似血, 用尽全力将它的生命燃尽。
丝绸般的天幕闪烁出第一颗星星时,有人气喘喘地跑到叔公家报信:“不得了啦----王玲玲跳海了,那么深的海!几个人去救,都没来得及,救上来就没气了!”
远远地,王子玉看见很多陌生人朝叔公家涌来,其中几个人抬着湿漉漉的王玲玲,象抬着一尾鱼,一尾僵硬的鱼,像是冻住了,王子玉害怕极了。
王子玉恍惚看到王玲玲的歌声像烟雾一样四处飘散,越飘越远,越飘越远, 消声匿迹。他意识到发生了大事情,很不好的大事情,他感到难受,很熟悉的肚子痛再次发作。他要逃避。他躲进了阁楼。
王子玉听见叔公和叔婆很大的哭声,还有其他人隐隐约约的哭声。
悲伤像黑夜来临,覆盖所有空间。
王子玉将那个荷包取出来,将那一叠花花绿绿的纸塞进墙缝隙里,他仔细欣赏着那两条金鱼,然后拿出笔认真画了起来。他心醉神迷,画着,画着,他的肚子不痛了,他感到很愉快:没有人发现他的金鱼,没有人抢走它。他不停地画呀画,阁楼的墙上,地上,床上,桌子上,到处都是他画的金鱼,他越画越像,越画越活,直到它们在阁楼里游来游去。他在阁楼里游来游去。他亲爱的玲姐姐在阁楼里游来游去。
王玲玲埋葬在大鹏,与她的外婆、阿妈睡在一起。
发现荷包那天,是王玲玲的头七。叔婆去阁楼喊王子玉下楼,给王玲玲烧纸。
当她一眼看到那个荷包,她一愣,很快尖叫着跑下楼,让叔公上楼看。
叔公的两个儿子也跟着上来。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鲜红的荷包在阁楼的桌上,满屋都是王子玉画的金鱼。他的金鱼竟然画得那么好,生动、活泼,与荷包上的一模一样。
王子玉也愣住了,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叔公、叔婆、叔公叔婆的两个儿子突然同一时间出现在他的地盘。他慌乱了,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他的双腿很明显地颤抖着,像筛糠似地发抖。他想,他长大了,可以大胆一点,为什么不赶紧飞走?他屏住呼吸,用力试了试,却浑身瘫软。众目睽睽下,他迅速的将荷包藏到他之前藏的墙洞里,整个人拦着那个墙洞,他突然喊出一句:“不要!”说话的同时,他像小鸟展翅飞翔一样打开双臂,他要阻挡他们抢走他心爱的荷包。
王子玉感到他的肚子开始痛,他很熟悉的那种绞痛。
此时此刻,时间停止,呼吸停止,一切停止。
所有人都关注着那个荷包,忽略了他竟然开口说话。
突然,“哇”的一声大哭,叔公的大儿子一头撞向叔婆,哭喊着说:“你冤枉了玲姐姐!是你害死了玲姐姐!”
叔婆不设防,重重跌倒在地上。她双手用力拍打着地板,呼天抢地哭了起来。
紧接着是叔公小儿子的哭声、叔公的哭声。
顺着那个墙洞,找到了那些钱,一张也不少。
真相大白!
叔公叔婆从此陷入深重的自责中,他们后悔不已,羞愧不已,心痛不已:他们一时的自私贪婪竟然丧失一条人命!他们并非圣贤,并非不能犯错,但他们的错误代价太大、过于惨重,永远无法挽回、弥补。
叔婆日夜惶恐不安,神情恍惚,走在路上,总感到有人朝她指指点点,窃窃的谴责她、辱骂她;一个人在家,总感到背后有一双眼睛狠狠戳着她。她说,她走夜路时,总听到小声的哭泣声,她在漆黑的夜里看见了王玲玲。
每当她显着神秘的样子,小声向叔公神神叨叨说着这些事情时,叔公也跟着忐忑不安、烦躁起来。叔婆又说,是不是玲玲的冤魂不散?听得叔公毛骨悚然,一身鸡皮疙瘩,然后,两个人你埋怨我、我埋怨你地吵架。
叔婆指责叔公一心只想当官、往上爬,卖掉兄长在大鹏所城的房子就是为了拿钱跑个大官当。
叔公辩护说,所城在过去,相当于现在的军营,练兵是日常,也重视文化教育,书院、学堂都有,出过不少人才。我家祖上也不是平庸之辈,我自小就会读书,一直受到家族宗亲器重,我想当官也是为了光宗耀祖,为了整个家族,为了你和两个孩子过上好日子,并不是为了自己。
叔公愤愤说,你当时那个架势不就是一口咬定是玲玲拿了钱吗?再三逼着我去问话。哼,我跑官也是为了满足你的虚荣心,你就是贪图享受,喜欢被人恭敬伺候着、拍马屁,巴不得被人抬起来玩。平日,不论你做什么事,一脸的不耐烦,一张嘴不是唠唠叨叨就是骂骂咧咧。玲玲在家,你百事不管,家务事全交给她做。你才读几年小学,能在供销社这么好的单位上班,工作轻松,不愁吃不愁穿的,不就是我当官的原因吗?
