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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水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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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深圳回梅山,左子瞻坐的是高铁。列车呼啸前行,像子弹穿破空气,铁轨两旁的树木闪成模糊线条,转瞬即逝,让人觉得虚幻。他想起第一次出远门,大学毕业那年,从梅山到深圳,坐绿皮火车,他一直盯着窗外看。那时窗外是缓慢的,大地清晰、辽阔。火车摇摇晃晃,以舒缓的节奏奔跑,大半个湖南的山水如同画卷,在铁轨两旁有条不紊地展开。通高铁后,绿皮火车就再也没坐过了。在速度与山水之间,更多的人愿意选择速度。左子瞻也不例外。这种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也的确是快,时速三百多公里,刷新了他对出行的认知。从深圳到故乡,被缩减到三个半小时之内。如此一来,这段由绿皮火车带来的漫长旅程,就只剩下了一始一终的两个端点。

窗外是不能看了,头晕。左子瞻把目光放在车厢里,盯着笔记本电脑,先看新闻,再是地图。对地图他有些迷恋,偌大的世界浓缩于方寸之间,在他看来,这个由经纬构成的世界,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现在又有了GPS,卫星遥感地图出来了,视觉由二维变成三维,平面立体化,他对地图的兴趣更浓了。把谷歌地球找出来,在屏幕上放大了看,每个角落都清晰可见,对着一台电脑,足不出户,便可以把全世界都周游到了。

当然,左子瞻关注的范围没这么大,脚下站着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山河浩荡,能游完已经很不错了。高铁上的这点时间,也就够他看看广东和湖南。这是两个与他关联密切的地方。先是深圳,再是长沙,然后是梅山,最后是那座叫炉观的小镇。他依次看过来,与记忆对应,便是半生的履历在时光之链上重现。他被人叫过深圳人、湖南人、梅山人。可不知为何,就是没有人叫他炉观人。有些遗憾,在他心里,小镇才是故乡,那是他生命的起点,也许还是归宿。

从地图上看,小镇三面被山环着,另一面向着一条河流敞开。河叫炉观河,资江的支流之一。过了河是丘陵,梯田一圈圈层叠下来。这是典型的湘中地貌,七山二水一分田。丘陵后面,便是梅山县的县城了,叫梅城,距炉观不远。天气若是晴朗,站在小镇上,可以清楚地把一座七层的石塔看到。那是梅山县的标志,叫北塔。说到梅山,也许没有几个人知道,小县偏居一隅,自古便是荒蛮之地,贫困县的帽子前几年才摘掉。可说到北塔,知道的人就多了。梅山的很多特产,比如水酒、腊肉、猪血丸子、等等,前面都无一例外地冠有北塔两字。这些特产走向外面的同时,也让这座古塔的名气在人间烟火里传播。

北塔已经老了。左子瞻知道,建筑是有生命的,逃不开万物轮回的宿命。终有一天,这座古老的建筑会倾圮,以废墟的形式消失于光阴。他想到了父亲。父亲也是这样,在一天天变老。在左子瞻看来,父亲的生命轨迹与北塔衰败的过程是契合的。北塔对父亲的意义不言而喻。每年正月,父亲都会去县城,到塔前祭拜。这时的父亲就像朝圣者一般,面容凝重,目光笃定,浑身上下透着庄严之气。父亲点起香火,举过头顶,伏跪在地,那份虔诚让人肃然起敬。三叩九拜之后,父亲起身,目光炯炯地仰视着塔顶。古塔有八角,镇守四面八方,每个角上挂有一盏铜铃,虽已锈蚀,但风吹过来,仍会发出沉吟,就仿佛是对父亲做出的回应。父亲和着铃声的节奏,念动祭语,声音铿锵清脆,就像珠玉落入盘中。这是梅山水师独有的语言,也是一条神秘的通道。父亲念起祭语时,心念转动间,与那些虚幻的神灵便完成了交流。

父亲是名水师。在梅山,这曾经是种不可或缺的职业。千里雪峰山脉自南往北,将大半个湘中包围,梅山就像个秘密,藏在莽莽群山之间,宋代以前,不与外界相通。炉观这样的小镇,就更加闭塞了,没通公路之前,只有一条河流将人送往外面。水路九曲十八弯,平静中藏着凶险,让人敬畏,很多人一生也没走出过小镇。因此,水师这一职业也就尤为重要。求财祈福一碗水,消灾镇邪一碗水,小病小痛也是一碗水,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即使交通便利了,公路和铁路穿越雪峰山脉,将外面的世界引进梅山,小镇上有了卫生院和诊所,水师的影响依然无处不在。红白喜事、动土修宅、乔迁入伙、出门远行,都是要找水师问一问、卜一卜的。小镇人去诊所看病,也从来不会叫医生开药,只会叫医生开一付“水”。

从记事开始,父亲就跟他讲一碗水的事。父亲取出碗来,将一块红布展平了铺在桌面,小心翼翼地把碗摆好。碗有些年份了,碗沿的缺口和碗底泛黄的色泽,显示出已经历过好几代人的传承。水是晨间收集来的露水,上承天意,下接地气。父亲缓缓将水注入碗中,水微微荡漾着,平静下来,变成一面清澈透亮的镜子,父亲的面容映在碗中,庄严而又生动。接下来,父亲闭上眼睛,念动咒语。这时的父亲是令人信服的。低沉而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响起时,就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随着父亲的意念一丝丝注入水中。念完咒语后,父亲起身,食指和中指并拢,在碗口轻轻一拂,再一拂,然后又是一拂。三拂之后,父亲拿过一块毛巾,小心翼翼地擦去沾在碗沿上的水滴,说:好了。一碗水便算是化好了。看起来十分简单,轻描淡写间,父亲就完成了。但左子瞻知道,对于水师来说,这绝不简单。一碗水里所装着的,是水师一生的修为,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其间的玄机,水师是不会轻易示人的,这是职业禁忌。

水师有正邪两派,正派悬壶济世,邪派重巫傩之术。父亲属于正派,虽也会些符咒之法,但归根结底是一名医者。阴阳五行、奇经八脉、五脏调理、针炙推拿,父亲无所不通,对中草药更是如数家珍。小镇上别的小孩开蒙,要么学儿歌,要么背千字文、弟子规、三字经,左子瞻背的是汤头歌。父亲以异于常人的教育方式,在左子瞻身上复制着自己的童年。父亲小的时候,祖父就是这样教他的。祖父也是名水师。左家是个小姓,在小镇上能受人尊重,也是来自于两代水师的积攒。闲着的时候,父亲会带他上山,教他认识各类中草药。在父亲看来,万物相生相克,飞禽走兽,花花草草,根叶果实,骨肉皮毛,皆可入药。父亲教他认识的不仅仅是药,而是整个大自然。那时他对父亲是崇拜的,也想着要跟父亲当名水师。可教归教,父亲却并没有让他继承衣钵的意思,只是要他好好读书,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他也遵从了父亲的意愿,把书念得可圈可点,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书本上的公式和逻辑,培养出来的是理性,与水师的偏于唯心是相悖的。书读得越多,他对父亲的崇拜也就越淡。等长大一点,去了县城读中学,父亲在他心中的光环,已无形之中被消解一空了。填写入学资料时,家长一栏,有职业这项,他写了水师两个字,后来想了想,又划掉了,改成了农民。那时他就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让父亲骄傲的身份,已经让他有点不屑。对此他并不意外。事实上,父亲自己也知道,水师一天比一天没落,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随着经济发展,小镇越来越开放,先是有了铁路和公路,后来又有了高速和高铁。越来越快的交通工具,不断将小镇人送出去,将外面的世界带进来。小镇上有了网络和手机,进入一个庞杂的信息时代。小镇变了,小镇人也变了,丰富多元的知识补充进来,小镇人的观念不断被刷新。与水师有关的一切,被定义成了迷信活动,遭到明令禁止。父亲丧失了行医的资格,逐渐成为一位闲散之人,就像很多民间艺人一样,风光半生,却难逃凄凉晚景。但父亲并未放弃水师这一职业,他一如既往地修行、上山采药,炼制各类粉末和药丸,或者摆弄一下易经八卦,帮人看看风水、算算前程和运势,偶尔也会给人看病,都是些老人,不相信药,只相信水。其次就是去一些现代医疗无法抵达的偏远山村,须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却分文不取,此时的父亲,行医的目的已不再是养家糊口,而是恪守一名水师的本分。

不可否认的是,无论水师如何没落,父亲对他的影响是一直存在的。高考填报志愿,别的同学都奔着热门而去,要么选择经济和管理,要么选择自动化或计算机,他选择了学医。父亲十分欣慰,说学医好,悬壶济世,为来世修德。他不相信来世,但确实是从小耳濡目染,受父亲熏陶,才想着要成为一名医者。大学本硕连读,七年时间,通过系统的专业学习,建立起一套完整的医学理念,他品学兼优的同时,也与父亲越来越远。他不否认父亲的医术,但现代医学的严谨,与父亲那个披着神性光环的世界是背道而驰的。父亲甚至连个听诊器都不会用,全凭经验来诊断。对水师被取消行医资格一事,他是认可的,在现代医学面前,父亲那种随意的行医方式显然已经落伍,就像他采集的中草药一样,永远也脱不掉泥土和草根气息。

毕业那年,父亲打电话给他,想让他回梅山工作,先找家医院干着,锻炼几年,等取得执业资格证后,就在小镇上开家诊所。这是父亲的梦想。水师被明令禁止不能行医之后,父亲便想开家诊所,继续他的行医生涯。凭心而论,就医术而言,父亲绝对有这个资格。可是开诊所需要的不是医术,而是一堆毫无用处却必不可少的证书和证明,比如说学历、资历、等等。父亲连高中都没有读完,自然没有这些。这也是所有民间医者的悲哀,无论医术多么高明,都得不到正式的认可。父亲努力了好些年,也没能把诊所申办下来,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这当然是父亲的一厢情愿,诊所太小,装不下左子瞻的理想。梅山也太小,在地图上,就是尘埃那样微小的一点,同样装不下他的理想。那时流行的名词是南漂北漂,大学生无一例外,毕业后都奔着北上广深而去。从学校出来,他连家也没回,就买张车票去了深圳。


二.

梅山是个小站,只停三分钟。车厢里“叮咚”一响,高铁减速缓行。列车广播员的声音已经急不可耐了,汉英两种语言交替着,将下车的乘客从座位上驱赶起来,也将左子瞻从回忆拉回现实。窗外一排塔形的电线杆缓缓闪过,车厢一晃,高铁稳稳地定在铁轨上,一座小城静止下来,在视线里停住不动。

这就是梅城了,举目望去,街道是熟悉的,房子是熟悉的,就连空气中的味道也是熟悉的,一切都那样亲切。这也是小县城和大城市的区别。在深圳生活了十几年,他始终记不住那座城市的样子,身边的人事如走马灯一般,瞬息万变,有时转个身,就会感到一种莫名的陌生和茫然。梅城虽说也在变化,却带不来陌生感。小城的每个角落、每寸土地,都像是一张内存卡中的存储单元,能永久封存并时刻触发他的记忆。

左子瞻把电脑收好,取下行礼,下了车。站台上没多少人,人流密度被高铁的运输效率稀释了,曾经的拥挤不复存在。站台是半露天的,顶棚像本翻开的书,倒扣在几排粗大圆柱上,阳光从孤形的边缘斜照进来,在地面铺成狭长的一条光带。一些影子在光带里晃动。那是接站和送行的人,脸上挂着喜悦或惆怅。左子瞻有些触动,站台就是面镜子,能够将人间冷暖映照出来。上车下车之际,是亲人间的迎来送往,情侣间的聚散离合。他记不清楚有多少次从这个站台离家,又有多少次从这里回家。父亲从未迎接过他,也没送过。父亲是个不善表达的人。

出检票口,一阵喧闹扑了过来。马路上交错穿行的行人和车辆、两边店铺里涌出的生活气息,瞬间将一座小城填得满满当当。车站前是个广场,一座黑色的雕像立在中央,身姿前扑,双手反在后面,正在努力甩掉身上的军衣。这是梅城的名人之一,****时期的英雄,也是左子瞻青少年时期的榜样,他下水救人的事迹被写进课本,后来又变成一座雕像,以永恒的姿势立在梅城。小学到中学,每年清明,学校都会以班级为单位,组织学生来此悼念。那时的梅城人血性,崇尚英雄,雕像前总是有很多的人,一张张脸仰起来,让这地方充斥着一种看不见的庄严。那是以前的事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时代变了,如今英雄已经走出了课本,雕像前也空空荡荡,除了匆匆路过的行人,连个拍照的也没有,英雄的光茫在这座日益衰败的雕像上已经看不到了,只剩下孤独和苍凉。左子瞻也只是瞥了一眼,就匆匆路过,没有停留。

穿过广场,左子瞻走到路边。一辆出租车及时过来,停在他面前。车窗里伸出一张脸,年龄不大,一副和气生财的样子,眉眼间挤挤挨挨的全是笑意。

“去哪里?”司机问。

“炉观。”左子瞻说。

“赶紧上车,我们算半个亲戚,我婆娘也是炉观人。”司机说,脸缩进了车窗。开出租车的都是些能人,三言两语,就能将一层亲戚关系拉扯出来。这也正常,回到梅山,世界就小了,一共就那么几十万人,五百年前血脉相连,在街上随便遇到个人,聊上几句,十有八九都能聊出点关系来。

左子瞻上了车。司机将车子掉个头,往炉观方向走。梅城的公路多是上世纪所修,老化得厉害,路上车辆不多,却总是杂乱地挤着,就像盘下到一半的残棋。到了出城地界,不出所料,路口堵起来了,高德地图上显示醒目的一段红色。左子瞻立马焦灼起来。在深圳生活,每天都像匹马一样,被生活鞭策着奔跑,对时间有种近乎苛刻的敏感。再看看司机,手扶着方向盘,脑袋伸在车窗外面抽烟,神态悠闲,就跟坐在茶楼里没什么两样。这也是所有梅城人面对拥堵的姿态。左子瞻坐不住了,吩咐司机改道。

