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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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上的女人
  • 获奖作品

1

她过世了,在我对面,躺在一张藤编的长靠椅上。她的头上戴着一块橘色的方巾,青蓝色的枝干压满她的额。一群月白色的桂花在那些枝蔓间扭动,在挤进屋子的海风里轻轻地活动着。方巾包裹着她那颗安静的头,七十六岁的身子算是被她交待尽了,落在藤椅上,瘦成了一张骨切片。从落霞山尖上入侵进来的微风搂抱着满屋子里黏软的湿气,她的面相从骨骼的切片上“苏醒”开来,倒像是空气绘在藤椅上的一幅画。

我的眼睛在四处转着,她留下来的家具花卉杂物窗帘和几件朴素的衣裳冲进我的视线,片片扇扇都是流云。但是很快的,我觉得这个情景是我所熟悉的,是我曾在脑海里演练过无数次的场景,于是心又落回了心里,不再翻滚。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吧,加剧的海风突然吹开了她的阳台门,那块橘色的方巾重新在她的头上快速扭动起来,我忍不住轻轻地呼唤着她名字中间的那个字,叫她一声,方巾就动一下;再叫她一声,方巾又再动一下。轻呼声中,她好像复活了一般,身子将海风“嗖”地一下吸进去,从皮膜之下,光溜进去,仿佛重新为她纺织了一层干净的肉,于是她的额变得彻底清亮了,连同她的骨切片也鼓起一轮虚幻的肥。

她的灵魂是不是失误了?过世得有点快。我在想。

但是依附在她身体上的空气颗粒还在增长,像夜间淋雨之后迅速开始饱满起来的某种谷物。

她是不是坐化的?我又在想。先是端庄地坐了一夜,清晨,等对面楼下的祠堂里檀香一起,她便卧了下来,像见了底的一炷香。

很快,我又疑心起来。她那么小气 ,还有坏脾气,应该是不想再等了,提前知道了某种结果,于是就安静地在那结果里把自己绘成了一张画。

进到她的厅堂后,我在同样质地的一张藤编圆几上发现了她留着的一张纸,没有起头,也没有落款,三个熟悉的电话号码映入我的眼。之前,在她首次谈起后事的时候,她曾在我面前我反复背诵过这三个号。

哦,又搞错佐嘅。在我面前,背诵了十几遍后,她依旧把三个号码再次搞成一堆乱码,最后不得不绝望地看我一眼。现在,三个号码被她写在一张纸片上,放在厅堂的藤编圆几上,纸片被她常用的保温杯静静地压住一角。

第一个号码是大儿子的,大儿子的手机号是深圳的,可我知道,这个大儿子不住在深圳,平常总是住在惠州的某处别墅里。第二个号码是二儿子的,二儿子的手机号是英国的,因常年居住在英国,已经办了移民。最后一个号码是小儿子的,小儿子的手机号码没有备注地名,地名的位置画着一串省略号,反正我也没见过这个号,只知道他在深圳的某个区里,当了公务员,工作非常稳定。按照她之前交待的意思,我分别给她的三个儿子发了短信。最先回复的,是她的大儿子,速度是快的,人回来的却最晚。二儿子回了一个感叹号之后就没有音信了,当时并不知道他能不能从英国赶回来。小儿子则打了电话过来的。打的还是她的号。手机铃声叮当作响,吓得我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或许是意外,或许是其他,我拿起手机“喂”了两声,听到对方也回应了“喂”声后,我竟然将手机拿到她左耳朵边上想让她亲自接电话。因为没有摁免提,他的小儿子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只听得有男人的声音传出来,隐隐约约的,像是撒娇似得一种小哭在电流声里窜。

需要我请派出所的人先过来确认一下吗?或者是殡仪馆的人?我将她的手机从她的左耳边移过来,放在我的右耳处,与她小儿子的哭声衔接起来问。

不,不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等我过来处理,我也在惠州,我会连夜赶回来的。她的小儿子说。

我的心又落下来一次。总算是有个家人答应要过来,这样我也就好办了。不至于和她一样,在一分一秒的时间里干等着毫无道理的某种结局。在见到她的小

儿子之前,我还要到地下室的储藏室里取出她留在那里的东西。这是她之前交待过的一件大事。她向我透露说,地下室里有一个花梨木的小箱子,里面装着一个蓝色的花布包,那是她的“爱人”留给她的。

打开后,将里面的东西烧尽就好。她曾交待我说。

我摸到地下室,四处寻遍,二回头,在最靠窗的一扇柜子顶层,搭把椅子才挪出了那只半新半旧的花梨木小箱子。打开箱子后,从她归整过无数遍的那个蓝布包里取出她生前珍藏着的东西,那是几张陈旧的合影和两件已经开始褪色的棉布衬衫,合影是她和一个年轻的后生在莲花山上游玩时照的,在一棵高大的牧豆树下,牧豆树已经结满豆荚,在穿着退伍军装的后生背后,豆荚显得密而肥大。衬衫则是一男一女的式样 ,均是纯白棉布衫,黑色的纽扣沉沉地落在胸前,男式的大一轮,女式的小一轮,纽扣中央穿孔而过的那些黑色十字绣棉线像是世间支付给他们的封口令,此刻倒是在现实世界里收声了,转去了阴间的阳处,从容地在我面前发出汩汩交谈的水流声。

那些东西冇人要哦。她说。

现在我知道她为什么会把这些东西交待给我了,在她眼里,活人是不会再要她的任何东西了,我这样给她下了结论。

她和坐化也无差别,于是家族里的人便为她省去了“徙铺”的仪式。小儿子一踏进门来,便也带来了一纵“叫油火”的队伍。庞大而又繁杂。二十个夹着麒麟头的男孩,面对面立在院落中央两侧,男孩们的腰间挂着红绿两样丝绸飘带,绿飘带随着手指向天一弹,再缓缓地飘落下来,从院落外面冲进来一对唢呐手和四个鼓乐手,麒麟头一舞,唢呐和鼓乐就响彻了侨香村的天与地。真是白事当作喜事办了。在院落里一阵高似一阵地又吹又敲中,很快便吸引了村里村外的许多人前来围观。大儿子见状,便抢着带人去“买水”,一手拎着一个蓝色的桶,急匆匆地往外走,有人向他招呼时,一只桶猛然敲在人家膝盖处,相互都露出克制的笑。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买水”,只听得其中一个阿婆说,肯定咳去佐落霞山的大溪口,哎,真嘅,不知讲咩嘢好。大溪口是我和她常去的地方,我再熟悉不过,如果真是去那里做“买水”的仪式,我感觉也没什么不好。

其实,三个儿子到齐后,她的身子已经在后院的一间过厅里放了两日半了。主要是她的二儿子要从英国赶回来,时间紧得很,机票订得也不容易。一路换乘了两趟飞机才赶到了侨香村,见着大家时,脸色就有点灰哧哧的,不太跟人说话。

她提前购置好的一方棺木静静地停放在她的左侧,右侧摆放着几块绣花坐垫,供亲朋好友们前来吊唁时上香用的。那棺木是香樟木的雕花棺。棺首雕刻着一对龙凤图。下了一日的小雨才刚刚停歇,潮湿闷热的空气中,樟木的香气和燃香柱的香气混合在一处,倒也不觉得有何凄凉。我和祠堂里过来帮忙的几个阿婆轮流给她替换冰袋。我只负责传递,不能靠近她的人,更不能靠近她的棺。只有趁人不在眼前时,赶紧将手摸上去,发现她的手背上真是天寒地冻,这倒正好应了她的愿。

过雨烟云凉得好快嘅,她说,特别咳南方,日月不长人心长,个个都好似要“热死”一趟,咩嘢都要搞快点搞冰凉点嘅,说到这里,她要收收衣角,重新别一下她耳朵后面的两只银色发夹,然后再叹口气说,我从好早的时候就在心里边想,如果老天要来我这里收散我的命返回,不如就叫我死在一个冰凉彻骨的小地方,那样的死法,我哪里都跑不脱嘅,冰冰凉凉,就好似我的身体都咳好干净个嘢。这些闲聊,都是她还十分清醒的时候同我讲的,她怕我听不懂客家话,讲的时候便用白话夹杂着一点点广谱同我闲扯。

我听不得“叫油火”的仪式,于是主动要点事情楼上楼下楼里楼外地放开了跑,一会儿被人指派着去拿菜谱,一会儿又被另一个指派着去买清洁袋,再不就是让我接个人,一路带进来厅堂后,人家当面说着广谱,表情异常疏离,直接问周围人说,这个,是谁啊?人家用眼角指着我问四周的人。四周的人一时也说不上来什么具体的身份。终了,有人抢答道,她家的租客。接来的客人一听便没了热情,转头去寻久未露面的亲戚聊天去了。我接连跑了几十趟,脚趾和后脚跟上磨出了几串粉红的水泡,疼得钻心。在后院里呆久了,正想该如何回自己房里,她的小儿子却已经奔过来扯住我问,你买创可贴没?

买了。我答。

在哪里?

我从口袋里掏出来,想着分给他一半,他用手将脑门一拍,也没有商量,就把我手上的创可贴全部顺走了。有人过来还想要,我摊开两手,示意没了。忽听身后有潮汕口音的两个妇人在议论她。我听不大清晰,只是顺着空调吹出来的冷风隐隐约约地总是可以听见立在她姓名中间的那个字,那个字稍微一提,她的人便像在人群中间亮起来一般,有某种回忆的亮片一闪一闪随着她生前的影子落在我的听觉里,我的耳朵里通着电似地想要听清楚那些议论声。我走过去,想要打问一下关于她年轻时候的那件事。

你们是一个村里的吗?我问。

冇咳呀。她们答。

她的事情你们知道的好清楚啊,你们和她很熟悉吧?我又问。

冇咳好熟喽,就是租过佢的碧云阁而已啦。她们又答。

哦,怪不得,我没看到她家来什么亲戚,她家里人呢?我委婉地想要知道还有谁在爱着她,于是,脸上露出巴巴的神情直接问。

冇问更多啦,佢就咳一个人啊,父母早就过佐世啊,嗯……说这话的其中一个,把身体斜过来,做出一种侧翻车的动作,隐喻着出车祸的某种凄惨。

其他亲戚也不来吗?我继续问。

哎,莫问更多啦。她们摇着头,不再传递任何信息。

这时,又有一个陌生男人从背后捅了我一把,喂,细妹仔,他几乎是喊叫着对我说,快点给我们去买三十包餐巾纸,小方包的那种,要快啊。男人捅完就走了,背影又横又急。

他是祠堂那边委派过来的临时负责人,盯准我不敢不去。他觉得昨天早上认得了我,就像是认得了我一辈子,他想怎么用便要怎么用我。我当然知道,今天是她过世的两天半,再过几个小时,她的过往就要随着她的肉身离开这里了。我不能细想这件事,也无心给祠堂里派来的负责人去跑腿。反正我和他之间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认识。只是在她过世的第一天,她的大小儿子从惠州过来时,被祠堂委派过来的这位临时负责人也跟在她小儿子的身后,像是她小儿子的什么贴身保镖那样看着我而已。

