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惦记着《满江红》,小武准备赴一场悲剧之约,可他又不想独自哭泣。属于都市人的浪漫,形单影只的,感觉红绿灯都在组团盯着自己。小武就这样纠结着,直到电影快下映了,直到走进福利彩票站,眼前忽然一亮。
小晚坐在柜台里,还是那么美,见小武进来,嫣然一笑。跟往常一样,兑奖,失望,希望,继续买。“想看电影吗?”扫码付款之后,小武忽然问道。“我有男朋友的。”小晚话不多,怯生生的,带着歉意,眼神温柔。
小武有些失望,但没有表现出沮丧。作为一个中年男人,他明白现实跟梦想之间的距离。中产离异,疫情三年,他的餐厅跟无数个餐厅一样破产倒闭。再次来到深圳,荔枝公园还在那里,深南大道也在,形状扭曲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他已经找不到巴登街的入口。
“其实,我也很久没有看电影了。”见小武发呆,许是不忍,小晚又补充道。“没事儿,我只是想找个人陪我看电影,满江红。”“这样啊……我也想看呢!今天不行,明天下午吧,明天你有空吗?我三点下班。”“好啊!”第一次见她说这么多话,小武笑了。
出租屋很近,爬上顶楼已经气喘吁吁。相比较四楼过道面面相觑的公寓,小武更喜欢顶楼的独立自由,打开门就能和阳光撞个满怀,尽管热一点,但视野开阔,心情舒畅。
今天周六,除了躺平玩手机,好像没有更好的追求。抖音上一半都是卖货的,还有一半在准备卖货。刷到一房产中介,有点娘,镜头切换中,他说,这是你的花园、这是你的泳池,这是你的主卧……小武笑了,没有钱,哪有什么你的我的,都与我无关。
漂泊了许多年,直到为爱停留,小武在重庆买下了人生中的第一套房,当时的喜悦,如同“翻身农奴把歌唱”。房子很大,有两个花园。小武说,我就喜欢躺在花园里晒太阳,想想就温暖。重庆晒太阳是真的,夏天花园半枯焦,冬天阴冷,偏偏阳光少得可怜。买第二套房时,小武自知进入了资本家盘剥房客的行列,就没有什么感觉了。
一路向西,让时光倒退二十年,再回到深圳,让兰桂坊喧闹,鸡公煲飘香。那时候的小武一无所有,住在十元店里,每天去八卦岭人才大市场找工作,挑挑拣拣中,喧闹得就像菜市场。然而,正是那些涌动的人潮,参与并见证了深圳特区的日新月异。那时候是真的快乐。没有钱,没有手机,没有女朋友,没有房子,甚至没有工作。
十元店遍地开花,床位十元一晚,房客来自五湖四海,就像武林客栈,又像和平饭店。小武寄身的十元店原本在人才市场附近,因为经常被查抄,搬进了红岭大厦。老板夫妇是东北人,三十出头的样子。他们睡的大通铺,男女混居,要么在找工作,要么在职场夜场找钱。作为三和大神的前辈,当时混吃等死的人真不多,个个磨拳擦掌,怀揣深圳梦。
十元店里或许也有爱情。小武约过一个云南女孩上红岭大厦顶楼看星星,星星没看见,深南大道在楼下流动如火树银花。小武忽然就想起了上海滩。更早几年,初恋女友从安徽老家来看他,在浦东到浦西的渡轮上,他旁若无人地为她歌唱。那时候,他头发像郭富城,娃娃脸也像。夜风徐徐,江水摇晃。“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还是该勇敢留下来……”
小武是个念旧的人。他也一直以为,只有念旧,才懂得感恩。没过几天,当着小武的面,在夜场带班的十元店老板娘忽然问那个女孩,“你是不是感冒了?昨晚酒店空调吹的吧?”小武苦笑了一下,知道她是故意的,没有走肾,也没有走心。
深圳不相信眼泪,只相信边防证和实力。时至今日,边防证早就功成身退,深圳也已经翻天覆地,但樟木头还在,向西村还在,房东房客都还在,而记忆永恒。在深圳的那两年里,荷尔蒙爆棚的小武没喜欢上什么人,倒是喜欢上了两个词儿:广东话“笋盘”,云南话“苦钱”,形象又生动。
第二天,小晚准时交接班。去南园大厦电影院的路上,小武忽然问道,“知道我为什么想看满江红吗?”“为什么?”“因为岳飞还有另一个身份,房东。”“不是吧?”面对这个冷门知识,小晚张大了嘴巴。“是真的。当然,房东也没什么稀奇的,能打又爱国的房东恐怕也就只有岳飞了。”
记得早些天刷视频号,一位叫行者9世的播主正在朗诵一首关于岳飞的原创作品,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在流浪的路上,诗歌是温暖小武的月光,也是划过夜空的花火。行者9世的声音很温柔,很有节奏感,极富感染力。
让我们回到1142年
去江西九江,花100元
住半年岳飞的房子
兴许还能碰上将军
摸一摸他背上的刺青
问他讨一幅《满江红》
那时候没有电视直播
不见战争惨烈。廉租房里
听岳家军怒吼:还我河山!
