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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簕杜鹃在点头
  • 获奖作品

(一)

宁之洲是入殓师。她不是哑巴,只是不愿与人说话。殡仪馆的清晨,不是鸟鸣,就是家属的哭声,今天特别地静。她如同往常,早早来到办公室,泡好咖啡,放入方糖,搅拌了几下,便出神地望着窗外的绿茵:刚才上班的路上,草丛里有只黑猫向她打招呼,她回应了吗?白色糖块作了一个蛙泳,轻蔑地瞥了她一眼,潜入了褐色的深湖。

殡仪馆位于深圳盐田社区菠萝山南侧,地处偏远,从盐梅路沿着林荫夹道的柳家路开车进来,也要十几分钟。柳家路曲卧在山脚下,旁边依偎着一条溪河伯公沥,那条溪河,瘦骨嶙峋,甚至连溪底的菱石都刺了出来。上个月,雨水丰沛,宁之州路过时,伯公沥炫耀地将溪水溢出堤岸。她不吃那一套,调侃说,这不是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嘛。伯公沥白了她一眼,与天上的白云一起缓缓东去。一栋厂房蹲在荒废的山田间,它在风雨中乞讨了好多年了,生锈的钢筋挂在断壁中,一幅衣衫褴褛的模样。同样被人漠视,那排老竹林前的客家排屋却显得有些不一样:白灰墙,黑老瓦,飞钩般的人字形垂脊,百年岁月的沧桑透着深山特有的静谧,倔强地守护着面前无人耕种的田地。世人没有遗忘它,它却以这种姿态谢绝了世人的阿谀奉承。这让宁之州对其另眼相看。它自我介绍时,自称是陶渊明,只是不会作诗。它的谈笑中有一种扎根于乡土之下的安宁。

家给不了她的,在这里找到了。

人总是抱怨生的苦难,却又厌恶死的孤绝。入殓师这份工作,向来都很难被世间人接受的。宁之州不在乎。人是复杂的,厌恶并不代表不需要。她还年轻,生与死,于她,犹如花开花落,悲则悲矣,也仅此而已,可她却深知一个道理:人在呵护中诞生,自然要在呵护中死去。倘若她有一天猝逢事故,为世间添一抹烟火之前,也是希望有人能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人就是这样,心随遇而变。宁之洲见过一些人,前脚对她连声称谢,出了殡仪馆就朝地上吐口水,驱晦气。宁之州不在乎,本来就不是为了他们而工作。身边的女同事一旦恋爱或相亲成功,总会匆匆离职,她们的另一半恐怕至死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女友或妻子曾给死人化过妆。宁之州从未见过工作一年半以上的女同事,也从未收过她们的喜帖。反倒是男同事看得开,柳毅就曾说,有什么所谓啊,反正做不做这份工,都找不到女朋友的了,深圳这种地方,男也好,女也好,大家不管是不是自愿的,都得单着,这种社会性太监现象,其实是很没道理的,唉,算了,干脆……你们以后都叫我柳公公吧。

化妆部上下,没人叫过他这个诨号,大家都有共同的心病。

化妆部办公室坐落于殡仪馆北侧的庭院中,北侧开窗,南侧开门。阳光偷偷地爬进来,清爽的林风穿堂而过。在花香与树荫的寂静之处,宁之州看到了那个女孩,六七岁的模样,孤零零地站在树下,身上的白碎花黄色连衣裙在风中轻摆。她走出办公室,在女孩的面前蹲下。两人相对,还未来得及开口,风就催促起来,树荫下又只剩她一人了。她偷眼侧看,草丛中一只绿皮蜥蜴朝她眨眼。她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这是她与它之间的秘密。

此时还不到八点,宁之州在簕杜鹃花丛旁呆坐。隔壁院子传来清洁工刘阿姨扫地的“唰唰”声。打扫声朝她这边一步一步地靠近,又在院子中庭停了下来。刘阿姨朝她打手势,问她吃过早饭没有。她展颜而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长发飘动,身边的簕杜鹃点点头。

