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彩发老人还是有些不舍。他的身体越发湿沉了。像条旧蜒船,鲷翅蓝的海水撞过来,封艄板还是翘的,海底梁却再也不稳,所有劲道都从龙骨边底缝隙泄出去,想收也收不回了。还是不甘心,船头想碰一碰,可沧海汹涌而至,即便它把船尾的力道用尽了,也只是从浪头里挤出一团白沫。
他打哑雷似地咳几声,像是要投降。海水没有丝毫悲悯,浪追着浪打,腥液积在甲板里,是岁月般的咸涩。它们亮晃晃的,就快照见舷栏杆了。
吴彩发老人深匀口浊气,让骨结都松下来,想象自己在浮游,是尾黄鳢角。什么鱼见到他都要逃。他回到浅滩里缓慢甩摆。近海潮带的水很清,是块包裹了光影的水晶,透着亮,混了淡淡的米浆白。再往前,就看不清了。
岸坡越远越幽深,闪着红的绿的荧光,像要把他吸进去。
吴彩发老人往岸底看,只能瞧见天上的流云衬到水里,晃动出淡影。恍个神,又飘走了。一阵失重,他从云端跌落下来,摔得七零八碎。残缺不全的念头也成了退潮后破旧贝壳。零散搁浅在潮渍深重的沙滩上。
他又浮起来。叹口气,那尾黄鳢角已经消失不见了。
吴彩发老人的胸骨塌下去,话硬哽在喉咙里。活到这个年岁,说过太多的话,他早就是颗结了晶的粗粝大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潮解,如今只好悄然无声。他又想象自己是海浪,可立刻明白,他这排浪已然落了地,渗进沙岸里,只需要后浪拍下来,又或一片猛烈太阳,就消失不见了。当然,这使他有些难以接受,可他又不得不承认,他的浪水从涌动开始,就有股更大的浪头藏在背后。推着也好,翻着也罢,操纵着他。
吴彩发老人太老了,手上脸上的褶皱像是鲐鱼背上的斑纹,薄皮瘦骨,腮都陷下去。可即便是这样的老人,眼睑也是曾闪出碎星的。
2
黄梁小姐才过完二十五岁生日。命浪刚涌起来。只是她还悄然不觉。她戴嫩蓝色的鸭舌帽,帽缘的散气孔逸出燥热,马尾辫从空洞中垂下来,又黑又粗,跟着身体左右摆动。她手中的芒黄色三角旗举过头顶,尾角张扬飘荡。
队伍是条蚂蚁长龙,紧凑前移,终点是边防站正对的那面苔色的老墙。“青苔舔满花岗石壁,上面的麻点全是风雨打下的沧桑”——网上就是这样说的。
黄梁小姐相信,世上存在一种力量,她看不到,摸不着,却具有强劲的推动力。她能从北国最边陲的镇屯,走到南方繁华的海港街巷,全赖于此。这力量能让路途广阔,也能让人枯萎凋落。
黄梁小姐第一次来中英街。这很正常,大多数的导游都经历过。只要做足攻略,讲解时不漏怯,胆大些,没人会发觉。中英街名气大得很,提成少,没人愿意来。她资历不够,又轮派到,自然没什么可说的。只是这太阳正有劲,天气实在让人受不了,两个多月没下过一场雨,炎热的风裹了海腥味,跟着人走。她浑身浸泡进汗液。
黝黑发亮的路面,围着老榕的树池石,把人挤成一条细索的导流铁栅栏,什么都是烫的。偏偏树上也不安静,蝉音燥叫,炎热就被撕得更裂了。
黄梁小姐站在日头旁边第三朵云的下面吐舌头。榕树气根垂下来,又野又密,厚实的叶片也是耷拉的。她的身后,是刚从大巴车鱼贯而下的游客。这是一群夕阳红。他们刚吹过冷气,眼神里都还兴奋炽烈,比这鬼天气还热。
等会儿他们觉得满世界都是闷的,就会进店铺吹冷风了,省的费自己的口舌。黄梁小姐想得走了神——头上的太阳更猛烈些就好了。
3
水强不喜欢阳光。这和他名字无关。
他对天气充满的期待。阴云密布要比艳阳高照来的实惠。最好下点小雨,很有耐心的那种。过关的人把边检站围得透不过气,人都晕沉,那样就会烦躁粗心,安检机也常出错。这些都他想要的。
水强手指捏着白瓷汤勺,探入碗底捞,把一大颗细肉里伴着葱花的薄皮馄饨递进口里。毫不费力。折叠桌上的阔口粗碗已经旧了,可碗里盛着葱花,紫菜,小虾米,香油花,汤汁,该有的都有,一样也不缺。
