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司同事加好朋友表哥让手机吃进肚子里了。别不相信，这是真的。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也不相信。表哥一米七二的个头，略显啤酒肚的腰身，一个大活人，一部小小的手机怎么吞得下？我只能说是活见鬼了。

那天是星期天。星期天不用上班，如此难得的自由自在时间，有人爬山，有人逛公园，有人看电影，有人谈恋爱，有人喝酒，有人打麻将，有人健身房，我与表哥却选择躺平，躺在出租屋简便床上刷短视频。别说我们堕落。我们太喜欢刷短视频了，每次都刷它地老天荒。我们合租了一间房，没别的意思，一是为了省钱，二是方便八卦。每次刷到有趣的短视频，都要八卦一番。

我刷到一个段子。一位细皮嫩肉的中年妇女，当然是经过美颜了，说做我弟弟吧，不在乎你年龄，不在乎你长相，每月给你两万零花钱，只要你身体好。我乐得哈哈大笑，企图将天花板下的蛛网与灰尘震下来。如今的骗子也这么明目张胆。往常，我这么放肆地大笑，表哥是要气急败坏翻身坐起来，用怪异的眼神盯着我说，能不能少发点神经？我发现你的笑点太低了。但这回，表哥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大声说：给你介绍位中年妇女，一月两万零花钱哩，从此你衣食无忧了。表哥还是没有一点反应。我下床，走过去，一把将他被子掀开。

床上空空如也。

他人哩？

敢肯定他没有跑出去。就前一会儿我们还说了话，他伸了一个浑身舒泰的懒腰。我不见他下床，也不见他开门。难道他飞了？我四下寻找，卫生间、床低下、收纳箱、衣柜里、电脑桌，稍为能藏人的地方都找了，就是不见。我大声喊：

表哥，表哥，你在哪里？

我在这。表哥应答声带有迫不及待的味道。

声音是来自屋里某个地方，但人呢？我还是不见人。

我说：我没看见你，你人哩？

我在手机里。表哥说。

我忍不住笑了，小朋友过家家也不带这样玩。我说：表哥，你的黑色幽默也太夸张了吧，我不是小朋友，骗不了的。

是真的。表哥急切地说，你先看床上，目光移到枕头边，你就能看见一部手机，我就在这部手机里。

枕头边是有一部手机，一半让被子盖住了。我拿起手机，正是表哥使用的那部。手机这么小，怎么能藏下一个大活人？我还是坚决不相信。

是真的，我就在手机里，表哥很是着急外加诚恳说，码弟，真的，我没有骗你，真没骗你，我干嘛要骗你哩。

声音是从手机里发出来的，我掌心还有震动感。难道有鬼？我吓得，像扔掉不小心抓到的蛇，手机重重地摔在床上。

哎哟，哎哟，表哥说，你摔痛我了，不能轻点吗？

太怪异了。声音是表哥的声音，屋里却不见人。我说：莫非你手机里安装了ChatGPT？跟我玩智能机器人游戏。

哪有哇，表哥带上哭腔了，我是真的在手机里，你要相信我，我都要崩溃了，哪有心思跟你开玩笑？

看表哥哭腔都出来了，我得相信了。不相信不行，不见表哥出去，屋里也不见他人，声音却从手机里发出来。我甚是疑惑，说：怎么回事？你一个大活人怎么跑进手机里？

表哥还是带着哭腔：跑进手机里？我神经病了，唉，流年不利，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躺在床上刷短视频，刷着，刷着，好像跌了一跤，就这么被吃进手机肚子里了。

我忍不住幸灾乐祸笑起来了。手机是有拍照摄影功能，那只是把影相存进手机文件夹。一个大活人怎么会让手机吃进肚子里？天下从未有过的怪异之事。想来表哥那么大的体量装进那么小的手机里，压缩饼干也不是这压缩法。他肯定被挤压得很难受。

你还有心情笑，表哥说，赶紧想办法救我出去，我都要憋坏了。

2

我喊他表哥，并不是亲戚意义上的表哥，而是他的工作，整天跟表格打交道。他喊我码弟，我也不是他弟弟，而是我的工作，一枚聊无趣味的码字工。当然，我年龄要比他小五岁，他90，我95，称兄道弟也说得过去，但更多的是自嘲。我们同在一家公司工作，同在一间办公室。表哥、码弟，喊来喊去，倒也喊出几分亲切来。我们是一对要好的朋友，倒不是办公室情谊，而是相互同情与鄙视。我说，你真可怜。他说，你也好不到哪里。

我们所在的公司是家饲料企业，名气不大，销量也不多，没什么影响力，却对外号称是集团企业。饲料行业也是内卷得十分厉害，每次内部开会，老板都要说生死存亡。是的，是有点生死存亡的味道。销量每年都在下降，降幅不太，有点像胖子减肥，皮下去脂。表哥与我聊闲天时，有时会忍不住感叹：终有一天，公司会让我们这些打工人打倒。

表哥供职的部门叫集团营销总部，负责统计销量和给业务员算工资、奖金。至于营销策划、绩效方案，那是老板的事。在某某集团营销总部上班，听起像是高管，不明内情的是会以为是高管，其实就是基层小文员，拿低得可怜的工资。

表哥多次跟我讲，他老家那些人，听说他在集团营销总部上班，立即有了高看的神态：哇，那是高管哟！真不错。出息了，上了大学就是不一样。表哥也不点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我说，你有虚荣心。表哥说，哪有哇，我们还好意思虚荣？我只是努力不让父母太丢面子，苦楚只好咽进肚子里。

老板是世上最聪明的老板，我称他为鸡贼。一个职能部门里设置了太多的台阶，文员，正副专员，正副主任，正副经理，正副总监。开会时，老板总是用富有磁性的口气对员工说：努力奋斗吧，我们公司是以奋斗者为本，企业是平台，员工做老板，你们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未来有无限的可能。每当老板说起这番话，我就要想起一个段子：齐白石的虾，张大千的虎，徐悲鸿的马，王羲之的字，老板画的饼，堪称五绝。是的，每个职能部门是设置了那么多台阶，但每个部门，除了生产技术部，只有一个人干活，职称都是文员，看起来，是有很大提升空间，但是，你在公司里奋斗一辈子，可能永远是文员。比如表哥，他干了八年，还是文员。比如我，干了五年，还是文员。对此，我们表示理解，晋职意味着要加薪，老板最不情愿的事情就是给员工加工资，它会直接提高制造成本，减少利润。他不给我们画饼，还会有更好的招吗？

表哥工作量巨大。脑补一下就知道，两百多个业务员，要核对统计他们每天的销量，销量还要分种类，公猪料、母猪料、乳猪奶粉、教槽料、小中大猪料、预混料、浓缩料，几十个种类，还要有前后对比。每种料的绩效方案又不一样，工资、奖金要求绝对准确。在这繁复的表格大本营中，表哥一天到晚没有片刻喘息机会。这也是他，财会学校的本科生，换了我，十个也忙不过来。

工作量大不算什么，压力大才算事。

老板是位精力旺盛的中年大叔，对员工要求极其严恪，报表稍不如意就破口大骂，夹杂侮辱人的词汇。偏偏，老板又太善于变化了，早上一个主意，下午一个主意，晚上又一个主意。自己否定自己的主意，却要表哥背黑锅。所以，表哥是天天挨骂，有次一天挨了五回骂。

以前，营销总部有三四个人，挨骂也是众人承担，平均分配一下也算减轻负担了。随着网络技术的进步，这软件那系统的应用，只剩表哥一个人了。公司上下都知道，表哥的岗位最难做，非一般材料做的人扛不住。表哥总是苦笑着说：还好，老板不会打人，只是脾气丑了点。是有所耳闻，有些公司的老板气急败坏时会打人。表哥并非自嘲，而是打工人的命就是这样。

打也好，骂也好，打工人最怕的还是吃罚单。罚单是真金白银的痛，吃下一张罚单，有一个礼拜都睡不好觉。偏偏老板讲究重奖重罚，说奖要奖得你心花怒放，罚要罚得你心惊肉跳，这样才长记性。奖，基本没表哥什么事。罚，如果哪个月没有吃罚单，表哥要庆幸观音菩萨在暗中保佑。

我的情况没有比表哥好，也是老挨骂老吃罚单。老板每回骂表哥都要捎上我。当然，骂我也会捎上他。同在一间办公室里，老板连路都不用走，一举两得。

我供职的部门叫企业文宣部，也是一个人干活。主要工作是编些养猪故事，说用了他的饲料，猪长得快，不生病，多赚钱，不用他的饲料养不好猪要亏血本，肠子都要悔青，还要写些公司简讯、会议报道、好人好事什么的，在微信公众号上推送。不明内情的人，以为我的工作轻松自在，不就写几篇稿子嘛？

