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各种机缘巧合,艾琳在那刹海岛上遇见了深圳的黎凡。借着光缆和文字的推助,在这遥远的天涯边种下爱情的玫瑰。短暂的工作停留后,两人先后离开那刹。之后的许多年里,艾琳一直把黎凡所在的深圳,作为自己所朝向的远方,竭尽所能地去靠近。而最后的抵达,不是为了相聚,却是为了告别。玫瑰早已枯死,但是这座城却给了艾琳另一座永远的花园。
1.
黎凡的视线向下,看着放在餐桌上的这双手,胖胖的,暗黄色,青筋清晰地凸起在皮肤下,像是扭曲在皮肉间的绿色的蚯蚓。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女人手上的筋络也会这么粗的吗?以前,这双手可不是这样的,那是一双小巧、白嫩、纤细、柔软的手,他在第一次握住时心为之狂跳了很久。都说女人老得快,那双在他的大手里挣扎过的手,在他身下紧紧抓着枕套的手,现在已经是这般肥胖而青筋暴突的样子了,黎凡在心里叹了口气。不过,眼下可不是回忆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不知道这个女人这趟来深圳是否带着什么目的,因而内心有些不安定,但也知道不会有什么事,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应该不会对自己提什么要求。再说了,他有家庭有孩子,也不可能答应她什么。一起吃个饭,然后道别,除此之外他做不了什么。
黎凡随便点了几个菜,问艾琳要不要来点饮料。当年艾琳像个小女孩,喜欢自己用青柠和蜂蜜做酸酸甜甜的饮料,也许现在她有所不同吧。“你还是不喝酒?”“不喝。”艾琳说。艾琳看着酒水单,对服务员说要一杯玫瑰露。黎凡微笑了一下,他还是那么个小女子。继而看向她的脸,虽然皮肤已不像当年那么白嫩光滑,蒙着一层许多中年妇人所带的那层暗黄,但眼神还算是清澈的。只是她这身穿着,也真是灰茫茫的,黑底灰条的劣质衬衫上,扣子还掉了一粒,挎包也没有,竟然用个很大的白色塑料袋装着手机等小物件,一副去菜场里买菜的大妈打扮。也好,她这样子,万一碰到有认识的人也来了这家餐厅,绝不会有其他的猜测。
不过深圳不是一个充满好奇的城市,这里的故事太多,大家见过世面的人早已习惯于见怪不怪。这里的节奏太快,人人都步履匆匆,为了效率、结果而奋斗着,无暇于其他。所以收到艾琳的微信信息说她已经离婚了,黎凡心里也没有什么吃惊的反应,离婚了和没离婚一样的寻常。只是他觉得自己还是得留着心,她此次来,别是希望自己能给她点什么。比如婚姻,这当然不可能,再比如,关爱,他忙得很,也累得很,这他也做不到。
“你们那边孩子们学习紧吗?这边太拼了,哎,各种内卷啊。”黎凡觉得聊聊孩子,而不是其他,会比较合适。
艾琳:“卷,甚至我听深圳回去的人说浙江比深圳更卷。有一个为了去郑洁网校打网球而来深圳上了初中的孩子,在这边所在的学校里成绩名列前茅,中考回到我们那里考分数只是中等。”
黎凡:“看来到处都一样啊。别说大城市了,我们渭南的县城里,一到周末,东边的骑车把孩子往西边送,西边的开车把孩子往东边拉,补习,学各种乱七八糟的才艺,没听说哪家孩子闲着。”
服务员端来了玫瑰露,浅咖啡色的液体,盛在透明的细高玻璃杯里。艾琳喝了一口。“好喝吗?”黎凡问。
艾琳:“玫瑰花酱兑了水加了冰块做成的,没有多少特别的味道。我只是喜欢这名字,没有哪个女子,会不喜欢玫瑰,哪怕那花杆上有许多刺。没有爱情,这世间肯定少了许多悲伤和悲剧,但是也少了滋味和意义。”
服务员端了水煮鱼上来,雪白的鱼片,橙红的辣椒,碧绿的芫荽,用一个很大的白瓷碗盛着。黎凡越过瓷碗,看到艾琳静静地微笑地看着自己,便也笑了一下,继而拿起筷子,说:“吃鱼,这鱼看着挺好。平时都忙啥呢?看看手机?低头抱手机是现代人的通用生活模式。”
“肯定会在手机里耗费时间,但我其实没有太多空闲可浪费。我的状态很糟糕,离异,孩子正在升学的关键时期,父母年龄大了,各种病都出来了,需要照顾。工作上受这几年的疫情影响,收入寥寥。我自己前些年落下的腰肌劳损时不时就患。不过我知道自己很皮实很有韧性,这几年熬过去,后面就会好很多。条件有限,但我也在注意养生和锻炼身体,人生很长,得用心照顾好自己。”
“挺好。不过锻炼要适度,不用让自己太累。”
“只是走走路做做拉伸,我的两个膝盖,你知道的。再说,我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和体力,得忙着搬砖。”
服务员端来了蛋黄焗南瓜,黎凡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对艾琳说:“这家菜做得不错,你试试。”
然后是清炒红菜苔和一大碗米饭。为了摆下这些盘子,艾琳动手把放在桌边的一只插花白瓷瓶往里挪了挪。那小小的瓷瓶里,插着一朵浅粉色的半开的玫瑰花。“碍事的话就让服务员拿走吧,这桌子是不咋大。”黎凡说。
“不用,挺好看的。”艾琳夹了一块南瓜,边吃边说:“味道挺好。我记得第一次跟你一起吃饭的时候,桌子上也有一枝玫瑰插花,是大红色的,盛开着,桌子上还点着蜡烛,烛光暖暖的,很美。”
“对啊,时间过得真快。现在这么忙,这么累,没有那种闲心思啦。我儿子今年中考,哎,好担心他,成绩中下等,真怕他考不上高中。我老婆为了孩子很辛苦,起得比我早,睡得比我晚。但她很体贴,从来不在我跟前抱怨,不像有些人总是絮絮叨叨地累啊孩子难管啊说一堆。”
“幸福。”
“我也觉得是,所以我挺感谢我老婆的。我弟去年年底跟我借钱买车,我没借,真没钱,不然自己兄弟能不帮一把嘛。我妈也不省心,动不动去医院,医院这种地方,去一趟就是几百几千花出去。我上回跟我同事说,这样下去,我要借贷款度日了。哎,大家都不容易。”
艾琳侧着脸,望向窗外,若有所思。落雨了,不过不大,地面是一层浅浅的湿痕。一棵凤凰木,橙红的花朵开满枝头,像是用橙红翠绿的材料造的一个顶棚。她想起那刹岛上的凤凰木,想起她在日记里她默默地对黎凡说:“凤凰花开了,真美,我是查了朱莉娅告诉我的单词,才知道它叫凤凰花,在中国,没有这种树吧?”如果那时的黎凡看到这段文字,一定会说:“小傻瓜,在深圳就有好多的凤凰花啊。”
然后今天的艾琳便可背出她准备了很久的台词:是啊,在千园之城的深圳,在花都的深圳,在这天蓝云白的南国之城,从来不少花的啊。人民公园、香蜜公园的月季常年开;2、3月,大鹏和观澜的油菜花,莲花山公园的风铃木,黄灿灿。3、4月,东湖公园一大串一大串的禾雀花,景田北街橙红的木棉花,梧桐山的毛棉杜鹃花开得像锦缎;中心公园的梨花是深圳的雪景。5月是紫色的,深圳湾公园流花山的马鞭草,彩田路上的蓝花楹。7月洪湖公园的荷花,光明小镇欢乐田园的向日葵。8、9月,深圳湾公园的韭兰花。大沙河公园的山茶花,从10月一直开到第二年的5月。市花簕杜鹃一开开半年,在深圳各种地方都能看到它们。12月,东湖公园的菊花。
虽然这些地方一个也没去过,但艾琳在深圳本地宝App里看到这些花开后,便都一一记住了。在艾琳的脑子里有一个沙盘,里面一样样地摆放着她从网上看来的关于深圳的内容,就像售楼部里展示的微缩模型。她把一块块的名称搁上去,拼凑在一起,成为她脑子里的深圳,干干净净,整齐精致,她甚至在里面摆了月亮、风和流水。
“黎凡。”艾琳把筷子放在碗上。黎凡一怔:“你说。”继而又为自己的一怔而心惊,他忽然意识到在此之前,艾琳从未直接喊过他的名字,他也从来没有直呼过艾琳。
“今天是小满,夏季的第二个节气,二十四节气里的第八个。”
“是吧?这年月又不种田,少有人关注这个了。”
“是啊,但我还是很喜欢这些节气,觉得它们好美。我第一次注意到节气,是你告诉我那一天是惊蛰,那天是2012年3月5号。”
黎凡笑笑:“深圳太忙了,我早已没再注意过这些了。”然后便低头吃菜。
艾琳的手机响了,她一阵呲呲啦啦地翻找,从放在旁边空椅子上的白色塑料袋里拿出手机,对黎凡说自己需要出去接个电话,便离开了座位。黎凡放了筷子,抬眼看看窗外,发现竟然下雨了。哎,下雨天是很烦人的。明天约了海哥、老吴一起吃饭,老吴不过才到五十,就已经被公司劝退,而自己和海哥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了,还好之前这些年打下了一些家底,不然孩子才半大,退休后可怎么好养家?虽然那积蓄的数额想着是够的,但压力总是有,不过还是要庆幸是个深圳人,就像老婆说的,不行咱就把房卖了,去西安那套房子里生活,钱的问题就马上解决了嘛。
艾琳回来了。又是一阵呲呲啦啦的操作,把手机放进白色塑料袋。那袋子真吵人。黎凡想说你为什么不带个包呢?哪个女人这样邋里邋遢地带个塑料袋子出门啊。不过他什么也没说,毕竟,这关他啥事呢?
“快吃吧,菜得趁热,凉了味道就差了。”黎凡说。
艾琳坐下来,大口吃菜,喝玫瑰露,“你也吃啊,味道不错。”艾琳含着满嘴的食物说。
两个人默默吃着,都没再说话。黎凡饱了,掏出手机,看看微信信息,又看看朋友圈,再看看新闻。艾琳终于放下筷子,抽了一张纸巾抹着嘴说吃好了。
黎凡喊服务员来买单,艾琳朝他摆摆手:“不用,我刚才打完电话回来路过吧台已经付过了。”
“这怎么好意思呢,在深圳,你是客人,肯定应该我买单啊。”
“应该的,你还记得上回在那刹岛的东风苑,本来应该是我请你吃饭,结果你买的单。”
“嘿,那么久的事了,你还记着。”
服务员本已往这边走过来,听艾琳一说又转身去忙别的了。黎凡正要站起身,看到艾琳胳膊架在桌子上,两手十指交叉望着自己,于是便也坐着没动。
“黎凡,人海茫茫。”
黎凡盯着桌面,耸了耸眉,让自己面容舒展一点,皱眉会不太礼貌。
“能够遇见是一种缘分,我很珍惜,也很感谢。我现在过得是有点落魄潦倒,很失败。但是我想见见你,做一个正式的道别。从此以后,也许在回看的时候,我们依然是彼此记忆里的内容,但再也不是前路上现实存在的风景。我一直记着那刹餐桌上的那支红玫瑰,我得到过它,并幸福地持有了很久。不是因为贪婪,而是因为我真的没有。哪个女人不爱玫瑰呢?所以我们都不是罪人。但是现在,时间太久了,它显然枯萎了,所以我也终于放下了。我知道,你工作很忙很累,你是个顾家的好男人。谢谢你,给了我半天的时间。好了,我们走吧。”
艾琳起身,朝黎凡伸出一只手,黎凡机械地伸出一只手去,艾琳紧紧握住,笑着晃了晃,又轻轻松开,两人走出餐厅。
“我送你到酒店门口吧。”黎凡指了指饭店门口自己那辆黑色奥迪。
“不用,我住的酒店就在旁边,走过去几分钟。不过,我想送你到车边。”艾琳说着,跟黎凡一起走到车旁,黎凡拉开车门,坐到驾驶座上,艾琳从那白色塑料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到黎凡面前,黎凡一愣,这是个小巧精致的正方形盒子,盒子表面采用了上等的蓝色丝绒布料,柔软光滑,只是看着有些旧,似乎被一遍遍地摩挲过,应该是盒子被打开合上过很多次吧。“这个还给你,再见了,雨天路滑,开车小心。”说完,艾琳挥了挥手,走了。
黎凡打开盒子,果然,盒子里黑色的丝绒布上放着的,是那枚他曾经送给艾琳的琥珀项链,蓝色的吊坠,外面围着半圈月牙形的铂金环,连着银白色的链子。那是他托了从多米尼加去那刹岛的同事买的,项链看着依然崭新。黎凡抬起头,已经不见了艾琳。他怔了一会,把蓝丝绒盒子放在副驾座位上,启动了车子。在回家前,他得想好如何处理这个东西。
街道上车流量很大,在红灯口,黎凡忽然瞥见艾琳就走在旁边的人行道上,她没有打伞,两手举着那个白色塑料袋,盖在头上,快步地朝前走着,是她吗?黎凡加大了雨刮器,看清确实是她,她那件黑色的衬衫已经湿得紧贴在背上。对了,自己忘了她没有伞,刚到饭店的时候并没有下雨,后来才下起来,这会儿又越下越大。他想打个电话叫住艾琳,让她上车,但是这一段也没有好停车的地方。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拨通了艾琳的电话,但是她根本不接,只顾举着袋子快步向前走。绿灯了,后面的车在按喇叭,黎凡便也挂了档,赶紧开出去。
黎凡有些自责,临走时自己应该问问她有没有伞,然后从车里拿一把给她。他想起小时候自己的一个愿望就是有一把伞,而不是在下雨天顶个化肥袋子出门,化肥袋子哪里能遮得住呢?被淋湿后身上凉冰冰的感觉很不好受。他又想到艾琳,她真的老了,完全没有了当年的清纯白嫩,但她的眼睛依旧是光亮的,心里是清明的。他把她当成了一个会对着他哭哭啼啼唠唠叨叨的中年妇人,他以为她找他是为了诉苦并且希望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所以急于和她撇清关系。可是,人到中年,几近退休,除了守着老婆孩子和半生打下的这么点资产,还能怎样?
