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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湾区的“村”天
  • 周冠军

初六:履霜,坚冰至。

六二:直方(大)。

六三:含章,可贞。

六四:括囊。

——《周易·坤》

初六:“履霜,坚冰至”,言农功未施。

六二:“直方(大)”,言田畴之经界。

六三:“含章”,言黍稷华秀。

六四:“括囊”,言获稻纳稼。

——《<周易>简说》


第一章  即鹿有虞


1


朱南风区 长说,大湾区有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人山人海、不夜城、霓虹灯、吃不完的美食、逛不完的街区;其实大湾区也有古建筑,山水、田园、花香、鸟语、瓜、果。如果说大湾区是两只腾飞的翅膀,左翼是都市,右翼是农村;如果说大湾区是一个巨人,城市是左腿,农村是右腿;如果说大湾区是一棵树,农村是根,城市是叶。

我想刨根问底,找寻大湾区的根,在完成《深圳向上》之后便离开霓虹灯、不夜城,来到了“中国最美乡村旅游目的地”“社会主义示范型新农村”——南州区(作者注:南州区于2000年撤县建市,采访中,一些被采访者称南州为区一些采访者称南州为县,为了阅读方便,统一称为南州区)。

我最先认识的是朱承志,我们相见恨晚,朱承志一边给我泡茶一边给我讲他与朱家庄的往事。

1980年的朱家庄破破烂烂,古屋阴森,落叶满地,污水横流,杂草丛生,老鼠、水蛇、苍蝇、蚊子、蟑螂、蚂蟥等等称霸天下;护庄河一片恶臭,污浊之中是倾倒的垃圾、小动物漂浮的尸体;总之朱家庄颓废荒凉、死气沉沉。

朱家庄的人都搬走了,只留下一个叫朱崇尚的疯老头。

我走到了村口,朱疯子幽灵一般地出现说他在等我,然后神秘地告诉我,他一直等待我的出现,他守着朱家庄,是因为朱家庄有成堆的宝贝,问我想不想找到那些宝贝。按辈分我应该叫他叔公,他无妻无子,孤单一人。我懂事起,他就一个人守着这些破房子,当时庄上还有几户人家,后来也搬走了,搬走的原因是庄上闹鬼。百年老屋死人正常,但朱疯子说死了多少人就有多少鬼,各种死法就有各种的鬼,饿死的有饿死鬼,吊死的有吊死鬼,掉到水里了是水鬼,喝药死的是毒鬼。最为疯狂的说法是朱端阳去粮仓,粮仓是不开窗户的,黑暗中朱端阳蹲在地板装番薯米,感觉有人摸着他的头说,端阳呀,我很饿。那是他过世祖母的声音,五十多岁的朱端阳吓得魂飞魄散、夺门而逃。听到朱端阳的惊叫声,大家都问怎么回事,朱端阳惊魂未定地说,祖母在里面,她说她饿了。大家都说他眼花,那么暗的粮仓怎么看见祖母?朱端阳辩解说我是没看见,但祖母摸着我的头说话。朱端阳说得真切,仗着人多大家一起去了粮仓,当然是什么也没有,但朱端阳祖母的灵牌还真的在粮仓里,朱端阳祖母的灵牌怎么会到粮仓?大家认为祖母的鬼魂真地来粮仓了。后来朱国淑家又发生闹鬼事件,每到晚上朱国淑总感觉房子里有人在说话,朱国淑点上灯,声音就不见了,朱国淑很害怕,朱端英不相信,世间哪有鬼!一天晚上他陪朱国淑睡觉,到了半夜,果然有说话的声音,他掏出准备好的砍柴刀挥舞破门而出,听见惨叫声,然后就什么声音都没了,他们点上灯,发现地上有两条白色的布条。朱国淑说那是他过世的老婆下葬时的陪葬品,朱端英头冒冷汗连夜逃走。

有人看见溺死鬼在护庄河上飘飞,有人看见吊死鬼一尺长的舌头在滴血等等。

总之,朱家庄越来越邪门。

朱疯子在那天早晨告诉我说,这些鬼都是他变出来的,人世间哪里有什么鬼呀?你相信《聊斋志异》,还是相信蒲松龄?你是读过书的人,你知道所有的鬼都是蒲松龄编出来的,朱家庄所有的鬼都是我朱疯子弄出来的。我朱疯子装神弄鬼就是让他们心惊胆战、夜不成寐、担惊受怕,因为他们在老屋砌浴室、洗手间、分隔东家西家,把老祖宗的东西糟蹋得不成样子,我就得让他们早早地滚蛋,滚得越远越好。村庄越荒废越好,就像古董时间越长越值钱,现在是朱家庄重见天日的时候了。

朱疯子一点不疯。

他说,你知道人为什么喜欢赌博吗?除了喜欢刺激之外,更是想赢得更多的钱,但前提是有本钱,没有本钱怎么参赌?你跟谁跟赌?挖出朱家庄的宝贝手里就得有宝贝,整个朱家庄就你拥有宝贝。我说,您真的是疯子,我就是穷学生,哪里有什么宝贝。

我觉得朱疯子说话神神秘秘、颠三倒四,就是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我不想理他,转身要走,他拉住我说,你知道朱家庄的祖训吗?我说,知道,祖宗立下规矩36栋老房子归所有朱家子弟所有,不能毁坏,不能变卖;守庄人就是族长。你就让我知道你是族长吧。

他说,该有新人了。我说,什么新人?

朱疯子说,我给你这个,它可是挖宝贝的钥匙。他从身上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这是朱家庄的地图,是朱家庄的整个村庄布局图,包括房子,村道以及村子外面的护庄河。别说我们岭南,整个中国,都可以称得上的古董宝贝,你回到大学,问问你老师。

我收下朱家庄布局图回到了大学,我是华南工学院建筑系的学生。一切就像朱疯子说的,我把朱家庄的布局图给了潘云海教授,潘教授果然惊讶地瞪大眼睛,二话不说就让我带他回到朱家庄,看完朱家庄之后他更是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说,考古的人要从地下挖出宝贝,我们搞建筑的就是在地上找到宝贝,朱家庄就是我们岭南宝贝,这房子看起来破破烂烂、灰头土脸、阴森陈旧、死气沉沉,只要扒去它的外衣,露在我们眼前的,就是它的风骨、它的精神、它的精美绝伦、它的百代风华。这护庄河百年不遇,百代奇观,百代奇观呀!潘教授握着朱疯子的手迟迟不肯放下。朱疯子并没有十分激动的样子,仿佛早就知道必定是这样,他只是对我说,我没看错你,你果然是个能挖到宝贝的人。说到这里你就明白了,朱家庄的宝贝,并不是指哪个院子里藏匿着宝贝,而是指整个朱家庄的精心布局、经典建筑,朱疯子把朱家庄的人赶出去,就是为了好好地保存朱家庄永久的建筑风貌。

潘教授离开的时候又一次激动地久久地握着朱疯子的手说,想不到啊,想不到。他们说你是疯子,我看你一点都不疯。潘教授回到大学之后又带了一批专家学者乘坐一辆大巴来到朱家庄。他们的到来惊动市、区领导,更惊动了原先被朱疯子赶出朱家庄的人,他们纷纷猜测,朱家庄里果然藏匿着宝贝,祖训说不能毁坏不能变卖,不正说明有宝贝吗?这么多的广州专家来到这里,还有市区两级领导的陪同不也说明庄里有宝贝吗?而且这宝贝非同一般。一传十十传百,原来离开朱家庄的人从不同的城市、乡镇、农村约好了一般仿佛是一阵乌云赶回了朱家庄,一夜之间朱家庄热闹非凡,一夜之间朱家庄从死寂变得热火朝天,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村道的杂草被践踏的尸横遍野。他们坚信只要赶在专家的前面就有机会找到那批深埋在某户人家或者某处地底下的宝贝。他们不约而同地去找朱疯子,逼问朱疯子说出宝贝藏匿在何处。朱疯子把一切推得干干净净,说他不知道宝贝在哪里,如果要问宝贝到底藏在哪里,问朱承志好了。这些人就冲到我家,问我宝贝到底在哪里,告诉他们,他们可以给我分成。我说都是扯淡,哪有什么宝贝?省里的专家无非是来看我们朱家庄的古建筑、跑马道、护庄河。他们不相信说,你才扯淡,那些破房子,恶臭的小水沟鬼才相信是宝贝呢,你不说我们就自己动手掘地三尺、开膛破肚、上房揭瓦,不相信就那么大的地盘找不到宝贝。我再次跟他们解释,专家来的确是因为我们朱家庄这些几百年历史的房子,当然不仅仅是房子,而是整个朱家庄,因为在全国有护庄河的古建筑群落少之又少,只要我们妥善地保护,朱家庄就是古董,就是宝贝。

被发财梦冲昏脑袋的他们不相信,认为我是骗子,鬼才相信破房子会成为宝贝。他们私下议论,有青玉的地方会冒青烟,有鬼出现的地方就有宝贝,那些鬼就是来看守宝贝的,谁家闹鬼最凶的,谁家最有可能藏匿有宝贝。庄上的人都知道,鬼闹得最凶的是朱端阳与朱国淑两家,朱端阳看到的鬼是在粮仓,粮仓是公家的,粮仓是一号嫌疑人。朱国淑家就是二号嫌疑人,但朱国淑家是私有的,只能归朱国淑家所有。这天晚上全庄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摩拳擦掌准备第二天大干一场,目标就是旧粮仓。

朱国淑已经死了,他的三个儿子携带大大小小二十多人回来,准备在家里彻底清扫一次。这消息像风一样传到了潘教授与专家耳里,潘教授让我通知当地公安,但是公安的人太少,要防患于未然比登天还难。趁着公安在场,潘教授想出奇招——临时开个真相大会,会议在村子空旷的地方召开,来的人把场地挤得满满当当的。潘教授说,我们朱家庄的确有宝贝,但宝贝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些宝贝,朱家庄的宝贝就是你们这些老房子,我们已经向上级部门申请把我们朱家庄整体确认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成了文物保护单位,省里就会拨款进行修缮,以供人们参观,有了参观就会有收入。

公安说,房子你们千万不能随便往下挖,也不要随便破坏,谁挖谁破坏谁就得坐牢。

但被发财梦冲昏了头的人们越来越不相信了,公安的话不正意味着地下有宝贝吗?这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闹的最凶的是朱国淑的儿子朱承钱,朱承钱说,家是我的,我想怎么挖就怎么挖,你们管不着。朱承钱彻底惹恼了朱疯子。朱疯子说,祖宗立下规矩,36栋院子是朱家弟子共在财产,你敢坏了规矩?我拧下你的脑袋当夜壶!在会场两个人吵得凶。朱疯子疯疯癫癫,朱承钱血气方刚。好在人多,好在公安在场,没有打起来。朱承钱就铁定自己家里有宝贝,领着兄弟回去时抛下狠话,鬼才相信你们的鬼话,我就要掀翻墙壁,我就要把整个房子拆掉,破房子还留着干嘛?但是朱承钱的发财梦在第二天早上就断送了。

朱承钱家是村上最大的房子也是最老的房子,是朱家庄名副其实的祖屋,朱家庄的1号院子。这次他沾亲带故叫上二十几个壮劳力热热闹闹回到老屋,朱承钱煽动他们,搞得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大干一场。第二天朱承钱早早地起床发现他家大堂上挂着一个人,吓了一跳,以为又是朱疯子装神弄鬼,破口就骂,你个王八蛋的朱疯子。伸手去扯挂着的人,这一伸手才知道挂着的是真人,惊呼声惊动屋内所有人,点灯一看,挂着居然是朱疯子。朱疯子吊死在他家,朱承钱家里炸开了锅,胆大的几个忙放下朱疯子,朱疯子早已断气,还伸出老长的舌头,吓得在场的人魂飞魄散。明明是关上大门,朱疯子是怎么进了他家呢?又怎么能够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上吊在他家?朱疯子吊死朱承钱家就如同一个炸弹把整个朱家庄掀上了天。有人怀疑朱疯子根本就不是自杀而是他杀,凶手毫无疑问就是朱承钱。他逼问朱疯子不成就勒死了朱疯子然后伪装现场说是自杀,人们传得有鼻子有眼,仿佛就在现场目睹朱承钱勒死朱疯子、然后兄弟一起把朱疯子挂在梁上。公安派人勘验,从勘验的现场来看,的确是自缢身亡。但似乎很难扫除大家心头的疑云,平息大家的不安,因为昨天晚上朱承钱冲朱疯子说,你敢阻拦我,我先弄死你。现在朱疯子死了。为了平息大家的情绪也是为了弄清案情,公安要求朱承钱到派出所配合调查,朱承钱不去,说潘教授才是罪魁祸首,动手打潘教授,公安只好给他上了手铐,朱承钱上车前破口大骂,朱疯子,你个王八蛋,你要死,你就死个干净,你害我,我咒你下十八层地狱,永不翻身,千刀万剐,下油锅!我听不下去了,用破布堵上他的臭嘴,他呜呜地叫着被押上车。公安叫了一辆大巴,把朱承钱屋里二十多人都拉到县公安局接受询问。

朱家庄1号院子一下空了,朱疯子的尸体还停留在他家,朱家庄1号院顿时成了阴森恐怖、毛骨悚然之地。也就是一天时间,似乎也像是约好的一般,朱家庄的人又忽啦一下走得空空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了,这次真的是一个人影也没有了,只余下被人踩踏的杂草,折断的树枝,遍地的塑料袋与泥泞。

朱疯子下葬之后,朱家庄是彻底没人了。

但我被留下了,潘教授还有省里的专家都说朱家庄可以申请省级文物单位,而且以后还要上报国家,申请国家级文物单位。这么重要的文物就得有人看守,而且最合适的人选就是我。朱疯子以“死谏”的方式让我留下。第一个站起来反对的是我父母,父母说好不容易把我送上了大学,现在还得回来看着这一个破败不堪的朱家庄,而且现在又死了朱疯子,朱家庄阴森恐怖谁敢居住?白天人都不敢来,更何况晚上呢?但是父母很快就被教授说动了,教授说,让小朱回到朱家庄,不等于小朱就是回家当农民,我们建筑系已经同意我的建议,让小朱留校成为系里的一名老师,只是暂时的工作岗位是在朱家庄,只要他把朱家庄看护好了,以后随时都可以回到广州上班;晚上他也不必住在朱家庄,可以住在自己家。

我接替朱疯子,成了朱家庄的守护者,在几位长者的见证下,我成了朱家庄的族长,一个没有子民的族长。

很多事情看起来简单,做成就难。朱家庄申报省重点文物单位看起来是板上钉钉的事,事实上要走程序,每年只申报一次,那一年的报名工作已经结束,也就意味着这一年时间甚至更长的时间,朱家庄还是原来的朱家庄,上级部门暂时不会拨款进行修缮。我的任务就是好好看管朱家庄,起码不能损坏,首要任务是防火、防水、防人为破坏。事实上教授、专家们走了之后,朱家庄实质性的工作没有什么展开。

我成了第二个朱疯子。

我每天早上七点到朱家庄例行公事地把每家每户的大门打开,然后开始打扫每家每户的院落,之前朱疯子也是这样干的。朱家庄年代久远,各家院子的下水管道早已淤塞,加上房屋某处上漏,所以下雨之后院子里就积满了水,造成污水横流,各种喜水的硬壳软壳爬行生物就爬满了院子,方砖铺就的大厅或者砖砌的墙角也爬满了苔藓。之前朱疯子给我的朱家庄布局图,我复印了一份留在身边。依旧平面图我找到了各家各户下水道所在的地方,准备疏通地下管道,但是我尚未着手,下了一场大暴雨,从晚上下到天亮,屋子开始渗漏,上漏下堵,庭院里积满了水。第二天雨过天晴,我开始疏导下水管道。我没有钱,也不想请别人来帮忙,反正我有的是时间,自己动手,先从1号院开始。院子外面的地下管道,我开挖疏通,院墙底下的部分我只能用铁锹一点点地淘,忙了半天,终于疏通了,积在天井里的雨水一下哗啦啦地冲出外面,我正在高兴的时候出了意外,天井旁边的一堵照壁突然哗啦地倒下。你听说过鲁壁吗?当年,秦始皇采纳了丞相李斯的建议,焚书坑儒,孔子的第九代孙孔鲋不忍书毁,就将《尚书》、《礼》、《论语》及《孝经》等儒家经典偷藏在孔子故宅墙壁内,自己前往嵩山隐居,而这些书在百余年后才得以重见天日。朱家庄1号院的照壁与之类似,只是倒下的照壁里藏着的不是书,而是一尊高二十公分黄金弥勒佛与十二生肖黄金铸像。我的猜测是朱家祖先创业的时候,在照壁里面供奉的弥勒佛,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弥勒佛直接镶嵌在照壁里而不是放置外头。我相信朱疯子已经发现了照壁里的秘密,我在倒塌的砖块中发现新的石灰,那肯定是朱疯子干的,我虽然不是学考古专业的,但也知道这尊黄金弥勒佛与十二肖像雕像肯定是价值不菲,难道朱疯子怕我保护朱家庄经济拮据,用死来告诉我宝贝所处之处?这朱疯子也太疯狂了。既然朱家庄1号院拥有宝贝,2号、3号院是否也有类似的宝贝呢?我悄悄地收藏起宝贝,打电话告诉了潘教授。潘教授第三次来到了朱家庄。潘教授来了,我在朱家庄1号院发现金弥勒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了。于是传闻就成了这样:某夜里,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我(朱承志)突然看到挂在朱家庄一号院的朱疯子缓慢地用手指着前面的照壁,于是照壁轰然倒塌,吓着我(朱承志)叩首求饶,于是朱疯子随之不见,一尊弥勒佛闪着金光端坐在照壁之上。

埋汰说我不要紧,但我淘到宝的消息又把离开朱家庄的人引回来了,不只是朱家庄的人,还有其它各地形形色色的人。

这一次在朱家庄发现的是真正的古董,所以影响远远超过了上一次,潘教授跟专家们来了,还带来了文物保护部门的考古队,他们用金属探测仪对36栋房子逐一检查,得出来的结论是没有发现类似于黄金弥勒佛的宝物,于是考古队撤离,来充当保卫的公安也跟着撤离。我认为他们撤离过于草率,朱家庄的宝物除了金弥勒佛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比如瓷器呀,字画呀,书籍呀等等;这些东西靠金属探测仪是探测不出来的,但考古部门说没有了,我还能说什么呢?也许是受了三人成虎的这句话的影响,大家都说朱家庄里面有宝贝,于是我也就觉得朱家庄里面真的有宝贝,联想到了朱疯子上吊而亡,他选择朱家庄里面最古老最辉煌的房子,不是给了我暗示了吗?相关部门的人员撤离,朱家庄里面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在专家撤离后的第三天。朱家庄8号院子的照壁倒塌了,是人为破坏的,推掉照壁无非就是想从照壁里寻找宝物。我又一次报了案,公安建议我加强防患,加强值班巡逻。于是我的父亲也就成了朱家庄的临时工。父亲值上半夜我值下半夜,因为父亲还得到田间干农活。就这样,朱家庄的房屋还是时不时的遭人破坏,要么墙壁被挖了一个洞,要么是大厅被挖了一个窟窿。光凭我父子看守整个朱家庄困难重重。

事情转机是潘教授第四次来到朱家庄,他带上个人所有积蓄总共八万块钱,带上一支考古修缮队住进了1号院,为了陪同他,我也住到了朱家庄1号院。潘教授住东厢房,我住西厢房,潘教授负责房屋的修缮,描红画绿,我负责招揽工人修理村道,疏通地下管道,疏浚护庄河,一时间朱家庄又热火朝天、热气腾腾。两个月时间,八万块钱用完了,朱家庄彻底改头换面了。省旅游局联系潘教授,准备把朱家庄做成旅游景区,派专人来与潘教授商量如何开发朱家庄,来了三个人,一个是旅游局姓张的副局 长一个科长还有一个导游。张副局 长转了一圈说,朱家庄的确是旅游的好景点,但光有景点没有故事,游客来了也就走马观花逛一圈,拍拍屁股走了。所以你们就得在人物故事上下功夫,把朱家庄已经拥有的故事充实,把没有的故事加进去,旅游嘛人家来的不就是想听故事吗?一些景点都会有神仙鬼怪的故事,你们朱家庄在这方面要下点功夫,下点功夫。