最后几句话,戳到叔婆的心窝,她气得狂喊道:“王家耀,我要同你拼了!”她跳起来往叔公身上扑去……
自此,两个人经常吵架,相互鄙视、揭短,越吵越勤,越吵越凶,话也越来越恶毒,越来越伤人。
叔公与叔婆的感情在日夜的争吵中变得越来越生疏、越来越淡薄,只有一点一致:他们真心对王子玉好,十分耐心、细致地照顾着王子玉。
王玲玲的离世,让叔公的两个儿子一下子懂事许多,他们带王子玉出去玩,不允许别人欺负他,也不再抢他的任何东西,耐心地教他认字、写字,读书给他听,还到图书馆借画册给他看。
所有人都清楚:王玲玲在他们家那么勤劳,舍得付出,就是希望他们能够善待王子玉。
叔公很急切地找了一些人,平级调到广州工作。之前,他是想调到广州升职,王玲玲的离世,让他已无心于仕途,只想远离是非之地,获得内心安宁。
王子玉跟着叔公一家到了广州。
叔公叔婆不再争吵,但是他们之间的感情裂缝,已经无法修复。他们像和尚、道姑,对男欢女爱失去了任何兴致。
他们并没有原谅彼此,只是因为心憔力悴,疲惫了,厌倦了,妥协了。
他们换一个新环境的目的就是要遗忘过去,开始新生活。
他们相互了解,无需言语,自成默契:对过去的事情缄口不提,晚上各睡各床,白天相敬如宾。
叔婆开始**,时常念经吃斋。她有些抑郁,不愿意说话,不愿意外出,仿佛得了一种见不得日光的病。
叔公呢,绝不再到外钻营、应酬,他安心于一份稳定的工作,拿着一份稳定的收入,他上班时,认真写文件、改文件、看文件,陪着领导开会做决策,下班后,将他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自己的兴趣爱好和几个孩子身上。
他开始练习他年少时喜欢的书法,将大大的宣纸铺在书桌上,举着毛笔临帖习字。他的两个孩子受到影响,也跟着练字,嘴里时不时念叨着“屋漏迹”、“锥划沙”,整个房子飘荡着浓浓的墨汁香味。他还根据王子玉的特点,编制绘本书,教王子玉学文化。
他认为两个孩子天天上学太单调,王子玉关在家里会沉闷,每每节假日来临,他就带着三个孩子满广州城玩,去黄庐江书院、锦纶会馆、沙湾古镇、资政大夫祠、塱头古村,去黄埔古港古村看岭南最具特色的镬耳屋,还有骑楼,各种古迹。
去得最多的是画展、工艺展和博物馆,因为王子玉喜欢。他很铁定地不说话,像保守什么秘密一样。每每看那些绘画作品、古文物、工艺品时,他伸着脖子,看得十分仔细,脸上显出没有任何杂念的专注,以及婴儿吃饱了奶的满足。对于喜欢的作品,回到家就能画出来。
为此,叔公不只一次惊喜感叹:禀赋异人!上苍给他关上了一扇窗,同时给他打开了另一扇窗。他想,不管他将来怎么样,至少他喜欢画画,更重要的是画画时,他是快乐的,够了。
偶尔,他还带着三个孩子去听古琴、看粤剧、喝早茶。
渐渐,三个孩子越来越喜欢跟着他出去,并且越来越亲近他,无话不说,他们耳濡目染,不知不觉,爱好文艺,艺术素养高出同龄孩子许多。
心一旦安静下来,就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喜欢什么。现在的他,活得有滋有味,感到每天都是新的,他守着几个孩子,就象守着几棵树苗,眼看着他们一天一天的长高长大长粗壮,他们生机勃勃,欣欣向荣,蕴藏着无限的可能。
如果一直这样,那该多好。正如叔公所感悟的那样:世界是变化的,事物是变化的。
谁也没想到,我爷爷王家富还活着,他的突然出现,打破了叔公、叔婆现有的安谧生活。
王家富从香港回乡探亲,带着一大笔钱。