水强的嘴巴正裹住勺子。他的眼睛盯着手机屏。他的耳朵是动的。
热风很细。前头老榕树下是一大片圆形阴影,气根从枝杈垂下来,很轻微地荡漾。边检站建得严丝合缝,把里外隔成两个世界。水强咬两口馄饨,不等嚼碎就吞下去。外面的人还在排队,接货的人说过关的游客不多。水强往天际看,白云灰云摆出各自的形态,跟伙老人一样缓慢移动。太阳光散落下来,水强的皮肤有了金属般的光泽。
他继续咀嚼。这是今天的最后一波。
4
这真是最后一波。
吴彩发老人决意从医院回到沙栏吓村老宅。一嗅到熟悉的潮湿的街巷,他整个人就清醒了许多。像他这样的老人,主治医生已经不建议做手术了。姑息,是最体面的选择。化疗后手脚怕寒凉,医生叮嘱别碰凉水和金属。
六月的深圳白昼,即便门把手,也是热的。
他腮上的皮肉都泄下来,也快要想明白了。他就要接受了。他开始回味自己的人生历程。从什么时候想起呐。对了,就从猛地被扯回去童年里的那个时刻。那时吴彩发老人的父母还年轻,他声音瓜脆。那时难得喝一碗番薯粥。很幸运,这样的时光只在他的航程中占下不足半数的岁月。遗憾的是,那样的时光只在他的航程中占下不足半数的岁月。
家人才出去,他就把糙手在薄被里抬出来,眼睛转向窗外。化疗药物三周一次,快五年了,就算是具年轻的躯体也是顶不住的。后腹生出新的痛点,难受,一动会扯得脖颈疼,他心里清楚,这是又转移了。他已然时日无多。撑起身,从床头柜里翻出本旧相册,一页页翻看,目光最终定格在尾页下面泛着旧彩的老相片上。
相片有三张,都是用花边刀切的。中间那张最显眼,背面正中上了胶,四只角还倔强干瘪地翘着。他手举着短杆,擎尾鱼灯,周遭是红鲤,青鲤,黑鲤,丁公鱼。它们成团成群在浪里穿梭。
铲沙,窜水,飞跃,大的小的鱼在海蓝色的夜幕里流淌。
那阵时他这排浪最高又猛,或许生出过弄潮的错觉。海边潮湿,纸胶比时光霉得还快,照片已经显得模糊不清,不是熟悉人,很难认清站在中间的那个精壮男人,就是现在的老人吴彩发了。他决定起身走走。老宅是骑马楼,沿街,路也长的耿直,往前百来步,就是宗祠了。走出门,他看到有个本姓娃仔从村头榕树后腾跃出来。那娃仔蹦跳,他往前挪步。错身的刹那,他好像看到了自己。吴彩发老人恍了个神,脚却不受控制地继续向前挪。
他得趁着能动再去看一眼,也许再过几天就不行了。歪歪斜斜的身体,一团水雾都能把他撞翻在地。
路变得又直又弯了。
5
黄梁小姐的队伍往前挪动了一半。他们都在燥热的人浪起伏。又细又长的船就要到岸了。她挥动手里的芒黄色小旗,通喉哑喊,让身后带着同样颜色鸭舌帽的夕阳红们跟上。后面的人向她招手回应,这都是她的船员。
黄梁小姐渴望自己成为踩在浪头上的船长。要命的是,她明明身处船中,却发现掌控不了航道。
一团白云围住圆日头,太阳光斜刺下来,云团把它们塑成一根明晃晃的柱子。黄梁小姐就走在六月阳光射成的柱子里,生出船长的幻觉。她目光和翠山间的海面上正跃起一尾银鲳,它在空中停滞了那么一刻,又落回海里。银鲳落回海面的样子跌碎了黄梁小姐的幻像。脑海里的那条鱼只留下一枚亮光。
黄粱小姐喜欢看海。浪细时平铺过去,延展到尽头,像是一块涂满克蓝因蓝的画布。她的心也跟着水荡漾。那感觉就如同看到了幼猫嫩生生的乳牙,或者婴儿半握的肉手。
刚到深圳时,黄小姐也曾生出相似的幻觉。她的大脑常常错乱,在湿热的深圳天气中渗出来的全是烦躁和不安。
幻觉像是海市神楼,突然出现,静悄悄地消失,毫无道理可言。她低估了自己,很快适应了滨海城市的生活。人一旦开了这窍,就什么都通了。很长时间里,黄梁小姐快乐得像一颗花园里将熟未熟的粉白色蜜桃。她眼里,海面清透。那是家乡的黑土地比不了的。她举头嘟嘴,想去吻天色中棉花一样的白云朵,这才发现,云团像棉花被弹松软了,颜色漆了层哑光,暗了很多。
6
水强从没留意过这条老街的破旧。新刷的漆壳竟已脆腐不堪。