殡仪馆的人都没见过宁之州开过口。柳毅知道她会在什么情况下说话,他将这个秘密深藏于心底,从未向他人道出。

刘阿姨开始自顾自地说起话来:我家那个大的,刚刚考上大学,就找我要钱买电脑,说是学习要用,一天到晚就知道要钱,他爸倒好,说给吧给吧,不是拿去买电脑,也是去追女生了,都是好事来的,说得好听,自己又不去上班,明年的学费都不知道怎么办呢。

宁之州只是看着,听着。刘阿姨说着说着,抬头看了看她,视线交接上了,又埋头继续说。刘阿姨每天早上都会找她唠叨日常,柴米油盐酱醋茶,不然就是昨天菜市场的小贩多收了她一块三毛钱,检测核酸的工作人员故意不教她怎么打开粤核酸检测码等等,诸如此类。她喜欢说,宁之州喜欢听。或许是殡仪馆太安静了,宁之州想。刘阿姨做完卫生,转移到其他区域。

院子又静了下来。

宁之州穿过走廊,来到殡仪馆南侧的一间化妆车间。车间中央的工作台上盖着一张白布,凹凸起落,像一座静谧的小雪山。她在内室换工作服。寂静之中,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我妈妈呢?女孩问,白碎花黄色连衣裙像一缕轻烟在她身后流淌。

“姐姐待会给你化妆,化得漂漂亮亮的,你妈妈就会来接你回家了,”她低声说。

我不要化妆,我妈说了,小孩子不用化妆也是美美的,我要我妈妈……

宁之州听到花掉落的声音,落寞地站了四五分钟,才推着工具车来到工作台前。她轻柔地翻开白布,生怕惊醒一个熟睡的梦。死者是昨晚二十一点左右送来的,听柳毅说,这小女孩开学前跟父母外出旅游,回来的路上追尾撞上了运载钢管的货车。她的脸部被撞出一个血口,宛若一朵狰狞的花,致命伤在胸部,钢管贯穿伤。从冰冷的眼角和面部角度柔和的轮廓上,宁之洲看到了疼爱与呵护的痕迹。

原来爱也是可以被肉眼看到的,这样一想,宁之洲竟然有些妒嫉起来,很想咬这女孩的脸庞一口,爱是什么味道呢?是不是像她天天吃的大红苹果?如果上天让她和这女孩置换人生,她可以得到求而不得的父母的爱,代价是在七岁时躺在这里,这样的人生是否就完美了?上天是如此地刻薄寡恩,递给你一个苹果,还不忘在里面放一颗虫卵。

她褪去女孩身上的白碎花黄色连衣裙,折叠整齐,捧着它放在一旁的木盒内,木盒旁有一件同款式的连衣裙,尚未拆封,女孩的母亲昨晚送来的。她打开蓬头,用手掌探测水温,直至调试到舒适的温度,才开始为女孩梳洗。梳洗时不忘用手掌遮挡住女孩的耳朵,眼睛和口鼻,生怕蓬头的水溅入其中,让女孩感到不适。不论活着还是死去,生命都是敏感的,都需要呵护。给女孩洗头时,她非常欣慰:没有一根头发随水流走。头发是女性的第二生命。她吹干女孩的头发,又替她修剪起指甲来,每一个指甲都修剪得圆匀美观。

母亲也曾这样为她剪过指甲,指甲钳咬合时会发出声声的脆响,母亲捏住自己手指的力度,就像丝绸般柔软。那时候的母亲,在她的记忆里就像是一个错觉。她读到高中时,才知道母亲心情恶劣时对她的所作所为是有法律名词的:家庭暴力,虐待孩童。从那时候起,她就慢慢地变得不愿开口说话了。

她将德国制硅胶颈套固定在女孩的脖子上,让女孩的睡姿显示出稳固的力量,精心挑选一款肤色硅胶,修补女孩破碎的脸,覆上进口的美白面膜,用彩妆刷安抚面膜冷静下来。此时,女孩的神情宛若一朵沉睡的莲花。她抽了抽鼻子,却闻不到一丝花香。这时候,她就听到了雨打荷花的声音:不知哪里来的眼泪,一滴,一滴滴,打落在女孩的脸上。她呆了呆,以为自己一直心如止水。拿起棉巾轻放在泪珠上吸干,又有几滴滴下了来,她有些急了,这才记起来要仰头。

