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晨八点半,杨柳意走进了体检部。已经四月了,风还是让人瑟瑟发抖,她一边把小外套的拉链拉上,一边走进自动开启的大门。
走到抽血处,她看到前面站着一个男人,穿着一件红色的套头卫衣,这个熟悉的背影……杨柳意的心一下子陷入混乱中,这个背影,她曾无数次凝望,无数次回望。
她的脚步变得有些飘浮,要换个地方吗?先检查别的项目?可这算什么呢?十年前要躲,十年后还要躲?再说,又有什么用呢?体检部就这么大,总会遇到的。
她决定就在这站着,就在这看着。
在他前面还有三个抽血的人。杨柳意一向怕抽血,但此时的她更怕他突然转身。她把包包抱在胸前,就这么定定地又偷偷地看那一个人的背影。
这个男人在她的QQ里有一个特殊的名字,叫“那一个人”。所有的同事都是以姓名直呼,就他不一样。
认识他的时候,还没有微信。加QQ的时候,也是依着同在团委的关系,为了交换文件才加的。
那一刻的心跳,至今还有余感。
后来……
压根就没有开始,哪来的后来……
2
护士抽血的速度比她想象得快,很快就轮到他了。他撸起衣袖,紧握拳头又松开。黝黑的手臂靠在白色的垫子上,血在管道里迅速穿行,红得让人晕眩。
杨柳意把视线从手臂移至他的背影。他的背影依然挺拔,就像十年前一样。他的头发依然乌黑,一根根地立起来,两鬓剃得极短,泛着头皮的青光。还是当初的发型。人呢?还是那一个人吗?
抽完了血,他用手按压住棉签站了起来。杨柳意慌得不行,他要转过身来了,怎么办?目光往哪儿放呢?手往哪放呢?哎,看手机,看手机就好了……慌乱间,手机从杨柳意的手中滑落,跌落在地,沉闷的响声砸在杨柳意繁乱的心里。唉,又是这样,总是这样,以前也是这样……
他转过身,看到落在脚边的手机,弯腰捡起递给杨柳意:“你的吧?”
杨柳意慌忙接过手机,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觉得自己的脸可以烫熟几个鸡蛋。
鸡蛋,嗯,他最喜欢吃了,以前在食堂吃早餐时偶尔会碰上,他的碟里总会有时六七个鸡蛋。他是体育生,篮球专业的,六七个鸡蛋也不算什么。
“是你呀!”他看着杨柳意,眼里闪着光,“不记得我啦?站在身后也不跟我打声招呼?”
“呃,没认出来。”杨柳意喉咙发紧,扯了扯口罩,好让手有个安放的地方。
“也是,十年了呢!”他也扯了扯口罩。
“下一个。”抽血的护士催促道。
杨柳意赶紧指一指护士,越过他坐在了椅子上。她的手臂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一股热流瞬间淌过全身,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她竟有些微微发颤。
幸好已经坐下来了。
她机械地伸出右臂,放在白色垫子上。
护士看着她:“衣袖!”
杨柳意看着护士,猛地反应过来,赶紧把长衣袖卷起来,又把手放在白色垫子上。
“你很怕抽血吗?”护士看着眼前微微颤抖的手。
“啊?嗯。”杨柳意下意识地点点头。护士摇摇头笑了,拿起针管开始规定动作。
杨柳意闭上了眼睛。
“松开拳头,松开拳头。”护士连叫两声,杨柳意才意识到是在跟自己说话呢,她松开了拳头,也睁开了眼睛。
“这么大个人了,抽个血还怕成这样!”护士打趣道。
杨柳意很想说:“我平时不这样。”但想了想,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笑。
他还在旁边吗?还是已经走了?他会等着跟自己叙叙旧吗?可是,叙什么旧呢?就是一个分开十年的同事而已。十年都未曾联系过,再相见也未必见得有交谈的必要吧?