王家富回到大鹏所城,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崭新的皮鞋,戴着时髦的鸭舌帽、墨镜,手指上套着亮闪闪的金戒子,他出手大方、阔绰,见到他的人都认为他在香港发了大财,他们一脸谄媚,说着巴结讨好的话,希望有幸获得一个装有几十元、甚至上百元港币的红包。
他们围着王家富打听香港的事情,有人摘下他的金戒子,用手掂量着,让围观的人猜有多少克;有人将他的鸭舌帽、墨镜取下来,戴在自己的身上,四处张望、打量着,一脸的得意;有人借走西装去照相。
当王家富找到广州时,他完全没有了荣归故里的荣耀感,他的内心有一种深深的挫败和悲伤。
王家富完全没料到,也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女儿病逝,儿子患病。他当年逃港的主要原因是他无法接受他心爱的女人离世,他想着给自己和家人找条活路。到香港后,他拼命工作赚钱的目的就是想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让早逝的妻子安息。
王家富的世界坍塌了,他肝肠寸断,哭了又哭:老天待他不公!他感到他之前对回乡满怀的美好憧憬全是他一厢情愿。他甚至曾经幻想他能好好回报曾外祖母。
叔公叔婆对王家富格外的殷勤,很谦卑的神情,说话时,诚惶诚恐,一双眼睛都不敢正视他。
他们佯装镇定,佯装忘记了那件他们隐臧在内心深处而不敢触碰的事情,让它处于睡眠状态。事实,那件事情牢牢刻在他们心里,刻在他们脑海里。想忘记,却永远无法忘记。
王家富感到他罪孽深重,他要弥补,努力挽回,他发疯似地带着王子玉到处看医生,只要打听到哪家医院哪个医生对王子玉的病可能有帮助,他就不顾一切带过去,跪着求医生帮帮忙,想想办法,他不怕耗掉他所有的积蓄。只要能治好王子玉的病,哪怕倾家荡产,借钱负债!
渐渐,中、西医结合治疗,让王子玉竟然开口说话。
王家富永远记得他第一次准确表达出自己意思的那句话。他说:“玲——玲姐——姐!我……要和……玲姐姐……看医生!”王子玉的表情很激动很快乐,他的眼睛四处张望着,他在找王玲玲,仿佛她刚从他身边走开。
他用一双椎心泣血的目光看着他,半响无语。
王家富与王子玉已经朝夕相处了一段时间,他对他有了一些了解,他知道他的脑子一时清醒,一时像断片一样,他时常将梦中发生的事情和醒来发生的事情连在一起。
人们大多缺什么就爱什么,王子玉缺少声音,就喜欢声音,他一直喜欢听人唱歌,在所城时,听王玲玲唱歌;在叔公家时,听收音机里的歌;王家富回来后,听录音机里的磁带放出的歌。
他最喜欢听的歌是《茉莉花》和《我的祖国》,那是王玲玲爱唱的歌。
每每听到录音机播放这两首歌时,他就张耳静聆,如果那个歌声与王玲玲相似,他就手舞足蹈,欢欣地说:“玲姐姐——在——唱歌!”
有时他会皱着眉头,嘴里叽里咕噜,手指掰得嘎巴响,似乎生气音响里的那个人没有他的玲姐姐唱得好,他要等到晚上时听玲姐姐唱。
“等到晚上”,就是他睡觉做梦,梦到王玲玲。
中秋佳节来临,家家户户吃团圆饭。叔公家也不例外,十多位亲戚围成一大桌,大家酒酣耳热,口吐莲花,整个包厢都是甜言蜜语。
王家富是主客,一桌人都围着他转,纷纷给他敬酒,渐渐,他感到他的舌头在打转,话都讲不利索了,包厢里的人全都歪嘴斜脸,仿佛变了形。其他人也喝过了头,开始胡言乱语,信口开河。
有人突然说:玲玲若不跳海自尽,活到现在该多好啊!