当她为女孩穿上新的衣服时,已近中午。

宁之州没有胃口,在办公室外树荫下的草地上独坐。她摸了摸身侧的草地,早上女孩站立的地方。这个世界,真的是毫无道理可言,她想,内心有个声音在独白:昨晚,我跟一朵簕杜鹃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一颗星星是怎样被人从天空上丢下来的,簕杜鹃的花瓣是三瓣的,很美,它听懂了,就朝我点了点头,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了吗?我看到了一滴白露从花瓣上滑了下来。

簕杜鹃花在风中点点头,听懂了白露的故事。

宁之洲希望生活在一座空中花园。这座花园必须位于白色巨塔之巅,白色巨塔一定要建造在白云之上。四季分别居住于花园的东南西北,她不用走出花园,就可以经历春夏秋冬,不用与人接触,就可以走完一生。

柳毅朝她走了过来。他人高瘦,头发在后脑勺挽一个小发髻,平时总穿一身现代风汉服。他是深圳小有名气的年轻雕塑家,去年还拿过省级雕塑奖项。他比她早几个月来这里工作,至今还在向同事解释自己从事入殓师的原因:为自己下一部与沉睡有关作品取材。宁之州一直都很好奇这些艺术家,是怎样面对他们的童年的。他在她的斜对面坐下时,她又不敢问了。或许他和她一样,那她又何必揭人伤疤呢?

柳毅将手中的点心和牛奶递给她。

谢谢,宁之州心里说,摇摇头。他没有坚持。

“小孩送去告别厅了,她的父母也在那里,好可怜,这么小就走了,”他说。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宁之州内心应道。柳毅的耳畔只有风的清响。宁之州眨了眨依然红肿的眼睑,察觉到他的眼神,心脏猛地一阵快跳。

“也不用太放在心上的,你每次都这样,那这工作做起来就太辛苦啦,”柳毅说。

没什么辛不辛苦的,反正这个世界是没有道理可以讲的,宁之州内心说。凉风阵阵,树梢声沁人心脾,一片绿叶掉落在她的秀发上。不知道柳毅是在看人,还是在看落叶,总之,他看呆了。他从口袋里拿出小女孩的木雕像。他昨晚独自在化妆车间完成的新作。每当化妆车间送来一具新的大体,办公室的陈列柜就会多一件木雕新作。他将女孩雕像递给宁之洲。宁之洲将它摆在早上女孩站立的地方,怔怔地看着,出了神,女孩形态直如她化妆后的模样,只是眼里嘴角多了许多笑容。她疑惑地看向柳毅。

“我当然没见过她笑的样子,可是,你想想,这么小的年纪,平时脸上除了笑以外,还会有别的表情吗?”柳毅说。

宁之洲点点头。

柳毅“唉呀”了一声,宁之洲猜他又要开始胡说八道。谁知他却问道,“今天下班后想吃点什么?说,哥请客,”

宁之洲回过神来,内心慌忙地说,不了,谢谢。又不忘朝他莞尔一笑。


(二)

宁之洲站在告别厅门口,畏畏缩缩,右手局促地捏着左手小臂。呵护子女的父母,令她自惭形秽。小时候,她有时放学回家,路过小巷,看到邻居一家几口在门口嬉笑打闹,就只敢远远地望着。她家也曾有过这样的笑容,在一张旧相片上,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她,坐在高背木椅上,背后站着西装革履的父亲。笑容来得如此简单,如此轻易,以致后来没人珍惜。父亲后来承包煤矿发家,渐渐地就少在家住,反而是他那几个情人小三,隔三岔五就闹上门。辱骂,挠脸,揪头发。互有胜负,没有休止。刚开始,母亲还会找她哭诉:我不离婚,还不都是为了你。后来,母亲看她的眼神,就有了敌意。之后,母亲在家里又制造了一个敌人。