神仙鬼怪的故事出现在朱家庄,大家肯定不信,但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人家来朱家庄除了看朱家庄的房子、跑马道、护庄河之外还想了解朱家庄的源头在哪儿?朱家庄出现了哪些重要人物?朱家庄的人如何修建这么一个带有防御功能的大庄园?朱家庄原来有族谱的,保管族谱的人是朱疯子的父亲,他抽鸦 片,把家给败了,留下了朱疯子,现在朱疯子也死了,族谱就没有下文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只好走访东家西家,听老人讲朱家庄的故事,还像蒲松龄一样设帐摆茶水请老人讲朱家庄的人物轶事,于是朱家庄里面的人物在他人的讲述就成了我笔下一篇又一篇的传奇故事。我这么卖力地创作一篇又一篇的故事,另有原因,那就是小导游李晓婷。李晓婷的到来给我平庸的生活加上了动人的色彩,极大地激发了我的创作热情。什么叫樱桃小嘴?看到李晓婷,我都怀疑她嘴里可否塞进一个樱桃,就是这么个小嘴姑娘弄得我神魂颠倒,痴迷沉醉,她坐在那儿听我讲故事,是那么地迷人,掏出小本本记录是那么撩人心志,关键的点她还要反复询问,更撩拨了我创作的激情。更让我喜悦的是她把我说的都当成真的,经常还认真地确认,然后说,你昨天不是这样说的。我在真实的基础上充实了很多细节,《史记》不也是样子吗?司马迁哪见过鸿门宴?哪见过荆轲刺秦王?我选择某个点把它写成故事,比如说1号院的主人是朱家庄的开山鼻祖,老人说我们朱家与明朝的开国皇帝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那会是什么关系呢?老人们说朱允炆叔叔朱棣发起了“靖难之役”攻入南京,朱允炆于靖难之役后不知所终,朱家庄的始祖跟朱允炆有关系,我们朱家庄的人就是帝王之后,朱棣派郑和七下西洋寻找朱允炆,他没想到朱允炆就在我们南州区这一个偏远的三角洲。我对李晓婷说,当然了朱家庄的始祖并不是朱允炆,但跟朱允炆有藕断丝连的关系。接下来朱家庄的第一人是如何发家致富的呢?经商,经商才能致富,有了钱就可以铺就官路。朱家的第一代主人叫朱仁山,原是南州区朱家的一支也是就朱允炆的后裔。清代乾隆年间,朱仁山在闽浙一带做茶叶生意,正值康乾盛世,他赚了很多很多的钱财,回乡买下百亩土地,修建庄园。第二代是两兄弟,老大叫朱义富,老二叫朱义强,朱义富为官,朱义强为商,经营药材、银号、金饰等等;兄弟俩很快富甲一方,建起了三进庭院,就是现在的2号院与3号院,第三代人物更多,就叫礼爱,礼国、礼敬、礼业、礼诚,礼信、礼友、礼善。兄弟中朱礼国也就是朱义富的儿子娶了福建泉州知府王林石的女儿,朱义强的儿子朱礼友在广州办起了隆昌商号,到第四代都是智字辈,更是繁荣昌盛,朱家庄发展到了鼎盛,在村庄口修建了门楼,在庄里修了青石板路,庄上先后建起了36栋三进配有厢房和后花园的青砖大瓦房,又修建了书塾、文馆、武馆、马房等等,挖了护庄河,引水入庄,修大荷花池,湖心亭,九曲石桥;总之庄里花繁叶茂,鸟语花香,蜂飞蝶往,极度繁华,堪比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于是出现了“一门九顶戴,父子三举人”的传奇,顶戴就是顶戴花翎,当然“九”与“三”都不是实数,朱家庄发展到了巅峰。

这只是概述,我还得做具体的分支,根据县里零散的记载,百姓口头传说,在李晓婷美貌的刺激下,我的雄性激素激情喷发,考证出一个又一个故事,每一个院子一个故事,一共三十六个。看到李晓婷绘声绘色地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我心里乐滋滋的。某天一个工作组的成员问为什么这么辉煌的家族突然之间就破败不堪的呢?是啊,这是个严峻的问题。李晓婷的反应很机智,她说每一个家族里优秀的人才就离开故里,古往今来都是如此,朱家庄也不例外。比如说朱新潮在广州的产业就很大,因为在广州当官的他,之后就在广州置办产业,然后他的家族就在广州繁衍下一代,慢慢地与朱家庄脱离了关系,留在朱家庄里面的后代基本上属于学识不高,既没有能力从政也没有外出经商的平凡之辈,新一代中偶尔出了一两个读书人又到外面去了,留下的还是学识不高的。另一方面朱家庄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是紧密相连的,清朝末年外国帝国主义的入侵,鸦 片泛滥。朱家子弟在外当官的或者经商的也都不尽如人意,慢慢地注入朱家庄的资金就少,坐吃山空的朱家后代更多是贫困潦倒,又传闻说朱家庄的风水已经消失殆尽,继续留在朱家庄只有一个命运——那就是没落,于是朱家庄为数不多的住户又搬到外面去,朱家庄就这样萧条下去了。

李晓婷这样说是在掩盖一个大的事实,到了近代,近代史影响最大的事件之一就是鸦 片,林则徐虎门销烟之前,朱家后代开始吸食鸦 片,结果家道中落。

直接导致朱家庄没落的是“朱家庄事件”。这是朱家弟子兄弟阋于墙的故事。1948年11月的某日半夜,朱家庄村 长朱崇季屋子也就是现在20号院,院墙外着火了,朱家子弟赶紧出来救火,堆在门外的柴火被熄灭后,却发现柴火堆中居然安放着手榴弹。

手榴弹!

手榴弹!

手榴弹!

全村的人都震惊了。

全国解放前夕,中 共地 下党组织经常在这一带活动,他们怀疑庄里有地 下党,而且地 下党要暗杀村 长朱崇季。

既然这手榴弹是地下党的。

目标清楚。

但又是谁放的?

关键时刻朱崇浪出来作证,说他看见了朱汉文与六月四挑着柴火放到村 长家门前,得到了朱崇浪的目证,朱崇季带着人把朱汉文与六月四抓起来严刑拷打,朱汉文不承认,六月四最后承认说朱汉文是地下党想炸死朱崇季,这事惊动了南州乡公所乡长朱惠仁,他把两个人带到了南州天平山,自己掏枪,当场枪杀了朱汉文与六月四。

对中 共地下党不能心慈手软,何况这两个人又都是他朱家人。

很快全国解放了。

朱汉文有个弟弟叫朱汉章,朱汉章来头不简单,1945年还是学生的朱汉章加入地下党组织,走上了革 命道路,进入五桂山根据地;后随东江纵队先北上而后南下。解放后,朱汉章派人经过十个月的调查真相大白,事情就倒了过来,朱崇季承认了自己与大哥朱崇伯自演自导一场密谋陷害朱汉文与六月四的闹剧,是他利用月色伙同他的大哥朱崇伯把村里面的柴火挑到自家门前,并在柴火中放置手榴弹;黎明时分点燃柴火。案件水落石出,被朱崇季杀害的朱汉文是地下党的亲人。朱汉文六月四平反,六月四只是一个普通村民,就因为与朱崇季有过纷争。

结果先是朱汉文家没落了,后来是朱崇季家没落,总之朱家庄没落了。

当然这个故事如果说全是真的也全是,如果说是假的也不全是,结果引起庄里庄外所有人对我的愤怒,说这是给家族蒙上耻辱,是在给朱家庄抹黑,没有替长者讳,虽然原话不是这么说,但意思是这个。所有的人都围攻我,让我收回这个故事。我说事实上只是发生的时间有所差异,残杀不是真的吗?既然现实是这样冰冷,人性是如此冷酷,我还替什么长者讳?如果不是他们,朱家庄会走向末路吗?兄弟之间阴谋、倾轧、伤害、杀害必定走向毁灭,家族是这样,民族是这样,国家也是这样。我说覆水难收,再说我不是在给朱家庄抹黑,我是在告诫朱家庄的子子孙孙,以史为鉴,不能重蹈覆辙。但没用,我成了朱家庄的不肖子孙。朱家庄的人与我结下了仇。

我也快成了赵疯子。

事情还有更糟糕的。

潘教授在朱家庄意外去世,白天带着考古修复队的工作人员在对5号院的墙壁进行描绘。第二天早上大家发现他去世了,我想肯定是这一段时间工作劳累导致教授脑溢血或者心脏骤停,但庄里庄外的人都说是朱疯子的鬼魂在作怪,有人还目睹了月黑风高的晚上朱疯子轻飘飘地进入朱家院子,还听到了惊叫。我说月黑风高又何以能看见?但结果是朱家庄又一次笼罩在闹鬼的阴云里。潘教授去世后,工程队失去了领军人物,也就彻底解散了。我的工作也出了问题,我仅仅是潘教授工作队的一个成员,在华南工学院工作的批文还没下来,因为到六月我才毕业,潘教授一去世,他的工作队解散了,我的工作就没有下文。我想在广州工作,就得抛下朱家庄,如果我要留在朱家庄继续干下去,可能一辈子待在乡下了。我开始恨赵疯子了,他害得我失去城里的工作,害得潘教授丢了性命,他还断送了我刚刚萌芽的爱情,他无情地掐断了我爱情的小树苗,我甜蜜的爱情就此夭折,我的婚姻殿堂轰然倒塌。省旅行社主要是冲着教授的团队来的,有教授的团队,才有朱家庄旅游的价值。潘教授不在了,工作组解散了,刚刚策划的旅游业务胎死腹中,那个姓张的王八蛋局 长也不让李晓婷来了。我爱李晓婷,李晓婷也爱我,她说,如果我去广州,她就嫁给我,如果我留在朱家庄的话,她父母不同意。她说的是现实,我们就这样被迫分手了。

潘教授的去世给我打击很大,给我触动更大,作为一个外乡人尚且如此重视如此关注朱家庄,而我作为朱家的后代,岂能放下朱家庄散手不管,任凭朱家庄走向没落?这些难得保存下来的古建筑,这些少见的石板村道,这个唯一的护庄河,这个跑马道,难道就这样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吗?要是在之前,我一定会冷漠无情地掉头走开,但是一年来与朱家庄朝夕相处,赵疯子的上吊,潘教授的去世让我明白一些事情不是情感而是责任、是担当、是义务。我必须而且应该彻底留在朱家庄。当然这话说得有点冠冕堂皇了。


2


上面的故事听起来有些离奇,下面的故事更不可思议。那是关于邵东的故事。邵东来到朱家庄,有一些出乎意料。她从修复工作队的人员口中得知朱家庄风景之后,一个人背着画板来了。听到这里你就明白,她是学美术的。她来了之后就找上我,问能不能在朱家庄住几天,她见我有一些犹豫就说,就住几天,我画完画之后就离开。我说,你先看一看潘教授住过的房子,然后再决定要住几天。我担心她见到潘教授住过的房子之后,就不敢住了。自从潘教授去世之后我也搬离了1号院。我总觉得1号院阴森恐怖。古砖古梁古地板,总有没落的感觉。一座长期没人居住几百年的老房子,虽经修缮,但总是给人阴森恐怖之感。潘教授住到1号院时,除了潘教授还有几个工作队的成员,而且我也在场,现在所有人都撤离了,邵东说她可以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我说,看了1号院之后再说。我带她走进了朱家庄以后,她就发出了感慨,这么好的一个老村落呀,然后就架起画板画了起来,然后她就把我给忘记了。她是画油画的。在她笔下由色彩组成的朱家庄很快呈现出来了。她画得如此之快又是如此之好,我十分惊讶,她好像沉醉在画画当中,又仿佛苏醒过来,对我说,走吧。进了1号院,走上敞开式的厅堂之后,搬个椅子坐下,抬头望着天井,然后说,我就住这里了。

我说,你知道吗?几个月前朱疯子上吊时就挂在你头上的横梁上,把他尸体放下的地方就是你坐的地方,潘教授是在东厢房里去世的。

她说,那又怎么了?

我说,那又怎么了?

她说,是,那又怎么了?

我说,你不害怕吗?

她说,我害怕什么?

我说,你不觉得阴森恐怖吗?

她说,阴森恐怖吗?我觉得这挺好。我就喜欢这种带有阴暗色调的老房子,或者说我喜欢阴暗色调的画。沉重,阴森,孤独正是我追求的。我应该在我的画面上呈现两个人,那就是你说的朱疯子跟潘教授,我可以与他们隔着时空在对话。

我感觉她也是一个疯子。

她不担心自身安危我倒是担心了,她如果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个大嘴大眼睛粗眉毛的姑娘,让我惊叹不已。我不知道她是天生的大大咧咧,还是她看破了红尘,把一切都看着无所畏惧又就成就了无所谓。

我问她,你不怕这里有鬼吗?

她说,有鬼吗?

我说,大家说朱家庄里面鬼多着呢,让你来朱家庄的那些人没有把这一切告诉你吗?你没有听说,我就告诉你。

她说,告诉了,他们说这里鬼多的是,我不怕鬼,也不怕人。

我说,你一定要住在潘教授的屋子里我也不反对,那我也像原来一样,你住东厢房,我住西厢房,这样有什么事情有一个照应。

没想到她却这样说,院子里就你我两个人,万一某一天你对我图谋不轨呢。

我说,你那鬼样子,鬼才会对你图谋不轨呢,但我没说出口,说出来的是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图谋不轨。

她说,你没有学过美学吗?美学上不是说活生生的肉体哪怕丑陋,比石头上的美人更有吸引力。

我说,如果你实在不同意,我不来打搅你。

她说,那最好了。于是她把她的一包行李丢进了潘教授曾经住过的东厢房。然后看着我说,你还有事吗?似乎醒悟过来说,你这里住一天多少钱?我离开的时候一共算给你。

我说,钱就算了吧,只有你在这边平安就万事大吉了。

她真地安心住了下来,我却忐忑不安,生怕哪一天她出了什么事,在朱家庄怪事多着呢。我担心的是那些盗贼而不是什么鬼怪,那些一直在寻找朱家庄宝贝的人是不是趁着日暮天黑的时候又悄悄地爬进了朱家庄的某个院子?如果他们进了1号院,发现一个姑娘,而且是单身的姑娘,那情况会是怎么样的呢?会发生什么事情呢?这样胡思乱想之后,我只好白天在家睡觉,晚上开始巡视朱家庄,经常一个人站在朱家庄1号院的外面,我就成了朱家庄1号院的门卫,成了她邵东的门卫。我希望她早一天画完,然后离开朱家庄。

事情果然就像我预料了一样,一个下雨天也就是邵东住进来的第五天晚上,没有月亮,下了一阵雨,这就是古人说的天高月黑夜。因为下着春雨,天气又冷,我巡视完朱家庄,见1号院的大门已经紧紧地关上了,然后我也就回家睡觉去了。那一天晚上有三个盗贼摸进了1号院,这一次用他们的话说,是真正见到女鬼了。说他们从后面墙头爬进了1号院,突然看见东厢房里面有微弱的灯光,他们就奇怪也害怕,但仗着人多就悄悄地靠近,这一靠近不要紧,差一点没要了他们的命,你猜他们看到了什么?一个脸色苍白的女鬼,脸上就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见脸,就是雪白雪白的;而长长的头发正披散在肩膀上,这跟传说中的女鬼真的没有什么区别,吓得他们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屋里的女鬼慢慢地从屋子里面移步出来,三个人惊叫着夺门而出。

朱家庄1号院又闹鬼的消息在附近闹开了,这一次,那三个人说得真切,他们对天发誓说,他们是真真切切的看到了一个女鬼坐在窗子底下,头发漆黑如墨,脸上雪白如霜。邵东来朱家庄写生独自住进1号院子只有我知道,那女鬼肯定是邵东,我奇怪,邵东为什么要往自己脸上挂白纸。

邵东说,无非就是做一个面膜而已,没想到一张面膜就吓退了几个盗贼,看来我以后天天都要敷面膜。

邵东还是轻视了这些盗贼,这些盗贼盗窃不成还有可能去而复来,我已经知道他们从哪里进来了,就在下面放置了一堆沥青,过了几天,这一伙人又来了。他们从院子翻墙而进的时候,双脚陷入沥青当中,早已埋伏在里面的两个公安与我打开了雪亮的手电筒。我大声吓唬,谁敢反抗就地枪毙。于是公安就把这三个人靠上手铐带走了。

到这时候,邵东这才觉得住在这里的确有危险。我说,危险不在鬼,而是人。

她同意让我陪同她住在1号院。

她画画的水平很高,几笔勾勒下来,涂上色块。朱家庄的老房子、街道、树木就勾勒出来。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邵东真实的身份,她是潘教授的女儿,我的师姐,随母亲姓,她来是要亲自看一看她父亲去世的地方。潘教授去世时她在西藏写生,回家之后她就来了朱家庄,她说她要从多角度来画朱家庄,把朱家庄的每一个房子都画,然后办一个画展,让所有人知道朱家庄,让朱家庄走进公众视野。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她一个大姑娘孤身一人敢住在朱家庄,她是在完成她父亲交代的任务。她们父女两人学的专业不同,但对朱家庄古老建筑都爱得沉淀。因为盗贼两次光临的缘故,她又是我的师姐,我有义务保护她的人身安全,我有充分的理由住进朱家庄1号院的西厢房。荒村古店孤男寡女,当然很适合谈恋爱。但当时我并没有想谈恋爱,因为我还没有从失恋中走了出来,眼前老是晃动着李晓婷的身影。我的任务是继续巡视朱家庄,白天就陪着邵东到外面写生。邵东原计划只在朱家庄待一周,但随着画画的深入,她越画越多,居然画了一个月。她画朱家庄的整体布局,画服装,画跑马道,画房子上的雕梁画栋,然后画到了我。

慢慢地我才知道邵东已经结婚了,丈夫是她的同学,也是学画画的。两个人一起去西藏画画。结果她丈夫一去就没有回来了,高原反应,一场不留意的咳嗽,却要了这一位年轻画家的性命。邵东背着他丈夫的骨灰盒回家,又遇上了父亲的骨灰盒,所以她情绪低迷,大有心灰意冷之意,才不管不顾地一个人住进朱家庄1号大院。丈夫、父亲的相继去世,令邵东超脱了生死,两个鲜活的生命瞬间都成了鬼,她还怕什么鬼呢?她说,画画也不必要去西藏,画我们的家园,画朱家庄就已经足够了。潘教授的夫人我的师母在若干年前已经去世了。邵东说,我现在就是一个孤儿,这朱家庄的确很适合我居住,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在朱家庄住下来,跟你一起看守朱家庄。其实我心里还在挣扎,我还想去广州工作,我不想一个人这么早留守在朱家庄,我是从农村 长大的,有机会留在广州,我为什么不去拼搏一把呢?为什么要留守朱家庄呢?

我问邵东,你愿意留守朱家庄吗?

她说,为什么不愿意呢?

我说,如果你愿意留守朱家庄的话,我把朱家庄交给你。

她说,那你呢?