“好了,按着。”护士用棉签用力按着针眼说。
杨柳意赶紧握住棉签,站了起来。
转过身,那一抹鲜亮的红色已经不见了。失落感瞬间替代了紧张感。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还是和从前一样呀,总是只剩下自己四处张望。
杨柳意把棉签抬起来,看到针眼不出血了,顺手把棉签丢进了垃圾桶。再看看手臂,竟连针孔都找不到了。呵,有些伤口真的会自愈。只是,就算不流血,就算不留疤,伤口还是在的呢,痛感还是在的呢……现在去哪儿呢?杨柳意站在垃圾桶旁,环顾四周,竟有种茫然无措的感觉。这种感觉,十年前,常常不请自来。
哦,想起来了,先去拿彩超和乳腺项目的号,这两个项目特别耗时,拿号晚了,要等很久。
杨柳意顺着各个体检室查找,看到了彩超室。她跟护士拿到一个号码,重复着护士的叮嘱:“多喝水,多喝水。”没带水杯呢!拐弯处好像有饮水机。
人好像突然间多了起来。杨柳意把口罩戴好,从人群中挤到饮水机旁,伸手拿纸杯时,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杨柳意皱了皱眉,闪开了。抬头看,竟然是他。他看着杨柳意,眉眼都在笑。杨柳意赶紧转移视线,当初,就是这样的眉眼让自己沦陷。
“给!”一只装满了水的纸杯停在眼前,杨柳意不紧不慢地接过来,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还是这么高冷呀!”他又弯腰装水,“不改也好,做自己挺好。”他扯下口罩单手叉腰望望周围的人群:“我们都是装在套子里的人,想冲破它太难了。”
杨柳意很庆幸他望向了别处,不然她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的目光。十年前,自己总是躲开他的视线,明明心里特别渴望,明明就想直直地看着他,看清他的眉眼他的轮廓他的黑发他被阳光晒得黝黑的皮肤,偏就没有这份勇气。
所以才会变成他心里的高冷吧?嗬,谁知道她心里曾装着多少炽热呀,常常把自己烫伤!
3
“先走了,应该到我了。”他把纸杯捏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哦,这熟悉的投篮动作,还是那么果断、帅气、毫不犹豫。
杨柳意很想说:“宝刀未老啊!”却什么也没说,就像十年前一样。十年前,每当他在篮球场上叱咤风云的时候,她都很想卖力地、大声地喝彩,却从没叫出声。他的奔跑他的运球他抢下的篮板他定点罚球抛出的弧线,都只停留在她的心里。那是一个更加辽阔更加柔软的篮球场,那里有悠远的风,有蔚蓝的天,有此起彼伏的穿过整个夏天的蝉鸣。那里,无人可及,他是唯一的存在。
可惜,他并不知道。
他走了,总是他先走。以前也是,不管是集体聚会还是工作会议,他总是先行离开,把背影丢给她。杨柳意倚在门上或趴在窗边,看他渐渐走远,消失在走廊尽头或是拐角处。她多么希望他可以回过头看自己一眼,挥挥手,或者笑一笑。可惜,一次都没有。
杨柳意咬着纸杯,心里有些忿忿不平。又摇摇头,笑自己的可笑至极。凭什么忿忿不平呢?他所有的捷足先走,都是自己的一再退让呀!每次他都会说:“你先走吧,我来收拾。”自己就是不走,留在原处收拾这个收拾那个,一句话也不说。后来,就变成了“那我先走了哈。”杨柳意没有理由说“不”,只好点头。他便走了。谁先走都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是在一起。一起收拾,一起整理,一起关门,一起离开,就像一对恋人一样。
可是,怎么可能呢?他是有女朋友的人了。
是什么时候发现他有女朋友呢?大概是认识他四个月后吧。
单位组织篮球赛,新分配来的方桐每场必到,每次来都打扮一新。清新亮丽的方桐是篮球场上的一道风景。篮球场上的那些汉子一半为荣誉而战,一半为场外的姑娘而战。场外的姑娘不止方桐一个,却是最抢眼的一个。杨柳意很快就发现他会有意无意地看上方桐几眼,这几眼让杨柳意很难受。女人的第六感是相当准确的,她相信剧情会如她所预期的那样发展。
果然,结局很快浮出水面。那天,她去单位附近的快餐店吃饭。他们也在。方桐有些不好意思,他却大方地朝她挥挥手,又顺手给方桐夹了一块日本豆腐,还悄悄地说了句什么。那一刻,杨柳意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一个大写的尴尬,她转身走出了快餐店,一直走,一直走,直到下午上班时间到,她也没再走进第二家快餐店。
那家快餐店,她再也没进去过,每次经过那里,她都觉得脚下的地基随时会坍塌,会形成一个漩涡把她吸进去而无法自拔。她无力考验自己。
4
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他动心的呢?杨柳意学着他的样子把纸杯揉碎隔空扔进垃圾桶,却失败了。纸杯打在桶盖上又弹落在地。杨柳意把纸杯捡起来,丢进了垃圾桶。她觉得自己跟这个纸杯挺相似,无端受折磨,再落入无尽的黑暗里。
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他动心的呢?杨柳意又想到了这个问题——大概是从第一眼开始吧?