想想那时,拼下半条街的水仔什么都没得怕。可现在,碗里的浑液都能照见——顶发悄悄稀落见白。新入行的妇娘已经有人叫他水叔了。耳边隆隆响,浊浪打过来,他避无可避,干脆视而不见。
咬牙顶着。他知道早晚会被击昏头的。
生活一天天沉沦下去。他早就变成了一颗弹珠,二十年的力道足够拉满弓筋。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激射而出,却又骤然发现到处是靶子,唯独看不到靶心。
水强挑挑碗里的汤,一粒虾米大的小银鱼从碗底浮上来。阳光把它固定住了,晒成了弯曲的形状。它也是曾活过的。他捧起瓷碗,大鱼吸小鱼一样把浑浊的汤底吞干。扯出张抽纸擦嘴,白飘飘地又薄又软。攥成团丢在快餐店折桌上,水强感觉脸上沾了纸屑一样痒,用手掌上的厚肉抹一把嘴角,才走一步,又转身,捞起边角都是油垢的牙签盒,控两下,沥出一根。他叼着签尖儿晃晃荡荡地走了。日头跟着海浪声,把人树石头都照出它们的影子。
再往前,就到村口的老榕树,那是游客们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的地方。这就是水强的生意。噗,牙签射进榕树池,他若无其事朝那群天蓝色鸭舌帽走过去。
背着双肩包的年轻女孩正在挥舞旗帜,磕磕绊绊地讲解。榕树叶子刷刷响。云压下来,要起风了。
7
吴彩发老人前头的云很矮,挤在海和天中间。
环顾周遭,老宅四围有几个小区刚拆完。一片废墟,显得尸骨未寒。他在这里生根发芽。一辈子没有走出巷口的柴米油盐。即便是现在,他还是希望就这样,就留在家里,能动了就在附近晃一晃。实在不想再去医院了。身体羸弱成枯枝旧纸,那缕魂还是有些不甘,就像卧室里的几大盆绿植花草,红龙月季,花脸水仙,煌阳映山红,大喜红花层层叠叠开着。它们把他这个老朽衬得更凋零了。
吴彩发老人听见不远处海潮涌动的声音。像是有根鞭子抽动,把它们往岸上赶。风更老了,一片叶子荡落下来,就从他的眼前飘到地面上,好像是预示着什么。以前的日子还真是比现在走的慢些。他要游不动了。现在,他望着那条街,中间的边防站似乎也越发窄旧。再往远,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还在做细崽那阵,他翻墙或者钻水渠避开过岗哨。越过车坪街就是莲麻坑路,那里有一座小学。吴彩发老人还隐约记得好似叫什么福德学社,里面都是些跟他年纪相仿的小孩子。他那时就知道,小孩子和小孩子是不同的。自己被叫做细崽,福德学社里的孩子被叫做小朋友。他们的衣服也是统一的,棉白的底色,镶天蓝色锁边,男小朋友领口有礼结,女小朋友领口绑花结。再往上走,有家沙头角中心学校。那是他到过的最远距离了。
他孙子也偷溜出去过,比他走得远,最远时绕过天后庙,过山咀村路。他说路对面有家叫Kitty姐的士多店。招牌是一面彩虹色。
8
黄粱小姐实在不相信,那样有名的购物景点只有不足二百五十米长。至于宽度,并排走四个人已经显得拥挤了。难怪以前叫鸬鹚径。队伍一眼能望到头,不会让人担心上车后才发现漏了这个,少了那个。这样的团太好带了。
黄梁小姐把从攻略上看到说辞一股脑往外搬运——你作为一个带团导游,当然要说些什么,总不能让气氛冷着。她的担心实在多余,过了边检站,游客刚聚在老榕树下面,人头就开始躁动。他们身体都朝向她,脸和眼神早就转向了别处。她的说辞都被推到头顶的榕树叶里,没人在意她讲的是什么。
好看的小电器,外国零食,痛风贴,番鬼药油,花花绿绿,什么都勾人眼。还在车上时,大家就已经头挨头,说货品便宜,用心比一下价格——至少比外面打了七八折。最受欢迎的还是化妆品。都是包装精美的大牌子,DIOR只能算是普通货色。准备好的导游词刚说一半,游客们就都按捺不住了。站在外围的几个人悄悄往街心挪。几个花枝招展的已经在三五一组拉长真丝纱巾踢脚拍照了。