我说,去广州。

她说,行。

就这样她成了朱家庄的另一个守门人。

因为潘教授意外去世,我的论文没有答辩,毕业证书还没拿到手,等我答辩完论文回到朱家庄的时候,朱家庄彻底改变了。朱家庄的生机来自于朱家庄上无数的鲜花。邵东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无数的鲜花,几乎把整个朱家庄都填满,她说,有钱没有办不成的事。转眼间,朱家庄就成了花的海洋,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变化会如此之大,原来喜欢冷色调阴暗的邵东转瞬间又把朱家庄打扮得花枝招展、生机盎然。她见我满是惊讶就说,朱家庄的房子我一点都没有破坏,房子还是老房子,只是在它四周种满了鲜花。我可不是为了朱家庄,而是为了我自己画画,我要画出在鲜花丛中的朱家庄。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或者《十面埋伏》里的自然风光。陷入四面鲜花的朱家庄色彩艳丽就如同张艺谋导演的电影,画面是那样的鲜艳而又那样的动人心魄。种了鲜花之后,邵东又整天沉迷在画鲜花丛中的朱家庄,在她笔下朱家庄一改阴暗沉重的基调而变成鲜活充满生机。我担心过了几天她又会把这些鲜花全部拔掉,然后只余下“黄土高原”,但我既然把朱家庄交给了她,她就是朱家庄的守门人,她就有权利或者说有义务或者说有责任把朱家庄做成她眼中的朱家庄。她整天沉迷在画画当中,于是两组色彩鲜明的朱家庄在她笔下呈现出来。后来她在广州办了一个大型画展,题目叫“冰火朱家庄”。这次画展影响很大。之后很多画画的老师学生就来到朱家庄写生,而且一住就是半月一月。因为邵东画了守护在朱家庄中的我,我成了一个小名人,这是后话。

父母知道邵东是潘教授的女儿之后喜上眉梢,母亲悄悄地对我说,你看这邵东浓眉大眼、胸大臀大,是生儿育女的好把手,又是你老师的女儿。母亲开始把邵东当成了自己家的儿媳妇,我没有告诉父母邵东已经结婚,而且丈夫去世不久,我知道邵东不可能嫁给我起码在短期之内,她是我的师姐,她还没有从丧夫丧父中走出来。而且我也不会在短期内接纳她,她与身材苗条亭亭玉立的李晓婷完全是两种风格。

冰冷如铁的朱家庄,鲜花怒放的朱家庄一时就传开了。这对我以后把朱家庄办成乡村旅游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邵东的任务就是画画,我的任务就陪她画画,父母的任务就是给我们操办伙食。我本来就是学建筑设计的,也有画画基础,所以我慢慢地也拿起了画笔,但我画的是水彩,我不喜欢油画;但我得承认邵东是我的老师。

有一天傍晚,邵东对我说,晚上你搬到东厢房来。我说,为什么?邵东说,你妈希望我成为她的儿媳妇,趁着现在我还把心思留在朱家庄,我想跟你们朱家生一儿半女,也许某一天我就会离开朱家庄,又漂泊在远方。我说,你不是说喜欢朱家庄吗?她说,我喜欢朱家庄,但我不必非要一辈子守着朱家庄。我说,我可不是这样想,如果你想给我们朱家留下一儿半女,那我们就明媒正娶去领结婚证。她说,反正你自己想,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你愿意来就来,不愿意就算了。我知道邵东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从她的画画就能看得出来,我担心某一天他就像梵高一样会疯狂。

邵东的确有着成熟女性的丰美。

那天夜里雨特别得大,春天有时候就是这样,时不时地下起瓢泼大雨,而且雷声也是惊天动地,闪电像张牙舞爪的金龙把1号院敞开式的厅堂撕裂,撕裂;而后又重新涂上黑色的外衣,而后又重新撕裂。我从东厢房出来坐在敞开式的厅堂上的那把太师椅上,邵东从东厢房里出来,往我脸上敷了一张面膜,而后坐在我的双腿之上,脸上同样敷着一张面膜,我双手箍着她的腰,我相信此刻如果有人看到肯定会吓出病来。这不是单纯的女鬼。而是一身双面鬼。我不知道坐了多久,反正是雨过了,闪电结束了。第二天,雨过天晴,太阳出来了,客厅里,天井下面全都是枯枝败叶。我把1号院收拾得干干净净。后来我们都住在东厢房,我告诉邵东说,我怕潘教授在那边看着我们。邵东说,让我爸看见了也好,他一定会高兴。我说,可是每天我总会想起潘教授。邵东说,可见你心中有他,如果你心中有他,也就说明你心中有我。

一月之后,邵东突然不辞而别。

如果说灵魂可以分割的话,李晓婷分走了我一半灵魂,邵东又夺走了另外一半,于是我只剩下了空壳。李晓婷凭借着她的美貌占据了我的心灵,邵东凭借着她独树一格、桀骜不驯站立在我的心中。她们凭借天资或者才智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又靠什么来吸引他人?一个没有社会经验,一个没有任何才华,一个没有任何资本又独自待在乡下的青年又怎么能够吸引他人?与其等待他人的施舍,不如自己奋起反击,这就是我当时最真实的心理活动。自怨自艾不如拼他一回。如果我就这样默默地守着朱家庄,我就会成为第二个朱疯子,而且随着时间地流逝,我的激情,我的奋斗,我的勇气都会消磨殆尽,而且朱家庄还有可能在我手中慢慢地衰败,以至消亡,若此我就是千古罪人。当命运把我跟朱家庄紧紧地拴在一起时,我就必须改变,如果要改变我的命运,就得改变朱家庄的命运。如何改变朱家庄的命运?朱疯子、潘教授、邵东已经给我指明了道路,只要我在这个道路上加上一把火,往前冲一冲就有可能看到明媚的阳光。鲁迅先生不是说,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邵东回到了广州的那所美术大学去了。我去广州一回,邵东说,你回去吧,你与朱家庄的命运紧密相连,朱家庄在你手中呀。她既然选择了离开,肯定有离开的理由。就像她说的,她像一朵漂泊的云,除了在这个山头,偶尔还出现在那个山头。她最成功的作品就是“冰火朱家庄”。

后来我经常会想起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我们端坐在厅堂上,脸上雪白如霜,长发如墨……


3


邵东走了之后,差不多把我的魂也勾走了,我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从李晓婷到邵东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我一直这样没有作为地看守着朱家庄,后面的路一定是没有前途的。我有两条路可走:要么离开朱家庄;要么把朱家庄盘活搞活,把朱家庄变成一个让人仰慕的地方,一旦我把朱家庄搞好了,可以把朱家庄交给别人,然后离开朱家庄;或者是我守着朱家庄,富贵地守着朱家庄。

如何盘活朱家庄?一是办成旅游景点,二是吸引美院的广大师生。但我觉得这还仅仅是小打小闹。要盘活朱家庄,眼睛就不能老是盯着朱家庄,而要把朱家庄四周一起盘活,把朱家庄跟四周的古建筑群落连成一片做大做强。当然这是一个大项目,凭我个人的能力根本无法做到。我开始寻找朱家庄的名人,当时影响最大、名声最响就是朱汉章。他已经是部级干 部了。

朱汉章早已离开朱家庄,他的下一代再下一代也都不在朱家庄,我要去北京找朱汉章,但我不认识他,而且他也从来不回到朱家庄,唯一的途径就得通过朱汉文的儿子朱 德红的介绍,朱 德红是一个把头埋在土里老实巴交的农民,我动员他陪我一起去北京,他说什么也不同意。后来才知道朱汉章给他交代过,是他家人的事情打电话,如果是庄里面的事情就不要找他。朱 德红不肯去。我只能吓唬他,我说,不是我要去北京,你想我一个大学生为什么要留在朱家庄?就是受了先人的托梦,你也知道我们朱家庄经常闹鬼,昨天晚上我梦见你爹。我说到这朱 德红脸色就变了,问我他爹说了什么,我说你爹开始什么也没说,因为我不认识你爹,他与朱疯子一块,朱疯子说他是朱汉文,我才知道是你爹。你爹后来终于说,现在该你家兴旺发达了,但得有一个贵人相助,这个贵人就是你的叔叔朱汉章。他将信将疑还是不肯北上,我说,所有的费用由我支付,也不一定非要你陪我北上,只要朱山单陪我去就行。

我就带着朱汉文的孙子朱山单也就是朱汉章的侄孙一起去了北京。我带去了我手写的朱家庄人物传记,朱家庄的众多照片,以及邵东的部分油画作品。朱汉章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他也产生出无限的感慨。我说,现在党 中 央把深圳,汕头,珠海跟厦门列为改革开放的试点城市,这些城市当中的农村又如何改革开放呢?我的想法是以朱家庄为中心联合朱家庄周围的老街区,配备一些田园风光,做成以朱家庄为中心周围十里八乡的乡村旅游项目。这就像泰山一样,我们去泰山不仅仅是为了登上泰山的玉皇顶,我们还可以看看周围。登的是泰山,受益的还有济宁。项目做成之后,游客有更多的时间留在我们朱家庄,留在我们的朱阙镇,留在我们的南州区。当然如果要把朱家庄之外的古建筑群落一起纳入,这是一个大项目,得有政策上大力扶持,所以我们就找您来了。

我原来以为他会大力支持的,没想到他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我带了一大封信的照片,他也只是简单的看了一眼就放下了。他当时还是一位没有退休的高级干 部,能够在家里接待我们已实属不易。后来我想我既然厚着脸皮来,总得带一些东西回去,说,您要么给一个墨宝让我带回家,您是朱家庄走出来的最有影响力的大人物,是我们朱家庄的骄傲。我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非常生气,关上了书房的门,让工作人员把我们请出去。我灰溜溜地出门,朱山单见叔公生气,就催我回乡。

我从北京回来之后,心情很是郁闷,又消沉了一阵子。

一天,朱家庄来了一位三十出头女人,要求住到朱家庄1号大院。我以为是邵东介绍来的。我问她说,你认识邵东?

她说,不认识。

我说,你是画画的?

她说,不是。

我说,那你怎么知道我们朱家庄?

她说,你先不管这一个,你想不想把朱家庄的房子租给我住一个月?

我说,不想。

她说,我可以给你不少的钱。

我说,再多钱我也不要。

她掏出一叠钱,放在桌子上,我母亲从来没见过这么厚的一叠钱,其实我也没见过,母亲眉开眼笑,把手伸向了钱。

我说,你知道朱家庄1号院的事情吗?

她说,知道一些。

我说,朱家庄经常闹鬼。

她笑着说,那鬼还不是人搞出来的吗?我想想也是,所谓朱家庄闹鬼是因为人心中有鬼。自从邵东走了之后,我又搬离了朱家庄1号院。但我还是经常会到东厢房,仿佛那里还有邵东留下来的气味。来人说她叫fū yǎn,不是敷衍了事的敷衍,而是大夫的夫。这个名字就有一些怪,后来才知道夫衍是她的笔名,她人也有一些怪,明明是一个女人却剪着一个男人的头发,但眉毛却画上了,嘴唇也画上了,她只带了一个箱子,连被褥都没有。母亲从家里整出一套被子与我一起给她送过去。她跟我们说声谢谢之后就不再理我,然后告诉我说以后就不要来了,让我母亲一日三餐给她送饭。别的时间就不要去打搅她。

我发现又来了一个不正常的人。夫衍的不正常还在后头,邵东来的时候,门总是开着;夫衍住到1号院之后,1号院的门总是关的,晚上也关着,白天也是关着。只有母亲一日三餐的时间她才开了门,但基本上也不让我母亲进院子。

一天这样过去了。

两天这样过去了。

三天还是这样。

第五天趁着送早餐的机会,我跟在母亲后面,我看见她脸色苍白,蓬头垢面与刚来时判若两人,我吓了一大跳,我担心她像潘教授一样。她看到我有些吃惊。我说我担心你的安全。然后说你不会想不开吧。她说什么想不开?我说你不会死在这1号院里吧。夫衍却喃喃说,你说的对,死在这1号院才对。然后就不再理我们,关上门。我暗暗担心她的安全,就像我担心邵东一样,她的安全我不能说没有一点责任,毕竟是住在我们朱家庄,而我又是朱家庄的看守人。

如果她有三长两短,我肯定有推卸不了的责任,我有些后悔,都怪母亲贪财,也怪自己没有引以为鉴,为什么同意让她住到1号院?如果我不同意就不用这样担心受怕。到了第十天,我见她还是那原来的样子,不但不化妆而且脸色也不好。我说你还是回去吧,朱家庄1号院阴气太浓,实在不适合你在这里居住,我把钱如数退给你,就当作你没来。她很生气说,凭什么赶我走,你既然收下了钱,就不能反悔。我说不是钱的问题,也不是反悔的问题,而是性命攸关的问题,万一你某一天在朱家庄1号院出了问题,追究起来我还是有责任。她说你放心,我给你写一个纸条,如果有什么意外,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她果然写了一个纸条给我,把我赶出了门,把大门关上。

我父亲担心夫衍是一个女贼,担心她在1号院里面查找宝物。大家都在传朱家庄有宝贝,而且的确也发现了宝贝,我父亲说她住到朱家1号院可能还是冲着宝贝来的。我想如果这样她一定是被利益冲昏了头,这就是利令智昏。我父亲一直坚信1号院还有宝贝,也许它就会深藏在1号院的某个角落里面。所以当夫衍住进1号院之后,我父亲就跟我商量,我们一定要盯着1号大院。我父亲说,我怀疑她来路不明、意图不明。我说,既然这样,我们就交给公安来处理。我父亲说不行,没有证据,既然人家是来寻宝的,我们是不是可以借助她的力量?所以她虽然住在1号院里面,我们见不到她,但她都在我们的监控之下。母亲以每天送饭为由,进入1号大院的门,我跟父亲躲在暗中观察。母亲给我们传来的消息是院子里面收拾得很干净。那女的态度也很温和,不像是一个飞贼。我说看到她在院子里面做什么了吗?像不像邵东一样在画画?母亲说没有,她连画画的工具都没有,就是偶尔站在天井上背着双手看着天气有时候就坐在厅堂上,我也只能站在门口跟她说几句话,她就把我送出家门,然后把门关上。我想既然不是来画画,又不是来寻宝,那她到底在1号院里面做什么呢?父亲对母亲说,你好好看一看她是不是带着挖宝工具,在1号院里面寻找,在我们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把宝贝抱走。在这种心理的趋势下,我们一家人一直把她当成是盗贼严加看守。在我父亲的影响下我也在心里暗暗嘲笑她,她不可能在1号院里发现宝贝,即使发现了什么宝贝,她也不可能把这些宝贝带走。后来我突然担心一个事情,那就是1号院里的雕梁画栋,她会不会冲着它来?雕梁画栋其实也是宝贝,邵东来的时候就画了很多雕梁画栋,她说这些古人画出来的东西,居然是这么生动、栩栩如生,想不到古代的一个工匠就能达到现在很多画家都画不出来的神韵。自从上一次那三个飞贼被公安抓走之后,来朱家庄行窃的人暂时没有了。他们也知道我把朱家庄看得紧,同时也怕公安,之前的三个还关着呢。再说朱家庄阴森恐怖,没有必要冒险了。

到了第二十天,1号大院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我们才知道夫衍真实身份,她居然是朱汉章的女儿,同时是一个剧作家。她是来给朱家庄写电影剧本的,原来我们去北京的时候,我把朱家庄的故事稿、照片都来不及取走,因为朱汉章生气,我们就灰溜溜地走了。朱汉章让她把这些东西处理掉,结果引起了她的兴趣,偷偷地来到朱家庄,她要看看真实的朱家庄,结果勾起她强烈的创作欲望,写一部反映朱家庄的电影剧本。真相大白之后。我们一家人就像对待贵客一样的对待她。她笑着说,如果我一来就说出我的真实身份,你们肯定就会像今天这样招待我,那我怎么还能够安静地体验朱家庄的生活呢?又怎么能够写出剧本?现在我的剧本已经写完了,过两天我就要回去了。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珠江电影制片厂拍摄了一部反映朱家庄革 命者的故事片《朱家大院》。在电影拍摄之前,夫衍还在朱家庄住了一段时间,她在改编《聊斋》,准备把《聊斋》搬上银幕,那段时间我就陪着她,那是一段很美好的时光,一段刻入灵魂的光阴。我的文学功底就是从那个时候打下的。电影公演之后,朱家庄就此成名,由古建筑成了名胜古迹,朱家庄由此走上了旅游之路。

夫衍说,她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见到惠风书院。

书院于1966年焚于大火成了废墟,继而湮没于时间的杂草丛中,惠风书院的源头可以追溯到清乾隆年间,先人给书院起这个名字就让书院成为读书人的一方净土;书院也从最初的私人书塾成了附近孩子上学的公共书院,1945年青年教师赵乐天在和风书院秘密成立地下党组织,还是学生的朱汉章加入地下党,当然不止朱汉章,还有其他学子通过惠风书院走上了革 命的道路。赵乐天带着朱汉章等人进入五桂山根据地,一年后朱汉章去了广州城育英学校当了教员,当然是表面,实际上是广州城工部的地下党宣传委员,直接受广州市委组织部部长季李领导。

夫衍说,她来到朱家庄之后,一直想象着书院的模样,但是很遗憾书院只剩下了一片杂草。虽然没有见到惠风书院,但毕竟看到了父亲的出生地。

夫衍离开时说,父亲还是很关心朱家庄的。他说,一切都得按规章制度来办,不能因为朱家庄是他的故乡就要特别政策,他还担心你们有一天会在朱家庄里修建他朱汉章故居之类的。

夫衍带来了朱汉章题写的“朱家庄”三个字。主要由于电影的影响,加上前年中央把深圳、珠海、汕头与福建的厦门作为改革开放的试点城市。改革开放,旅游 行业活跃起来。很快省里面就派了专家组到朱家庄以及朱家庄之外的村庄进行考察,之后就规划出了以朱家庄为首的乡村旅游的规划图。就这样把朱家庄之外的古街区,方圆十公里的地方全部纳入了景区范围。借着改革开放的东风朱家庄就走上了旅游的康庄大道。


4


朱承志说,把朱家庄方圆十公里的地方全部纳入了景区范围,这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也是让人头疼的事。规划容易,实施起来却很困难。这件事鲍健亚最有体会了。经朱承志介绍我认识了鲍健亚,鲍健亚现在是南州区政协资源环境和农业农村委员会主任,马上要退休了。朱承志则是前教文卫体和文史资料委员会主任。

以下内容是鲍健亚的谈话记录。

戴浩天区 长把任务交给了我们朱阙镇,镇里开了会议,为了完成方圆十公里景区建设工作,汪大众书 记、郝龙水镇长召开重要会议,郝镇长在会上特别强调这是政 治任务。有景点的村子好办,修缮、改造、重建;没有景点的村子想办法找出景点。总之这三个村子不管有没有景点,你们务必找出来,动用你们的大脑,特别是年轻人。

我跟杨七月是镇政府的工作人员,我是政府办秘书,她是林业站站长,参加工作时间都不长,任务自然就有我们的一份,同时还邀请了朱山单,请朱山单背后的意义不言而喻!朱山单被安排去朱家里村,朱家里村基本上姓朱,离朱家庄不过一里地,是个大村,人口多,村上现成的有朱家里村老街。杨七月自告奋勇去了葛亭村。我没得选,只能去南村,南村属于镇长说的,没有景点务必找出景点的村子。我们三个人领命而去,各村村 支 书、村 长配合我们工作。既然是政 治任务,谁都不敢掉以轻心。我们只能绞尽脑汁想办法。

接到任务后我与杨七月心情有些郁闷,葛亭村什么人文景点也没有,但有自然景点,满山的杜鹃花就是资源,但问题是接到任务时是夏天,花早凋谢了,她异想天开地说要开发山坡滑草项目,村 支 书张炎生组织村 干 部开会讨论,大家都同意,问题是资金,开发滑草项目除了草皮,还得有配套的设施,以一个九平方的木屋为例,投资得四百块钱;二十个木屋就得八千块钱,资金从何而来?虽然上面说可以拨款,但肯定是杯水车薪。杨七月算了收入,一个小木屋每天收入五块钱,要四千个客人才能收回成本,客源又是一个问题,谁会千里迢迢地跑到葛亭村玩这么一个单调的项目呢?第一次会议没有结果,杨七月有些沮丧。支 书张炎生劝杨七月说,办法总会有的。葛亭村处在两山之间的狭长地带,一条小溪在两山的峡谷中流过。溪北是水田,溪南是村子,村民的收入基本上还是依靠水稻田,水稻收成不是很好,为了增加收入,很早以前就有村民在水稻田里养鱼,等到秋天水稻收成了,鱼也肥了;往往是鱼的收入比水稻的收入还要多。张炎生支 书带杨七月来水稻田,水稻已经很高了,但还没有到扬花的时候,绿油油的。张炎生支 书脱鞋走进了稻田,摸到了一条鱼。杨七月说,田里怎么有鱼呀?张炎生支 书说,水田里鱼多着,是不是可以不怎么花钱开发一个项目?杨七月眼睛亮了。

杨七月高兴地回到村委会与我联系。我说你任务完成了,我还愁着呢。杨七月是一个热心的同志,她说我再上一个项目,我们两个村联手把南村与葛亭村的官道修复起来,还可以用上重漈瀑布。

杨七月说的重漈瀑布我也想过,但是重漈瀑布属于葛亭村的地盘。

杨七月说,现在我们是集体开发,还分什么彼此,如果你同意,我们就上报个集体项目。

我当然同意了,是求之不得呀。

杨七月说,瀑布边上还有一个破旧的亭子。不就可以增加历史的厚重感吗?朱家庄出名不都是因为老房子吗?