其实,这个问题不止一次出现在杨柳意心里。那段想靠近而不能靠近不敢靠近的日子里,这个问题在心里反复出现,这个答案也在心里反复出现。可是,有什么用呢?这道问答题从来都是自问自答,无人追问,没有反转。
那天,单位举行迎新会。介绍到他的时候,杨柳意无意中转过头去看,刚好撞上了他的目光。他看着杨柳意,嘴角扬起一丝极浅的微笑,又微微点了点头,就坐下去了。不过是三秒的功夫,杨柳意却觉心间亮起电光火石。接下来主持人说了什么,杨柳意一点印象都没有。迎新会结束的时候,杨柳意坐在座位上没动。他从她身旁走过,背影挺拔,侧脸俊朗。杨柳意心里闪过席慕容的诗: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那是我凋零的心。
是的,还没开花,就已凋零,这关系多惨烈!杨柳意自嘲地笑了笑,来到彩超室门口。
他竟然还没有进彩超室。
看见杨柳意,他笑了:“这是第三次见面了吧?今天我们俩之间不发生点故事都对不起这么多次的偶遇了。”
杨柳意的脸刷的红了。十年不见,他还是有变化的。这些话,十年前的他是不会说的。那时的他才是真正的高冷,在公共场合总是一副很严肃的样子。因为他是这样的他,又因为自己心里的那点小心思,杨柳意再见到他时,便有些躲躲闪闪。擦肩而过的次数多了,彼此之间就有了一堵墙,两人成了近在咫尺的陌生人。
推倒这堵墙,是工作需要。两个人都进了团委,时常要一起策划、组织党建团建活动。要讨论工作,总有一个人先开口,一旦开口了,就不再是陌生人了。只是,为什么而开口在很大程度上确定了关系所停留的层面。就如他们,是因为工作而开口,两人的关系便一直停留在了工作搭档上。这真是一件让人挺沮丧的事。
“没发现你是一个爱脸红的人呢,以为你对什么都不在乎。”他侧头打量她,又加了一句,“那时的你,看起来只会爱自己,不会爱别人。”
是吗?杨柳意有些意外,自己真是个优秀的伪装者!又或者,那时的他只把自己看成了一个工作搭档,所以才会看不到自己的手足无措以及心里的兵荒马乱吧?多可笑,那时的自己为了眼前这个人,做了多少让自己都瞧不起的事呀!走廊上一次又一次的偶遇,拐弯处一次又一次的相撞,以各种不同借口出入他所在的场所……真如张爱玲说言,卑微到尘埃里。而令人绝望的是,每一次煞费苦心的相见,都是以自己的落荒而逃而告终……真是无用至极!
唯一的一次亲密接触,也就是那一次了吧。
那是一次新年晚会,团委组织的。都是年轻人,大家玩得特别嗨。最后一曲合唱把气氛推向了高潮,大家在一声又一声“新年快乐”的祝福声中拥抱、大笑。杨柳意也和身边的女同事互相拥抱。某一次转过身时,赫然发现他立在眼前,半张开的手迅速放下了。他看着她,用一种很轻松的口吻说:“新年快乐!不抱一个?”一边说一边张开了手臂。杨柳意极力掩饰着内心的震动,没有把身体前倾,而是伸出了右手。他愣了一下,笑着伸出右手:“这很像你的风格。”两只手握在一起,他没太用劲,很有礼貌很有分寸的一次握手,一如他们每次搭档工作的状态,平和,适度,把事做完了,就分开了。他先转身走开的,杨柳意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也没让自己停在原地。一个女同事从身边经过,杨柳意主动抱住了她,紧紧的,久久的,以至于那个同事有些愕然,却还是给了她甜甜的微笑和祝福。杨柳意觉察到自己的失态,笑了笑,回到食品区,坐在一张椅子上慢慢地吃着一块蛋糕,却食之无味。
曲终人散,只有她和他收拾残局。
“你先回去吧,太晚了。”他从杨柳意手中拿过垃圾袋。也许是夜晚给了语言无尽的温柔,杨柳意觉得心都要被融化掉了。她真想握住伸过来的手,甚至想紧紧地拥抱他,就像拥抱其他同事一样,全力以赴。但她不敢,她只是淡淡地笑笑,说:“那辛苦你了,我先走了。”说完,她转身走出了门口。
“你还是等等我吧,路太黑了,我送你回宿舍。”
这是唯一的一次挽留吧?杨柳意心中暗想。
杨柳意却拒绝了。尽管她内心极度渴望,但她还是拒绝了。她怕有了第一次,就会渴望第二次。这一段夜路他陪着走过了,以后呢?自己还有能力独自走过这一段夜路吗?怕每走一次都是煎熬吧?怕每走一步都是震耳欲聋的想念吧?那时的自己,该怎么办呢?
