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严一萍刚把女儿送到隔壁小区的舞蹈培训班回来,还没来得及放下包儿,手机就响了。她一边脱鞋,一边掏出电话,见是赵芬芳拨过来的微信视频,拧着眉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划动了接听键。视频里母亲东拉西扯,毫无重点,严一萍强忍着没挂断,最后,赵芬芳还是把话题扯到了李橙身上。严一萍眉头锁得更紧,默默地叹了口气,该来的还是要来,嘴上赶紧借故说锅要糊了,匆匆结束了通话。
严一萍从不愿意承认,母亲直到现在都对她产生着巨大的心理影响。这种影响就像是块儿石头,压在她心上,她极力想摆脱,搬走,但总会落入循环的窠臼。事实上,这么多年过来,不论身处何地,就是现在,她还是觉得脑子里有一个苛刻的批评者,叫她干这,叫她干那,叫她不能干这,叫她不能干那。这种感觉一度让她竭斯底里,无法忍受。她在成年之前的每一天,都竭力地做赵芬芳想象中的好女孩,但在成年之后的内心深处,她觉得自己是个可悲的失败者。
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满面愁容,想要放声大哭了,可就在精神要崩溃的瞬间,赵芬芳严厉的模样就出现了。“你要笑一笑啊!”她像是命令地说。
母亲不断地试图控制她的人生。
初中那会儿,就是叛逆期的时候,她曾经试图过用消怠学业来证明自己做不到母亲希望的那个样子,但那点儿小心思很快就被赵芬芳发现了,随之而来的是苦口婆心,唠里唠叨。小二十年的班主任可不是白当的。赵芬芳好像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用不完的精力,对自己班里的孩子说教完,依旧火眼金睛,仍有余力品评严一萍。
再大一点,严一萍会智斗了,曾经改变过策略,想要拉上同盟军,向自己的父亲求助,可父亲就像是一颗习惯了在行星轨道上运行的卫星,整天都围着母亲转,匀速不变地做着该做的运动。在家庭这场舞台剧里,赵芬芳是强势的主角,父亲沉默地做着配角。严一萍猜想,那或许是他们最和谐的状态。又或者,父亲早就看清了,认命了。不这样,他也会陷入女儿那样的精神泥沼。严一萍偶尔会觉得父亲有些窝囊,可悲啊!但马上又对自己窃议父母感到不安和内疚,于是她赶紧找出理由。至少,他看起来是心甘情愿的。
严一萍有时不得不承认,母亲对待家庭的方式给她带来了巨大的伤害。大约是四、五年前,严一萍尝试过最后一次和母亲建立融洽的情感联结,很遗憾,她失败了。之后她还是会经常给赵芬芳打电话,但是话题一定不能涉及到李橙,否则她就变得焦躁不安,甚至口出恶语。她强烈地感觉到母亲又要把李橙当成小时候的自己,要求必须按照她的想法规划这个婴孩人生。这种强制和专横实在让她无法接受。对待女儿的问题,严一萍绝不退让。她觉得,自己退让的结局就是得寸进尺;即便母亲退让了,她也不接受,那不过是她的伎俩,以退为进而已。严一萍可不是空口无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有的甚至极端得让人悲伤落泪。
她只能深呼吸,进了厨房去做晚饭,缓解这次微信视频冲高的血压。
2
在做饭这件事儿上,严一萍随赵芬芳,做熟没问题,但是口感和卖相,实在难以恭维。她进过的厨房像是刚被炮轰过的阵地,硝烟四起,一片狼藉。就算是简单的家常菜,她也不得不打开抖音或者小红书,亦步亦趋地对照了来。如果没有这些视频,她会对先放盐还是先放酱油纠结不定。至于酱油到底是生抽还是老抽,她永远也搞不清楚。
严一萍把淘好的米放进电饭煲,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了一个土豆,想做了个清炒土豆丝。她先搜做菜视频,然后把手机放在支架上,准备从切土豆开始。视频刚播了开头,赵芬芳的微信就发过来了。一条如何教育小朋友的微信消息压过了抖音的做菜视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赵芬芳特别喜欢给她发这种视频,她把从网上看到的凡是能佐证自己观点的说教都发给她。有时是视频,有时是文字,像个传销头目,不断尝试给她洗脑。