杨七月说到的官道正是郝镇长在会上说的从南村到葛亭村的官道,我们到现场看过,官道早已淹没在杂草灌木丛中。面对着这个虽然古老,但早已淹没在时间的长河之中,只留下微弱历史痕迹的官道,怎么开放?又摆在了我们面前。

杨七月说,看来得从村子里找出一两个留下痕迹的历史名人给官道增添些特色了。

我们一起找南村的蓝忠楼支 书,支 书告诉我,南村没有出现过什么名人,就是现在,村里也没出几个大学生,出名人的村子在朱家里村。古语曾这样说,南村好大厝,乌鸦飞不过,汤在鼎里滚,米在朱家村。意思是说南村房子再大,大至乌鸦都飞不过去,但南村还是穷村;锅里的水都烧开了,下锅的米却还在朱家里村,言外之意朱家里村才是富裕之村。朱家里村不仅富裕,还出了很多名人;明代的翰林学士朱游夫,清代的进士朱求盟,都是从朱家里村走出去的读书人,所说朱家里村的祠堂里还保留有朱求盟的真迹。近代最具影响力的当数“朱家里村暴动”,1947年夏天,朱家里村发生了武装暴动,暴动的目标就是消灭南州乡公所的民团,缴获民团枪支,并建立一支自己的游击队伍。暴动前中 共粤南省委领导亲临南村视察,听取暴动准备工作。暴动开展得很顺利,邹大山带领十个人攻入朱家里村村公所,抓捕并处决保长朱仁义;朱子华带领十五个人攻入南州乡公所抓捕并处决乡民代表李福禄和另外两个劣绅恶霸,收缴民团步枪三十余支和一批弹药。暴动成功了,朱家里村附近的农民和学生共三十多人参加游击队,队伍扩大到六十人;建立了南州游击支队,邹大山任队长,朱子华为副队长;但是仅一个月,邹大山遭遇国 民 党保安团的伏击,邹大山与警卫员牺牲,后来的事情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出卖队长邹大山的居然是副队长朱子华,朱子华由此接受上级调查,朱子华与上级派来的两个工作队成员走到葛亭村的 山坳被武装分子袭击,两个工作组的成员死难,朱子华从此下落不明。人家传说游击队可能是中了国 民 党保安团的反间计,也许队伍里有国 民 党保安团的奸细。朱家里村发生暴动后,朱子华家人全都跑到香港了。

解放后,邹大山被认定为革 命烈士,家里只有年迈的父母,不久便相继离世,房子也就倒塌了;朱子华还是没有下落,他是否有问题无从考证,村里的老人说朱子华处决的乡镇民代表李福禄是他母亲的堂兄,也就是他的堂舅舅,报仇的人就是他的堂表哥,堂表哥在省警察厅当警察,而且还是一个小头目。朱子华家的大宅子,解放后房子分给了村里的贫农,当时住了八户人家,楼下住四户,楼上住四户,住户都说这房子阴气太盛,不是这家有人生病就是那家有人摔伤,结果这些家庭相继搬离,现在只留下楼上的一家。

杨七月说,看来朱家里村开发旅游比我们有优势,怪不得镇长把它给了朱山单了。既然朱山单与我们捆绑在一起,他也不能见死不救呀,把他拉进来,三个村子一起搞,你们看怎么样?

蓝忠楼支 书说,虽然朱家里村有名人、革 命者,但他们留下的东西不多,唯一的就是朱子华的房子,但朱子华的身份难以确认,如果他是革 命烈士,问题就解决了;如果是告密者,他的房子无论如何也不可以开发成旅游点呀。

我觉得蓝忠楼支 书说得对。

杨七月说,朱子华的事是大事,我们向镇里反映,我们现在就去找朱家里村找朱山单与朱良杰支 书。

我和杨七月骑着自行车就到了朱家里村。朱良杰支 书在村委会,看到我们就说,小鲍,七月,你们像是小媳妇小夫婿回娘家。杨七月说,好呀,您家那就是我们的娘家了。朱良杰支 书告诉我们,朱山单去镇上了,一会儿就会回来。

我说,良杰支 书,我们可都没有吃过饭就来的呀。

朱良杰支 书说,吃饭没问题,可也不能白吃,你们得给我说说怎样才能完成上级交代的任务。

杨七月说,我们已经想好了,联合作战。

朱良杰支 书说,有你这话就行,等朱山单回来之后,我带你们去朱家饭馆吃饭。

所谓的朱家饭馆就是朱良杰支 书的家。朱山单回来后,我们说到了朱子华房子的事。朱山单说,我认为可以开发,下午我们就给镇里汇报,不过我们要先实地考察一下。朱山单虽然也是住在朱家里村,但也很久没去过朱子华的老房子了。

午饭后,朱良杰支 书陪我们一起去看朱子华的老房子。我们从左侧门进屋,扑面而来的是霉气、腐朽之气,走过阴暗的东西通道到了正厅,这是一座八扇的房子,农村的房子用“扇”来计算,一般的房子是两扇,家境好一些的是四扇,正中两扇之间较宽为正厅,扇与扇之间用木板隔为房间,左右靠墙的一扇与墙之间为南北通道。朱子华的房子是一般房子的两倍,可见当时的家境。朱良杰支 书从正堂石阶下,过通道,绕过影壁,打开大门,屋子亮堂一些。通道分开东西两个天井,两侧是抄手游廊,修有房间,影壁一片潮湿长满了青苔。我们转过后堂,后堂里居然是猪舍,两头大猪正在睡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臭味。

杨七月说,上楼吧。

二楼明亮很多,与一楼的结构一样,地板上铺上一层青砖,虽然有些缺损,但整体还是完整。正中厅堂外侧安有美人靠。正堂是接待嘉宾亲朋的,应摆有太师椅。杨七月说,这么大的房子那得住多少人呀。朱良杰支 书说,可惜朱子华把一家人弄得不知到了何方。

楼上的住户发现了我们,问我们做什么的。

朱山单突然说,房子我们要收回去了。住户说,为什么?朱山单说,你知道吗?你住的是烈士的房子,你敢住烈士的房子?你住烈士的房子就是对烈士抹黑,你不怕坐牢?限你三天之内搬家!这是一个重大的政 治任务,从中央到省里到市里,又到我们区里都下了文件,你不知道吗?住房有些懵了。朱山单说,你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住户见朱山单口气严肃、态度蛮横,不敢反对,只说,楼下的两只猪怎么办呢?朱山单说,卖掉!你们一家先搬到村委会,住一段时间再说,以后我们有钱了,我给你申请一笔钱,你自己修房子。我当时以为朱山单不过是给人家画个饼,没想到后来朱山单真的帮助这家人修了一个房子。朱山单后来影响力越来越大,跟他做事大胆、言而有信还是有很大的关系的。

出了朱子华的老房子,杨七月说,我们可以不在乎朱子华的身份,不在乎他是烈士还是告密者,只要朱家里村暴动是真的,他与邹大山建立起了一队革 命队伍是真的就行。

朱山单说,很有道理,这事就交给我,我们利用这老宅子修建“朱家里村暴动纪念馆”,只展示暴动的事实。

我担心地说,房子太大了,可能修缮起来也不是容易的事。

朱良杰支 书说,修缮是得花一些时间,只是修缮不知是不是妥当。

朱山单说,我不是说了吗?这事就交给我,你只管负责修缮,出了问题我负责。

杨七月说,我们先向上级反映反映,看上面的意见吧。

我们关上门返回村委会,达成“朱家里村、南村、葛亭村三村联合开发乡村旅游的建议”。规划了游客参观的路线:参观“朱家里村暴动纪念馆”,与清代进士朱求盟的故居(虽然故居待考证)然后沿朱求盟上京赶考的路线至南村,在南村寻觅朱求盟行走过的每一个石阶;在重漈亭休息,观看重漈瀑布,上葛亭村,休息之后参加水田捕鱼活动。

我们三人骑自行车到镇政府。郝镇长赞同把朱子华的老宅子修缮起来,但要向上级请示。

一周时间过去了,朱子华老屋楼上的住户已经搬走,但能不能把朱志华的房屋改造成朱家里暴动纪念馆还没有下文。

关键的时候朱山单站出来,他说,不要等上面批文了,我叔公说可以。郝镇长说,你联系过你叔公了?朱山单说,联系过了,他说修建“朱家里村暴动纪念馆”怎么不可以呢?其实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联系过朱汉章先生,或者有联系过但有没有与朱汉章老先生说实情?总之“朱家里村暴动纪念馆”项目启动了。接下来的工作就顺利开展了。

郝镇长高兴地说,山单,你为我们镇工作立了大功,我们先成立“朱家里村暴动纪念馆”。这样与朱家庄的老房子就很好地搭配起来了,修缮的费用上面会拨款的,但村里也得动用自己的力量。

朱家里村开始对朱子华的旧宅子进行清理,更换屋顶腐朽的椽子、横梁,修补破碎的瓦片,清除梁上的蛛网灰尘,打扫地上的旧尘,清除房间里腐败的木板。用自来水清洗一楼的厅堂、房间、梁柱;妇女们用丝瓜囊做抹布对门窗进行了细细地清洗,原来黑色的木板现出了木材暗黄的本色。

旧宅子的墙体由两部分组成,离地一米高是石头,以上是夯土,朱良杰支 书派人用水泥勾画了石头的缝隙,用石灰修补土墙,电工给老房子重新布过电线,每个房间都安上电灯,厅堂挂上三对红灯笼,大门修补之后用暗红的油漆油过。区里派人修复了墙上与影壁的陈年壁画。一周之后,原来阴暗的旧宅子明亮了。

半个月时间,老房子焕然一新,房子前面整理出一个大坪,大门上挂起了灯笼,门右侧挂上“朱家里村暴动纪念馆”的牌子,朱良杰支 书找来了鸟铳、砍柴刀、蓑衣、斗笠,然后把它们摆在屋子里。正堂两侧四个板块,一是暴动的经过,二是南州游击支队成立,三是两位 领 导 人的简介,四是暴动的影响;只是暂时没有照片。我们感觉有点草率,但时间紧,以后再慢慢想办法吧。


5


朱家里村修缮了朱子华老屋,又着手修缮朱家里老街,工作开始得如火如荼,我负责的南村就显得落后了,镇里把任务做了分工,南村到葛亭村有十里官道,我负责整修从南村到重漈亭约六里的古道,杨七月负责重漈亭以上。古道几乎是重新开路,但上面的拨款几乎都投到朱家里村了,我与杨七月只得到零头,我与蓝忠楼支 书商量后开了一次村民大会,会上我把建设乡村旅游的意义给村民说了,村民都很支持。

我说,修建官道,我们采用承包制与个人入股制度;什么叫入股呢?比如说官道设定为一千个股份,你们每人每天算一个股份;我们在村口的官道入口处搭建起一排简易小棚,比如说一个木棚一年的租金是一百个股份,你们修整官道积累了一百个股份,就可以使用一年,木棚里可以卖吃的喝的,卖煮好的玉米、番薯,一个一毛钱,一天卖十个就可以有一块钱的收入,又不辛苦,你们想想是不是很好?

有妇女就问了,我们妇女一天算多少股份呢?

我说,为了提高工作效率,采用包干制,我与支 书实地看过,十里官道划分为十段,每段一百个股份,你们可以先看标段。我把已经画好的图展示出来,说,大家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承包某段的官道。为了公平,我们捉阄。

村民热闹起来了。

我说,我们准备在官道入口搭建十个棚子,在重漈亭修两个棚子,每个棚子要求五十个股份。村民们搞不明白股份,但明白修整一里的石阶就可分到一个棚子,然后可以在棚子里卖东西。

于是他们纷纷表示,明白了,捉阄!

村民们自觉地组合成一个小组,基本上是以家族为单位,每个小组人数不一,但都选出一个组长,由组长捉阄,场面热闹但也乱哄哄的。捉阄之后,我说,修路是要修成绿道,有树就得保留,特别是老树,只除去杂草、荆棘、低矮的灌木,石阶要露出来。

村民说,如果路当中有树是不是也不用砍?

我说,不用砍,就留着。

他们表示说,明白了。然后就散会。

村民们的干劲比我想象得高,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出工了,夏天天亮得早,五点半整条官道都是干活的人,割草,挖土,修石阶;这场景让我热血沸腾,我自掏腰包,与馒头店老板一起给村民们送馒头,村民们感动地说,修路就是我们村里的事,怎么能让鲍干事请客呢?

修路的速度非常快,五天时间官道的模样就出来了,村口的木棚也有了框架,估计再有四五天就可以上青瓦了。

朱家里村完成“朱家里村暴动纪念馆”的工程,我们南村也完成了官道的清理工作,整条官道干净有生机,一段是在树林中,一段在竹林当中,一段完全暴露在太阳底下。接近重漈时是一片的青棡林,走在其中闻其声却不见其形,猛然一抬头瀑布就在眼前。两个重叠的瀑布高达百米,第一道瀑布跌落下来,撞到山崖的石头上飞溅起来后落入更高的石崖,其声如雷鸣一般十分壮观。

解放前,“挑回头”的把大豆番薯米挑到城里,换回食盐布匹,去的时候挑一百多斤,回头时还是挑一百多斤,去时两天,回来也是两天,刮风下雨都在路上。官道修了许多歇脚的亭子,最难走的一段就是重漈岭。路陡、坡长,挑回头的在下重漈亭歇了之后,就一口气上重漈岭。重漈亭原来有两个,一个叫下重漈亭,也就现在还保留的;另一个叫上重漈亭,在重漈岭上头,亭子已经没了。

我在重漈瀑布,碰上杨七月,她站在下重漈亭,从下重漈亭到上重漈亭这一里是葛亭村负责整修的,路已经修好,杨七月不安的是这段陡直的路,如果旁边没有护栏,游客来了是有危险的,前面的一个不小心跌倒,就是连锁反应。

我说,以前挑回头的都能上去,旅游的空手怎么上不去?杨七月说,说你不懂吧,我担心的不全是安全,如果游客到了这里望而止步,我们村的项目就完了。我说,完不了,你知道这条官道叫什么吗?杨七月说,不知道。我说,这条官道叫翰林道。杨七月说,翰林道?我又问,这岭叫什么岭?杨七月说,翰林岭呗。我说,错了,叫进士岭,前有翰林道,后有进士岭。

杨七月说,看不出你还真能想,把朱家里村的两位先贤都拉到官道上了;那你说,这防护栏怎么处理。我说,其实不用建护栏,想象一下当年朱进士在此休息之后怎么上岭?杨七月说,还不是走上去呗。我说,再想。杨七月说,再想也是走上去。我说,告诉你吧,是仆人或者书童扶他上去的。杨七月说,骗人吧。我说,怎么说是骗人呢?这叫宣传。杨七月说,后来呢?我说,他们上了进士岭,而后朱进士博得功名。你说来到这里的学生是不是要走走进士岭呢?杨七月说,应该。我说,如果走不上去怎么办呢?请一个仆人或者书童;年纪大的上不了,怎么办呢?请仆人或者书童;女同志上不去怎么办?杨七月乐了。我们异口同声地喊,请仆人或者书童。杨七月说,这仆人或者书童哪来呀?我说,我在这里还准备建两个棚子,这样不就有了仆人或者书童吗?他们在棚子里卖东西,兼职做仆人或者书童,陪一趟一两块钱不是问题。杨七月忍不住问,你们修棚子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呀?我说,我们不花钱,我们用股份制。

杨七月如梦方醒。

我们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杨七月说,现在请鲍干事上进士岭指导工作呗。我说,仆人或者书童何在?杨七月说,美着你,上!

杨七月说,春天,在进士岭可以看到漫山的杜鹃花了。

我说,你来首歌吧。

杨七月说,我唱个《映山红》。

我们到了上重漈亭遗址。

杨七月说,我们是不是可以重修上重漈亭?我说,完全可以重修。杨七月说,说说一下你的股份制吧。我却不接杨七月的话,自言自语道,这个亭应该叫“róng  guī亭”,一者是朱进士荣归故里,在此歇息;一者重漈瀑布其声如雷其势如龙,瀑下石头其色如龟,只是题名“龙龟”还是“荣归”呢?

杨七月一听明白说,“龙龟”好!把“荣归”藏匿到“龙龟”之后意味深长,且“龙龟”象形。

我说,有了“龙龟”亭,游客就可以从葛亭村沿进士道返回了,这叫“荣归故里”,他们一定想图这个吉利。葛亭村在此修建“龙龟”亭也用股份制了,修建之后,他们有三年或者五年的经营权。

杨七月突然认真地看了看我。我说,我脸上有什么吗?

杨七月说,有呀。

我说,什么呀?

杨七月说,汗呀!然后她就乐了,递给我手帕。

夏天的葛亭村完完全全融在绿色当中,五六十座土墙黑瓦的房子很随意地落在山坡下水稻田边;杨七月住在村委会里。

在村委会住的只有杨七月。

杨七月说,鲍干事,请到厨房洗洗脸吧!然后你到村委办歇歇,我给你做饭。

虽然说葛亭村清凉,但夏天毕竟是夏天,我身上的短袖后背已经湿透了。

杨七月笑着说,很遗憾,我这里没有男同胞的衣服,你不介意的话,光膀子也行。

我在村里办公室坐了十几分钟,估计杨七月也洗漱完了,就回到厨房,杨七月换下了长衣长裤,换上一身绿色的短裙。未干的头发湿湿地披在她肩上,那叫楚楚动人,她正在淘米。

我说,我洗菜吧。

杨七月说,忘了买菜了,到支 书的水稻田里捉几条鱼来。

我说,你穿这绿色的裙子是最好的迷彩服,支 书见了也发现不了。

杨七月说,我告诉你支 书的水稻田在哪儿,你去捉几条鱼回来,如果弄错了水田,被逮住了,你就乖乖认罚吧!

