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进城，是多少母亲内心的期待。

在她们眼中，进城意味着子女的“成功”，意味着“享福”。但实际上的情况呢？她们要面对语言不通的无助，没有朋友的孤独之外，还要在陌生的环境里，寻求自己的心灵归宿。

一个卖掉老屋进城投奔儿子的老太太，在小区边上开垦了一片菜地，满足一家几口的日常供给；去超市打工，工资却直接打到儿媳的卡上……有一天，她的菜地被收回、工作也没了、又被物业罚款、儿子失业……这一地鸡毛的现实，她将如何面对？

有喜有忧，这就是生活啊！我们从农村来到城市，也有迷茫和困惑，也有无助和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但想一想未来，就感觉一切都有希望。所以，我们就这么过来了……

月光之下，都是家乡。

1

凌晨4点半，龙腾新村还处在深夜里，周遭悄无声息。偶尔一两声狗吠，显得异常刺耳。远处的青山上，烟雾缭绕，仙境一般。很多买不起市中心区房子的刚需客选择龙腾小区，就因为这里是远处有山，近处有湖——湖，是人工湖，20000平方的人工湖，是龙腾新村宣传里最大的亮点。

张志娟没开灯，摸索着起床。她站在窗户前，对着玻璃捋了几下头发，在后脑勺胡乱扎起一个马尾。不用看，她知道地上肯定又落下了不少银发。不过此时，她来不及收拾了。

她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到厨房里把米洗了，淘米的水，她顺着桶沿倒进一只红色的塑料桶里。她将米放进电饭煲里，通上电，按下煲粥按扭。

她看看面前桶里的水还不满，就把一块抹布盖在水龙头上，打开水龙头，又接了一盆水倒进水桶里。抹布盖水龙头，这还是她丈夫教给她的，她又想起了丈夫说这句话时的腔调，“有时候早起，怕影响战友，我就把毛巾盖在水龙头上放水，这样就没有开水的哗哗哗声音了。”

她到了阳台，拿起竖在墙角的一根扁担，又拎过洗手池旁边一只装满水的绿桶。她把水桶和扁担拿到大门外，又踅身回厨房拎那只红桶。

她换上一双布鞋，然后挑起一红一绿的两桶水进了电梯。

电梯空无一人，这让张志娟如释重负。

电梯到7楼的时候，突然抖动了一下，桶里的水洒了出来。张志娟四处看了看，光秃的电梯里，没有拖把，也没有抹布，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迟疑间，电梯到了一楼，她赶紧挑起担子走出电梯。

2

两年前，张志娟58岁的丈夫突发脑溢血身亡。唯一的儿子大平把她接到了城里，一开始是住在儿子的出租屋里。后来，张志娟卖了老屋，给大平凑够了首付，在深圳北部的这个新村按揭了一套小三房。房子是二手的，刚完成精装修。原业主还没有来得及入住，就因为生意失败，不得已卖房还贷。业主卖得急，大平算是捡了漏。拿到钥匙没多久，张志娟就随着儿子一家三口，住进了龙腾新村。

龙腾新村，是一个规划人口近6万的住宅区。周边全是农田、荒山，以及已经干涸的河床。搬到龙腾新村不久，张志娟就到附近物色“菜园”——这新建小区附近到处是没有人管理的荒山和被废弃的农田。

她很快物色到了一块地方，50平方米左右，距离住处大概500米的样子。她买了铁锹和铲子，当天下午就开工了。在挥舞着铁锹的时候，张志娟想起了她的丈夫陈正良。她和他青梅竹马，从小一起玩耍，一起读书。后来，初中毕业后，张志娟没有再读书，跟家人一起种植香蕉园。而陈正良应征入伍，成了一名兵哥哥。他和她在一个村里长大，一个村东头一个村西头。虽然关系要好，但从来没有捅破那层纸。毕竟，入伍时，陈正良才刚刚十七岁，张志娟还不到16岁。

一年半以后，陈正良回村探亲。经过张志娟家门口的时候，两人不期而遇。陈正良喊了一声“娟子……”张志娟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顾不上回应，回转身跑回了家。

整整三天，张志娟都没敢出门，她想遇上陈正良又害怕遇上他。这种矛盾的心情，张志娟从来没有过。在返部队的头一天晚上，陈正良到张志娟家里来，给她带来了一盒包装得整整齐齐的晾衣架——这全是我自己纯手工制作的，送给你。

在村里人眼里，他们早已经是“一对”了。这类的调侃张志娟自己也听过很多次，但她一直装作不懂，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是转眼自己都18岁了，还有什么不懂的呢？

那个晚上，张志娟送陈志良出门。在张志娟的家门口，陈志良猝不及防地揽张志娟入怀，然后在她的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我走了，你回去。”

张志娟的初吻就这样没了。

想到这里，挑着担子的张志娟脸突然就红了。她回过头看看刚走出的小区的大门，值班的保安睡意正浓，她从小车出入口的栏杆边轻轻走过。

走了不远，她放下担子，歇一会。她回头看看身后的那些高楼，和晚上星星点点的灯光不同，现在只剩下紧闭的窗户和拉得严实的窗帘了。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蹲下身子，挑起担子继续走。虽然在电梯里水洒了一些，但两只桶的重量还不轻。张志娟一边悄悄感叹自己力量不如从前，一边感叹岁月无情。“如果正良还在就好了，他一定不让我干这些的……”她叹了一口气，“日子艰难，不干又怎么办呢？”

3

大平在一家电商仓库工作，职位是小家电部主管。这些年，电商发展迅猛，老电商、新电商都纷纷加力。市场繁荣了，大平的工作更加忙了。早出晚归，已经不是他的常态，早出夜归才是。

张志娟知道儿子赚钱不易，工作辛苦不说，还常常因为物流、品质等问题和客户扯皮。儿媳小菲是大平同事，是在总经理撮合下走到一起的。小菲算不上漂亮，性格泼辣，敢作敢当，是典型的湘妹子。

张志娟一直认为小菲是配不上大平的，学历比大平低，身高比大平低20CM。但媳妇是儿子的，他喜欢就好。

住到龙腾新村之后，附近的一家商场开业。商场老板是小菲的客户，小菲的一句话，就给张志娟办妥了入职手续，成为商场的一名清洁工。只要关系到位，规矩就成了摆设——入职的是张志娟，工资却直接打入小菲的账户。

“妈，我想着，反正您用钱的地方也不多，发到您卡上，您还是要转给我们用，转给我们还要手续费……您不会介意……吧？”小菲看着张志娟的表情，说，“主要是当时比较赶时间，我也来不及找你要银行卡号，所以，我就提供了我的账号，妈，没事的，以后您需要用钱，给我说，我给您……”

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厉害，笑得好看，说得又好听。张志娟心里想着，也只能讪讪地笑笑，说，“没事的，妈的还不是你们的？”

“就是，妈的，就是我们的，我们的，也是妈的。”小菲是客服部主管，说话很有一套。

大平在一旁笑着，说道，“就是啊，一家人，还分什么你我。打谁卡上都一样。”

可是这钱，在谁的卡上，真不一样。可是张志娟不能提出异议，提出了就是不团结，不大度。她点点头，顺着头低下的空，眼泪打了个转儿，最终没有落下来。

从那时起，张志娟就像被签了卖身契一样，成为了那家超市的“无薪酬”员工。这一做，就是一年多。

这一年多里，张志娟没有从小菲那里得到过一分钱。家里吃的肉，都是小菲从社区电商那里直接采购，送货上门；瓜果蔬菜，全部来自张志娟的菜园。有时候，自己头疼脑热的，张志娟就到社区药店买点药吃，花的都是自己以前的积蓄。

4

张志娟挑着担子赶到菜园，看到一天没有浇水的菜地已经干裂了。这块菜地全面向阳，夏天的时候，几乎天天都要浇水，一天不浇，那蔬菜的叶子就耷拉了下来。

开始种这菜园的时候，儿子大平是持反对意见的。“你打一份工就可以了，不用这么辛苦还种菜……你现在已经进城了……”