除了这个原因,杨柳意还知道,在对面三楼的办公室里还亮着一盏灯,灯下的方桐正在等着他一起回宿舍。她留在这里,算什么呢?
他便由了她。
杨柳意走下楼,停在了路灯下。她把右手展平,五指张开。手掌在橘黄的灯光下染上一种说不清的色彩,她反复地看,像在欣赏一份稀世珍品。回宿舍的路上,杨柳意一直用左手紧握住右手。右手冰凉冰凉的,但在杨柳意的心里,有一种很奇妙的温度停留在掌心里,融在血液里。她用力地贪婪地紧扣十指,生怕这种温度消失殆尽。
5
走进彩超室,杨柳意的心又跳得厉害。她知道他是前一个进来的。也就是说,此时此刻,他们同时躺在同一个彩超室里,他们同时平躺在一张小小的体检床上。如果从空中俯看,这算是同居一室吗? 这个想法让杨柳意面红耳赤,好像当年的幻想成了真一样。
对于他的迷恋,没有第二人知道。这是杨柳意一个人的秘密。她曾经不止一次想告诉他,并很细致地想过要在一个怎样的场景里告诉他。只是幻想而已,她也郑重其事,也要隆重地在头脑中布置一个场景,要么阳光沙滩,要么蓝天碧野,要么小桥流水,要么广茅原野。总之,一定是一个足以匹配自己一往情深的地方。给予他的想念,杨柳意也郑重其事。有的时候,她甚至会专门点上一炉檀香,或者点上一瓶香熏,在一阵让人完全放松的状态下闭上眼睛,任由他的眉眼、他的微笑、他的背影、他黝黑的脸庞一一在眼前闪过,仿佛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可及。睁开眼,眼前世界空空如也,会有遗憾,也会有满足,是一种无法到达却至少深情对视后的满足。仿佛这样做了,那份情意便可通过飘渺的烟雾传到他的心里,让他有朝一日突然明白她的心意。
她知道自己挺傻的,可有什么办法呢?
有一段时间,他总是走进杨柳意的梦里来。
梦境极为美好。两人不期而遇,两人一见钟情,两人牵手走过千山万水,回首遥望,已是两鬓斑白,一生只守一人心。梦里的阳光极为柔和极为虚幻,整个世界都是淡白色的,像被笼上一层朦胧的纱。
也曾相见于夜晚。星光闪烁,星空触手可及。有一次,他伸手摘下星一颗挂在杨柳意的脖子上,又在杨柳意的手心里写下“星星知我心”。杨柳意靠在他的肩膀上,笑到窗外发白,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每次醒来,杨柳意都意难平,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不愿起来。有时会再次闭上眼睛,想再续梦中缘。这自然是不可能的。杨柳意便叹口气,对自己的天真幼稚深感无能为力。
梦中世界让人极度向往,现实情况却让人极度窘迫,杨柳意深知“两情相悦、终生厮守”只是一个梦,便退而求其次,想发动一场“租借行动”:在某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她和他相遇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她拦住了他,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喜欢你很久了。我想请你做我一天的男朋友。过完这一天,我就不再喜欢你了。”
他会怎么回应自己呢?惊讶?嘲笑?答应?拒绝?不得而知。
故事止于想象。
6
冰凉的彩超液在小腹、侧腰、脖子上游走,冰冰凉凉、黏黏乎乎的,让人很不舒服,就像那些挥之不去的往事,横亘在心里,隔了十年还是放不下。
终于好了,杨柳意站起来,拿纸巾擦掉身上的液体。擦了好几遍,还是感觉有残留。下一个体检者要进来了,杨柳意只好放弃心里的执念,整理好衣物走了出去。
“好了?”他竟然在门口。在等我吗?杨柳意心里竟生出花一样的欢喜。
“走啊,去照CT,少一个呢!”他说。
原来是在帮护士组队呢!照CT在另一幢楼,护士为免多跑,都是凑齐一波人一次性带过去。杨柳意跟在他身后,严格来说,是跟在队伍身后,那种熟悉的自我嘲讽的笑容爬上嘴角。自古多情空余恨。这话放在自己身上倒也不太适宜,因为余恨没多少,余笑还是挺多的。这该死的自作多情!