他们曾经几乎每天联系,即使在艾琳回国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是这样,那时艾琳这边是上午,而他那里是晚上,他有时候说着说着就睡着了。有时候他们没有什么要说的,就只是把视频开在那里,各做各的事情。那些时候他作为兴华的外派人员,在哥斯达黎加的圣何塞,在英国的伯明翰,在利比亚……后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很少联系了呢?对了,是在他彻底调回到深圳总部再也不需要常驻国外后,在深圳多忙啊,大休小休,一个星期里有时候几乎每天都要加班,周末回到家里,又是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哪里还顾得上那些节外生枝你侬我侬。
黎凡觉得有点难堪,觉得自己今天做得不好,很不好,但是转而又想,人心隔肚皮,不到最后一刻,谁又能知道呢?他忽然又想到那个皱巴巴呲呲啦啦的白袋子,那袋子上印着Kelly’s,这名字他在哪里见过。对了,这是那刹那家卖毛绒龙的超市的袋子啊,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袋子还在!黎凡忽然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回到酒店房间,艾琳把手机从袋子里拿出来,把袋子团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把湿透了的衬衫脱下来紧紧绕成一团,也嘭地扔了进去。多可笑啊,为了这番告别,她竟还特地把自己弄得邋里邋遢,生怕打扮得清爽精致他会对自己又是各种温柔体贴,回去后他还会牢牢束在自己心上。瞧瞧自己现在的样子,一个矮胖的中年妇人,打扮过后也没人愿多看一眼吧。
她忽然觉得虚脱了,一点力气也没有,没了在餐桌边尽力面露微笑的力气,没了刚才在雨里快走的力气。头上脸上身上全是潮的。房间里太过安静,艾琳打开电视,去冲澡换衣服,电视里传出李健深情的歌声:
强要留住一抹红
奈何辗转在风尘
不再有往日颜色
我看见泪光中的我
无力留住些什么
……
这纷纷飞花已坠落
往日深情早已成空
温热的水从头顶冲下来,她闭起眼睛,眼泪和着水流一起流下去。想起黎凡在那刹岛时说的:“桃子,我希望有一天,你把他们的故事写出来,一定很美,我们一起坐在台下,看他们的故事。”在那刹岛,人远天涯远,每个人的孤独都在自由奔走,那时的他,心里也确实是有爱的,是真诚的吧。他说:“如果有一天,你的生活出了大问题,告诉我,我是你的,我会放弃我的一切,站在你身边。”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是真诚而悲壮的,一个转身便即忘了,也是真实的。十年了,玫瑰早已朽了,纵然是Kelly’s的塑料袋,原本雪白的袋子,经过十年时间的老化,颜色也已变得浑浊暗沉。她想起自己某个晚上在空间里写的戏子:曲终幕落下,我在那布后捂起眼睛,让莫名的痛自己滑下。
2.
认识黎凡是在十年前。
12月初的时候,艾琳收到巴哈马寄来的工作签证。1月8号,经过一路的辗转,艾琳站在了那刹的土地上。初来乍到,一切都是新鲜的。离开中国时还穿着棉服,而这个亚热带阳光下的岛国上已经在穿衬衫。长衫长裤也不热,短袖短裙也不冷。在路上,艾琳看到了大海,紧邻着行车的路面,是不见尽头的明艳颜色,蓝绿交融,壮阔美丽。如梦如幻的色彩使得这浩瀚的液体显得质地浓稠,更像是油漆而不是水。高高的椰子树,细高灰树干把羽毛状的大叶子高举在头顶,干练洁净,又柔美风情。低空里这里一团那里一片,到处是白色的云朵。气候宜人,路边的各类植被都葱绿着。当地的住房都是各家自建,除了大型商场酒店或公共场所,其他没有高楼,都是一层或两层的房子,外墙都被主人家依着喜好涂刷成各样的颜色,粉红、浅黄、淡蓝,大多是马卡龙色系。
艾琳住在戴维家,一栋靠近海湾的粉红落地房。房子一共两层,楼下是车库、厨房和客厅,楼上是卧室。戴维和太太朱莉娅住一个大卧室,戴维的三个儿子,8岁的宜森,5岁的杰森,2岁的乔森,分别住在两个卧室里,家里有一位负责家务的菲佣,名字叫劳拉,劳拉住一个卧室。劳拉的卧室对面是书房,戴维在书房里加了一张床,这里便是艾琳的卧室了。每天早晨艾琳和戴维的太太朱莉娅一道去上班,朱莉娅开车先把宜森和杰森送去学校,然后再去公司。下午下班后也是和朱莉娅一道回来。
上班的路上因为有孩子们在车里,朱莉娅多是和宜森、杰森聊聊天,有时会在路上完成她的祷告。朱莉娅说:“现在我们开始祈祷。”两个坐在车后排的孩子便马上静默而严肃,端正地坐好,朱莉娅逐一说完她的祈祷词,每一次艾琳都有听到朱莉娅提到她的名字,请求主赐予艾琳平安喜乐的一天,或是请求主赐予艾琳这一天的健康顺利。艾琳自己虽不是基督徒,但是却不由得喜欢上了朱莉娅的祈祷。每次在听到朱莉娅为自己祈祷后,她也在心里默默地说道:请求主赐予朱莉娅和孩子们美好的一天。
2月21号的下午,楼下店里打来内线电话,让艾琳下去一下,说是有中国客人在店里。艾琳马上下楼,到了店里,看到一位中国男子正低着头看货架上的空气开关。红色的短袖T恤,黑裤子,短碎发,中等个儿,胖胖的。艾琳走到他身边,招呼说:“你好,先生。”男子回头看见艾琳,立马是一副惊呆的表情,一双不大却有神的眼睛在镍色的金属边框眼镜后圆睁着,许多秒后才连眨了几下。三十来岁,眼睛不大却很有神。艾琳问他是不是中国建设的,男子一脸迷茫,艾琳便知道不是,心想这估计就是居住在当地的中国人,问了一下,也不是。男子疑惑地问艾琳:“你也是中国人?”艾琳说自己就在这里工作。这时艾琳看到和他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个中国人,一个瘦高,穿着深蓝的T恤,另一个矮胖,光头,一身黑衣,三个人看着都是三十多的年纪。
艾琳邀请他们到楼上会议室里去坐坐。三个人突然在这么个小小的岛国上的店里遇到一个在此工作的中国人,都觉得太稀奇太意外了,也更觉得亲切,又加上时间充裕,没有其他急事要办,便都同意上楼去坐会。艾琳推开吧台旁通往楼梯间的门,拧开楼梯间的灯,叮嘱三人空间狭小,踩稳台阶。戴眼镜的男子边上楼边感慨,说这是第一次进入到一家店铺的里面去看看,感觉像是进了剧院的后台。
眼镜哥说他们来自深圳兴华公司,到这边做一个网络工程项目,刚来不久。三个人对艾琳来到这里工作觉得很不可思议。艾琳便把自己当年如何认识戴维,然后为他在中国工作,现在因为中国建设的度假村项目来到这里的经过说了一遍。
5年前,艾琳在一次出口产品展会上,遇到巴哈马Trustmart的老板戴维,之后两人经常在MSN上联系,后来艾琳便做了戴维的中国助理,负责打理公司在中国的商品采购和出口船运等事情,每天在网络上和戴维联系,然后根据采购要求寻找工厂,处理订货和出口船运等工作。前一年,巴哈马首都那刹的度假村项目动工开建,2亿美元的资金投入,5个酒店的工程,是当地非常大的工程,承建方为中国的建筑公司,中国建设。建筑所用材料多是从中国船运过去,也有一些小量的或是紧急的物品需要在当地或是去美国迈阿密采购。Trustmart经营地主要为电气、工具类产品,建筑上都会用到。戴维认为这个时候如果艾琳来那刹工作一段时间,直接和工程方的中国人取得联系,必然能促进和中国建设的交流,接到更多的订单,对生意会有很大帮助,所以费了很多周折,为艾琳申请了半年的工作签证,让艾琳到那刹工作。
艾琳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瘦高的红T恤偶尔说几句话,三人中另外那位光头哥始终沉默不语,所有的对话,基本都是艾琳和眼镜哥的问答。临走前眼镜哥从店里买了两个空气开关,艾琳拿了张名片给眼镜哥,记下了他的手机号,黎凡,英文名Francis。
黎凡本来不应该参与到巴哈马那刹项目里,却阴差阳错地被上面安排来了这个岛上,做完图纸设计后便没有黎凡的事情了,他偶尔去站点和机房看一看,其余时候便是看天看水。在兴华工作这么多年,这段时间算是落了个难得的清闲。
这天买完空开回来,黎凡时不时觉得空落落的,又时不时地有一丝丝的兴奋。没别的,肯定是因为今天遇到的艾琳。临时需要两个空气开关,看到几个巴哈马本地工人都在忙,自己和另外两个中国同事当时都挺闲,三个人也正想出去转转,黎凡便找当地工人要了商店的位置,开车出去买,找了挺久才找到这家叫做Trustmart的电气商店。选空气开关的时候,店里一个扎了满头小辫子的男店员打了个电话,接着便来了一个中国女孩。个子不高,白白的脸蛋,白色的短西装,里面搭了件黑背心,黑短裙,黑鞋子,黑框的眼镜。黑黑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条马尾。
每天看到的都是黑皮肤的当地人,偶尔在餐馆或是海边遇到金发碧眼白皮肤的欧美人,突然听到一个女子在身后喊“你好,先生”,再一回头看到一个邻家妹妹一样的女孩站在面前,那几秒钟黎凡真的如坠梦中,简直怀疑这是自己长日无聊后的幻想。而后便觉得心里瞬间亮堂了起来,仿佛是加装了一只灯泡。而她竟然在这个店里工作,真是不可思议。
之后的两天里黎凡很多次地想给艾琳打个电话,却又觉得拨通电话不知道该说什么,实在找不出需要打电话的理由,但是又一次次地冒起这样的念头。24号下午将近5点,黎凡在机房待着无事,便回了宿舍,房间里静悄悄的,另外两个去站点的同事还没回来,就他一个人。用Facetime和老婆儿子视频了一会,随后把玩着手机,想着也许可以找艾琳要个QQ号码,不过可能她也不愿给,也许她会给呢?总是应该问一问,这荒岛上,多一个朋友聊聊天总是好的。
这样想着手指已经拨通了电话,响铃声震得黎凡心跳加快,他忽然想起高中时坐在他右前排的王丽美,那个瘦高的扎着长长辫子的女孩,大学时他还和她通过几次信,但也只是聊些家常,后来就没再联系。及至一个燥热的八月的晚上,下了晚班后,坐在深圳的街头,和几个同事一起吃着炒粉,忽然又想起她。当晚联系了许多当年的同学,打听到她的电话。第二天一早忐忑而激动地打过去,听筒里是记忆中熟悉的声音,却又有很大的不同,寒暄了几句废话后,听到孩子哭着叫妈妈,那声音着急地说我回头打给你吧,儿子从沙发上摔下来了。那以后他们再也没联系过。
电话接通,那头说Hello。黎凡愣了几秒心说怎么还成了英文,也对,这是在国外,她又不知道谁打的。“是我,黎凡,那天去你们店里买空开的中国人。”“啊,Francis,你好啊。”艾琳似乎嘴里正咀嚼着什么,声音听起来随意亲切,黎凡瞬间心情轻松,问她忙不忙,饭菜是否吃得习惯,又问能不能加她QQ,艾琳说了号码。黎凡说一会在QQ上联系,便挂了。
艾琳很快收到添加好友的请求,这么个大男人,名字竟然叫阿狸。艾琳顿时想到嘴巴尖尖,眼睛骨碌转的狐狸。可是这个男人长得胖胖的憨憨的,根本不像狐狸,艾琳心说。
--桃子:你好,阿狸。
--阿狸:你好,桃子。
--阿狸:空开我们已经用上了,目前没问题。第一次出国吗?