“进到哪里，我都是个农民，我喜欢种菜。”张志娟这样说着，心里却想到，这菜市场的蔬菜这么贵，一把韭菜要四五块钱，一把豆角也要五六块……要是自己掏钱就心疼了……她知道儿子自尊心强，不承认自己属于赚钱还贷，吃喝都要看口袋的阶层。

“主要是自己种的菜，安全放心。”张志娟找到了一个台阶给儿子，“你放心，不会影响我上班，也不累。”

大平点点头，也许他是理解母亲的。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还坚强地维护着自己虚荣的表面。

菜园里种着韭菜、通心菜、小白菜、葱、姜、鱼腥草、西红柿、豆角等等。张志娟的菜长得很好，自己吃不完的，就到孙子学校门口摆个小摊。因为菜新鲜，价格又便宜，往往十几分钟就能卖完。收拾好摊子，孙子也该放学了，她把孙子放在电动自行车的座椅上坐好，顺着村路就回了家。

张志娟有时候感觉自己挺忙的，但回过头再看的时候，发现自己也没有忙什么。

两大桶水，于这片菜园来说太少了。但张志娟没有时间再挑一桶来，她尽可能的雨露均沾，每棵菜都淋上一点。

浇完水，她站在菜园的一边，弯腰拔了几棵青菜，甩甩泥土后放到桶里，然后挑上水桶，向家里走去。

路上依然是空荡荡的，保安亭里的保安还在呼呼睡着，她轻手轻脚地原路进了小区。那个保安她认识，姓刘。他的妻子叫永芳，跟她在同一个超市打工。她们有两个孩子，日子过得拮据。她曾经带着永芳到她的菜地，对她说，“这些都是我种的，你想吃什么，就自己来拔……”永芳知道张志娟说的很诚恳，但越是穷困的人，似乎越有着很强的自尊心。她表面答应了，但从来没有采摘过。

倒是那个开着宝马住着别墅的叫姜虹的邻居，经常找张志娟讨要瓜果蔬菜，理由是新鲜，超市买不到。

开始的时候，张志娟总是笑着分享于她一些。但后来，张志娟心里渐渐不平衡，“你一个住着大别墅的，好意思总占我便宜啊，说得好听，超市买不到，我这里有，也没见你给过钱啊……”但说归说，每次遇到她伸手，张志娟还是会多多少少给她一些。姜虹打扮得很洋气，口红画得也漂亮，有人夸她妆化得好的时候，她总是眉毛一挑，说，是底子好。

其实，年轻的时候，张志娟比她要漂亮。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圆润的嘴唇，而且她遗传了外婆的“晒不黑”的肌肤，虽然多年来，一直在乡间干活，但她的皮肤，一直如剥了壳的鸡蛋一样，干净水润。

但这些骄傲和自信，随着岁月的流逝，张志娟也慢慢地失去了。但陈正良曾经说过的那些赞美，她从来没有忘记。

她也时常想起陈正良英俊的眼睛，短而密的眉毛，还有唇线清晰的嘴巴。在那个村子里，张志娟是村花，陈正良就是村草了。村花配村草，那跟约定俗成的一样。陈正良退伍之后，在张陈两家的张罗下，就把他俩的婚事给办了。

第二年，大平出生。张志娟在两年不到的时间，完成了一个女人的重要两步——结婚、生子。在生大平的时候，遇到一些问题，好在遇上名医坐诊，救了她一命。医生提醒陈正良，“你老婆身体器官有些异常，建议慎重再孕。”医生的话，对于陈正良来说，当然就是死命令，大平还不到一岁，他就自己跑到医院悄悄做了结扎手术。

这事儿，陈正良从没对第二人说起。倒是做手术的那人，无意中和其他人说起这事儿，陈正良的父母这才知道，催这么多年，儿子一直不要二胎的原因。张志娟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异状，也和陈正良说过多次要二胎的事儿，每一次陈正良都打着哈哈说好啊，好啊，有了就生，生孩子这事儿，得随缘……

等到张志娟知道这些的时候，她已经50岁了。世间真有这样的爱情，陈正良把她当作一辈子的宝。

5

进了电梯，张志娟发现电梯里的水还在。出了电梯后，她把水桶和扁担放在门口，悄悄开门到阳台拿了拖把过来。因为此时还早，电梯还一直停在17层。打开电梯门，她仔仔细细地把电梯里的地拖一遍，才安心地关上电梯门。

大平和小菲还在睡觉，孙子也是。厨房里已经飘出来大米粥的香味。张志娟打开冰箱，取出6枚鸡蛋，洗洗后放入砂锅里煮。

她看了一下时间，还差10分钟到6点。

她依然脚步轻轻地去到“书房”，说是书房，其实就是大平在房子一角给烁烁隔出来的一个写作业的地方。她把烁烁的作业本和铅笔盒收拾一番后，放入边上的书包。等到烁烁吃完早餐，她就要拎上书包送孙子上学了。

张志娟非常在意这早餐时光，这也是他们家唯一聚在一起的时光。在平常的日子里，从早饭后走出家门，就各分东西。直到晚上，或者是夜深人静时，大平和小菲才会各自回来。

早餐时间虽然珍贵，但是好像都忙得不得了，甚至没有机会对话。张志娟把粥、陈村粉、鸡蛋、面包等等摆上桌的时候，刚离开洗手间的大平和小菲往餐桌边一坐，风卷残云地吃上几口，然后站起来将粥或者是豆浆一气喝到见底，抓起边上的手袋或者背包，留下一句，“我赶时间，妈你收拾，送烁烁路上注意安全……”

张志娟渐渐习惯了这样繁忙的程序式生活。她一边草草吃上几口，一边哄烁烁好好吃饭。

烁烁的学校离家不远，骑电动自行车就5分钟左右的路程。她一手牵着烁烁，一手拎着烁烁的书包钻进了电梯。这时候，电梯里已经有了好几个邻居。他们一个一个都睡眼惺忪的，有个还不停地揉着眼睛。她看了一下脚下，暗暗松了口气。

“啊呀，这是怎么回事……”到了电动自行车跟前，张志娟叫了一声。昨天接烁烁回来的路上，自行车就提醒充电了。于是，她将车停在充电区，通过扫码也支付了费用，现在怎么让谁拔掉了充电插头？她环顾一下四周，心想，这应该不是人为故意地拔掉的，可能是有人从这边经过，车上或者手上持有什么棍棒之类的，无意中把充电插头打掉了……可这么办呢……她赶紧启动电动车，如果没有充电提醒，她就送完烁烁回来再充。没想到，刚启动，就有提醒：请充电，请充电……。她赶紧关掉电动车，对烁烁说，“来不及充电了，我们俩跑步前进……”张志娟说着，把背包往身后一背，拉上烁烁的手就想跑。

刚睡醒没多久的烁烁不愿意跑，嘟着嘴对张志娟说，“奶奶，我跑不动。”

“乖孙，跑不动也得跑啊，不然，要迟到了……这样，我们先跑到路边，看看有没有的士，不行，我们就打车去，好不好……”

听说要打车，烁烁就跟着张志娟跑了起来。

龙腾小区门口，是一条主干道的支路，距离主干道不过300米的距离，很多时间，支道两边都停满了车辆，晨堵，已经成为常态。

“堵在哪里？”“堵在家门口”好长一段时间，成为龙腾小区的车友们经典自嘲。后来，交警派出专门整治团队，对违停车辆进行抄牌，处罚，通知移车。但这行为治标不治本，指望着“交警睡觉”的车主大有人在。

于是，张志娟拉着烁烁的小手跑到支道边的时候，前面已经有了几百米的长队。走到支路边，烁烁就不愿意走了。张志娟看到那个别墅区美女开的宝马就在队伍里，就指着那车对烁烁说，“你看，那是你姜阿姨的车，我们跑快点，追上她的车，我们让她送你去学校。”