他走在前头,走着走着,突然走到她身后,说:“女士优先。”杨柳意乱了脚步,一直以来,总是她跟在他身后,默默看,悄悄看,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走在他的面前。她不知道自己的头发是否凌乱,不知道自己的背影可还袅娜。她觉得心里混乱,脚步凌乱,一个趔趄,她赶紧扶住旁边的墙,却不知墙上有凸起的尖锐之物。杨柳意倒吸一口冷气,站稳后摊开手掌,一道血口在食指上张牙舞爪。杨柳意皱着眉头,心里暗骂自己的不争气,同时,一种潜藏已久的小委屈仿佛被这道血口给扯开了,竟红了眼眶。
“很疼吗?我看看。”他握住她的指尖,看了一下伤口,像是想起了什么,腾出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一片创可贴,熟练地撕开,贴在她的伤口上。
“好点了吧?”
杨柳意点点头:“不好意思。”
“傻,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把手里的创可贴外包装丢进了垃圾桶, “走吧。”
傻!杨柳意心里一震,多么亲昵的责备!这种只有受宠者才听得到的话,竟是他对自己说的。若放在从前,怕是要浮想联翩多日了。
杨柳意看着手上的创可贴出神,她突然意识到手上的创可贴是卡通型的,一看就是女生常用的。这么说,这个创可贴是他专为方桐而随身携带的?
这么一想,杨柳意的意识立刻回到了现实,她走到他身后,说:“走吧。”
这是一场早就该醒的梦了,怎么到现在还没醒呢?
走廊有些长,过堂风有些凉,她一步一步走,恍惚间又走进了十年前的旧时光。那时,明知道他有女朋友了,却从没想过放下,也没想过还要喜欢多久,就这样默默地把他放在心上。
同在一个单位上班,无论有意无意,总是会遇见的。若是预计有可能遇见,她会提前做好心里建设,用一种极为普通的眼神去打一个极为普通的招呼,在擦身而过之后再去安抚慌乱的心跳。若是突然撞见,她会屏住呼吸,僵直身子从他面前走过,仿佛目中无人。过后总会懊恼,觉得自己表现得糟糕透顶,觉得怎么做会更好。可下次再见,依旧凌乱。
有时也会碰到他和方桐走在一起。如果远远地看到,杨柳意就会绕道走。如果突然遇到,杨柳意只能强装自然地和方桐打声招呼,从不看他一眼。因为他,杨柳意没办法和方桐做好朋友,止于点头打个招呼的同事关系。在方桐心里,自己应该是个很奇怪的人,可有什么办法呢?他已经是她的人了,还要听她细聊他们在一起的那些细节吗?何必将自己置于如此不堪的境地呢?
有一次出游,大家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方桐红着脸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他们的第一次。杨柳意听完,默默地转过身,望向茫茫的大海。海浪在放肆地翻滚,把她的心搅得七零八落。打那以后,但凡有同事聊起他和方桐,她便借口离开,或戴上耳机。可有的话不需要在耳边说也会听到心里去。那真是一段昏暗的日子。
他其实也有主动跟自己聊过些工作之外的事儿吧?杨柳意想,只是那时的自己心怀鬼胎,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每次他主动搭话她都当听不到或反应极为迟缓,他可能也觉得无趣,后来便也无话可说了。
杨柳意以为这样的喜欢还要持续很久很久,结果很快就告一段落了。
他和方桐结婚了。
他们的婚礼只宴请了他们比较要好的几个同事,杨柳意不在其中。这真是一种仁慈的放过。杨柳意想。喜糖却照例收到了。一个小小的红色袋子,一个大大的红双喜,里面装着一颗巧克力,还有一些徐福记、旺仔牛奶糖。有小孩来办公室的时候,杨柳意只留下一颗巧克力,其它的都送给了小孩。那颗巧克力,杨柳意吃了,那是她吃过的最苦的一颗巧克力,苦到眼泪都溢出来了。
7
走进更衣室,杨柳意把内衣脱了,项链解了,看到手里的创可贴,也想撕下来,终究没舍得。她按照医生的指令抬头直视贴身挺直,像个木偶一样。想想,自己在他面前做过那么久的木偶呢,情绪上的木偶。他手里提着线,操纵着她的心跳、呼吸、想念,操纵着她讲话的节奏、语调、声量,操纵着她心里的欢喜、期待、失落。而这一切,他竟然完全不知情。爱情有时真该千刀万剐!