如果老板是个文盲，倒也好忽悠。可老板，年轻时做过一段时间文学梦，在报纸屁股上发表过通讯报道和心灵鸡汤豆腐块，自许文笔了得，自信心爆棚，总是从我文稿中挑毛病，也不知他哪来那么多精力。挑完毛病再骂人，骂完人还要语重心长：跟你讲了多少遍了，我们要的是精品，要有新意，要有深度，要接地气。一个公司就这么大，主题单一，要玩出各种花样，绝对不充许重复，我每天都在绞尽脑汁，痛苦得想自杀。我心里很委屈，一个公司里的宣传软文，哪来什么新意与深度，天王老子也做不到。我的不满情很容易被他发现，他又要爆炸了：你就是一头猪，中文系白念了，你是不是对我不满？我批评你错了？这回我一定要扣你的钱，不扣你的钱你不长记性，是我太宽容你了。

他说要扣我的钱，那钱是一定会扣的。

天下事什么都有标准，唯有稿子没有标准，评判权又在老板那儿，他说不好，我岂敢说好，挨批挨骂是我的命。说来没人相信，或许他正处在心情不好，一篇稿子中，该打句号还是感叹号，也要骂我十来分钟。这地方分明要打感叹号，你却打了个句号。你难道不知道，感叹号才有力量，你一个中文系的本科生，连这个都不懂？

我是悲催得要去请问苍天，中文系得罪了谁？

有人肯定要说，既然工作压力如此之大，甩手不干就是了。

甩手不干是可以，一张辞职书扔过去，老子不侍候了，还可以展现男子汉大丈夫的骨气。公司不少同事就是这么走的。可我不可以，表哥也不可以，这是我们俩的风格决定的。

我与表哥虽说都是90后，却太对不起90后这代人。都说90后有性格，敢做敢为，敢怼老板，一言不合，老子走人，有不少人打死也不做打工人。我与表哥没性格，胆小、懦弱、中规中矩、瞻前顾后，跟本老本实的60后70后差不多。有人骂我们丢了90后这代人的脸。我们也曾想过不能这么自甘堕落了，要勇敢，要有性格，可就是做不到。究其原因，我把这一切归结于父母，谁叫他们土里刨食一生穷得那么可怜。打小就做受气包，在受气中长大，能扛气受已是一种美德。

天下乌鸦一般黑，到哪个公司不要受气？我们这样安慰自己。好歹，是一天八小时，好歹，一个礼拜有一天半休息，比生产线上的工人强多了。如今，工作是越来越难找。这世上，啥都缺，就是不缺遍地走的大学生。辞职，人是痛快了，可下一份工作在哪？如果愿意去搬砖、送外卖、扛麻包，倒是可以，可我们脱不下孔乙己那件长衫，何况，体力上也吃不消。

表哥说，你是还好，单身汉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丢了工作，无非是冒充三和大神，乐得个自由自在，哪像我，每月要还房贷，还有小朋友的奶粉钱、尿不湿款，唉，我怎么跑去结婚买房？现在后悔都迟了。

我说好个屁，你好歹完成了一半人生，我呢，前面等我的是三十万起步的彩礼，一套房，一辆车。这三座大山比昆仑山还高还难爬。不结婚？我是想过不结婚，可行吗？我爸妈会放过我？七八姑八大姨会放过我？村里人的口水都要淹死我。我不为自己争口气，也得为老爸老妈争面子。

是的，我爸是那种特别要面子的人。也是，他一生畏畏缩缩，受尽嘲讽，总是希望我帮他扳回荣光。就我在企业里做厂报小编，在他嘴里变成是大报记者。有人问他你儿子在外面做啥，他张嘴就来：大记者哩。记者在他心目中是了不起的职业，住大城市，下乡如同钦差大臣。后来有人当面戳穿他：什么大记者？私人老板的小虾米，真能吹牛皮。他整个冬天的心情都不好，总是埋怨我没去考公务员：要是你当**了，那些人敢轻看我？唉，吓得我过年都不敢回家。要是我告诉他不娶老婆，一定会拿刀杀了我。

人生如此之难，有时真想一死了之。当然，死是不能死的。怎么办？我们决定躲进手机里，断绝社交，做名副其实的缩头乌龟。也是，所谓社交，哪一件不是自找其辱。智能手机真他妈太好了，下载几个APP，一天到晚有看不完的短视频。看完这个总以为下一个更精彩，刷着，刷着时间就过去了。短视频太像知心朋友，总是推送那些对我味口的东西，搞笑段子、历史传奇、生活故事。还有穷小子遇上富家女，从此衣食无忧。好人有好报，小伙子无意间做件好事，得到上市公司老板的赏识，从此做上人上人。那遍地的美女，逮着穷小子就追着要嫁给他。我特别喜欢这类型，明知是骗弱智者的玩艺儿，还是爱看，还要产生幻想，要是能住进手机里那该多好。

3

表哥要我救他出来，作为朋友，我义不容辞，可是，怎么救他出来，我也速手无策。我请来了三个人帮忙，手机店老板、医生、警察。

首先到场的是手机店老板。他在此去不远的城中村街上开了家手机店，卖手机、维修、贴膜，生意不怎么好，整天坐在那儿发呆。

怎么？你朋友真让这小小的手机吃进肚子里？老板拿着手机左瞧右看，目光中满是狐疑，他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

是真的，表哥急切地说，我现在就在手机的肚子里，也不对，手机怎么会有肚子呢？但我是千真万确让手机吃进肚子里了。

老板说：听声音你是在手机肚子里，但还是不敢相信，是不是你手机里安装了ChatGPT，智能机器人太智能了。

我说：这事你要绝对相信，你我都是年轻人，不兴讲假话骗人，我费尽口舌把你请来，不是为了开玩笑，我是亲眼所见。

老板我是费了一番口舌才请来。他正在给一位中年大婶修手机。我把事情说了。他说：开什么玩笑？搞恶作剧走远一点。中年大婶哈哈大笑：我活了五十多年，头一次听说手机会吃人，话费吃人差不多。老板也笑了：我手机修过千千万，也是第一次听说手机把人吃了，敢相信么？如今的骗子哈。我说：骗人总要有好处吧？你想想我能得到什么好处，真要辛苦你走一趟，你就会知道我没有骗你。老板说：要走也是你走一趟，把手机带来，你怎么不把手机带来？当时我是想把手机带来，可表哥说，那等同于招摇过市了，面子上很受伤。我想了想，只有用钱来说话了。我说：要不这样老板，不管能不能救我朋友出来，辛苦费照给。老板将二维码朝我一送，那你扫一下，两百元，一文不能少。

表哥说：老板，赶紧想办法救我。

老板笑了笑说：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我就相信你在手机里吧，可我只会修手机不会救人。他用目光看着我。我耸了耸肩说：办法肯定老板你想，要是我有办法，还用辛苦你跑一趟？老板想了想说，那我拆开来看看。

手机是拆开了，但只见零部件，不见表哥影子。我说，手机打开了，表哥你藏在哪？赶紧出来。表哥带着哭腔说，我就是出不来呀，急死人了。

这就奇怪了。

老板说：恐怕是吃进蕊片里了，除此没办法解释。

我说，那赶紧把蕊片拆开。

老板说，这个我无能为力了，蕊片是高科技东西，由光刻机制造，虽然，我可自豪地说手艺还不错，但里面有几亿条电路，我真的无从下手，况且，蕊片一动，这部手机就算废了，我可不敢冒这个险。

表哥在手机里大叫大喊：蕊片千万不能动，里面有我很多资料，都是要派上用场的，不能废了。再说，我收到手机发来的警告，说了手机坏了就要把我废了。

手机向他发出警告？我们面面相觑。

老板悄悄地将手机装回去，摆了摆手说：你也看到了，我也无能为力，只有告辞了。我说：老板你现在还不能走。老板说：来时我讲得很清楚，不打包票。我说：不是这个意思，我还请了医生和警察，俗话说，三个臭皮匠等于一个诸葛亮，你们三人合计合计，说不定办法就有了。人命关天的大事，我的朋友总不能手机里呆一辈子吧？

表哥带着哭腔说，我是一天都不想呆了，明天公司还要开销售会，若是不能参加，搞不好饭碗都要丢了。

大医院的医生肯定请不来，我请的是城中村街上的个体医生。我平时头痛脑热都是请他看，一来二往也算老熟人。他说他是中医世家，祖传的中医学了，还到西医学校进修，还懂得不少民间偏方，可以说是土洋结合的全能医生。我是打电话请他的，并未告诉他表哥让手机吃进肚子里了，只讲这里有急诊病人。