张志娟知道，姜虹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烁烁的学校，她只要把她们带到学校门口放下来就可以了，一点也不会耽误她的时间。

烁烁愣了一下，但还是很快地跟着张志娟小跑了起来。刚跑几步，车队就开始缓慢前行了。大概走了几十米，又停下来了。姜虹的车还有视线里。“你看，你姜阿姨的车还在，快，加油啊……”

在张志娟看来，这两年，姜虹从她手上拿走的瓜果蔬菜怎么着也有几十斤甚至上百斤了吧。姜虹也说过好多次，“张阿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就说一声哈……”想到这里，张志娟的脚步加快，烁烁也跟着快起来。

大步小步跑了一会儿，终于来到了姜虹的车前。张志娟轻轻敲了敲副驾位的车窗，姜虹听到有人敲窗，按下开窗按扭后，张志娟以为姜虹会像往常那样热情地打招呼，但没有。姜虹看到她，用很平常的语气问，“张姨，有事吗？我赶着去上班呢……”完全没有了从前的热情。

“是这样的，今天我的电瓶车没充上电，你能不能捎我们一段，到烁烁的学校门口……”

“不方便啊，我今天赶时间。”姜虹并没有开车门的意思，对张志娟说，“不好意思啊。”虽然前车并没有动，她却一边往前开了一点，一边关上了车窗。

张志娟愣了一下，她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张姐，你在这里干嘛呢？”张志娟一转身，原来是老刘的媳妇永芳。

“我准备送烁烁去学校，电瓶车没充上电，正着急呢……”张志娟紧拉着烁烁的手，姜虹的车随着车队渐行渐远。

“这样啊，我给老刘送早餐，那你骑我的车送烁烁，我在保安亭等你。”永芳说着，把车掉好头，“快来，别迟到了。”看着永芳提着保温饭盒的背影，张志娟赶紧让烁烁坐好，自己启动电瓶车，向烁烁的学校驶去。

6

张志娟把烁烁送进校园后，赶紧掉头往回骑。永芳和自己一样，都要在8点前赶到超市上班。

老刘已经吃完了早餐，永芳站在岗亭不远处看着老刘对过往车辆办理出入手续。看到张志娟在小区的道路上开得飞快，永芳大喊着，“慢点，不急，不急……”

话说着，张志娟就骑着电动车来到了跟前。“能不急嘛，快到上班时间了。”

“没事，还来得及。你的车没充电，等一下你怎么去上班……”永芳问张志娟。

“这我倒忘记了，刚才应该充上电，再送烁烁的，这充半个小时，也够我用的……”张志芳把车掉个头，“你赶紧回去。”

“这样吧，我等你，你坐我的车一起去上班……”

“那可不行，我一个人迟到就罢了，扣50块不冤，搭上你再扣50块，那可就冤了……”

“不会，不会，你回家拿东西，我在这里等你……快，去吧……”永芳推着张志娟。

张志娟想了一下，看看手机，还有25分钟到8点，上楼换个工作服，拿上工牌也就几分钟，时间是来得及……“好吧，你等我一会儿。”张志娟说着，小跑着进了地下车库。

看着车库里那些停放得整整齐齐的奔驰、宝马、奥迪，张志娟再一次想到了姜虹。如果说，以前，在她眼里，姜虹只是一个爱漂亮，衣着浮夸，爱占小便宜的女人，那么现在，她还看到姜虹内心里的自私冷漠。她决定，以后有菜就是给楼下的那家人喂兔子，也不会给她了。

这似乎注定是不平常的一天。

张志娟推着清洁工具车收拾果蔬区的之后，就到了粮油区。但刚刚把散乱的油桶整理好，店长就带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走过来。张志娟抬头看了一眼，没作声，低下头继续干活，准备将边上的袋装米面再摆放整齐，却突然听到那个妇女说，“就是她，我刚才看石榴的时候，就是她推着这车从我身边经过的，因为当时她停在那里，我没注意，把手包放这车上了，没想到这个车是移动的……”

原来，这个女人的手包让她随手放车上了，等她挑选好石榴时，才发现手包不见了。她赶紧在超市内找那个车，但转了一圈也没有看到。她就赶紧跑到了服务中心，找店主协助。店主第一时间查看了监控，在监控里，不仅找到了车，还找到了推车工作的张志娟。

“但是我真的没有看到包包啊，我一直看着边上的货架和货架底，真的没留意手推车板上面有什么东西。”听张志娟说得这么肯定，店长对她说，“那走，我们到监控室再一起查看一下监控。”

好在有监控。三个人看着监控，一个盯包，一个盯车，一个盯人，很快就发现了真相：那个女人将包放在车上没多久，转身挑石榴的时候，张志娟推着装满果蔬的车经过，拐弯的时候将那个女人包给碰掉了……之后几秒钟，就让一个戴着帽子又戴着口罩的女子拿走了……

看到这里，张志娟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这证实了包包被别的女人拿走了，余下的事情与自己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继续整理货架。

7

11点半，张志娟到了下班的时间，她骑上永芳的电瓶车去接烁烁放学。永芳的孩子在老家读书，这也是永芳他们俩口子心里的痛，“没办法，如果带在这边读书，就白出来打工了，赚的钱根本不够花……”永芳舍不得在超市吃13块钱一份的快餐，也舍不得吃附近小吃店10块钱一碗的米粉，每天带饭到超市。一个掉了色的饭兜，一个有些年代的塑料饭盒。

“没事，我在家里炒个饭，加个蛋，成本不超过2块钱……”永芳这么说的时候，丝毫不觉得苦，张志娟却听得心疼。

可是自己的日子，又比永芳强多少呢？只是在别人眼里，自己幸福一些罢了。

烁烁还没有下课。张志娟骑在电动车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学校的铁门。每天孩子们一放学，就像脱离了笼子的小鸟，飞舞着奔向校门外的爷爷奶奶们。张志娟看了无数次，来接孩子的，除了爷爷奶奶，就是保姆。

当然，也有特例，张志娟也看过一个70多岁的大爷和一个30多岁的少妇一起来接孩子，那个男孩子喊那个大爷叫爸爸，喊那个少妇叫妈妈。

有人说隔代亲，这个亲不仅仅是爷爷奶奶的，还有孩子本身的感情。平日里照顾人们起居饮食的，不是爸爸妈妈，是爷爷奶奶，是保姆。所以说，在很多孩子那里，爷爷奶奶，甚至保姆，才是最亲的人。

张志娟给烁烁接回家，在地下室把电瓶车充上电。回到家里以后，把头天晚上做好的红烧肉放到微波炉加热，在锅里现炒一个青菜。配上一小碗陈村粉，就是烁烁的午餐了。基本上烁烁回到家后，10分钟内就可以开吃。当然，张志娟从一进门开始，就要像陀螺一样，不停地旋转。

饭后，烁烁午休，张志娟收拾厨房及家里卫生。

1点40，她准备喊醒烁烁，送他去学校。一天一天，张志娟就沿着这个程序，不停地运转。她看着孙子一天天长高，看着自己的白头发越来越多，梳头的时候，感觉到头上的发越来越少。

永芳告诉张志娟，老刘说龙腾物业在招园区清洁工，工作比这边轻松，钱也多，但他们只对业主招，张志娟条件适合，可以去报名试试。

不等下班，张志娟就按照永芳提供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在了解到工作时间和待遇之后，张志娟很是高兴。“物业公司是大公司，是上市公司旗下的，工作好，待遇好，我想去。”

张志娟给老板口头请了15分钟的假，她要去接烁烁，今天没有电动车，怕烁烁等着急。老板看看张志娟笑笑，说她是天下最敬业的奶奶。张志娟苦笑道，不敬业能怎么办呢？

8

接了烁烁，正是下班高峰期，西南大道车水马龙。张志娟决定带烁烁走近道，那是一条崎曲不平的小道，弯弯曲曲的，正好经过她种的菜园。今天有人送了她半包菜种，她正想着把它种下去。