走出来,有人拍杨柳意的肩膀,他竟然还没走。杨柳意看了他一眼,他眉眼一挑,有意无意地揽住她的肩膀,说:“走吧。”掌心的温度席卷全身。杨柳意看了一眼肩膀上的手,轻轻一闪,滑出了他的掌心。他悬空的手掌很自然地垂落,走在了前头。“我快检查完了,待会到早餐区一起吃个早餐?十年了,总该要聊点什么吧?”
聊点什么呢?聊相思之苦吗?杨柳意想。倘若是十年前,这个邀约该让自己欣喜若狂的吧?那么,现在呢?现在该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去回应?其实,还是欢喜的吧?只是这份欢喜的旁边站着一份冷静,冷静说:“你已经是一个六岁孩子的妈了。”
又走在那条长长的走廊上,已经是四月天了,可窗外的风还带着冬的气息,这个春天来得太晚了。
当初是因为什么离开原单位的呢?是因为他结婚了吗?好像不尽是。
是因为那次户外拓展吧?
那是单位组织的团建活动。有一个项目是高空穿行,就是爬到十米高的地方,借助脚下一根钢索和头顶上方一根钢索悬下来的每隔一米多才有的麻绳走到二十米开外的另一根十米高的柱子,然后下来。
这是一个双人项目,需要两个人合作才可以完成。组织方要求一男一女搭配,说两个女生很难完成这样的挑战。这是赤裸裸的性别歧视,却没有引发众怒。相反,大多数人都选择放弃,没有哪个女人相信自己可以走过那条细细的钢索。
他站在中间,没有人站起来跟他搭档,包括他的新婚妻子方桐。杨柳意看着高空上的钢索,默默地站了起来。她其实怕得要死,可她还是站了起来,内心涌起的渴望盖过了恐惧。她想,这些日子不是一直走在钢索上吗?不差这一条。
可当真的系好了安全带,真的开始往上爬时,她发现恐惧并不可轻易逾越。他在前面引着,她在后面跟着,他一步一步往上爬,她爬一步停一步,每一步都心惊胆颤。他爬到了十米高处,回过头看杨柳意。杨柳意看着他,小小声说:“我怕。”他脸上的神情似乎一下子柔和起来,顺着杆子下来两步,伸出手,说:“别怕,我拉你上来。”她又往上爬了两步,手就够着他的了。这一次,他结结实实地握住了她的手,并把她往上拽。那一刻,杨柳意竟有一种死也值得的释然。
可十米高台并不是终点,万里征途才开始。他先迈步出去用右手拉住了一根麻绳,稳定之后伸出左手示意杨柳意走过去。杨柳意浑身颤栗,摇晃的铁索绝对没办法给她足够的立足之地。她往下看,晕眩感立刻袭来。“别往下看。”他说,“看我,看我就好。”声音不大,语调沉稳,像一块巨石稳住了这飘摇之境。杨柳意很听话地抬高视线,直直地看着他,仿佛要把这些日子所有想看却未能看的渴求聚在一起,一次性看完。她迎着他的目光,猛地移动了两步,脚下剧烈的晃动让她陷入巨大的恐惧,当靠近他的那一刻,她几乎是无意识地紧紧地揽住他的腰,右手死命拽住他的衣襟。他说:“别怕,站稳了。”她听到自己重重的呼吸声,还有咚咚的心跳声。她也听到了他的。那一瞬间,她多么希望时间就停在这一刻,哪怕永远停留在这高悬的世界里,她也愿意。“抓稳了,我要往前走了。”他说。他让她松开左手握住一根麻绳,又腾出一只手握住她的右手,说:“你跟着我,别看下面,看前面,或者,看我。”她便看他,更加贪婪地看他。此时的她其实没有那么惊慌了,迈开第一步之后,她大概知道接下来可以怎么走过这段钢索了。但她还是直直地看他,看他额角上的汗,看他舒展的眉,看他硬朗的侧脸以及竖起的黑发。她知道不会再有这样近距离的一心一意的无所顾忌的看他的机会了,她必须要把他看清看透看到骨子里,看到哪怕此刻就天各一方也能牢牢记住他的样子。他的手一直握住她的,偶尔需要换手抓麻绳的时候松开一会儿,接着又握紧。这段二十米的路,化解了杨柳意两年的相思之苦。当走到钢索尽头时,他站在十米高台处,腾出一只手给了她一个拥抱。很轻很浅队友式的拥抱。这个拥抱让杨柳意意识到,地上还有一个方桐呢!她往下看,看到所有人都在仰望,只有方桐低着头。她想,没有人喜欢自己的男人被别的女人抱着吧,哪怕情况特殊。她心里突然生出些许羞愧,觉得自己“趁己之危”,干了一件不是那么道德的事。