我的知心朋友,她的小儿子指着祠堂里委派过来的那个人说。他冲我点点,摆出无兴趣认识我这类人的无聊。

从后院到前院,必须穿过她常常发呆的厅堂。厅堂是最大的空间,连着她的前屋和后屋。她在时,厅堂每天都开着灯,开着窗户,开着门。她要时时准备收房租,两百多个租客,她得时时迎来送往做生意。现在这里依旧灯火通明,但她被活人们移到了后院,在一间相对偏僻的过厅里,在三排水果盘和三排高香的围绕中,她躺在一方崭新的竹席上,下面垫着我早就为她准备好的一条蚕丝被。

软乎呢,这被子。我送给她的时候,她是喜悦的,甚至用一张老脸在蚕丝被上行了贴面礼。反正,我送她什么东西,她都是喜悦的,一把梳子,一块床垫,一个矮而壮实的茶杯,一条花的宽大的睡裤,还有从我家乡快递过来的那种香皂,各种式样,里面渗着玫瑰花或者是薰衣草的天然香气。

你总跟我讲“阔气”,这个皂角呢好好闻嘅,好似海外产嘅。她喜悦地翻了我一眼,责怪里充满喜悦。

不是海外的东西,是西域产的,我也喜悦起来,顺势就提出我的想法,那房租能减一点吗?我问。

冇那样想哦,想都冇达哦,这个想多了对你的身体莫好哦,一个细女仔,莫要把这点小钱放咳眼里边哦。她开解我。

你的房租都快涨上天了,还不减。我讽刺她。

不就是得涨上天个嘛,你日日都咳住在天上边的细女仔个嘛,冇似我,好快就老死佐喽,能抠多少是多少喽。她笑了,可气的笑,仿佛我是一个傻瓜蛋,专门来逗她开怀大笑的。

我极力地想着她的模样,她的笑意,眼睛便瞥见我所熟悉的那把钢椅子,椅子被人推倒在墙角里,一个极狭窄的角落,临时加建的储藏室和厅堂过道的夹缝里,那把椅子就倒立在那里,椅子腿上挂着她临终前围过的那块橘色方巾。我从来来往往的一行人里挤过去,到了椅子前,几三下将那块方巾折进了自己的裤兜。

穿过厅堂时,那里已经摆了两桌菜。先前屋子里那些能移动的东西全部撤了出来,扔在外面的院墙跟前,四脚八叉地相互纠缠在一起。我不知道从哪里绕开那些吃酒水的人,他们已经喝高了,筷子从空中俯冲下来,对着最中间的一盘大龙虾轮番轰抢。我左右突围似得想往外走,偏偏门又堵上了。

个个都冇可能走咳,统统都咳啊,她的大儿子正在发言,举着一杯红酒态度果断地接着说,停日落葬这件事呢伊干就咳要定个啦,要不然的话呢明朝早就咩嘢事都来不及做嘅。她的大儿子口才不好,短短几句话,绕来绕去说了好几遍,总怕在场的人听不明白,一脸的不自信。

我就势退回来,将倒立在夹角里面的那把椅子翻起来,扶正,屁股一沉,定在上面。

前院是热闹狠了,车辆停的停,走的走,走走停停之间还要相互聊天,小孩子和大人们不肯散去似得在吃水果喝冷饮,排场是做足了。她生前最喜欢的那棵芒果树,正在青红间转色,借着灯光流转出星星点点的青浪。她用竹竿子捅芒果的身影也顺势浮出水面,我感觉她像是从那块凉席上起身了,来到了前院里,走到了芒果树下,伸手就要飞身上树去品尝那青不青红不红的一树芒果。

她是成仙了。我想。

突然地,我的耳朵就被一只飞来的盘子命中了,盘子在我的耳根处斜插过去,我下意识地将头一偏,盘子就打了身后的墙壁上。恰好是一个夹角,盘子卡在那个夹角里,落了地,一地的碎片当当作响。我摸了摸了耳朵,总觉得有耳廓的某个点上像是汽油着了火。

你咳外人来嘅,莫名其妙同我家阿婆行得更近哎,伊干你满意佐啊,之前我同他们商量佐嘅,她死佐就埋到老家祖坟那里,伊干佢留下遗嘱话,佢要埋到深圳公墓里头。搞咩嘢啊,咳不咳你同佢讲的,不然佢不会改主意个嘛,咳,你这个外人哈,伊干你满意佐了哈。她的大儿子喝得很醉,被人夹带着冲过来,未及反应已经几巴掌糊在了我的脑袋上。

我低下头来,只觉得哪里都是热乎乎的,像是扔进了火炕洞里。头再次被摁住的时候,鼻血顺着嘴唇快速地向地下甩着。

他们是不是想把我也一起火葬了?我闷死闷活地想。

看到我的狼狈样,小儿子急忙冲过来,护在我面前,嘴里直嚷嚷,让她说清楚,让说她清楚,大哥你先别动手嘛,太不文明了。

已经从英国飞回来的二儿子,之前有人带着我见了一面,之后就不见了,这时也挤过来,站在她小儿子的身边,不知道是想护他小弟还是想护我,总之,也立在我面前,挡住满屋的人群说,讲点文明好不好,这是现代社会。

你好现代啊,你好文明啊,文明到你可以莫用返回一切都可如你的愿嘅,让我讲,你永远都莫返来咳最好啊。她的大儿子口气很不好地抱怨道,酒劲也像是醒了一点。印象里,从我见到她大儿子的那一刻起,他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像被一捆皮筋扎住了一个凹陷的“川”字,那字的纹路越紧凑,他的气愤就越粗壮。

大哥,你也不想想,从英国回来之前我就向你和小弟发了邮件的,你们回复说“好”我才回来的,你们当时怎么答应的,海葬啊!我说的是海葬,听到没?你们答应了我的,我们从小就住在海边,现在她走了,你们想过没有,或许她的心里是想要海葬的,她毕竟跟着父亲在海里打了几年的鱼。大哥啊,你不想一想嘛,海葬多好啊,多好啊海葬,大哥,你听我的不会有错的,如果阿爸在,他也会同意我这种提议的。

不,土葬,她的大儿子飞起一脚,将身边的桌子踢向一边接着说,她喜欢的是那个冒失鬼,又不是阿爸。他说着,表情又松动起来,感觉到当着许多外人说这些陈年旧事有点伤体面,于是又不耐烦地带着酒性接连地向着桌子旁边的几摞塑胶板凳踢过去,无奈他的身体摇晃着,又被大家促狭着,一路便以数次踢空的冷场被两三个壮汉夹带着撕扯着离开了前厅。

我听见她的二儿子和她的小儿子又继续商量起来,人们不再倾听他们的声音,而是各自散开,回到菜肴面前,继续吃了起来。他们就站在我的面前,已经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商量起来。

你就坚持要海葬,你就说这是一种最新的葬礼,比什么土葬和火葬都文明,你想想看,这里离老家这么远,时间这么紧,咱们没必要再折腾了,如果咱们选择了海葬,以后有机会祭奠她的时候,我们会很方便的,听见没有?她的二儿子带着命令的口吻对她的小儿子说。

如果我坚持要火葬呢?进公墓?她的小儿子还是有些犹豫。

只要你站在我这一边,最后决定将她海葬,我就把我收到的礼钱全部让给你,你不是还想换个房嘛,到时候,我再给你添一部分。她的二儿子表态道。话说到这里,他们各自都不再坚持,静静地久久地站我的对面低着头,最后,他们终于拥抱在一起,在我面前行了一种深深的礼节,就是当某个重要的老人过世后,与之有瓜葛的两个“孝子”才有的那种深情地拥抱,我看不见他们的泪水,至少当时的我还不敢过多地正视他们的眼。


2

暴雨下到她脸颊上时,一个崭新的情人便诞生了。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正是以这样的坐姿守在二十四层天台通道的空中天桥上。所谓的空中天桥,就是连通着碧云阁和海瑞阁的一条空中单行道。在她的努力下,我们租赁的这个楼宇,先是在上个世纪末的侨香村里盖起了碧云阁,然后又在这个世纪初盖起了海瑞阁。先盖起来的碧云阁旧了,贴在外墙上的蓝色瓷砖,每逢暴雨或者是台风天气,瓷砖的六棱形便崩开了,贴在六棱形上的诸多小蓝片,骰子般大小的蓝色正方形便从空中飘落下来,像是受惊卵一样散了一地。当然,也会批量地散落在空中天桥上。而后盖起来的海瑞阁是新的。新得有气势。贴了仿古的石褐色花岗岩,黑色的渗入石材内里的拉丝在刺目的艳阳里会形成一张张立体的网格。每天晌午,光线一转,那黑网便从高耸的石材肌理中复活出来,像闪电一般网住我们这些新移民的心。到了入户门前,门厅左右两侧坐着两头石狮子,天然汉白玉雕刻的,看上去,通体雪白,眼神显得纯洁无暇,只是一对石狮子不客气地半张着嘴,每逢月底,像她一样半张着嘴来吞食我们的辛苦钱,于是连带地对她和石狮子都诱发了我们的坏脾气。

听说,她的情人过世第七天,她就当着三个儿子的面,大动干戈地从香港聘请来了一名海外设计师重新翻新这两栋楼。设计师是留法的,微瘦,梳着大背头,穿着背带裤,住在她的碧云阁二十四层顶楼上倒腾了好几个月,甚至还动用了侨香村的几十架航拍仪器造出了几十种不同形状的设计图来。最后,设计图是出了不少,却没一张她看上的。留法设计师退房后便常常从香港跑来找她讨要设计费,见留法设计师一来,她便提着个小竹板凳,端端地坐在二十四楼的天台上,冷冷地望着那名留过法的设计师。人们说,留法设计师没脑子。人家阿婆坐在碧云阁的二十四楼天台上,他偏要跑去海瑞阁的天台上堵;人家阿婆坐在海瑞阁的二十四楼天台上,他偏要跑去碧云阁追,几个来回闹腾下来,倒像是耗在天台上拍戏的一对活宝,谁也不认输。

钱要上了吗,那位留法设计师?我有点于心不忍,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心里对她就有了看法。

一分钱都没给,做得可绝了,她。讲故事的人冲着我直翻白眼。于是,我看见她的时候,更是多了几分警惕,我怕她收了我的房租,又假装说没收到,她那么老了,该不会对我倚老卖老吧。我总想。