杨七月站在走廊上指着溪对面的水稻田告诉我那就是张支 书的。

我下楼,穿过田间的小道下到溪里,准备过溪,看到一位六十多岁的大爷在溪里洗青菜。我说,大爷,在洗菜哪。老人抬头看了看我说,你是谁家的孩子?我说,我是来走亲戚的。老人说,哪家的亲戚呀?我没想到老人会这样问,就说,杨干事的。

老人“哦”地一声,说,明白了。我说,大爷,你明白什么呀?老人笑着说,你是她家男人。

我笑了,坐到老人身边,递给老人一支烟。

老人给了我一大把青菜。


6


朱汉章先生回乡视察朱家庄方圆十公里旅游项目,对我们三个村的项目都很满意。称赞我们是花小钱办起了大旅游。南村的项目受到一致好评,认为是融古今为一体,化旅游与文化为一身,因为在翰林道入口的小广场设置了牌子,内容是这样:

翰林道十里又余,其名源于翰林学士朱游夫。游夫,字旅之,南州人。嘉靖二年进士,授仁寿知县。十一年八月,彗星见东井,芒长丈余。游夫引占书言:“彗星晨见东方,君臣争明。彗孛出井,奸臣在侧。大擎士张孚敬专横,致奸星示异,亟宜罢黜。” 孚敬奏游夫挟私。帝已疑孚敬,而疏皆报阅。给事中秦繁疏再入,孚敬竟能去。后,孚敬覆起柄政,游夫竟坐不谨削籍。隆廉初,诏起废籍。以年老即家拜太常少卿,致仕,卒。赠翰林学士。

这就是古,就是文化。

朱汉章先生视察当日,翰林道一里设置石墩石条;两里修一长亭、放置长凳;道旁凡大石之处必勒石刻字,或诗或联,“晴光引我向溪东,料想春来花事浓,三十余年沧海日,风光尚与旧时同”。——清﹒朱求盟;“步入松竹境,山花伴水行,白鹄飞尽处,空谷有余音”。——宋﹒周士隐;“若得闲无事,长来寄此生”。——唐﹒张乔。

重漈瀑布小广场也立两个牌子,白底蓝字。

其一为“进士朱求盟”。

朱求盟,字金石,南州朱家里人,嘉庆十三年进士。知富阳,公廉恤民,莅官临民,蔼然有仁政。入为礼部主事,善评品人才,好奖掖后进,丁父艰。道光六年起故官。与大学士高拱不合,移疾归。缮浙西书院,讲王畿之学,后进多归之。诗文亦工。

其一为“重漈”。

重漈,顾名思义,重叠之瀑布也,上漈五十余丈,下漈八十余丈,二漈重叠,其声如雷,其势如虹;漈下有亭,曰望漈亭;漈上亦有亭,曰龙龟亭,因漈水如龙,石色如龟,故名。且含朱金石进士荣归故里之意。宋李子行诗云,“天生瀑布寒,登岭半阶难;身在白云处,猿声入寸肠”。

望漈亭边修两个木棚子,设置一百米长条凳休息区,瀑边石上亦有众多诗句或对子;“重漈亭前望瀑流,冯夷剪碎白云游”“重漈瀑长老,青云梯后生”等等。

省、市、区领导陪同朱汉章先生到了望漈亭。杨七月借机向领导们求取墨宝。于是望漈亭里有了一片墨香,朱汉章先生留下“翰林道上瀚墨飘香,进士岭上进路不难”;副省 长题字是“溪流一曲尽,山路九峰长”;旅游局汪昆副局 长的题字是“冯夷剪碎澄溪练,柳絮梅花处处春”;区委郭小海书 记的题字是“烟色松下深,水流山下急”;现在这些墨宝都收藏在南州区档案馆里。

遗憾的是朱汉章先生没有上进士岭,葛亭村没去成,杨七月遗憾了很久。但后来乡村旅游火起来了,她也就不遗憾了,我们在很短的时间内促成了十公里乡村旅游景区。后来朱山单说,我叔公是这样说,就一个朱家庄怎么办旅游呀?起码也得有十里八里的范围。传到下面就变成了把方圆十公里变成旅游区。我们当时就奇怪,怎么把我们这些什么资源也没有的村子纳入景区?我们从心里感谢朱汉章先生身边的工作人员,正是他们的“失误”才让我们这三个村庄先吃上了旅游的饭,也因为这一个旅游项目,上级有关部门对朱子华陈年旧案进行深入调查。半年之后带出结论:朱子华是一位忠诚的革 命战士,追认其为革 命烈士。

后来乡村旅游中出了一些小问题,我有责任,就是一开始办起的股份制,我把小木棚承包给了村民,没有进行监督管理,后来先从这里开始出现了欺骗敲诈旅客的行为,这是后话了。

采访完鲍健亚已经是傍晚,鲍健亚请我到他家吃饭。他说,朱承志也就鳏寡孤独一人,晚上你们一起来,我让杨七月炒几样菜,喝点酒,我相信你也想见一见杨七月。鲍健亚的话说到我心坎上,我当然想见一见杨七月。

在包家,鲍健亚跟朱承志觥筹交错,喝得脸红耳赤、不亦乐乎。杨七月已经退休,我请杨七月谈一谈那一段时光,杨七月爽快地答应了。

下面的内容是杨七月的谈话记录。

朱汉章先生视察南州区之后,我们朱家庄旅游火了起来,到我们这里旅游的人很多。我们修建的游览路线还是很好,有古建筑,有红色基地,有自然风光。南州区的领导觉得开办旅游观光是对南州经济很好的补充。郝镇长脸上都开了花,他说,既然旅游能取得这么好的经济效益,我们干脆就做旅游,把第三产业做大做强。接下来的两年时间,南州区包括我们朱阙镇都在大力发展乡村旅游产业。我们年轻气盛,完全沉醉在成功的喜悦当中。朱家庄旅游持续火爆,我们三个人也就成了有功之臣。之后我跟鲍健亚、朱山单又参与了另外项目的推进工作。朱山单在金村,鲍健亚在贵村,我是小负责人,金、贵两村相隔不远。金村什么也没有,唯一的支柱产业就是竹编工艺。朱山单把目光投向竹编工艺。贵村也是什么都没有,但贵村自然条件、自然风光比金村好。

镇里经过认真考察慎重决定把金、贵两村列入旅游开发村,两个村瞬间沸腾了,仿佛村里马上就成了旅游集市,就可以坐着大把大把地数钱,我们三人刚到金村,就受到热烈欢迎,村民自觉地组成队伍夹道欢迎,我们从没有受过如此礼遇,弄得我与鲍健亚惴惴不安,也就更坚定了我们的决心,朱山单倒是脸色不变、镇静自若。我们召开了金村村民大会,二千多户近一万的村民几乎全都到场了,朱山单手持高音喇叭说,我们村为什么叫金村?不是因为你们全村百分九十的人都姓金,而是因为我们村子即将成为金窟、银窟,你们每个人都成为有钱人,非常有钱的人。于是会场就响起了“哗啦啦”的掌声。朱山单接着说,那么钱从哪里来?从旅游中来,从游客的口袋里出来。只要游客来到我们金村,我保证我们会掏空他们的口袋,保证填满你们每个人的裤兜,直到你们每个人赚得盆满钵满!他的话又引来全村热烈的掌声。我还真小看了朱山单,他虽然只有初中文化,但讲话却极具鼓动性。他又说,眼前的问题是如何吸引游客来我们金村,我们金村的特色是竹编工艺,所以现在我们就要打造竹编工艺,怎么打造呢?我的想法是打造竹编工艺一条街,就像打造朱家里村的古街一般,但是我们打造的又不太一样,我们要把我们的竹编工艺一条街道统一规划、统一布局、统一安排,总之一切都得统一。工艺一条街定位在贯穿我们金村主街道的金大道,金大道两边的房子是土墙的用石灰粉刷,是木板的用刷子擦洗。每家每户临街的门户统一改成大门,大门上方统一安装红色竹灯笼,每家每户都是经营者,每家里面放的商品一致,竹席,竹枕头、竹笔筒、竹花篮等等。白天全天经营,保证一条街生意火红;晚上电灯全开,保证灯火辉煌。朱山单说到这又引来了掌声,但也有人不满意地说,我们住在小巷里不是什么也没得到吗?朱山单说,我们当然要保证小巷村民利益,我们把小巷打扫干净,同样可以开店,打造曲折幽深的味道,让旅游人去寻味古巷。朱山单的话又次引发掌声,鲍健亚有些不满了,说,那我们贵村怎么办?我们原来商量好了,贵村就是打造小巷寻味的,现在却被你抛给了金村。朱山单不理会,继续他高度鼓动性的讲话。

朱山单给金村描绘出美好蓝图,村民也是热血沸腾,夜以继日地加班加点来制作各种竹编工艺,男女老少白天晚上前往竹编工艺厂,整个村是热火朝天、灯火辉煌。朱山单把整个金村鼓动起来了,金村村民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身到金村的旅游建设中来。仅仅一个月时间金村就在朱山单的指挥下,村容村貌彻底改观,白天,村道干净整洁,街道两侧白墙老房子挂着一个又一个的红灯笼,一派喜庆;晚上电灯全开,流光溢彩,一片辉煌。亮堂堂的店铺,整整齐齐摆放的竹编工艺品,统一着装的男男女女老老少的经营者;喜欢窝在家里的老村民们都走了出来,他们谈笑风生、喜笑颜开、逢人就说恭喜发财地走过熟悉又陌生的街道……

金村等待着,等待开门迎客。

贵村主要是由鲍健亚负责。之前我们三人商量过,金村有喧闹,贵村有安静;金村搞得是热烈,贵村搞得是平淡,一动一静就相应成趣,互为补充,又各有优势。

我们为什么要把贵村做得安静,我要先给你介绍一下贵村。

贵村原来叫桂村,五行当中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桂属木为金所克,不利,于是就改“桂”为“贵”。民间说,金村多钱财,贵村出贵人,贵人多,桂花才多,不论是主街道还小巷都有百年老桂树。花开的时候,全村都浸泡在桂香当中,老一辈把桂花收集起来淘洗干净晾干用蜂蜜腌制制作桂花蜜或用桂花糯米粉糖制作桂花糕,村上有桂花糕店;有三、五户养蜂人家,有一条水量充沛穿村而的溪流,溪流之上是一座年代久远的石拱桥,石桥的缝隙中长满了蕨类植物。鲍健亚说,石桥倒影在水中,构成了一个完美无缺的十五月亮,而我就站在月亮之上,这给了他灵感,何不在石桥边录一首诗?内容就是:“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着别人的梦。”

石桥两头的溪岸由石头砌成,向上游蜿蜒而去,同样布满了蕨类植物与苔藓,溪崖的石缝当中,生长着排列整齐的桂花树,株株斜飞于溪水之上,仿佛是溪崖伸出千手想从水中捞出浪花来,又仿佛是飞身拥抱对岸的兄弟姐妹。后来了解到,五十年前一场百年不遇的咆哮的山洪把两岸的桂花树齐刷刷地冲倒。洪水过后,村民随手用石头压住桂花树,结果留下了一道曼妙的风景。受到石拱桥的启发,我们就决定在岸边石头刻下李清照的《鹧鸪天·桂花》“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缘溪岸走了一里,桂花树从溪崖上消失,我说,这两岸的桂花就是再美不过的风景,让我想起了《桃花源记》,“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鲍健亚说,你说的对,改动一下,“缘溪行,忽逢桂花林,夹岸数百丈,中无杂树,唯有桂花”。我说,有诗为证,“枝生无限月,花满自然秋。侠客条为马,仙人叶作舟”。鲍健亚说,杰作。我说,唐人李峤的。鲍健亚说,七月,你看。我回头望去,一排整齐的桂花树梢上带着夕阳,似乎就是桂花开出的花,极为曼妙。

夕阳下山,贵村融入淡淡的氤氲之中,我们往村中的小巷走去,只容三人并行青石板铺的小巷有很多岔道,岔道口就会有一株两株的桂花树;两边的墙体因小巷窄小而格外高耸,鲍健亚说,这里可以是戴望舒的《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在桂树的河岸修建栈道、观花亭、赏诗台、风雨长廊,把小巷合理规划,曲径通幽,两侧墙体刷白,安上电灯,一到晚上,一条长龙便蜿蜒曲折在诗意的贵村。

农历八月十五,是我们金、贵两村旅游节揭幕的日子,因为有前期宣传,有旅游团配合,旅游节当天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人声鼎沸、熙熙攘攘。金村靠卖竹编工艺人人赚钱,贵村靠出售桂花糕、桂花油、农产品也填满了钱包。最红火的是赏诗台互动项目,游客在赏诗台上留下自己的诗作或者推荐他人的诗歌,我们每月评选一首刻在石头上,现在到贵村还能看到很多刻诗的名头。

我们又一次获得成功,把金、贵两村带上旅游的康庄之路。

我们三个人高兴地飘飘然忘乎所以,认定从此凭着旅游就能够把我们朱阙镇,甚至把我们南州区带上了旅游发家致富的康庄大道。

后来这两个村的旅游慢慢地萧条下来,原因有很多,比如旅游目的地越来越多,项目越来越丰富;比如原来竹编工艺都在金村,后来有竹林优势的村庄也开始打造竹编工艺品,竞争越来越激烈,金村的竹编工艺品慢慢地没有优势了,经营者动起歪心思,游客就不买账了,金村的游客少了,桂村的游客也跟着少了,这就是连锁反应,金、贵两村本来就是唇齿相依,后来的路越来越难走了。但金、贵两村的乡村旅游的确火爆了几年,有我们的功劳,更是时代赋予的。

我说:“你们两人谈得的都是工作,谈谈你们的爱情吧?”

杨七月说:“我们是在工作中建立起情感的,但还要接受父母的考察,不像我女儿事先一点风声也没有,直接把男朋友带回家。”

我说:“现在的年轻人更超前,连父母都不同见,就直接领证了。”

杨七月说:“时代在发展。你有兴趣听听我是如何把鲍健亚回家,过我妈这一‘关’的吗?”

我说:“太好了。希望我的采访有甜美的爱情。”

杨七月说:“中秋晚会后,我没有回镇政府,而是直接回家,我爸杨国安是南州中学的数学老师,我妈是南州医院的儿科医生;我一直住在学校,高中的班主任就是我爸,从小学开始,我就一直担任班长,高一时我还担任班长,高二时我爸让我担任生活委员,降职了;生活委员不是一个好干的活,要安排同学们做卫生,管班级的开门、关门等等。我说我不干,我爸说,生活委员比班长难当吧,干不了吧。我说,谁说干不了?我虽然知道我爸是激将法,但我还是干了一年的生活委员,而且做得非常好。高考时,我考了高二一学年来最差的一次,虽然比大学录取线高了二十分,但在全班四十二名同学中是十九名;我妈就抱怨我爸说,别人的孩子教得那么好,自己的孩子却教成这样。我爸说,文科出现这样的现象纯属正常;女儿的成绩已经很理想了,而且组织管理能力很强。我妈坚持要我复读一年。我死活不同意,我说,我不想复读。我选择了农业大学,母亲很生气。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南州区林业局,我自愿到朱阙镇当林业站站长。

“乡下工作两年,林业站的工作没什么成效,但乡村旅游项目开发得很好,我与鲍健亚在工作中也建立起了感情。但带他回家见父母还是有些担心,鲍健亚的家庭条件比较差。我首先征求我爸的意见,我对我爸说,爸,你还记得鲍健亚吗?我爸说,当然记得了,我虽然不是他的班主任,却是他的数学老师,那孩子很聪明;他现在哪儿工作?我说,也在朱阙镇。我爸说,毕业后都没见过他了。我说,他来过南州中学,只是没好意思来看你。我爸说,这孩子,还这么腼腆。我说,过几天,我带他来拜见你。我爸说,你这话有什么特殊含义吗?我说,有吗?您的学生来看你,您觉得有什么特别含义吗?我爸说,我看八成有,你的眼睛告诉我。我说,老教师就是老教师,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我爸说,我是不是还得备备课呀?我说,你同意了?那你就备一下我妈的课呗。我爸说,你担心你妈?我说,你不担心吗?我爸说,也是,你妈这关不好过,不过你长大了,很多事你可以自己做主,只要你认可,爸爸全力支持。我说,那下周我带他回来?我高兴地趴在我爸的背上,说,爸,是不是很久没背我了。我爸说,你小的时候爱生病,去医院回来后,你懒,每次都让我背你上六楼。现在你比我还高。我身高一米七五,主要是继承了我妈的。穿上高跟鞋的确比我爸要高,在我们家里我妈的地位与她身高成正比。我还是有点担心我妈,叮嘱我爸说,就说是学生来看他。

“周五,我爸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妈在家。于是鲍健亚就给我爸打电话,说周末来看老师,不知方便不方便。我爸说,周末不上课,方便,方便。

“周六,我与鲍健亚一起回到南州中学,我妈还没下班,我们三人就一起喝茶聊天,鲍健亚有些拘束,在他慢慢放松的时候,我妈回来了,鲍健亚说,师母下班了?等我妈换好鞋之后,鲍健亚起身告辞,我妈挽留他一起吃饭,鲍健亚说,以后再来。然后走了。鲍健亚走了之后,我妈说,这孩子,买了这么多东西呀。我爸没说话,做晚饭去了。我说有事,先出去一下。后来我爸告诉我,饭桌上,我妈就问,你这个学生是做什么工作的?我爸说,在一个乡镇当秘书。我妈说,挺精神的。我爸说,你是不是又开始瞎操心了?我妈说,什么叫瞎操心?七月也不小了,又在乡下,你这学生就不错。问问他有没有女朋友吧。我爸说,不用问,有了。我妈说,挺好的小伙子。我爸说,你看上他了?我妈说,女儿的事你不操心,我能不操心吗?

“一周后,我给我妈打电话说,晚上回家吃饭,然后悄悄地对她说,妈,我带一个人回去。我妈说,谁呀?我说,你猜啦。我妈说,那我让你爸赶紧买菜去。

“晚上,我带鲍健亚进家门时,是我妈开的门,她看到鲍健亚时,愣了一下,说,你不是上次来的同学吗?我说,不是。我妈说,哦,认错了,很像。鲍健亚说,师母,没错,我就是杨老师的学生鲍健亚。我妈冲我说,死丫头,把你妈蒙在鼓里了。我说,妈,你不满意,我把他给退回去。我爸从厨房里出来,说,别都站在门口,快进来。

“我爸做的晚餐很丰盛,鲍健亚陪我爸喝点酒,我妈对准女婿很满意,悄悄地对我说,以后孩子得姓杨。我小声地说,鲍健亚有两个哥。”

离开鲍家时,朱承志喝了不少酒,他说:“鲍健亚、杨七月夫妇在共同的事业中建立起了深厚的情感,他们在收获工作成绩的同时也收获了甜蜜的爱情,这可能是现在很多年轻人无法体会到的。他们把全身心投入到了火热的工作当中也收获了火热的爱情,这大概属于那个时代的叫做志同道合的爱情吧。但我的人生就不一样了,被时代裹挟着不由自主地卷入了朱家庄的潮流,成了朱家村的守门人,后来朱家庄旅游火爆,我就沉浸在沾沾自喜当中,成了研究朱家庄的杂家,在文化、历史、绘画、建筑方面多少都有一些涉及。于是我再也舍不得离开朱家庄。后来朱家庄的旅游渐趋平淡,我的心境也逐渐平淡,想离开朱家庄的念头也逐渐消失,一眨眼就在朱家庄过上了大半辈子。可以说我的人生就是昙花一现,在最绚丽的时候绽放在朱家庄上了。”

他有点酒后吐真言的意味。


第二章 何天之衢


1


第一天的采访异常顺利,从朱承志到鲍健亚、杨七月夫妇。他们都给我敞开胸怀讲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前后在南州区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朱承志生命中的传奇,鲍健亚杨七月年轻人的勇于担当,我仿佛看到了那一场发生在南州区轰轰烈烈的乡村旅游开拓运动。本以为下面的采访会十分顺利,没想到当我要采访沈重的时却被告知沈重被调到了肇庆市了。几经周折,沈重答应在下一个周末接受我的采访,这中间有八天时间,我决定先到南州区各个乡镇走一走,看一看南州区的自然风光,这一周的时间我接触了很多人。但是为了读者阅读方便,我把写作顺序跟采访顺序做了调整。

沈重说,你们写小说的是不是要有悬念?我先给你讲讲南州区。

南州区下属有五个乡镇,旅游业在五个乡镇全面开花。开发最好的是朱家庄所在的朱阙镇。南州区的旅游发展到成为全市乃至广东省农村旅游的一面旗帜。朱家庄是肇基者,可以说没有朱家庄,南州区的旅游起码要晚十年甚至二十年。我们第一站就去朱阙镇,一路上按时尚的话说,就是春风骀荡,万物复苏,桃红柳绿,千里莺啼。春天嘛,本来就是这样,何况是南国的春天?更何况又是旅游业蒸蒸向上的朱阙镇呢?映入眼帘的朱阙镇是一片美丽、丰饶、生机勃勃的风景画,白墙黑瓦的古建筑散落在花红柳绿当中,有人在画中游的感觉,有中国水墨画的风味。所有这一切都印证了南州的旅游开发的确走上了快车道,路过一片金黄的油菜地,朱区让司机停车,全国从北到南,从东到西都能够看到油菜花,金黄的油菜花带给观赏者身心愉悦的同时又带来经济收益。旅游、经济双驾马车、双驱效益,所以一看到这块金色的海洋,我们忍不住也要走进其间,何况朱阙镇的油菜花长得好,还是沃野千里,从远到近,从近到远,仿佛这片金黄没有尽头,人处其中,仿佛置身金色的海洋,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味道。喜欢油菜花的除了我们还有花丛中的游客,他们在拍照留影,在花间流连。

朱区虽然也喜欢,但她的目标不在于此。过了油菜花基地,穿过一片农田时,眼前却是另一幅南国水墨春风图,草长莺飞,桃红柳绿,有房,有人,有耕牛。

我说,有点“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味道。

朱区说,是呀,当然不能是“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应该是现代化的农村别墅,别墅的周围就是个美丽的田园,坐在别墅里看花,跑在田野里面看花,看树,看春风,看太阳。

我们完全沉醉其中了。

到朱家庄要经过朱家里村的古街,这条古街中外合璧,中外合一,骑楼是南方特有的建筑,雕梁画栋是南方也是中国建筑的特色,但是装饰着的彩色玻璃壁画却又是外国的。看到这些仿佛看到百年前西洋传教士在南州留下来的痕迹。古街游人不多。就我而言,对古街的兴趣远没有对田野的兴趣浓厚。毕竟百年古街是经过修缮的,修缮之后留下现代的味道,很难达到古色古香,修旧如旧的水平。

我们正要离开的时候,听到一阵吵闹声,是一对游客夫妇与旅游商店服务员发生争执。一个标价1998元的黄杨木雕弥勒引起这对夫妇的注意,丈夫说太贵了,妻子说518元卖不卖?服务员说518元就518元。结果这对夫妇说不买了,服务员不让她们离开,说你出了价钱,怎么又可以不要呢?这样争执不意外,意外的是这对夫妻要离开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三个彪形大汉,把这对夫妻堵住了。最后这对夫妻以518元买下黄杨木雕弥勒。我注意到朱区的脸色变得严肃了。我对他们说,你们可以向工商部门反映。我的话让那对夫妻更加不满意,说,关你什么事!狗拿耗子。我说,你们怎么把好心当作驴肝肺呢?女的说,算了算了,就算是破财消灾,小地方的人就是刁,简直就是刁民。

这对夫妇嘟嘟囔囔地走了。

这一幕让我愉悦的心情多少打了折扣,想着离开,朱区却让我跟她进入店铺,店铺装修得高档,摆的物品也多,琳琅满目,黄杨木雕、玉石字画、金银首饰,南州旅游纪念品应有尽有。

朱区说,我想见一见你们的负责人。

可能是我们两个人穿着整洁,朱区又气度不凡。一位中年妇女说,我就是负责人。

我说,游客出了价钱按理当然要买,但不买也不能强迫,三个大个子堵住人家去路的做法是不对的。

中年妇女说,你是谁?