这声音霹雳般的将王家富钉住了。
他浑身一震,他感到地动山摇,他的醉酒刹时醒了一半,然而酒桌上混乱,他不知道这个声音出自谁。
他感到他的胃里像有蝎子在爬一样,他要呕吐了,他抓住椅子,努力控制自己,红着眼睛,再三大声追问。
有人装醉,有人佯装什么也没听见,有人说,信口雌黄的醉话,你也听?
再怎么掩饰,王家富还是察觉到一些人的紧张与慌乱。
宴习不欢而散。
王家富吐得一塌糊涂,头晕目眩,被人扶到卧室,倒床就睡。
第二天醒来,他越想越感到事情不对劲,有蹊跷,必定有人对他隐瞒了什么。他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他问王子玉,你姐姐怎么死的?
王子玉左一句、右一句的说不清楚,胡乱扯到曾外祖母、美人蕉花、将军宅,似乎事情过于残酷,充满罪恶,他说不出口,故意将话引到岔路上去。
王家富悄悄回到大鹏所城、惠州打听情况,散了些钱财,费尽周折,终于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
这世界有那么多的人,与自己有关系的就那么几个人,可是,对自己造成最深重伤害的偏偏是自己最熟悉、最信任、最亲近的人!残酷的现实彻底颠覆王家富对世界的认知,对人性的认知,他愤怒啊,椎心蚀骨的痛啊!
王家富嚎啕大哭,他的心,他的五脏六腑都要碎了:区区200多元钱竟然要了他女儿的命!贫穷竟是万恶之源!利益面前,人心叵测,有那么一刻,他感到他真的绝望得要崩溃了,他要一死了之,一了百了,这个世间不值得他留恋。当抬眼看到王子玉,他又变得理智,他不能死,他唯一的儿子需要他,他还有使命。
王家富看着我奶奶和王玲玲的相片哭,对自己当年偷渡到香港后悔不已。他眼泪淋漓,用拳头狠狠捶打自己,哭得背过气,他骂自己是混蛋,他若不走,日子过得再贫穷、潦草,但女儿绝对不会没了!她若还在,他一定会好好疼爱女儿,保护好女儿,让她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像大多数女人过着安稳的日子。
他明白了,人世间滚滚红尘,熙熙攘攘,最可靠的人还是自己,能救自己的也是自己。人生若遭遇坎坷、不幸,无法躲避、逃离,如果自以为可以躲避、逃离,那是自欺欺人,会带来更多更大的悲剧。倘若他当初勇敢面对妻子离逝,痛苦、悲伤只是一时,坚强挺过去,他迎来的可能是柳暗花明的新天地、新气象。
王家富怒气冲冲回到广州,与叔公叔婆大吵一架,吵得天翻地覆。
他进门就将玄关上的一件摆件砸了个粉碎。
他怒瞪着眼睛,紫着脸,捶着桌子说:“为了钱,你们竟然想到卖掉我的房产?!谁的馊主意?一个老人和两个孩子很好欺负,是吗?他们遇难,你们不但不救,还趁火打劫!”
王家富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怒,“你们攻守同盟,竟然骗我说玲玲是病死的!你们就这样对待自家兄弟?你们丧尽天良!你……你们……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
叔公叔婆一见了然:那件让他们感到无比羞耻、无比悔恨的事情终于被王家富揭了出来。该来的终究会来,无法逃避。
叔婆“哇”的一声哭起来,泪如泉涌,她哀哭着说:“我们心里也后悔,也难受,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可是,没办法呀,人死不能复生。”
王家富又顺手操起客厅的一个花瓶摔了,“哐啷”的声音,震得人心惊肉跳。
叔公潸然泪下,哽咽着声音说:“你砸吧,你将这里砸个稀巴烂吧,只要你心里痛快,我们没人拦。”
王家富不砸了,他的眼睛像鹰隼一样,犀利、锋芒四射,他盯着叔公叔婆,愤怒地喊道:“退一万步讲,玲玲就是犯错拿了那点钱,你们也不能那么逼她!何况她根本没拿……你们…你们利欲熏心!你们不是人!玲玲与她的阿妈那么像,多好的一个人呀,你们不配做她的叔叔、叔母!不配!”
王家富泣不成声。
叔公叔婆哭得一塌糊涂,求他原谅。叔公用手掌掴自己的脸,叔婆披头散发,骂自己一时鬼迷心窍。
王家富用手将脸上的泪水一抹,冷笑一声,说:“原谅?呸,除非你们将我的女儿还回来!除非海枯石烂!”