“教育子女时千万不能说的三句话!”这是赵芬芳发过来链接的标题。就像是退了休的老人最喜欢转发的诸如“高血压不能做的五件事”一样,不过是吸引眼球的标题党,字里行间只想着拎起你的脖子硬灌熬得浓稠的霉鸡汤。她才不管你喜不喜欢,能不能吸收。
赵芬芳对严一萍的影响,不只是心理那么简单。严一萍一边切土豆一边愤恨,所有的不甘都化在刀刃上,土豆刷刷作响,分落成丝。从生活到学习,从工作到恋爱,从认识到逻辑,从思想到意识,像是要修剪一棵观赏树种,丝毫不顾虑她的想法。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时间,严一萍总觉得找不到“我”了,后来甚至觉得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了。那是严一萍最迷茫和无助的一段时光。就是这时,她后来的先生像是预先设定好的脚本一样出现了。他给了她足够的尊重、称赞、劝慰、安全、自在......先生带来了她迫切需要的情感支撑。她像个戒奶期的孩子突然握住了乳房,拼命吸吮。他们很快结婚。然后享受二人世界,等到严一萍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还缺点儿什么的时候,她怀孕了,就有了李橙。李橙把她缺的那点儿什么,填补的满满当当。她要让她在她的照顾下健康成长。
严一萍嘴上不说,可有时会暗自感谢先生。她和他结婚七年。他是个极度独立的人。他早早地发现了问题,带着她缓缓穿过了围绕了她三十多年的迷雾。当严一萍成为了母亲,而又是个女儿时,她在心里偷偷发誓,一定不能让那些曾经刮伤刺痛自己的荆棘,划破女儿娇嫩的皮肤,更不会让痛苦不堪的鞭笞重新印刻在可爱的女儿的精神世界。她坚信一定可以。她陶醉于这种自信,好像在这个过程中找到了自我,似乎越是对于女儿的未来充满期许,那种梦想成真的感觉越能填补自己的空虚之境。
刚切完土豆,准备剥几粒蒜头,赵芬芳的第二条视频链接发了过来。“学舞蹈的女孩儿到底与普通女孩儿有什么不同!”
显然,赵芬芳丝毫没意识到她给女儿带来的泥泞。这让严一萍成了岩浆四溅的火山口。她现在甚至不能想她说话的腔调。为了不让自己再次陷入剥离炙烤的心境,严一萍在情感中时不时对赵芬芳进行临时的隔离。避免和她进行各种渠道的接触,不见面,不发信息,不接电话。她觉得母亲就像是病毒,而她需要闭关疗伤,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够好过一些,不被感染。她在自己和母亲的面前建起了一条防线。不,确切地说应该是底线,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虽然她害怕这条底线会伤害她和母亲之间的感情,但她早就想通了,伤害就伤害吧!想让赵芬芳真正地退让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她只能阻止母亲前进。如果母亲把她当做一个普通人该多好。
3
严一萍怀李橙的时候,赵芬芳特别激动。当时严一萍对她的态度稍有改观,主动提出让她过来照顾自己,妄想借机修复一下母女感情,为她享受天伦做些准备。先生的家里是指望不上了,公公去世的早,婆婆疾病缠身,堪堪能够自理。
刚开始,严一萍还能听到母亲说些体己的话,但后来发现,迷梦中的照顾完全指望不上。一个只会说教,油罐子倒了都不会去扶的人,怎么可能应对得了孕期。母亲是自己叫过来的,咬碎了牙也得往肚里咽,她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肚子煎熬,直到听见赵芬芳和老家的亲戚电话拉呱,说等婴孩儿出世了,要抱回去显摆,堵堵那些嚼舌根子的三姑六婆的嘴,她才意识到,这婴孩在赵芬芳的脑子里不过是炫耀的资本和工具。那通电话从始至终都没有提她这个孕妇的辛苦。严一萍躲在房间里黯然落泪。
赵芬芳在意的事情从来都是看上去好不好,完全忽视事情让严一萍的感受如何。似乎她永远希望严一萍是一个在舞台上扮演的角色,体态轻盈,举止得体,观众们交口称赞,这所有的称赞和荣誉都是属于她赵芬芳一个人的。可当台下没有观众时,严一萍像是被隐藏在了聚光灯以外,甚至是幕后,她对她视而不见了。