有一回,天下暴雨,我到碧云阁的天台上收棉被,一个黑乎乎的小矮人爬在地面上,团成一团,像是在给碧云阁听心率。当时天黑透了,正是夜里十二点,过道里打开的几扇窗户被暴雨敲得死响,我冲进电梯一路惊慌失措地往天台上跑,想着那床老棉被就要被暴雨淋湿了,心情确实有些不爽,所以脚刚伸进天台便又提高了跑速,没成想,未跑出十米,脚尖便无意识地踩了她的头。一弯硬的拱出一拢C形的老骨卡住了我的拖鞋。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她的头,连同她湿了的头发团在我的膝盖处,一动不动。

死了。我想。

完了。我想。

就这么一下子,好像她的人生一下子就全过完了。

我本来是想抱住她哭出来的,无奈暴雨直往我的头顶脸上鼻孔嘴巴耳朵里灌,雨是直的,又像是横的,甚至又带着一股射击般的意味撞着我整个人。我捂住脸上的雨水和泪水,不知道应该先可怜她还是先来可怜我自己。

小慧,你也趴落来听一哈,这栋楼好快就要塌佐了。她抬起头来望着我,眼睛里荡漾着孩子般的天真和纯洁。估计我是中了她的邪,想也没想,“当”得一下就趴了下去,二话没说便卧倒在她的头旁边学着她的模样听起整栋楼的心跳来。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我数着地心里窜上来的心跳,像指挥家数着最后一排定音鼓那样听着那种低沉而结实的鼓点。我听了好久,分辨出这种声音应该是城中村的某栋楼里生活着一位鼓手而制造出来的,因为这是典型的练习堂鼓的打击声,像是大小两个堂鼓一上一下摞在一起被猛烈敲击才能迸发出的鼓点。

你产生了幻听,我对她说,再说咱们这栋楼怎么会塌呢?这楼不是你亲自指派人盖起来的吗?结实着呢。我摸摸天台的地面,顺着正在雨声里作业的堂鼓定音声指了指天边说,雨是不会停的,你赶紧起来吧。我提醒她。

楼又冇咳我起嘅,咳我表哥请人来起嘅。她从一团黑色里团了起来,勉强坐直了身子,等着我将她抱起来。我把身体弯向她的肩膀,将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又把两手环绕在她的胯前,试图将她提起来。她还真是赖上了,硬生生将自己卡在我的两只手心里,一路软乎乎地依偎进了电梯。到了她居住的一楼大客厅,直到将她扶进厅堂里的藤编椅上躺定后,她始终都没有抬起头来说话的迹象。

是不是不舒服,你?哦,不对,您?我问道。

冇啊。她答。

要不,我带你去医院吧?我走到了厅堂的防盗门前,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调转过头问出了口。

我又冇咳要死啊,去医院做咩嘢?她突然地动了气,刚才一刹那间培养起来的接近于熟人间的气息荡然无存。

你快离开啊,她说,我最见不得你这种细女仔,忽冷忽热冇定数嘅。她说着,上身一斜躺下去,湿透了的身体窝在一团白色里,那是一块上等丝绸缝制的套装,丝绸已经非常陈旧了,雨落够了之后,面料服帖在她的肉身上,仿佛她的一只老手轻轻一拉,那丝绸就会自动化掉一般。我斗争得厉害,最终还是选择回到她身边,因为隔着那套白色丝绸套装,她的一弯胯骨就快要把那影白色顶破了。

不舒服吗,你?我靠近一点问她,其实心里是想让她洗一洗再躺下来的。

她抬手打开身边的一盏落地台灯,眼神重新恢复成天真又纯洁的神情望着我说,我伊干好舒服嘅,如果你走佐,我就会更加舒服啊。

我摸了摸了她的头,被我不小心踩中的那一丝丝头骨,掌心落上去,热度虽是自然的,只是头发旧的荒凉,停留在上面的雨水,将她头皮的温度彻底降低了。

你先冲个凉再睡嘛,行不?我劝她。

我冇想冲凉啊。她嗡嗡道。

这么闷热的天,你又淋了雨,就不能听话一点点吗?我不死心,觉得她是故意的。

我冇想听你的话啊。她吼道。

这一次,真是把我吓了一跳,想起第一次听来的故事,我忍不住当场挖苦她,你又小气,又倔,还爱作怪,大半夜跑到天台上来吓我,现在又不肯听我的话,不去医院也就罢了,还不热爱洗澡,淋了点雨,一身雨水,你就这么躺下来了,一点儿卫生都不讲。

我不讲卫生,哪一只人话嘅?她又吼。

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尖,眼泪就要下来了。

你出去。她继续吼。我的眼泪转瞬即逝。我从沙发上拿起一个棉布抱枕塞在她的头底下,从藤椅的扶手上抽出一块厚毛巾仔细地擦了擦她的头发,然后又快步去到她的卧室里捞起来一床小棉被回到她跟前,她并没有与我和解的意思,眼睛紧闭着,一脸执拗。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将小棉被盖在了她极其清瘦的身子上。

这是我们之间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回到房间,一个一居室,我整整洗了一个小时才把淋了暴雨的头发衣物拖鞋清理干净。临睡前,我冲了两包浓浓的感冒灵颗粒,一包用来预防受凉,另一包则用来压压惊。

之后大概过了三个星期我才看见她,她又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碧云阁的天台上望着周围的一切。这一次,她不是坐在楼梯口,而是坐在楼沿子上,将自己悠闲的一堆骨头轻轻地耷拉在一方转角处的钢椅上。我还是识货的。那是一把来自德国卡帕奈利的转脚椅。订制款。四条腿胖得厉害,像她的嘶吼声。

我们在天台上像陌生人一样没有看对方任何一眼,不知道是我的克制还是她的克制,当海风从侨香村四周的深水湾处飘过来时,我们的眼神在狂热起来的风中突然碰撞在一起,而且像走钢丝的两个高人一样在空中交织成了一条钢绳,我们停留在这条钢绳的两端,相互之间都没有向前半步的欲望。正是五月时节,她命人栽种在天台上的露天植物园,鬼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又请人来搭了一层遮阳罩子,数十张黄色的麻布从几根木架子上盖过去,形成斜三横四的几块钟形罩,她瘫坐在那把订制款的钢椅子里,胸脯上落着一片沉重的阴凉。阴凉既来自于高处的云朵,又来自于其中两块钟形罩。云朵的阴影投射在麻布上,麻布的阴影加重了云朵的穿透性,双重阴影便罩死了她的胸脯,像是一片逝世的天空葬在那里。

有胸吗,她还?我在心里疑惑着。像她这么老的人,胸是不是就不见了,就像某类消失的恋人,老到一定程度后,恋人就会跟着塌掉的胸脯一起消失。我悄悄地卷起晾晒在天台上的衣物,假装没有看见她一样匆匆地逃跑了。

没过几日,我听见她在喊我。小慧,小慧,你过来一下啊。她喊道。她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一回头,差点哭了出来。那天我刚加完夜班,疲倦不堪,手里拎着手提电脑,手要散架似得发软,临进入户门前,才挂掉了一个痛苦万分的电话。当时我是真的没想到,都那么晚了,她还站在前院的那棵芒果树下纳凉。看上去,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如果不努力地将眼睛盯上一会儿,几乎是没办法看见树底下还有个活人。

你帮一下我啦,小慧。她求我。

不帮。我答。

好小一件事个嘛,又冇会让你捅破天个嘛。她继续求。

我的肚子饿得厉害,没有心思想别的,继续往电梯口走。她几步追过来,将我手里提着的手提电脑往她胸部一拉说,最后一次哦,最后一次,你就帮一下我啦,小慧,就一次。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太老,没有多少泪水,可是在我面前她却还是敢哭的,不出声的那种,底气又足,眼眶四周汪着寥寥落落的一些清泪,神情天真又执着地揣摩我,我被她挤进泪影里,离开她不是,不离开她也不是。

她就是想吃定我。我想。

我就知道你咳一个好女仔嘅。她用干泪向我“表白”。

我叹口气,跟在她身后,进了她的厅堂,等她翻出一部陈旧的手机,从手机里调出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电话一打通,那头就会喝起一首歌,是陈百强的《浪子心声》,歌声响到第四句,手机就会自动断声。一断声,她的哭就又开始了。我看着她的一张老脸,它慢慢地在手机铃声传出来的歌声中舒展开来,湿润的略带着些腥味的空气将那上面的怀恨在心或者说无所畏惧呈现出来,看着看着也就无法挪动视线。我得承认她的好,歌声每断一次,她就会变得年轻一次。她那不出声的哭相太过努力,皱纹被她绷开,湿漉漉的海风就势淌了进去,似乎把她的苍老皮囊也顺便填平了。有几次,她的眼睛在哭相里开始缩小,头发也瞬间变得黑起来,发亮的透着光泽的额头向前倾着,将她唇角新长出来的一抹笑意平衡出一种认命般的柔和。

放一首完整的备我听一哈好吗?你手机里边冇咳有首完整的嘛?她求我,还在哭。

我放下电脑,坐在她的身边,从手机里调出陈百强的《浪子心声》放给她听,歌声到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她哭得就更带劲。

后来,我们曾一起坐在她家陈旧的沙发上,将这首歌听了个十遍八遍。其实,她的手机里我也下载了的,可惜她不太会用,或者根本就不想用。反正过段时间,她就这么冷不丁地叫住我,让我给她放这首歌。有时候,我将听来的闲话问出口,她时不时也回应两句,但都不情愿多答。

你干嘛不给人家钱呢?我问她。

哪一只人?她反问我。

那位留英的设计师啊,我上网查了,人家的名气还行啊。

名气咳表面功夫个嘛,佢又冇懂我的心思,做咩嘢事都咳好霸道嘅。

那付出总要有回报的呀,人家为你忙乎了那么久,你总是要付费用的呀,你自己不想付清费用,又说别人做事好霸道,有点不讲理,我觉得。

哪一只人这样同你讲我的?她又问。

老天爷说的,谁说的。我怼她。

我自己就咳老天爷个嘛。她冷笑着,仿佛碧云阁和海瑞阁这两栋楼的天台以及连结着它们的那架空中天桥里埋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天机。

你不能太小气,不能只让人家干活,不让人家收钱。我坚持着我的看法。

佢就咳想算计我的钱,她说,我心里边有数,该付的钱我早就付清了。她极其肯定地说。

人家又没有什么失误,还是一位有名气的专业人士,你把人家请过来做设计,怎么又不信任人家呢?你一个老人家,他能算计你些什么?我满腹狐疑。

佢就咳把米数算多佐啊,整栋楼,好多处地方都多算佐好多平方嘅,这两栋楼又冇咳我自己的楼,咳我表哥的,我冇可能多备佢钱的。她说完了,用手比划着一栋楼的形状,然后在原有的四边形上各放大一倍示意给我看,楼冇可能自己长大好多啊。她冷笑着。