“去资江边吧。”他说。

“你是想去看看北塔吧?”司机把烟扔掉,脑袋从车窗外缩回来。

“嗯,是的。”左子瞻点头附和。实际上,让司机改道的那刻,他并没有想起北塔,只是想逃离眼前的拥堵。

“这就对了,那可是咱梅山人的宝塔,不能忘。”司机把方向盘一扭,车子拐上另一条路。往前走五十米,再一拐,就是老县政府。一栋红色的苏式建筑,在树荫中若隐若现,虽然早已不办公了,但昔日的那股威严仍在,货车和三轮车很少从这里经过,路面自然比别的地方通畅些。车窗外面,一座小城又开始流动起来,左子瞻心中那股由拥堵带来的烦闷渐渐得到消解。

“兄弟,在哪里发财?” 司机问他。

“深圳。”左子瞻说。

“好地方啊,我也去过的,在龙岗的一家工厂,待了两年,打工……”司机顿了顿,又说:“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一个月两三千块钱,每天加班加点到晚上十二点,实在扛不住,就跑了回来,没办法啊,没文凭也没技术,在那种遍地都是人才的鬼地方很难混下去,我就是个被深圳淘汰的人。还是你好,书读得多,一看就知道事业有成。对了,你在深圳干什么?大老板吧。”

“也是打工。”左子瞻往前面看了一眼,后视镜里,映着一张沮丧的脸,一提起在深圳的过往,司机有点挫败,眉眼间的笑意消失了。这不奇怪,事实上,那座城市会让很多人都感到挫败,包括自己。从毕业到现在,一晃十几年,他一直在努力,从医师升到主治医师,再升到副主任医师,近几年又把副字去掉了,算是到了职业生涯的顶峰,按理来说,这样的成绩算是不错了,可是看看身边那些忙着创业的人,随便找个出来,就是面镜子,立马能照出他的平庸。

“看你的样子,就像个老板。” 司机说。

“老板还能长脸上?”左子瞻笑了笑。“深圳也不能全是老板啊,要不谁来打工?其实回来挺好,梅山也很不错。”

“那倒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没什么压力。”司机的声音又变得愉悦了。这是个没什么的城府的人,跟所有小城人一样,心和肠子都是直的。左子瞻几句话,让他顿时就忘记了刚才的挫败。后视镜里的脸又舒展开了,话也密了起来,说深圳再怎么牛逼,也是新建起来的,钱是多,有个卵用,买不来历史。“还是我们梅城好,从宋代归化到现在,近千年的时间,都成精了。”说着往前指了指:“你看北塔,多牛,随便拿块石头出来都可以当深圳的祖宗。”

左子瞻看了看,司机手指的方向,是个灰色尖顶,披着阳光,从一排参差的楼房顶上冒出来,古老中透着庄严,确实让人有膜拜的冲动。但司机的话有点过了,梅山有历史不假,深圳没有历史却是误解。一千多年以前,客家人就在那里扎根了,他们建造的围屋,以及明代留下的所城,跟任何古建筑比起来,都毫不逊色。只是,那座城市的历史被强大的经济光茫遮蔽掉了。

梅城不大,资江笔直穿过,将小城劈开成两半。北塔在资江边上。司机把车开到堤下,停下来。左子瞻付过车钱,下了车。太阳还没落下去,在江对岸低低地挂着,光线斜照过来,将一层温暖的桔色涂抹在古塔身上。塔前空空荡荡,弥漫着一股冬季的荒凉。偶尔来个人,也只是许个愿,就转身离开。节假日会热闹些,有从外地来的游人,但也只是拍个照就走。梅城这些年旧改,几条老街拆了之后,半座古城就没有了,北塔已是一处孤景,没有多少观赏及逗留的价值。但这并不影响它在梅城人心中的地位。这些前来叩拜的面孔,依然十分虔诚,他们双掌合十,心无旁骛的样子,让左子瞻不得不相信,梅山人所信仰的那些神灵就在塔中,目光如注,审视着苍生的幸福与疾苦。父亲年轻时,正是在北塔面前,通过仪式成为了一名水师。

左子瞻找块地方,坐了下来。冬季的资江既寒又瘦,水面缩在距堤岸十米开外的地方。长堤下面是片白色浅滩,卵石密密麻麻地铺着。对岸的半边小城跌在水中,偶尔有运沙的船只驶过来,将水波层层荡开,小城在江中摇晃。左子瞻的思绪也跟着晃,脑子里闪过一些儿时的画面。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那时他大概读三年级,也许是四年级。他和几位同学从小镇上看到北塔,就想翻越那片丘陵,去县城里看看。那时还小,不懂什么叫近在眼前,远在千里。北塔看起来不远,就那么清清楚楚地立在那边。他们从早上出发,一直走啊走,大半天了,还没挨着县城的边。那时他才发现,眼中的距离是不可靠的,两只脚也没有想象中的强大,看上去近在眼前的县城,走起来竟是那么遥远,无论如何努力,北塔始终远远地在丘陵那边立着,就像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及。

后来走不动了,只好放弃。返回时,路更远了。走着走着,天黑下来。原野上秋风四起,瑟瑟地掠过树林,发出撕裂般的呼啸,如同鬼哭。几位同学吓得抖成一团,不停地叫着喊着,有的大声说话,有的唱着走调的歌曲,以此来驱散心中的恐惧。左子瞻倒不怕鬼,身为水师的儿子,在鬼神面前,他有无惧的资本。他怕的是黑暗,那天晚上没有月光,只有零星的几点灯火落在乡间,照不见那个未知的前方。触目所及之处,深不可测,小镇和家被吞噬了,他生出一种永远也法抵达的绝望。

与恐惧相比,绝望更让人慌乱。左子瞻没有发抖,手心里却冷嗖嗖的,全是汗。直到一支手电筒的光束出现,他才从慌乱中挣脱中出来。光束亮起的地方,一个粗大的噪门在高声呼喊他的名字。是父亲的声音,就仿佛想抓住什么似的,从黑夜中急切地穿过来。他应了一声。光束迅速靠近,转眼间,父亲已经到了跟前。左子瞻脖子一缩,以为会挨顿揍。但父亲没有打他,连骂都没骂,只说了两个字:回家。说完转身就走。左子也跟着走,没走几步就“唉哟”一声坐下了。他毕竟是个少年,细皮嫩肉,走一天路,脚底下早烂了。父亲没来时,慌乱让他顾不上疼痛。父亲一出现,疼痛也就跟着出现了,从脚底板涌上来,针扎一样,直往心里钻。

“真走不动了?”父亲看着他。左子瞻点点头,把鞋子脱下,亮出两只脚底板。父亲把手电移到跟前,光亮中,满脚底板的水泡像浸了水的黄豆,一粒粒明晃晃地鼓着。父亲白他一眼,说:“就这点本事,还想着往外面跑。”然后是一股力量过来,钳在他的胳膊上。来不及反应,他已经被父亲拎起来了,往后一甩,落在一个坚硬却带着温暖的背上。记忆中,那是父亲第一次背他,也是唯一一次。回到家里,父亲出了一身的汗。

左子瞻看看表,时间走到了傍晚,江面开始起风,顺着浅滩掠来,刀子一样,又硬又冷。左子瞻抱紧胳膊,打了个颤。从回忆里出来,脸上留下两线冰凉,擦了一把,眼角是湿的。天色又暗了些,黄昏沉到江面,像块锻子,沿水面均匀地抖开。这是一天之中,太阳在小城里留下的最后时光。梅城四面环山,夜来得匆忙,背阳的地方,已有灯火亮起。左子瞻站起来,拍拍腿,一阵酸麻从脚底涌起来,又逐渐散去。一辆公交车开了过来,停在长堤边上。有位妇女挂在门口,红色围巾裹住大半张脸,却裹不住一个粗鲁的声音。炉观女人说话都这样。她大声嚷嚷着:“最后一班车,到炉观的走了。”


三.

在左子瞻印象中,梅山的公路都是些弯弯曲曲的记忆。高速公路修通之后,弯曲的记忆陡然间被拉直了。从梅城到炉观,路牌仍未改动,标注是十三公里,但实际已经近了许多。他刚找到座位坐下来,屁股还没热,公交车已离开高速,从连接线上拐了下来。出收费站,就是炉观。小镇披着夜色,沉默地靠在群山边上。雪峰山脉绵延千里,到了小镇上,突然抬高,耸出几座孤峰来。最高的那座叫凤阳山,中秋以后会起霜,变成积雪盘在山顶,整个冬天,都会有雪光从山顶泄下,清冷地照到小镇上。炉观的夜晚看上去是半透明的,比梅城要亮堂些。

“师傅,踩一脚。”左子瞻让司机停车。

“还没到。” 司机回头看他一眼。

“就这里吧,也没几脚路走了,我下去动一动,手脚都要麻死了。”左子瞻把包提起来,甩在肩上。

“不着急,再两脚油就到你家。你是左师傅的崽吧。”

“你认识我?”

“认识你爷老子,错不了,你和他蛮挂相。”

司机是个圆脑壳的男人,顶着一头自然卷曲的短发。从面相上看,约摸四十上下,脸上挂着小镇人特有的慵懒。这模样是有几分熟悉的,只是叫不出名字。小镇就这么大,自古以来,就是几大姓氏住着,无论如何开枝散叶,只要往源头寻找,总有丝丝缕缕的关系顺着血脉绵延过来,像树根一样连在一起,即使从未谋面,也能从脸上找出点线索来。左子瞻想起来了,这脸很像他的一位同学,那年高考的文科状元,被人民大学录取,出息了,照片至今仍贴在学校的荣誉榜上。按年龄判断,开公交车的这位应该是弟弟。问了下,方向是对的,长幼却弄反了。

“不是弟,是哥。”司机及时纠正。“我最少大你一个巴掌,四十五了,正月的,过完年就四十六。”

“你不讲还真看不出来。”左子瞻说,他确实有些意外。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小镇上生活,没什么压力,轻轻松松就把一辈子走完了。小镇人的长相,普遍都不催老。

“你老弟怎么样?”左子瞻问。

“搞不清楚他,在北京混着,鬼崽子想成仙,好几年没回炉观了。”

“工作忙吧,是好事,事业有成嘛。”

“卵谈情,事业有成,就可以不回家了?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这是老话。我看他就是只白眼狼,六亲不认,五谷不分,娶了老婆就忘了爹娘,白养他了。读那么多书有个卵用。”司机说,看了看左子瞻,又解释道:“我不是说你啊,你还不错,懂得孝顺,过年了知道回家看看爷老子。”

“也不能这么讲吧,尽孝不一定要在堂前,时代不同了。”左子瞻辩解了几句,为那位久未谋面的同学,也为自己。但转念一想,这样的辩解明显是底气不足的。丢掉亲情,丢掉故乡,是他们这代人的通病。这十几年,他回小镇的次数屈指可数,偶尔回来,也只是过个年就走。

“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拿条卵来尽孝。”司机没有停车,絮絮叨叨地又往前开了一段,到了河边,才踩住刹车,把车靠边停稳。“吱嘎”一响,车门对折着打开,左子瞻下了车。一个滚圆的脑壳从车窗里伸出来,带着只手,挥了下,公交车从尾部喷出一道白汽,消失在马路拐弯的地方。

转过身来,眼前是波光粼粼的水面。这就是炉观河了,从山间蜿蜒出来,进入小镇之后,陡然伸直,水面像扇子一样打开,水流变得安静且平缓。沿河堤往前,没几步就进了老街。说是老街已不准确,小镇人有了钱后,就将以前的木房子拆掉,建成了钢筋水泥,只把称呼留了下来,毕竟“老街”这个名字已叫了上百年,是好几代炉观人的记忆,若是叫成别的什么街,小镇人是不会接受的。

他家的房子在老街尽头,是父亲一手所建。从选址到设计,到施工,再到装修,父亲将自己的审美,一丝不苟地注入每一个环节。忙忙碌碌地折腾了两年多,一座充满复古风格的宅子终于立在了河边。初一看,觉得父亲很有想法,往细里看,却发现原来就是多年前已倒塌的那座祖宅,被父亲从记忆里搬了出来。房子建好之后,锦上添花的工作从未停止过。父亲在前院种满了花草,挖了个鱼池,一座假山也陆陆续续地垒了起来。这位落魄的水师,为了填补失业之后的空虚,只能在自家院子里,以种种奇思妙想,来消解他人到黄昏却依然旺盛的精力。

这次回来,又有了变化,不知何时,门口多了两棵雪松,就像两把苍翠的大伞,撑在铁门两旁。在小镇上,雪松是罕见物种,也不知父亲从哪里移栽来的。左子瞻被父亲的杰作牵引着,到了门前。一条人影一晃,从雪松后面转出来。是父亲,腰背微微弯着,双手拢在袖中,怕冷似地抱紧胸口。也确实是冷,旁边就是雪山,小镇上的风比梅城要多些凉意,扎在脸上,有凛冽的感觉。

“回来了啊。”父亲说,脸上挂着惊讶。但左子瞻一眼就能看出,父亲其实早就候在这里了。为了掩饰见到儿子的激动,父亲就像位蹩脚的演员,以拙劣的演技在他面前表演一场偶遇。父亲总是这样。

“下午就到了,在梅城转了一会。”左子瞻说。

“门前冻,先进屋。”父亲吸了口气,把手从袖子里抽出来,放在嘴边呵了两下,去拿儿子肩上的包。

“不需要,我自己背。”左子瞻肩膀一侧,避开父亲的手。父亲有些尴尬,手收回去,落进兜里,摸出一烟盒来,拿了一支递给儿子。

“不用,已经戒了。”左子瞻摆摆手。

父亲愣了愣,那支烟捏在手里,有些不知所措。他和儿子之间,向来无多少言语,所有的交集都在烟上。一递一接之后,再点上火,辈份带来的疏离感也就淡了。现在,这样的交集被打破,他和儿子之间,突然出现一块巨大的空白,一时找不到方式填补。“戒了啊,戒了也好。”父亲反手把烟送到自己嘴里,掏出火机点火。

“你最好也戒掉,对身体不好。”左子瞻看父亲一眼。父亲又愣了愣,打火机定不住动,一束火苗摇晃着停在嘴边,不知是该点上,还是听儿子的话把烟塞回去。最终还是点上了。

“戒不了了,七老八十的人,还管它对身体好不好,要死卵朝天。”抽了口烟,父亲将话和一团烟雾吐出来。

“一天到晚烟不离嘴,这东西能当饭呷吗?”左子瞻说。

父亲没再说话,烟叼在嘴里,狠狠吸着。父子俩一前一后,进了屋。


四.