“扑通”一声,叔婆跪了下来,她在地上痉挛似地抽噎。
王家富轻蔑说道:“你就是去死,也抵不了我女儿的命。”
他用手狠力拍打着胸脯,跺着脚狂喊:“我恨!我恨你们!我要与你们一刀两断!决裂!”
王家富斩钉截铁、义无反顾地带着王子玉回到香港。
命运逼廹王家富一次又一次地脱胎换骨。他不想逆来顺受,他不甘心,他不服老天爷给他的命。
再回香港,王家富不为自己活,只为他的儿子。
他不再老老实实给人打工,拿着剩下的积蓄做生意、赌马,他为人处世与过去完全不同,他不再谦卑低调,不再谨言慎行,他豁了出去,什么都不怕,变狠了,变凌厉了,变成一个精明且杀伐果断的生意人,他披甲上阵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举止坚韧如钢,对自己的新角色驾驭得八面玲珑。
他赌赢了!
做生意赚到的钱让他有了足够的底气与勇气带王子玉看病,进知名医院找知名医生。
一位著名的脑神经专家仔细看了王子玉的脑部CT,表示可以手术试试,手术费用很高,成功率是百分之三十,问王家富愿不愿意。
王家富想了又想,在手术单上签字。
王家富没想到这一次他竟然又赌赢了。王子玉脑部手术后,不但能很流利地讲话,还能较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感受,几乎与正常人无异。
王家富欣喜若狂:老天爷终于开眼眷顾!终于施恩!
上天将他置之于死地而后生。
几年后,王子玉成为一位画家,他的画极有个性、特色,引起众人关注,很快,他能够靠卖画养活自己,他在香港结婚成家。他的妻子就是我的母亲,叫文馨,是一名美术教师,她十分同情他的家世、遭遇,极爱他的天赋、才华、品德。他有一颗极纯净的心灵,为人真诚、善良、温和,既不了解世俗,也不理世俗,更不懂人与人之间为了利益尔虞我诈。他的心里、眼里只有绘画艺术。
眼看着王子玉的人生步入正轨,王家富感到他已经履行做父亲的责任,他失去了奋斗目标,他硬憋着的那股拼劲用完了,他精疲力尽,也厌倦了做生意,他将手头的生意全部了结。他想,钱是赚不完的,为了赚钱而赚钱又有什么意义?他一个人孤寂生活多年,现在的他每天看着家里厨房烟火弥漫,听着锅盆碗碟响,一家人围在一起吃三餐饭,饭后闲谈,感到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快乐人生。
王家富退休后,过着平淡的生活,像很多老人一样,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不知不觉耷拉着脑袋打瞌睡;他偶尔出门蹓跶,走路磕磕绊绊,不记得回家的路;每次吃药时,经常犹豫再三:饭前吃还是饭后吃?到底吃几颗?是不是已经吃过?他时常忘记眼前的事情,过去的事情,却记得越来越清楚。他追忆他的亡妻,泪眼婆娑,叹息她没能跟他过上好生活。
王子玉偶尔还是会糊涂,有精明的画商察觉,趁机打劫,骗取他的画作。文馨发现后,干脆辞掉她的教师工作,成为王子玉的经纪人,尽心尽力为王子玉打理一切,既细致,又周到。为此,她经常外出,与画商、拍买行洽谈,为王子玉开画展事宜与各种人应酬、周旋。
王子玉在家里埋头于他的绘画艺术。
一天午睡时,王子玉做了一个梦:在大鹏所城,他和王玲玲在一起,他正在听王玲玲唱歌,他们周围是红红火火的美人蕉花,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热气和湿气。一切,是那么美好。突然,空明澄碧的天空变了颜色,乌云像一块又一块的厚抹布滚动翻转,遮天蔽日,狂风怒号,紧接着,下起倾盆大雨,台风来了!满巷子的拆裂声、噼啪声、粉碎声、木片飞落的声音,所有的人胆颤心惊听着,束手无策,等待威力越来越大、越来越猛的台风带来更大的破坏。王子玉忽然发现王玲玲不见了,风雨挡住了他的视线,美人蕉花纷纷凋零,他拼命地喊着玲姐姐,他的呼吸变得急剧,胸口一阵窒息……王子玉猛然惊醒过来,一张脸煞白,全身冷汗涔涔。
王家富用毛巾给王子玉擦汗,说:“做恶梦了?”
王子玉点点头,说:“刮台风!”
王家富给王子玉做头部按摩,使他渐渐放轻松。
王子玉说:“这次台风,将玲姐姐刮跑了!”