--桃子:是啊。
--阿狸:你一个人来?路上有伴吗?
--桃子:没啊,就我一个。
--阿狸:从美国转机来的?
--桃子:不,我没有美签。先到法国,然后到古巴,这两个地方过境都免签。
--阿狸:太勇敢了。佩服啊,姑娘。你是大学刚毕业吗?
--桃子:大城市里的先生们真会说话,我毕业近十年啦,不过是跑个远路打份小工,瞎折腾。
--阿狸:看不出来,真的。大城市的先生?
--桃子:你不是深圳过来的吗?
--阿狸:对啊。我到深圳有十多年了。不过我好多时候在外面跑,在深圳待的时间有限。你知道这边哪里有中国超市吗?
--艾琳:好像有,我还没去过。你稍等,我给你问。
艾琳找了一个QQ在线的中国建设公司的人,询问哪里有中国超市。那人发过来一个地址,艾琳复制给了黎凡。
--桃子:有一家叫ohnchea 的中国连锁超市,位于wuff road。
--阿狸:好的,周末去看看。你想不想去?
艾琳心说我想去也不会和你们一起去啊,我根本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在这种自己还搞不清东南西北的地方,戴维天天随身带着枪的地方,自己才不会跟任何搞不清底细的人出去。艾琳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跟黎凡一点也不熟,偏就开玩笑跟他说个反话。
--桃子:想去。
--阿狸:果然胆大啊,要是我就说不去,怕被卖了。你要在这边工作多久?
--桃子:将近半年,6月离开吧,你呢?
--阿狸:我大概4月回。今天3月5号,是惊蛰哦,万物开始萌发生长的日子,认识你很高兴,真的,不是客套话。周末联系。
--桃子:?
--阿狸:晚安,中国店。
黎凡发完这条信息便下了。艾琳看着中国店三个字,心想看来这人真以为自己周末要和他去中国店,是不是得赶紧告诉他自己开玩笑的?想想他已经下了便就算了。
周六下午,黎凡给艾琳发信息:在上班吗?去超市吗?很快收到回复:在上班走不开哦,你自己去吧。黎凡满心失望,心说这不是之前说好的嘛,这也太打击人了。但是再一想也可以理解,她估计是后来后悔了,觉得跟着一个并不熟悉的人出去太冒失了。黎凡也没了去找中国超市的心情,去了一家就近的本地超市买了一些蔬菜和肉。
周日一天无事。黎凡早晨起来洗好这一周积攒的脏衣服,公司在这边租的一套房子里面陈设简陋,没有洗衣机,员工们都是几天才洗一次衣服。洗完后登录QQ,没见到艾琳在线。点开和她的对话框,想给她发条信息看看她到底在不在,想想还是算了,不知道该说什么。点进头像旁的那颗黄色星星,进入空间,点开日志,里面有很多内容,最顶上的一行显示“画”,黎凡好奇地点了进去,原来是篇小文章。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语文课本里学到这首诗。当时我也能郎朗地背出来,但是却根本不知道这到底是在说什么。后来的某一天,再想起这些诗句,忽然觉得挺奇怪,人来了鸟怎么会不惊呢?再仔细把每句都想一想,恍然大悟,这是一幅画啊,然后感叹,写得真好。不知道你是否也有类似的经历呢?稀里糊涂地知道一些内容,一直知道着,但其实并不明白意思。直到某一天,再次想起来,才醍醐灌顶地心里一亮,原来如此啊!
这个以旅游和捕鱼为主要产业的国家,处处有如画的美景。但身置其中,却仍然觉得一切如画,而我只是一个站在画外的观者。一切风吹日晒,似乎都与我无关。我从未融入过。
我住的房间窗外,有一棵结满了果子的树,像枣子一样的一种果子,有一些熟得红了,有一些还是青的,有一些正在成熟着,呈现青黄相接的颜色。记得刚来时,满树的果子还都是青的。或快或慢的,时间过去一个多月了。
房子紧靠海湾,站在窗边,便可看见碧蓝的海水,附近人家的几艘白船,都泊在这里。白天经常可以听到鸟儿细碎的叽叽喳喳的鸣叫声,脆脆的,偶尔远处传来狗叫声,像妇人拿了木槌槌衣服般闷闷的,一声是一声。晚上关了灯,躺在床上,半睡半醒间,听到有树上的果子被风吹落,扑通一声,掉在地上。
路口有户人家的院外,有一大株棉花,白花花的棉絮,一直开在棉桃里。不知道这株棉花是不小心长在这里,还是主人特意种下。不过确实很是感叹,原来棉花也是一种花,会开出别样的纯净雪色,甚至还有丰收的喜悦。回家后,我也要种一些。
风景可谓优美,而我看着这一切,却总感觉虽空灵却也虚无,那树上的叶子、果子,仿佛是塑料或绢布所做。家不在这里,心不在这里,一切入眼之物,与那墙上画卷又有何异?孤单和思念,弥漫在每个白天和黑夜,沾染在我看到的每种景物上。我想,有一天,当这小小的岛国再也盛不下它们时,便是我归家之日。
这是个什么样的小姑娘?棉花也是一种花?黑夜里扑通掉落的果子在她的文字里像个精灵,黎凡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这文章里说的棉花和果子。生活如一潭死水,日复一日总在重复昨天和前天,充满了无趣和无奈。自己很多时候如同朽木之年的老人,觉得一切索然无味,对什么都没了兴趣,但现在发现一株棉花和一棵果子树竟可以这么美好。思念是水还是沙?他常年在外漂着,算是一直淹在水里埋在沙里,除了常常叹气吐槽,从来没有想过思念是这个样子。
整个周日的下午和晚上,黎凡都在看艾琳空间里的日志,凭着这些文字,了解到她过往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这是一个细腻,感性,坚强的女孩,她的童年并不快乐,她喜欢小动物,养过一只流浪狗,有个在上幼儿园的儿子。很久没有读过这么多工作之外的大段文字了,黎凡把空间里的所有文字全看了一遍,然后才发现脖子酸痛,眼睛发胀,但比起心里的快乐,这不算什么。
3.
星期一上午,看到那个粉红桃子的头像亮起来,黎凡觉得自己不由得对着电脑屏幕微笑。
--阿狸:周末看完了你空间里所有的文章,很享受。文如其人,优美。你很聪明,21岁就大学毕业了。
--桃子:我若聪明,就会考个好学校,至少也要22岁毕业。我那是专科学校,连本科都不是。对了,你咋知道我21岁毕业?
--阿狸:年龄是我看到你空间里那篇写大学老师的文章后面,一个大学同窗留言说你们今年刚好是毕业十年了,据此推算的。你在一篇写语言的文章里,提到阿拉伯语哈勒斯,我在中东北非待过四年半,每天说上百遍哈拉斯。
--桃子:你真是把我每篇文章都记住了。受宠若惊啊。
--阿狸:惊?想起了你的文章《画》,人来鸟不惊。我是彻底共鸣了,送你两个东西。欣赏,崇拜。
--桃子:吾受之有愧。
--阿狸 :那你就愧吧,反正我送了就不收回。
--桃子:F3,我在你面前不好意思一下,然后转过脸,就偷偷乐去。
--阿狸:F3?
--桃子:Fan,Francis,Fox
黎凡在起英文名、QQ名的时候,都特地注意了和本名的这种关联,在同一个开头字母下找合适的字词,他的这点小关联没有任何其他人注意过,现在竟然被艾琳瞬间秒破,这真是个神奇的小姑娘。
--阿狸:你在芜湖上的大学,我曾经去过那里,过江时,还扔了一个漂流瓶。这么多年过去了,估计瓶子不是进了垃圾堆,就是漂到了太平洋。
--桃子:我在江边捡到过一个漂流瓶,还特地找地方把它埋起来了,我怀疑就是你那个。
--阿狸:我扔瓶子的那年,你还是不懂事的小姑娘呢。
--桃子:你的漂流瓶在茫茫的江上漂了很久。一个彩霞满天的傍晚,它看到了我,便赶紧随波靠岸,趴在我的脚边,希望我把它带走。它对我说是一只狐狸把它扔到江里去的,它恨那个把它推下水的狐狸。我觉得这个瓶子可能是个精灵,却辨别不出这是好的精灵还是坏的,就挖了个4米深的坑把它埋了。据说精灵在3米以下的土地里会一直休眠。我计划着哪天找到了狐狸,问清瓶子精灵是好的还是坏的,再和狐狸一起去挖出它,唤醒它,发落它。狐狸你愿意去把你的瓶精灵挖出来吗?
--阿狸:希望将来你的某个小说里有这个桥段。
--桃子:希望如此,巴布先生。
--阿狸:巴布是什么?
--桃子:你不知道?也难怪,你又不看动画片。有一部动画片叫巴布工程师。你是工程师,所以我喊你巴布。
--阿狸:呵呵。好啊。你肯定是个在童话里长大的小孩,所以这么大了还喜欢童话和动画片。
--桃子:那倒不是,但是巴布先生,我也确实觉得我就是童话本话,动画片本片。
--阿狸:呵呵。你说是的那就是的了。
这个艾琳还真会瞎编乱造。身边的人每天都在严肃地说着交期,赶工,晚饭吃什么,深圳的房价,赚钱,孩子的教育,从来没有哪个人跟自己讲过什么精灵,巴布。也对,又不是小孩子,谁还讲童话故事?这个艾琳很不同,黎凡喜欢听她这样讲故事。
--阿狸:你小时候长什么样?我今天看同事在看自己小时候的照片,一直在想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一定很可爱很乖。
--桃子:我妈说差点就把我扔掉了。
--阿狸:啊?!因为是女孩?
--桃子:不是,我妈说我生下来几天后,还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大家都以为另一只眼瞎了。
--阿狸:天哪!
--桃子:可我爷爷死活不同意,他说那是条命!哪怕是只小鸡娃,也得好好养,更何况一个孩子。
--阿狸:那个时候,很多人拿命不当命。
--桃子:后来过了半个多月,另一只眼睛睁开了,但是两只眼睛不一般大,一只大点,一只小点。我妈很不喜欢我,说一个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的丫头,将来得有多丑。还好后来长到3、4岁时,两只眼睛基本看不出什么不同了。天可怜我。
黎凡想着艾琳的眼睛,不大不小,双眼皮,里面总是一汪清纯,像不谙世事的少女的眼睛。她的眼神总是清澈而安静的,黎凡每次看着那双眼睛,会希望自己像条鱼能一头扎进那里,或者自己是一滴水能融进去,真没想到这双眼睛曾经还有这样的故事。
从这天起,黎凡每天都要找艾琳聊一会,他有的是空闲,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在和艾琳聊天,但太频繁了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看天看水的沉闷时光,竟因此过得快了许多,大概是因为心情快活了。每天早晨、中午、晚上,黎凡定时给艾琳发三条他在网上挑出的最好笑的笑话,以此开启一段聊天。被笑话逗笑的艾琳,常常会回以自己编出来的笑话,逗笑黎凡。
--阿狸:8月10号,玉米棒子接到任务后便立即出发去执行,走到半路,不小心引爆了自己。
--桃子:我昨天在路上碰到一根稻草,它说它也是去执行任务的。
--阿狸:啥任务?