饭菜早就准备好了,几只大碗翻转过来,倒扣在另外几只大碗上,揭开来,还冒着热气。实际上他并不饿。在深圳的这些年,就像活在一道程序中,饮食起居一成不变,按着既定的序列进行,到了饭点就知道饿,过了饭点,立马就不知身上有个胃了。但他还是把碗端了起来,不吃一点,母亲是不会心安的。

桌上一如既往的丰盛,柴火腊肉、火焙禾花鱼、雪花丸子、擂辣椒拌皮蛋、三合汤,满满当当的一桌,都是些经常出现在梦里的菜,也是乡愁中最牢固的组成部分,筷子落下去的瞬间,体内的饥饿感立马就被唤醒了。左子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在母亲满意的目光中,一碗饭很快就扒完了。母亲又添了一碗,左子瞻端起来,还是迅速扒完。母亲再要添时,他伸手拦住了。

“妈,我又不是猪。”左子瞻笑着说。一个饱嗝跑到嘴边,他喝口汤压了下去,指指肚皮,说:“饱了。”

确实是饱了。母亲清楚他的饭量,没有再添,就站在桌边,看着他,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母亲有两年没说话了,当然不是哑巴,以前是个大噪门,脾气也大,动不动就能咆哮起来,整条街上的人都能听到。可是人生无常,前年春天,嗓子里突然长出来一个瘤来。父亲将这事告诉他时,母亲已经吃不下饭,也说不出话了。接到深圳一检查,咽喉癌。

“怎么办?”他当即就慌了,拿住诊断结果,手不停地抖,就仿佛捏住的是母亲的灵牌。医院给出的治疗方案是开刀切除。以他的经验,到了这一步,意味着生命已进入倒计时。悲哀的是,身为医生,他丝毫没有将母亲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能力,唯一的优势只不过是比别人更清楚生死的界限。

“慌什么?天塌不下来的。”父亲把诊断书从他手里夺过去,看一眼,两把就撕碎了,扔在垃圾桶里。“开刀?扯什么卵谈,少听这些庸医放屁。你娘老子是血肉之躯,又不是棵树,开个卵的刀。得癌症的人我见得多了,不进医院都活得好好的,进了医院,就相当于一只脚已经踩进了棺材里,多半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我看都是被这些庸医吓死的。”

左子瞻说:“左一个庸医,右一个庸医,医生跟你有仇啊,全世界就你厉害,都这时候了,尊重点科学好不好,这不是儿戏。”

父亲说:“你少在我面前五马长枪,读了几年书,就不晓得自己姓左了?你娘老子的事还由不得你,我说了算。”

左子瞻说:“你是医生还我是医生?”

“你抖个卵,医生了不起啊?”父亲两眼睛一瞪,发起火来。“我给人看病的时候,你还没养出来呢,跟你比我也就差个证。”

左子瞻有些愣。有始以来,父亲第一次以水师的身份与他对话,相当强硬,每个字从嘴里出来,都像颗钉子,坚锐、掷地有声。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父亲——一个行走于乡间的传奇人物又回来了。

过了一会,父亲平静下来,拍拍他的肩膀,说:“生死是命,不是病,医生能治病,治不了命。 ”

“那你呢?”左子瞻问。

“我可以试试。”

“有把握吗?”

“这事谁他妈能有把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父亲往头顶指了指。“得看老天是否开恩,死马当活马医吧。”

说罢便带着母亲走了。左子瞻没有阻止,也阻止不了。身为水师,父亲有属于自己的领域,在那里,父亲是王,任何人都无法撼动。

回炉观后,父亲每天为母亲化一碗水。不可思议的是,九九八十一天之后,母亲好了。只是不再说话。这也是父亲的意思,说母亲就是话说多了,说狠了,没积下口德,老天看不过去,才长个东西堵她一堵。左子瞻承认父亲的医术,作为水师,父亲甚至有超出医学之外的能力。可他无法接受父亲的言论,动不动就以因果和宿命去解释一切,显然是荒诞的。从人权角度看,也对母亲不公,这种蒙骗下的失语,甚至比死亡还要可悲。当然,这样的想法也只是昙花一现。他有过愤青时期,上大学时,受西方价值观的影响,喜欢把人权和自由一类的名词挂在嘴边。当了医生之后,见多了生死,才知道那时的愤懑只是年少无知。在生死面前,人权也好,自由也罢,都不值一提。母亲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好,哪怕沉默不语,活成一块石头。

更何况,母亲并不是石头。不说话以后,母亲照样活得生动,把从沉默中积蓄的力量,转移到了家务上,就像台永动机,不停地转。左子瞻刚吃完,母亲便收拾好碗筷,将桌面清理干净,拿过一条围裙,寄在腰间,转进厨房里去了。水龙头“哗啦”一声被打开,然后是洗洗刷刷的声音,锅碗瓢盆碰撞着,一股人间烟火的味道从母亲两手间升腾起来,弥漫在屋子里。

左子瞻喜欢这样的时刻,这才叫日子。他已经有很久没进过厨房了。在深圳,一日三餐都靠外卖解决,每次见到骑在电动车上的黄色马甲,就像条件反射一样,毫无由来地感到抗拒,可又离不开他们。跟陶琪在一起之后,这种状况曾有过改观,恋爱那阵子,她很喜欢进厨房,以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向他展示一位贤妻良母的品质。结婚以后,情况突然就变了。陶琪是位空乘,飞国际航班,大部分时间在天上。聚少离多,一个桌上吃饭都难,厨房自然也就成了摆设。开始的时候,也会吵吵,后来就适应了,也看透了,婚姻的意义,无非就是为彼此的人生提供一个支点,围着它转一圈之后,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凭心而论,陶琪还算不错,家庭背景、学历、工作、长相,都符合男人对女性的要求。但妻子与恋人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站在婚姻里看,很多东西都变形了,这世上最动人的女性形象,也许只是母亲在厨房里的样子。

饭后照例犯困,伸伸懒腰,疲惫顿时漫了上来,左子瞻走到厨房门口,跟母亲道安。母亲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拿过一张脸盆,要给他打水洗脸。左子瞻摆摆手,说不用了,太困,得睡了。就上了楼。

房间早收拾好了,散发着一股木质家具的清香。床、书柜、书桌,都摆在熟悉的地方。每次回家,房间都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就好像他一直都住在这个家里,从未离开。左子瞻和衣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开始数羊。他睡眠不好,每天睡前都要数一数,当然没什么效果,只是习惯。但小镇跟深圳不一样,只数到两位数,他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五.

一觉醒来,天色大亮。昨晚忘记拉窗帘,窗户是敞开的,光线大大方方灌进来,铺在房间里,有些晃眼。穿好衣服,左子瞻下了楼。来到后院,刚出屋檐,脚下便陷进一片柔软的沙沙声里,才知道昨晚下了雪。跟往常一样,一到冬季,小镇上的天气就变化无常,昨晚天上还是干净的一轮明月,睡个觉的工夫,雪就铺了下来。小镇已被一层白色覆盖,天地茫茫,难分界限。

院子也是白的,两行脚印陷在雪地里,交错着延伸到一张八桌仙前。父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桌上摆着香炉、供品、和一只老旧的瓷碗。此外就是一尊高约半米的神像,头上脚下,就像拿着大顶。这是梅山水师的祖师爷,叫张五郎,是位头上脚下的怪人,一生都倒立着行走。梅山的很多的神灵都是如此,从传说里来到现实之后,总会有些怪异,要么身体畸形,要么面目狰狞。从这一点来看,鬼神之间,其实是有几分相似的。父亲也说过,鬼神难辨,神鬼两界,并非对立,而是殊途同归。

顺着两行脚印,左子瞻走到父亲跟前。父亲双手交叠,护住丹田,双目微闭,正在练习吐纳之术。风很大,呼啸着从北边过来,将寒意卷进院子。天是阴的,云层像铅块一样密实地压下来,没有散开的迹像。估计雪一会儿还得接着下。空气中偶尔传来“哗啦”一声巨响,那是风把树摧折了,积雪落下来砸到地上。父亲已经入定,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对左子瞻的到来以及雪落的声音浑然未觉。

这是父亲的早课,也是梅山水师的养生之法。一呼一吸之间,清气入体,浊气排出,慢慢会达到通体舒畅的效果。身为水师,这样的练习是必不可少的。练习完吐纳之后,父亲还会化上一碗水。父亲是个执着的人。尽管水师的辉煌已经不再,一碗水在小镇上也失去了用武之地,但父亲仍一如既往。对父亲的坚持,左子瞻虽难以理解,却也不反对,一个人心怀执念,总比心如枯木要好。况且,生命本就是由无聊和重复构成,没有哪件事情具有绝对的意义和价值。

学着父亲的样子,左子瞻双手交叠,抱住丹田,闭上眼睛,很快就进入了一种空明的状态。站了一会,腰间传来震动。睁开眼睛,左子瞻从冥想中出来,又回到一个白雪茫茫的世界里。他终究无法像父亲那样,心无旁骛。

手机拿出来,瞄一眼,是陶琪发来的信息,不用看也能猜到,除了找离婚协议书,不会有别的事。走到这一步,他有点无奈,却也在意料之中。他们婚后的生活其实还算平稳,毕竟朝夕相处的时间不多,没有多少机会吵架。但终究还是没有逃过七年之痒的魔咒。第六年的时候,矛盾开始了。他想要个孩子,她坚持丁克。婚姻中,这样的分歧是致命的,一旦出现,便很难逆转。更致命的是,陶琪有个移民美国的计划,总觉得大洋彼岸的月亮比较圆,等存够了钱,就会去那边生活。这是价值观的问题,比丁克更让他难以接受。因此,当她提出离婚时,他答应了。离婚协议书已经签好,就放在床头柜里。但凡她能像其他女人那样,过几天正常日子,在家里多待些时间,就能找到。可她大部分时间在天上飞着,或者在地球另一端的某个国家待着。偶尔回到深圳,也是行色匆匆,很少有时间在家里停留。对她来说,家的意义,无非就是航班往返中的一家酒店。她甚至常常无法找到自己的日常用品,而衣柜、床头柜、储物柜等这类与生活息息相关的地方,更是从来都懒得去翻一下。这样的日子,确实无可留恋。

熄掉屏幕,左子瞻没回信息,将手机塞回兜里。再看父亲,这位敬业的水师,显然又进入了另一层更高的境界,头上正丝丝缕缕地冒着热气。这便是父亲所说的三花聚顶、五气朝元。水师练到一定程度,任督二脉打通之后,精气神便能贯而为一。他觉得没那么玄乎,从生理上解释,无非就是汗水蒸发和凝固的过程。但至少能够看出,早课中的父亲,虽纹丝未动,实则是劳心劳力的。平静的表象之下,父亲的意念里却是风起云涌。化水时更加费神,从头至尾,须一气呵成,不能有丝毫的停顿和偏差,水师的秘密就藏在其中。他多次目睹过父亲化水,却始终无法洞悉其中的秘密,那是一种比魔术师更加隐秘的手法,父亲已练得炉火纯青。

过了一会,母亲出来了,站在门口,笑眯眯的看着他,不说话,脸上的信息却很明显,早饭好了。母亲是来叫他吃饭的。很奇怪,这两年来,母亲虽无言语,却丝毫不影响和他的交流。就仿佛有条神秘的通道,连接在母子之间,无需言语,就能读懂彼此,这也许就是血缘的奥妙之处。

进了屋,洗漱完毕,母亲把早餐端到桌上。小镇上只有早晚两餐,千百年来如此。祖辈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田地间养成了一日两餐的习惯。现在的小镇人,早脱离了农耕生活,小镇不断开发,没剩下几块可耕种的土地,但饮食习惯仍顽固地停留在过去。早餐是一天中最重要的。又是满满一桌,比昨晚更加丰盛。还是他喜欢的菜,却没有昨日的胃口。只吃了几口,就觉索然无味。不是菜不好,是身体原因。想必是昨日在资江边待的时间太久,受了风寒,胃里直泛酸水,嗓子也有些痒,想咳,又咳不出来。岁月确实很无情,他还没活到年老力衰的年龄,却已经体会到了隐匿于生命中的那条抛物线——三十五岁是顶点,过了三十五岁之后,就开始下行。他才四十岁,已经有一年不如一年的感觉。前几年还血气方刚,大冬天里也敢将冷水一盆盆往身上浇,现在不行了,身体仿佛成了张试纸,稍受点风寒,感冒的症状即刻显露出来,虽然不重,却影响心情和食欲。

左子瞻把碗筷放下。母亲走过来,摸摸他的额头,没发烧,又把他的袖子往上撸起一截,露出手腕。母亲伸出两指,搭了上去。跟父亲生活一辈子,耳濡目染,母亲多少也懂点岐黄之术,一搭上去,就感觉脉象不稳。母亲的眉头蹙了起来,示意他,这是感冒了,赶紧去吃点药。