阿妈是怪物,她想。

杜鹃在树荫深处鸣叫。风吹叶动,宛若有一颗春心在搏动。一只黑猫闲庭信步地走到树下,坐在草地上,尾巴扫着韧劲十足的草茎,宝玉般的眼珠子静静注视着她。

雎鸠,早上我跟你打招呼,你怎么都不回我?黑猫称呼她的乳名,舔着手爪。宁之洲朝它作了一个嘘声的手势。黑猫跳上树,树叶簌簌声动,鸟鸣声静了下来。

告别厅也静得令人生疑。

她悄然探身。女孩父亲三十几岁的模样,身材魁梧,形态佝偻,衰老从内到外,一夜之间腐蚀了他的心骨。女孩母亲站在停尸台几米开外的地方,脸上还残留昨天早上的妆,如一抹残红,干枯的乱发看得出平时精心护理的痕迹。她什么话都没说,一动不动,静静地盯着长睡不醒的女儿。寂静吞食了一切的生命活动。

宁之洲先是不解,继而鄙夷,最后,好奇心又回来了。

直到告别仪式结束,宁之州都听不到一点声响。看来,寂静是一种逃避。三年前,她大学一毕业,就从太原市逃到深圳。换掉所有的联系方式,独居在殡仪馆附近的客家老屋,每天都在出租屋和殡仪馆间两点一线。除了广告或诈骗电话,她的手机铃声从不响起。新注册的微信和QQ,通讯录上也没有一个好友。

寂静的人生,让她有安全感。此时此刻,女孩的母亲想必也有同样的心情。

宁之州回到办公室。办公室空无一人,她的办公桌上放着熟悉的糕点和牛奶,柳毅和其他几位同事都在化妆车间忙碌。她沉吟了一下,将午餐放回柳毅的办公桌。回到她的座位之前,她先来到靠墙处的茶水柜,按下电热壶的煮水按钮。拿起真空罐,将咖啡豆倒入手摇磨豆机,20克上下的量,不多不少。手摇了四五分钟,直到闻到浓郁的咖啡香气。电热水壶发出“咕噜”的吵嚷声,抗议的水蒸气从壶嘴喷出。她从抽屉取出咖啡滤纸,套入滤杯。电热水壶静了下来。她将热水倒入手冲壶,用热水淋滤纸,迫使滤纸死心塌地地贴在滤杯上,这才把将磨豆机内的咖啡粉倒入其中。热水成一条细线,有节奏地在咖啡粉上划同心圆。咖啡粉受热水闷蒸,鼓胀成面包状,一滴滴“黑露”滴落咖啡壶中。诗人说过,咖啡是黑钻石的眼泪。诗人也说过,悲歌可以当泣。那一滴滴的“黑露”,实在是在替她和小女孩鸣不平。

白色方糖一改之前的桀骜不驯,与她挥手作别。她看着它的身影渐行渐远,又想起了白碎花黄色连衣裙。

宁之州来到火化车间外的追思亭。绵长弯曲的绿化道上,簕杜鹃锦簇的花色静静地流淌成河。老家可长不出这样的花色,她想。昨晚下过一场细雨,花丛中可见三三两两的两瓣花,犹如河流上的浮萍,她竟然看到了死的征兆。用尽生命力量绽放的芳华,只是些微轻风细雨,就零落成这般光景,这个世界,真的是毫无道理可讲的。

天空湛蓝得彷佛有了洁癖。一缕轻烟从火化车间的烟筒逃了出来。那就是一条小生命的全部,宁之州注视那淡淡散去的轻烟,惋惜之余,也有些羡慕。

生命的喜怒哀乐,如此之轻,触之又不可及,可是它确实会以某种形式伤害身边的人。

毕业那天,她跟母亲通了最后的一通电话。母亲的语气有一种装可怜的刻意:雎鸠,你爸病了几年了,毕业了就回来看看……你舅那家公司,我跟他说了,你毕业后就去他那里上班……你回来有路费吗?我上午让你舅转了些钱进去了,不够就跟妈说……你那个三叔阿,昨天又来借钱了,现在哪有钱借他,你爸这几年都在亏钱,疫情反反复复的,到处都不让去了,买个药都不行……你也不小了,赶紧处个对象……

母亲絮絮叨叨,她毫无预兆地挂上了电话。母亲是在寻求和解,可她再不想听到那种将自己扮作无辜受害者的语气。她有时细数母亲在她身上犯下的种种暴力,那种面目狰狞的狂躁,不是可怜之人,又怎么会如此可恨?