黄粱小姐加快语速,眼珠在鸭舌帽檐下盘算。导游群里的前辈说右侧那几家小店早做熟了,你举好三角旗转一圈,不用讲什么,店主就把你团员都记下来了。他们的臂袖上都旅行社的单面圆贴。方便,省事,来回一趟,提成就有了。
货品质量自然没法讲——这话说不说全在她。看着人快散完了,黄粱小姐还是没忍住,对着越来越稀松的人群小声:“左边,左边,左边的大店里货品明码标价的。”说完,又有些后悔,想再大声补充两句,游客已经像是放了生的鱼仔,转眼就游散不见了。黄梁小姐喉咙被刚才滚烫的日头堵着,再也说不出话。抬头看看天,云像床厚被压过来。风已经快她的防晒服撑成船帆了。
街心右侧都是小店,街面阔下去,没有路边牙石,直连铺门坎。第一间是“正氣大藥店”,往前是“環宇西藥行”,又往前,是“香港美莎娜化妝品行”,再往前,是“蘭花化妝品行”,继续往前,是“奢品名包店”,……再继续,是中英街警岗。跨过警岗的麻石桥,是车坪街。那里已算过境,游客走不过去的。
9
这条正街还是老石路,踩在脚下凸凹不平,水强来那年已经很旧了。从正气大药店到奢品名包店,有十二家店铺,有二十五米,有八十步。这是水强用二十年才挣下的。过了警岗亭,还有不足八十米,那是本地人灿哥的地头了。
水强对十二家店铺的九位店主比自己的老婆还熟,可他从不跟他们做生意,他们那是一锤子买卖,跟他是两条线,他只关心左边的大店铺。街巷左侧首家是麦当劳,就在大榕树下面,紧跟着是一排立柱,房檐从墙体伸出来,搭在立柱上,形成连廊,避雨遮阴。地面比街心高出一阶,用的是大块水磨石直铺过去,石板中心要么雕蝙蝠吊金钱,要么是招财进宝。香港人就信这个。
中英街远不如前了。风光那阵普通时日过关的人排出关口几百米。现在人少,可街巷实在太小了,显得购物的人还是多。如果细心些就能看出,有经验的都拉着买菜的小拖车——这样的人都住在附近,水强他们是不理的。只有看到那些东张西望的游客,他手下的十几个水妹妇娘才凑近了低声:“要不要带货过关,五十……八十……一百,哎,还能再高点。”
五十……八十……一百。她们说这话驾轻就熟,毫不费力,甚至形成了独有的腔调,“五”和“八”发音很重,“十”字音特别轻,而说到一百时,“一”字很快,“百”又吐字特别清晰。那技巧很像是北京公交售票员,或者华强北卖发票的。
现在生意实在不好做了。水强才入行拉客时,正遇上奶粉行情,一趟三百。如今,最多能做到一百五。没办法,边检和海关越来越严。只有雨天才好些。道理他讲不清,或者都急着下班,或者可怜他们,反正雨天就好办些。
太阳疲累,被浓云盖住,一丝光亮也投不下来。风没了顾忌,榕树粗枝垂下来的气根开始翻涌了。
有经验的人赶着离场。妇娘们拉起一群人,在离榕树不远的地方聚拢,给每个自愿带货的人拍照,给他们交代过关后接货的人。
“雨一起就过去排队”,水强转身,在群里发按下语音键,接着,他斜插进细小的巷口,慢悠悠向那座古旧的老房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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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子是木构梁架,硬山顶,博古脊。前堂木构梁架,天井两侧设两面坡廊房。大门上有楹联,写的是“派接延陵博邑迁居流世泽;源传渤海沙栏落叶展家声”。
吴彩发老人穿件白色麻布长袖衬衣,脚下是宽松步鞋。一看到前面的祠堂,他的脚步碎起来。趁着还能走,他得快点。医院里邻床的病友痛起来腰弓下去,让人觉得能对折。