左子瞻摇摇头,说不用,多喝点水就好了。身为医生,他随身都会带药,却不随意服用。为患者开方,他从不吝惜,总是按最大剂量来开,以便他们尽快好转。在自己身上,却格外谨慎,是药三分毒,能不吃最好不吃。母亲通晓医理,自然懂这道理,没有逼他,只是把电暖炉调高了两档,让屋子暖和起来。

雪在屋外开始融化,屋檐下挂着清晰的滴水声。小镇的冬天是沉静的,让人觉得舒适,安稳。左子瞻泡了杯茶,慢慢喝着。门外传来几声咳嗽,然后是脚步,父亲低头走进屋来。早课结束了,父额头上仍在冒着热气。

父亲看他一眼,从桌上端起一碗饭来,大口大口吃着,很就扒完了。跟他一样,父亲吃饭的速度也很快。这是习惯,小镇人在饭桌上从来不肯浪费时间,细嚼慢咽当然是好,却不如狼吞虎咽来得痛快。

母亲将碗筷收走,桌面空了出来。厨房里又响起忙碌的声音。父亲也泡了杯茶,在左子瞻对面坐下来,掏了支烟叼到嘴里,拿出火机点火。火苗摇晃着递到嘴边,还没点上,左子瞻斜他一眼:“说了让你少抽。”

父亲手一抖,火苗立马熄灭掉,看了看儿子的脸,是认真的,就把烟塞回了盒里。然后是沉默,像层纸一样,隔在父子之间。父亲坐在椅子上,两只脚挪来挪去,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左子瞻觉得既好笑,又有些心酸。父亲虽不算严父,但毕竟是一家之主,小时候,他也像小镇上所有的小孩一样,对父亲敬畏有加。成年之后,这份敬畏才慢慢减少,他觉得父亲越来越像一位兄长。到了现在,父子之间的关系,已经颠倒过来了,在他面前,父亲反倒敬畏起来,处处小心翼翼。这意味着父亲已经承认了自己的衰老,将一家之主的位置让了出来。

沉默一阵子,父亲发话了:“你那个同学,前几年调到市里去了,有前途啊,现在当了卫生局的**。”

“哪个同学?”左子瞻说。

“黄业春。”

“你认得?”

“跟你关系好的同学,有哪一个我不认得?以前经常来家里呷饭的。”

“多少年前的事了,你倒记得蛮清楚。”

“你们联系多吗?”父亲问。

“不多。”左子瞻说。

“那得多联系,同学感情,比什么都值钱。”

“你有事?”左子瞻突然发问。

“没事。”父亲说,习惯性地又去掏烟,看左子瞻一眼,手停在烟盒上,没动。“过年他会回炉观吧,到时让他来家里吃个饭。“

“哪有时间,”左子瞻说。“你见过有哪个当**的不忙。”

“再忙也得呷饭。”

“呷什么饭,都**了,还缺你这口。”

“这是一顿饭的事吗?”父亲说。“同学之间,不得常来常往?”

“来不来往的,不都还是同学。我看是你想来往吧?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讲直的,别绕来绕去。”左子瞻不耐烦起来。不知为何,这次回来,与父亲对话,很难心平气和。他知道父亲想说什么。这位失业的水师,脑子里装着一间自己的诊所。以前没少往卫生部门跑,求爷爷拜奶奶,折腾了好些年,没办下来,好不容易消停了,知道他有个当**的同学后,又死灰复燃。

“那我就跟你讲直的了啊。”父亲头低着,眼神飘来飘去,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语气

小心翼翼。不出所料,就是开诊所的事。父亲说:“我是想问问他,开诊所的事,能不能帮个忙。”

“开什么诊所?有那个必要吗,你缺吃少穿了?”左子瞻说。

“跟吃穿没关系,人又不只长张嘴。”父亲说。

“这事我帮不了你,你爱找谁找谁去。”左子瞻蛮横地终止了话题,不想跟父亲纠缠。本来确实想去趟市里,离炉观不远,九十公里,坐高铁半个小时。每次回来,他都会去一趟,跟几位同学碰个面。在深圳漂了十几年,被那座冰冷的城市同化了,人际交往日益淡薄,除了双亲,想见一见的,也就是少数几位同学了。可父亲提到开诊所的事,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喝光杯子里的茶,左子瞻站起来,将父亲扔在屋里,来到门外。风小了一些,雪却消融得更快了,院里院外,积雪已经薄了一层。两棵雪松上面,露出斑驳的绿色来,像补丁一样缀着,为院子里增添了一丝生气。

出院子,门前是炉观河,平静的水面上,倒映着两岸的房屋。对面也是条老街,叫青石街。在左子瞻看来,那边叫老街才名副其实。几十年来没动过,青石板还在那里,木房子也完整地保留着,连成一线的屋檐下面,挂着一排大红灯笼,显示年关已近,一股喜庆的气氛隔着河面扑来。与这边相比,对岸要活跃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昔日的穷街陋巷,如今摇身一变,已是一处旅游景点,经常会有游客前来,用相机,或者画板,将这条街的样子从小镇上带走。

站了一会,又是一阵咳嗽,左子瞻把视线从对岸收回,转头就看见了父亲,从院子里出来,背着个包,一副背井离乡的样子。

“天寒地冻的,你要去哪?”左子瞻问。

“寒山冲。”父亲说。

“去那里干嘛,鬼打死人的地方,没几户人家了。”

“只要还一户住在那里,我就得去。”父亲一边说,一边向前走去,脚步匆忙有力。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当他以水师身份出现时,就会显示出超越年龄的精力。父亲越走越快,左子瞻看到一个孤独、却又坚定的背影越缩越小,很快就到了老街的尽头。然后是打火机的声音,父亲把烟叼在嘴上,点燃了,一缕烟雾升起来,被风擦掉。父亲带着另一缕烟雾,出了老街。

寒山冲他知道,挂在半山腰的一个村子,百十户人家,近些年精准扶贫,大部分住户已经迁离,住到镇上来了,只剩下几位老人,顽固地守在那里,年纪大了,不想挪动,他们对水师依然有着极大的信任和依赖,为父亲的职业留住了最后的一丝尊严。水师在小镇上被禁止行医之后,这些山间荒野,成为父亲最后的用武之地,也是父亲唯一还能找到些许存在感的地方。


六.

一连几日都是雪,也不大,总是在夜里下起来,白天消融掉,隔个晚上又铺上了。左子瞻没有出门,感冒不见好转,但也没有加重,除嗓子不舒服外,偶尔会有些低烧,没什么大碍。离开深圳,没有工作束缚,对身体状况便没那么高的要求,没必要像个战士那样,时刻保持旺盛的精力和斗志。跟深圳相比,小镇是慵懒的。慢吞吞的节奏里,时间反倒有清晰的质感,就像支画笔,在每个逝去的瞬间,都能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左子瞻也乐意享受这样的慵懒。手机索性关了机,扔在包里,不跟任何人联系,也不去想任何事情,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唯一的活动,就是翻翻父亲的书柜。

父亲学历不高,藏书却不少。小镇上曾经有座惜字塔,小时候,父亲常带他去塔前,跟他讲讲古代读书人的故事。父亲告诉他,笔墨纸砚是神圣的,一纸一字,都必须尊重,什么都可以乱扔,书本不行。现在塔已经没了,但父亲对书本的尊重还在。家里面积最大的房间就是书房,书柜是父亲自己动手打造的,占了三面墙壁。他从小学到高中的课本,至今还齐齐整整地码在书柜里。

此外就是父亲的藏书,多是中医类,《本草纲目》《黄帝内经》《伤寒论》《千金方》等等;《周易》《八卦》《麻衣神相》一类的**书籍也不少。父亲每一本都反复读过,有些是线装书,里面夹着阅读手稿,毛边纸裁成的长条,上面是工工整整的小楷。父亲的小楷写得真好,让他有些意外。以前也见过父亲写字,却没太在意,那时也不喜欢书法,人到中年,有了不同于年少时的审美,才会对传统的东西产生关注。

更让他意外的是,父亲的这些书,他居然读得进去。他学的是西医,接受了太多学科性理论的灌输,其实是看不起中医的,总觉得中医是门伪科学。翻了两本书之后,印象却大为改观。中医与西医,在医理上其实是相通的,各有所长,就像武林中的两大门派,一刚一柔。西医是刚的那派,直来直去,见招拆招;中医则相对来说要柔和许多,因此也具有更多的变数。

慢慢的,了解由浅入深,兴趣也就越来越浓,不知不觉间,左子瞻已经沉浸其中,就像对地图一样,陷入一种迷恋。若不是黄业春打来电话,几乎就要卷不释手,与世隔绝了。这天早晨,他拿了本《腧穴学》在读,正入迷时,父亲气喘吁吁跑来,将打他的阅读打断。

“有电话。”父亲说。

“谁?”左子瞻合上书本。

“你那同学,黄**。”父亲把手机递到他面前。“赶紧接一下。”

“他怎么知道我回来了?你告诉他的吧。”左子瞻斜父亲一眼。父亲嘴唇动了动,没说话,算是默认。左子瞻接过手机,“喂”了一声。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亢奋的声音。

“搞什么鬼?回炉观也不跟我讲一句。”

“我哪次回来也没跟你讲啊。”左子瞻说。

“什么态度嘛?当上主任医师,架子大了啊。”

“主任医师算个屁,就算当了院长,也不还是得被你黄**管着。”左子瞻说。几句恭维,让电话那头立马就舒服了。

“这么说就见外了啊,老同学面前,哪有什么**。” 黄业春呵呵笑着。

“主任医师可以没有,**还是得有的。”

“少扯卵谈了,晚上要不要喝两杯?”电话那头问。

听到喝酒两个字,左子瞻本能地想拒绝。本来就不好酒,加上感冒,更不想喝。但他随即就发现,黄业春的询问只是象征性的,没等他开口,电话那头已经把饭局定下来了。

“晚上大桥饭店见,已经安排好房间 ,那几个家伙也通知过了,到时跟我一起。”黄业春说,就挂了电话。

他俩是小学到高中的同学,同窗十几年。高中时,黄业春成绩不算突出,上了个医护类的专科院校,毕业后回到梅山,当了一名乡镇**,好几年都在工会**这一闲职上挂着,后来谈了个女朋友,只处了一年,就嫌他没有前途,吹了,搞得他差点抑郁。后来精准扶贫政策出来,就申请到边远山区工作,初衷是想找个僻静的地方疗伤,谁知一去就扎下来了。在大山里待了五年,脱贫示范村搞出来一个,AAAA级景区也搞出来一个。如此成绩斐然,自然一路升迁。先调到梅城当县卫生局**,接着又调到市里当卫生局副**,三年时间不到,又把副字去掉了。今年才四十岁,算是**年轻化的代表。这样的人物,当然是很忙的,即使不忙,也得时刻装出日理万机的样子。只有在同学面前,才能稍稍放松一下。因此喜欢组局,动不动就把几位同学叫到一起,吃吃喝喝。以前左子瞻叫他**,他表示反感,觉得生分,现在不一样了,他很享受这个称呼,一是被人叫惯了,二是因为这个**除了职务之外还有另一层含义——组局。

通完电话,左子瞻看不进书了。小镇不比深圳。深圳的饭局,哪怕桌上全是酒鬼,也可以独善其身,滴酒不沾,没人会强迫你。在炉观却不可能,小镇人在酒里泡大,喝酒有绿林之风,兴起时,杯换成碗,整碗往嘴里倒。想想都害怕。左子瞻把书放回书柜,胃里泛起一阵酸水。转过身来,发现父亲还在书房。

“你有事?”左子瞻问。

“没事。”父亲摇摇头,盯着他的脸看了看,说:“你脸色有点不对劲,感冒了吧。”边说伸出手来,摸向他的额头。

“小感冒,不碍事。”左子瞻避开父亲的手。

“得用点药。”父亲说。

“不需要。”左子瞻说。

“对了,黄**找你干什么?”父亲话锋一转,回到正题。

“还能干什么,拉了几个同学,要来炉观呷饭。”

“在哪呷?”

“大桥饭店。”

“到饭店里呷什么啊,死贵的,又不卫生,来家里,我给你们做一顿。”

“同学聚会,你觉得来家里合适吗?”

父亲想了想,确实不妥,就说:“那我也跟你去。”

“你去什么?你是同学吗?”左子瞻脸一板,声音陡然高了八度。其实他脾气并不坏,从医十几年,每天都会碰到些奇怪的患者,因为虚弱,容易焦虑和狂躁。作为医生,他是称职的,无论患者怎么胡搅蛮缠,他都能够面呈微笑,保持心平气和,这也是一名医生应当具备的职业素养。可是不知为何,在父亲面前,他却毫无耐心,一言不合,就按捺不住想发火。

父亲不说话了,手垂在身体两侧,僵硬地站着,既尴尬,又卑微,让左子瞻看着相当难受。他当然清楚,让父亲卑微的,并不是他的态度,而是电话里头那个**。父亲并不是那种趋附权势的人,甚至有点清高。几十年的水师生涯,行医半生,积攒下来的,除声名之外,还有骨子里的骄傲。若不是为了开诊所,这个倔强的老头是断不会弯腰的。他知道父亲想开诊所,也不是为了赚钱,农村养老保险政策一出台,他就帮老两口买了,现在按月领钱,加起来每个月三千多,在炉观这样的地方,不算富有,却也足以衣食无忧。父亲之所以开诊所如此执着,是出于对水师这一职业的保护,如果以诊所为平台,水师便又能在小镇上光明正大地行医了。

“晚上我帮你问问吧。”左子把手机还给父亲,语气缓和下来。

父亲有些诧异,愣了愣,旋即会意过来,脸瞬间就展开了。

“也别抱太大希望,我只能是顺便提一嘴,死皮赖脸求人的事,我可做不来。”左子瞻说。

“这个我晓得的。”父亲说,攥着手机,出了书房,到后院做早课去了。


七.