远远看到几个人在她的菜园附近比划着什么，走近了，张志娟隐约听到他们在说什么规划。当张志娟从菜地里找到小铲子，准备撒种子的时候，有个人过来对她说，“阿姨，这块地我们要建房子啦，你别再种菜啦……”

张志娟心里一惊，她早就听他人说过，说那块地已经让某开发商买下，将开发成一个新的住宅小区，但她没有想到这么快。“我这菜这么好呢，什么时候推土啊？”

“这应该很快吧，方案确定了之后，最快一周就来推土了，你尽快把你的菜拔走啊，别浪费了……”那个人转过身去和另一个说，“在城市建房，如果能有一块庄园，让每个业主，都有自己的一块菜园，真是太好了。”

“寸土寸金，在生黄金的土地上种菜，不是太可惜了嘛！”那人回应道。

张志娟不管不顾地继续撒种子，这地不是还没动嘛，先种下再说。她想不到，从前村里那些荒芜到无人问津的土地，在这里是如此珍贵。

她看着面前绿油油的上海青和边上错落有致低垂着的长豆角，她有点失落。她决定明天就把这些已经长大的菜收了卖掉。

烁烁摘了一根黄瓜就往嘴里送，张志娟赶紧阻止他，“等等，奶奶给你擦擦。”说着，她从包里找出几片纸巾，把烁烁手里的黄瓜拿过来擦了又擦。旁边人见了，说，“你这样擦，可能还不如不擦呢。”

“这心里因素吧，感觉不擦一下，不放心。其实擦了更不放心。对了，你们想吃黄瓜自己摘啊……”张志娟对他们说。

“谢啦，这么好的菜，你尽快处理哈，到时推土给推没了，太可惜了……”其中一个回应她道，然后又和身边的人说，“那我们走吧，这个事情先这样，看看施工方案和时间安排，尽快开工。”

等人走远，张志娟摘了几十根豆角，又摘了三根黄瓜，拔了一把上海青之后，才牵上烁烁的手往家里走。

9

小菲已经回到家了。这让张志娟有点意外，按以往，都是她差不多做好饭才回来的。她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发现已经快7点了，才想起今天没有踩电瓶车，耽误了一些时间。

听到有人开门，小菲就走出卧室，看到小烁手里还有半根没啃完的黄瓜，而且是用粗糙的卫生纸包着的，马上就惊叫起来，“你在哪里拿的黄瓜？洗了没有……”

“奶奶的菜园里的，没洗，奶奶给我擦了……”烁烁看看妈妈，又看看奶奶。

“是的，是的，我带他去菜园，他可能看着新鲜，就摘了想吃，我赶紧给拿过来擦了一下……”

“擦了也不行啊，你这也进城几年了，这不讲卫生的习惯怎么就不能改改呢？给你说了多少次了，没洗的水果一律不能给孩子吃？上次有同事的孩子，就因为食用了没洗干净的水果，拉了三天……”小菲从烁烁手里夺过那半截黄瓜，“啪”的一声，摔进了身边的垃圾筒里。“哟，你看看，你看看你这鞋，全是泥……妈，不是我说你啊，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带烁烁去菜园，你看这鞋上的泥……”

“我马上给刷刷，马上就刷……”

“别刷鞋了，我还饿着肚子呢……”

张志娟看了，转身进了厨房。抹了一下眼泪，洗洗手，她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她愣了一下之后，还是洗米煮饭。她已经形成了习惯，进了厨房做饭，记不起做什么的时候，先把米饭煮上，总是不错的。

她洗着米，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陈正良的笑脸来。和陈正良生活的几十年，她几乎没有什么委屈。陈正良离世的这几年，她却是受够了委屈。尤其是刚进城那会儿，总是挨小菲的白眼，虽然她没有看到，但她从小菲的话里话外都能听出她的嫌弃。

但没有办法，谁让她是自己的儿媳妇呢。大平结婚的时候，陈正良郑重其事地给大平交待过，任何时候都得尊重母亲。当时大平和小菲的头点得像鸡啄米，没想到，他才离世两年多，就开始给自己脸色看了。

正陷在悲伤的情绪里，小菲在客厅里叫道，“妈，你快点做饭，大平快到家了，他回来吃饭……”

这仿佛是一声军号，把正在梦境中的张志娟叫醒了。她手脚麻利地把黄瓜、豆角放入洗菜池，把冰箱里的瘦肉拿出来解冻。

她默默在心里数了一下，长豆角炒肉、蒜茸黄瓜、耗油上海青、炒虾仁。嗯，四个菜，再打个紫菜蛋花汤……

这样想着，手中的动作就快了起来……

10

青菜还没有炒，大平就进了门。大平一边换拖鞋，一边责怪起张志娟来，“妈，我都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挑水去浇菜，今天又被物业打电话教训啦！”

张志娟想到早上挑水洒到电梯里的事儿，就问大平，“啊，我拖干净了啊，谁看到的？”

“他们查看监控，看到了，虽然你后来拖干了，但他们给我说了，下次不允许这样，漏水会破坏电梯的安全性，出了问题，我们都负担不起。修个电梯动不动就要十几万……”大平换好拖鞋，到阳台洗了手，对坐在沙发上刷手机的小菲说，“吃饭吧，别玩手机了。”

“玩什么手机啊，我在处理客户投诉，真是想不通，有些客户真是脑子进水了，一百斤的货，差2斤秤，也要索赔……”小菲把手机往发上一摔，“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张志娟不再说话，不声不响地装了四碗饭，把菜盘子摆好，筷子摆好。她站在桌子边，想坐下来吧，感觉又不妥，不坐吧，站在那里，又像个保姆。她想起以前，在自己的家，她做好了饭，自顾自地坐下来，招呼一声，大家就围过来了，现在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底气了呢？

说到底，儿子的家，是儿子的家。自己的家呢？随着老屋的卖出，自己已经没有家了啊。

“妈，快坐啊，吃饭吧。”大平看到母亲愣在那里，招呼道。

小菲已经坐下来吃饭了，烁烁紧挨着小菲坐着，大平坐在他们的对面，张志娟在另一边坐下来。想起这一天发生的事，如哽在喉，吃不下。

“妈，你怎么了？不舒服？”大平问道。

“没，没事，你们赶紧吃饭。”张志娟讪讪地笑笑，举起筷子到青菜盘里夹了一片青菜叶子放进碗里。

“妈，我们现在是住在城里，和以前在农村的家里不一样，院子里到处是鸡屎狗屎的，你看，现在的花园社区多干净啊，你挑水弄脏电梯，确实影响不好……”小菲说着，给张志娟夹了只虾，“别人乘坐电梯，看到电梯里脏兮兮的，会投诉管家的，投诉管家，要扣管家的钱，管家当然就要追查是谁弄脏的了。如果因为水湿了电路板，坏了电梯，那麻烦就更大了。所以，你以后别挑水浇菜了。”

张志娟点点头，虾在嘴里转来转去，咽不了。她想问问他们，这桌上鲜绿的青菜，可口的豆角，脆爽的黄瓜，如果不是她挑水浇灌，能有吗？她知道，如果她说了，小菲一定会回答：这是你种了，我们就吃的，你不种，我们也不会饿着啊，现在社区的生活超市，电商都非常方便，我看了邻居家买的青菜，也很新鲜嘛……她想说，这菜园也种不了多久了，别人要收回土地了，但她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对了，我有个事情给你们说一下，我们小区物业招清洁工，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待遇不错，工作也不累，我已经报名了。”在大平和小菲都快吃饱的时候，张志娟把这个事情告诉他们，在她看来，这是好事情啊，工作轻松，又在小区内，待遇还好……