穿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今天,我为遥远的岳飞哭泣
挤在高楼大厦里
我是房客,也是房东
我想学习岳飞
可房租怎么也降不下来
那之后,小武发现自己对房东都没有那么反感了。即便在抗议房东收他一块五一度的电费时,也只是善意地提醒:你可以涨房租,但私自给水电费涨价,这是违法的!事实上,小武也不清楚,自己曾经做房东时,房客对他是否反感。这种换位与反差,恍若隔世。
剧情在豫剧和摇滚乐的鼓点或脚步中往前推进,扣人心弦,却又让人出离。岳家军刺杀秦桧的故事,在秦桧替身的领诵中达到高潮,那么多人前赴后继舍身取义,只为了让一阙《满江红》留存于世。小武热泪盈眶,好几次,他想握一握小晚的手,但忍住了,扭过头去擦干眼泪。
散场的时候,从恐怖压抑的太师府穿越到现代都市,没有人说话。小晚脸上不见泪痕,但也遮不住隐蔽的伤。“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华灯初上,家在何方?
从北京回上海的火车上,小武认识了一位海拉尔姑娘,她的性格,像草原一样豪迈。那是小武第一次吃海拉尔烤肠,有一股烟熏味,真香!许是受牛奶牛肉的滋养,海拉尔姑娘年龄不大,发育得超乎想象。后半夜,车厢里人满为患,许多人席地而坐,列车员推着餐车叫卖零食,时不时让他们起身让道。第22次列车,两个二货坐在地上,准确地说,海拉尔姑娘靠着小武,沉沉睡去。餐车过来时,小武也不忍心喊醒她。但她还是在中途南京下了车,他们像情侣一样拥抱着告别。没有手机,没有联络方式,她还是问小武,“你会来看我吗?”
每次坐火车,小武宁愿没有终点。为了一句承诺,南下后北上,把她乡当故乡,终究无家可归。大连的老虎滩没有老虎,也没有海滩,但虾虎生猛异常。像在向西村打边炉那样,水一开,将虾虎扔进去,撒上一把盐,再撒上一把茼蒿,大自然的气息便弥漫开来,芳香四溢。大连女孩粘人,她执意要教小武剥虾虎,可小武学不会。他总是习惯用牙齿啃,一截一截,就那样啃掉了自己的青春。
打开记忆就像打开地图,万家灯火明明灭灭。小武在不同的城市流浪,牵过不同的手过马路,买米,买床。很多时候,出租屋就像幸福终点站,承载了他的快乐哀伤。在杭州,九莲新村离商学院很近,把芳邻变成女友,腾空了一间房。女房东的坏笑让他尴尬至今。
再往前,回到故乡,父母坟茔荒芜,祖屋倒塌。墙上父母的那张合影,被雨淋成一片空白。那是他失落的记忆,也是他失落的城池。触景生情,小武忽然就想起了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从一无所有到一无所有,这是一个关于光阴的故事。就像刀郎唱着《2002年的第一场雪》,到今天《罗刹海市》火上热搜,20年来,谁又知道他爱过多少人受过多少伤?妖站在原地,就像小武站在深圳街头。此刻,他静静看着浮世绘,任时光倒流,跋涉千里。
每个人都在漂流,命运是孤舟。导演张艺谋是个大师,也是个大忽悠。岳飞没有出场,风波亭巨星陨落,让人忍不住悲从中来。小武终究没有见到岳飞,也没有见到岳飞的498间廉租房,只记住了精忠报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