熟人医生就是这点好，他很快就来了。他手提药箱身穿白大褂，表示是来出诊的。他一进门就说，病人在哪？你们请我就请对了。我和老板同时指着手机说：病人在那里面哩。

医生笑了，说你们真会开玩笑，我只会给人看病，手机的病可看不了。

我说：是给人看病，我的好朋友让手机吃进肚子里了。

老板耸了耸肩，双手一摊，做出很无辜的样子：我是给手机看病的，可要救的是人，所以我也无能为力。

医生说：你们玩笑开得更大了，怎么可能？人怎么能让手机吃进肚子里？

是真的，表哥大声说，我是让手机吃进肚子里了，求求你医生赶紧救我。

医生很是吃惊，小心翼翼拿起手机，给人看病那样仔细端详：是哟，声音是从手机里发出来的，莫非安装了ChatGPT，如今的智能机器人太强大了。

我说：手机里没有，绝对没有安装ChatGPT。我拿手机点开来给他看，你瞧，手机上是没有安装ChatGPT，是人被吃进去了，我亲眼所见，你要相信。

老板说：开始我也不相信，现在有点相信了。

医生说：那你的朋友也太倒霉了，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事情？

我很想告诉他，都是刷短视频惹出来的祸，想想还是算了。我说：还是请你赶紧想想办法吧。

表哥带着哭腔说，医生，我求求你了。

医生说：我有什么办法，我只是个医生，你们也知道，医生看病是望闻问切，用听诊器、拍片子、做尿检、抽血化验、打针吃药，有必要还要动手术刀，可我病人都看不到，我是无从下手哇。

得承认医生讲得有道理。

老板说：我把手机拆开了，但他还是出不来，估计是吃进蕊片里了，我也是没办法。

医生说：那我就更没办法了。

表哥哭了：你们都没有办法，难不成我要在手机里住一辈子？我的工作怎么办？我老婆孩子怎么办？按揭的房子怎么办？

我说：表哥你放心，有兄弟在，我不会置你不顾的，办法总是要想出来的，我已经联系警察了，希望他能创造奇迹。

表哥自是说了一大通感激的话。

不会儿警察来了。他的表情跟老板与医生差不多，开始是不相信，最后还是相信了。他说：我只会破案与抓坏人，遇到人民群众有危险，挺身而出我自信能做到，我是警察，职责所在，可是，你这种情况，我也是无能为力，很抱歉。

手机店老板没办法，医生没办法，连警察都没办法，那我就更没办法了。表哥在手机里停下不哭了，大抵是绝望透顶止住了伤心与痛苦。

4

我沿着一条街道一直往前走，心里烦躁得如同绿化树下的枯叶，经不住一阵风吹便要七糟八乱。太阳很好，世界让阳光照得敞亮。小汽车、大货车开足马力在奔跑。表哥还在手机里。他的手机在我裤袋里。裤袋里还有一部我的手机。这时我是多么希望，希望表哥从我裤袋里钻出来，欢天喜地说：我出来了，谢天谢地，不用劳神去找那个什么徐半仙，我们打道回公司，向老板写封检讨书，无非深刻点。

请手机店老板、医生、警察来救表哥出来，这事不是真的。是我按照编养猪故事的逻辑编出来的。我的意思，表哥，没有人能将你从手机中救出来，请人，只不过是向世界张贴告示，徒增笑话而已。表哥认可我的观点，作为一枚无颜面对芸芸众生的90后宅男，最害怕的是招摇过市。

我接着这样编：警察告辞了，手机店老板也告辞了，医生最后一个走。他拉我到一边说：感谢你常来照顾我的生意，这样讲有点不道德，医生是不希望人生病，但我还是要感谢你，是感谢你看得起我的医术。这样吧，据我分析，你朋友不是让手机吃进肚子里，而是中了某种魔法术，你得找到魔法师，解铃还须系铃人。

我觉得医生讲得很有道理，表哥也这么认为。

但我们没有立即动身去寻找魔法师。公司明天要召开月底销售会议，我必须参加。不是会议有多重要，而是，老板给定下规矩，凡是开会皆要写会议报道稿子。老板曾语重心长说：你看报纸，头版都是开会，我们企业不能跟不上时代。如果不参加会议，老板分分钟会把我干掉。表哥表示理解，问我他要不要参加，会议通报的各种数据要表哥放出来。我说你人都在手机里，怎么参加？表哥说，你可以把手机带进会场，等于我参加了。得佩服，表哥的工作态度端正得没有人比他更端正了。

老板绝对不会相信表哥已在手机肚子里。自信心爆棚的人从不会相信他人。我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事实上我没有办法解释，话没出口就被他粗暴地打断。他就是那样的人，多说几句，是我态度不好，不说话任由他骂，是我对他心怀不满。或许老板都这样。表哥在手机里哭诉他也不相信，认为我与表哥合伙戏弄他。诚实、正直，企业文化你们学到哪儿去了？公司可以容忍你们犯错误，但不能容忍你们弄虚作假。他又是一番大道理。销售老总们一个个挤眉弄眼偷着乐。如今的人啊，都喜欢落井下石。最后，我与表哥被勒令停职反省。这是老板驭人五术一种。辞退一个员工，按照《劳动法》要予补偿，如果员工辞职，这笔钱就省下了。员工停职反省期间多会去找工作，找到了就会辞职，没有找到，可以回来，但检讨书要深刻，从此，打骂任由他了。

这段也不是真的。是表哥按照我编养猪故事的逻辑编出来的。他说：结果可以预见，何必自找其辱，当然，你可以去参加，接着当你的上班族，但我希望你别弃我不顾，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我会很伤心的。

我真不好意思让表哥伤心。

我不知道魔法师在哪里，也无法确定是否有无魔法师这人。表哥也说不清楚。于是，我们按照编养猪故事的逻辑，编出一个魔法师。我认为魔法师应该姓徐，老家布镇南山村有位半神仙姓徐，天上的事全知道，地上的事知道一半，驱邪除怪，占卜凶吉，现在也进城了，据说混成大师。魔法师这种级别的高人，没有人知道他在哪，他总是突然出现突然消失。我想他是白发银须的老头子，像电影里的太上老君。我跟表哥商量，既然不知道魔法师在哪里，那就瞎走吧。能不能找到，看命了，或许魔法师会主动找上我们。

路让我走得越来越小，水泥路变成了泥土路，泥土路变成了羊肠小路，路被荆棘、杂草、灌木掩盖，还有枯枝腐叶。应该是刚下过雨，路面上泥泞不堪，尽管，我选择干净点的地方落脚，两只鞋子还是粘了层厚厚的粘土。我是苦不堪言。表哥藏在手机里默不作声，也不知他在忙啥。不知道了走了多久，天色阴沉，四下遇见荒凉，感觉是走在地老天荒之上。表哥突然在手机里大叫起来：

不好了，码弟，我手机快没电了。

我拿出他的手机一看，是没多少电了，不到百分之十。我说：没电了就没电了，大惊小怪的，你就安心躺着吧。

不行啊，码弟，没电了我就要遭罪了。表哥说。

我差点乐了：没电你遭什么罪？莫非你是把电当饭吃？

表哥说：比没饭吃更可怕十倍，他们会吊起我来打，用鞭子抽，用烙铁烫，拔指甲，灌辣椒水，你能想得到的酷刑都会朝我使，一点都不客气，他们已经抽了我十多鞭子了，痛得要死，他们说是预先警告。

啊！这下轮到我惊讶了，莫非手机里有另外世界，而表哥就是投入监狱的罪犯。我的朋友表哥你太不幸了，在现实生活中，你被困在表格大本营，而在虚拟世界，且充许我这样说，手机里的是虚拟世界，你被关牢笼，时刻遭受毒打。我说：什么逻辑，手机没有电他们就要毒打你。

表哥说：不要问什么逻辑了，这会儿讲逻辑没有一点意义，你赶紧给我手机充电吧，救命要紧。

我说：这荒山野岭的，哪儿有电？

表哥带着哭腔说：找呀，你总不能看着我活受罪吧。

当然不能看着表哥活受罪。我提着一口气跑到山顶上，举目四望，终于发现山窝处有个小村庄，有人烟的地方就会有电。我说，你等着哈，我发现了一个村庄。表哥说：那你快点，他们已经在架炉子烧烙铁了。

我转身朝山窝飞跑，荆棘、灌木、茅草抽打我身上，脸上也不客气。我顾不得这些了，时间就是生命，谁叫我是表哥的好朋友。山窝里果然有个村庄，但那些房屋只剩残垣断壁了，只有一间茅草房，看起来完好无损。但愿那屋里有人。我朝茅草屋走去，一只黄皮狗跳出来朝我狂吠。我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黄皮狗后退几步依然狂吠。屋里走出一个女人，肯定很老了，脸上蒙了一层橘子皮，感觉她刚从远古的废墟中爬出来，真不知活了多少年，但精气神是年轻的，浑身上下有股年轻态气质，浓密的秀发金黄波浪状，身穿时尚休闲着装，不看脸，准以为遇上都市丽人。我顿感她定是高人。她好像是在对狗说话：迎客也不是你这迎法，你会吓坏客人的。黄皮狗不叫了，围着女人摇头摆尾，亲呢讨好。我大步走过去，抱拳，表现出最大的诚意与礼敬：老人家，您这儿有电吗？