让严一萍感到不安和小心翼翼的,还有先生的态度。先生原本以为岳母过来后,至少能够分担些家务,可现实却暗暗地捏紧了皮肉,用力地掐了他的一把。擦个桌子也能累倒在床上哼唧的岳母让他常常无名火起。关键是她还会提出各种要求。合理的,不合理的。赵芬芳评论式地设计别人的生活,从来就不接地气。原想的分担没有,反而增加了负累,这情绪不知不觉就挂到了脸上。李先生拿出看家的本事,装聋作哑。严一萍看在眼里,觉得愧疚,心里就更加难过了。怀胎7个月时,她找准机会想跟赵芬芳谈一谈,话刚出口,她就低着头,脸上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严一萍不好再说什么,赵芬芳就回了房间,但把门露出巴掌大的一条缝,端坐在床上一抽一抽地抹眼泪儿。严一萍实在无可奈何。严一萍想对先生倾诉,可跟先生说自己母亲的陋习,实在难以启齿。晚上她听到赵芬芳在房里打电话,也不知道对方是谁,反正是在哭诉自己过来照顾怀了孕的女儿,每天早起晚睡,任劳任怨,出力出心,可竟不领情,还被嫌弃,那腔调,听起来像是风搅着雪,都是透骨的寒意。严一萍瞬间感觉白天赵芬芳故意张开的房门的那条缝,像是一条狭窄的间隙,要把她夹在中间,直到窒息。
这种窒息直到李橙出生才让她缓过气儿来,然后她也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可从李橙上了幼儿园,严一萍敏锐地观察到,先生不再像以前那样柔声细语,更多的时间都在沉默不言。
那些她曾认为真爱才会有的默契荡然无存。
她和他从心照不宣走到了“心照不宣”。他们在大多数事情上再也达不到一致了。经过了几个失眠的夜,严一萍突然意识到,赵芬芳对她的影响是无形而又无处不在的。当初她嫁给先生,是觉得他能给她迫切需要的足够的安全感,可现在看来,她选择他也是受了赵芬芳的影响。连婚姻大事都悄无声息地被她控制了!这个结论让严一萍大吃一惊。她需要的赖以平复的安全感一下子崩塌了。她突然怀疑起来,选择李先生成为人生伴侣或许是个错误,世界一下变得陌生、恐怖起来,逃离的想法一度涌上心头。想着想着,严一萍泄愤一样把蒜头拍的汁水四溅,尖锐、辛辣的刺激性味道在厨房里弥漫开来。
4
在快要离开母亲独立生活的最后几年,严一萍无比地期待着时间能够再快一点,不要像颗棋子一样被她用手拎起移来移去。这种渴望随着年纪的增加越来越强烈。认识了先生以后,她有意识地去重修再造自己的独立性格,希望能够让自己变得更自我,更坚强一些。在不断地尝试后,她发现,只有不把母亲当成母亲,大家都小心的去规避,在一种玄之又玄的普通关系中,才能保持足够的礼貌和克制。
她曾经尝试着改变母亲的思想,但就像是母亲要改变叛逆期的她,一不小心就会被反噬,而且严一萍发现,随着赵芬芳年龄的增长,人变得越来越固执,后来严一萍明白了,想改变自己都不现实,何况是改变别人!
毕业后工作,严一萍逐渐认识到这种控制和扮演的戏码给她带来的致命缺陷。她不再像个口渴的孩子在母亲的面前博得认同只为了讨杯水喝,她自己就能拿到水。严一萍发现自己追求自我的欲望十分强烈,但悲哀的,是自尊心却脆弱不堪,经不起任何打击。“感受度极高,耐受度极低。”这是先生一次急起来对她的亲口评价。这句话好像戳中了要害,她对着先生发了好大一通火,然后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先生一开始还想辩出个子午卯酉,但后来看她那个状态,心里就慌了,顺着她的意劝慰了小半个月,严一萍的情绪才缓解下来。缓解归缓解,要把这话烂到肚子里,是不可能的。严一萍时不时地想起来,都对这句话如鲠在噎。平心而论,这评价一针见血,但她就是不舒服。打哪儿以后,尤其是李橙出生以后,先生大多事儿都由着她,她做出的决定,先生即便是沉默,也绝不反对。
可凡事总有例外,对于严一萍把李橙送去舞蹈班这件事,先生就强烈反对过。一开始他也没那么强烈,甚至还表示赞同,可有一次先生下班早,去舞蹈班接李橙提前了半个小时,他在等候区的屏幕上看到李橙被老师踩着屁股开胯,李橙痛得用手拍地,满脸都是泪水,他受不了了,冲进培训室把李橙抱了出来。李橙当时估计真是疼怕了,见到亲爹立刻搂住脖子,怎么也不松开,接着就是嚎啕大哭。先生从没见过女儿受这种苦,也有些失态地抱着闺女流眼泪。爷俩就在休息区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把培训班搞得像是生死别离的现场。培训班的老师和来接孩子的家长们哭笑不得。