王家富的手抖了一下,停了停,将一双手挪到王子玉的背部,继续按摩。
王子玉察觉到了,为了让王家富放心,说:“我知道是做梦!我经常做梦梦到玲姐姐,我喜欢梦到玲姐姐!”
王子玉让王家富停住,他转过身,微笑着说:“你想见到玲姐姐吗?”说着,他举起一只手在自己的脑壳上摸了摸,然后手握拳头,仿佛牢牢抓住了什么,他迅速将那只拳头放到王家富的头上,然后慢慢松开五个手指头,他愉快地说:“我将我的梦给你了!”
王家富骇住了,他不知道王子玉是认真地做这件事情还是在开玩笑,他佯装镇定地继续给王子玉按摩,心里却七上八下,按摩的那双手不知不觉越来越快,越来越乱。
长姐如母!他想象得到当年王玲玲是怎样关照、疼爱、呵护她的弟弟。他感到王子玉命里靠女人,他母亲用命换了他的命,然后靠他的外婆、姐姐生存下来,再靠姐姐用生命唤醒身边人的良知,获得一个较好的成长环境……现在的他,既是丈夫,又是父亲,却像杯白开水单纯,哪能应对外面善变的人和复杂的世事?外出都需要人陪着。很多事情,离不开文馨。他断定王子玉一生都依靠女人。
王子玉画了很多王玲玲的画像,还画了曾外祖母,从不拿给外人看。
一个春天,叔公的大儿子来到香港,给我们家带来一份文件。
那天,天空明媚得像刚涂上崭新的颜料,祥云缭绕,王家富意气风发,像雄鸡报晓一样宣布:“平反了!你外公终于平反了!”
王子玉正在画室铺纸,准备画鱼,他的金鱼画得格外好,栩栩如生,市场供不应求。闻声,“吧嗒”一声,他手上的画笔跌落在地上,他捡起画笔,继续画。
王家富细细抚摸着那份盖着大红公章的政府文件,仔细读了一遍,又读一遍,泪如雨下,百感交集,他抹干眼泪,走进自己的卧室,他要去告诉那些离世的亲人,让他们安息。
王子玉画第三幅画时,突然听见訇然一声响,他扔下笔,急奔过去,眼前出现这么一幕:王家富摔倒在地上,床头柜抽屉开着,几张相片撒落在地上。他走近看,王家富闭着眼睛,面带微笑,神情安详,他一只手捏着那份政府文件,一只手捏着我奶奶的相片。
王子玉的手在王家富的鼻子前停了停,发现他已经停止呼吸。
王子玉没有慌张,没有恐惧,他小心翼翼将王家富抱到床上,好像他只是睡着了。他捡起地上的相片,其中一张烧残的相片引起他的注意:一位穿着长衫套马褂的年青人很亲切地看着他,他戴着礼帽和眼镜,五官英俊,神情儒雅、和蔼,他旁边站着一位美丽女人,又秀气又端庄,仔细看,她竟然是年轻时的外婆。
王子玉将那份文件看了一遍,突然感到浑身血液急剧奔涌,一股热流迅速冲向他的头脑,像一股灼热而且充满力量的沸泉冲击着他的脑神经,他感到整个人变得亢奋起来,他身体紧闭不通的几个穴位一下子全部打开,彻底打通。这时,他彻底清醒:他的父亲王家富已经驾鹤西去。
王家富离世后,王子玉向文馨坦白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当年,在阁楼,叔公他们发现那个荷包时,他情急之下发出声音。从那个时候起,他就知道他能说话了。因为长期不说话,他的嗓子似乎被锈住了,他不想说话。后来,他不忍心他的父亲为了让他开口说话四处奔波求医,他就说话了,克服了他不说话的习惯。
后记
当全球确诊新冠病毒患者数量为亿万人,且死亡人数多到无法统计时,父亲敏锐感到形势严峻,立即将他画的姑姑像全部寄给了大伯,那是他最看重的作品。
收到画后,大伯立即打来电话,他激动得泣不成声,说,当他看着各种神情和状态的玲姐姐时,他忍不住大哭起来,他说,他感到玲姐姐还活着,就在眼前。他请求父亲赠送他一张。父亲说,玲姐姐一直活着,我希望她永远活着。现在,很多人因新冠病毒葬命,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幸免。画都寄给你就是送给你,由你处置。
大伯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大伯从父亲寄给他的画作中挑选出一张参加一个国际比赛,竟然获得金奖。
都说,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