“那不行，小区里的清洁工，我太了解了，工作脏，那些清洁工，你看看，哪个不是一身油渍？浑身上下，哪点能干净的？”张志娟话一说完，小菲就摇头了，而且马上表态说，“我不同意你到小区物业上班。”

“工作服而已，物业有洗衣房，在公司里洗了衣服，换了衣服再回家里来……不影响的。”张志娟看着面前的菜，轻声地说。

“那也不行，我接受不了，你要是到小区里做清洁工，我就不要你接送烁烁了……”小菲语气坚定，不可商量。

“这没什么吧，我的工资还一样打你的卡上，每月还多几百块……”张志娟想到小区做清洁工还有一个想法，她经常看到小区清洁工收拾整理很多纸皮瓶子等杂物到废品站卖。听说，每个月都有上千元。她想着，去做清洁工，工资给小菲，自己卖废品攒点零花钱……没想到这想法遭到了小菲拒绝，她想不通为什么。

“妈，你替我们想一想啊，我是企业的高管，小菲也是，都是手下有几十人的领导，让同事知道你在小区里做清洁工，别人不是会说我们不孝顺吗？”大平开解母亲道。

“我在超市做清洁，理货，不是一样的嘛？”张志娟突然明白了，原来是这样的。但她马上又想到，自己一直在做清洁工啊，难道他们不知道？

“你在别处上班，我们同事很少见到的，而且也不一定认识，但是到物业来上班，就不一定了……听我们的，你就在那个超市好好干吧！多几百，少几百，我们不在乎。”大平站起来，走到张志娟身边，给她揉了两下肩，“妈，我吃好了，你慢慢吃……”

突然有人敲门。

大平一边往门口走，一边问，“谁啊？”

“管家。”门外传来一个女声轻脆的回应。

大平打开门，邀请管家进门。

“我就不进去了，主要还是今天一早你家阿姨挑水弄湿电梯的事情，这样容易引起事故，我是受领导安排，特地上门来告之的。”

“好啦，以后没有啦，菜园都没啦，还挑什么水。”张志娟大声回应到。她心里不爽的是，自己弄洒了一点水，回来后马上就拖干了，可以说没有影响到任何人，物业还这么多事情。“你们也太小题大作了吧，我当时就给拖干净了，你们一再说，想要怎么样？”

楼宇管家看到平日里温柔慈祥的张阿姨发了脾气，赶紧示意大平到门外，轻声说，“现在那台电梯已经停止运营了，刚有业主搭乘时，出现卡顿，如果因为漏水导致的，你要出钱维修的。还有，你把这个事情的严重性给阿姨说说，下次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我先走了，电梯的检查结果我回头给你说。”

张志娟隔着门听到了管家的话，她意识到了自己刚才声音大了。她马上站起来，打开门，对管家说，“你给你领导说，张阿姨的菜园地已经没有了，以后不会挑水了，让他放心。”

“好的，好的，张阿姨，你早点休息，我先走了……”管家鞠了个70度的躬，转身走了。

一关上门，大平就拉着张志娟的胳膊，“妈，你说菜园子没了，是怎么回事？”

“你以为那是你家自留地啊，人家要开发了。过几天就来推土……”张志娟可能从来没有这么不如意过，也因此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语气对儿子说话。

大平愣在那里了，不知所措地看了一下周边，说，“推就推了，你正好不用辛苦，好好休息休息……”

张志娟有点惊讶于自己的表现，难道是更年期来了？她想起陈正良脑溢血住院时，自己茫然无助的样子，那时候自己除了哭，好像话都说不顺。陈正良最终没有醒过来，就那样只字不留地走了，留给自己的，只有几十年婚姻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幸福回忆。亲戚朋友也一直夸自己的识体和大度，夸自己的好脾气，这今天是怎么了？家不是讲道理的地方，这是陈正良一直和她说的，包容和理解是最重要的。

她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地在收拾餐桌了。小菲进了卧室，大平也进了卧室。烁烁也自觉地坐在那里写作业了。

张志娟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收拾餐桌、厨房，清洗碗筷，整理冰箱，客厅地板脏了，烁烁的鞋还没擦洗……

11

第二天早上，张志娟仍然是4点半起床。她今天要去把菜园里的菜收割了拿到早市卖掉。

早市在龙腾新村大门，原来没有什么早市，最开始的时候是几个农妇把自家种的吃不完的果蔬摆到路边卖，有时候是几把韭菜，有时候是几个玉米……一天一天过去，竟然从最开始的三五个人，发展到如今数百人摆摊的早市。

出门前，她照例淘米煮粥。她认为养胃最好的方式就是喝粥，尤其是早上。

她拿上家中最大的一个环保袋，又拿出平时积累的捆扎蔬菜用的细绳子。经过地下室的时候，她特别去看了看电瓶车有没有充满电。她启动了一下，看到电已充满，松了口气。赶紧大步小步地往菜园走。

保安亭里，还是老刘在值班，此时，他趴在工作台上睡得呼呼作响。张志娟提醒自己，记得留两把豆角给永芳，告诉她可以用来腌酸豆角，半个月就可以吃了。

这几十平方米的菜长得真不少，十多分钟，张志娟就连割带扎地弄出十多把青菜，四五把豆角，还有十几个西红柿。她回到地下室里，把各种菜整理了一下，特别将准备给永芳的豆角用两根绳子绑起来。她将菜又装回环保袋，提到了17层的防火门后面。防火门后面的那户人家还没有入住。这么久以来，防火门后面，就成了张志娟放一些临时东西的场地。

她进门，换鞋，洗手，再换鞋……她看时间还早，她准备趁这个空把菜给卖了，然后买一些油条、麻球回来。虽然有人说外面卖的这些不干净，但谁能保证什么都自己做呢？自己做面包就一定安全吗？如果小麦不安全呢？自己煮的鸡蛋就好吗？如果那母鸡不安全呢？

她这样想着走着，就把装着蔬菜的环保袋提到了电瓶车前，她熟练的将环保袋安置在座垫和车把中间的空板上，然后启动电瓶车，去往早市。

和小区里面比起来，早市真的是太过喧嚣。杀鸡的，卖鱼的，推着三轮车卖豆腐的，卖米酒的，卖丸子的……张志娟在卖豆腐的三轮车后面停了下来，拿出环保袋，就地摆摊。

整个早市都没有比她的菜再新鲜的了吧？真是现摘现卖。群众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菜一落地，那些大妈大姐大叔就蜂拥过来，几分钟时间，抢购一空。有人眼尖，发现了环保袋里还有一把长豆角，张志娟说那个不卖，是留着自己吃的。那个人不高兴，说，你既然自己菜园里摘的，再去摘不就行了。“来不及了，我也赶时间。”张志娟说着，就启动了电动车，向早市的另一头驶去。

她买了油条和麻球，又买了三个卤蛋。卖油条的是一对老夫妻，油条炸锅前，摆着一个大大的二维码。张志娟扫码支付，显示收款人的名字叫：可爱的小宝贝。显然，那不是这夫妻俩的账户。

“这是谁的账户啊，你们俩谁叫可爱的小宝贝啊？”张志娟一边扫码一边问摊主。

“没错的，我儿媳妇的。”炸油条的老头，一边翻滚着油条，一边回应她。“你干活，她收钱啊……”张志娟问了之后，就后悔了，何必去问？自己不也是这样吗？

12

张志娟进小区的时候，已经有来来往往的车辆了，老刘也在开始在值班室内忙碌起来。张志娟敲了敲窗户，老刘望过来，看到是张志娟，问道，“张姐，你有事吗？”

“没事，没事，我摘了一些豆角给你，你拿回家，让永芳炒肉吃。我们超市里有这些蔬菜，我不方便带到店里给她，所以，你下班了，你带回去……”张志娟说着，从环保袋里拿出那把足足有三斤的豆角，递给老刘。