我说,我们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顾客至上,游客至上。

中年妇说,跟你有关系吗?狗拿耗子。

我说,我可以投诉你们。

中年妇女态度蛮横地说,你投诉我们?你投诉什么?你消费了吗?把他们赶出去。

那三个彪形大汉又出现了。

朱区很冷静地说,小沈,注意态度。她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我跟着她在商店里转。商店物品的标价高得离谱,特别是木雕、玉石。我们在玉手镯柜台前停了下来,服务员对朱区说,这个1988元的玉手镯很适合您,您要看看吗?我没有吭声,她问的是朱区。服务员又说,如果你想要的话可以打折。朱区说,打多少折?服务员说,您先试一试,如果合适,再出价;不合适的话,说了价钱也没用。

我们当然不会在这里花两千块钱买下不知是真是假的玉石。我对朱区说,姐,我们走吧。服务员却把手镯塞给朱区,我伸手去拦,还没碰上,手镯就掉落到地上碎成了三段。服务员惊叫了一声,一口咬定是我打碎了手镯。我说,该怎么处理?服务员说,现在是我问你该怎么办,手镯碎成了三段。朱区说,你说多少钱?服务员说,1980元。我说,不是说可以打折吗?服务员说,打99折。

这已经发展为敲诈了,我对朱区说,我们走。

三个大汉拦住了我们。

我相信只要我们摆明身份,估计她们态度会有180度的大转弯。我当然也可以拨打110,让警察来处理,但这样的后果是暴露了朱区的身份,耽误了我们的暗访。朱区看着我,我付了1960元买下这个支离破碎的手镯。之后离开商店。我敢断定这样的事在这家店里肯定不是发生一次两次了。

出了商店,一个中年妇女尾随我们而来,悄悄地问,你们刚才是不是被“黑”了?我说,什么叫“黑”了?中年妇女说,就是被敲诈了,这家店黑着。我说,你什么都知道?她说,我当然知道。我说,能具体说一说吗?中年妇女说,这里不太方便,去糖水店,我详细地告诉你们。在糖水店,她帮助点了三份糖水之后不见了。糖水都喝完了,还不见她,我恍然大悟,这中年妇女是一个“托”,连糖水店都用上“托”,让我大跌眼镜、瞠目结舌。朱区还是一如既往地冷静,她说,深刻地想一想为什么出现这种现象?

我跟朱区出了糖水店,正好看见那个中年妇女引着两个顾客直奔一家小食品店而去。

朱区说,问题不是出在这些人身上,而是出在旅游管理上。

一个人力车夫问我们要不要坐车。我说,要。人力车夫说,你们要去哪里?我说,人生地不熟,你觉得哪个地方好玩就带我们去哪里。人力车夫说,朱家庄吧,那里环境优美,服务态度周到。

这车夫估计又是一个“托”。

我说,去朱家庄要多少钱?人力车夫说,你们随便给吧。朱区说,随便可不行。人力车夫说,五块。

五块钱当然便宜,我琢磨着这车夫会不会在路上搞出什么名堂来。我曾被“宰”过,一部车把我们拉上车之后,到了某个地方说车坏了,叫了另外一部车来把我们拉走,我们上车后又得重新买票。这车夫是不是也在玩这一套呢?

上车后,人力车夫说,你们是不是被一个中年妇女带进了糖水店?我说,你都看到了?他说,没看到,但我想肯定是这样,一条挺好的古街,被这些人搞得乌烟瘴气。我说,没人管吗?人力车夫说,水深着呢,你们也不必知道那么多。到了这个地方,你们少说多看,少相信陌生人就平安;多说话多问路,相信他人就容易吃亏。我说,那我是相信你还是不相信你呢?人力车夫就不再讲话了。

到了朱家庄,车夫并没有多收我们钱。

我还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是不是朱家庄里的“托”?我们在售票口买了两张五块钱的门票。一个拿着小喇叭的小导游说,你们等等,我们有时间安排,一种是每二十分钟集合一批游客,一种是满了二十个人就一起进庄。等了十分钟也就来了五个人,小姑娘带着我们往庄里走,庄里十分安静,与外面的嘈杂对比鲜明。晴天、阳光、干净、明亮。仿佛从嘈杂纷扰的世界来到了世外桃源。

小导游说,十多年来朱家庄变化不大,除了草木比以前茂盛,老房子依旧站立在历史灿烂的天空中。唯一变化的是荷花池,修建起了九曲回廊,跟池中的亭子连接,如果是夏天来的话,亭亭的荷叶与怒放的荷花会让你神清气爽。

此时虽不见荷花,我却有神清气爽之感了。

小导游说,如果你们感兴趣的话,可以去体验小舟在护庄河上游荡的情景,不另收费的。我们表示不坐小舟。小导游就带着我们往前走,她说,当年的书塾也就是惠风书院焚于大火,后来朱承志先生就在上面修建起了一个仿古建筑,现在作为商品零售点,你们可以去参观一下。我们进入商店,商品品类也多,主要是农产品。在那里面我也看到了黄杨木雕弥勒,同样的大小,标价才158元,远远低于古街那家金碧辉煌的店铺。朱家庄没有给我们太多的惊喜,也没有给我们太多的失落,我觉得朱家庄就应该这样,就像我们到了任何一个古镇游玩。古镇就应该是这样停留在历史的长河里,既不惊喜也不失落。朱家庄就是这样平静地存在,给了我一种平和的感觉或者说让我身心愉悦。朱区没怎么说话。

我们在20号院前停了下来,朱区说,她父亲就出生在那里,在她童年的时候,她母亲就给她讲述朱家庄的种种轶事,在她心里播下朱家庄神奇的种子,一晃三十年了,种子成长为参天大树了。20号院跟别的院落没有区别,都是三进的院落,前后都有花园,花园里都种满了花草树木。

离开朱家庄,朱区问我对朱家庄的评价,我说,朱家庄才是旅游原来的样子,让游客来了,看看朱家庄的历史风貌,感受朱家庄的宁静与苍凉,或许在导游的讲述中理会某种历史变迁的无奈,品味一代又一代人是如何努力,写尽辉煌;而另一代又是如何在时间的流光中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朱区点点头。

下午,我们准备回黄源镇,顺道去了朱阙镇的金村,我就听说过金村的竹编工艺很有名。小车奔驰在朱阙镇的公路上,平坦而舒服。上一条岔路就能到竹编工艺村——金村。

小车在金村村口的停车场停下,停车场不小,但没有车,长满青草。

金大道两侧的店铺统一规划,门店统一装饰,挂红色的竹制灯笼,书“金村竹编”,在春天下午的阳光下也同样耀眼,但没有什么人。每家店铺都冷冷清清,或开门或半闭着门或干脆关门。

我们走进一家商铺,商铺里竹编工艺品一应俱全,花篮、凉席、笔筒等等摆放整齐;一位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趴在柜台里写作业。小姑娘看了我们一眼,扭头往后院喊,妈妈,有客人来买东西了。又低头写作业。店铺后面出来了一位三十出头的女人,她说,你们买什么?

朱区要了一个十分精巧的用清油油过得小花篮,随口问,生意怎样?女老板说,就你们买了一个。我说,为什么现在没人来了呢?不是说以前很红火吗?女老板却大发牢骚说,城里人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就为了买几样竹编工艺品?我笑着说,你的意思我俩是傻子喽。女老板发觉说错了,忙道歉。我说,看来你很有意见。女老板说,前几年还热闹,现在就快关门了。朱区说,你认为怎么做才好呢?女老板说,办一个生态旅游园更好,城里的人来这买鸡买鸭买青菜,比买这个竹篮子开心,还可以到奶娘庙烧烧香,拜拜奶娘。我说,这里有古庙?女老板说,奶娘庙,很灵验的,很远的人都来。我说,远吗?女老板说,你们想去烧香?我说,去烧一炷香,保佑你们这一带竹制品能够大卖特卖。女老板说,看你们是城里人,我这也没什么生意,带你们去。我姓杨,叫金桂,金村的金,桂花的桂,不是富贵的贵。我说,叫富贵的贵更好,车可以到吗?杨金桂说,可以,五六里路。

在杨金桂的指引下,小车往奶娘庙而去。

下了一个岔路口,小车被一条竹竿拦了下来,我说,怎么回事?杨金桂说,收过路费的,大车二十块,小车十块,交一下钱就可以过去了。我们还没下车,一个红头发、叼着香烟的小青年过来,手伸向司机说,十块。我说,谁规定的?红头发说,路是我们开的,快点,废什么话呢?我说,哪个文件规定这条公路要收费?拿出来我看看。红头发骂道,你他 妈 的谁呀?司机小李说,喂,你怎么骂人呢?你知道这车……

朱区拍拍司机的肩膀,对我说,给钱,不就十块钱吗?红头发收了钱,骂骂咧咧地走了,路边两个男的把竹竿举起来。

杨金桂说,这条路原来是沙土路,后来修成了水泥路,也不知道是谁出的钱,于是就有这班人就来收钱了。我说,交通局不管?杨金桂说,交通局来了,他们就躲起来,还有人放哨呢。肯定有靠山了。到了奶娘庙,你们准备烧什么香?朱区说,怎么个烧法?杨金桂说,奶娘庙里有卖烧高香的,很贵;我这里有熟人,便宜;有六十八块的,也有一百六十八的,贵点就是三百六十八,就看你们需要哪一种了。我说,我们就是来看一看。杨金桂说,来了嘛,还是要烧一炷香,不然来干什么?

奶娘庙就在公路边上,司机停了车,杨金桂先行下车,红墙黛瓦飞檐斗拱的道教建筑群落格外醒目。还没进道观,有人抱着香烛拦住说,进奶娘庙得烧香。我说,我们不烧香。正在拉扯当中,杨金桂抱着一堆香烛过来说,这个便宜,九十八元的。我看着朱区,她说,给钱。杨金桂很高兴,我却高兴不起来,这又是一个“托”呀。

我对寺庙、道观不感兴趣,朱区似乎很感兴趣,杨金桂很热情地给朱区带路。朱区说,小沈,你在外面等我。我就在道观门口等待她们,看到一本关于奶娘庙的书叫《奶娘传说》,书印得粗糙,但价格不低,六十元,我买了一本。

半个小时后,我们离开奶娘庙,又经过“收费站”。

我说,看一看半个小时能收多少钱。司机把车停在路边。我拿出相机准备时,来了一辆货车,司机说,一天要经过四趟,趟趟收钱,我等于白干了?红头发说,管你拉多少趟,管你赚多少钱,经过一次就是二十块钱。说着就用手里的木棍敲打着货车的车门。司机火了说,别敲!红头发说,我就敲,怎么样?司机说,就不交,你们又怎么样?说着就发动了汽车,冲着红头发说,滚开。司机加大了油门,红头发似乎有点怕了,后退了一步,货车冲了过去,把那根竹竿撞得歪到路边。

红头发等三个人一边咒骂一边去纠正那根竹竿,红头发看到我在拍照,冲过来,我没提防,相机一下子被他抢了过去。我说,你想干什么? 红头发说,拍什么拍?我说,拍照是我的自由。

红头发在气头上,朱区担心他情绪失控,语调不高却很严肃地说,把相机还给他。红头发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朱区,挺了挺脖子说,你谁呀?朱区说,你们的区 长朱南风。红头发一愣,还想说话。旁边的高个子说,快把相机还给他。

红头发把相机放到地上,而后三个人就一同跑了,杨金桂也悄悄地溜下车了。

我对朱区说,区 长就是不一样,把小鬼都吓跑了,比奶娘还管用。朱区说,你说,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小鬼?我说,我刚才在奶娘庙外买了一本《奶娘传说》,倒是得到一点启发,书中说奶娘从闾山学法归来之后,准备除掉南州山鬼,南州山鬼跪地求饶,奶娘生性慈悲放了他,结果山鬼勾结水鬼趁奶娘有身孕之机,大兴河水,要水没南州;眼见洪水淹没南州城,奶娘顾不上自己,把肚子里的孩子脱胎至于体外,置于家中,只身踩一草席踏浪而行,把长坑水鬼踩于水下,阻止溪水上涨;山鬼见水鬼没有得逞,又生一计,跑到奶娘家里偷吃了奶娘胎儿,奶娘顿感心疼,怒斩水鬼、山鬼,自己也因体力不支而死。所以除恶务尽。朱区说,有了朗朗乾坤小鬼自然就没有了。我一时语塞,这就是为什么人家是区 长,而我只能是秘书。

《奶娘传说》说:

奶娘庙,在县治北四十里之小发村。神姓刘,家世巫觋,父华,母藤氏。生于宋景德年间,神异通幻,嫁陈杞,孕数月,会大旱脱胎往祈雨,果如注,因秘泄,遂以产终。诀云:‘吾死后不救世人产难,不神也!’卒年二十有四。自后灵迹显著。奶娘的祖庙建于宋朝,几经毁弃,又屡屡重修。

沈重说:“我的第一个故事讲完,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有悬念,我一直以为朱区是一个人名,没想到是朱南风区 长。”

沈重说:“我一直开始就说,我是跟朱南风区 长一起从省里‘空投’到南州区,她担任区 长,我做她的秘书,故事是不是要平淡很多?”

我说:“是这样,你给我讲一个很畅快的故事。”

沈重说:“既然已经暴露了朱南风区 长的身份,之后我们就不称‘朱区’改为‘南风区 长’。”


2


沈重继续谈起往事。

当年南州区乡村旅游发展的很快。说白了,乡村经济比城区经济要好得多。我们初到南州城区,道路两旁都是密集的树木,树木后面是零乱的钢筋水泥房子,一栋栋密密麻麻地紧紧挨着,有三层的有四层的,有贴白色瓷砖的,有贴灰色瓷砖的,有用水泥粉过墙体的,有还透着红砖底色的;完全就是一个乡镇。街道上行人不看车辆,随意穿行;汽车发动机之声,三轮摩托车鸣笛之声,还有一些“哐哐”的敲打之声,热闹与嘈杂混合在一起。

陪同南风区 长上任的广州市组织部副部长汪昆对南风区 长说,希望在你的任期内能改变南州城区的面貌,你的前任努力过,但旧城改造难度很大,他只是重修了南州四大城门中的西门,也就是前面大榕树的地方。

过了城门进入南州中心城区,街道显得更小,只能并排走四部车子,街道两边都是百年历史的骑楼,茶馆、旅馆、饭馆、铁铺子、五金杂货铺你拥我挤;电器商品店、糖烟酒水铺、海鲜批发店也互不相让;铝合金的玻璃门上贴着美容美发的美人标志;供过往行人歇脚的美人靠长椅上架起高音喇叭;电器商品店放音乐,也播放叫卖声;卖水果的不放音乐却把水果摆放到店铺前面的街道上的……嘈杂、拥挤、人与车混杂,陈旧与现代共存是当时的南州区中心城的现状。

南风区 长说,旧城保存得挺好呀,这也是成绩。

汪部长说,影响了南州城区的改造,就是一把双刃剑。

南州区委、区政府办公楼是民国时候的三层砖木结构的旧楼,简单见面会后,办公室主任汇报说,黄源镇没有搭上乡村旅游的快车,旅游团来了直接就去下面的乡镇,很少在黄源镇上停留,黄源镇也有几家高档酒店,但生意都不怎么样,所以城区的建设也没有太大的改观。

南风区 长上任后,第一时间选择去了朱阙镇。

从朱阙镇回来之后,南风区 长的第一篇大文章不是整顿乡村旅游,而是调整城区布局——搬迁区政府。

在政府扩大会议会场上,南风区 长说,南州区的乡村旅游搞得好,唯独黄源镇搞不好,不是没有旅游资源,而是没有优化,我们区政府办公地不就是最好的旅游资源吗?腾出它,黄源镇的乡村旅游一盘棋就盘活了。大家都说南州有“八景”,我们区政府就是“八景”之一的“南山朝雨”,“前峰后谷雾蒙蒙,不见渔樵声却闻,一旦风来云却尽,城垣半隐绿林中”,既然是“八景”之一,为什么不开发呢?把这一景开发了,其余的七景是不是也就活?如果“南州八景”全开发了,南州城区的乡村旅游不就是全面开花了吗?

会场响起了掌声。

南风区 长说,我们区委、区政府要到哪里办公?我们的意见是东迁,把我们南州城市中心整体东移十公里。

她的话引来的不是掌声,而一个小型炸弹,引爆了全场了。除了区委、区政府的主要领导显得平静外,其余的与会者都议论纷纷,有赞同的,有反对的,赞同的算一笔账,一旦把区委、区政府办公地点开发成景区,一张门票五块钱,一年二十万的游客,就有一百万元的收入。来南州区旅游的何止二十万人次?四栋民国时期的建筑加上之前的旧衙门,只要打出招牌,游客肯定是络绎不绝。为了百姓的利益,搬迁为什么不可以呢?反对者也算一笔账,建造一栋功能齐全的区委、区政府大楼那不是百万,而是千万,钱从哪里来?中央到地方都提倡勤俭节约,这不是典型的铺张浪费、形象工程吗?