下午的时候,同学到了。三男四女,七个人六辆车,浩浩荡荡到了小镇上。进到饭店里,围成一圈坐下来,没有一个不让左子瞻感到陌生。先是外貌,男男女女,普遍都膨胀了一圈,油腻两个字用在他们身上,是再也合适不过。再看自己,对比就出来了,他依然是清清瘦瘦的样子,就像刚从饥荒年代里走来。其实他并未刻意保持过体型,只能说小城里的日子,确实比深圳要过得悠闲。心宽体胖,这道理他懂。

其次就是称呼,也让他感到陌生。黄局,王处,李总,陈总……一堆头衔在桌上飘来飘去。只有他,还是左医生。以前听着还算顺耳,毕竟是份体面的工作,现在过气了。这个时代,情商高的从政从商,智商高的做学术搞科研,而职场则成为中庸的代名词。像医生这类职业标记明显的称呼,在一堆响亮的头街面前,确实有点得黯然失色。但毕竟是同学,称呼带来的陌生只是暂时的,吃吃喝喝闹上一阵子,又叫回了各自的绰号,感觉就回来了。顺着这些绰号,左子瞻迅速回到学生时代,将记忆中的那些面孔找出来,与眼前的这几张脸对应上了。

“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黄业春问他。

“十天半月吧,过完年就走。”左子瞻说。

“把炉观当旅馆了,每次回来,打个转就跑,也不多陪陪爷老子。”

“我也想陪啊,没时间,忙成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管的就是这一行。”

“都奔四的人了,土埋一半,还那么拼干什么?”

“没办法,天生劳累命,不拼你给我发工资?”

“我倒是想给你发工资,问题是你这深圳来的大医生,看不上我们这小地方。”黄业春说,递了根烟过来。

“戒了。”左子瞻把烟挡回去,说:“你这话我不爱听,什么你们小地方,我不是炉观人吗?”

“好,今天你最大,不爱听我就不讲了,来,喝酒。”黄业春止住话题,举起杯,跟左子瞻碰一下,喝了。左子瞻也喝了。刚喝下去,旁边一位女同学凑过来,跟左子瞻碰了一杯。这一碰,就像根导火索,将桌上的氛围瞬间点燃。几位同学依次过来,开始打轮。左子瞻一一接着,转眼间就是五杯下去,胃里烧了起来。喝到第六杯,撑不住了,赶紧放下杯子,跑到门外,叫服务员拿了瓶冰镇矿泉水过来,拧开盖子,仰头喝下一半,稀释掉胃里的那股灼痛。

靠墙站了一会儿,等酒劲稍缓,左子瞻又要了瓶矿泉水,回到房间。刚坐下来,立马就有一只杯子举到面前。左子瞻断然推辞,说已经不行了,不能再喝。“这可由不得你。”一位女同学马上起哄,说我们女人都在喝,你一个大男人怕条卵,不就是几杯酒吗?又不是要你喝毒,男人不能说不行。

“就是。”黄业春也在一边帮腔。“从小到大,我就没见你怂过。”

“这次必须怂了,我承认,我是真不行。”左子瞻说,把酒杯倒过来,扣在桌上,无论如何不肯再喝。这时门口传来一声喊:“要喝。”扭头一看,是父亲。“崽喝不动了,爷老子来顶。”父亲高声喊着,走了进来。

黄业春赶紧起身,搬过一张椅子,说:“叔,您快请坐。”

父亲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坐下来。左子瞻看看父亲,好不容易平静的胃,又翻涌起来。他清楚父亲的酒量,平日里是滴酒不沾的。梅山水师属道教一脉,虽不似佛家有诸多规矩,但也有些戒律不可触碰,酒便是其中一戒。毕竟是治病救人,喝醉了难免生出乱子。祖父的水师生涯,就是被酒断送。有次喝多了,昏头昏脑去给人化水,一碗安胎水,化成了止煞水,孕妇喝下去,当天就流产了。人命一条栽在手里,一世英名尽毁,祖父羞愧难当,不久之后,就走了,算是郁郁而终。闭眼之前,还喝掉了三大碗酒,希望到了下面,能痛痛快快地做个酒鬼。

“你来干什么?”左子瞻问。

“呷饭。”父亲说。

“家里没饭呷吗?”

“你的同学到炉观来了,我做爷老子的就不能来结个账?”父亲镇定地坐着,脸上并无惧色。

“结账轮得到你吗?”左子瞻说。

“你有病吧?对我叔什态度!”黄业春板着脸,白左子瞻一眼,再转过头,脸上换了一副恭谨的笑容:“叔,这话你崽说对了,结账这种小事,还是我们做晚辈的来,您只管喝酒,要什么菜自己点。”

父亲摆摆手,说菜就不用点了,没必要浪费,一把老骨头,呷不了几口,陪你喝两杯就走。

“要得。”黄业春说。

父亲倒了杯酒,举起来,对黄业春说:“这杯我敬你。”说罢仰头喝下。

“叔,这我可担当不起,会遭雷打的,该我敬您。”黄业春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赶紧从椅子上起来,把酒喝光,再倒上,举着酒杯,回敬一杯。父亲仰头又喝下,黄业春接着再敬,父亲再喝,转眼间就是三杯下去。父亲还要倒时,左子瞻坐不住了,腾地一下站起来,说:“你喝什么喝?六十多岁的人了,什么状况自己不清楚吗?”

“再喝两杯,我就走。”父亲说。

“你是不是想把自己喝死!”左子瞻夺过父亲的杯子,狠命往地上一摔。“啪”的一声脆响,场面顿时僵住。除左子瞻之外,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嘴巴张开,手里的筷子或者酒杯悬在半空。房间里一片死寂。

过了一会,父亲起身,拿了支扫把,将碎片扫成一堆,装起来扔进垃圾篓里,再放下扫把,拍了拍手,看看左子瞻,又看看黄业春,嘴角动了动,没说话,转身走了。

聚会随即结束,有点不欢而散的味道。几位同学各自找个借口离开,把黄业春和左子瞻留在房间里。

“你是怎么了?有病啊,在爷老子面前无义不孝,跟个炸药包似的。”黄业春说。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早更吧,一点小事就忍不住想发火。”父亲一走,左子瞻也很后悔。想了想,这段时间很不正常,对父亲的态度,确实过分了。他并不是那种叛逆的儿子。从牙牙学语开始,父亲便教他“仁义礼智、忠孝信悌”这八个字。父亲说过,把这八个字认全了,才算个人。那时觉得简单,后来长大了,才慢慢知道,父亲所说的“认全”,并不是意识上的认知,而是行为准则,每个字都得用一生去修炼。如今他已人到中年,离这八个字,依然很远。

“你早更条卵,又不是个阿嫂,你怎么不说你绝经了呢。”黄业春说。“对了,你爷老子有事?”

“没事他也不能来,你什么时候见他喝过酒?”

“还真没见过。”

“就是想开诊所,这事你应该也晓得的。”

“这事啊,我晓得,你爷老子在电话里跟我讲过。”黄业春点了支烟,抽一口。“兄弟面前,我也不绕弯子。确实是不好搞,没有从业资格证,你知道的,这年头就连养只狗,都得办个证。”

“这个我晓得,我也就顺嘴一提,别放心上。”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说说看。”

“你留下来,诊所挂你的名字……”

“你这算个卵的办法,还不如不说。”

“你听我把话讲完。”黄业春抽口烟,把烟灰弹了弹,又抽一口,说:“又不是真的让你搞诊所,曲线救国懂不懂?就是用你的资历,挂个名,诊所由你爷老子来搞,你继续当你的医生,想去哪家医院随你挑,待遇不会比深圳差,先搞个副院长当着,三年后要是转不了正,我就把黄字倒过来写。”

“别别别,知道你能耐大,情我领了,院长副院长就算了,这辈子我就没有当官的命,不喜欢管人,也不会管人,还是当个医生比较自在。”左子瞻看了看表,说:“时候不早了,少扯卵谈,撤吧。”

“算我多事。”黄业春叹息一声,站起来,拍拍左子瞻的肩膀,说:“就知道请不动你这尊大神,人才嘛,还是留在深圳好,发展空间大。这事不讲了,送你回家?”

“送个卵,没几脚路,走回去就行了,顺便醒下酒,好些年没这么喝过,脑壳被你们搞得有点晕。”左子瞻用手掌啪啪啪地拍着额头,就好像能把醉意拍散似的。

“那行,我先走了,改天再找你。”黄业春朝门外喊了一声。门口一条人影一闪,司机小跑着进来,将黄业春扶了出去。

又喝了瓶矿泉水,左子瞻趴在桌上,眯了一会,等醉意消退得差不多了,才从饭店里出来。今晚喝的是梅山水酒,后劲绵长,酒醒了,脚步仍歪歪斜斜地飘着。没走多远,就被一个东西绊住,左子瞻吓了一跳,脚底一歪,栽在地上。倒地的同时,耳边传来“哎唷”一声。听着很熟悉,但他可以确定,不是自己发出来的。转脸一看,是父亲,蜷在地上,已醉成一团烂泥。

左子瞻赶紧翻身爬起,蹲下来,抓住父亲的两只手,举过头顶,一起身就将父亲挪到了背上。开始的时候,父亲很轻,毕竟老了,血肉丰满的模样已经被时光剔尽,只剩下骨头的份量。往前走上一段之后,左子瞻便开始喘上了。父亲像座山一样,越来越沉。他想起年少时的那个晚上,父亲也是这样背着他,穿过黑夜,回到家里。那时他想不明白,他那么小,那么轻,父亲为何会累出一身的汗。现在情况倒转过来,父亲到了背上,他才幡然醒悟。原来重的不是他,也不是父亲,而是亲情,平时不显山露水,总被漠视,一旦到了背上,便重逾千斤。


八.

过完年,雪慢慢止住。风也温和起来,拂在脸上,不再凛冽,而是一种清爽的凉意。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解冻后的湿腥气息,这是早春到来的信号。那些回乡过年的人,又陆续离开小镇,开始了背井离乡的一年。左子瞻也蠢蠢欲动,想回深圳了。感冒不见好转,甚至有所加重,咳嗽的频率越来越高,偶尔的低烧变成了中烧,胸口也总是闷着,就仿佛有块东西塞在那里。这几天开始服药,抗生素,消炎药,以及化痰止咳类的,搭配着吃了一轮,不见效果,心里便有些焦灼。他虽是医生,可离开岗位,便跟普通人一样,面对疾病,会虚弱,会感到无助。

翻开日历,已是初八。一般来说,在小镇上,春节走到这里,也就差不多结束了。左子瞻早早起来,收拾行礼。东西不多,全装进去,也只够填满一个包,拎在手里,轻飘飘的,每次回来都是这样,正如黄业春所说,还真有点住旅馆的意思。他把包打开,又认真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重要的东西遗漏,便拎着包,下了楼。

父亲坐在客厅里,没做早课。左子瞻有些意外。对于一位把职业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的水师来说,早课缺失的情况是很罕见的。今天的父亲穿戴一新,仿佛要出门走亲戚似的,头发理过了,胡须也刮得干干净净,一张光洁的脸使他看上去年轻不少。

“要走了?”父亲看着他手里的包。

“嗯。走了。”左子瞻点点头。

父亲说:“慢一天吧,或者下午走也行。”

左子瞻说:“有事?”

父亲说:“一会跟我上山一趟,去给你爷爷挂个清。”

左子瞻说:“清明还远着呢。”

父亲说:“不一定赶在清明,多少年都没去过,再不去认个路,我要是走了,你怕是连坟都找不到。”

左子瞻想了想,把行礼放下了。祖父去世时,他正读高三,高考像座独木桥一样横在他的生活里,父亲怕影响成绩,没通知他,最后一面未能见上。因此,对祖父的离世,他没什么概念,总觉这位喜欢喝酒的老人只是去某个地方旅游去了。此后的二十年间,他也从未给祖父上过坟,每次回家,都是过年,赶不上清明时节。他也不太注重这类仪式,人死如灯灭,生前未能尽孝,死后却来弥补,在他看来,不仅可笑,而且徒劳。后来年纪慢慢大了,老一辈的亲人相继离世,奶奶没有了,外公外婆也没有了,那棵庞杂的家族之树,被岁月修剪得越来越简洁,他才发现,其实自己跟父亲一样,很怀念那些逝去的亲人。

“那走吧。”左子瞻说。

“不着急。”父亲走过来,伸手搭在他的额头上。这一次,左子瞻没有躲避。他神经过敏,对同性的接触是十分抵触的,哪怕是父亲。感冒一段时间之后,心理脆弱了,麻经也麻木了许多,对父亲的触摸便不再抵触。一种粗糙的感觉贴了上来,父亲的手微微颤抖着,散发出一股中草药的气息。

“呷过药了?”父亲问他。

左子瞻说:“呷过了,没什么作用。”

父亲说:“什么药,拿来我看看?”

左子瞻说:“不用看,就是些常用的感冒药。”

父亲说:“你这不像伤寒,感冒药不管用。”

左子瞻说:“感冒药不管用,你给我化碗水?”

父亲愣了愣,说:“你信这个?“

左子瞻说:“你说我信不信?”