正在这时，另一侧的一辆黑色宝马的车窗打开了，姜虹红红的嘴唇又露了出来，“张姐，您这么早啊……还有豆角吗？”

张志娟伸过头去，看了姜虹一眼，没作任何回应。对老刘说，“你拿回家，我回头教永芳怎么做腌豆角。”说完，启动电瓶车，“轰”地一声就进了地下室。她心里想，以前就是对她太客气了，实际上真没有必要。也许，在姜虹眼里，自己的付出一钱不值吧，甚至以为，她吃我家的蔬菜是我的荣幸呢！

张志娟心里闪出一念：亏得昨天那小事，让我有理由对她说不。这个自私自利的人，竟然在我的生活里待了这么久，真是罪过。她也想不通，为什么那些有钱人，会为一点蝇头小利脸都不要了。

回到家里，大平和小菲都已经起床了。烁烁正在刷牙，看到奶奶回来，含着牙膏说，“奶奶，我要吃油条……”

“油条来喽!”张志娟说着，变魔术一样地拿出了刚买的早餐，“你们快点洗洗手，准备吃早餐吧。”

小菲看到桌上的油条和麻球，不高兴地说，“妈，这外面地摊上的东西不能吃……能不能自己做早餐啊……”

“哪这么多事儿，外面早餐摊上不是满满的人？人家能吃，就你不能吃？你比人家贵？”大平说，扯过一根油条，就往嘴里塞。烁烁跟着大平学，也扯过一根油条，大口吃了起来。

昨天张志娟听到大平和同学通电话，说最近亚马逊关停了很多账号，“你不知道，好多客户一下子被按死在地板上了，这也怪不得亚马逊的制裁，有的人卖出不合格的产品，对方收货后，却许以返款多少多少，让对方修改评论……这在国内很常见，但在国际上是很少见的，尤其是欧美国家，诚信建设比我们的好，这种事情，有人就杠上了，坚决要个说法，其实这些年，这类的事情多了，只是最近突然集中爆发……”大平的同学在电话另一头说了什么，大平陪着笑了几声，然后说，“没办法，我不像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不行，我不努力工作，就得努力找工作了……”

张志娟知道儿子工作不容易，32岁，好不容易有了现在的职位。她马上哄小菲道，“菲菲，你要是不喜欢吃这个，我给你煮碗鸡蛋面……”

“不了，不了，你们吃，我到公司吃。”小菲说着，拿过上班的包包，就往门口走。经过大平身边的时候，附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你命贱，我比不了你。”

“小菲，这一家早餐摊，摆了几年的，卫生挺好的……”张志娟对小菲说。

“你们吃吧，我吃不下。还有，你不要到小区物业上班，就在那家超市好好干。”小菲一边换鞋一边说，说完，开门就走了。

这话不像一个儿媳妇说的，倒是像张志娟的娘对她说的。张志娟的娘已经去世20多年了，只是，那娘也从来没有这样对她说过话啊！

“来，她不吃我们吃，到底不是我们老陈家的人。”张志娟说着，坐下来，也扯过一根油条，狠狠地吃了起来。

把烁烁送到学校，张志娟像往常一样去上班。她告诉永芳，她拿了几斤豆角给老刘，让他带回家。永芳说，她其实最近在跟老刘商量回老家发展的事儿，在这边待了几年，也没有赚到多少钱，两口子都是低层工作，每个月加一起8000块还不到，扣除房租水电生活费，每个月余不了多少钱。

当她听说小菲不容张志娟去小区做清洁工时，开始时不能理解，后来劝说道，“现在的年轻人都要面子，也能理解，不去就不去，在这里干也蛮好的，老板人还是比较好说话的，是不是。”

张志娟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老板好不好有什么重要的呢，工作这么久，她甚至不知道每月到账多少钱。只是永芳说她想回老家发展，张志娟又有点失落了，在这店里工作这么久，就算和永芳处得不错，平日里少不了相互照应，感觉工作还有那么一点乐趣，如果永芳再走了，那工作更没有乐趣了。

这时，张志娟的手机响了，是大平发来的：妈，我们小区北面，有一块荒山，如果那块菜园让人收回建房了，你可以到那里再开拓一块……

张志娟关闭了手机屏幕，咬咬嘴唇，又打开手机，找到大平的那条微信，回复了一个字：好。

然后对永芳说，还是回家好啊！

只有张志娟自己知道，活了60岁，突然就没家了。

13

虽然失落，虽然伤心，但日子还得继续。

张志娟带着几分怅然去接烁烁，在校门口等下课的时候，她接到了超市人事主管的电话，“张阿姨，有个消息我通知你一下，就是因为前天那个女士丢包的事件，现在已经通过派出所找到那个捡包的女人了，她说了，如果不是看包在地上，她是不会去捡的，这样一来，你把包碰到地上就有了责任。老板说了，这个事情对超市造成了不好的影响，决定对你个人处以500元罚款。”

原本就有些闷闷不乐的张志娟听了这话，差点崩溃，“那监控你们都看到了，我也是无意中碰掉的，这个罚款我不能接受……”

“张阿姨，我就是先告诉你一下，有什么事情，你回头找老板亲自谈谈吧……”人事主管挂了电话。

接了烁烁，张志娟按部就班地把烁烁安置在电动自行车的后座上，然后顺着人流低速往前走。她准备去菜园里拔些青菜摘两条黄瓜，小菲越来越注重养生，强调过很多次了，晚上以素食为主。她也眼睁睁地看着大平从130斤的翩翩小伙，长成了现在180斤大腹便便的胖子。

脑子里净是一些不开心的事情，张志娟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问烁烁道，“烁烁，你是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呀……”

张志娟本来是想让自己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但没想到烁烁张嘴就回复了她一句想不到的答案，“我谁都不喜欢。”

“为什么啊？爸爸妈妈那么爱你。”

“爸爸天天早出晚归，从来没有陪我去过游乐场，妈妈也是。辉辉他爸爸妈妈就很好，每周带他去一次游乐场，他爸爸还带他去新疆旅游……”

烁烁口中的辉辉，张志娟知道。辉辉的爷爷是妥妥的深一代，在深圳建设和发展过程中，可以说是立下了汗马功劳。有功劳，当然就是有回报的。每个月房租的收入都有几十万，这坚实的经济根基，是大平这个外来工比不了的。但这些信息，又无法解释给烁烁听。只能轻声地安慰他说，“你爸爸妈妈工作很忙，等闲一点了，他们会带你去玩的。”张志娟这样说的时候，自己心里也是没底的，他们什么时候能不忙呢？

那块菜地已经被铁皮围了起来，穿过缝隙，张志娟看到那块地里的蔬菜还没有遭到破坏。她转了小半圈，找了一个大点的缝隙钻了进去……刚把烁烁拉进围栏里，不远处就走过来一个戴着安全帽的男子，他远远地就喊道，“这里封闭起来了，以后都不能进来了，你的菜赶紧收割走，明天一早就有车来推平了……”

张志娟看着面前的这片凝聚了她很多汗水的菜园，想到明天就将失去这一片乐土了，又想起吃早餐时的争论，想起超市人事主管的电话不禁悲从心来，她蹲下身去，抚摸着面前绿油油的莴笋苗轻轻地抽泣起来……

那大概是烁烁第一次看到奶奶流泪吧，他放下手中正准备摘下的西红柿，走到张志娟身边来，“奶奶，你怎么了？奶奶不哭，我喜欢你……”

张志娟赶紧擦擦眼睛，说，“奶奶的眼睛刚才让风吹了沙，要哭一下，流点眼泪才好把沙冲出来……”

烁烁眨眨眼睛，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如果要把这块园地的蔬菜清场，那就需要回家准备几个口袋。张志娟决定先摘一些带走，晚一点看看大平是否有时间和自己一起来，多带上几个口袋，把可采摘的瓜果蔬菜全部摘回家。