--桃子:压死一头骆驼。你知道那根稻草叫什么名字吗?
--阿狸:叫F3?
--桃子:叫最后一根。
这天黎凡大清早被老婆facetime叫醒,说是儿子又把她新买的一瓶爽肤水给倒马桶里去了,同时倒下去的还有一瓶洗衣液。幼儿园的儿子在那头蹦蹦跳跳,神气十足地看着屏幕,时不时对着他呸呸吐两下。孩子一手拿着一个鸡蛋,丈母娘赶过来要夺走,说那是两个生鸡蛋,怕是马上就要被磕碎。妈妈和姥姥,一边一个连抢带哄,儿子高声尖叫。黎凡觉得吵得耳朵嗡嗡的,丈母娘和老丈人都在,自己也不好先挂了视频,只好带着笑看着那边鸡飞狗跳吵吵嚷嚷。后来人都不在屏幕跟前了却听到更吵的声音,儿子把鸡蛋敲开了,倒到沙发上了。没人在视频前,黎凡便赶紧挂了。刚想清静一会给艾琳发信息,老婆又facetime过来,说家里空调坏了要买新的,问买什么牌子买多大型号的,黎凡耐着性子一一回答了,然后挂了视频。他突然就觉得烦躁起来,三个人在家里,还搞不定一个孩子?任由他在家里霍霍?孩子被带成什么样了?!买空调还得国际连线让他操心?若是像艾琳这种女孩肯定不会笨到这地步。拿着钱还不会买东西!哎,竟是这些鸡毛蒜皮。
起床后他也没去机房,坐在院子里抽烟。直到艾琳发信息问他:“你还好吗?”他忙回过去:“都好。怎么了?”艾琳说没事,今天没收到他的信息,所以确认一下他一切安好。黎凡吁了口气,刚才突然悬起来的心瞬间稳稳地放了下来。在这小小的海岛上,竟然还有记挂着他是否安好的人。他把还有小半截的烟摁在烟灰缸里,两手抱头,靠在坐着的那把半旧高背椅上。院外不远处的路边,一棵没有叶子的树上开了许多黄色的花,在后面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明艳好看。黎凡呆望着花,忽然就想到艾琳喊他F3,喊他巴布,然后便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又似乎是多了些什么。
这天晚上黎凡接到总部发来的消息,通知他准备回去深圳总部。之前一直希望早点离开,也知道自己事情已经做完了,很快就会被安排去别的项目,但是收到这样的通知,黎凡突然觉得心里很堵,他不想走。他跟艾琳说了自己收到的消息。
--阿狸:“我们只是棋子,哪里有需要就被拨动到哪里去,由不得自己。就像你说的漂流瓶。我就要漂走了,桃子小姐。”
--桃子:赶紧长重点,能沉底就可以不用漂了。
--阿狸:这世上也许缺很多东西,但就是不缺人,每天都会碰到各种人。但是生命里,也许会有那么一个人,让你遇见后便觉得从此无法再忘记。很多人也许一生都无法遇到生命中这个唯一。我是幸运的,很高兴在这里认识你,桃子小姐,你很特别。
--艾琳:能遇到一个谈得来的朋友是件幸运的事,我也很高兴遇到你。第一次听人说我特别,把我往人堆里一扔,过一会估计你肯定找不出哪个是我了。
第二天一早黎凡醒来,迷迷糊糊地摸过枕边的手机,看看时间,再看看有没有人给自己留言或发邮件。然后进入QQ,点开艾琳的空间,这似乎已经成了一个习惯。《漂流瓶》,这个题目顿时让他彻底清醒,马上点了进去。
我是一只细细的透明的瓶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
被一个嬉笑的少年
装进一个悄悄的心愿
投入这宽阔的江水
从此开始孤独地漂流
一天又一天
告别落日
再迎来晨光
我见过许多的船只
遇到无数的人们
可从未有人注意过漂浮的我
时间在浪花起落里流淌
我一直在漂
直到有一天
浪把我推上岸
一个赤脚蹦跳着的女孩
捡起我
打开盖子
她看到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我漂流千年,只为今天,见你的笑颜
女孩真的笑了
望向江的那边
茫茫的
水天相接的地方
只有一条悠远的连接线
逆流而上多少年
才能找到那个嬉笑的少年
这世间,有多少的漂流,只为一缕未卜的缘
还有一张永远未知的欢颜
艾琳真的写了漂流瓶,虽然不是什么小说里的桥段。这让黎凡觉得有一种类似自豪的狂喜,毕竟这是因为他提到的漂流瓶才写的。顿时,满室晨光无限好。黎凡破天荒地决定起床为自己做顿早餐,以示庆祝。庆祝什么?不知道。黎凡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好笑,却又很开心。吃完早饭,黎凡赶紧联系艾琳。
--阿狸:桃子,在办公室了吧?我想要一张你的照片,可以吗?
--桃子:要一张照片有什么用呢?
这条消息一发出去艾琳马上后悔了,这叫什么话,那要什么才有用?
--桃子:好吧,我发给你。
艾琳发了上个周末和戴维一家出海打鱼时在船上拍的照片。照片上自己拎着一条五彩斑斓的小鱼。
--阿狸:这条鱼你钓的?
--艾琳:你太高看我啦,鱼钓我还差不多。这条鱼花了我五千块,我不小心把包弄掉水里,出国前才买的手机进水报废了。
--阿狸:我就说,你怎么看上去很愤怒的样子。
--艾琳:你会读心术啊。我戴着变色镜,你根本都看不到我的眼睛,哪里还能看出喜怒?
--阿狸:我在你面前从不说一句谎话,我真的一看到就觉得你当时很不开心。桃子,你知道《我心狂野》这首歌吗?郭富城的。
--艾琳:不知道哦。
--阿狸:你去听听,马上。
艾琳挺费劲才在网络里搜索到这首歌,点了试听。
……
告诉自己好多遍
这样太危险
你走进我的世界
改变了一切
我无法拒绝
……
穿梭在这爱情的大街
你让我心狂野
当你不在我身边
感觉愈来愈强烈
爱上你我心甘情愿到永远
……
--艾琳:听了,还不错,不过不是我喜欢的风格呢。我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好。
--阿狸:桃子,这是我想唱给你听的内容。
很多天来不断地大量聊天,艾琳知道这已经不只是聊得来的朋友。而自己每天上线后都会看看黎凡的头像是不是亮着,看到亮着就感到温暖安心,如果暗着,就会觉得有隐隐的失落和挂念。可这是一个有家的男人,他的老婆和孩子在深圳等着他,他说起过老婆身体不好,自怀孕起为了保胎便辞了工作,他感动于老婆的付出,他得全力养家。自己的婚姻即便各种问题,可为了孩子也并没有离婚,又不是单身。所以,这真的是不合适。想了很久,艾琳觉得应该结束这一切了。
在这个舞台
当幕布拉开
所有的乐章
在这里浓墨重彩
披一缕轻纱
我在谁的窗下
为那虚无的离合
倾尽悲欢
华灯初上的夜晚
我在这里浓妆艳抹的打扮
只为那咿呀的调子
把你的心唱乱
台下的先生
你是否有今夕何夕的混乱
我脂粉堆砌的笑颜
已让自己惊颤
待我唱罢
看到你梦里醒来不再疯傻
曲终幕落下
我在那布后,捂起眼睛
让莫名的痛自己滑下
我就是那戏子
走下舞台
洗净铅华
只为把那剧本里的故事
都放下
第二天一早,黎凡照例发来问候:
--阿狸:早,桃子。
--桃子:早!
--阿狸:你说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什么?
艾琳不回答。
--阿狸:是台上台下。
--桃子: 哦。
看来黎凡已经看了昨晚自己在空间里写的《戏子》。
--阿狸:桃子你昨晚睡得好吗?
--桃子:好。
--阿狸:今天早饭吃了吗?吃了什么?
--桃子:嗯。
--阿狸:桃子,你今天怎么了?很忙吗?不舒服吗?
--桃子:阿狸,我想了一下,我们这些天聊得太多了,这样显然是不合适的,我决定不再联系你了。
艾琳说完,下线了。
这一天时间过得很慢,艾琳很多次地去看向黎凡的头像,看看那只狐狸是亮着还是暗着。过了很久很久才熬到下班。回去的路上,阳光灿烂,朱莉娅一路跟艾琳说着自己小时候的各种故事,爸爸种的葡萄柚树,跑步比赛她曾拿过全国中学生比赛的冠军,用芦荟胶编的满头辫子……艾琳时不时地应和一声,可心里却希望朱莉娅最好沉默不语。
晚饭后,艾琳坐在电脑前,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偶尔对着屏幕发呆。QQ在动,棕色的狐狸头像在闪,艾琳马上点开。
--阿狸:冒个泡,你好点了吗?
艾琳把这句话看了很多遍,不做回答。
--阿狸:明天周末,好好休息,不打扰了。
--阿狸:如果你发现海平面上升了,那是我的眼泪。
又过了一会,阿狸说:好吧,现在我安静了。
艾琳趴在电脑屏幕前盯着这几句话,头枕在交叉的胳膊上,仿佛脖子很累,无力承受头的这份重量。心里空空的,但脑子里却又沉沉的,满满的。摸摸额头,觉得有一点点微烫。每次当心情很糟糕,或者很有压力的时候,艾琳就会有类似发低烧的身体反应。“你该去睡了。”艾琳对自己说。“也许,我不该这样逼自己。我们不需要突然停止,但是可以慢慢停下来,不用暧昧的语言,只是偶尔聊聊家常。那样应该是可以的?”艾琳这样想着,躺到床上,迷迷糊糊地睡去。
日期:03/03
--阿狸:桃子,早安!上班了吗?
--桃子:上班了,早安,阿狸。
--阿狸:我承认我不是坚强的人。看你在线,忍不住要和你打招呼。好点了吗?
--艾琳:好点啦。
--阿狸:听到这个,我好高兴。昨晚没看到你空间里发出任何动态,很是失落。
--艾琳:我会继续写文章的。
--阿狸:必须的。否则我会饿死的。
--艾琳:咿,你拿我的文章当饭吃啊?
艾琳和黎凡依旧会在网络里聊天,但是比之前少了很多。黎凡注意着让自己不要频繁地去联系艾琳,艾琳也不再分秒必争地去做回复。
4.