父亲又愣了愣,说:“病不能拖,你是医生,比我清楚。”

左子瞻说:“我晓得,走吧。”

就出了门。父亲赶紧跟上。

从老街出来,过了桥,往左一拐,就是青石街。一水之隔,左子瞻却有好些年没来过了。乍一进来,恍如隔世。街的样子没怎么变,依然是青石板、木房子,但内容却不大一样了,以前是民居,住的是人,现在改成了清一色的商铺。从街头到街尾,五金店、小吃店、面馆、茶馆、酒馆、手工艺品店、土特产店、铁匠铺、裁缝铺,一间挨着一间排列过来,就像些黑白照片,保存着小镇上个世纪的风情和底色。

在一家香烛店门前,父亲停下来,买了两刀纸钱、两柱檀香、一捆红烛,又要了两挂清明吊,扛在肩上,成串的纸钱和元宝悬挂下来,风一吹,悉悉索索,让人觉得那边的日子真是富足。接下来是买酒,这也是必不可少的。祖父生前好饮,因职业缘故,不能放开了喝,现在到了那边,父亲得让他喝个痛快。酒是特制的,叫祭酒,几代人经营的一家老店,祖传的酿造工艺,一个月出不了几缸,开缸时,整座小镇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醇香。这酒卖得最贵,质量也是最好,小镇人却从来不喝,只用于祭祖。在小镇上,从仪式上来说,逝者比活人的待遇要高很多。父亲打了两斤酒,让左子瞻拎着,叫了辆摩托车,将他们送到山脚。

祖父的坟在半山腰,爬上去需要一段时间。父亲走在前面,左子瞻跟着。这些年,父亲总往山上的村子里跑,人老了,腿脚还没老,走山路如履平地,左子瞻很快就跟不上了,被拉开一段越来越远的距离。等他气喘吁吁抵达坟前时,父亲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已经抽完了两根烟。

左子瞻坐下来,歇了一会,让气息渐渐喘平。父亲把祭祀用的物品拿出来,依数量分好,再按着顺序,一样样摆放整齐。左子瞻插不上手,也无需插手,对父亲来说,这工作早已轻车熟路。每月的初一和十五,父亲都会上来一趟,陪陪祖父。这位脾气暴躁的老人生前没什么朋友,去了那边,人生地不熟,比在世时更需要陪伴。因此,除了家里,祖父的安息之地是父亲出现最为频繁的地方。

准备妥当了,父亲开始祭祀。过程并不复杂。小镇上的祭祀很人性化。祭天地神灵,相当严谨,步骤也繁琐,需要水师一类的专业人士加持方可完成;祭祖则随意多了,可繁可简,心意到了就好。在这一点上,阴阳两界并无分别,亲人总归要好说话一些。父亲烧了两刀纸钱,把香烛点上,几缕青烟升腾起来,在坟头盘旋。两挂清明吊一左一右支好,再点燃鞭炮。噼哩啪啦的响声里,父亲念段祭词,将天地两界的神灵请出来,再跪下去,伏在地上,拜了三拜,倒三碗酒,举起来,一碗敬天,洒在地上,一碗敬地,又洒在地上,剩下来的那碗就是祖父的了。

“爷老子,出来吧。”敬完天地,父亲朝坟头喊了一声,仪式部份也就结束了。父亲起身,松了口气,将酒碗摆在坟头,盘腿坐下,盯着缭绕在坟前的袅袅青烟,就仿佛那里面有道门似的。父亲说过,事实上,在水师的世界里,阴阳两界,的确有门路相通,只是常人无法看到。这也是为什么水师要修心的缘故。世间有太多的障眼法,眼睛看到的,多是假象,大象无形,用心才能看得透彻、看得清楚。比如生死,常人眼中是阴阴永隔,万劫不复。在父亲看来,却只不过是现世的一次轮回——一个人从门里走出来,转一圈,再回到门里去,这道门隔开的,并非生死,而是今生与来世。

学着父亲的样子,左子瞻也将腿盘起来,闭上眼睛,缓缓入定,接着便进入了冥想,脑子里的意念一空,恍惚间,便看见了坟头的那缕青烟往两边散开,一座金碧辉煌的宅子从中闪现出来。“吱”呀一声,院门应声而开。祖父一身华服走了出来,在父亲对面坐下了,端起那碗酒,仰头就喝。

父亲赶紧起身,退到一旁,恭恭敬敬地站着。祖父一连喝了几大口酒,把碗放下来,抹抹嘴巴,发话了:

“你个没卵用的家伙,崽回家了,就忘了爷老子,初一那天你怎么没来!”

“没办法,现在爷老子难当啊,崽可比爷老子值钱。”父亲扭头看左子瞻一眼,又转过脸去,说:“你一出来就骂我,到了那边,脾气还这么暴躁,怪不得没伴跟你玩。”

“懒得跟你扯卵谈,反正你脸皮厚,我口水骂光了,你也只当是肥皂泡。”祖父说。“跟你讲正事,徒弟呢,找到没有?”

“徒弟,哪有这么好找。”父亲摇摇头,苦笑一下,说:“脑壳灵性点的,都跑到外面赚钱去了,不灵性的,祖师爷又不肯赏饭吃。现在水师这一行也不吃香了,给人看个病还得偷偷摸摸,你这碗水,怕是要断在我手里了。”

“哪个叫你不多养两个崽?”祖父又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酒。

“你以为我不想多养啊,政策不允许。” 父亲说,“但也比你强吧,你那时没计划生育,不也只养了我一个?”

祖父说:“我养出来的是水师,子承父业,你呢?养个崽出来干什么了?”

父亲说:“我崽当医生,不比水师好?你看我现在这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我都想早一点下来陪你了。”

祖父把脸一沉,说:“人还没死,就开始讲鬼话,你再敢乱放狗屁,信不信我两个耳巴子扇死你。”

“你也莫专门拿耳巴子吓我,这辈子你扇得还少啊,讲句老实话,你年轻的时候我都没怕过你,现在老胳膊老腿的,还能有几两力气?”父亲心情不怎么好,没能克制住情绪,跟祖父杠上了。

“娘卖皮的,你还敢顶嘴,这酒我不喝了。”性子还跟活着时一样,祖父突然发火了,猛地起身,手一扬,“当”的一响,连碗带酒飞了出去,碎在地上。左子瞻惊了一跳,从冥想中出来,睁眼一看,这位脾气暴躁的老头已化作一缕青烟,扭了扭,消散在空气里。那座宅子不见了,门也消失了,眼前又是一座凄凉的孤坟。再看父亲,正蹲在坟前,一棵棵拔去上面的杂草。


九.

从山上下来,左子瞻看了下表,时间还早,赶下午那趟车绰绰有余。他想走,却走不动了,上山下山一折腾,身上已无半丝力气,只好延后一天。这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报应。二十年来,他还是第一次给祖父上坟,如此不肖子孙,老天也看不过去,因此有必要惩处一下,让他多留些时间。

睡了一晚,翌日醒来,体力有所恢复,但还是没能走成。这一次,是黄业春把他留住了。刚起床,父亲就拿着手机,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说有电话,是黄**打来的,让他赶紧接一下。

左子瞻接过手机,耳边传来一个变了形的声音,黄业春沙哑着嗓子问他:“大医生,回深圳没有?”

“还没回,打算今天走。”左子瞻说。

“没回啊!那就太好了,千万别走,你得留下来救我的命。”

“你神经病啊,讲话没头没脑,什么情况?”

“电话里一句两句讲不清楚,我现在脑壳都大了,总之,你别走,老老实实坐在家里莫动就是,我现在往炉观赶,半个钟头到,最多不超过一个钟头,你千万莫动啊,见了面我再跟你讲。”黄业春结结巴巴,语无伦次。通过电波,左子瞻闻到一股焦灼和惶恐。

“到底怎么回事……”左子瞻问。话没说完,电话已经挂了,手机里响起一阵急促的忙音。

放下电话,左子瞻有点紧张。应该是遇上事了,而且不小。黄业春这人他了解,这位年轻的**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进过山,扶过贫,抢过险,救过灾,甚至还在高速公路上遭遇过一场车祸,六车连环追尾,肋骨断了四根,一只脚到了鬼门关的边缘,最终没踏进去,四十来岁的年纪,把很多人一生也难以遇到的风浪经历过了,早已处变不惊,若不是遇上难事,绝不会如此慌乱。

左子瞻把手机还给父亲,问道:“他跟你讲什么没有?”

父亲说:“讲了一通,一句没听清楚,估计是疫情的事。”

“什么疫情?”

“你上网看看就晓得了,”父亲说,“新冠肺炎。”

这名字左子瞻并不陌生,年前就有零星的消息,只是没太在意。他是内科医生,病毒见得多了,每年换季,深圳都会有那么几次流感,掀不起风浪,等季节换完,也就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没想到这次不太一样,比他见过的所有病毒都要凶险,才过个年,便发酵一般,漫延成了疫情。

左子瞻把包拿起来,翻出手机,按开机键,没反应,发现已经没电了。那天收到陶琪的信息之后,就关了机,扔在包里,没拿出来过。没有网络确实清静,但时间长了,终究不行。活在这样一个信息时代,无论智者还是愚者,离开手机和电脑,很快就会被这个世界孤立。左子瞻又把包拿起来,翻出充电器,插上电源,充了五分钟,再开机,信息爆炸一般涌了出来。短信,QQ,今日头条,微信朋友圈,以及各类聊天群里,无一不风声鹤唳。每个人都在用视频、图片、文字,表达着同情、悲痛,或者恐慌。

信息太多,一时半刻消化不了,左子瞻看得有些头晕,后来跳出一张地图,瞬间就让他的思维变清晰了。他迷恋地图是有原因的,除了足不出户了解世界之外,地图能还给他提供一种最直接的观感——这些纷乱如麻的信息,汇集到地图上,立马经纬分明,一目了然。情况确实严重,大部分省市染上了颜色,从白到棕,层层递进,颜色深浅代表疫情的严重程度。左子瞻依次看下来,到了湖南,只是浅黄,意味着不算严重。再看梅山,没有病例,就松了口气,想不通黄业春为何如此慌张。

半个小时后,黄业春到了。车刚停稳,就拉开车门跳了下来,脸上戴着只黑色口罩,只露出眼睛,就像个蒙面大盗。左子瞻看着就想发笑。黄业春说,你别笑,赶快跟我走,等下有你哭的。边说拉着他就往外走。

“你急什么,不是还没有病例吗?”左子瞻说。

“你看到的是昨天的数据,今天有了,早上发现一例,还没报上去。”

“就一例,你急成这样?”

“别小看一例,不把它消灭掉,就会有一百例,一万例,这东西的传染性蛮强,比你想象的远要可怕。”

“那也不用紧张成这样。”

“你平头百姓一个,天天坐在家里,当然不紧张了,你来当两天**试试?在办公室里坐五分钟,保证你会疯掉。”黄业春一边说话,一边擦额头上的汗水。

“先进屋喝口水。”左子瞻说。

“不进去了,时间紧任务急,你先跟我走。”黄业春看了看表,把口罩摘下来,点支烟,狠狠吸了两口。

“这事你找我没用,得找专家。”

“废什么话,现在全民抗疫,有经验的医生都支援疫区去了,就连业务能力强一点的护士也没留下几个,我手里用得着的,不是行政就是后勤,你让我上哪儿找专家去?现在你就是梅山最大的专家。”

“我算什么专家,就一普通内科医生。” 左子瞻说。

“你少啰哩吧嗦,我没时间跟你在这里扯卵谈,赶紧给我上车。”黄业春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姿势。

左子瞻站着没动。这事确实让他有点为难。不去吧,有点说不过去,老同学的面子姑且放在一边,身为医者,治病救人是天职,这一点,他入职前,曾经庄严地宣过誓。去吧,又帮不上什么忙。隔行如隔山,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从医十几年,在传染病方面他并无经验,也没有应对急诊的能力,治好了是运气,治不好,那就有可能背负医疗责任。几相权衡,左子瞻决定,还是不去为好。正想摊牌,父亲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对黄业春说:“我去吧。”

“什么就你去?你凭什么去,就凭那一碗水?” 左子瞻斜父亲一眼。

这话就像把刀子,一下子扎在父亲心上,晃了晃,父亲的脸瞬间黑下来,转身就往院子里走,想把那股怒火带走。但终究没能忍住,走了几步,父亲突然停下,猛地转过身来,指着左子瞻,厉声说道:“你他娘的,老子忍你很久了。一碗水怎么了?治好过的人未必就比你少。一饭之恩,尚当涌泉相报,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左家几代都是一碗水喂大的,你可以嫌弃老子,但你没有资格嫌弃一碗水。”

父亲越说越激动,言语也越来越粗鲁,但字字是理。左子瞻被镇住了。父亲是修心之人,性子和善,如此大动肝火,还是头一次见到。黄业春也有点蒙,但毕竟是官场中人,什么时候都八面玲珑,见情况不妙,赶紧打圆场:“叔,您消消气,他话讲得不对,但心是好的。这事你还真得听他的,你那碗水化得再神,我也不敢让你去,政府三令五申禁止,我哪敢违规啊,弄不好是要坐牢的。”

“你少吓唬我,给人治病也有罪?我头一回听这种歪理,再说了,我也不怕坐牢,六十多岁的人了,土埋到脖子,哪天说报销就报销,死都不怕,坐牢我怕个卵。”父亲点了支烟,叼在嘴里,大口抽着。

“叔,你不怕,我怕啊。”黄业春指了指头上,说:“这里带着帽子呢,这年头**不好当啊,得处处小心,弄不好连官带脸一起丢。”

父亲不说话了,嘴唇抖了抖,一截烟灰落下来掉到地上。左子瞻心里又是一阵不屑。父亲好不容易硬气一回,在黄业春的官职和前程面前,立马又服软了。这一点,父亲远不如祖父。同为水师,祖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虽然最终栽在职业上,却终究活了个痛快;而父亲谨言慎行,循规蹈矩,活得越来卑微。在左子瞻看来,父亲继承了祖父的一碗水,却没有继承祖父的风骨。

“别跟他啰嗦了,我跟你去,行了吧,赶紧走。”左子瞻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叔,那我们走了,下回来炉观,我请您喝酒。”黄业春打声招呼,也上了车,钥匙按下去,打着火,油门一踩,车子驶出老街。

左子瞻系好安全带,把坐椅调到一个舒服的角度,往后靠着,目光移到后视镜上。一个被光学扭曲了父亲袖着双手,站在镜中,就像个被抛弃的物件。车子加速,父亲缓缓退去,缩小成一个孤单、瘦弱的黑影。突然后视镜一晃,车子拐个弯,父亲随之一颤,消失在拐弯的瞬间。


十.