吴彩发老人迈上台阶,穿过孔门,天井上遮了半块雨棚,连廊里显得光线昏暗,好还偏间里加了射灯,光线聚焦探下来,他还是一眼就望见了它。玻璃罩子罩住,一条竹篾扎成的鱼灯。他一下就定住了。“青竹篾,糊纱纸,元粉、牛皮胶,用颜料画鱼,再涂上桐油。”侧壁墙凹进去的部分有一张放大的照片,他看到自己举灯起舞。那阵时真年轻,他做头鱼,元宵夜就在这条街路上穿梭,鼓、钹、螺号一起响。如今手上擎起的家什都放进祠堂。就连他自己,也要摆放进去了。
那张照片,把他一辈子的东西都看完了。
他这缕浮游的灵魂终于轻盈了。他微笑起来,步伐也有力了,接着就泛起一团红。吴彩发老人知道,就算是太阳快落入海际线以下,云霞乱散的时候,天有时也是会被点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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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员混入人群,黄梁小姐的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了。她看着陌生的街巷,没来由地想到了马车,汽车,呼啸的火车。在东北松嫩平原中部,有个叫富裕的小镇,镇中心是红砖水泥砌起来的平房,镇郊还有很多黄泥麦杆垒成的土坯房。那里气候干燥,每年三四月,大地上的冻裂开始融合到一处,发出咔咔的地吼。在最南方的城市,有个叫做沙头角的小镇,这里的夏季炎热潮湿,常年染绿,当地常见一种灰色砖墙搭起的双层民居。时光一直在她身边流转,她看过村镇,山河,海湾,岛屿,星空。最后,这些景物融汇到一处,变成了她自己现在的样子。
存储可能会丢失。时间可能会扭曲。岁月当然也会褪色。
黄梁小姐对事件的大体情形拥有良好的记忆,但是让她说出发生时的细节却糟糕了,当她被迫去回忆时,哪怕很真诚的,往往都会在不经意间通过臆造些事实来填补不存在的空缺。不然,是什么把这些零碎的片段拼凑在一起。就像眼前的两栋农民楼,离得再近,中间也是有罅隙的。
小雨开始落下来,游客散落出去,聚回来还有些时日,黄梁小姐快走几步。
前面是真正的景点。那里面才是自己要讲的东西。一座古色的建筑,那是这条老街的历史。黄梁小姐遮头走进去,里面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位穿白色宽松衣服的老人驻足,嘴里在念叨着什么。
老房里是黄昏的旷野,乌云把灰色的光透过拱窗压进来,光消失在黑暗里,响起异声,像是黑胶唱片在播放不知名的音乐。黄梁小姐觉得熟悉,可怎么也想不出来在哪里听过。
12
云团商量好似的往天上挤。像是刚才关口排队的人群。最初还能分辨出深的,淡的。慢慢地,云都融化在天色里。它们都乌青了。
雨大起来,像无数颗跳珠,敲打在石板路上,溅起一层水雾。又像碎石字一样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
水强跑起来,他还是第一次进这个院落。他有种走惯了回家的路,突然发现还有更近的小路的感觉,有种突然而至的欣喜。电话响了,是边检站外接货的人打过来的。
“今天有行动,半数的货被扣了……”
水强一下子比云更低落。心空荡荡的,人也恍惚了。
第二次了,他心里想。
“这个月又要赔了,告诉拉客的那帮子赶紧躲起来,今天不做了。”
是不是该退出来了。水强挂了电话,犹豫不决。
前面有一位老人和那个讲解磕绊的导游在看一张镶在玻璃框里的贴墙大照片。水强的心突然静下来,沉浸进这个充满新鲜的世界。他低下头,目光落在墙角青砖上,那上面不知是谁,又是什么时候,涂鸦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唯有海浪才能发出海浪的声音,可谁知道海浪到底埋葬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