直到南州区委书 记相飞鸿说,安静,安静。会场才安静下来。

南风区 长说,我们区政府真正的意图不只是开发乡村旅游,而是借把区政府搬迁到黄源镇东区城乡结合部的机会,把城乡结合部大片闲置的土地开发出来。区政府大楼一旦搬迁,其他的办事机构也跟着搬迁,整个南州区的中心就东迁了,房地产业就可以在东部崛起,届时就可以彻底改变黄源镇的面貌,也就从根本上改变南州区城市面貌。

东迁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

后来我才知道南风区 长到南州任职之前,她已经有了城区东迁的谋划,南方大学已经为她规划了南州城区的蓝图。根据规划,老城区保留开发成旅游景区,新城区建高楼大厦,打造城市亮丽风景线。

上级主管部门的批准同意,南州区政府用两年时间完成区委、区政府搬迁工作,政府相关部门一同搬迁。搬迁、修建的经费由土地财政支出。区政府在东部的城乡结合部局下村划拨大块土地,交给多家开发商,建设高品质的商品住宅楼。

区委、区政府搬迁一下子啃下了前任政府留下的难啃的骨头。

当年乡村旅游蓬勃发展,南州城区加大了工业发展的步伐,先后建起了化肥厂、造纸厂、建材厂、服装厂、苎麻厂、电声厂等等。这当中的不少企业属于高污染企业,到了九十年代,随着大家对环境保护意识的提高,这些高污染企业要么被叫停,要么要求整改,前一任政府也想让这些企业搬迁或者转型,但都无疾而终。后来准备把叫停的厂房卖给开发商修建住宅楼,但因为赔偿问题没有达成共识,关停的厂区虽然破旧,但谁也啃不动这个硬骨头。

南风区 长说,既然这些硬骨头啃不下,就先把它搁置起来。政府东移之后,旧城区就可以整体或部分规划出旅游区。既然化肥厂赔偿协议谈不拢,那就不谈赔偿,就谈开发,把旧厂房保留起来,适当改造,做成观光项目,也可以做成创意文化园。除了化肥厂,造纸厂、电声厂都可以这样运作。

到南风区 长离开南州区的时候,区政府办公大楼、公安局、人民检察院,法院、区人民医院、区第一中学,都完成了搬迁。

整个搬迁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中间还是夹杂着反对的声音。

比如就有人说区一中的实验楼建起来还不到10年,把它拆掉不是巨大的资源浪费?

南风区 长说,你们注意到实验楼,却没有注意到教学楼,我们的学生还在五十年代修建的砖木结构的老房子里学习,不说光线的问题,安全就是头等大事,难道就让我们全区最优秀的学生住在这样一个破烂的楼里学习吗?作为南州区最优秀的学校,没有400米的跑道,没有合格的运动场,我们又怎么培养出德智体美劳全面合格的人才?那些勤勤恳恳在一中耕耘几十年的老教师还住在破旧的单层连排宿舍楼,我们对得起他们吗?一中一旦搬迁,这些问题是不是都解决了?我们损失一个实验楼换来的是宽敞明亮的教室,合格的运动场,高档的教工宿舍楼,我们有什么舍不得呢?当然这也给我们这些 领 导 人敲响警钟,一定要做好长远规划,不能随便浪费资源。

南风区 长是一位有魄力、有前瞻性的领导,东部开发,预留了火车站、汽车站的位置,规划了八十米的大马路。现在你出了南州南站眼前就是八十米的大马路,林立的高楼大厦,这让南州新区跟我们大湾区的大城市没有区别了。

南风区 长在南州区留下了最大的两笔财富,一是南州区中心东移十公里,一是农村旅游加种植的经营模式。现在的老城区已经开发了很多旅游项目,你有空可以到里面去看一看。

沈重说:“我是不是偏离主题了?”

我说:“没有,您谈到南风区 长在南州区留下了最大的两笔财富,一是南州区中心东移十公里,一是农村旅游加种植的经营模式。二者缺一不可。”


3


沈重说:“我继续说旅游加种植吧。”

从朱阙镇回来后一周,南风区 长又带着我去清河镇的月笼沙村,这次多了一个叫罗玲的小姑娘与一个叫小麦的记者,我想南风区 长可能对暗访产生了兴趣。我提前查阅了资料,月笼沙最早是一些渔民在附近海域捕鱼之后落脚的地方,后来围垦造田,渔民便上岸建房,随后定居者越来越多,原本在河两边的房屋就向腹地延伸,慢慢地形成了一个大村落。村外是高大的水松林,种植水松林原本是为了治水固沙,半个世纪之后,水松林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

早上,我们就上路,沿途看到的都是水松林,水松林背后是连片的水田,田里有农民在吆喝着耕牛,在他们身后刚犁过的土地上一只只乌鸦紧紧地跟着,这是一个让人回味无穷的劳动场面;水田与水田之间油菜花正在盛开。

目的地在油菜花后面,我们下车穿过油菜园。蜂飞蝶舞的油菜园当中有几处经过岁月洗礼之后红瓦已经黯淡无光墙壁已经斑驳黯淡的老房子。鲜艳的田园风光与古朴建筑构成鲜明的对比。

我当时就想,古朴的庭院、原汁原味的村庄,也许才是乡村最应该保留的;新农村未必一切都是新的,老房子也可以是新农村,只要它已经成了新农村的一部分。

油菜花尽头就是月笼沙村,潞江支流穿村而过,小河两岸有片片的芦苇荡,间杂着藕塘,河上有几只小船,正抛网捕鱼,风景是如此的美丽。我暗暗担心会不会又有什么与这风景格格不入的东西破坏了这“万里清江万里天,一村桑柘一村烟”的美丽景致。

河边种满垂柳,石板路在垂柳的遮掩之下,不远处的码头停泊着装饰着彩纱、红灯笼的小木船,这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水上人家婚嫁民俗表演的地方。

罗玲说,你们知道为什么这个地方叫“月笼沙”吗?小麦说,因为月夜挂着很多灯笼。我说,传说六百多年前,明太祖朱元璋与宰相刘伯温南下考察珠江口,在出海口东面的月笼山脚下,遥望南海茫茫的海滩、众多小岛、对岸的白浪山时,刘伯温说,“月笼有火白浪成市”,当时的人并不知道玄机。现在的人当然知道,因为珠江下游出海口流速减慢,水中沙泥沉淀,慢慢地形成大面积的滩涂、沙面,人们在沙面上定居,自然是“月笼有火”,白浪也早已成为集市。我们这个地方靠近月笼山,所以称为“月笼沙”。经过数百年的不断围垦,逐渐形成了今天沃野泛绿、物阜民丰的鱼米之乡了。在我们南州区乡村旅游兴盛之时,月笼沙旅游项目第一期投资项目三十多个,总金额为一千八百多万元。罗玲说,沈秘书果然不一般。

南风区 长笑而不语。我突然后悔,这本来就是他们两个小年轻的话题,我出什么风头呢?

小麦问道,今天我们可以看到水上婚嫁的整个过程了吗?

罗玲说,要不,你做一回新郎官?

小麦说,可以是可以,但少了新娘。

罗玲说,表演场上有,把他们的新郎换下来。

小麦说,说得轻巧,他们是专业表演。

罗玲说,谁结婚是专业表演呀?结婚都是头一回。

小麦说,那更不行了,我还是把头一回留到自己的婚礼上吧。

罗玲说,体验生活总可以吧。记者、作家不都是要体验生活嘛,你们当记者也不是以笔为锄,耕耘在田字格吗?

小麦说,那要做什么准备吗?

罗玲说,婚礼的前一天晚上,要“坐高堂”,男方亲戚朋友都要汇聚在客厅里。堂上排列着祖先神位,厅中摆一张八仙桌,地上铺席子。新郎坐在草席正中,伴郎分别坐在左右两侧。席子两边各点上大红喜烛,在两支喜烛中间放置一个花枝米箩。米箩里要插一根树枝,在树枝上挂满橘子和利是,还要在箩里摆一个针线篮和一碗酸姜,寓意吉祥如意。亲戚和朋友们在新郎家围坐一堂,唱起古老的咸水歌:“新郎哥才貌全,未曾择日去装船。装得十丈票头别五丈,四分落墨五分渡船。装得船头拂银篸,装得船肚赚钱舱。船尾装成出贵子,出得五男二女又齐全。兀字上头加一点,兄弟同科中状元……”

南风区 长与我都笑了。

在玩笑声中,时间很快就过去。我似乎明白南风区 长为什么叫上两个小年轻,图个欢乐,也图个从年轻人的角度看旅游。

到了规定的表演时间,尚未开始表演,高音喇叭传来声音:“各位观众,由于观众人数没有达到表演的最低标准,本场演出取消,观众朋友可以到窗口退票,或者等到下一场表演再来观看,我们对此表示抱歉……各位观众,由于观众人数没有达到表演的最低标准……”

我仿佛听到南风区 长的叹息声。

观众在不满中离去。

我眼前是整齐的柳树,高大的木棉,它们的后面是疍家人错落有致的小楼。河道纵横,潞江飘香,古槐魁梧,一派岭南水乡风情;但为什么总有大煞风景的事情呢?

我们又去另外的两个景区,问题大同小异,要么表演时间延时,要么表演敷衍了事。

在充分调研的基础上,南州区政府召开了旅游整体调整方案工作会议,会上,南风区 长拿着断了三节的玉石说,这个值不了50块钱的假玉石居然要1980块钱,问题不是我瞎眼不识货;这个木雕观音菩萨强买强卖到518元,而进货价不到100块钱;“托”的现象不断出现,旅游表演项目说取消就取消,一根竹竿一天就是几千块钱的收入,今天的会议不是指出问题,而是要解决问题……

会议通过了《南州区旅游整顿方案》。

区里派人在旅游景区、旅游商店显著的地方张贴举报电话,24小时接听来电。

举报电话刚贴出去就有举报电话打进来,反映朱山单利用职务之便,在景区内修建小别墅,并于其中开设地下钱庄,有权色交易等等现象。

受南风区 长的委托,我来到举报信说的景区内,区内是有一个小楼,但不是举报人说的小别墅,小楼挂着牌子,写着“公园管理处”。用栏杆围着属于正常,不让外人进入也很正常。我出示了证件,进入小楼,小楼内有正常的办公室之外,楼上有几间的健身中心,有几个人在健身。没有任何违规现象。

南风区 长说,无风不起浪,人家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举报朱山单,明查暗访还得继续。


4


我的采访中断了半小时,沈重去接电话。

回来之后,沈重给我讲述胡建设的故事。事后我怀疑胡建设就是沈重;但有可能不是,主要是年龄不符合,在沈重的讲述中胡建设已经三十多岁了,而我猜测当时沈重只有二十多岁,不然今年他应该过了退休年龄。

胡建设跟着旅游团来到了南州区住进景区内的小巴黎酒店,这是一家三星酒店,当然旅游的费用也比较高。酒店是高层建筑,九楼有棋牌室,十楼有洗浴中心,十一楼有健身中心。吃饭的时候导游就对他们说,晚上没什么活动可以去打打牌、下下象棋,也可以去洗浴中心做一个推拿。胡建设去了九楼的棋牌室,大厅里面摆着麻将桌、象棋桌。门口站着两个服务员,他们都很热情的说,欢迎您光临。他们问胡建设:“您一个人吗?”

“一个人。”

服务员说:“您要不要到贵宾室看一看?”

胡建设跟着他到了一个小间里,已经有几个人在打麻将,他们面前都放着一些筹码。胡建设站着看了一会儿,虽然不知道打多少钱,从筹码的进出就知道他们肯定是在打输赢的,后来又来了几个人,服务员对他们说:“你们几个人是不是也开一桌?”

胡建设说:“我只能打半个小时,我约好了朋友。”

胡建设打麻将的水平不算好,但也不算差,半个小时就输掉了三千块钱。因为他事先说九点有事要离开,到九点,他离开了,人家也不勉强。

离开棋牌室,他去了健身中心。健身中心的人似乎比棋牌中心更多一些,教练都很健硕,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衣服也穿的都比较少,都是一条健身三角裤,女的多一个背心。有游客在器材上训练,教练则在旁边指导。服务员问胡建设:“您要不要请一个专门教练?”

胡建设说:“我练什么比较好呢?”

服务员说:“仰卧推举杠铃、仰卧起坐都可以,都有教练陪着您训练。”

胡建设说:“怎样收费呢?”

服务员说:“按小时。”

服务员就把他领到一个身材很好的女教练旁边,能够看见她凹凸的身材、丰硕的胸脯、紧实的腹肌。VRP室里面,教练让他到小间里面换个运动服装出来,胡建设三十出头,平常也锻炼,身材挺好,教练让他先做了热身之后说,我们做几组向上推举杠铃。让胡建设躺在长条凳上,教练就站在他脑后,胡建设的头几乎要贴近教练紧实的大腿,闻到教练淡淡的体香。教练说,做仰卧起坐吧。让胡建设仰坐在长条凳上,教练坐在前面按住了他的双踝,胡建设每做仰卧起坐一次就能够看见教练深深的乳沟,紧接着教练干脆就坐在他的小腿上,让他做第二组的仰卧起坐,胡建设跟教练离得特别的近,胡建设的荷尔蒙开始强烈地分泌,跟着兴奋起来。

教练轻轻地笑着说:“是不是受不了了?”

胡建设假装糊涂地说:“什么受不了?”

教练笑了笑了说:“受不了就受不了,我带你去放松一下。”手指有意无意的触摸了胡建设的胯下。

胡建设笑着说:“我先健完身再说吧。”然后问怎样收费?教练并没有回答。

胡建设说:“就这两个项目吗?”

教练说:“还有俯卧撑,不过不在这里做。”

“那就不做了。”胡建设花了两百块钱的健身费用后,离开了健身中心,原计划还想到洗浴中心去看一看,后来并没有去回到房间喝茶了。

也许是晚上的经历让胡建设兴奋不已。第二天晚上旅行社住的宾馆已经换到南州市区的一家酒店,也是一家三星级的酒店,胡建设还想去走一趟健身中心,遗憾的是这家酒店并没有,倒是有一家唱歌的KTV。胡建设不想去,KTV比较适合年轻人,他这样的年纪似乎不太适合,而且又没有同伴。

胡建设得出的结论是旅游景区的酒店才有健身中心,市区的酒店就没有了。旅行社解散回广州的时候,胡建设向导游小李请了假,说自己还想到其他的地方去看一看,于是他就脱离了旅行团。小李给他介绍了当地的一家旅行社的导游,胡建设说:“我想找一个好的景区,在里面好好的休息两天,当作休假。”

导游说:“我就带你去福建山庄,有高尔夫球场。”

听说有高尔夫球场胡建设很兴奋,因为有高尔夫球场的地方,所有的设施肯定都非常的齐全。胡建设说:“高尔夫球场是不是一般的人进不去?”

导游说:“都是会员,但是我们旅行社跟它有关联,我们进去就练习一小时。”

胡建设说:“简单一点,你说多少钱把我带进山庄,我就想在山庄里面休息几天。”

有了导游的带领,胡建设住到福建山庄。这山庄的确是一个陶冶情操的山庄,但也是贵得吓人的山庄。酒店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活动介绍,可以提供各种的陪同服务。胡建设用二千块钱请了一个陪同,是一位年轻的姑娘,长得漂亮。她陪胡建设打了一小时的高尔夫,跑了两公里的山间小路,共进午餐。午休之后,又陪同的胡建设去游泳、攀岩。回到酒店共进晚餐,之后姑娘问:“如果你没有别的陪同,我就告辞了。”

胡建设说:“还有什么项目你可以陪同的?”

姑娘笑着说:“你需要什么陪同,我们就提供什么陪同。”

胡建设开玩笑的说:“你能留在宾馆吗?”

姑娘笑着说:“那恐怕不行,还可以陪同你两个小时。”然后又加了一句,“两个小时应该够了吧。”

胡建设又付了小费,然后说,晚上再看看吧。把姑娘送走了。

几天后胡建设出现在区 长办公室,他是南风区 长派去做卧底的。

沈重说,我才醒悟过来,为什么我去了景区“公园管理处”看到的几个健身的姑娘,原来是如此。健身器材不过是道具,健美健身也不过是一个借口。景区中出现的不能暴露在阳光底下的现象看来由来已久。

如何整顿好旅游市场就摆在南风区 长的面前。

旅游市场一定得整顿,整顿之后呢?不当经营一定得处理,但处理之后呢?在规范经营的同时更要扩展市场,如果没有了市场,各种怪现象还会层出不穷。一些景区的确很难引起游客的兴趣,比如说竹编工艺厂;奶娘庙知名度很高,但前往的人更多是烧香许愿,求神灵保佑;水上人家的风俗表演也实在没有什么看头。分散的景点,低效的服务,这条旅游之路当然可以继续下去,但肯定走得不好不远。

南风区 长说,《孙子兵法》上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你知道什么意思吧。

我当天抄录了苏轼的《司马温公行状》的一段内容给了南风区 长。

王安石始为政,行其法于天下,谓之新法。公上疏,逆陈其利害,言至萧何、曹参事。公曰:“参不变何法,得守成之道,故天下晏然,衣食滋殖,使三代之君常守禹、汤、文、武之法,至今存可也。由此言之,祖宗之法不可变也。且治天下,譬如居室,敝则修之,非大坏不更造也。大坏而更造,非得良匠美材不成。今二者皆无有,臣恐风雨之不庇也。”

南风区 长看罢,哈哈大笑了,说,“良匠美材”我们不都有了吗?

南州区取消了旅游公司,南州区旅游公司负责人朱小响的问题由公安部门进行调查。

我陪同朱南区 长回到南方大学,直接找农村经济研究所的何碧芬教授。

南风区 长开门见山地说,单一的旅游已经不适合南州了。何教授说,我是搞农村经济的,旅游加种植的经营模式很适合你们南州区。南风区 长说,就成立大地公司,项目的资金我来落实。何教授说,让朱放天当总经理,广州大美公司总经理一职学校可别派他人。南风区 长说,妥当吗?何教授说,举贤不避亲,放天的确适合。

南风区 长说,行。

回到南州后,我召集新区房地产业开发商开会,我说,大地有限公司是一家实施旅游加种植经营公司,希望老板们可以试着投资这个项目。这个项目肯定有收益,只是时效要长一点,毕竟是种植业。我开口了,这些老板哪有不愿意投资的?他们就几百万、几百万的投资,很快就融资了五个亿。

有何教授的构思,有房地产业开发商的资金,可谓万事俱备了。

南风区 长带着我陪着朱放天到了朱家庄附近考察那片春意盎然的田野说,我把这三万亩的土地,九个村庄给你,希望你把它建成示范性的新农村,我希望此刻眼前还是现在的农村,转过一个小山坳就能回到明清的建筑,再转过一个山坳,可能见到的就是唐风宋韵。在灰墙红瓦或者在白墙青瓦之间,是大片的生态种植园,可以有中药材种植园,可以是花卉观赏基地,但不要全部种植水稻,如果非要水稻,仅仅是一个点缀。总之风情各异,沿途处处有惊喜。建议把种植园跟朱家庄连在一块,借朱家庄的名气,把游客吸引过来,让游客住上三天五天,在观赏朱家庄的同时更要陶醉在山水田园之中。我希望你把九个村庄纳入生态园,村还是村,只是已经变成了新农村;村民还是村民,只是成了新农民。

南风区 长的理想国的确吸引人。

朱放天说,你想把它变成周庄?

南风区 长说,不可以变成周庄,周庄是做旅游,我们不再做单一的旅游,我们要做旅游加种植。

很快就来一班设计人员。南风区 长有事,就由我陪同他们跑了一趟。

朱放天说,你们要设计成康桥的样子。

设计师说,康桥是什么样子?