隔离区在老县政府,一栋红色苏式建筑,旁边有座明代书院,是省级不可移动文物。作为文物的邻居,县政府搬走之后,这栋苏式建筑也一并保护下来,一直闲置,现在又利用上了。左子瞻有些惊讶,以前只知道深圳速度,总觉得深圳之外的地方,节奏都是慢的。其实不然,梅山人的办事效率也很高。年前他经过这里时,楼还空着,现在摇身一变,已成为一家应急医院。

门口有座岗亭,两名穿防护服的保安,像两个宇航员那样,警惕地站在门口。见黄业春过来,赶紧挺胸收腹,笨拙地抬起手来行礼,说黄**好。黄业春上前慰问了几句,说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要注意轮班休息。然后拿出手机,往里面打了个电话。过了一会,一名全副武装的工作人员出来,手里拿着两套防护服。黄业春接过来,给左子瞻一套,另一套自己拿着。

“你也进去?”左子瞻问。

“废话,把你叫来,我能让你一个人战斗吗?”

“你又不是医生,进去也帮不上忙。”

“好歹也是护理专业毕业,又管了这么多年的医生,没吃过猪肉,我还没见过猪走路?扎针就比你强。”黄业春说。

左子瞻感到一股暖意。有老同学陪着,心里确实要踏实些。他想起上次聚会,那几位久别重逢的同学,或多或少让他有些别扭,唯有黄业春,不仅让他一如既往地感到舒服,同时也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舒舒服服。这位老同学当年成绩不怎么样,只上了个专科,却能在四十来岁就当上**,绝非运气,单就这份通晓世道人情的本事,便是很多人一辈子也学不来的。

换好防护服,黄业春让工作人员带路,进了大院。苏式楼的前门已经封起来了,只能从侧门进入。高考那年,左子瞻曾经来过,办户口迁移,在里面打了个转。二十年过去,样子没变,一条走廊两边,挂着两排办公室。各个部门的牌子还在,只是当年的人气没有了。走廊层层封锁,由几道玻璃门隔开,每进一道,就得消毒一次,有种穿越火线的味道。三次消毒之后,才到了病房。

患者正在睡觉,一看就知道是奔波在外的人,即使睡着了,脸上也挂一种漂泊者才有的疲态以及警惕。梅山是块神奇的土地,虽偏居一隅,然而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却从未缺席过,且时有神来之笔。明清时期,梅山人撑着毛板船出资江,入洞庭,走长江,闯汉口码头,创下了资江航运史上的一段传奇。到了二十一世纪,梅山的文印产业又异军突起,席卷全国。无论你走到哪座城市,只要看到街上有打字复印店,走进去一问,老板十有八九是梅山人。

患者便是文印大军中的一员,在疫区的一所大学旁边,开了家打字复印店。小本生意,看上去很不起眼,全部资产加起来,就是一间门面、几台文印机器。可只要开上十年八年,随便都是三两百万的身价。有钱自然惜命,听到封城的消息,就慌了,半夜里爬起来,东躲西藏地跑了十几里小路出城,在路边拦辆摩托车,高价买下来,又弄了桶汽油绑在后座,骑着就上了高速,一路往南,到了梅山,出收费站被截住,查出阳性,就送到这里隔离起来了。性子相当狂躁,进来就开始闹,说病房条件太差,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要求提了一大堆。硬件问题一一解决之后,又要求给他找最好的医生,最少也得在省一级的医院干过。这就难了,全民抗疫时期,有经验的医生都去了疫区,别说省一级,市一级的也没有。黄业春打了无数个电话,好不容易才找了两位退休的老医生过来,根本就不满他的意,说不相信本地医生,在梅山这小地方混,能有多大本事?本来症状不重,急火攻心,又不肯配合治疗,几个小时之后就开始转重。情急之下,黄业春想到了左子瞻,深圳来的医生,够级别了,这才把他拉了过来。

“梅山人都这样,认为外来的和尚会念经。”黄业春说。

“这经我也念不下去啊。”左子瞻说,压力一下子就来了。对这种陌生的病毒,他了解的并不比那两位老生医多,也不适应这样的出诊方式。十几年临床经验,基本都是坐在电脑面前,通过仪器来问诊。无论伤风感冒,还是咳嗽发烧,先来个血常规,再来个尿检,严重一点的就做个CT。然后根据一堆数据,作出诊断,就像用公式解一道数学题。这是西医的优势,严谨,精确。同时也是劣势,一旦离开仪器,他就彻底失去判断能力,连一张处方也开不出来。

过了一会,患者醒了,问左子瞻,你是哪里来的医生?左子瞻说,深圳。患者要了证件看过,稍稍安心了些,说深圳来的,应该有点本事。然后配合着量了体温,测了血氧。左子瞻看了下,除体温偏高,其他还算正常。又用听诊器听了下呼吸,有点混浊,却也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算是轻症。

问诊完毕,患者突然问他,你说这病会不会死人?左子瞻想也没想,如实回答,说这个我也不能确定,什病都有可能死人的。这话一出口,就像根棍子,一下子捅到马蜂窝上。患者立马狂躁起来,先骂左子瞻,说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深圳来的医生,就是个江湖骗子。接着又骂黄业春,说他不负责任,随便找个人来,草菅人命,遇到这样的昏官,自己一定是没救了,还治个卵。说着一把扯掉氧气罩,跳下床,把脑袋咚咚咚地往墙上撞。

黄业春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抱住。左子瞻也赶紧上前,两人合力将这个家伙制住。毕竟生着病,患者挣扎几下,就体力不支,昏迷过去。左子瞻捡起氧气罩,帮他套好,等呼吸稳住,再搬到床上。黄业春打了个电话,叫保安拿了几根绳索进来,五花大绑地将病人固定在了床上。

“你是个猪脑壳吧,好听的话不会讲两句?”黄业春有点上火。本以为把左子瞻叫来,能解决麻烦,没想到来了之后,反倒添乱。患者原本只是有点难缠,被左子瞻言语上的无心之失一刺激,彻底疯了。

过了一会,患者又醒过来,看到左子瞻就骂,一边骂一边挣扎,想把身上的绳索挣开。黄业春二话不说,拿了支镇静剂出来,“当”地一声敲掉瓶盖,吸进注射器里,转过身来,抓过患者的手臂,隔着衣服就扎在了胳膊上。毕竟是护理专业毕业,当年的底子还在,针扎得又快又准,一管药剂转眼间就推了进去。患者骂骂咧咧,闹了一阵子,扛不住了,脑袋一歪,又睡了过去。

“妈的,可能是中邪了。”黄业春说。“要不,还是让你爷老子来试试?”

“神神鬼鬼那套,你也相信?”左子瞻说。

“这里是梅山,不是深圳。”黄业春说,“在梅山你还真得信信邪。”

说完拿出手机,找到电话号码,拔了过去。左子瞻没有阻止,面对陌生病毒,以及如此狂躁的患者,他束手无措。除了让父亲来,实在想不到其它更好的办法。自古以来,梅山就是块由神灵主宰的土地。在梅山人眼中、一棵树、一块石头、一株花草,甚至一砖一瓦,都有可能当成神灵来信仰,而水师就是这些神灵的引路人。左子瞻是无神论者,不信这些。可不知为何,黄业春拔通电话之后,父亲那个带着烟嗓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时,他瞬间就安定了许多。


十一.

父亲到了。保安打电话进来,说门口有个老头,从炉观赶来的,急着要找黄**,要不要放他进来。“放,当然放,赶紧放进来。”黄业春说,又叮嘱保安,对人千万要客气点。放下电话,还觉得不够隆重,便让左子瞻留在病房看守,随时注意患者的情况,自己跑出去亲自迎接。

过了一会,门被推开。黄业春进来。然后是父亲,拎着只包,慢慢腾腾地进了病房,目光从护目镜里穿出来,与左子瞻碰了一下,又迅速移开。父亲也穿上了防护服,脸罩在头盔里,看不到表情。但左子瞻能感受到一种亢奋和激动,穿透防护服,源源不断地从父亲内心散发出来——那是一种被冷落已久之后,又重新得到重视的激动。父亲比他矮半头,加上清瘦,体型小了一圈,套在宽大的防护服里,看上去十分滑稽。左子瞻心里又是一阵翻涌。父亲就像根刺,很不舒服地扎在他视线里。

“要你来,你还真来了。”左子瞻说,

父亲没搭话,围着病房转了一圈,四下看了看,对黄业春说:“先把绳子解开,这不像话,他是病人,不是劳改犯。”

“叔,这家伙疯了,不绑住我担心他会跳起来咬人。”黄业春说。

“没那么严重,狗才咬人。”父亲把手里的包放下来,让黄业春不要慌,放轻松点。“瘟疫而已,没什么可紧张的。”父亲说。”往前倒退个三五十年,每年都有那么几次。现在条件好了,太平盛世,国泰民安,普天之下风朗气清,正气盖过邪气,瘟疫自然也就很难再见到了,你们这一代人是少见多怪。”

“叔,您来了,我就不慌了。”黄业春把绳子解开了。过了一会,患者醒来,依然是一副癫狂状态,眼睛睁开就大嚷大叫。黄业春条件反射似地拿起绳子,扑到床边,又想将他绑住。父亲抢先一步,夺下绳子扔在一边,说你绑住了人,还能绑得住他的嘴?说着举起胳膊,对患者作了个下压的手势。说来也怪,这个看似平淡无奇的动作,却似乎有种神奇的魔力,瞬间就将这个激动的家伙安抚住了。患者不再激动,平静下来,盯着父亲,看了看,开口问道:“又换人了?你是哪来的医生?”

父亲摇摇头,说我不是医生,是水师。

“水师啊,水师好,肯定比那几个狗屁医生要靠谱。”患者两眼一亮,从床上坐起来,说:“大爷,不知为什么,一听你讲话我就觉得安心,我信你,你得老实告诉我,得这个病会不会死?”

“死条卵,你这年纪的后生,阎王老子见了也只会躲着走。手拿出来,我帮你看看。”父亲说。简短有力的几句话,就像阵阵清风,让人觉得十分舒适。患者捋起衣袖,乖乖地把手交了出来。

“这就对了。”父亲脱去手套,两指并拢,轻轻搭上了去。这一瞬间,父亲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防护服不合身带来的滑稽感,突然就没有了。父亲稳稳地坐在那里,感受着从指间传来的脉博。那根扎在左子瞻眼里的刺,也没有了。父亲摇身一变,成为一束暖光,将患者心里的恐慌、以及左子瞻对父亲排斥照散。从医十几年,一直以来,左子瞻都不相信中医,总觉得这门起源于民间的医学不够系统,也不够清晰,缺乏有力的科学论证和支撑。但不知为何,这一刻,他相信了父亲。也许是血脉相连,父子同心。当父亲伸手搭上患者的手腕时,左子瞻也隐隐感觉到,此刻的父亲,正在通过对脉博的感应,与患者之间建立一条通道。通过这条通道,父亲无需仪器,也无需数据,仅凭意念和感知,便可以准确地破译患者身体里的密码。

搭了一会,父亲把手收回来。“脉象还算平稳。”父亲说,让患者张开嘴巴,亮出舌苔,打开手电将一束光照进嘴巴里,看了看,又把两个眼皮翻开,也看了看。接着问了些问题,比如:这几天胃口如何?是否容易犯困?哪里疼痛?等等。患者一一回答。问过一遍之后,诊断就算是完成了。

“问题不大。”父亲松口气,从包里拿出纸笔,铺在桌上,开始写方子:麻黄9克,炙甘草6克,杏仁9克,生石膏20克,桂枝9克,泽泻9克,猪苓9克,白术9克,茯苓15克,柴胡16克,黄苓9克,姜半夏9克,生姜9克,紫菀9克,冬花9克,射干9克,细辛6克,山药12克,枳实6克,陈皮6克,霍香9克。跟那些鬼画符似的处方不一样,父亲的字写得工工整整,二十几味药分成三列,齐齐整整地排列下来,让人一目了然。开好后,父亲撕下方子,交给黄业春,让他找人去药店抓药。

“这就完了?”黄业春有些诧异。

“完了。”父亲抬起手,想擦汗,被防护服挡住了,没擦着,只好习惯性地在面具上摸了一把。

“叔,你不化碗水吗?”