女人上上下打量我一番，说：老人家？你喊我老人家？哦，我是很老了，你也没喊错。再说：年轻人，你怎么来到这？我这儿可是好长时间没有人来了，你是稀客，走，进屋里喝茶。我说多谢了，你这儿有电吗？江湖救急。女人笑了，说再急也不影响的喝茶的功夫。我跟她走进屋里。屋里收拾得干净整齐，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女人端过一杯茶水。我一口喝了。我真有点口渴了。我说：老人家，你这儿有电吗？老女人说：你看我这地方，荒山野岭的，像是有电的地方吗？再说，电力公司不会因为我一个人拉几十公里的电线，何况，没有电不是照样生活？我连连跺脚，直呼完了。手机里，传出表哥的惨叫声。他已在遭受毒打。女人说，哪儿来的惨叫声？怪吓人的。我从裤袋中拿出手机。女人很吃惊：这是什么东西？怎么有人在里面惨叫？我说：这东西叫手机，城里人都在用，可以打电话，可以上网，可以拍照摄影，还可以看视频，很不幸，我的好朋友被它吃进肚子里了。天哪，它还会吃人，女人情不自禁地后退两步。我接着说：现在手机快没电了，手机没电，我的朋友在手机里就要遭人毒打，您也听到了，那些人正在毒打我的朋友，解求我朋友唯一办法就是赶紧给手机充电。女人说：你朋友也太不幸了，怎么跑进手机里？还要遭受毒打，救人也是行善积德的事，我想起来了，早年这里来过一支探矿队的，留下一台发电机，不知还能不能用？我去试一下，但愿能帮助你朋友。

老女人走去屋后。她不让我跟过去，所以不知她怎么操作的，不会儿屋里灯就亮了。我大喜，吉人自有天相，表哥运气不算太差。我赶紧找到排插，给手机接通电源。也真奇怪，电源一接上，表哥便不惨叫了，看来电对他真有作用。我说表哥怎么样。表哥说：舒服多了，那些打我的人不见了，也请不要打扰我了，我想休息一会儿。女人看了看手机说，看来你朋友运气不是很差。

我自是千恩万谢。

于是跟女人拉家常。我很好奇，她一个人住在这荒山野岭不怕吗？女人告诉我，这里不是荒山野岭，这里有名字，叫南山村。我说，我老家也叫南山村。女人笑了笑说：真巧哈，我明白了，你是找家乡找来的，你丢失了家乡。我傻笑。女人接着说：以前这里有两三百人口，热闹得很，后来，他们陆陆续续搬走了，都去城里谋生活了，只留下我与大黄狗在此相依为命。我想到我老家南山村，未来也是这样，年轻人出来了不回去，留下的老人一个个会死去。女人接着说：也好，没有那些吵闹声，清静，我喜欢清静。

表哥的手机充满了电，顺便也给自己手机充满电，我起身，打算告辞。女人说：天色已暗，这荒山野岭的你能去哪？要是遇上豺狼虎豹。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女人说：不如在此住下来，明天再走也不迟。

女人领我来到二楼。

这间茅草屋，外表看起狭小、低矮、简陋，走进屋里来却别有洞天。是栋别墅，茅草只是它的伪装。女人打开一间房门，说这是客房，专门用来招待远方来客，唉，有上百年没人住了，你是第一个。房间装修不错，全木质材料，外表打了光油，古香古色，有衣柜，有桌子，有床头柜，有卫生间，还有洗涮用品，床是席梦思床，宽大有弹性，床头安装了电源插座与开关。这分明就是酒店的客房，就差一台电视机了。我十分满意，没想到这荒山野岭，还有这么好的客房。原先，女人请我住下时，我还打算睡草窝哩。

更令我欢喜的，这里居然有网络。女人关上房门，请我早点休息。她退出房间时，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阴笑。我没上心。我仰躺床上，四肢散开，顿觉世界还是很美好。我喊表哥出来聊天。他手机没有一点反应。他可能是真睡着了。我拿出手机开始刷短视频。是的，眼下我空闲无事，除了刷短视频，找不出更好打发时间的办法。

5

我也让手机吃进肚子里了。亲身体验方知表哥讲的并非完全真实。他说是刷短视频时刷着刷着貌似跌了一跤便跌进手机肚子里。而我，是短视频刷着刷着，倦意上来，眼眯上了，半睡半醒状态，猛觉得手机化身为庞然怪物，张开血盆大口。我预感到要被它吃掉，挣扎、欲逃，却被巨大的吸力吸进去。我心想，完了，完了，我也让手机吃进肚子里了。

我这身材体量，比表哥虽然苗条点，但吃进手机肚子里，那么狭小的空间，肯定要遭受榨油机般的挤压。我对表哥的遭遇就是这么理解的。然而，全然不是，是别有洞天。我面前呈现的是江心岛上十里桃花，天蔚蓝，白云似絮，江面辽阔水不惊，乌篷船在水面上就是一种点缀。桃花盛开，游人如织，全是俊男靓女。有人在拍照，有人在歌舞，有人手挽手漫步，有小贩吆喝卖烧烤。所有看见我的人都朝我微笑，意思是，欢迎你来到桃花岛。真是好地方，我心情大好。

我看见表哥了。他正跟一位古装女子聊天。我大声喊：表哥。表哥很是吃惊：喂了，你怎么也来了。我说：如此美好的地方，我早该过来。表哥裂嘴一笑，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好朋友码弟，这位是宋朝姐姐，她父亲曾做过杭州知府。宋朝姐姐朝我微微一笑，施了个万福礼：表哥跟我说起过您，认识您我很高兴。我回个礼，说认识您我也很高兴。

我把表哥拉到一边。表哥说：干嘛哩，别影响我泡妞，宋朝姐姐温柔解风情，还能歌善舞。我说：手机里的世界如此美好，你干嘛要死要活要我救你出去？表哥看外星人样看着我，说：你说，我们现在是不是在手机里？我说这个还用问。表哥说：手机里的世界是真实世界还是虚拟世界？我想了想说，应该是虚拟世界。表哥说：看来你脑子还没有糊涂，我们在虚拟世界里，尽管相当美好，令人留恋往返，但终归要回到真实世界中。在真实世界中，我的房贷，我的工作，我那还在吃奶的孩子，花了二十八万彩礼的老婆，如果不能尽快回去，一切都会很严峻。表哥讲得很有道理，手机里的虚拟世界固然美好，但真实世界依然绳索一样捆住我们。表哥说：你跟我不相同，你在真实世界里没多少牵挂，可以尽情享受虚拟世界的美好。我说：非也，非也，不要以为没娶老婆没买房子就没有牵挂，父亲就是我最大的牵挂，要是过年不能回家，要是电话打不通，要是警察突然上门，说你的儿子失踪了，该是怎样的打击？表哥拍了拍我的肩，心情格外沉重。我心情也沉重。我想到一个更要命的问题。表哥在手机的虚拟世界中，还有我在想办法救他出去，如今我也进来了，谁来救我们出去？

宋朝姐姐走过来了，说：表哥你们俩聊什么哩？看来心情不怎么好。表哥说，没聊什么，只是叙叙旧。宋朝姐姐挽住表哥的胳膊，说：既来之则安之，把不开心的事情放一边，走，我们赏桃花去，那边有一朵桃花比脸盆大，当真是十分好看。表哥吻了下宋朝姐姐，说：再美的桃花也不如你好看。宋朝姐姐嫣然一笑，说：就你嘴甜。我想起乐不思蜀这个词，便大声说：表哥，别忘了你那边还有花了二十八万彩礼的老婆，还有吃奶的宝贝儿子，还有每月按揭的房贷。宋朝姐姐回头看着我说：你这人好不识趣，心术有点不正哈。再说：哦，我明白了，你还没有谈恋爱，你是想谈恋爱了。

我是想谈恋爱了。我是一直想谈恋爱，可没有姑娘愿与我谈。

迎面走来一位跟宋朝美女穿戴一模一样的美女。她朝我绽开笑容。我身体立马过了一道电。美女说：你好，你就码弟吧。我说，你好，你怎么知道我的外号？美女咯咯地笑了，指着宋朝姐姐说：她是我姐，是姐叫我过来跟你谈恋爱。她这么直接，我反倒有点慌乱了，心里却十分受用。真实世界中，没有哪个姑娘愿意跟我谈恋爱，嫌我穷，嫌我长得丑，嫌我没有前途。没想到，来到虚拟世界中，立即有美女主动跟我谈恋爱。看来，让手机吃进肚子里并非坏事。我说：你是宋朝人，我活在二十一世纪，相隔千年，怎么谈恋爱？难道可以穿越时空？美女笑了，说：你是我的未来，我是你的过去，未来与过去正好谈恋爱。她说得貌似很有道理。美女一把挽住我的胳膊，说：走吧，家父清扫了大路，打开了大门，准备迎接我们，亲朋好友也准备了贺礼红包，你就等着做新郎吧。