阿妈是一个可怜的人,她想。

这时,女孩母亲捧着骨灰木盒走出了火化车间,女孩父亲紧紧跟在她身后,紧张地注视着妻子的背影。妻子径直朝追思亭走来。夫妻在宁之州的对面坐下。宁之州只需稍微看了女孩母亲一眼,就明白她丈夫刚才的紧张:女孩母亲的眼神像死去的沼泽,呆滞,干枯,虚无。她看得暗暗心惊。

突然间,女孩母亲就说起了话,“三人去,两人回,没道理啊,老公,车内明明有我们三个人,怎么就偏偏是悦希呢?这怎么想都是没道理的啊,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是你?”

丈夫低头不应。她静默了四五分钟,又说,“悦希现在都孤零零一个人了,晚上一个人睡觉没人给她关灯没有人给她盖被子没人叫她起床没人给她洗衣服没人接送她上下学没人辅导她写作业没人叫她吃饭没人做饭给她吃没人陪她逛街没人给她买辅导书没人陪她说话没人讲故事给她听没人跟她玩游戏没人给她买衣服没人给她买鞋没人给她梳头发没人跟她牵手没人哄她没人抱她没人背她……”

宁之州的鼻尖堆积一腔酸楚,几乎呛出泪来。她侧过头去,假装想事情。她做了一个决定,手伸进裤袋,轻轻地摩挲女孩木雕像,有些依依不舍。

女孩父亲沉默地看着花岗岩地板,右手指扭曲成抓方向盘的形状,不停地颤抖,他用左手狠狠地捶打了几下,反而抖得更厉害了。他突然说道,阿华,都怪我,悦希会那样子,都是我弄的,那货车的钢管插进来的时候,我躲开了,悦希就坐在我身后,而我却躲开了,阿华,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我躲开了。女孩父亲的脸涨得暗红,颈脖的血管冒出蚯蚓的形态,所有生命的悲怆都积蓄在他的头颈,犹如熔岩,蓄势待发。

追思亭陷入了沉默。女孩母亲发呆了一会儿,好像猛然省起什么事,这才吃力地转头看着她丈夫。五六分钟过后,她的眼瞳深处燃起了深夜的篝火,眼珠子一下子就活了过来。她轻轻地放下骨灰盒,霍然起身,一口水吐在丈夫的脸上,握拳拱背,像极了一只怒火攻心的野猫。又吐了一口水在丈夫的头发上,双拳雨点般落在他的头上,脸上,身上,破碎的语气有一种吃人的怨恨,“你这个畜生,狗东西,你怎么不去死,是你害死了女儿,你不是人,你把女儿还给我……”

女孩父亲的脸上很快就出现了几道指甲血痕,衣服也被撕烂了,他依然岿然不动,这时,他的身影竟然有些伟岸起来。宁之州吃惊地站起身,却见他朝她猛使眼色,让她不要过来劝架。她心领神会,这男子废煞苦心的一席话,让他的妻子重新活了过来。她将女孩木雕像放在长椅上,默默地离开了追思亭。


(三)

殡仪馆东北角的庭院内,有一棵近三百年的老樟树,当地人称其为大王古树。大王古树亭亭如盖,枝叶几乎遮住了整个庭院的天空,虬根盘曲,有些拱破了水泥地板,有些爬入隔壁老屋的墙内。宁之州喜欢这种稳固扎根的宁静。她坐在树台上,什么都不去想。风找到了她。老樟树摇摇枝叶,朝她吹了一个下流的口哨,嘿,小美女,又是一个人?要不要去喝杯咖啡呀?

宁之州充耳不闻。

看看你,想那么多,到头来连拖都拍不了啦,“老色鬼”惋惜地说。

“关你什么事,”宁之州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老树识趣地闭上了嘴。这时,一只蝉在树荫中向她哭诉:我在地下住了七八年,都活得好好的,怎么一爬出地面,就要死了呢?怎么会这样?我想要重新爬回去,我不要翅膀了。

“没办法,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宁之州说。人活着就是为了死亡吗?她疑惑地想,肚子饿得“咕咕”叫。

早知道我就不出来了,就看了那么几眼的阳光,喝了那么几口的露水,就要搞成这样子,我这是何必呢,蝉哀声说。

这时,柳毅从庭院月拱门的暗处走了进来。手里提着美观时尚的纸盒,里面装着刚买的点心和热咖啡。他和宁之州几乎是同时间来到这里。每次,他都知道在那里可以找到她。这次,宁之州没有拒绝递过来的下午茶。