我跟你真是有理讲不清。我也冷了脸,总觉得她是故意不想给别人辛苦钱,就算是她知道了什么叫做平方数,我也是不能完全信她的,因为她的冷笑里有一股“我扣他钱是应该的”那种遗传因子,广东人做生意,特别是深圳的城中村本地人,不扣除赶工人的钱就不能算作是精明啊会过日子呀什么的,更别嚷着是她了。

你冇这样望住我啊,我有我嘅苦衷啊。为了打消我的质疑,她转换神情为自己开脱。

有时候,她会换一种哭法,在周末里。当我在天台晾晒衣物时,她会追上来,站在我身边,求我陪她去另外一个地方,就是落霞山上的大溪谷。我不想答应她,总是拖。她便一个劲地求我。这时,我会拿房租来气她。

我们的房租迟一天交都不行,你的脸色都不好看得很,你真是少一分少一天都不快乐。我揶揄她。

你打你个工,我打我个工,你早都明个啦,我就咳帮表哥一家做嫁衣,帮表哥一家收钱吃饭呀,我一个孤家寡人总有咩嘢话好讲嘅,好大的家业,冇一样咳我嘅。她气势如虹地反驳我。

反正她是知道的,无论她怎么回答我,最后我总是会由着她的。再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天天加班,又没有多少实效,小组的几个项目基本上都处于休眠状态。到了周末,又被一两件灼心的旧事牵绊着,心里着实压抑着,透不过气来。于是选了个天晴的周末,随了她的心。

最逗的也就是这一次,出门时,她还特意收拾了一番,戴着一顶黑穗流苏收口缝着玫红滚边的大遮阳帽,脖子上系了一条暗红色的小方巾,面子上绣着繁茂的玉簪花。我们坐上车后,她的手里还摇起了一把小竹扇,竹扇上的风掠过我的耳朵时,确实有不少贴心的凉风扑过来,很是惬意呢。我侧目留意起她的座位来,在她的膝盖中间,放着一个粉嘟嘟的小冰桶,上车前她遮遮掩掩不让我细看,也不让我帮忙拎,天知道里面神神鬼鬼地到底都装了点啥东西。

你带了什么好吃的?我挖几眼她的小冰桶问。

关你咩嘢事嘅,又不咳备你食嘅。她答。

说这话时,我们已经分坐在落霞山的大溪谷,天气真是热得要死,后背全湿透了,连同裤腰上,一圈潮湿的水印贴住肉,使得布与肉牢牢地固定在一起,无人时,想脱掉的心都有。我正这么想,她便脱了。是上衣,一件花白的短袖衫,真丝的面料。大溪谷的风吹过来时,面料上的报春花在风里抖啊抖的。我这才发现,她并没有穿那个,上身全光着。这是要闹**得解放的节奏吗?我有点讨厌她了,你随了她的心之后,她时不时地就会干出一些我们年轻人也干不出的糗事。我瞪着她,她俨然不顾,好不仔细地整理着她的短袖衫,两只袖口对折起来,齐腰来一个对叠,将她的短袖衫虔诚地遮在自己的胸前。她的动作不紧不慢的,像

在她的自家厅堂里一样自在。

把我当屏风了,我想,万一突然出现一个陌生人我该怎么办。

她不害臊吗?我又想。如果真有人看见了会不会报警?以为我在虐待她?

你把衣服穿上吧。我央求道。

我伊干咩嘢都冇想穿。她答。

就算我求你了。我继续求。

你放心啦,冇人来嘅,老天爷知道咳我嘛,肯定冇人来个嘛。她说。

你成天就知道糊弄老天爷。我更烦她。

你话好多啊,如果你冇想望住我你就快点行开啦,行到一边去啊,快去快去。她也烦我。

于是我离开她几十米,转过头,不想知道她在大溪谷的水边上到底想要干什么。但人心就是这样,既然跟来了,好奇心就开始泛滥,担忧也是自然而然的,不经意间,总是要不放心地回头看看她的动静,一方面,怕她光着上身掉进水里;另一方面,又怕她光着上身被蚊虫叮咬,心里整个都不是滋味。真是受了洋罪了。我想。

小慧啊,小慧,你过来帮一下我嘅。她叫我。

什么事啊?我问。

你死佐啊,跑更远做咩嘢啊。她的嗓门大起来。

干嘛干嘛?刚才是谁要撵走我的。我也大声地反问她。

放那首歌备我听一下嘛,小慧,我伊干好想听那首歌。她的声音又慢慢地滑下来,轻下去,温柔得像大溪谷的风一样。

我举着手机,威胁她似得走过去。刚走到她面前,就听见她在哭,原来她声音里的快意全是伪装出来的。到了跟前,她的头还低着,也看不见她的眼睛和面颊,只见她将上身对折在膝盖处,一只手攥紧她的上衣,另一只手则抱着她的一对乳房一边揉一边哭。她发出的是没有多大声音的那种哭泣,泪水也没有流出来多少。哭一阵,顺着脚底的坡度将整个身子浸入水中洗一洗,洗干净了再把身子捞出来哭一阵。在这种机械式的哭泣里,她来来回回将自己揉搓的动作重复了十三次。最后,她索性完全地站立起来,披着一身的水珠望着我。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老人,不,确切地说,是一位老去的女朋友,她有着完全新鲜的乳房和双腿,因为没有生养过,她的肚皮微微地向前倾斜出去,形成一个明亮的小小的弧。她的两只手在她的肚皮上乳房上来来回回地抽打着哭喊着,像是一幅画着老年妆的年轻女孩突然在我这位“导演”面前完全失控地进入了一种超越于时间的抽象舞蹈,那对过分年轻的乳房从她的抽打里三翻五次地翻腾出来,像被她拥有过的短暂初恋重新在这里彩排着复活的荣耀。她那苍老的脸颊与过分年轻的身体像坠落在大溪谷上空的一道霹雳击中了我的心脏,这是所有天赐良缘的其中一种:你正年轻时被人爱过,刚好那时的你也正爱着他,你们合二为一过,可是世事难料,宿命或者跌入阴谋令其中一人命丧黄泉,剩下另一个活着的便用那合二为一的刻度丈量着悲凉透顶的余生。

我冲过去,试图将她搂在怀里,但是非但没有成功,反而被她反手一推脚一滑,身体经过两三个摇摆和扭动后,我在她抽象的舞蹈动作里失重地跌入水中。那是一汪积攒着她净身之水的浅水湾,我突然滑进去,两只手着地,脑袋在空中激荡不止,鼻尖在大溪谷的分流里蜻蜓点水似地前后飞腾,除了有遥远的鸟叫和近处的水声嘲弄着我的模样,我还清晰地听见她在我的扭动和挣扎中一边狂笑一边表达着她此刻的幻觉。

我好想一把浸死你嘅。她兴奋地冲着我叫嚷道。

我索性将后腰向左一拧,乘着她狂笑的当口,毫不犹豫地抓住她光滑的大腿将她拖入水中。我眼见着她滑进来了,跟着我摇晃着,这个“老巫婆”,这种时候,她竟然开心得像个顽皮的孩子,脸上卷着两条泪,连蹦带跳地将她的满头发丝散落开来,那两只银色的发夹被她揪出来又抛出去,发夹上两抹橘色的绒线在水光里随波一转就不见了。

依我的判断,收拢我脚趾的水流虽急却不是太深,如果站起身来,最深处也漫不过肚脐。我借着她身上的阻力就势立住了腰身,热浪顺着她的身体夹带着溪流里的股股湿气冲进我的鼻腔,说是她靠着我,倒不如说我们是相互靠着的,我不知道该紧紧地拥抱着她,还是将她从我身边马上推开。这真是一场年轻的爱情依附着一具苍老的身体生长在世间的怪模样,在她那腐朽的缄默里依旧保留着年轻少女特有的纯真,只不过当海风吹来时,你可以同时嗅到爱情逝去的味道,也可以同时嗅到老人和少女共同祭奠某种东西的默哀:有时宿命和爱情一样不值一提却又价值连城。

今日的事就当作咩嘢都冇发生过,你明冇明啊?事后,她给我交待着。

冇明啊。我逗她。

别恼我嘅,小心我在夜里边请出我的厚生做成活鬼来捉你走嘅。她威胁我,用她的初恋男友,一个名叫谢厚生的退伍兵。


3

我对青锋说,我好像认识了一个新朋友。青锋站在咖啡机前,手里正在研磨着一堆咖啡豆。我认得,这是一款来自埃塞俄比亚高原产地的阿拉比卡单品。自从青锋在某个国际展会上淘来了两罐BACHA COFFEE供货链中的精选单品后,他喝咖啡的口味就发生了逆转。这是他最新的偏爱,丢弃清苦,转向浓郁,像某个失眠的黑夜突然在他的裆部退热一样,口味的转变意味着他与自己的蔫坏达成了短暂的和解。

听说赵巍波找你了,你见了吗?他在夜里问我。

没见到,他的女人我倒是见着了。我答。

你真凶猛。青锋表态道。

她骂我,我不见她我见谁。我也表了态。

深圳烈女。青锋讥讽我。

那你给我出个好主意。我拿出请教他的姿态,这一次,我想办得彻底一些。

过来坐坐,正好我也有事要找你商量。青锋的口吻软下来,觉得我需要的应该是温柔,所以想要乘机呈现出来。来就来,多一个主意多一条路。我想。

只是到了青锋这里,一见到我本人,他的眼睛就开始闪烁并荡漾。我坐在青锋的对面,看着他忙乎。青锋的手指是弹过钢琴的一双手,骨关节灵巧而平滑,手指在又扁又硬的咖啡豆上忙乎时,会有一种别样的柔情跑出来。咖啡豆呈黑棕色,颇像坏掉的一段告白,需要面对面用滚烫的开水冲开它的凝固值后才能化解。很快地,那些咖啡豆上发出的幽幽灵光便在他的手劲里变成了细粉,看上去服帖又易散。青锋用手指跟着咖啡机的转轴轻轻地打着节拍,转轴刚一停,香味就飘出来了。闻上去,像在雨水盛季采摘下来的黑暗。

来一口,要吗?青锋问。

不想喝了,来之前刚饮了一杯。我答。

又是一对速溶条?