江边停了一艘乌篷小船，表哥与宋朝姐姐站在船上，朝我们挥手。我拉着宋朝妹妹小手小跑步过去，上船，并与他们相视一笑。船夫撑开船，高声吟唱起来：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们都是有缘人。他唱着，笑着，目光在我们四人身上满是赞许。两对佳偶立在船头，轻风拂过，衣袂轻飘，船在江心，太有画面感了。我甚是陶醉。

宋朝姐妹家中，果然是亲朋满座，他们谈笑风生、吟诗作对、抚琴、喝酒、对弈，也有人过来对我与表哥极尽夸奖，什么天纵英才、仪表堂堂、前途无量，等等。我们从未受过如此夸奖，搞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心里却很受用。准岳父，且充许我这样说，他希望我与表哥一同进京赶考。他说：你们两个，一个中探花，一个中榜眼回来，状元嘛，算了，还是让给苏东坡，他是历史上有名的才子。他说得信心满满，我也觉得如探囊取物，可是，一旦高中榜眼、探花，就要入朝为官，我想起大学毕业后进入职场，皇帝的嘴脸跟老板没什么区别，岂不压力山大。在真实世界中，我是多么地不愿意做打工人，可生活所迫，承受职场压力也是无奈。难道来到虚拟世界还要承受职场压力？我双手抱拳施礼说：晚生不想入士为官，只想做个闲云野鹤，李白那样一处美景一首诗。准岳父很理解我，表哥也大为赞同，而两位美女更是欢欣鼓舞。于是我们四人结伴开始远行。

坐船、骑马、观景、赏花，轻松自在，身边有美女相伴，最美生活不过如此。知道这一切都是虚拟的，却十分迷恋，这样的美好应该永远存在才对。然而，就在我们站在庐山瀑布前，表哥来一句“飞流直下三千尺”，我来一句“疑是银河落九天”，宋朝姐姐来一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宋朝妹妹来一句“只缘身在此山中”，我们哈哈大笑，四位彪形大汉从天而降，将我们围住。不好，遇上打劫的了。红脸大汉说：你们的手机快没电了。黑脸大汉说：赶紧充电，不然对你们不客气。只见他们丢出捆仙索，我与表哥立即被五花大绑捆上。

两位美女不见了。

表哥说手机没有电了会遭受毒打，看来没有骗我，是真的。表哥在手机里，我在外面可以想办法找电源。现在我也在手机里，谁来给我们手机充电？手机没有电，这一切的美好就要消失，这是可以想象到的。就如两位宋朝美女，前一会儿还卿卿我我，这会儿就消失不见了。我与表哥被押进监狱刑房，捆在铁柱子上。红脸大汉扬鞭子抽表哥。黑脸大汉扬鞭子抽我。另外两位大汉在架火炉，拉风箱，炉中的木炭红了，他们是要烧烙铁。另有声音阴沉沉地，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你们手机电量不足百分之十，如果不充电，你们就等着烫烙铁下油锅吧。真他妈怪了，在这虚拟世界里挨鞭子也痛得要命。如果烙铁烫，如果下油锅，那真是生不如死。表哥惨叫的同时没忘数落我：我进来了就算了，怎么你也跑进来，这下好了，一块等死吧。难道我想进来吗？表哥这话说得太没良心了。我不由大声叫喊：谁给我们手机充电，我们愿意做牛做马任驱使。

这个可以有。

声音来自手机外面，我可以肯定。接着我看见一位女人，就是那位荒凉山村接待我的老女人，她伸手往头上一抓，金黄波浪头状的秀发帽子一般脱下，原来她戴的是假发。她再往脸上一摸，真面目出现了，原来是位仙风道骨似的中年大叔。我很是吃惊：

您是？

中年大叔大笑：你不是要找魔法师吗？我就是魔法师。不要问我怎么来的。魔法界有句名言，一切魔法皆由心生，心中有意念，意念便生有，你们可以这样认为，我就是你们心中的意念产物。他们都叫我徐半仙，你也可以这样叫我，不过，我更喜欢你喊我徐大师。

他就是魔法师，我顿感救星来了。只是，他说他是我们意念的产物，有点搞不明白，不管了，我赶紧说：徐大师，徐大师，您好，求求您，救我们出去吧，大恩大德将永生难忘。表哥也说：徐大师，徐大师，您好，求求您，救我们出去吧，大恩大德将永生难忘。徐半仙拿起我与表哥的手机，不紧不慢说：在手机里面不是很好吗？我感觉你们的小日子过得很快活，恐怕你做梦都没有那么美好的日子。我说：手机里的只是虚拟世界，好是好，也是我梦寐以求的，可那毕竟不是真实的，何况，没有电了却要受毒打，罪太难受了。表哥说：说实在的，虚拟世界里真美好，我是真的有点不想出去，可是一想到，我要赶回去上班，房子按揭款要支付，还有老婆孩子，老婆是我花了二十八万彩礼娶回来的，孩子是我的心肝宝贝，这些我都放不下，所以恳请徐大师您，救我们出去吧。徐半仙摸了摸下额的山羊胡子说：不好意思，目前我还缺少法力救你们出来，话又说回来，就是有那种法力，我也不会救你们出来。我等你们跑进手机里就等了好久时间，你们是我的成就，又怎么会救你出来呢？你们就在手机里好好呆着吧，想出去的念头十分可笑。

我心里，顿时泼进了五吨冰水，想来表哥也是这样。

徐半仙接着说：我还是个很有良心的魔法师，这样吧，我先给你们手机充电，解除你们眼下的痛苦，以后的事情我们再谈。

手机接上电源，那几位毒打我们的壮汉不见了，监狱不见了，刑房不见了。我们已经在外面。外面世界依旧很美好，蓝天白云，远山顶上有白雪，眼前是辽阔的草原，风吹草低见牛羊。我与表哥翻身骑上马。

6

我长出脚来了。准确地说是我的手机长出了脚，是我长出去，真真切切的体验，我人就在手机里，所有的虚拟世界都不见了。我的脚，先是一只，从手机下端长出去，细如一支圆珠笔芯，待触到地面时，事实不是地面上，是床头柜上，我把它当地面了，笔芯一头扇面一样散开，我知道那是脚掌，可惜很难看，跟鸭掌无异。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心头一喜，这是万里**第一步。脚能长出去，身体与手与头也能长出去，犹如女人分娩，那我不是出去了吗？紧接着，另一只脚也长出来了。我很想再往外长，非常可惜，使出了浑身力气，急急如律令也喊了，就是长不出分毫。我想，还是先站起来吧，看看到底身处何方。可是，费尽了全身的力气，还是站不起来，两只脚徒劳无益地蹬呀蹬。我想要是能长出手来就好了，双手一撑就能站起来。可惜，我就这么用意念努力，手还是长不出来。我终于明白，手脚并不是我想长就能长出来的，而是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控制。这时，我发现表哥的手机也长出脚来了，跟我的一模一样。

喂，表哥，你也长出脚来了。我说。

是哈，表哥说，我也觉得很奇怪，怎么会从手机上长出脚来？按说，能长出脚来手也能长出来，还有脑袋，我真想伸脑袋出去喘口气，手机里太压抑了。

我说：表哥你过来，我们相互搀扶，或许能站起来。我很想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脚是用来走路的，我们走出房间看看。

我努力向表哥靠近，表哥也努力向我靠近，我们终于靠在一起了。我们相互搀扶，终于站起来了。我们相互搀扶着，向前迈出一步，再迈出一步。

别动。是相当严厉喝斥声，徐半仙站在门口，目光严厉：你们两个，是想摔死吗？

低头看脚下，老天，我们已走到床头柜边上，下面，是万丈深渊，令人眩目。好险，如果摔下去，手机会不会摔坏，不知道，但我们细脚，肯定要摔断。

徐半仙走过来，将我们，不，是将我们的手机丢到床上，我们仿佛扔到了到波澜壮阔的海平面上。我说：我们长出了脚，可为什么头不长出来，手不长出来，身体长不出来？徐半仙冷笑了：你以为是你长出来的？是我施了法术。他拿起表哥的手机，说码弟你看清楚来。说着，在表哥手机上作一个拈东西并将其提起来的动作，表哥手机背上居然长出了翅膀，展开有麻雀翅膀那么大小。他再拈一下，再长出一个翅膀。我大声说：表哥，你手机背上长出翅膀来了，看来你可以飞了。徐半仙说：别高兴得太早了，长出翅膀也不是用来飞的。我说：不用来飞用来做什么？我真想鸟一样飞上蓝天。表哥说：我不想长出翅膀，还是拜托徐大师您帮我把头长出来，手机里空气质量不好，我快憋死了。徐半仙表情严肃说：头是不能长出来的，你想想看，手机里长出个头，会是什么形象？我想到了，是乌龟。徐半仙笑了，说算你还聪明。表哥说：你们两个真冒傻气，既然长出了头是乌龟，那没长出头还不是乌龟，只不过是，一个是伸头乌龟，一个是缩头乌龟，有什么区别？徐半仙哈哈大笑，说表哥你说得太有道理，不亏是在表格大本营里摸爬滚打了八年。