“之州,你刚刚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在说些什么?你在地下住了七八年?什么情况?”他问。

宁之州只是摇摇头。点心很美味,酥皮饼入口即化,舌齿间有浓郁的牛奶香久留不去,拿铁咖啡的温度稍微冷了,水果清香的余甘与牛奶香相撞,产生了滚雪球般的芳香效应。柳毅开心地笑了起来,精心准备的下午茶没有白费。

“对了,之州,你有没有留意到柳家路边那排古民居?就是竹林前的那排,”他聊家常般地问。

宁之州点点头。

“那是我家的祖屋,”柳毅咧嘴一笑。

宁之州静静地看着他。有人跟她说话,脸色好了很多。柳毅一下子来了精神,拍拍大腿说,我们柳家是客家人,康熙迁海复界的时候,我的祖先从惠州五华那边迁到这里来的,当时是两兄弟一起过来的,柳家两个开基祖。这片地方,在改革开放八十年代都是荒山野岭,更别说是在康熙那个时候了,两兄弟住在这里,两间房子之间接一条绳索,上面挂着铜铃,遇到强盗什么的,这边就拉绳子,那边听到铜铃响了,就会跑来救援。生存环境有点恐怖,放在现在这个时代,要我跑到千里之外的荒山野岭去重新开始,我宁愿饿死。我有时候在想,我的祖先千里迢迢跑到这个鬼地方来繁衍子孙,建设村子,他们图的是什么?他们不可能预先会想到几百年后,自己住的房子会成了古文物建筑,会有好几百个子孙后代,我觉得,他们就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活下去。我们宗族的人总是夸那两个开基祖是拓荒牛,跟天斗,跟地斗,斗出了现在的一片天,其实,站在他们的立场,什么屁都不是,就是想活下去,就是一种……很单纯的生命活动,仅此而已。

宁之州眨眨眼,真是一个有趣的历史故事。

柳毅指了指身后说,这棵大王古树也是阿,我祖先开村时种的开村树,****从大亚湾登陆,打到这里来的时候,我爷爷就是躲在这棵树上,逃过了一劫,你说,我们柳家的开基祖当年种树的时候,会预想到几百年后,这棵树会救了他的后代一命?不可能的嘛。它就是一种生命活动的产物,唉,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了,总之,我们人活着,它就是单纯地活着,不用去考虑什么意义阿,目的啊,那是我们的后人在追思我们,一厢情愿编造出来的东西。

宁之州点点头。你什么都不懂,她内心说。

柳毅“唉呀”了一声说,所以说啊,生命很奇妙的,你都不知道活下去会有什么奇妙的事情发生。打个比方吧,假如我们结婚了,生了几十个子女,地球突然被陨石击中了,人类即将灭绝,结果呢,我们其中一个子女学了物理学,研究出超光速的设备,带着我们剩下的地球人跑去宇宙外寻找新的居住星球,那你说,我们不就成了女娲跟伏羲了吗?你说是不是。他说完又是咧嘴一笑。

这番插科打诨,宁之州却是听得饶有兴味,脸上多了许多笑意。

柳毅见状,得意地说,所以说啊,以后你有什么心事,不用去跟那些猫啊,鸟啊说,跟我说也一样,实在不行,你就把我当作阿猫阿狗,你说到动情处,我还会‘喵’一声给你助兴,做同事做到这个地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宁之州“扑哧”一笑,白了他一眼,起身径直走了。柳毅追了上去。

蝉欢快地叫着。风来了,树梢间彷佛有清泉挂流,只是,在悦耳的清响中,时不时会掺进几声“喵喵”的模仿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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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睦邻文学奖
  • 2022-12-13 15:2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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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易子强
  • 2022-11-16 12:1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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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段作文
  • 2022-09-25 12:4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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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朱正安
  • 2022-09-19 00:3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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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孙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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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孙行者
  • 2022-09-08 20:2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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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夕
  • 2022-09-08 13:0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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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朱洛嬉
  • 2022-08-31 21:2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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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别看了
  • 2022-08-28 18:3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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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别看了
  • 2022-08-26 11:2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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