那个戴着安全帽的男子将张志娟刚才进来的缝隙给弄大了一些，对她说，“阿姨，你这地里的菜什么时候来收走？现在只有这里可以出入了……”

张志娟看到了这个小伙子的善良，笑笑说，“有什么办法啊，明天就进不来了，等下我先把孙子送回家，再来采摘一次就差不多了。”

走出这个围档的时候，张志娟的心里有跌跌撞撞的感觉。

停好电动自行车，去往电梯间的时候，和大平不期而遇。大平的怀里抱着一个纸箱，看起来很疲惫。“大平，今天怎么这么早啊……那边的菜地让收回了，等下跟妈一起去把菜都收了……”

“妈，我们公司让查封了，我失业了……”大平转过身来，看着张志娟，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那就换一个工作，没什么大不了的，走，我们回家。”张志娟一手牵着烁烁，一手拎着一大环保袋蔬菜。

那部电梯仍然被一个写着“设备维修”字样的挡着，等了好一会儿，另一部电梯才跚跚到来。电梯里挤满了人，张志娟心里暗暗担心，“这电梯莫不是因为自己漏水搞坏了吧？”

14

张志娟的肠子悔青了，她对大平说，“以后再也不挑水了，再也不惹这麻烦了。”然后又突然想起那块菜园的蔬菜，“大平，那菜地里还有很多蔬菜，我们一起去采割了吧，我给扎好，明早拿去卖……”

看着母亲小心翼翼地样子，大平点了点头，说，“那我们走吧，要不要开车去？”

“车开不到跟前，反正也不远，我们走过去吧。”

“烁烁，走，我们一起去。”大平一边叫烁烁，一边换鞋，“天天穿着皮鞋，脚也累坏了。”

张志娟很快收罗了四五个蛇皮口袋，折叠得整整齐齐地装入了一个环保袋。在去往菜地的路上，张志娟给永芳打电话，“芳芳，我那块菜地要清场了，你想吃什么蔬菜，现在过来采摘啊，反正我也吃不完的……”

“姐，你收拾一下，拿到早市去卖吧，我和大刘也吃不了多少。”永芳一直是这样，从不伸手。

张志娟给大平说起那个开宝马的姜虹，大平听了之后，笑笑，说，“妈，这种人，在我们商场上，职场上，随处可见，我们管这种人叫精致的利已主义者，与自己无利的事不干！也不一定是坏，就是凡事以自己的利益出发。我经历过很多那个挖坑害人的事情，和那些人比起来，这姜虹倒不坏呢，只是自私了点……”

张志娟迟疑着要不要把超市要扣她500块钱的事情告诉大平，她想着，今天倒霉的事情太多了，菜园子要没了，自己挑水可能又弄坏了电梯……她决定先不说，明天到了超市找老板再沟通一下。

永芳最终没有来菜园里摘菜，张志娟将那些蔬菜一把一把地扎起来，快收拾完的时候，永芳来了，和大刘一起，推着一辆三轮车。“姐，我想着你可能用得上这三轮车，所以，就和大刘一起过来了，帮你运菜。”永芳笑着对张志娟说。

这真是瞌睡遇上了枕头，张志娟在捆扎的时候，已经在想着等一下怎么运回去了，没想到永芳为她想到了这个难题。永芳坐下来帮张志娟一起整理蔬菜，她们在超市工作几年，整理蔬菜是专业的。

“芳芳，你们确定要回家了吗？”

“唉，昨天和老家的一个发小通微信电话，她和我说，能在外面拼，就不要回来，你回来就知道了，村子里只有几十个70岁以上的老人了，有一点劳动能力的，都出去了。人都没有，你回来能做什么？发小的话，让我想了很多，我们以前读小学的那条街人来人往的，去年回家过年，我们去赶集，街上的人，稀稀拉拉的不过百人，这种情况下，我们回去，又能干什么呢？土地流转，都承包给别人了，说难听点，姐，我们现在想回也回不去了……”永芳的话，让张志娟心里一震，原来，我们都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啊！

“那你们决定不回去啦？”

“还没有想好呢。我发小还说了，‘你现在回来，开始的时候，觉得不错，半年后，你会发现你跟身边的很多人一样了，再过两年，你会感觉你比身边所有人都活得吃力……所以啊，建议你在外面多打拼几年……’想一想，她的话有些道理，所以，我们又迟疑了。”

“先好好考虑一下吧，我是希望你能留下来。”在张志娟心里，永芳是她在深圳唯一的知己。

15

张志娟回到家，在厨房里一番操作之后，又来到门外，把准备第二天到早市去卖的蔬菜整理好，她想起大平说过附近哪里有空地可以开发种菜的事情，于是就对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的大平说，“你说哪里有地可以挖来种菜的，今天月亮挺好，不如带我去看看？”

“烁烁还在做作业呢，放他一个人在家不安全。”大平看看烁烁，又看看母亲。

“当然是等菲菲回来后，吃了晚饭啊……”

说曹操曹操到，张志娟的话刚落音，小菲就哼着小曲打开了家门。

“哟，什么喜事，还唱起来了……”大平放下手机，站起来去厨房准备端菜上桌开饭。

“算是喜事吧，上个月的推广创意大赛结果出来了，我第一名，拿了3万块奖金……”

大平把菜放到餐桌上，又继续去厨房端菜。经过小菲身边的时候，他轻声对小菲说，“恭喜啊，富婆……可是，我失业了……”

“啊，失业了？为什么？不是干得好好的吗？现在的整个经济环境不太好了，失业了，可不太好。”

“公司涉及品牌侵权，让品牌方告了，索赔千万。老板搞不起，关门了。你放心，我会尽快找到新工作的。”几年的电商运营管理，让大平胸有成竹。

这时，有人敲门。小菲看了一下正在端菜的大平，就自己跑过去开门。“来了，来了，谁呀？”

门开了，两名物业的工作人员站在门口，“你好，是这样的，我们的工程部人员经过多方检查，最终确定是水流导致的变频器损坏，也通过查监控了解到，是你这户人家挑水弄湿电梯厢所致……我们是全进口的设备，维修的话，大概需要6000元，我们特别来跟你说明一下，这个费用，需要你们支付……”

物业人员走了，小菲一转身关上门，“你看看，你看看，我都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挑水，不要挑水……这下好了，6000块，够买多少蔬菜啊……这个家啊，就我在一直建设，你们倒好，变着花样拆！”小菲包一拎，换鞋。

“你要去哪里？”大平一惊，虽然以前和小菲也有吵嘴，但从来不至于离家出走。

“放心，我走不了，偌大一个深圳，容我的地方，也不过这89平米的小房子。今天获奖，去请同事吃饭。”小菲一边换鞋一边回应。

一旁的烁烁听了，跑过来拉住小菲的包，他也要跟她出去吃大餐。

小菲没有理由拒绝，一把牵过烁烁，打开门，走了出去。

大平和张志娟面面相觑，然后二话不说就坐下来吃饭。扒拉了两口，张志娟感觉难以下咽，对大平说，“我现在吃不下，想出去走走。”说着，就站起来。

“我陪你。”大平把面前的碗一推，也站了起来，和母亲一起换鞋，出门。

“你不是要看那块可开发的菜地吗，我们现在去那边看看吧！”大平领着张志娟顺着小区后面的小道，一路向北。

走了大概有800米，大平指着一块坡地说，“上周，我陪一个同事来这附近钓鱼，看到这里有很多人开荒，问了他们，他们都说这里现在没有人管，开出来的坡地，都是自己种的……”

张志娟仿佛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在那片明天将被毁掉的菜园上劳作的场景，那块地，也是自己一铁锹一铁锹开发出来的。可是，这说没就没了。

边上有几块大石头堆砌在一起，张志娟找了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坐了下来。不远处高楼邻立，楼内灯火通明。她似乎能感受到来自每一处亮光的温暖，那种温暖叫做家。