那天,先生回去就跟严一萍商量,舞蹈课咱不学了,这根本就是花钱受罪。一个还不到5岁的小姑娘那儿受得了这个。严一萍态度十分坚决,先是罗列了上舞蹈课的好处,什么形体美,柔韧性,陶冶性情......,然后摆出实例说明问题,她最大的遗憾就是身材。先生只有一句话,就是不让闺女受这个罪。两个人因为李橙上不上舞蹈班就吵了起来。
李橙虽然还不到5岁,可模样乖巧,已经有些懂事。她听见父母因为自己吵了起来,先是手足无措,吓得躲在床角,后来竟勇敢起来,小手儿一抹眼泪儿抓着父亲的衣角,小心又小声地说,你们别吵了,其实也没有那么疼,我还是去学吧。她说话的时候眼神里都是委屈,当爹的哪受得了这个。
“你看看你看看,都把橙橙逼成什么样了!”严一萍和先生异口同声。
那晚,李橙非要睡在中间。严一萍和先生一左一右,手都被闺女拽着。第二天先生和闺女到没什么,严一萍又开始情绪不稳了,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她知道,这是心病。她知道,先生自然也知道,所以最后他还是妥协了,但条件是如果李橙表现出明确的抗拒,那么舞蹈课一定要停掉。那段时间严一萍过的提心吊胆,生怕李橙向先生告状,改变了她完美的计划,好像女儿的一口状词就能把她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自我击得粉碎一样。这实在是让她夜不能寐。
严一萍觉得一定要在李橙的舞蹈培训上争个高低。自己明明就是为了女儿,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质问!她觉得那是对她整个人的怀疑和否定。她想起了赵芬芳没退休前,在班级里常常挂在嘴边的话,不蒸一锅馒头,也要争口气,严一萍竟然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突然理解起母亲。
红灯闪了,米饭熟了。断了电还要再闷一下。视频上是这样说的。严一萍开始起锅烧油,准备把刚切好的土豆丝倾倒锅中。菜板上的土豆丝可没有饭店的粗细一致的模样,长短粗细像是一个班级里学生,各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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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曾对严一萍的厨艺颇有微词,说她不懂生活。
能炒一个菜就不错了,严一萍嘴里嘟囔,加了盐和鸡精,翻炒土豆丝的锅铲加快了速度,土豆丝变了颜色,撒上蒜末儿,把灶火调小。先生接了李橙应该很快回来。
严一萍从碗柜里拿出一个瓷盘,三只瓷碗,三双筷子。想了想,她又多拿了一个瓷盘出来,从冰箱里翻出一根红肠,薄薄地切成片装在后拿出来的瓷盘里。锅里的土豆丝已经散发着焦香。
菜刚出锅,钥匙转动门的声音从玄关传出来。门开了,李橙穿着舞蹈服跑进来,后面是拎着包儿的先生,坐在门口的木凳上换鞋。
“洗手,吃饭。”严一萍说。
“好的!”女儿大声回应。先生也走过去拉着女儿的手进了洗手间。趁着洗手的空挡,严一萍把饭菜端上了桌儿。
“今天的舞蹈课怎么样,学什么了?”严一萍往碗里夹了一筷子土豆丝问。先生也端起饭碗,筷子伸去夹红肠。
“今天学了压腿、下腰、开胯。”女儿挑着土豆丝,小口地吃。“今天开胯我都没有哭!”女儿抬着头补充。
“吁!”先生长嘘了口气。
“是谁说的来着......,教育孩子时不能唉声叹气。”严一萍刚嚼完一口饭菜咽下。
“我没有,只是觉得学舞蹈这件事儿,还得看闺女自己的意愿。”先生尽量放缓了语调。
“我给你发个链接,学舞蹈的女孩儿到底与普通女孩儿有什么不同!有空你好好看看。”严一萍拿起手机。
先生一下子沉默不语。
严一萍放下手机,又扒了口饭,抬头看到期待夸赞的女儿,恍惚间变成了另一个赵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