我心想不好，是乌龟不好，不管是伸头乌龟还是缩头乌龟都不好。

徐半仙说：不跟你们两位闲扯这些没用的了。他往手机上吹了两口气。我的脚嗖地一下缩进手机里。脚缩进手机里，脚就不存在。表哥的脚和翅膀也缩进手机里，意味着脚与翅膀也不存在了。徐半仙再说：现在还有几个小时的空余时间，你们两位就去虚拟世界里再走一回吧，这方面我很愿意成全你们。

7

我与表哥来到一条乡村马路上，不知道这是哪儿，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儿，就像我们的人生，一直没有目标和方向，浑浑噩噩活着，等同于活死人。这时，马路上驶过五辆拖挂车，装满了饲料，一看就知道，全是快肥饲料，我们打工那家企业生产的。表哥目送饲料车远去，兴奋地说：哇，这么多饲料，哪个业务员跑下来的，这下他的奖金真会拿得心花怒放，我要跟他算算。我说：别算了，这是在虚拟世界中，当不得真。表哥说：不瞒你说，一看见饲料，我就想起要算绩效，这是不是职业病？我没有回答，表哥这肯定是职业病。按说，看见饲料，我就要想起养猪故事，这么多饲料喂下去养猪，养猪场该赚多少钱。老板说过，我们饲料企业的最高境界就是让养殖户多赚钱。我却说：去***，在这虚拟世界中，老板的生意居然这么好。表哥说：老板生意好不好吗？我说：他生意再好也不会给你多发奖金。表哥说：老板生意好就心情好，心情好，至少不会骂我们。看来表哥的工作态度，真比我端正了四五倍。

前面就是一个小镇。我说，老板的饲料会不会就在前面卸车？表哥说：有可能哟，赶紧过去看看，哪个老板可以吃下那么多饲料？如果遇上业务员，说不定会请我们吃饭。我肚子是有点饿了，即使没有业务员请我们吃饭，也可以上餐馆。我们加快脚步，不一会儿小镇就到了。小镇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尽头。街上并没有拖挂车停下。我问坐门口晒太阳的老人：老人家，看见五辆拖挂车走这儿过吗？老人说：什么？拖挂车？我活了八十多年了，从未见拖挂车来过。奇了怪了，马路只有这么一条，明明见五辆拖挂车浩浩荡荡过去。表哥说：问什么拖挂车，找餐馆吃饭。

前面就有家餐馆，喷绘做的招牌：布镇餐馆。布镇？这不是我的老家的小镇吗。是哟，这一街两边的房子，那么眼熟，与老家布镇的格局一模一样，可是，这街上的人，竟没有一个人认识。不管它了，还是先填饱肚子要紧。我们走进店里。店里没客人，只有一位中年妇女坐在收银台边懒洋洋的。我们挑一张桌子坐下，喊：老板娘，炒两个拿手的小菜来。老板娘好像没有听到，或许听到了，就是懒得理睬。我不高兴了，加重语气喊：老板娘，炒两个拿手的小菜来。老板娘还是懒洋洋的，却一字一句说：本店不服务没有钱的穷人。表哥急了：哎，你怎么知道我们是穷人？老板娘冷笑了：你们两个，老娘不用看也知道你们是穷人。真是气死人。我恍然大悟，布镇是我老家，而那些人都不认识我，原来我是穷人。人一穷，家乡也陌生了。

我们站在街上，心情十分惆怅。表哥说：要是老子有钱，就用钱砸死她去，看她势利眼。我说：我们怎么会有钱呢？除非有点石成金的本领。这个可以有，我可以成全你们。声音是从手机外传进来的，是徐半仙的声音。我与表哥，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徐半仙接着说：你们不用怀疑，可以试试。试就试，我用手指指向屋檐下的某块石头，喊一声变，奇迹出现了，那块石头立马金光闪闪。表哥满心欢喜：真的可以哩，那我们发财了。我正要去拿金块时，街上的人们立即呼地冲上去，你争我抢，大打出手，场面十分混乱。我叹了一口气，虚拟世界的人们，也是那么爱钱。

就让他们抢吧，既然你有点石成金的法术，不愁没有钱花。表哥说。

我领着表哥来到南山村。既然回到老家，不回家看看说不过去。父亲正在给大板车轮胎打气。我喊声爸。他没有应我，表情气鼓鼓的。父亲一直生我的气。我没出息，让他脸上无光。我二十七八了，女朋友没谈一个，让他在村里抬不起头。奇了怪了，在这虚拟世界中，父亲还在生我气。我朝门前一块石头一指，说爸，你看那是什么？父亲回头，眼睛都绿了：金砖，天啊，这么大的一块金块，发财了。他奋不顾身扑过去，死死地抱在怀里。我说爸，儿子回来，就是要让你发财。父亲两眼迷茫：你是我儿子？你来让我发财？天啊，这个还用怀疑？表哥说：对，他就你儿子，他学到了点石成金的本领，方才那块金砖，就是他点出来的，您要发财了。父亲出神地看着我：对、对、对，你就是我儿子，我的好儿子。

一块金砖肯定是不够的，点石成金，必须有大量石头做原料。父亲自告奋勇去河滩上捞起那些大小不一的石头。我与表哥将其按顺次排在厅堂的神案前。点香、画符、作法，手持桃木剑，走莲花碎步，口中念念有词，将桃木剑对着石头一指，大喊一声变，那大大小小的石头瞬间金光闪闪。父亲开心极了，夸奖我真是他的好儿子，太厉害了，为他争光了，看村里那些人谁还敢轻看我？父亲脸上满是豪情。父亲要把这些黄金臧起来。我说藏起来干嘛，这些是法术变出来，鬼知道什么时候会变回石头，卖钱才是真金白银。我们把黄金装到大板车上拉到集市上去卖，很快抢购一空。喜爱黄金的人太多了。后来，根本不用去集市上，人们开着大车小车来到我家。门前晒场停不下了，马路两边排起车长龙。人太多了，秩序是大问题，人们总是争先恐后，有人嘀咕，有人暴粗口，有人对骂，有人打架。父亲过去维护秩序，喝令他们排好队来，否则将失去购买权。他们果然老实多了，排好的长队望不到头。

村里人也涌来了。他们向父亲敬递香烟献出讨好的媚笑。父亲说，你是要黄金吧？他们鸡啄米似地点头。父亲抱起一块黄金就塞过去，塞一个问一句：我儿子厉害不？我这人怎么样？他们的腰弯成八十度：你儿子太厉害了，老王你是大好人，不、不、不，你老王岂止是好人，是大善人，是圣贤，古往今来第一人。村里人排好方阵，一起喊口号：老王是大好人，大善人，是圣贤，古往今来第一人，我们崇拜你。父亲站在一边咧嘴大笑，那得意样子不好形容。

我一阵伤感，钱哪，太容易斩杀人的灵魂。

钱太多了，几间大瓦房塞得满满的。怎么花？我与表哥犯愁了。父亲建议我做十栋大别墅。他说：你一栋，我一栋，表哥一栋，余下的出租。我说，做一百栋大别墅也花不了这么多钱。表哥说，可以把老板的公司买下来。我说主意不错。表哥说，我的意思是，叫老板给我们打工。我说，我要安排老板写养猪故事，写得不好我天天都要骂他。表哥说，还要叫他做表格，叫他这样改那样改，累死他去。我们越说越有味道，直接击掌，大声喊耶。

这时，饭店老板娘来了，扭着她那楚楚动人的水桶腰，满脸谄媚的假笑：哎哟，两位帅哥，我就知道，你们是大有本事的人，当不了世界首富，老二老三准跑不了。表哥脸色不太友好，说你来做什么。老板娘说：我来给两位介绍姑娘哈。表哥说：不用，我已经有老婆了，花了二十八万彩礼。老板娘说：有老婆怕什么，可以娶二奶三奶四奶五奶，只要你身体好，一百个姑娘也无妨。说罢，拉长着声调喊：姑娘们，还不赶紧现身，让两位帅哥瞅瞅，幸福人生在此一举了。一时间，门前晒场上站满姑娘，有百十来个，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她们一个个花枝招展，眼睛放出妖艳的电光。我看呆了，心里甚是摇摇晃晃。估计表哥也看呆了，眼睛里吐出万千条丝线粘过去。老板娘笑了：看傻了吧，如果不好挑选，建议你们全部收下。我说，这么多姑娘，怎么收哈？老板娘说，这还不简单，你们这么有钱，可以在城里买下几栋楼房来，让她们一人住一套房，你们夜夜做新郎。表哥搔首弄耳，显然是恨结婚太早了。老板娘说：表哥你不用着急，你那花了二十八万彩礼的老婆，可以让她当正宫娘娘，所有姑娘归她管，她准高兴坏了。再说：码弟你也别犯愁，别愁姑娘多了不好管，人多了不会不好管，可以实行**化管理，这个你懂，每天早上叫她们起来跑步练操，保持身材良好。