可是，她感觉到的分明还有遗憾，因为，她在那些摇曳的灯光里，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盏。她问大平，“儿啊，我们的老家在哪个方向？”

大平转了一下，比划了一下，然后指着西北方向说，“妈，我们的老家在那儿呢，那边也有星星呢……”

“妈妈想家了，妈妈想回家……”张志娟说着，带着哭腔。可是，她也知道，那个老家，已经没有她想念的人了。

这是他们娘俩第一次在这样的月夜独处，这甚至让张志娟想起了大平小时候，她抱着他在月光下的院子里乘凉的情景。“时间好快啊，还记得以前，在月亮很好的夏夜，我抱着你在院子里纳凉，小小的你蜷在我怀里，我手里拿着一把蒲扇子，摇啊摇啊……那时候，你爸正值壮年，常常一下子就把你举到头顶……这转眼我儿子都32岁了，妈妈也老了……我曾经也心高气傲的，没想到活到了现在，竟然是越活越卑微了。我虽然从农村来的，但也是读过书的人，在我们那个村子里，甚至整个乡里，都算得上是好看的姑娘……” 她说到这里停住了，边抹眼泪边望着月光下的远处。大平不由得端详着妈妈的侧影，月光抚平了她脸上的皱纹，大平仿佛看到了那个十八岁清纯美好的姑娘……

“我和你爸又是自由恋爱，结婚之后，从来没有红过脸……有时候甚至想跟爸去得了，不受这人间辛苦。”张志娟擦擦了眼睛，她发现，自己好久都不曾流过泪了。

大平听出了母亲的伤感，他来到张志娟的身边，蹲在张志娟身前，把母亲的双手捉在手里，“妈，你进城几年了，辛苦了，把烁烁带这么大了，照顾得这么好，家里大小事务都是你在操心……本该享福的您，却为儿子的生活操碎了心……儿子对不起你……”他摩挲着母亲的手，他明明记得母亲的双手是如何细腻柔软的，为什么现在竟然感觉如此粗糙？

“儿啊，你不要这样说，妈妈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你看今天吧，这电梯的事儿，还有啊，妈妈在超市里，不小心碰掉了一个客户的皮包，掉在地上的皮包让别人捡走了，超市要罚我500元，你吧，又失业了……你说今天怎么这么倒霉？”

“妈，想开些，生活就是这样啊，你看，我们俩失利了，小菲一人就得了3万块奖金，这样一看，不是还有得赚嘛？失业的事，你不用担心，儿子有料的，不怕找不到工作。实在不行，我们成立一个蔬菜配送中心，我来做老板，到时，你就是老板的妈……”

月光如水，朝暮相处的母子这一刻如此亲近。大平的话，让张志娟笑了起来。“有喜有忧，这就是生活啊！我们从农村来到城市，也有迷茫和困惑，也有无助和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但想一想未来，就感觉一切都有希望。所以，我们就这么过来了……”

这个夜晚，张志娟睡得异常平静。她甚至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真的做了老板的娘——大平在一个跨境电商园租了一套600平方的大平层开培训中心，而租房给大平的，竟然是姜虹。

在梦里，姜虹的嘴唇仍是那么红，她对张志娟说，“张阿姨，我可是看在你的份上，给你家大平申请了政府补贴……”一旁的大平也是满面红光，“是的，是的，我们的租赁价格相当于市场价的三分之一，得感谢姜总……”

张志娟是笑醒的，她照旧起床准备早餐，然后去早市。

一切如昨，但又不如昨。

16

失去了菜地的张志娟和失了业的大平，好像突然间迷茫起来了。送完烁烁之后，娘俩一起围绕小区转了又转，想着在这里能开出什么花来。

“妈，我们这小区很大，早餐店只有一家，虽然路边摊有几个，但是对于很多像小菲那样讲究的人，是不吃小摊上的食物的。那唯一的一家早餐店，买什么都排队，你会做各种早点，不如别去超市打工了，开间早餐店怎么样？”

“我自己？我能行吗？”张志娟虽然设想过很多次，但突然听到大平这样提议，还是紧张了起来。

“你当然可以，我配合你，做开了，再招一个人，我们就做早餐，你多点时间休息，也不要去种菜了。”

说到底，以前的种菜是以省钱为主要目的，如果有其他的渠道赚更多的钱，张志娟是可以不种菜的。她对大平的提议很感兴趣，只是，这老了老了，还做起了老板，她有点不敢相信。

但是大平看到了母亲的兴趣，决定圆了母亲的这个梦。

现在很多人创业，尤其是低门槛创业，首先想到的是开餐厅，开餐厅里面又想着“时间短，赚钱易”的，又属早餐。但很多年轻人受不了卖早餐的辛苦。所以，开餐馆的人很多，开早餐店的人并不多。

想法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大平一个人围着小区转了几圈，找了好几个中介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商铺。不是价格贵得离谱，就是商铺位置不如人意。正当大平感叹找铺难的时候，有个中介小哥对他说，“我手上有一个商铺，位置一流，面积有60平，但是房东对租客要求比较高，租客要直接和她谈，有意向的话，我可以给你们约见。”

“我可以先去看看铺，先了解一下租金的大概情况，如果差不多，再见房东吧。”大平和中介小哥一起去看了铺，确如小哥所说，位置一流，商铺里面装修挺新。“这个租金要16000一个月，不过，房东要求高，但人也爽快，如果谈得好，便宜几千也是有可能的。之前这个铺是租给一个教育机构做接待用的，后来，遇上国家政策调整，教育机构开不下去了，就一直闲着……”

大平有些动心，说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晚一点给中介小哥电话。他在心里悄悄盘算了一下，12000一个月，一天要赚400多块才够房租成本，经营压力有点大。但是他很快又用“有压力才有动力”来激励自己。

他决定和母亲一起见这个房东。

张志娟没有想到这个房东竟然是姜虹。

“其实物业不是我的，是集团公司老板个人的物业，是我一直代他管理而已。这样吧，我和张阿姨这么熟了，没少吃她的菜，这个租金，我就给打个折，就当对张阿姨创业的一个支持，市场价是12000元每月，你们给9000一个月好了……”

生活处处有意外，有时候也有惊喜。张志娟和大平都没有想到，铺租一下子比设想低了3000块一个月，这也给了他们很大的信心。

签完合同交完定金出来，大平对母亲说，“妈，你看吧，这姜总人还是不错的。爱占便宜可能是真的，爽快也是真的。人家没答应半路捎带烁烁，也许是出于安全和责任考虑，你想想啊，如果出了意外事故，人家怎么办？”

张志娟点点头，说她懂了。

5月17日，志娟早餐店如期开业。“6元吃饱8元吃好的”消费理念和卫生环境让早餐店很快赢得了好口碑，吸引了无数食客前来。

永芳带着大刘来捧场，一边夸志娟的面点做得好，一边告诉她，“我们想清楚了，还是趁年轻，多在外打拼几年。”

看到永芳，志娟非常高兴，最近这段时间忙着筹备早餐厅开业和早点制作，都忘记联系永芳了。听说她已经决定留在深圳，顿时感觉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你不走，我就放心了，留下来，好。对了，早餐店生意好，我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如果你愿意，我们一起干？”

永芳眼睛一亮，“娟姐，这真可以呀，我会做我们四川的小吃，扩大早点的种类，可以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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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志娟早餐店已经顺风顺水地运营了几个月了，张志娟和永芳有条不紊在店里忙碌着，她们俩个人都是老板。

档口的一边竖着一个大大的白底绿字的门牌，上面写着：速快货靓果蔬配送中心，负责人是大平。

张志娟偶尔会在早餐店门口站站看看，感觉一切很恍惚。

没想到自己到老了，还真圆了老板梦。

她想起大平对她说的话，“月光之下，都是家乡！人在哪里奋斗，在哪里创造了幸福生活，哪里就是家乡”，就特别有干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