我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极力地从眼球里退却一点灰冷色给了他一抹笑意。

青锋摇摇头,懒得说我。

说实话,青锋是好看的。身体。脸型。笑意。腿。职业。偶尔发一点他参加某类钢琴聚会中的现场弹奏,颇有演奏家的气质,想要吸引少女们简直是极其容易的。当然,在他的精致生活里,被包裹起来的精英里衬中,如果想要与你保持距离时还是根本无法弄清到底他的哪一面才是最真的。可当今的外界势必吃他这一套的。生活中,必要的事先划好边界里的人品青锋也拿捏得挺到位。而且走出去,样子还是有呢,即使是穿着便装,两条修长的腿部依旧保持着少男般的强劲和敏捷,可谓洒脱与柔情兼而有之。要是我还想再深刻地谈一次恋爱,降低一点精神场面的等量需求,余生也是可以对活的。不过,我一直处于一种游离或者说是观望的情绪而无法深入下去,像咖啡机观望某种纯进口的咖啡豆一样,我并不知道像青锋这种品相精贵的“咖啡豆”在倒入我的情感轴承时,它的“粉身碎骨”是否能够承接得了我的迟疑和旧事。我们离得太近,有各自的生活齿轮和转轴,只是停歇下来时,又为对方的劳累可怜着可叹着,像陷在泥沼里的两枝莲,不开花时,惟有用自己的藕根并联似地支撑着对方的那一笼莲蓬。

你那几个项目谈得怎么样,有突破吗?青锋问。

停了。我答。

搞文化创意就是这样,有钱才能搞,没钱支撑就是瞎搞,让人笑话。他说。

谁笑话?你啊?我瞎问。

没,你做的东西谁敢笑啊。他答。

哎,我都向你透露了,我好像认识了一个新朋友,你怎么一点都不好奇啊?我问青锋。

只要不是结婚对象,你认识全世界也没关系。他答。

我认识她就够了……我是想细细地解释一下的,包括她交待过我的那些话,那些话里包裹着一个名叫谢厚生的飘逸如青锋一样的男子,当然也包括她生前的苍老身影和年轻乳房,这些镜像在我想到她的时候变成废墟上的影子,带着某种试探的跳跃奔上我的几案,蛮像一群复活的小雀整日挤在我的喉咙里面上下翻飞搞得我不得安定,小雀的鸣叫,连同与她一起经历过的那些过往依旧停留在这些小雀的翅膀上,往事以小雀鸣叫的姿态唤醒安放在翅膀上的某种宿命论,令我的喉咙拥挤不堪,却又百般玲珑。这玲珑,见着了青锋,便起了倾诉欲。

我交了一个老朋友,女的。我对青锋说,语气里满是欢喜。

你先等等,先别提你的老朋友,你还是先操心操心赵巍波带来的那个新女人比较好。青锋提醒我。

赵巍波领来的女人说我是一条空船,说我用尽力气把船航行到赵家的海面上,然后自己却跑到岸上来“钓鱼”,她说她有权力直接跳进一艘空船,不然,桨会溜,船会沉,一切都会化为一层泡沫。我转述起赵巍波和他新拥有的那位女人找我理论时抛出来的说辞,我希望青锋能够理解我,站在我的立场想一想我的感受。

人家形容得也没错。青锋理性地分析道。

可我当时非常讨厌那两个人,尤其是赵巍波,他胖了,脸上长满屈服于命相的那种脂肪,并且一言不发任由那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在我面前“逼逼逼”,面对肚子里的孩子,我别无选择,虽然我们最近一次和好已经超过了一年半,中间已经见过十八次,一人一半地努力维系着异地恋,即便是半年中由于他来不来深圳发展的问题而闹出了我们之间最严重的分歧,可是青锋,你知道的,我们依旧克制着再次提分手,而且也各自朝着想要结婚的方向努力着,甚至这半年来,我还主动与他视频了无数次,解释着他来深圳发展的诸多好处!我记得我是哭过的,他还隔着视频抚摸着我的一对肿眼泡,你瞧,半年的时间都熬不了,说来说去,他就是管不住他那个鸟玩意儿,天哪,这两个天生的“大海盗”,一个扮演假海盗来模糊我,另一个扮演真海盗来抢劫我,这两个流氓海盗,他们在我最迷惘的时候合伙欺负我,而且还在我的心上凿了一个大窟窿想让我沉船……我还想继续理论下去,青锋就用弹过钢琴的手指捏住了我的嘴唇,我用鼻孔呼吸了好久他才松手。

你看你激动的,脸都脱相了,丑得要命,你让嘴巴也休息一下吧,得理不让的样子,男人见了也未必喜欢。青锋说。

我掰开青锋的手指继续理论,那个女人挺着一个大肚子,脸皮剥下来比孩子的体重还要重,也不知道找我出来到底想要理论什么?睡了别人的人,怀了别人的娃,至少安静一点才好,不要轻易带着人家的“前任”“半前任”理论自己处在男人心底的那一级,怪兽藏多了,会影响她的孕酮。瞧瞧,我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看着青锋冷静的脸,看见了吧,我的肚子是瘪的,却有诸神拿捏我的心,血不见鬼影,可我的舌头上却已经血流成河了。

我可没看见你嘴里流什么血,你的口水倒是让我吃着了。青锋“噗嗤”一声笑了场。我一泄气,也笑了。

你这一骂,算是在咱们校友会里出了大名啦,知道嘛,你这么说他们,倒显得人家俩人的爱情特别激烈特别纯粹,你的呢反倒是落了下风。青锋恢复了理智,替我分析起形势来。

别扯得跟哲学似的,我告诉你,我说那个女人的时候,我真想把赵巍波的脸皮也一同扯下来,想看看那层皮到底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应该不是面骨筋膜肉纤维毛细血管脂肪与真皮组织什么堆砌起来的,可能他的脸皮天生就是那种粗糙皮革之类的东西造就成的,粗皮型人格。我说。

那他给你解释了吗,你搞那么大动静后?青锋问。

给了,“我的青春都让你给等完了”,赵巍波是这么跟我解释的,两片大嘴像做年终总结报告一样气定神闲,当然,他还在现场补充呢,说“你也一样”!听听,我也一样。

青锋仔细地看了看我说,赵巍波说的也有些道理在里头。

我看着是不是真有点变老了?我拐个弯,问青锋。

在他们的折磨下,你最近是显得有点脱相。

你听,青锋的风格,直面生活又带着点惰性的浪漫。包括他的衣服和处事风格。眼前的他便是如此,领带也是大条纹的,衣袖也是飘袖口的剪裁。另外,他用的车则更大,七座商务,速度提起来的时候,车屁股都快被海风给吹歪了。购买的办公用品也是。一个瘦人,窝在长度达七米的办公台后面,台面上摆着两台大屏幕的电脑,交换着用。从他屏幕的界面上很容易就能看出来,他正在世界各地忙着刷钱,屯物资,做贸易,搞融资,对冲基金,再调转头来进入新一轮的投资领域找实体入股,他的钱在电脑的界面上倒来倒去的,过了N条金融平台的桥之后,量就起来了,钱的威风也就跟着起来了。在我眼中,这类人就像一种梦幻般的存在,像飘浮在海面上的月光,抓一把,是空的,望起来却又日月充盈。

你匀多少时间出来给我们?我想和你谈谈我的这位新朋友。我来了脾气,口气不耐烦地问青锋。

你先去休息区等我,我找你也准备说点正事,等我忙完手中的几件杂事,余下的时间都给你。青锋说。我拿起背包和材料,快速猫进他办公室的休息区,一个四方形的可以容纳十来个人临时组局协调各类商务谈判的转角,与窗外的天空和城市的繁华刚好形成一个平角,我选择了一处最佳位置斜靠在一张深灰色的软皮沙发上眯着。

我快眯不动的时候,青锋才过来。一过来就搂住我,递给我一摞刚打印的材料,你真行,生意都谈到我老板那里了,我老板让我问问你,不找你们公司,单找你,怎么样?青锋还真挺机灵的,把我另行提交给他老板的材料重新打印了一份,担心我手中的材料只是整体项目里的一部分。说到商务谈判,那就直接切题好了。

怂恿我接私单啊,多少钱,准备给我?我问。

谈嘛,这不刚开始谈嘛。青锋答。

你们出个价。我说。

你先出。青锋说。

市场价。我说。

多少?青锋问。

私人接一百五十万,公对公一百万。我说。

你这是不想谈,还是想吊吊我的胃口?青锋问。

你回头从你们老板那里问清楚了项目可行的最低价再说。我建议道。

不行,我这样和老板谈事儿会造成不必要的误会,甚至是局部的失误,懂我的意思吧?我们之间谈合作其实就是一件小事,如果上升到纯商业的层面直接与我的老板汇报一些不必要的细枝末节,这样容易造成对方对你策略上的误解,就好像咱们不轻易间让对手洞见到了咱们灵魂的某种联手失误一样,没必要。

呵呵,灵魂失误者?联手失误?我冲口而出,你造句的能力也挺哲学的。

青锋听了,脸就开始有点绿意。他把搂住我的手臂挪开,独自踱步到休息区的另一头,身子垂直扑进一张足有十米来长的另一个灰色真皮沙发里,一动不动地终止了谈判。我已经好久没看见他了,估计得有三个多月吧。如果不是他昨天夜里死约我死约我,我是不会主动到他办公室里来的。他们的办公楼在福田区的闹市里,推倒旧楼重起的,高得离谱。一楼就有对称而行的二十四部电梯,电梯持摇直上时,恐高症的人就开始犯病。最恐怖的是地下停车库大到无边无际,从A区一直罗列到M区,像是你今生所有的耐性都将消耗在这种七七四十九道弯的地下库里了。这种楼宇,它自带着一种侵蚀人体的体量感和仓皇感。到了最顶头,M区的转角,人整个地被侵吞进去,紧密相连的K区和L区将M区夹在中间,青锋他们公司的电子指示屏才能在视线之内形成完整的弹窗。弹窗对应的便是K区了,车子滑进来后还不算完,滑过K区后,还需要再次转弯,一共再转三个U形弯才能到达与他们公司相对应的停车区。我是真害怕了,如此庞大的地下停车库,回回来都没有停车位。是地上生活转入地下世界的满眼仓皇。

你“人品”不行,青锋向我开过这种玩笑话,不然怎么会没有停车位呢,太奇怪了。他笑话我,以此取笑我的被动和笨拙。

对,地上和地下我都不太在行。我由衷地回答了他。

你还是老样子,嘴里服软了,心却是硬的。他抢答。

我总感觉青锋的心思是向着赵巍波那一头的,赵巍波和我和好时,他一脸失落,赵巍波一提分手他便兴奋不已。要么你兴奋的时候别再自顾暗恋之情悄悄打开你的裆部借我之名“颓废”你和其他女孩们之间的多情债,要不我和赵巍波和好如初时你也别借酒消愁半夜闹鬼似地给我打电话说“小慧求求你再考虑考虑我们俩的事”。显然,这两笔糊涂账青锋算得都不够彻底。