别说，饭店老板娘真是个人才，堪称当世张良刘伯温。再想，这里面肯定有很大的坑。我大声吼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滚，赶紧滚。表哥也吼叫起来：滚，有多远滚多远。老板娘很不高兴，直嘀咕，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父亲赶紧说：别呀，你们好歹挑两个，我还等着抱孙子哩。

哈哈，你们高兴得太早了。

你们手机快没电了。

赶紧充电，不然对你们不客气。

四位彪形大汉从天而降，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金砖、纸币、房子，包括老板娘、美女和父亲。我们置身于荒郊野外。表哥垂头丧气了，怎么手机的电这么不经用？我大声喊：徐大师，徐大师，赶紧充电哈。

8

灯光照射的舞台，我与表哥被放置在舞台中间的表演桌上。这个我和表哥当然是指我和表哥的手机，我与表哥只藏身于手机中。此时，手机即是我，我即是手机。一个柱圆形强光不动声色地罩住我们。台下，乌黑黑地坐满了观众。他们眼睛里射出贪婪、猎奇的光芒。徐半仙款步走上舞台。他头戴黑礼帽，身穿蓝色燕尾服，拄着文明棍。他先是向台下一个深鞠躬，再扯开嗓子喊：先生们，女士们，今晚注定是兴奋与精彩纷呈的夜晚，你们所有的期待都将实现。各位请看，桌子上摆放了两部手机，这不是平常的手机，这是非同凡响的手机，因为有两位年轻人藏身于手机中。告诉各位吧，他们之所以藏身于手机里，是带有使命感的。台下立即暴发窃窃私语声。私语声汇流成河，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

别说手机太小，远距离根本看不清楚。徐半仙设置了高清摄影机，同步投影。舞台正中有个超大屏幕，两侧各有一个大屏幕。观众席上每个角落，我们一个微小的动作他们都看得一清二楚。

徐半仙用文明棍子敲了敲桌子：两位年轻人，不想跟观众说两句吗？

表哥先说。他先是重重地咳嗽两声，颇具领导讲话开场白气场：各位观众，晚上好，我叫表哥，我并不是想占大家便宜，而是我以前的工作跟表格打交道。我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反正我让手机吃进肚子里了。现在徐大师要我跟大家表演节目，我觉得义不容辞。祝大家尽兴、开心。

我以为台下会发出一阵嘘嘘之声，尖叫、吹口哨之类。表哥那句“我让手机吃进肚子里了” ，足够雷人了。然而，没有。人们似乎认定，手机吃人很正常，人吃手机才不正常。

只有我上了。我说：各位观众，晚上好，我叫码弟，我并不是想跟大家攀亲戚，而是我以前在企业里做码字工。我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反正我让手机吃进肚子里了。现在徐大师要我跟大家表演节目，我觉得义不容辞。祝大家尽兴、开心。

徐半仙拿起手机，低声而愠怒说：你们两个，不是跟你们讲了，不是手机将你们吃进肚子里，是你们主动跑进手机里，这是性质问题，你们怎么还这样讲？是不是要惹我生气直接掐断电源？

徐半仙是这样讲过，而且是十分严肃。

他给我们手机充上电后，那些准备毒打我们的人瞬间隐循了，徐半仙却不充许我们去虚拟世界享受美好故事。他说：你们两位，得配合我去表演节目。

表演节目？表哥先发表抗议了，为什么要配合你去表演节目？

我也发表抗议：本想你救我们出去，你不救人就算了，还要我们配合你表演节目，你是什么意思？

徐半仙一字一句说：没什么意思，表演节目就是表演节目。别跟我讲价钱，你们两个尽在我掌控中了，早失去讲价钱的资格，什么都得听我的。

太打击人了，简直是把我们的脸皮都剥个精光。

接着，他换了一种语气说：你们为什么要听老板的话，凶你们骂你们，还不是乖乖地把工作做好。为什么？因为他给你们发了工资。同理，我给你们手机充电，比老板发工资意义重大。老板发工资仅仅是让你们有钱用。我不给你们手机充电，你们就要遭受严刑毒打。我要算个有良心的魔法师，叫你们表演节目之前，已让你们在虚拟世界中享受了那么多美好。如果你们听话，有的是美好让你们享受。表哥你是算绩效的人，应该知道绩效的意义。绩效就是胡萝卜加大棒。让你们享受美好，就是胡萝卜，给你们刑罚就是大棒。码弟你是编养猪故事的人，知道给猪喂饲料是为了吃猪肉。我心存善念，并不想吃你们的肉。换个比喻吧，我给你们手机充电，就等于给你们酒饭，喂牛是要耕田，喂马是要骑马，我让你们酒足饭饱，总要帮我干点活。叫你们配合我去表演节目还不肯，是不是不讲职业道德？

我与表哥让他说得哑口无言。

我憎恨表演。表哥也憎恨表演。我与表哥，宅进出租屋里不出门，只刷短视频打发时间，就是憎恶表演。我们认为所有的社交活动都是表演。上班工作也是表演，那是没办法，只为获得那点可怜的薪资。人活在世上处处要用钱，没钱等于手机没有电，那是要遭受生活毒打的。

徐半仙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语重心长地说：知道你们两位憎恨表演，但生活无处不是表演，憎恨是没有价值的。你们长年累月宅进出租屋里，表面上是逃避表演，其实是渴望表演。你们不要说不，魔法师最懂心理学。我要求你们配合我表演节目，其实是成全你们。话又说回来，你们不配合我也没用。请问，已经掉进坑的人还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吗？

我长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听你的就是，谁叫我们运气霉，让手机吃进肚子里了。

错了，徐半仙表情十分严肃，你们大错特错，不是手机将你们吃进肚子里，而是你们主动跑进手机肚子里。这点你们要有清晰的认识。你们让现实生活毒打着，但反抗你们又缺少勇气，只有一味地逃避。这也不怪你们。当年鲁迅先生写下的阿Q先生是你们的父亲，祥林嫂是你们的母亲，阿Q与祥林嫂生下的儿子，除了逃避还能怎地？可你们能往哪儿逃，生活处处是酷刑，皮鞭、烙铁、下油锅。于是你们就想到躲进手机里，以为那里是世外桃园。现在你们应该明白了，虚拟世界的确提供了世外桃园的幻想，有鲜花、荣誉、美女、宝马、财富、尊严，但同时也存在酷刑，皮鞭、烙铁和下油锅。

我顿觉内心十分隐秘部分让徐半仙戳中了，死痛死痛的。我想表哥也是这样，他的脸跟我一样，憋着一股劲红了。可是，要我们公开承认是自己主动跑进手机肚子里，是多么地不情愿。这在世人眼中简直就是二百五。我们更愿意相信，是手机将我们吃进肚子里了。

徐半仙一手抓起一部手机，也就将我们高高举在半空中，大声说：各位观众，就是这两部手机，看起来是很平常的手机，两位年轻人却成功地躲进去了，刚才的声音就是他们发出来的。你们恐怕会说手机里安装了ChatGPT。是的，ChatGPT刚刚问世，你们怀疑我表示理解。但我以魔法师的荣誉向各位保证，手机里绝对没有安装ChatGPT。本次表演跟高科技无关，只跟魔法术有关，是魔法术的一次魅力展示。现在需要几位热心观众上台，来验明正身，以示公正。

接下来是四位观众，两男两女款步走上台来。看来他们也是极具表演天赋，上台后先向台下观众挥手致意，再从徐半仙手中接过手机，先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仔细检查，再是打开手机桌面，对应用程序一一打开。这些，也同步投放到大屏幕上。他们说：这的确是两部很平常的手机，也确实没有安装ChatGPT，我们只是想不明白，两位大活人是怎么藏身里面的？