他说:“你先下,小心点。”她看了他一眼,眼里带着告别的意味。这样的他不可能再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了。杨柳意把目光移向远方,深吸一口气,在十米高空处闻到了极为苦涩极为绝望的气息。
这个项目结束后,杨柳意避开了所有跟他在一起的项目。她没办法对方桐脸上的落寞视而不见,不管方桐脸上的落寞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别的女人。她也知道,空中的亲密接触是特定时空里的产物,虚无而飘渺,现在已经下到地面了,踩在实处了,那些幻想,该落地了。
回到单位,杨柳意便起了调离工作单位的念头。年岁渐长,需要开启一段新旅程了。更重要的,她觉得自己藏不住这份心思了。半空中那紧扣的手,那贴身的拥抱,那全身心的依赖,那彼此而听可感的心跳,都没办法从她心中移除。她常常回忆,常常沉湎,常常渴求,她怕自己会在某一刻直接冲到他面前实施当初在心中上演过无数次的“租借行动”。她怕自己会义无反顾。
8
杨柳意回到体检部,在外科内科等每一个科室里游走。做心电图时,她闭上了眼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如同雷声。护士问:“你很紧张吗?”杨柳意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什么好紧张的呢?为这一场阔别十年的邀约吗?不就是普通同事刚好相遇了一起吃个普通的免费早餐吗?至于吗?这样的心如鹿撞,这样的脚步虚无,真是鬼迷心窍!
鬼迷心窍的事也不止这一桩吧?离开原单位后,杨柳意以为一切就像过往云烟,应散尽散。却不是。依旧会不自觉地关注他的消息,虽然信息少得可怜。他的QQ空间是加密的,她不知道密码。每次看着空间的提示,她就会提醒自己,你不是他世界里的人,退出吧,却依然会不自觉地点开、伫足、回望、叹息。其实是可以问到密码的,有那么多同事呢,随意闲聊也能问出个答案,可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她像在等着什么,等着他主动把她带进去,或者,等着自己主动离开。
这两个结果似乎都很难实现。
她常常盯着“那一个人”的头像看。那是她唯一可以直接与他对视的路径。尽管那个头像常常是无色的、静止不动的。
那时微信已经开始流行了,她也开始使用,却没想过把他加为微友。不知道微信号,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离开后,他们有过唯一的一次交谈。他通过QQ跟她要一份团建资料。看到他的头像在闪动时,杨柳意正在喝一杯咖啡。她的手一抖,咖啡溅在裙子上,一片褐色有些触目惊心。这片咖啡渍怎么也洗不干净,不能再穿了,她却不舍得丢掉,便请一个学美术的朋友,把这片污渍艺术化了,变成了家里的一件艺术品。 那条裙子是决定结婚那天丢的。那时是真觉得,不能再留了。
文件传给他之后,她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就算不在眼前,她依然觉得局促不安。接收文件之后,他说了声谢谢。她回了句不客气。他又说,谢谢你解了燃眉之急。她又回了句不客气。对方没再言语,杨柳意不停地搅拌着咖啡杯,忘了喝。再喝时,已完全冷却。苦味渐浓,香气已失。
有很多文字是为他写的,在她的空间里,加密,无人可见。最后一篇应该是《再见,那一个人》。那是一场孤单的告别,也是一场战争的号角,是与过往的撕裂,是对未来的迎接。
有好长一段时间,杨柳意都要强忍住内心要点开那个QQ头像的冲动以及再为他写点什么的欲望。告别过往,是一场漫长的修行。
9
终于还是走出来了。杨柳意从心电图室走出来,对自己说。离开他十年了,自己还是活得好好的。爱情让人意乱神迷,生活却能让人神智清醒。
体检结束了,杨柳意把体检单交到了前台,换来一早餐券。她捏着那张薄薄的方块纸,咬着嘴唇犹豫着,去吗?去吧?他还在吗?他还在等吗?