你为什么就不能狠心……嫁个人呢?青锋从沙发上抬起脑袋质问我,一只胳膊吊在沙发外面,另一只手在沙发扶手上洒脱地打着鼓点。我知道,他话里的“人”也包括他自己在内。

你狠心我也就跟着狠心了。我回答他。青锋听了,又软下来,将头重新藏在沙发转角里,孩子一样蜷缩起长腿等着我过去听他解释他的那些爱情哲学。

我是万万不能上他的当,哲学爱情害死人,比起现实爱情更能令人仓皇。

当年,直到现在,当我、赵巍波和青锋,我们三个人以校友的身份同步进入深圳职场后,他也在暗处不停地试探过我,忽冷忽热地穿插在我和初恋男友赵巍波的间隙里,像游鱼过石一样映照在我和赵巍波略显吃力并且有些动荡不安的交往中。我知道,他是为了从我身上“捞出来”他痴情的一面,好以多段“薄情寡义”的男女之事映衬出那些晾晒在他天台上的过境女友只不过是他暗恋不成却又无法破釜沉舟的人性“反刍”。

我和青锋、赵巍波是校友,三个人硕士一毕业就来深圳闯世界了,我和青锋先后找到公司立足后,赵巍波却一直没有找到好的落脚点。

我对这个城市真没什么感觉,赵巍波说,或许是这个城市和我根本就不对路,反正我有点想回老家那边去发展了。

对,也对,我们这一波,最重要的就是求发展。青锋附和着赵巍波的设想。当时,青锋是暗喜的,如果赵巍波离开了深圳,从他的设想上,我能依靠的男人也就唯有他一个了。在异乡讨生活,所谓“狼吃羊的故事”基本就是这么开始的。

赵巍波学的是化学专业,想找个实验室继续他的专业研究,但是国外的实验室他的资历略浅,国内的工资也不是太高,他家里一紧张,他就回去了。这一回可好,我和他的异地恋便开始了,断断续续,三年合,一年分;两年合,半年分,加起来也就凑足了七年多。今年索性更危险了,半年来,我们就定居在哪个城市结婚的问题吵得不可开交。最终,他勉强同意再来深圳试一试。具体到行动时,他又开始犯拖延症,拉锯战一般拉扯着,就是不见他真人现身,只是一味地在吵完之后做保证。

我会来的,你再等等。赵巍波柔情万丈地向我保证着。

我便等,死等,也是死守。蠢人一个,笨办法对付。接着,就是青锋又恋爱了,青锋又失恋了。跟种小麦一样,一年两季,种得欢,收得勤。

青锋说,经商我是理智的,到了谈情说爱我就拿不准了,这都是你们俩的事情给闹的,我现在真是不敢轻易相信什么爱情了。

我们是异地恋,或许我再坚持一下就成了呢?我自问自答似得等待着一个好结果。可现在赵巍波果真来了,结果却多了两个人,站在他身边的“对手”算一

个,肚子里装着的结晶再单算一个,从男性角度来讲,赵巍婆发展得可谓是双喜临门啦。

你最大的问题就是把这个世道想得太简单太纯粹了,这样不好。青锋调整着沙发上的躺姿,两条腿从沙发的转角上落下来,身子一斜望向我。他用这种姿态望着的女人应该不止我一个。我断定。我在赵巍波那里算是闹出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到了他这里,别说是物质与精神的双保险了,依他张口就来的这种调调,我就是抓紧爱情的单杠也吊不出什么新花样啦。

青锋难道不懂吗?我也想质问他为什么总是活得这么吊儿浪当的?好在,他先问出来了我心里的结,所以我的心就变得更硬了。他就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望着我,我看着他服软的模样心情并没有好多少,来时的那一点温柔也没有了。我都三十四了,该急的时候我在放松警惕,现在面对这种结局我还能怕些什么呢。青锋就不必言说了,他有一颗年轻而骚动的心,来了深圳,他一个接一个马不停蹄地谈对象。谈谈不行再换。现对上的这个茬口就是他的现任老板 ,我正在主攻的一个客户对象。我是知道的,青锋才认识人家没多久就“谈上”了。青锋来世上走一遭,难道是专门来“泡软饭”的吗?我想。可是分析分析又觉得不全是。青锋家里是有钱的,做建材的,在佛山开着两个加工厂。他也有自己的投资公司,做了快九年,什么人什么场面没经历过,单就一个女人过不去。我想。

你要是真觉得你们老板不错,可以好好处下去,如果彼此觉得合适,你就争取有个好结果嘛,你刚才说我已经有了老相,你不也一样,还是往正常男人的轨道上靠一靠,项目嘛,咱们心里也清楚,外延放大一点,项目有和没有也没太大差别,此处没有别处有,人就不一样了。我劝解道。

你看你又想简单了,把这些问题,青锋摸了一把脸,从沙发上站起来接着说,你和赵巍波的事情怎么解决?

不是已经解决了嘛。听上去,我说话的语气有点凄凉。

他刚才还打过我电话,我没有接,他一直想再见见你,你们这就不是解决掉的状况,就好像一个项目没有进入审计就要办结算一样。青锋急了,说话的时候拿起空调器调低了几个度数。

已经解决掉了呀,一栋爱的“烂尾楼”推倒就好了,反正他这么不动声色地对我,即便是那个女人不出面,他的孩子也已经替他把我直接解决掉了。我做了

一个“封喉”的动作,青锋便几步走上前来,环绕着我,想要吻我。这时候,我有一种想要数度落泪的冲动,情绪很复杂,我要得并不是这些东西,我明白,所以逃命似地拎起我的背包,抱着一摞材料,低下脑袋快步跑出了青锋的办公室。在离开的过程里,我感觉青锋像是跟着我的,在我身后,也许是在我身旁吧,反正有一团时而清凉时而火热的人影子不停地跟着我在转,我的耳朵里一阵紧似一阵地传进来一通“嗡嗡”声,大致就是青锋在反复地确认我内心的态度,想要清楚地知道我和赵巍波纠缠了这么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是怀旧?是故作高深?还是不懂经营爱情?或者是因为我对他应该也有一丝丝的动摇?

你不要随便欺负人好吗,青锋?我没有想清楚的事情我没必要给你答案,还有,赵巍波是从农村出来的,当年适应不了深圳也正常,他家是比你家穷多了,可你也没必要觉得他得到过的东西你一样也不能少,你就是变态你知道吗?我感觉自己是清醒的,这时候的表达也是精准的,于是边说边笑了起来,反正迟早都得走这一步。

是你欺负我们好不好,你犹豫不决你活该你!进入车库后,一出电梯,还未走到我的车子旁边,青锋干脆一把拉住我,他的怒气也跟着翻了出来,一边拉我一边质问我。

前年,包括今年上半年,有一阵子,你和赵巍波几度闹分手,我夹在你们中间挺尴尬的,我知道你们出现问题并不是因为我,不过我也努力过了,你也有感觉,你为什么就不能和我一起往前再走一段呢?青锋问。

我现在走不动了,全身累,和你也不在一个频道上,不见你还好,一见到你,我发现我的情绪更糟糕,因为你这个人活得极其不定性。我冲口而出。说完这些话,我感觉心理轻松一些了,然后拉开车门,发动了车子,尽管青锋厚着脸皮也一同上了车,并且就坐在我的副驾驶座位上,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想以一种“加速度”的方式结束掉我眼前面临的一切。

你想干什么?青锋问。

我想转转。我说。

我踩响了油门,将车子开出了车库。这一次,我既没有迷路,也没有走回头路,而是顺畅地倒出了K区,然后再绕过L区,车子飞离出M区后,一个对角就闪出了A区的出口,三十五元的停车费一缴,我的双脚就把车子踩进了滨海大道。一路上,滨海大道上的绿荫在车窗左右两侧飞驰,多么快的速度啊,我在想,那些椰子树,槟榔树,榕树,芒果树,香樟树,羊蹄树,凤凰树,芭蕉,情叶榕,琵琶树,甚至还有野牡丹树和桉树林……树在车里连接成河,多么快地淹没了我们啊。我在想。这种淹没一切的速度几乎快过了我的车,快过了我的人,快过了我的眼,我还没有老去,它们已经在我的车里老成了苍天。

我要是和我们老板吹了,你就嫁给我!青锋把左胳膊包围过来,环绕着我的肩膀,右手手臂套在我的手指上,我们两人的手一起运转着方向盘,车子的速度稍微减缓了一点。在一个小小的变道上,我看见青锋的右手背上展开了几条暴躁不安的青筋,长长短短的青色脉络出卖了他的底气,当他说话时,其中两根青筋从他的手背中央凸起来,说出来的话就像含着血浆似的。

我这都是为你好,青锋说,因为我心里一直有你,我放不下你才这样。

你都是第几个啦?我问他。

最后一个。青锋答。

还不够,还得继续来最后一个。我说。

什么意思,你?青锋起了怒气。

没什么意思,就是我想再给你介绍一个的意思,反正你就剩最后一个名额了,真的,就在我们公司里做设计,安安静静的一个女孩,模样特别适合你,年龄又小,她一直求我介绍个有钱又帅气十足的老手,她说的就是玩够了可以收心的那种,我觉得你行,反正你的心也需要休息休息。我建议道。

小多少,比你?青锋冷冷地问。

比我们小九岁。我答。

和你一样,天使不天使呢?青锋问。

人家真的是天使,我寻找着措辞……不过欲言又止。

你越变越……青锋望着我,等着我接话。

你认识人家就知道了,你们会有共同语言的,而且天天都有话讲,共同语言多了才长久。我提醒青锋。脑海里已经将我们公司里的那位女孩和青锋摆在了一起,清晰地放在结婚证专用的那两本红框框里摆弄了一番,越比划越觉得这个事情有眉目,因为青锋天生想携带着原罪过活,人家小女孩又天生携带着天使的慈悲心肠,两人“啪”地一合,就可以直接进入婚姻。

怎么样?我把人家的微信推给你?我问青锋。

不,不了,还是算了,太小的人和我聊天时我特别容易跑题,我还是喜欢你这样的,真实,狡黠,又可怕。青锋说。

青锋真是变了,我在想,认识了几个姑娘后,青锋算是有男人味了,学会盘算与拿捏了。

赵巍波又打电话来了,接还是不接?突然,青锋放开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着,手机正在拼命震动,他指给我看他手机上的一串号码,还确实是赵巍波的手机号。

我是真不想接他的电话,他带着一个女人一起过来,挺着个大肚子,像是一种挑衅,又像是一种炫耀,真他妈得扯蛋,现在这种局面,咱们俩儿算是彻底输在人家赵巍波的手里了。青锋说。

我们变了,巍波变一变也是应该的。我调高了音响,边放音乐边说。

慢慢慢,你看你,一说话速度又起来了。青锋提醒我。

……我没有回应,继续看着前方的马路。

当我再次踩住刹车时,车子已经飞进了青锋他们办公楼的地下停车库。K区到了,我劝解着青锋,我把你送回来了,剩下的事情我们各自解决。返回的路上,青锋始终都没有挪开他的左手臂,我知道,我们之间的交情也就到此为止了。这一段飞车表演,也算是我们结伴在滨海大道上来了一回精神游。真过瘾,我想,这么多的告别要举行,车轮一压,旧账都得翻页,旧泥巴都得服软。

我们要不要一起去见见赵巍波啊?青锋问。

你想去就去。我答。

你不去吗?青锋问。

去。我答。

你想通了?青锋问。

没,因为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如果是她,她会鼓励我亲自出面,然后让我把所有的旧账统统清掉。我答。

什么朋友,这么高级,多大了?青锋不愿意下车,讨好地问。

七十六周岁。我答。

天哪,一个“死老头”,你要爷孙恋啦?青锋一脸吃惊。

你又想多了,是我们那两栋楼的次房东,一个女人,客家阿婆。

开什么玩笑,和一个老女人交朋友,疯了,你?青锋吃不准我,脸上一阵青红。

我想起阿婆的脸,略鼓的前额,细长的眉,一对闪着银光的发夹将耳朵两侧的花白短发温顺地服帖在脑袋上,盯住你的眼睛说话时,眼尾的皱纹里总是闪烁出天真的纹理。说心里话,我觉得阿婆长着一张可信度极高的脸,我真相信阿婆告诫过我的话,他们冇随你的心,你也一样随不了他们的心嘅。阿婆说。于是我便定神一怒轰青锋赶紧下车。

你快回去忙你的吧,我对青锋说,我有个要紧的项目要谈,早就约好了。

你真能挣钱,青锋说,这一点,你比我和赵巍波强多了,我真是不夸张,我真的想和你好好谈一谈,就现在。青锋感叹道。

青锋,我叫了一声,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赵巍波有情人了?