“穿成这样,怎么化水?” 父亲指指身上的防护服。“再说了,小病小痛的,也用不着惊动祖师爷,莫把一碗水看轻了。”

父亲说的是实话,身为水师,大多数时候,父亲给人看病,只开药方,并不轻易化水。对水师来说,化水不仅仅是仪式,更是这一职业的命门。水师一生的修为,都在一碗水里,从着装到道具、从时辰到所用咒语,都须一丝不苟。道袍当然是不可或缺的,这也是一种十分神奇的服饰,无论父亲状态如何,只要道袍穿到身上,整个人立刻变得飘逸起来。化水时,宽大的衣袖挥起,行云流水般从碗口拂过,再看时,父亲已脱去凡俗之气,披上了属于梅山水师的那层神秘光环。父亲说过,水师不可示人的秘密,就藏于衣袖之中,这是水师的看家本领,是绝不可让人看破的,一旦看破,也就不值钱了。因此,对一碗水的使用,父亲格外谨慎。

接下来的几天,父亲一直没有化水,每天只是例行公事,望闻问切一番之后,便胸有成竹地开出一张方子。所用药材大致相同,偶尔添减一两味,或者改动某几味药的剂量。闲着的时候,父亲就与患者拉拉家常,聊些与中医相关的事,说人的身体就像个战场,正邪两道气互相攻伐,此消彼长,两者的平衡决定身体是否健康。一个人若是心平气和,自然百病不侵,而喜怒无常的人,却容易郁郁成疾。三分药治,七分心治,是父亲的一贯主张。以前左子瞻很不屑,觉得这种说法偏于唯心。通过与父亲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左子瞻开始认可,从父亲身上,他看到的并不是医术,而是医者之道。

当然,父亲的医术是勿庸置疑的。看似草率,却从无误诊。这次同样如此。在父亲的诊治之下,患者好得很快,咳咳止住了,体温降下来,思维也清晰了,不再焦躁易怒,也不胡说八道,几天之后,所有症状已经消失。父亲觉得差不多了,便让工作人员取样,做核酸检测。结果出来,如所父亲所料,转阴,可以出院了。父亲把检验报告递给患者,拍拍他的肩膀,说,好了。

“这就好了?”患者从床上起来,接过报告,看一眼,确认结果无误之后,便揉成一团,随手就扔在了垃圾筒里,说:“三下五去二就搞定的事,你们弄这么大阵仗出来,害我以为得的是什么绝症,吓都被你们吓死了。”说罢拿出手机,打了几个电话,跟家人和亲友报过平安,就被工作人员带着,到隔离区去了,连谢字也没留下一个,人走出很远了,抱怨声还在走廊里回荡。

黄业春有点恼火,说这他妈什么人啊,白眼狼一只,这么多人围着他一个人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尤其是我叔,这把年纪了,还整天把他当爹娘伺候着,救条狗都知道摇两下尾巴,他却不知道感谢一声。

“很正常,莫说是病人,正常人又何尝不是如此?”父亲淡淡一笑,说:“这世道,记仇的人多,知道感恩的人少之又少。再说了,我是水师,治病消灾,天经地义,就跟爹娘养崽一个道理,是义务,并不是什么恩情。”

“叔,您倒是看得开,这恩别人不记,我记下了,这次您真是帮了我的大忙,我都想跪下来给您磕一个了。”黄业春说。

“扯卵淡,男人的脑壳是拿来顶天的,哪能随便就往地上磕,”父亲说,“你要是真想谢我,倒可以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您尽管说。”

父亲看看左子瞻,话到嘴边,又停住。在儿子面前,父亲终究有些矜持。

左子瞻知道父亲想说什么。开诊所这件事,他已经不再反对,甚至希望黄业春能帮上忙。这相当于他认可了父亲。当然,这种认可与血缘无关,而是来自于一名医者对另一名医者的认知与尊重。

果然,过了一阵子,父亲开口了,说的就是开诊所的事。这一次,父亲满怀希望,以为帮了黄业春的忙,一报还一报,现在他求点事,自然也该水到渠成。

“叔,一码归一码,诊所的事,我还是那句话,不是我不帮您这个忙,是帮不上,您这条件,不符合啊。没办法,人情是人情,规定是规定,违法乱纪的事,我这一辈子是绝不会干的。”黄业春的回答十分决绝。这也在左子瞻意料之中。对这位老同学,他还是了解的,没有过硬的文凭,也没有专业上的优势,更无任何背景,年纪轻轻就能当上**,凭的就是清廉和公正。

黄业春看看父亲,又看看左子瞻,说:“叔,你要是霸蛮想把诊所开起来,我也可以给您指条门路。”

“什么门路?”父亲问。

“这事您找我,不如找你崽,只要他这个大医生能留在梅山,别说是开诊所,开私人医院我也想办法给你搞下来。”黄业春就像扔包袱似的,把麻烦一下子就扔到了左子瞻面前,同时也让父亲的希望以一种体面的方式落空。左子瞻留梅山这事,大学毕业那年,父亲就已经有答案了。

左子瞻以为父亲会失望。出乎意料的是,父亲一点失望的表情也没有,只呵呵一笑,说:“都当**了,还尽扯卵谈。”又看了看左子瞻,苦笑一下,说:“他哪里是我崽啊,他就是我爷。”


十二.

然后是隔离,日子不算难过,每天刷刷新闻,时间就飞快地溜走。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里,左子瞻越发觉得手机不可或缺,所有的门窗关上之后,一块小小的屏幕,依然能够连通整个世界。微信朋友圈里,关于疫情的内容逐日减少,就像一条抛物线,经过拐点之后,便开始回落。抛物线的形状也让左子瞻想起物理学上的势能,这次疫情能够控制住,确实有股牵引般的力量在后面支撑——强大的动员能力、科学的防控机制,以及全民良好的防控意识,建立起一道坚实的屏障,将来势汹汹的病毒阻挡住了。左子瞻不再为疫情感到不安,真正让他感到不安的,是父亲。

父亲的房间就在旁边,一墙之隔,左子瞻却觉得父亲离自己从未如此遥远过。墙那边一直悄无声息,很显然,这两周里,父亲没做过早课,对于一名水师来说,这是无法想象的。父亲常说,一日功,一日练,一日不练十日空,十日不练门外汉,百日不练,一生所学也就交还给祖师爷了。左子瞻想不明白,一生忠于职业、勤勤勉勉的父亲,为何会终止早课,变得如此懈怠。

两周之后,隔离结束。左子瞻早早醒来,窗外天高云淡,是个阳光朗照的日子。手机在床头嗡嗡震着,拿起来扫一眼,是陶琪发来的信息。点开看,有点出乎意料,信息里只字未提离婚,说的是这次新冠疫情,让她打消了移民的念头,还是祖国好,安全。然后叮嘱他,要做好防护措施。寥寥数语,瞬间就化解了左子瞻对她的怨气。疫情造成了动荡,却也催发出人性中最真实的一面,很明显,这个站在离婚边缘的女人,是在向他释放回头的信号。当然,他不可能回头,对他来说,离婚和结婚一样,都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但无论如何,这样的信号让他这些天的阴郁一扫而光,心里豁然开朗。心情一好,一切都变得顺眼起来,看什么都觉得好。反之亦然。这段时间,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在父亲面前容易动怒,现在总算是找到了根源。

左子瞻回了个笑脸过去,想了想,又补上一条语音:“谢谢,离婚协议书签好了,在床头柜里。”然后按下发送键,发了过去。刚放下手机,就听到黄业春的声音,和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一起,从走廊里穿过来。接着人就到了,撞进门来,一副十万火急的样子,一边看表一边说时间紧任务急,他得马上赶回市里去复命,早饭就不一起吃了。

“他呢?”左子瞻指指隔壁。

“老头子啊?早走了。”黄业春说。“人老了没什么瞌睡,五点钟不到就拍我房门,叫

司机送回炉观去了,要不要给你安排车?”

“不用,你走你的。”左子瞻说。“我自己打车。”

黄业春也不客气,又看了看表,说自己打车再好不过,老同学之间,就不玩虚情假意那套了,确实是没时间。说完立马转身,逃也似的匆匆走了。

从老县政府出来,左子瞻在路边打辆车,回到炉观。跟梅城比,小镇要平静许多,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连口罩都不见一个。这也是小镇历来的样子,永远风平浪静的,外面动荡再大,也影响不到小镇人的生活。以前左子瞻觉得小镇人麻木,不思进取,现在他不这么看了。与世无争的生活,未必就有什么不好,小镇人身上拥有的,是一种他在深圳永远也活不出来的从容。

跟往常一样,母亲站在门口,目光就像两根绳子,从左子瞻进入老街的那一刻起,就远远地拴了过来。直到左子瞻进了院子,母亲才笑了笑,把目光从他身上解开。进到屋里,左子瞻坐下来。父亲坐在桌前,也不看他,只顾着低头吃饭。母亲进厨房装了碗饭出来,递到桌上。左子瞻接过碗筷,说:“诊所的事…… ”

父亲头也不抬,手里的筷子扬了扬,说:“赶紧吃饭,菜要凉了。”

左子瞻把后半截话吞了回去,低下头来,吃饭。

很快就吃完了。父亲起身,放下碗筷。左子瞻也放下碗筷。父亲掏了根烟出来,点上就抽。

左子瞻看了看父亲,说:“给我也来一根。”

父亲说:“不是戒了吗?”

左子瞻说:“又想抽了。”

“戒都戒了,还抽个卵。”父亲一边说,一边把烟掏出来,连同火机一起,递到左子瞻手里。左子瞻拿出一根,点上火,抽了几口,头晕得厉害,就把剩下的半截摁熄了。

“要你莫抽,非要浪费根烟。”父亲看了看他的脸色,说:“还没好?”

左子瞻说:“反反复复的,好一阵坏一阵。”

父亲说:“早跟你讲了,病不能拖。”

左子瞻说:“没拖,一直吃着药,去不了根,要不,你给我化碗水吧。”

父亲愣了愣,说:“扯什么卵谈,你不是不信?”

左子瞻说:“现在信了。”

父亲又是一愣,叼在嘴里的烟抖了抖,目光里闪烁出一种异样的光亮来。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让父亲感到诧异的同时,更多的是惊喜。从父亲的目光里,左子瞻捕捉到一丝从未有过的欣慰。

父亲把烟摁熄,进了房间。再出来时,道袍已经穿在身上了。手里依然是那几样简单的道具——一块红布,一只碗,一壶清水,一串铜铃,看起来有点穷酸,但左子瞻知道,在过去,这就是父亲赖以为生的家当。水师的奇妙之处,便是能够以这几样简单道具,来构建一个让梅山人信服的世界。

化水之前,照例先望闻问切一番。探探脉象,摸摸经络,大致的状况便了然于胸了,父亲将红布展开,抖了两抖,在桌上铺好。再把铜铃拿出来,举过头顶,左三下右三下,上三下下三下,叮叮当当地把祖师爷张五郎请了出来。这一次,父亲化的是碗消脘止煞水,咒语是:

一点乾坤大,横担日月长。

包罗天地转,神煞尽消藏。

天煞归天,地煞归地。

五方龙神,各安方位。

一洒一净,二洒二净。

三洒人长生,四洒诸邪净没。

五洒内净,肃灵清净。”

父亲的声音空灵婉转,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落在院子里,由耳入心,左子瞻感到一道清流缓缓注入体内。突然间,铜铃又是一响,咒语声止。父亲衣袖一拂,又是一拂,到第三拂的时候,手腕颤了颤,那一连串的动作就像链条脱节了似的,出现了片刻的松动和停顿。只是那么一瞬间的定格,左子瞻便看清了父亲的秘密——一丝药粉从袖中了洒出来,偏离碗口,掉在桌面,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图案,就像个惊叹号。再看父亲,已是面如土色,如同石化了似的,定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父亲作为水师的自信,在一次细小的失误面前,就像雪崩似的瓦解掉了。

愣了半晌,父亲才回过神来,把两只手举到眼前,看了看,渭然一声长叹,就像鸟儿坠落时发出的悲鸣:“唉……老了,没卵用了。”说罢,连桌面也未收拾,就踉跄着进到屋里去了。

左子瞻把桌子收拾好,拿过那碗水,喝下了。没什么特别,一股山泉的味道,夹杂着中草药的甘苦。放下碗,想进屋去看看父亲,突然一阵倦意袭来,只好上楼,倒在床上,衣服来不及脱就睡着了。

梦跟着就来,恍惚中,他听到一阵噼哩咔嚓的响声。下楼到后院里一看,父亲操着一把斧子,将桌子劈成了数块。然后拿了桶油,浇在上面,点上火,院子里顿时火光四起,将父亲的脸映得通红。这张陪伴了父亲一生桌子,转眼间化为灰烬。等火光熄灭,父亲又从包里拿出那只碗,举了起来。

左子瞻喊了一声:“不要!”

父亲转过脸,看着他。

左子瞻说:“你真想开诊所,我留下来。”

父亲说:“扯卵谈,世上只有爷顾崽,哪有崽顾爷的。”

父亲没再让他说话,手一扬,碗摔到了地上。“咣当”一响,十分震撼。瓷碗碎开的瞬间,脚下抖了抖,就如同一场地震。猛地醒来,左子瞻睁眼一看,视线里一片空茫。那声巨大的声响,从梦境里漫延过来,在耳边隐隐回荡。左子瞻下了床,脚一沾地,便感到一种踏实和轻松,被感冒夺走的力气又回到身上来了。毫无疑问,父亲失败的那碗水,起到了药到病除的作用。

左子瞻赶紧下楼,到后院一看,跟梦境大致重合——做早课的桌子不见了,诺大的院子里,突兀地空出一块来,造成一种奇怪的陌生感。再进到屋里,不见父亲。母亲比划着告诉他,去梅城了。

左子瞻瞬间意识到了什么,脑子里闪过那座古塔的样子。对水师来说,北塔就如同一座圣殿。多年以前,父亲便是在北塔面前,通过庄严的仪式,从祖父手里接过那只碗,成为一名水师。父亲接下碗的同时,也接下了一份责任——作为水师,悬壶济世之外,还必须让手里的碗传承下去。若是传不下去,就得交还给祖师爷。

“我出去一趟。”左子瞻跟母亲打声招呼,拔腿就往外跑。到了马路边,一辆出租车及时开过来。

“搭车吗?回头的士,便宜。”车窗摇下来,晃出一张脸,全是笑意。左子瞻觉得有些熟悉,似乎在哪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他拉开车门,上了车。

“去哪里?”司机问。

“梅城。”左子瞻说,系紧安全带,让司机开快点,

“大哥,安全第一啊,我开的是的士,不是飞机。”司机看他一眼,松掉手刹,有条不紊地挂档,踩油门。车子不紧不慢地离开小镇,拐上高速。往前开了一段,司机又问:“到梅城哪里?”

“北塔。”左子瞻说。

司机转过脸来,看了看他,突然一拍脑门,说:“哥,我记起来了,我认识你,年前坐过我的车。”

“是你啊,我想起来了。”左子瞻说。“你婆娘是炉观的。”

“早跟你讲过的,我们是半个亲戚,这就叫缘份啊,哥,坐稳了。”司机说,脚底下加了把劲,油门一催,车子陡然加速,飞快地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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