周二下午,中国建设的洪宇打来电话说出问题了,之前定的光缆刚刚技术员看了货说得退货不能要,6000尺的光缆必须是一整根,光缆不同于其他电缆,不能从中间随便接,艾琳马上懵了。这批光缆是从美国采购来的,订货时供应商有问6000尺是要一个整卷,还是分成6卷,艾琳问洪宇,洪宇说技术人员不在办公室,既然之前定的电缆都是分卷的,那就也分6卷。这下怎么办?艾琳仔细想了一会。中国建设是客户方,这批货的金额也不大,让洪宇为自己的错误买单,逼着他把货收了,那必然会影响接下来的生意。毕竟他们不愁买不到东西,是艾琳的公司想多卖点货给他们。艾琳告诉洪宇公司会尽快重新订货。
挂了电话,艾琳苦想解决方案,忽然想到黎凡,觉得心里一亮,黎凡是做网络工程的,也许他们可以用上这些光缆,或者他会有销路帮把这些光缆卖给其他公司,这倒也是一条路。艾琳马上联系黎凡,黎凡当时在开会,说等会联系。过了一会黎凡打来电话,问清情况后,黎凡说很难卖给其他人,对于真正的网络工程,这么点数量实在太少。但是光缆不是不可以接,只是接起来会比较麻烦,因为光纤是非常微细精密的东西,需要用融纤机这种专门的设备去连接纤丝,同时接头处必须用接头盒做严密的防水防尘。艾琳马上觉得轻松了很多,如果可以接,那问题就不大了。
艾琳联系中国建设说了这样的解决方法,却马上遭到反对。他们说公司的融纤机之前丢了,目前没有融纤机,并且做这种接头太麻烦了,一个接头要一两天来做。这种接头这么难做?艾琳不太相信,便去问黎凡,黎凡说一两天是太夸张了,但好几个小时要的。同时融纤机也是个问题,一台融纤机要好几万块钱,既然中国建设不同意,也只能放弃接的方法。
黎凡在电话里问艾琳:“这批光缆多少钱?公司会让你个人承担损失吗?如果那样的话你要尽力争取自己免责,但也注意适可而止,我不清楚你的报酬和订单有怎样的关系,不要影响了后面的订单,更不要影响了你的工作。不用担心,如果需要,我帮你担责。”
艾琳没明白:“你担责?你要怎么担责?找谁也找不到你头上啊。”
黎凡:“我买下这批光缆,你对你老板说这批定错的光缆你已经帮销售出去了。”
艾琳:“哪能要你这样?把我卖了抵债也不会让你掏钱啊。你不用费心了,我会有办法的。”
对于中国建设,艾琳不再提谁的错,重新从美国定了光缆。对戴维,艾琳如实说了订货时和洪宇的交流,告诉戴维毕竟6卷光缆的货值不算多高,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不再捏着洪宇的错误,这批被截成6卷的光缆留下来后面再想办法卖出去。戴维一开始火冒三丈,后来想了想也只能这样,便没有再说什么。
黎凡没有对最终结果有任何的改变,但是在光缆事件里,他的存在让艾琳感觉背后有依靠,他甚至要自己买下光缆来帮自己。从小到大,艾琳习惯了无可依靠。在此异国他乡,竟然能有这么一个可以咨询的人,极力帮助自己的人,这感觉踏实又温暖。艾琳告诉黎凡非常感谢他对于光缆事件的帮助,黎凡说那就备下酒菜犒劳一下啊,艾琳说那就周末请你吃饭。黎凡说行,从今晚开始绝食,坐等周末。
周六上午,艾琳和朱莉娅去了公司,当天并没有太多事要做。快到中午的时候艾琳已经忙好了,想着干脆把和黎凡一起吃晚饭改成吃中饭吧,便给黎凡打电话,黎凡挂了,过了一会黎凡发来短信说自己还没好,要过会。艾琳说要不改天吧,黎凡只回了一个字“不”,艾琳觉得这个字很有气势,仿佛是跺着脚,斩钉截铁说出来的。一直到下午2点多,黎凡才来到艾琳公司。艾琳下楼,上了车,黎凡满头大汗,车里空调温度设得很低。艾琳问黎凡吃过午饭了吗?黎凡说吃过了。艾琳想想这个点了,也不是吃午饭的时候了,自己也没觉得饿,也就没提自己还没吃午饭。
路上,黎凡说自己上午去了几家岛上的书店,想给艾琳买一本巴哈马的旅游画册,但是跑了很多地方,竟然都没有卖。后来想到艾琳说电影最喜欢看阿甘正传,便想给艾琳买本原著,但是也没有。艾琳吃惊地转脸看看黎凡,说:“我不需要画册和书啊。”黎凡说自己费了很多心思安排,才有这个机会和艾琳出来。两个中国同事,一个被他怂恿去了粉色沙滩,刚刚才把他送上飞机,还有一个人被他安排了事情在做。艾琳的心在黎凡说完这些后停顿了一会,弱弱地说道:“你不用这么费心安排啊。”
黎凡把车停在了一处海滩边,这里是个国家公园,说是公园,其实并没有类似中国公园里的各类人工建筑或设施,全是自然风景,海滩,树林,湿地,唯一人工的东西就是两条木头长椅。海边有一排高大的松树,海滩上满是柔软的白色细沙,间或沙子上躺着一些黑褐色的松果,踩上去硬硬的。一片清浅宽阔的蓝绿色海水从海滩延伸出将近百米,水深只到小腿。
“你说这沙子里会有琥珀吗?以前语文书里学到《琥珀》那篇文章,我就觉得好神奇,我还没见过琥珀呢。”艾琳看着脚下的沙子说。“我也觉得琥珀很神奇,据说还可以入药。不过我想应该没那么容易从沙滩上捡到吧。”黎凡和艾琳在海滩上走了一会。艾琳穿着浅口皮鞋,不适合在沙上走,所以走了一小会后,两人便到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来。
艾琳低头看着脚下的沙地,十指相扣地坐着,不知道该说什么,觉得很尴尬。黎凡开始给艾琳讲自己刚到深圳时的生活,从无牵无挂小青年的生活琐碎,看香港亚洲卫视打发时间,去华强北花100块买《还珠格格》光碟,夜宵廉价而美味的炒粉,到深圳的四季风景和草木,台风后街道上的满地烂伞,挂着黄色香港牌照,车身上写着long vehicle的货柜车,到他在深圳相亲买房。
98年,因为工作调动,黎凡来到深圳。在这之前,他曾找在深圳工作的大学同学问过是否应该去深圳,还是应该留在杭州。同学非常肯定地说“一定要来,赶紧来,很好。”99年公司在深圳的设计院被总院撤销,他应聘去了一家潮汕老板开的设计公司,公司如同流水席,人员不断地进出,让人很没有安全感。2000年应聘去了兴华,那时兴华已是非常抢手的公司。为了这次应聘,黎凡去图书馆借了一本《通信基础知识》,花了半个月的时间苦学,认真看书做题,把书上的内容硬是背了个滚瓜烂熟,借此顺利通过了笔试。
艾琳默默地听着,听他从第一轮的面试说到关于反应能力,情商,心理等的测试,到带着学历证书原件去科技园的人力资源部参加第五轮面试,以核实证件的真实性,确保不是东南亚证件公司做的假证。
说得口干舌燥,还好黎凡在车上备了一箱纯净水。他去车里拿来两瓶水,递给艾琳一瓶,然后举起自己这瓶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半瓶。
黎凡看着艾琳打开瓶盖喝了几小口,不禁笑起来:“还是小姑娘斯文,我这是牛饮。光是我一个人在说,你也说话啊。”
艾琳抿嘴笑着,很无奈地说:“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场景真让她后悔出来站在这里,否则自己这会儿正半躺在住处的床上,听音乐,看书。
在这空旷安静之地,两个其实并不那么熟的人,坐在一起都不说话,那就很尴尬。黎凡只得又打开了话匣子,开始给艾琳讲自己的相亲经历。
后来兴华公司有外派出国的工作名额,他一个人无牵无挂,便报了名出国。出国几年,年龄渐大,父母一直操心着他该找个对象把婚结了。大学同学给他介绍了一个,他之前单位里曾带过他的师傅也给介绍了一个,师傅待他非常好,他离开原来的设计院后,逢年过节都会去看望师傅。他加了两个人的QQ,偶尔和她们聊一聊。那一年夏天结束了非洲的工程回到深圳后,他便约这两个女生见见面,师傅介绍的这个是她自己的侄女,他先见了这个,而同学介绍的那个女生,那时候公司年休回湖南老家了,说是要一个星期后才回来。先见的这个他觉得各方面感觉都挺舒服,尤其是她的名字,竟然跟他高中时暗恋的女同学一模一样,便对姑娘说就你了,于是另一个他也没看。因为秋天又要出国奔赴另一个工程,便火速地在出国前把人生大事办了,在锦绣苑全款买了套期房,然后两人便扯了证,第二年儿子出生了。一切都平平静静顺顺利利,唯一让他心底里不舒服的,是妻子之前谈过恋爱,怀孕后被那渣男甩了。这是那个夏天里扯了证后他才知道的。
艾琳吃惊地望着不远处的蓝绿海水,心说黎凡还真什么都说,也是,两个天各一方工作生活里没有任何交集的人,说了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你,不介意吗?”艾琳问。
黎凡看上去是个腼腆内向的男人,艾琳看出来今天这样带自己出来他是有些紧张的,在递水给自己的时候,他有点扭捏,手甚至有点抖。一个黄土高原的乡村里走出来的男人,骨子里肯定是保守的,最起码对于一个当时还没有谈过恋爱的男人,领了结婚证才知道这些情况,艾琳想肯定心里不能毫不在乎吧。
“你说呢?怎么可能不在乎。我刚到深圳不久,看到很多未婚男女同居在一起,都很是震惊,觉得怎么可以这样。但是,我能怎么办呢?我老婆其实人很好,对我很好,洗衣服时帮我把裤兜里钱包掏出来,看里面钱少了就帮再放一些,从来不会问我钱怎么花的。我有几年里一年差不多300天都是在国外过,她一个人带孩子忙不过来,老丈人和丈母娘也过来帮忙。他们对我也都很好,在深圳总部时,哪怕知道我在公司已经吃了晚饭,回到家里,我丈母娘经常还给我在锅里温着一碗小米粥,或是小火煲着一盅汤,让我吃了,说怕我在单位吃不饱。除了钱,我也从没给家里提供过别的。所以,我不能抱怨什么。”
直说到天色终于开始有点接近傍晚,艾琳问黎凡是否觉得饿,提议找个餐馆去吃饭,黎凡开车带上艾琳离开海滩。
去往市中心的路在海边,一路上可以看到旁边的大海。那天天气晴朗,蓝绿色的海水很美,正如艾琳第一天来到那刹一路上看到的那样。去了一家名叫东风苑的中国餐馆,艾琳翻看着菜单,问黎凡要吃什么,黎凡拿过菜单,对艾琳说我来安排,然后喊来服务员,叫了一份春卷和一份酸辣汤,让先尽快做上来给艾琳,来的路上他才知道艾琳没吃午饭。然后再慢慢研究菜单,点了几个中国菜。也许是因为饿了,也许是有段日子没吃中国餐了,春卷、酸辣汤和菜都格外美味,餐桌上燃着蜡烛,烛光边小小的白瓷瓶里插着一支鲜红的玫瑰,盛开着,很美。
回到宿舍后,黎凡在QQ上联系艾琳:
--阿狸:谢谢你,给我半天。我是不是很啰唆,话太多了。
--桃子:辛苦了。我为我的沉默寡言抱歉。谢谢你请我吃大餐,本来应该我买单感谢你的。
--阿狸:一点都不辛苦,下次别再饿自己。刚才回来看到好大一轮圆月。
--桃子:我昨天也看到了。
--阿狸:今天的不一样。
--桃子:有何不同?
--阿狸:美,迷人。这个月亮,我看着直径有一米,那么低,真想抱下来送给你,搁你床头,做个铜镜。
艾琳也曾注意到这边的月亮看起来比自己在国内时看到的要更大更圆。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她吃了一惊,甚至立即产生了恐惧,仿佛世间只她一人,正独自面对着一个可怕的大天体。
--桃子:那得多大的床头,才能搁下这面铜镜。旁边的床想来也是巨大,床上睡的得是个巨人呐。巨人早晨脚磕在床沿上了,中午才感觉到疼,头脑离脚太远了。
黎凡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同事看看他:“老黎最近精神真好,走路带风,脸上挂笑。”光头哥也瞅了瞅黎凡,说:“这小子天天整得跟恋爱了似的。一天天心花怒放的。”黎凡瞪了瞪两人,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跟大学里的室友聊天呢。”
艾琳看到黎凡在QQ空间里发了一条动态,是月亮的照片,配文:不是因为寂寞而想你。他的老婆在动态下面发了个拥抱的表情,说:我也是。
艾琳关了电脑,躺到床上,望向斜上方的窗户,窗子外面便是那轮美而迷人的圆月亮,像一颗硬硬的水果糖,悬停在清朗的天空里。自己仿佛睡在满床的月光上,那月光丝滑凉润,甚至还可以有一点点桂花的香。她喜欢月亮,从小便喜欢。有一个冬天的晚上,下了晚自习,从街道走入巷子里,那条线路停电了,家家户户都是黑的,也许有些屋内尚有朵朵烛光,但是也全被布帘遮挡了。好在有月光,那晚的月亮很大很圆很亮,悬在巷子尽头处的天空里,照着泥黑的路面,和两边静默的矮屋。巷子里除了她再无别人,冬天的风冷而硬,她急急地走着,有点孤单有点怕。每一次回望童年少年的时光,她常常会想到那晚的月亮,它一直游走在心上,伴着她,走过那些黑夜。
5.
艾琳经常早晨不吃饭,带点零食去公司,饿的时候拿出来吃了当早饭。为此被黎凡批评过好几回,并且黎凡养成了习惯每天早晨中午晚上问问艾琳吃了没有,吃的什么东西。这种对话会每顿不落。这天上午,问餐又开始:
--阿狸:桃子,早饭吃了吗?
--桃子:吃啦,今天吃得很饱,也很有营养。吃了煎蛋,吐司,玉米粥和吞拿鱼沙拉。
--阿狸:今天表现很好,奖励你玩具。
--桃子:哼,哄小孩儿呢这是?玩具呢?