我真不知道,青锋急了,他神秘得不行,来了一看是这种情况,当即就把我给吓惊了,闷人办大事,了不得了这家伙。

我的灵魂和赵巍波的灵魂,我是说,这两个独立的灵魂之间是不是产生了某种失误,不然我们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我想套一套青锋的实话,于是采用了一种他喜欢的哲学口吻兜售了一句。

是人就有失误,我也一样。青锋说。

那他这么过来是什么意思?

赵巍波说,他就是想再过来发展一下。青锋正色道。

你下车吧,我对青锋说,你最好和他们一起在深圳好好地发展一下。

发展……听到了吧,发展。我的耳朵差点被这个老调重谈给烫掉,我最好再也不要听到这种对话,这两个大变活人,包括刚刚从我车里离开的这位,他们搞得我心里面似有钢针在扎,太阳穴两侧仿佛刹那间长了两条血疮似的,大太阳底下像有汩汩的血水正从太阳穴开出的两个新洞口里溢淌出来。我想起她生前教训我的话,次次都咳你问人家中意冇中意你嘅,人家咩嘢都冇想问你嘅,你啊,寻一个中意你的男仔都冇会嘅,伊干谈婚论嫁,如果两个人隔天隔海有咩墅用啊,搞冇昴嘅,这样冇咳你过你的,人家过人家的,就好似自己同自己过啊,冇咩嘢好结果嘅,谈情话爱呢怎可能只开花不结果嘅,花开太久啊自己就落散尽个嘛,傻嘅,你!她气我。

凭啥这么说我?我也气她。

凭我伊干的好命嘅。她阴阳怪气地说。

把青锋赶下车后,我真是什么人也不想见了,什么项目也不想谈了,什么钱都不想再挣了,我只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好好地打量一下我自己。车子离开福田区后,青锋还在不停地给我打电话,他最好直接给赵巍波打电话,然后他们两个男人带着那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一起吃个霸王餐好好发展一下崭新的友谊最好。

对,阿婆说的对,我是傻嘅!

我踩着油门往侨香村的方向奔驰起来,绕过荔湾路,经过碧云阁,再打一个九十度折角绕过海瑞阁右侧,驶过一段漫长的缓坡山路后,一条新修的柏油路面会将车轮带进落霞山的方向,穿过崎岖的长满桉树和芒果树的林荫大道,再往东走七公里左右车体就攀援到了落霞山的半山腰。

落霞山还没有完全被开发,迟早也会被开发的,搞成城市公园,或者是主题公园什么的吧。但是目前的落霞山是待开发状态。车子开到落霞山的半山腰上,在去往落霞山西侧的大溪谷半道上,有一处可以停放车辆的临时停车坪。把车子停在这处临时停车坪上后,心才“当啷”一响掉在了石头上。从空调车里下来后,落霞山里的湿气更重了,湿气从近处的黄皮树、芒果树和小叶榕上俯冲过来,在四周的芳草滩上打转,脚一停在临时修理出来的石籽路面后,胳膊连同手背上立刻起了一层细密的水珠。走到一处相对高一些的野草坡时,几块雕刻成蘑菇状的石雕立在草丛里,久未来人清理,石雕四周被旺盛的薄落回草包围了起来,正是七月,满眼的薄落回草在墨绿色的每一片叶缘上都生长出九个爪丫似的小半圆形,几乎每个根茎都在费力伸出来好几丛旁枝,枝蔓间,不停地有青紫色的细碎小花迎风摇曳。到了这里,看见这些薄落回草和正在成型的紫色小花,让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特别想跟她聊天的感觉。

你冇小啦,冇蒙住眼望自己嘅。她曾几次三翻数落过我。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祠堂里的那几个阿婆早就透露给我了,她的三个儿子全部都不是她的,她只是他们的小表姑。她表哥死得早,和刚满三岁的第四个儿子一头撞向大海深处,从临近海湾的某个至高点,顺着拐弯的最顶处撞向防护栏,再冲过隔离带,几分钟的时间就翻进了海湾。

我心里边住着一面明镜嘅,厚生就咳我的表哥推落下楼嘅,佢嫉妒死厚生了,嫉妒他可以得到我种人,干净又无欲。哼,她笑出了眼泪接着说,我表哥又得到些咩嘢呢,想想都咳好笑嘅。她生前就给自己、表哥与厚生之间的兜兜转转划上过句号。真是一个狠人啊。我想。

这沉船一样掩埋在碧云阁和海瑞阁里的旧事,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几个闲着的阿婆凑近她的身体咕噜一阵,打问那天的她在哪里?有没有接听到她表哥的电话?有没有听到她表嫂对她表哥说过什么?我隐约猜得到,人们怀疑她表哥、她表嫂和那个不满三岁的儿子会不会有什么谜一样的内幕?又或者是她的灵魂失误,在她表哥出门挣钱的空档期,没有代替表哥“看管好”表嫂,于是那个冲入海湾的表哥和那个充满疑问的孩子就是在为她的灵魂失误划句号。

我死都要死在碧云阁这里,我死在别处阎王爷就不认得我了。她曾对我承诺。

我觉得她是温顺的,可桥香村里的人可不这么看她。一看见她就发怵,有人说,跟她在一起的没几个人有好命,成天就知道收钱。租客们更不客气,背后提到她总是一脸怨气。

这些闲人,统统都有包打听的喜好。现在好了,我已经知道了那个花梨木箱子的存在,已经烧掉了那两件纯白的棉布衬衫,连同沉睡在那两件衬衫上的黑色纽扣,十字架盘结在纽扣中央,像她和那个退伍靓仔谢厚生说过的情话。

他们(她是指名义上被她拉扯大的那“三个儿子”)冇会从心里边长长久久在意我嘅,因为他们的阿妈摆在那里,就算人家在法国又怎么样呢,世上的好多事都冇办法话嘅。她生前少数几次提起来那些旧事,口气都万分纠结。

她人呢?我问她。她知道,我说的是她表嫂。

法国嘅,她答,又嫁佐人啦。听她语气里的生疏感,就像是在说别人。

这应该是真的,和几个闲阿婆的说法是一样的,她表嫂最终选择了改嫁,留下两个孩子直接嫁去了法国。出国前,大儿子大了,刚参加完高考,情绪安稳,所以没有带。小儿子当时还太小,人家对方很犹豫,这么小带过去,万一培育不出来,算谁的呢?于是,几翻争吵下来后,她表嫂最终便只带走了老二,理所应当的,表哥与表嫂留下来的大儿子和小儿子就成了她真正意义上的“继子”。

人家要留下个仔,好小啊,七岁零十个月,我还能做咩嘢嘅,就由着命直接“当妈”喽。她说。

这种情况也没什么好讨论的,她揪心,便带着大的和小的自己来养。表嫂重新嫁人前,找了个公证机构做过公正的,一张薄薄的纸片上,写了个清楚明白呢,碧云阁的房租由她代收,收回来的房租里有她百分之二的酬劳,海瑞阁的没有酬劳,算兼顾着帮衬表嫂一家而已。估计她当初还是想争些面子的,自尊心又强,这栋楼里又埋葬着她的一段心事,也就不好再提什么,心里就这么憋下来了。只是偶尔,我们在天台上共同晾晒各自的衣物时,她会趁着我帮她的机会向我发牢骚。

我好早就明嘅,碧云阁里面冇我的人嘅,祠堂里边也冇我的人,连同这个侨香村里边统统都冇我的人嘅,我生来就咳一个人,我好早就咳明个啦,我同你话,小慧,签字之前,他们一家四个人去佐一个大银行,开佐一个账号,只得人家提钱,单我冇能,只有其中两个人同时到银行里面时我才可以提钱啊。她伤心了,眼睛不再看我,低下头来,四处找着什么东西似得一阵无措。

那也应该有不少钱啊?百分之二啊?这么多年,你的钱呢?我没有忍住,有点不相信地质疑她。

结识了几个阿婆后,有意无意总是听到有关她的事。有时候想听一听,给她点好的建设;有时候又特别不想听,因为我也累,也很烦。天天加班,和赵巍波的婚事一路悬浮过来,心里没有一点底气,生命像拖着一条旧船,加一叶扁舟,一晃两晃地在深圳湾的蓝波里摇晃,三十四岁的光景再这么晃下去,仿佛一切的青春和盼望即将要随波逐流了。有时候,青锋也搅和进来,有的没的动摇一下我的心,令我对面临的事情突然变得有些狂躁。如果不小心饮食起居,冷不丁地浑身会生出一层热痱子,吃一碗酸辣粉,或者聚会时没忍住吃了几口麻辣鱼,脸上一夜之间便会冒出来无数的红痘,茯苓凉茶或者冰糖雪菊也无法败火。不得已出门去谈点正事,脸上还得打一层遮瑕膏,热汗一出,鼻尖上压着一层厚厚的白泥,鬼影飘移,似去捉鬼。质疑她的当天,我就是这种状态,脸上的白泥糊了一层,白煞煞的脸色配上火红的唇膏,问得很糟心。

你讲咩嘢鬼话啊?她竟然也跟着目露鬼光,深深浅浅地盯住我反问。

你心里没有鬼,怎么会这么,我想换一个词,又怕她听不懂,于是一狠心怼上去,小气鬼!我说着,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气就小气啦,你太年轻又怎么会懂嘅,我好早就将我的那一份全部都备佐一个人啦。她说。