“结束了?”他出现在眼前,眉眼弯弯。
“你还没走?”
“说了等你的。走吧,去吃早餐。”
杨柳意跟在他身后走进了食堂。取碟,打早餐,坐下。她看到他碟子里只有一个鸡蛋,另有一碗白粥,说:“吃这么少?”
他笑:“胆固醇高,得控制着点。”
她便低下头,假装专注剥鸡蛋壳。
“过得好吗?”他问,语气温柔得像蛋白。杨柳意忽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暧昧的气息,那种婚外恋独有的、在许多小说或影视剧里氤氲的气息。她警觉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还是这样,”他摇摇头,轻笑了一下,“十年前的你就是以这样的姿态把我收服了,也让我怯步了。”
什么意思?杨柳意手一颤,手中的鸡蛋滑落桌上,又滚至地下。她看着打滚的鸡蛋,不知道该捡不该捡。
“还是这样,”他弯下腰,捡起鸡蛋,“在我面前,你总是这样手忙脚乱的,我还自作多情地想,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我才心慌意乱呢?是不是很可笑?”
杨柳意看着他,没说话。
“可更多时候,你都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正眼都不给我一个,跟你说话也是爱理不理的样子,我就没再敢靠近你。”他继续说,“我有时会想,如果当初我脸皮厚一些,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杨柳意看着他,还是没说话。
他看着她,得不到明确的回应,便又自顾自说:“还记得那次拓展训练吗?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柔弱,那时就想,如果你早一点让我看到这一面,也许,我会更勇敢一些。不过,落地之后,你又恢复了一贯的高冷,我就觉得自己想多了,我充其量只能做你的降落伞,做不了你的港湾。”他喝了一口粥,又说:“后来,我找你要文件,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文件。有些话总觉得要说出来,可你回了我什么?两个不客气,多一个字都没有,我便闭了嘴。你知道我的QQ空间密码是什么吗?”他突然转了个话题,“我估计你从来都没点开过,我的密码就是你的生日,我原想,说不定有一天你会突然把它打开看见我的心事呢,可惜,一次都没有。”
“没想到今天会遇见你。一别十年,再见又不知道是何年。我刚才就想着,说出来吧,哪怕事过境迁,总得你让知道一下。好了,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你有什么对我说的吗?”
周边很静,吃早餐的人极少,可杨柳意心里却奔过了千军万马。这是什么破剧情?她看看墙壁上的日历,四月一日,愚人节?真是个天大的愚弄!
“或者,你直接告诉我,你喜欢过我吗?”他又追问一句。
有吗?有吧?何止是喜欢,应该算是深爱吧?可又怎样?还能说吗?说出来又如何?还能回到从前吗?真要回到从前,会以怎样的关系走到今天呢?谁知道呢?
他眼里的光渐渐暗了下去,自嘲式的笑了笑:“没关系,你就当我今天喝多了,瞎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瞎说?怎么是瞎说?怎么可以是“瞎说”?这两个字怎么对得起自己那些年的全情投入?
“无论如何,谢谢你。我们之间是一个未开启的故事,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没有开始,就不会有结束。很高兴今天可以再见到你。”他的语调渐渐恢复了平静。这是要准备离场的节奏吗?
手机响了,杨柳意点开来看:“体验结束了吗?我刚好到这边办事。我在医院停车场等你,先送你回家。”
杨柳意拿着包包站了起来,说:“我也很高兴见到你。我先走了,我老公在停车场等我。”她又指指墙上的日历,“今天是愚人节,我差点信了你的话。”
他有些愕然,眼睛看向日历,一抹说不清意味的笑爬上他的嘴角。
杨柳意在他含糊不清的目光里,还给他一个灿烂的微笑,戴上了口罩,说了声“再见”,就走出了食堂。
这是第一次争着走在他前头吧?是的,以前总是她在身后望着他渐渐远去,该结束这种局面了。
走到拐弯处,她把食指的创可贴撕了下来,丢进了垃圾桶,连同那段往日时光。
过堂风吹过来,一粒沙子飞进右眼,眼泪哗啦啦地流。疼了好一会儿,沙子终于出来了,眼前一片清明。
杨柳意看到老公正站在不远处向自己招手,阳光下的他一身晴朗。她擦干了眼泪,大步向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