--阿狸:这个必须有,我先给你保管着呢,毛绒绒。
艾琳愣了,什么意思?他真的给自己买了个毛绒玩具?他怎么知道自己喜欢这个?嗯,自己在空间里的一篇日志中提到过,说自己喜欢毛绒玩具,喜欢这种温暖可爱的感觉,还会带着它们睡觉。黎凡啊黎凡!
--阿狸:怎么不说话了?不喜欢吗?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的。
--桃子:阿狸,你知道我喜欢,但是,请不要为我买任何东西好吗?萍水相逢,每天和你聊天很开心,你已经给了我太多的关心。我不想你去为了我特地做什么。
--阿狸:在我这样做的时候,我很开心,很激动。难道这样不好吗?
--桃子:我是真的很喜欢毛绒玩具。在我还青春的时候,我曾经想,若是有个人抱个毛绒玩具来找我,我就问问他,愿不愿意带我走,若是愿意的话,我马上就跟他走。可惜,我没有遇到这样的人。现在,忽然觉得很失落。
--阿狸:不要失落,要开心。我要看到你开心。这只是个开头,后面还有2,3,4,5,6,7。千万别走开,后面更精彩哦。
--桃子:什么意思?
--阿狸:哈哈,以后你就知道啦。现在保密。
这一天艾琳一直在想,这个毛绒玩具是什么呢?是个兔子?是个绵羊?那些2、3、4都是些什么呢?是什么不重要,她并不需要任何具体的东西,但是像一个小女孩一样被宠着的感觉,让艾琳觉得幸福温暖,还没有谁曾这样宠过她。
第二天是周五,下午黎凡说自己有时间,要把毛绒送过来。黎凡到的时候,已经快到下班时间。艾琳下楼,看到他把车停在最靠边的一个角落里,艾琳拉开副驾的门,坐进去。黎凡的腿上放着一个白色的大塑料袋,袋子上印着蓝色的字Kelly's,是这边一家大超市的名字。他从里面掏出一个毛绒绒的玩偶,是一只卡通小龙,中国红的颜色,黎凡把小龙举起在艾琳的面前。
--“可爱吗?”
--“可爱。”
--“它会一直护佑着你。对了,我是属龙的。”
--“真的?我爷爷也是属龙的。”
艾琳的脸上漾起大大的笑。黎凡又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蓝色盒子,递给艾琳。艾琳接过来,这是一个精致的正方形小盒子,盒子表面是蓝色丝绒布料,柔软而光滑。艾琳犹豫地看着盒子。
--“这是什么?”
-- “打开看看。”
艾琳轻轻打开,黑色的丝绒内衬上放着一条项链,银白色的链子,缀着一颗圆圆的蓝色的珠子,天空一样深深的蓝色,珠子固定在一弯月牙形的银白色金属半环上,月牙环的一端和链子连接在一起。
--“琥珀项链,多米尼加净水蓝珀,本来想给你买个里面有内容物的琥珀,但我觉得还是这种更漂亮,我想女孩子应该不喜欢脖子上挂着里面含有虫子的东西。多米尼加蓝珀被称为琥珀之王,据说英国国旗上的蓝就是源自这种琥珀蓝。之前我们在沙滩上说到琥珀那篇课文,我就想着要给你从多米尼加买个琥珀。前两天刚好有个多米尼加那边的同事需要过来那刹,我联系那个同事时他恰好在外面购物,说是有朋友让他帮买琥珀项链,买完了寄到深圳,我便跟他facetime一番,在视频里帮你挑了一个。我很喜欢这条项链,这种蓝和那刹岛上的风景很配,天蓝水蓝,很纯净很梦幻,和你也很配。这简直就是量身定做,真是上天作美啊。这个坠子在盒子里看是蓝色的,如果拿出来在浅色的背景前看又会是透明的白色,在有些光线里是浅浅的黄色,科学家说这种神秘色彩是源于在琥珀成形中,高温使琥珀发生了热分解,过程中产生了荧光物质,多环芳香分子融入了琥珀之中。不说了,我在你面前怎么话这么多。”
艾琳捧着盒子,想着是不是应该说谢谢,但又觉得说谢谢不合适。又想着这样一条项链应该挺贵,自己不能收。
“这个,似乎也太贵了吧,我不能要。”艾琳看着黎凡,有点吞吞吐吐地说。
“你这样我会伤心的。”黎凡拿过艾琳腿上放着的小龙塞进白袋子,又拿过她手里的蓝色首饰盒,盖上,装进白袋子,把袋子放在艾琳腿上。“我得走了,同事还在机房里等我呢。你快下车吧。晚上联系你。”
平时公司五点半下班,周五早一些,5点钟下班。这时艾琳看到有同事陆续走出店铺准备回家。看看手机,5点了。艾琳拎着袋子下了车,黎凡匆匆说了声“走了”,便发动了车子。艾琳也赶紧跑上楼去关电脑,收拾东西。
回到住处,劳拉已经做好了晚饭,炒面和炸土豆。艾琳从冰箱里倒了杯橙汁,盛了一盘炒面,弄了一些土豆块,在上面挤了点番茄酱,匆匆吃下,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坐在桌前,拿出毛绒小龙和琥珀项链放在桌上。艾琳盯着它们,然后,便落下泪来。这是多少年来,自己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礼物。不,是有生以来。从未有人细致入微地知道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从未有人为她这样买过礼物。
艾琳从来没有戴过项链手镯之类的饰品,唯一在身上出现过的装饰物,是一个粉红色的扎在辫子上的蝴蝶结,同学的妈妈买了好多个,艾琳去她家玩时那位阿姨拿了一个给艾琳。艾琳喜滋滋地束在短短的小辫子上,母亲见了撇着嘴说“一点点大就开始知道臭美。”
许多年前的某个下午,和男友,也就是后来的老公,在超市买完东西准备离开时,路过一楼的一个饰品柜台,玻璃柜里陈列着各种项链手链戒指耳环,每一款上面都镶着一颗或大或小的红宝石,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着美丽夺目的光彩。艾琳被它们吸引着,不禁走到柜台边俯身去看。男友问艾琳:“你要买吗?”艾琳摇摇头,她刚工作不久,拿着不高的工资,除了自己的生活所用和间或资助一下还在上大学的男友,剩下的都攒下来带给母亲,用来给兄长买房结婚,没有钱买这个。男友说“不买还看什么看呢?那就走吧。”
男友还在读大学,学费生活费都靠姐姐姐夫资助。他的父亲多年前跟村里人打架失手打瞎了对方的眼睛,整个家赔给了别人,父母年龄大了,也没有别的生活技能,此后便只能离开农村跟在女儿女婿身边生活,这个最小的儿子便也靠着女儿女婿出钱供养。男友这样的条件当然是没有能力给她买这类饰品。但艾琳总觉得这句话说的哪里有问题,让她觉得难过,但又想不出到底是什么问题。站在今天的情商上,艾琳想作为一个男人,他应该说:“喜欢吗?等以后有钱了,我给你买。”但是迄今为止他也从来没这样想过。
青石县每年的二月二有个大型的庙会,庙会一直持续三天,那几天街道上聚集起各种商贩,摆满各种各样的商品。艾琳曾经在闲逛的时候,花了一块五毛钱,买了一个金色的项链,吊坠是一个小小的心形的金属薄片,但她并没有戴过。后来项链找不到了,以为自己不小心在哪里弄丢了,过了挺久才知道是被爷爷用纸包起来帮她收在了箱子里。爷爷说:“我看着那是个精细的漂亮东西,戴起来肯定好看。看你随便搁在桌角上,怕弄丢了,就帮你收起来了。”
哪个女人会拒绝美丽的诱惑呢?也曾经是个痴痴的少女,想着某天有那么一个人,让自己闭上眼睛,把一条链子戴在自己脖子上,或者在某个特别的日子里,他让自己伸出手,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个小小的物件,放在手心里。她不需要这个饰品有多么昂贵的价格,但是希望选购它的人是用心的,她会好好地珍爱这个承载了意义的饰物,用心地呵护它。那个揣着浪漫情怀的小女子,她曾等待过,等了很久,可是她没等到,于是便不再想了,也许自己从小到大都应该是灰头土脸的吧,配不上精致美丽的东西,后来便对各类饰品彻底排斥了。
黎凡,可以带我走吗?带我走吧。如果不是因为我还有孩子,这一刻,哪怕你是个刽子手,把我带走是为了砍下我的脑袋,我也要跟你走。哪怕你是个骗子,把我带走是为了转手卖出去,给人做牛做马,我也要跟你走。因为,没有人这样温柔地骗过我啊。艾琳一遍遍地摸着那颗光滑凉润的蓝色珠子。
QQ上,黎凡发来消息:
--阿狸:桃子,这个周末我走不开,不能陪着你了。
--桃子:嗯,你好好待着吧。
--阿狸:唉,我心里很着急啊。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我的计划啊。
--桃子:我想听听你的34567。我不想让你花时间去做,我只想听一听。
--阿狸:我想带你去亚特兰蒂斯酒店的水族馆看鱼,接你下班,再带你去东风花苑吃中国菜,我会给你点虾,因为你有一篇日志里提到你去菜市场买虾,那我想你是喜欢吃的。就这么多,其实你看说出来都很平淡,我也想不到其他的什么了。
艾琳把小龙挂在房间里的柜门上。戴维的大儿子,8岁的宜森来艾琳的房间玩,看到这个小龙,好奇地拿下来看了看,问艾琳:“这是你的玩具?”艾琳说算是吧,宜森又问:“这是你带着睡觉的玩具?”艾琳不禁哈哈大笑,说是的。宜森接着问:“为什么是龙呢?”艾琳告诉他今年中国是龙年,在中国用12种动物来轮流表示每一年。“我们有老虎,兔子,猴子,牛……”艾琳边说边想,宜森在一边帮她补充:“熊猫。” 熊猫,哈哈,亏这孩子想得出。艾琳说没有熊猫年,宜森觉得这很奇怪:“熊猫就是你们中国的,你们怎么能没有熊猫年呢?”
周六,早上6点钟黎凡打电话给艾琳:“我现在去找你。”艾琳说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我5点多就醒了,一直熬到现在,想着你也许醒了,才给你打电话。同事们都睡着呢,等他们睡醒了,我会没时间去找你。”“你简直是疯了,有点时间就要来找我。”“找不到时间见你才会疯呢。好了,我出发了。你起床吧。”
黎凡开到后把车停在离戴维家院子大概20米的路边,给艾琳发了到达的信息。她会不会戴着那条琥珀项链?肯定会,她那么聪明细心,一定知道自己迫切地想看到她带着自己亲手挑选的项链!也许她会很害羞,不好意思这么急迫地把它戴起来!
关门的声音,声音不大,艾琳向来轻手轻脚,黎凡却听得清楚。在清晨的寂静里,一切声响都如此清晰,风吹过椰子树,发出窃窃私语般的声响。黎凡为答案到底是什么竟开始有点紧张。
艾琳走出院子,看到黎凡的白色车子,朝这边走过来。
黎凡觉得眼前一亮。艾琳穿着一件纯白的连衣裙,乌黑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挎着浅驼色月牙形的小包,脚上是墨绿色的坡跟凉鞋。裙子的裙摆长及脚踝,蓬松柔软,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摆动,而上身是柔软的弹力面料,很好地贴合着身形,V型的领口衬着修长的脖子。可是脖子上空空的,没戴任何东西。
黎凡之前见到艾琳,她都穿得很职业,要么是衬衫,要么是西装,头发也总高高地扎成马尾,让黎凡心里总有点距离感,今天的艾琳很可爱,很温柔,像一朵雪白的棉花。黎凡盯着艾琳,真希望她一直这样走在自己眼前。艾琳的眼睛看着路面,不快不慢地走过来。黎凡知道她一直这样,从来不看着自己。拉开车门,艾琳坐下关了车门,对黎凡说:“你疯了。”黎凡笑笑,对艾琳说就去旁边的海滩吧,这样回来的时候近一些。
车窗半开着,早晨的风微凉地拂在脸上,带着泥土青草的气息。路边的绿草地,草尖上挂满了露珠,在阳光里亮闪闪的。
“昨晚睡得好吗?”黎凡侧脸看了一下一直盯着路边草地的艾琳。
“还好吧。”艾琳觉得自己之前一直看路边很不礼貌,然后又很生硬的补充问“你呢?”