台下这才暴发出尖叫声，有人吹口哨，有人喊哇塞，有人热烈鼓掌。

徐半仙接过手机，说：谢谢四位公证人，现在有请你们返回座位上。其实，说人躲进手机肚子里，虽然令人拍案惊奇，却不够刺激。下面，我们一起来见证奇迹。他将一部手机放回表演桌上，那是我。我不动声色地观看徐半仙。徐半仙一手拿着手机，另一手在手机下端拈了拈，表哥两条细细的脚长出来了。台下观众的目光齐刷刷地伸出好长。徐半仙说：这是一双什么脚？唐老鸭的脚。观众们齐声大喊。徐半仙说：对，就是唐老鸭的脚。徐半仙将表哥放到表演桌上。表哥欢天喜地地跳起来，像受到糖果奖励的小朋友。徐半仙正色道：别胡蹦乱跳了，摔断了脚我可不包医治。表哥吓得规矩多了，毕恭毕敬站着。徐半仙拿起我，也在手机下端拈了两下。我的脚也长出来了，细长细长的唐老鸭脚。徐半仙说：观众朋友们，现在这两部手机可以行走了，下一步该做什么哩？跳舞。台下有观众大声喊。徐半仙笑了，说：上帝的要求就是圣旨，你们两位开始吧。我说：跳舞没有手相互挽着，摔断了腿怎么办？我话音刚落，我手机上便长出手来。表哥手机上也长出手来。我们手挽相扶，跳起了交谊舞，快三步，慢四步，像模像样。或许是我们笨拙的样子，台下的观众发出爽朗的笑声。笑声就是鼓励，我们跳得更加卖力了。我们从未跳过交谊舞，这是无师自通。台下有人吹口哨。徐半仙说，您是有话想说？吹口哨者说：手机长出了脚，也长出了手，怎么不见长出头来？对啦，有人附和，头在哪儿？我们很想看他们的头长成怎么样。徐半仙说：长出头来不太好，我怕你们产生误会。吹口哨者说：恐怕你没这种本事吧？台下观众大笑。徐半仙说：那好吧，恐怕不展示一下不行了。他在手机上一拈，我的头长出来了。我长舒一口气，对着台下观众龇牙咧嘴笑。徐半仙往表哥手机上一拈，表哥的头也长出来了。表哥冲台下观众做个鬼脸。我发现表哥不是表哥，长出来的是一张青蛙脸。我说表哥你怎么变成了青蛙。表哥说你也好不到哪里，你变成了笨嘴鱼。台下观众大笑。他们认为我们在玩黑色幽默。我突然明白了徐半仙的良苦用心，是避免观众联想起乌龟。缩头乌龟没有比伸头乌龟好多少，但总算隐藏了秘密。徐半仙说：我可以让这两部手机长出任何东西，不是我法力有多厉害，而是这两位年轻人具备了充分表演的潜质。说罢，他往手机上吹了口气，我与表哥的手脚与头全缩进手机里。紧接着，手机背上长出一朵一朵花来，有桃花、梨花、牵牛花、喇叭花、牡丹花、芙蓉花。台下观众一片惊叫，然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花长过一遍再长的是长植物，小草、剑芒、玉米、白菜、向日葵、红萝卜。徐半仙是把手机当植物园了。每长出一样东西，台下观众便给予热烈掌声。

各位观众，徐半仙挥舞着手臂大声喊：今晚最精彩的时刻要来了，这也是表演的主题。说罢，他往手机背上作拈拈手的动作。手机上长出翅膀了。哇，台下观众禁不住狂欢起来。有人喊：手机长出翅膀，那手机也会飞了。徐半仙说：翅膀长出来不是为了飞，只是为了表演。而表演更深刻的意义，是拔翅膀上的羽毛。你们不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意义的事情吗？好了，现在我们开始表演拔羽毛。表哥手机上长出了两只手。他将我摁在表演桌上，一根一根拔我身上的羽毛，每拔一根，都要高举，以展示给观众看。每拔一根羽毛，我身上便一阵疼痛。你下手也太狠了表哥，我们是好朋友，怎么可以这样？表哥越拔越有劲，仿佛吃了春药。我痛得忍不住叫起来。台下观众开怀大笑。我手机上也长出手来了。我也用力拔表哥身上的羽毛。我们就这样互拔着。他一声惨叫，我一声惨叫，台下观众笑得更加猛烈了。羽毛似手拔不完，拔掉一根又长出一根。就这样，拔了一个多小时，舞台上堆满了羽毛。台下观众忍不住了，纷纷跑上台来捡羽毛。女人将羽毛插在头上，当作最美的装饰品。男人将羽毛别在胸上，仿佛那是他的功勋章。羽毛很快抢劫一空。没有抢到羽毛的扑过来，他们自己动手拔。我与表哥无法动弹，只有任由他们。徐半仙站在一旁微笑。他是在欣赏一场闹剧。拔羽毛的人太多了，羽毛长不过来了。很快，我们的两只翅膀光秃秃的了，留下斑斑血迹。

9

就这样，徐半仙带着两步手机，我和表哥，到处巡回表演，城市、乡镇，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观众。至于舞台，因地置宜。我憎恨表演，特别憎恨表演拔羽毛，这是拿我们的痛苦来取悦他们。而拔羽毛却是必演节目。观众们太喜爱拔羽毛这节目了，仿佛是专为拔羽毛而来。表哥跟我不一样，每次表演都是那么兴奋，仿佛是一种享受。我说表哥你怎么了，这不是你的风格。表哥说，我能怎么样，这不是没办法吗？既然没办法，只好享受了。

是没办法。我们被徐半仙牢牢地掌控着，如果不配合他表演节目，便以不给手机充电相威胁。这是我们的软肋。我们太知道手机没有电的后果，那是生不如死。有次我试图反抗，烙铁真的烫过来了，再扔进油锅里，痛得我恨不得早死。我说，徐大师算你狠。徐半仙汉奸样子笑了：别怪我狠，我不是什么魔法师，只是你们意念的产物，要说狠，也是你们自己狠。

这是什么鬼逻辑。

不过，每次表演完毕，徐半仙都会让我们休息一会儿，给手机充足电，然后，让我们去虚拟世界里云游、享受。那是个想什么便有什么的世界，财富、美女、荣誉、痛快，幻化成一个个生动有趣的故事，做梦都没有那么真实。我们留恋返往乐在其中。每当手机快没电时，总是会冒出几位打手，将我们捆绑起来。每当挨过一顿鞭刑，手机总是恰到好处地充上电。徐半仙说我们要感恩。胡萝卜、大棒加上感恩，我们乖乖听从他的指令，按照他的节奏配合表演。表演过一场还有下一场，走过一个城市还有另一个城市，走过一个乡镇还是有另一个乡镇。我们不知道表演了多少场，走过多少城市与乡镇，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了。

我想我不能这么下去了。我想回到真实世界，那里虽然有痛苦与烦恼，但那是真实的。虽然，回到真实世界希望渺茫，但也不能这样让人当傀儡捉弄。我想到一个逃脱计划。我们不是会长出翅膀吗？翅膀不仅仅是用来表演拔羽毛，还可以用来飞翔。于是，在一次表演中，当我和表哥手机上长出了翅膀，接下来的节目是我与表哥互拔羽毛。我不动了。表哥说，拔羽毛呀，难道你忘了？我说等等。徐半仙走过来，说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我扬起手臂扫过去，给徐半仙一记响亮耳光。徐半仙被打得措手不及。台下轰然大笑，以为这是新节目，太刺激了。我拉着表哥的手大声说，赶紧飞。于是我们真的飞起来了。会飞的手机，景象十分壮观，观众们禁不住鼓起掌来。手机飞出舞台，飞出表演大厅，飞到外面广阔世界。观众们这下懵了，这是哪门子表演？徐半仙摸着火辣辣的脸冷笑了：你们以为长出了翅膀就可以飞翔，难道我不可以收回你们的翅膀？他话音刚落，手机上翅膀便没了。没有翅膀的手机垂直坠落，落进路边的水沟里。手机进水了。手机短路了。我感到一阵蓝色火光，手机死机了，手机彻底没电了。我奇迹般从手机中跳出来了。表哥也从手机中出来了。我回头一看，观众没有了，徐半仙也消失了，原来那一切都是虚幻。

我哈哈大笑，自救原来如此简单，让手机没有电就行。

有什么可高兴的。表哥白了我一眼。

怎么不高兴？我们得救了。

表哥蹲在那儿，看着水沟中两部已经报废了的手机，双手抱着头，十分痛苦无奈的样子。我推了推表哥，说怎么了，丧着一副脸。表哥说，我能不丧吗？手机里的日子过得好好的，就是你，这下该怎么办？我说，怎么办？先回家，跟你那花了二十八万彩礼的老婆，还有你的宝贝儿子团聚。表哥站起来说，你知道我们在手机里呆了多长时间？我说不太清楚，反正很长。表哥说，我也不知道多长时间，反正我知道，时间一长，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表哥告诉我，在某县城表演时，他从观众席上看见了老婆，老婆抱着儿子，老婆身边有个男人。那个县城就是他老家，城里有套房子是他按揭买下来的，他老婆孩子就住在那儿。表哥说，那会儿我心灵倍受摧残。男人也冲到舞台上拔羽毛，一共拔了三根。一根羽毛男人亲手戴在表哥老婆头上。表哥老婆笑得十分开心。一根羽毛男人别在胸上，犹如佩戴勋章，一副得胜回朝将军样子。一根羽毛给表哥儿子当玩具，小朋友十分兴奋。我也想起来了，在一次表演中，老板也来拔羽毛，拔了表哥的羽毛再拔我的羽毛。想到这我也有点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