哪一只人?受她的影响,我用她平时讲的方言问过去。

飘落到楼下那个人。她答。

为啥啊,为啥啊,他不是已经那样了吗?我始终对她的回答怀有一种质疑。

冇知啊,可能咳因为我爱佢吧,把我的钱统统都备佐佢的家里人,才心安。她答。

事情到了这里,她不再说话,手里卷一团她的上衣,一口气拉着我往海瑞阁的天台上走。我们是在碧云阁的天台中央闲聊起来的,浸过水的衣物被全自动洗衣机拧出一圈圈的折痕,她的,和我的,悬挂在天台上的两条棉麻绳上,被海风吹得在空中起舞。她拉着我,老年人的手,指尖硬而温热,略低一些的体温嵌进我的滚烫里,轻喘着向海瑞阁的天台上走。我跟在她身后,奇怪她怎么要走那么快,一边走,嘴里还在不停地咕噜着。

我叫你冇信我,我叫你冇信我……她一路咕噜。

等穿过连通着碧云阁和海瑞阁的空中天桥,过了一道咖啡色的大防盗门,停在海瑞阁的天台上后,她才松开我的手,眼睛向着海瑞阁天台上的一间小屋一扫,腿就迈成了外八字。

我叫你望一眼高处的天你就信我讲的话啦。她说。

那间加建在海瑞阁天台上的小屋我平时是没怎么注意的,它矮而清瘦地蹲守在天台一角,四处留着几扇高悬的大窗,现在这个小屋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当她松开我的手之后,我的思绪依旧是恍惚不定的,但她已经走出去好远了,还在不停回头冲我摆手,意思是让我跟过去。我跟上她走路走出来的急八字后,她又一把拉住我的手,久未修剪的几瓣指甲深深地嵌进我的掌心,刺痛耐忍。进到小屋时,她已经顺着一截长长的台阶爬到了小屋的窗台下,我这才缓了口气,用手揉着她留在掌心里的一排红指甲烙印,心里突然地有点生气。

我为什么这么听她的话?我在想。

来啊,小慧,听我嘅话啊,上来啊。她叫我。

真是邪门啊,我看看了高处的窗台下堆砌起来用于休憩的一处软塌,一排石青色的棉麻坐垫上,她端庄地半跪在上面,像神一样地盯着我。

你快上来啊小慧,她抬抬手叫我,你上来我指给你看。她说。

我沉默着,不敢细想其中之意,而她还半跪在坐垫上,屁股小巧而精致地压在她的两条小腿处等着我。我刚一上软塌,身体还未彻底稳固在坐垫上,她便放开了话茬,脸上浅笑着,老人特有的气息被她的快活劲儿逼回了内脏,胸前的麦芽色衬衫上印着肃静的马蹄莲,脸上飞起两片通红的晕状时,马蹄莲便抖动起来。见我不是太乐意听,她又连声叮嘱我,坐低啊,你坐低来啊,她说,你仔细睇一下这个窗啊,看到冇啊,这个地方就咳侨香村里边最高的地方,我近几日天天都来嘅。这是她去世的前一天,她叫我陪着她去登天台、看世界。

我不想去。当天,我曾违心地反驳过她。

莫装好人啦,小慧,她笑成一朵花似地看着我,我知你好早就想知道那件事嘅,你四处听人家乱讲给你知呢不如就亲耳听我同你一个人讲讲啊,来啊来啊,你望一眼高处的天空就明了啊。她压低眼眶看着窗外。

我顺着小屋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对面的祠堂前,种植着几排青斑竹的假山上,人工造就的几处喷泉正从假山的肚皮里喷出来,像是人们刚刚倒进祠堂里的那些人生苦水般痛快淋漓地喷涌而出。她欠起身子来,将两只老胳膊支在大腿上,然后把整个身体移到窗户沿上望着窗外,我看见她把上半截身子瘫上窗台后,一对老去的乳房在金线米黄的大理石窗台石上鼓出两轮半圆形的“秤砣”。

嗯,佢就咳这样飘落下去嘅。她说。

她用手指了指楼下繁华似锦的几条三叉路,眼神落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间,然后用十个弯曲的手指做出一个圆形的类似于雪花状的物象往窗外猛然一扣。

佢的寿命就咳我表哥的“大作”嘅……她叹息道,我从医院里边救返回来时,侨香村的人却同我讲,咳厚生自己飘落下楼嘅。她继续叹息道。

你信吗?我想了一会儿,问她。

信不信都冇重要啦,这个就咳我的命喽,总之呢,我请人修天桥的时候,特意安排佢来当监工嘅,表哥一家人冇一个人开心啰,当时都不知咳撞上咩嘢鬼事,佢就从这间屋的天窗这里掉落下去啦,就好似有咩嘢人将佢推落下去一样嘅,哎……我心里住着一面明镜的,她说着,又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天命就咳难为人嘅,厚生同我表哥都咳一样嘅,说不定,他们前世就是同一个人也不一定呢。叹息完了,她便静静地望着我。

我知道她是个有故事的人,因为她望着我的时候,眼睛里会突然地冒出来一个崭新的她,年轻,热烈,盲进,不死,那个年轻的她正在努力地吮吸她已经苍老的眼球,当她开口谈论这件旧事时,那个年轻的她就从那双苍老的眼球中央溜出来,为她独守一生的身体尤其是眼睛披上一层变幻莫测的霞光,不死的她便提前附体。

你为什么要守在这里呢?我问她。

等你啰。她答。

讲真话。我扫一眼她。

她想了好久好久,最终也没有对我说出什么其他的真话。

人都有死的时候,就看是怎么死,如果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能记住你的死,哪怕是一种宿命中的灵魂失误是不是也是一件安稳事。我想。

记忆中,那天扶着她一起离开大溪谷时,她把手中的那把小圆扇和脖颈里的那块小方巾全部都扔掉了。当我们结伴走到落霞山的半山腰时,停车坪正在灌浆。那时,薄落回草还没有现在这么旺,当时只有半人高,叶子要稚嫩得多,茎上的青紫色才刚刚开始吐露淡雅的香气。我顶着她的那顶流苏帽,好奇地摘了几束薄落回草放在阳光下仔细地看了看,总感觉叶片和枝干间生成的那些小紫花像极了她的那种表情:年轻,热烈,盲进,不死!于是我便伸手撸下了一串香云紫仰脖扔进嘴里咀嚼了起来。当时可把她吓坏了,她发疯似地冲过来,几巴掌抽在我嘴巴上,还未等我反应什么,她的老手已经伸进了我的嘴巴,从里面转了好几个圆圈,将一嘴巴的紫色汁子掏了出来。

小心毒死你嘅,她吼我,别冒傻气毒自己啊。

后来我才知道,这种野生的薄落回花是含有巨毒的,吃够一定的量时,神也救不了你。

我呆呆地站在大溪谷的薄落回草滩里,夏天的草蚊子都快要把我吃掉了,从大溪谷飘飞过来的蝴蝶和鸟雀宛若梦幻中的通灵之物围着我的头顶和四周的花草在转悠,此时汗水从我的前胸后背上像雨水一样往下流,我已经分不清附着在眼睛周围的是汗水还是泪水,眼睛像被一片汪洋轻轻地爱抚着,又像是被她眼睛深处寄样起来的一池秋水收拢其中,我一面强忍着蚊虫的轮番攻击,一面又好奇地想要再望一望落霞山对面的碧云阁和海瑞阁,那是深圳侨香村的碧云天,用两双眼睛望过去,当初她牵着我手的一路热聊还在那空中天桥上盘旋,而那架空中天桥果真像一条倦怠的空中飘带将碧云阁和海瑞阁连成了一体,她曾端坐或是斜依在两处天台上的孤寡身影仿佛就在对面静静观赏着楼底那一番又一番的人潮涌动。如果此刻四时安详,她一定也会在最远最深的海域中央望着我,因为在她用了七十六年的名字中央,使用的也是一个“慧”字。

听说,她最终被她的三个儿子行了海葬。他们把她结余下来的酬劳提出来,去海边租了一艘游艇,然后带着她的骨灰开进了最深最蓝的海域便一把抛了下去。

真咳深不见底啊。海葬结束后,从游艇上退回至祠堂里的几个阿婆带话给我听。

水也蓝得可怕。其中一个阿婆形容道。

我不知道她被海葬了。她的三个儿子从未通知过我她的后事将如何处理。她

被殡仪馆的车子请出去后,我连最后一眼都不能看。我也没有看见过那三个儿子为她租赁的那艘豪华游艇。

真咳冇想到嘅,小慧,人死佐之后被人家一把白灰撒落去,跌得比锚头还要快。另一个阿婆继续形容。

灰不是很轻嘛……我想,难不成是把骨灰盒子也一并抛下海了吗?我想。

死人的灰重得很,有人说,落得最快。

初稿定于2022年8月31日

修订稿写成于:2023年3月6日

注:

1、文中,“冇”是“没”的意思。

2、文中,“咳”是“是”的意思,“冇咳”是“不是”的意思。

3、文中,“咩嘢”是“什么”的意思。

4、文中,“嘅”是语气助词,常常是结尾处使用,带有强调的寓意。

5、文中,“收满”是“完整或者全部收走”的意思。

6、文中,“停日”是“明天”的意思。

7、文中,“伊干”是“现在”的意思。

8、文中,“佢”是“他/她”的意思,地道的广东白话。

9、文中,“落”是“下”的意思。

10、文中,“细女仔”是“小女孩”的意思。

11、文中,“明朝早”就是“明天一早”的意思。

12、文中,“起”是“盖”的意思。

13、文中,“行(念hang)”是“走”的意思。

14、文中,“哪一只人”是“谁”的意思。

15、文中,“达冇”是“行不行”的意思,“冇达”则是“不行”的意思。

16、文中,“佐”是“了”的意思。

17、文中,“备”是“给”的意思。

18、文中,文中,“昂嘅”是“对/正确”的意思。

19、文中,“落散尽”就是“凋落光”的意思。

20、文中,“薄落回”是一种在南方广泛生长的野生植物,有消炎、化肿等药理作用,但天生含有毒性,达到一定量时会中毒致死。

另注:

1、“徙铺”的仪式是客家人的一种丧葬仪式,意为将过世之人从他/她生前睡过的铺上请下来,放置在即将出殡的指定位置。

2、“叫油火”的仪式是客家人举办隆重的葬礼时,会请来专门的丧礼服务队伍为逝者举行“叫魂”或是“驱鬼”的仪式, 一般会请比较正规的乐手来吹奏唢呐并打鼓。

3、“买水”是客家人在为逝者举办葬礼时,会在逝者出殡之前到他/她生前去过的某处水源地取来干净的水,然后再用此水为逝者净面、洁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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