“我睡得不好啊,所以这么老早就醒了。你今天真漂亮!”
“谢谢表扬!”
黎凡呵呵笑起来,艾琳也笑了,“我是不是应该说谢谢夸奖?”
“不,你的幽默很值得表扬。你知道吗?有一件事让我一直耿耿。”
“是什么啊?”
“你不是说谁送你一个毛绒玩具,你就会跟他说‘带我走吧’,我一直在等你说这句话,但你没有说哦。”
“我说的是如果,那是很多年前。好吧,那我跟你说一遍,带我走吧”。
“好。我们把手机卡都扔了,去一个没有人的小岛,与世隔绝,让所有人都找不到我们。你怎么不回答了?不敢?”
“敢。”
“回答这么慢,就是不敢。”
很快到了海边,这块沙滩少有人来。黎凡把车停在沙滩边一处靠近大海的礁石旁,把椅背往后调,然后舒服地靠过去,半躺在车里。“你也把座椅调一下,这样躺下来会舒服点。”艾琳说不用,黎凡知道她还是太拘束。
“你为什么没戴那条项链?觉得不好看吗?”
艾琳摇摇头。
“你好像总是什么链子镯子都不戴,是不喜欢吗?我选了很久,最后还是很犹豫,怕你不喜欢这类东西。”
“谢谢你。”
艾琳抓着一缕头发,在手指上绕来绕去。“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但是我觉得我不适合它。”
“我的眼光不好,不会挑选这类东西。”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艾琳侧过脸看了看半躺着的黎凡。黎凡看向艾琳, 他看到的是一双储满了痛苦的眼睛,艾琳马上又把脸转了过去,看向前面的海。
“我不懂琥珀,但我想,这个很贵吧?现在的我,不适合戴着这么一串项链。”
“别想太多,好吗?”
风很大,海浪撞在礁石上,马上碎成了白色的沫,扬起在空中。艾琳呆呆地望着蓝绿色的无边的大海,和眼前这一场场乱琼碎玉的微型雪落。
6.
“下去走走呗。说不定能在海滩上捡个宝贝呢。”黎凡说着,拉开车门,走下去,站在车旁,伸个懒腰。艾琳也下了车,两人一起往海滩走。
海滩上散落着很多被潮水冲上来又被太阳晒干的海草,一大片一大片,黑乎乎的。水边有一些坑坑洼洼的石头,石头窝里残留着浑浊的海水,形成很多小水洼。艾琳看到有一处水洼里有什么东西在动,不禁喊道:“里面有东西在动哦。”黎凡凑过来,他从皮带上解下一串钥匙,用最长的那把扒拉水里那个在动的小东西,慢慢把它从水里移到旁边的石头上,哈,原来是只小螃蟹,很小很小,大拇指指甲盖那么大一个。“这里,这里,这里也有东西在动。”艾琳又发现旁边的水洼也有动静。黎凡用钥匙把那个小东西从水里弄出来,又是一只小螃蟹。“这里,这里。”艾琳又在叫。这次黎凡扒拉出来的是个小贝壳,艾琳对着黎凡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艾琳负责发现,黎凡负责去弄清发现的内容。前前后后找到十来只小螃蟹和一只小贝壳。艾琳真想有个瓶子或罐子能把这些战利品装起来带走,可惜身边没有任何可以放它们的容器,只能任由这些小东西重新爬走把自己藏匿起来。
“喂,快来看啊。”艾琳大声嚷嚷,听这声音,黎凡知道她又发现更大惊喜,她从来不愿喊自己名字,激动起来也只喊他“喂”。黎凡笑着跑过去,说“喂来了,又看到什么啦。”
艾琳指着一个在地上爬动的东西,“啊,寄居蟹。”黎凡也叫起来。“你之前见过寄居蟹吗?”艾琳问黎凡,“没有,知道有这种东西,没亲眼看过。”“我也是啊,真好玩,真的有这种住在海螺里的螃蟹耶。”艾琳高兴得像个孩子,黎凡也觉得自己像个在沙滩上玩耍的少年人,如果真的能在还很年轻的时候,带着艾琳在这里找螃蟹,一切都会不同,可是生活没有如果。黎凡站起身,艾琳还蹲在那里认真地看着寄居蟹。
远处,很远处,是水天相接的那条线,是艾琳在《漂流瓶》里写的那条线。如果艾琳是那只恰巧漂到了岸上的瓶子,而他是捡到了瓶子的少年,那该多好,那该多好。据说,如果你深爱一个人,你便会觉得他/她的名字很特别,特别到你总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抛下之前的生活和一切,重新开始?但是人生哪里有什么重新开始?他有他的来处和归处,他甚至不如一个漂流瓶,他是风筝,风筝的那头是公司和家。他没有能力斩断任何关联。 黎凡的思绪漂得很远。
艾琳这时站起身,对黎凡说,“你今天得早点回去哦,不然待会你同事们醒了,发现你大清早就没了,你岂不是不好解释。”黎凡看看时间,8点了。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快,自己觉得才一会,可一个多小时都过去了。“好吧,桃子,我们走吧。”
这天早晨,黎凡发来短信:醒了吗?起床了吗?然后说自己早晨醒来后查收了一下邮件,便睡意全无了。艾琳并没多想。起床开始吃早饭收拾东西。上班的路上,朱莉娅两眼布满血丝,说自己昨天整夜没睡好,吐了很多次,今天得去医院。下午下班前朱莉娅打来电话,说自己还在医院输液,一时半会不会好,没法带艾琳回住处。艾琳说不要紧,我问问我的朋友有没有时间来送我。打电话给黎凡,黎凡很高兴,说难得有这么个机会接艾琳下班,这本也是自己的一个计划,还以为没法实现了。
路上黎凡说这种感觉真好,可惜美好的时光不多了,自己很快就要离开了。
艾琳:“什么时候走?”
黎凡:“下周一。所以今天早晨看了邮件后再也睡不着了。”
艾琳:“终于要走了。好吧,走吧。”
黎凡:“今天是谷雨,春天的最后一个节气了。离开那刹,我再也不能跟别人说今天是什么节气了,人家肯定觉得我很莫名其妙。”
艾琳:“不会啊,那是我们老祖先的文化和智慧。当我们谈到节气,有一种从前慢的感觉,很悠闲,很美,你不觉得吗?”
黎凡:“从前慢,可是深圳快啊,兴华更快,我还能跟谁说节气去。”
一路上黎凡开得很慢,路两边长满了高大的松树,艾琳看着一棵棵树缓缓退后。车里播放着理查德的钢琴曲,艾琳听出这首曲子是星空,多希望能一直这样,听着这首曲子,不用下车。回到住处,艾琳进到自己房间里,靠在床头,眼泪掉下来。
晚上,黎凡发来一张月亮的照片。
--阿狸:思念的照片。看到那一弯新月了吗?两周前是一轮圆月,现在是月牙船,心爱的姑娘就住在两边长满松树的路的尽头。视频一下吧。你在干嘛呢?
--桃子:你要走了,我没有其他能送你的,想写段文字给你。
视频里黎凡看着艾琳一会凝神苦想,一会敲打键盘。
--阿狸:幸福啊,有人为我这样冥思苦想地写东西。
过了许久,艾琳说写好了,我发给你看看。这个应该明晚再发给你的,站在明晚的时间点上写的。但现在写好了,就急着给你看看。
那一天,我拾木阶而下,推开门,并不知道,开启的是怎样的相遇。
那一天,我侃侃而谈,去中国超市只是搞笑,不为所谓的等待。
那一天,你说阅尽我文字中的欢笑悲伤,从此难以放下。
那一天,写完戏子,我转身离去,只怕所有的暧昧,终将让你我负伤。
那一天,我回来了,以自以为是的轻描淡写,遮盖一切不忍和不舍。
那一天,光纤错了,我错了,一切都错了,无论拿起还是放下。我问自己,如果向左向右都是错,该如何去做。我答:一切随心 一切随缘。
那一天,你跑遍岛上大大小小的书店,只为买一本你以为我会喜欢的书。
那一天,我对你说改日吧,你说不。这个字,因为一切费尽苦心的安排,
而坚决有力。
那一天,我怀抱小龙问苍天,我捧着琥珀项链,不敢为自己戴起来。
我该欢喜还是悲伤,走完人生三分之一的时光,遇到一个人,来敲打我青春时的那扇窗。而我已不能跟你走,正如你不能带走我。
那些个夜晚,你在光纤的那头,陪我加班到深夜。
那些个清晨,你用笑话,铺出我一天中第一份灿烂。
那一天,在暮色里,在星空的曲子里,看着两边的松树向后移动,有什么东西在生长,膨胀,蔓延,流淌。
多希望一直这样走下去,不用下车,不用道别。想对你说,就这样,别停下
。一直走,去海角天涯,到地老天荒。
空开,光纤,几百万分之一的可能,这惊诧了时空和你我的相遇。
原来世间最远的距离,不是台上台下,不是前世来生,而是你就在身边,但我却已不能靠太近。你说为了不留遗憾,其实我们试图描摹的圆满,只是另一种伤感。你走近,但总会很快走远,你走入,但总需很快走出。
不恨过去,不恨现在,不恨将来,在我的生命里,感谢遇到你。往后的时光
即便有感叹,也不会有遗憾。你都会如何回忆我,一直是如此静静地沉默。我又该怎样回想你,曾经有个人,这般宠着我。
今天和你一起,看朝阳在起,看夕阳沉落。一起静静待着,从黎明相看到黑夜。如牵手走过这一生。明天,当你离开,我该用多少时光,去缓释思念,去修复悲伤。
我是你的桃子,是你的妹妹,是你永远的宝贝。你是我的巴布,是我的阿狸,是那个如此宠过我的人。
道一声离别,说一句珍重,然后开始,那千年的漂流。
黎凡很慢地看完了这段文字,没有幸福感,只有怅然,那种怅然,叫做恨。他愣愣地盯着这些文字,久久不语。
--阿狸:桃子,我只想做你的阿狸,做你的巴布,做可以天天守在你身边的宠物。
艾琳在视频中,看着穿着红T桖的黎凡,他双手托着下巴,不像巴布,更不像狐狸,倒是很像一头维尼熊。
--桃子:阿狸,很晚了,睡吧。我们还有明天,明天再见。现在睡吧。
--阿狸:好吧,桃子,晚安,明天见。
第二天,黎凡处理完一些事情,把同事送去机场,去接艾琳时,已经是下午。黎凡开车去了第一次和艾琳出去时,一起去过的那个国家公园海滩。在岸上待了很久,黎凡脱了鞋袜,下到水里走走,海水清凉,沙子细软。黎凡极力劝说艾琳也下去。水里走起来有点阻力,黎凡伸手拉住艾琳,艾琳走得吃力,便也抓住了黎凡的手。这双细嫩柔弱的手,让黎凡在握住的那一刻心狂跳起来,甚至腿和手也颤抖了一下。
海里有一些孩子在玩水,还有个男人全副武装,穿了潜水衣,戴了潜水镜,用了专用相机在水里拍一个橙红色的海星。在海水和沙滩交接的极浅处,有个蹒跚学步的宝宝,摔了一跤,粘了满身的沙子,坐在水里哇哇大哭。一个肥胖的妇人,把自己全身涂满了海泥,见艾琳看着自己,妇人说这是天然免费的美容方法,艾琳微笑着对她竖起大拇指。
太阳开始偏西,不再能照到近海滩的水面上,站在水里开始觉得有点凉了。艾琳和黎凡上了岸,去旁边的林间小路上走走。黎凡拉着艾琳的手,时不时地攥紧,攥得艾琳觉得疼痛,几次想抽却没抽出手来,想对黎凡说松开手吧,却紧张地开不了口。
僻静的小路边停放了一个被许多片枯黄的芭蕉叶覆盖的集装箱。黎凡说起自己曾经在沙漠里做工程时,住在集装箱里的那段艰苦岁月。一直走了很远,这里很寂静,不再能听到海滩边人群的喧哗声。黎凡停下来看向艾琳:“桃子我可以亲亲你吗?”艾琳脸红了,摇摇头说不可以。黎凡张开手臂紧紧地抱住艾琳,把脸贴在艾琳的脸上。艾琳挣开来,说别这样。一起又往前走了几步,黎凡再次拦住艾琳,紧紧地抱住她,艾琳挣开,尴尬地转身往回走。
夕阳正在沉落,霞光把树木都染上了一层灿灿的暖黄。坐回车里,艾琳扭头看着窗外的海水,心怦怦跳得厉害,两人很久没有开口说话。黎凡拉过艾琳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我抱你,让你害怕了吗?”艾琳摇摇头,想和黎凡说我们不应该这样,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天渐渐暗下来。海滩上的人陆续离开,风开始变凉了。“我们走吧。”艾琳轻轻地对黎凡说。黎凡放开艾琳的手,两人系好安全带,车子缓缓从海滩开出,路灯已经亮了。
当夕阳下沉
那漫天的橘色妩媚在黑暗里渐渐退隐
微凉的风 沿着华灯初上的路 奔跑
有多少魑魅魍魉,有多少胆大嚣张
趁着夜色 游荡彷徨
桃子,今夜,我们留在彼此的身边吧。何处为天堂,何处为地狱?黑暗里黎凡紧紧地把桃子抱在怀里,她的挣扎让他疯狂,她胆怯而柔弱的抗拒声让他在那一刻里只想疯狂地把她融化在自己身下,一切尘事,一切的一切,他都没法再顾及,不愿去想起。他在桃子丝绸般的皮肤里,沉下去,沉下去。只希望,今夜就是一切的终结,世界的末日。世间除了他们两,再无其他。
早晨,阳光从窗帘缝中射入,窗外时不时地传来各种嘈杂的声音。艾琳闭着眼睛不愿睁开,多希望什么都没发生过。离开酒店,当车子驶入马路,强烈的阳光让艾琳睁不开眼。那不是世界末日,一切又回到现实里。大滴的泪水顺着脸淌下来。
这天下午,黎凡动身回去深圳,在美国辛辛那提转机时,黎凡给艾琳发来回国前的最后一条信息:
--阿狸:“桃子,这辈子,有你,我知足了。爱你,永远。你在我心里,永远。如果有一天,你的生活里出了大问题,告诉我,我是你的,我会放弃一切站在你身边。”
7.
下午,艾琳出了酒店,没有选任何的目的地,只是步行出去溜达溜达,走走深圳的街巷,这曾是她想象过许多次的。可是今天的一切和想象中又完全不同,她逛的不再是他的城。虽然这一路上,她的脑子里时不时地出现他的名字,他的样子。
黎凡真的老了好多啊。艾琳在饭店看到的时候,心头一震,都说男人经得住老,其实凡胎肉身的,哪个能真的经得住呢?女人外出见人时,如果注意妆容,还能靠着各种化妆品遮盖掉几分苍老,而男人的苍老无处可藏。他的头上已生出许多白发,白发是会跟黑发一样柔软的吗?那些黑头发是柔软的,她摸过,其实已忘了触感,只是记得黑暗里,那头发的柔软让她印象深刻,这是她在亲密接触里唯一愿意去记住的。他的脸上蒙着褐黄的衰老之色,仿佛被用了特效滤镜,瞬间衰老。这衰老让她在第一眼看到时心里一疼,觉得他被时间挟持了迫害了。时间何曾加害过任何人呢,是每个人自己走着走着便都自然地老旧了,毕竟这瞬间已是整整十年。一生一世最长不过是九个、十个十年罢了。任是谁,这么厚的岁月之尘落在脸上身上,也不能不起大变化。
艾琳试着去想十年前黎凡的样子,却想不起来,只记得那件红T恤。如果再遇到那样的一个人,她还是会认出来的。就像某天在小区边的窄路上,她开车出去,碰上另一辆车要进来,必须有一方退后找个宽敞的地方避让。艾琳一点点后退,白车跟着她的节奏向前,车里的司机看着很像黎凡。之后的近一个月里,艾琳脑子里时不时地浮现这辆一点点开向她的车,和车里的司机。
她想起黎凡离开那刹前自己发给他的那段《不应有恨》,刚从雨里回到酒店的时候,她是心里有痛有恨的。但是现在,看着街巷里遇到的一个个普通行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高一点的矮一点的,忽然觉得恍惚,黎凡是谁呢?真正的他从来没有回来过这座城里,他是留在那刹岛的一个梦中人罢了,就像被自己落在了那刹的毛绒龙。那只小龙被艾琳当成宝贝,每天抱着它睡觉,临走的前一晚她舍不得把它装进行李箱,结果早晨匆忙间小龙就被留在了被子里忘了带走。自己从那刹带回的是美好的回忆,和对文字的热爱。为了走近黎凡,她找了深圳的期刊去做投稿,一篇篇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但她继续写继续投,终于在深青上发表了第一篇文章《何日君再来》。收到样刊的那天是一个晴朗的四月的下午,老旧的居民楼里没有传达室,没有报箱,邮递员把包裹放在二楼的楼梯台阶上,艾琳从台阶上捡起扁平的灰色包裹,心怦怦跳着把它带回家去,并因此而流了几行泪。她把样刊放在抽屉的最底层,想着下一次见到黎凡时,作为礼物交给他,她书写和投稿的动力全来源于此。许多年后,重看这篇文章时,艾琳惊讶于自己可以对一座陌生的城市写出这般的温柔和深情:“我离开的时候,阳光普照,深圳又开始了熙熙攘攘的一天。如果他察觉了我的离去,是否会问:‘何日君再来?’我想回眸,给他嫣然的笑,轻轻告诉他:‘很快!’”再一想,便觉理所当然了,这是他的城。
深圳从未问过她何日君再来,而她自作多情自问自答的“很快”,竟然足足是七年的时间。七年的时长里,许多物事都已经发生了变化,唯一不变的是艾琳一直在面向着深圳书写,给期刊投稿,参加深圳的文学赛事。为了黎凡吗?不,自从八年前在手术时等黎凡的电话和信息一直没等到,她便知道她已经被他从心里抹去了姓名。
艾琳曾跟黎凡说自己在不断长胖需要减肥,黎凡说有套郑多燕的减肥操,可以做一做,郑多燕戴着红帽子的那一套。黎凡只是随口一说,而艾琳当作圣旨,每天坚持做,那套操里有很多半蹲的动作,一开始艾琳根本做不下来,但她在嘴里咬一块厨房纸巾,坚持着做,后来勤奋到一天做两遍。她想有一天肯定会再见到黎凡,那时候她不希望自己胖胖的。半年下来,艾琳真的瘦了一些,同时两条腿的膝盖都被做伤了,全都是半月板撕裂。为了治腿,艾琳用了各种办法,用药草熏蒸,用膏药贴,折腾了大半年也没见效果,最后去医院做了关节镜手术。
黎凡知道她需要去做手术,却许多天里一次也没有联系过她。手术本来定在上午,结果因为那天临时加了两台急诊的手术,一直到下午将近四点钟才安排上。做麻醉前不可以进食,所以早饭中饭都没有吃,饿得心发慌。“他肯定会联系我的,我前面跟他说过我被安排在今天做手术,昨天前天他都没有任何消息,今天他总是会发信息给我的。他会问一问手术怎么样,会让我照顾好自己,收到他的信息,我便不饿了。”艾琳在病房外的走廊上一遍遍地走来走去,一遍遍默默对自己说着,等着黎凡的消息。一直到推车进了病房,她躺上去被带走,到她躺在推车上在手术室外等候,穿绿色衣服的人拿着单子找她的家属签字,她说没有家属就她自个儿,她自己签,她始终没能收到黎凡的消息。直到她出院回家,也还是没有收到他的消息。她联系黎凡,想着他别出什么意外,却发现他一切安好。
那天晚上孩子睡下后,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哭了很久,她哭得合情合理,孩子爸爸烦躁地去睡了,不久便鼾声如雷,他以为她是吵架后的自然表现。女人不如意时真是个难缠鬼,艾琳回到家后便抱怨家里乱,在得知孩子今晚没有干净内裤穿,因为前几天的衣服他都没有洗后,她便失控地咆哮起来,从内裤扯到他的懒惰无能,到他家的一无所有却傲慢冷漠,到她自己这些年忙赚钱忙孩子忙家务落下的病根,到婆婆对她这个儿媳的嫌弃。他被她的目无尊长和吼叫所激怒,冲上去照着她的嘴狠狠扇了一巴掌,而她掐了他的胳膊咬了他的手,他暴躁地一脚把她踹倒在地上,自己进屋锁了卧室门先睡了,以防那自不量力的女人再进来纠缠。
其实艾琳哭的不是她所吼叫的这些内容,这些都陈旧到褪色了,不再足以提供出泪水,哪怕是膝盖上纱布下的创口,因为扭打而往外渗血渗得厉害,染红了厚厚的纱布,她也不觉得那值得哭。她哭的是她终于失去了他,失去了那个在爷爷去世后,唯一曾真正用心呵护过他的人。她哭的是她要的并不多,可是仍然得不到。在这个世界上,她似乎什么也不能得到。从小她便是被爹娘忽略的孩子,工作后前几年的积蓄都悉数交给母亲补贴家用,因为上面有个不务正业的兄长需要买房娶亲要大笔开支。而她自己没结过婚,爹娘没有怎么操心过她的恋爱婚姻,理由是她离得远不在跟前。她和孩子爸爸被彼此孤独落魄的气质所吸引,两个人便走在了一起。婆家虽然没有条件却有要求,嫌弃她不够高挑漂亮,人前人后嘴不甜,在家里又不是个洗刷收拾的勤快手。她曾亲耳听到婆婆和其他老太太们晒太阳聊天时说的:“人家媳妇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有几个像我儿子找的这样的,西红柿烂在冰箱里都不管不顾。找媳妇不就要个体面和能干事。模样不行,做事也不行,天天埋着头抱个书傻子似的,看着真恼人。”对于连婚礼也没办过,婆婆从不说是自己家无分文,却总是理直气壮:“那是我儿子有本事,弄个媳妇虽然不怎么好但是不要钱。”
很多年里她用午饭后的休息时间读书,晚上在孩子睡下后在手机的备忘录里写文章片段,而那时候,厨房的水池里还有一堆碗等着她码完文字后去洗。她想起某天自己为了完成一篇文章而没空做晚饭,在一家人去外面吃快餐的路上,孩子爸爸一脸嘲讽地说道:“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作家?你能拿字当饭吃,我们可不是你这种神仙。”
是的,她早已不是因为黎凡而写,她是把写作当作了一种衔接,一种仪式,一种自我救赎和信仰,不能让它断了,断了后她会心慌,会因为一路向前向远方的奋进被扼杀而觉得人生空虚无着。
艾琳这次来深圳不是为了特地和黎凡说再见,而是在坚持参与了七年后,终于在睦邻文学的赛事上获了奖,她为参加明天下午的颁奖礼而来。这个奖对于深圳本土的资深写作者也许是探囊取物,而对于她却是长期全力以赴后的欣喜。今天早晨坐最早一班飞机到深圳,天气晴好,抵达时这座城正在阳光普照下开始他熙熙攘攘的一天,正如七年前她在《何日君再来》里所虚构的离去之时。像一场梦,像一出戏,她是戏中人,那出戏全是关于她和这座城。而她这个女主角表现得很好不是吗?她归还了蓝珀,把黎凡轻轻地推入这熙熙攘攘的城里,如同让一滴水融进了河流,把一块砖头砌进了墙壁。约翰·列侬说:所有事到最后都会是好事。
黎凡在回家前去了趟万达广场,从首饰店里买了个盒子,店员听闻他只买一个盒子,吃惊地看着他,“买了个项链送人,不小心烟头烫到盒子了。”店长送了个盒子给他,说希望他下次再来照顾生意。黎凡把蓝珀装在盒子里,回家交给老婆,老婆欣喜地接过来,嗔怪地说今天不年不节的还破费买东西,但马上便戴在了脖子上,计划着明天要去买一身搭配的衣服。“老黎,你说我该买什么衣服配呢?年纪大了也不想穿的花哨,白的还是黑的呢?”“白裙子。”“嗯,正好我和洋洋妈约了等会一起去逛街,今天就去买起来。”
黎凡来到阳台上,在阳台角落里的藤椅上坐下来。他点了根烟,大口地抽完后又马上点了一根,把自己浸在烟气里。老婆去阳台上浇花,看到黎凡的脸色,吃惊地问道:“老黎,你没事吧?”“没事,只是有点累,我去睡会。”说完,黎凡在藤椅边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按灭了烟蒂,转身拉开阳台和客厅之间的玻璃门,走去卧室里,关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