朱放天拍着一个年轻的设计师的后脑勺说,康桥不懂吗?就是徐志摩说的“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的那个康桥。

我忍不住笑了。

朱放天也笑了说,亏你们都是规划师,康桥是一所大学,你看到的却是一个小镇;大学跟小镇连在一块的,大学在小镇里,小镇就是大学。

规划师说,明白了,您的旅游加种植就是把把九个村子与大片农田融合为一体,九个村子是种植园的一部分,种植园区是旅游的一部分。

我说,南风区 长把周围的九个村庄三万亩土地都交给你们,希望你们能让近万名的农民过上小康生活,希望把它建设成城市的后花园,城里城外人向往的地方。

规划图很快出炉了:项目总规划面积三万亩,不计算村庄面积,计划总投资规模八亿元人民币,是一个集农村社区,现代种植、农耕体验、乡村休闲、科普教育、度假居住等为一体的综合性乡村农业休闲旅游项目,把旧村落民居改建为青年旅馆及木屋住宿区、农家特色餐饮区;把农田改造成农业种植观光体验区、多功能种植观光大棚;建造乡村度假酒店、学农基地、房车自驾基地,利用交集的水域建成湿地公园,把原来村庄里桥梁溪流保留改进,九个分散的村子组成特色旅游区,九个村庄就成了九个旅游小镇,农民还是农民,该种水稻的还是种水稻,春天到了,照样牵着耕牛到田里劳作,只是后面跟着的是一群想当农民的城里人,种荷花的同样可以到荷塘里面去采莲,但更多时候是给城里来的“妖童媛女”做个荡舟之子。让他们“鷁首徐回”“兼传羽杯”;荔枝红了,同样摘。如果村民什么都不干,流转出来的土地照样会给他们分红。

南州区旅游加种植示范园破土动工,发展得颇为顺利,比我们想象得好。我当时还是挺担心的,因为南州区工作的中心是城区中心东移,而不是农村。

改变农村的现状,并不是当务之急。

区里领导包括区委书 记相飞鸿,还有相关部门的负责人对旅游加种植的经营模式不是十分感兴趣,他们的态度是旅游市场出现问题,就整顿旅游市场,何必要搞旅游加种植这种效益迟缓还得看天吃饭的经营模式?农民让他在田里泡着,有田种,能够自食其力就好了,万一这种旅游加种植模式失败了呢?谁担责?当然了区 长要搞,大家也就赞成。

在我看来,城区东迁、农村旅游加种植两个项目之中,南风区 长对后者的态度更加谨慎。项目开始之前,她就多次邀请何教授跟她的团队来南州区实地考察,种植什么药材,如何进行营销,怎么引导游客,如何保证群众利益等细节,她都做了认真研究。后来事实证明了大地公司旅游加种植的项目是有示范性与前瞻性的,现在南州区各个地方出现的旅游加经济的模式就是以大地公司为模式的,如果没有大地公司这个模式,南州的旅游加经济的模式一定不会这么早实现,说不能实现也不对,但起码要往后推了好几年,甚至十几年。

大地公司旅游加种植经营试点工作做得小心谨慎,首先涉及到土地合并的问题,以前是大锅饭,后来是联产承包责任制,现在要把承包出去的土地重新收回,是不是违背了政策?选择檀溪村做试点的原因是檀溪村人口少,百姓收入低,容易保证他们的收入较之前提高10%。试点的工作开展的较为顺利,成效明显。后期其它村子出现了个人村民趁机抬高价格,漫天要价的现象,区政府耐心地做了思想工作,希望他们看到了檀溪村的大变化,尽早地让自己走上小康生活;如果还不行就让村 干 部、亲戚朋友做工作;最后九个村子土地流转问题得以健康有序地进行。

其次如何把老百姓的房子改造成民宿?一旦把老百姓的房子造成民宿,他们住在哪里?最后我们决定房主就是民宿的经营者,住家问题他们自行解决。

第三项目采用三年规划,第一年规划把朱家庄跟檀溪村联片,在两个村之间开始种植生态药材、培育观光花卉,把檀溪村改造成民宿旅馆,一年之后,檀溪村的百姓生活有了很大改变,收入较之前提高了20%。南风区 长从收入中挤出部分资金给投资者主要是房地产商分红,投资者看到投资农业项目的前途,引发更多的商人来投资,区政府又划出另外的土地成立新的旅游加种植经济园,类似大地公司的新公司先后成立了五个,三年时间南州区的农村发生了大改变。

当然在开发过程中也存在一些问题,首先是资金,几乎是靠房地产商来投资;其次项目还是靠南风区 长个人的影响力;第三后期出现鱼龙混杂的现象,一些新成立的公司并不了解大地公司的根基,盲目种植药材结果出大量积压现象,出现百姓收入不能兑现的问题。区政府为此做了科学的规划,旅游加种植的经营模式变得更加多样,出现了旅游加养殖,旅游加研学等等。这是在南风区 长离开之后的,她到南州区工作,仅仅三年时间,因为有人举报了南风区 长。

举报的都是事实。朱放天是南风区 长的弟弟,但他只是大地公司的法人代表,他来管理大地公司是因为他有这方面的才能;但被人家举报之后就成了官商结合。第二说南风区 长强并土地。这种情况也存在,当时九个村庄中部分群众对旅游加种植经营公司并不理解,一些农户的确反对把土地交给我们,后来经过宣传,他们也就同意,在举报材料中就成了欺压百姓,抢夺百姓手中的土地。区领导了解情况,向上级部门做了解释说明。组织部门也派人下来调查。结论是南州区旅游加种植经营公司值得肯定,从发展的角度来看,以后肯定而且必然会壮大,那么南风区 长与朱放天交集在一起势必会引起社会舆论,影响南风区 长的前途,与其以后受人以柄不如现在主动撤出。大地公司发展的势头正猛,如果南风区 长继续担任南州区 长反而成了朱放天的掣肘,上级从大局出发或者从南风区 长个人的前途考虑,也是出于保护能做事肯做事的干 部出发,调整了南风区 长的工作。区政府也开始重视旅游加种种植这种经营模式,南风区 长离开南州之后,朱家庄旅游加种种植经营模式火了起来。我也就成了南州区旅游加种植经营公司创始人之一。

后来我才知道是副区 长朱山单联合一些不明真相的群众写材料举报南风区 长,原因就在于南风区 长触动了朱山单的那块“奶酪”。南州区的旅游公司总经理朱小响接受调查,朱小响供出南州旅游怪象的幕后主使者是朱山单,后来经委查实了朱山单的不少违法违纪行为,朱家庄古街威胁恐吓敲诈旅客的现象,一根竹竿乱收费的问题,旅游酒店赌博、色情交易的行为;一些项目是他默许的,一些是直接或者间接参与经营的,他从中获得了不少好处。


5


我采访了朱小响,旅游公司取消之后,他被调查,后被判了一年六个月的刑期,现在回到朱家里村经营一家旅游商品店。

朱小响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政府把朱家庄周围十公里的地方归入旅游开发区,首先要解决朱家里老街拆迁补偿问题,朱家里老街历史悠久。解放之后,政府把老街分给那些没有住房的贫下中农,中西合璧的老街就成了贫困老百姓的家,一住就是三十年。省里的规划是把老街收回来,修缮之后重新开放。这些住户不肯,说当年政府已经把房子分给了他们,这房子就是他们的。南州区的领导干 部说,当时政府是把老街分给你们,但产权还是政府的,现在政府把房子收回来,合情合理。你们有困难,政府也在想办法。政府给每一家住户核准了宅基地,每人发放两百块元的建房补贴。八十年代初两百块钱已经是很多了,当时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就是三十二块。按当年物价,如果家中有五六个人,政府的补贴就可以修建起了一座院子。政府的这份决议却遭到了古街老住户门的反对,为首的是一个叫梁大傻子的人,梁大傻子不是真正的傻子,只是小名叫大傻子,三十多岁了还没有结婚,家里只有老爹老娘,六七十岁的老爹老娘还在田里干活,他却游手好闲。他不搬家,不让别人搬家,他放出话,谁敢搬家,他就把谁家都给砍了。梁大傻子属于典型的地痞流氓、泼皮无赖。他说,要让他搬家也可以,政府把他的房子修起来,否则休想。政府当然不能纵容他,但又没有处理他的理由,古街修缮又刻不容缓,半年之后,朱汉章先生要从北京回来考察南州区旅游开发情况。在这节骨眼上,朱山单主动请缨。他对我们说,朱家庄周围十公里办起乡村旅游,是我叔公朱汉章要办的,既然是我叔公要办,当然不能坏在梁大傻子这样烂人、地痞泼皮手中。当时他已经是朱家庄保安队队长,朱家庄列入广东省重点文物单位的批文已经下达,朱承志是负责人,朱山单是保安队队长,虽然保安队才三个人。那天晚上,朱山单请梁大傻子喝酒,梁大傻子平常就喜欢喝点,经不起朱山单等三人轮流灌酒,很快就醉了。朱山单就带着手下的两个人把他扶上三轮车驮到了朱家庄的护庄河,捆住他手脚,用河水泼醒他。朱山单说,梁大傻子,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梁大傻子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朱山单说,不是我要你的性命,是政府要你的性命。政府不好杀你,我就替政府出面,公安会得出结论,你是喝了酒不慎跌入护城河淹死的。说完之后朱山单挥手让手下的两个人拖着梁大傻子往河里去了。梁大傻子是个地痞无赖,但是地痞无赖也怕不要命的,而且眼前这个不要命的朱山单还有大靠山。朱大傻子当时就软了说,兄弟,你只有饶了我,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朱山单说,不能饶了你,是政府要收拾你。梁大傻子真得怕了,他知道自己的确惹恼了政府。他说,我保证马上搬家。朱山单担心他酒醒后反悔了,还准备了一张欠条。说梁大傻子借了他三百块钱。朱山单的确有现金,是他上北京的时候朱汉章给的,朱承志可以证明。梁大傻子只好在上面签字画押。朱山单说,只要搬家了,这借条就还给他。第二天,梁大傻子就乖乖地在政府的协议上签了字,搬家了,梁大傻子一般家,别的人也跟着搬家,朱家庄老街很快腾了出来。我是那天晚上恫吓梁大傻子三人中的一个。

朱山单被调到朱阙镇政府,成了政府工作人员。之后朱阙镇让他负责朱家里村的项目开发,当然也不排队朱汉章的影响。朱汉章回来之后,省、地、区的领导都出面迎接。朱汉章说,他兄弟两人现在只有朱山单这个男孩。朱汉章只有两个女孩,没有儿子。朱山单很快成为朱阙镇旅游部门负责人。

旅游节之后,景区内一家珠宝店被盗,公安部门现场勘察,没有发现指纹跟脚印,当时也没有监控系统。案发一周了,公安部门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但是这个案子由于朱山单提供的线索而告破,朱山单手下有很多的线人,有点像密探。他把工资全部用于手下的兄弟,这帮兄弟就成了线人。一个线人向他提供线索,于是这一桩盗窃案就告破。这线人是盗窃犯的弟弟。这哥俩从小关系不好,品行也都不端,哥哥更坏,好吃懒做,外面还有一班狐朋狗友。因为分家,兄弟发生了吵架,弟弟挨了哥哥揍,弟弟就投奔到朱山单门下。盗窃案发生那天晚上,弟弟发现哥哥凌晨回来时不像往日那样拍门,而是悄悄回来,于是就怀疑上了,公安果然在哥哥灶台下面发现了赃物。区里成立旅游公司时,就让朱山单负责景区安全工作,后来就成为副经理。如果说他的升职与朱汉章有关,也有关;如果说无关,也对;朱山单的确有他的个人的能力,当然更多是歪门邪道;这也就为他后来用不正当的手法来经营旅游业埋下了祸根。

朱山单喜欢结拜兄弟,从参加工作一直到负责旅游、文化工作的副区 长位置上。按照他的说法,他要结拜到三十六个兄弟,梁山好汉就是有三十六个。南州区政府取缔旅游公司时,景区尚未发展到三十六个,不然的话他的“理想”就实现了。他还喜欢搞互相学习,说白了就是把此景区的几个负责人拉到彼景区里吃喝玩乐一趟,有时到外地旅游,名义上是参观学习,实际上是挥霍公款,他培养了很多线人,这些线人都很神秘,所以我说好在南州区政府及早取缔了旅游公司,否则就有可能发展为黑社会组织,这对朱山单本人对南州旅游甚至南州区都会产生很大的影响。严格地说,朱山单这些都属于违法违纪的事,好在没有涉 黑涉毒,杀人放火,事实上他有地方山寨王的味道,喜欢前呼后拥,耍大哥的威风。发展南州旅游朱汉章先生父女有贡献,省市的一些会议也会安排在南州区召开,对南州区在政策上也有一定的倾斜,旅游局也督促旅游公司多与南州区合作,所以南州区的旅游收入比较可观,而朱山单把上级的关怀当成了个人的功劳,认为南州旅游取得的成绩他是中流砥柱。以南风区 长为代表的区政府下令取消旅游公司,他对此极为不满,让他所谓线人四处打探消息,又四处煽动檀溪等八个村不明真相的群众联名检举控告南风区 长非法兼并农民土地。(作者注:由于朱小响的供述,纪委部门对朱山单进行立案调查,公安部门查明事实,法院根据事实判处朱山单有期徒刑三年,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6


沈重告诉我,到南州区参观的游客必定会参观位于朱阙镇的朱放天经营的大地公司,它是南州区最早实行旅游加种植经营模式的公司。因为有了沈重的关系,朱放天放下手头的事务,陪同我参观了园区,这个在南州区成立最早的农业公司,现在已经易名为“大地生态旅居集团公司”,朱放天是董事长。

我们从朱阙镇的檀溪村进入朱家庄生态旅居园区,檀溪村红瓦白墙,掩映在绿树当中,慢步在安静的村道,看墙上的画卷。我仿佛就是走进展开的画卷。园区入口有可爱的青蛙、小牛、兔子,当然都是雕像,但憨态可掬,园区内小小的山坡上种满了水松,算不上青翠欲滴,也是生机勃发,园区内如茵的草地上随意散落着色彩斑斓的蘑菇状宠物小房子,红的、绿的、紫色的、五彩缤纷……水泥铺成的小径上三三两两的大人正带着小孩在漫步。路边,红红白白的小花连成一片,偶尔之中有绿色探出头来。高个子的鸵鸟、矮个的小种马、可爱的羊驼……

朱放天说:“这里是儿童乐园,教育是从小孩子开始的,他们心中得有爱心。”

走过宠物园,是湿地公园。青草、水葫芦都很茂盛,一座木桥横跨湿地,设计曲折回廊,几只天鹅在水面游弋。

“据说鬼是走直路的,园林都把回廊建成九曲,鬼就进不来了。”朱放天“哈哈哈”大笑说,“其实是建筑美学,曲径通幽。”

过湿地公园,眼前突然辽阔了,百亩稻田分成了大大小小整整齐齐的一块一块,刚刚平整过的水田一汪一汪地像镜子一般,田间有农民在劳作。

田野中去年留下来的稻秆堆成一个个小的碉堡。

穿过水田,几位农民冲我们笑了笑,又埋头劳作。水田后是一个小山,小山上还是一排排笔直的水杉,它们似乎是水田的守护者。沿着大道翻过小山,呈现在眼前的是金黄的油菜花地,油菜花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一阵风过去送来一片的浪花,似乎“哗哗”作响。那些用稻草编织成的骆驼、狮子、小老虎都在默默的注视这一片油菜花田。

油菜花田里有不少游人。

朱放天说:“这油菜花看的是风景,收获的是油菜,我有油坊情绪。”

走过油菜地,来到了温室种植大棚。大棚里有反季节蔬菜、瓜果。有游客在采摘。

碰上园区的员工,我问他们的收入,这当然有些不礼貌,但我还是问了。

员工说:“一个月三千块。在家门口工作,我很满意。”

棚子外面就是辽阔的荷花池。

朱放天说:“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中写道,‘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所以你看这四周是不是这样?可惜荷花尚未盛开。”

荷塘周围的小山上,除了杨柳,还种满了桃花,桃花还在盛开,桃红柳绿,荷塘上虽然未见荷叶;到了夏季,一定又是另一番风景。

朱放天说:“那边是三百亩的天麻种植基地,不过要穿过村子。”

在桃花林中,是一个名叫高水围的村庄。

对我而言,最想看的就是村庄,最关心的不是风景,走进的村庄,整个村庄掩映在桃花当中,从檀溪村的绿意进到了高水围村的桃红。

朱放天说:“村上一百多户,不到一千人田,以前他们不种桃花。村里种树,但杂乱无章。后来我们就种上桃花。给游客营造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

掩映在桃花中的白墙青瓦的房子呈散落状,远远近近的,并不连片。村道干净除了桃花还有竹子穿插期间,村庄很宁静。

朱放天说:“房东是跟客人住在一块,平常没有客人,就自己住,有了游客,就接待游客,你说百姓住在旅馆里,这日子能说不好吗?当然现在只有高水围村有。”

穿过村庄,有一片小小的松树林。

朱放天说:“这个你也可以去体验一下。”

我说:“是什么?”

朱放天说:“是一个体验项目,你可以在里面抓鸡也可以捡拾鸡蛋。当然你还得捡柴火,之后就可以在这旁边的农家餐厅里做菜。”

突然来了一群人,老老少少的,提着篮子就跑到森林中低头寻找鸡蛋,很快松树林中就有了小孩的欢呼声,“我捡到一个啦!”“我也捡到一个啦!”欢乐先从小孩子兴奋的叫声开始漫延开来……

朱放天说:“大家更喜欢自给自足一日游,感受自己动手拾柴、摘菜、摸鱼、抓鸡的乐趣,用劳作换取更多食材,深度体验田园生活。”

穿过一大片的天麻种植田。朱放天说:“我们去看康桥。”

我说:“康桥?”

康桥就是三关村,不大,古朴的建筑,也不全是白墙青瓦,没有多少修缮,保留原来的模样,像一位衣着干净的长老。村前的大树下有一座古廊桥,木厝结构飞檐青瓦,厝顶落叶堆积,草生其上;桥边栏杆新旧结合,修缮过;桥面离水不高,溪流并不湍急;桥头立有一块石碑,碑文曰:

自古溪桥之设,以利车行人徙,故不择地而修,不择人而济。凡山庄水村,水港通渠,皆临流以修焉。惠明禅师募善资财,招石工,捐资财,四方之善士闻而乐捐者不一而足,迨至聚石为梁,雁齿既成,木厝既构,覆以瓦砖。功成告竣之日,驱车而来,负载而往,东西南北之辙,悉无问津之虑焉。村人勒石以记之,名之惠明。

碑石已经陈旧,碑文用朱笔描过。

朱放天说,“村子与景区是不是一个整体了? 这桥以前叫和尚桥,修桥方便三关村村民出行,至于惠明禅师的详情就不得而知了。像这样有石碑的桥并不多,很有价值。现在叫康桥,小康之桥。”

从高水围村的桃红进入了三关村的古意,三村三景各不相同。

过了康桥,我们沿三关村道走,走得不快。田间的小草正值返青一片生机,山上的一些野花也开得艳丽,同样是一片生机。

我说:“的确山清水秀。”

朱放天说:“春天里,农村就是一番新天地。”

湖边有咖啡厅有酒吧有书吧,找了一家相对宽敞的咖啡厅,坐下休息。服务生是一位年轻人,热情洋溢。

我说:“生意怎么样呀?”

他说:“现在一般,夏天会好点。”

我说:“这里环境很好,生意肯定好。”

服务生笑了。

朱放天说:“要不要钓鱼?”

我说:“看一看景色就好。”

朱放天说:“这里现在是成了社会主义新农村了,至于是不是示范其实并不重要。”

我说:“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就好。”

朱放天说:“我们去看七层石塔,不远。石塔原来就在那里,只是没有人注意罢了,我它规划进去了。现在石塔就成了‘大地公司’中的一景。”

我们到了石塔。

石塔前有一碑文:

儒学教谕书,知幻即离,不作方便,离幻既觉,亦无渐次。西方圣人,释迦牟尼。……太平盛世……锦绣乾坤,入定即悟,玲珑山狱、见性即觉、佛法齐明、不假方便,万古流传,自得心开,道心独乐、若众生心,现前当来,千年坚磪。大明成化元年年岁在乙酉十一月冬吉日立。

碑文用朱笔描过,碑文漫灭不少,

不远处,还有一座石拱桥,一桥墩两石拱,桥身挂满蕨草。

朱放天说:“这座石拱桥修建于清代嘉庆年间,已有200余年,它是沽里村一些富人集资修建的。桥头也立有石碑。”

碑文曰:

村尾之桥本为木厝之廊桥,某月日为大水所毁;山庄水村,断旅绝途,历春至冬,阻断行人,有郑公安东拟重建之仁慈桥于嘉庆三年戊午年秋月,经诸公努力,新桥矫然而成,险途化平易,津渡成通途。诸公者、郑公义也,郑公正堂也,郑公正秋也,郑公正水也。郑公安东捐钱五千,郑公义捐钱四千五百,郑公正堂捐钱四千,郑公正秋捐钱三千,郑公正水捐钱三千。勒石以记之。

朱放天说:“捐资的人都是沽里村的先贤,他们在外经商,自愿捐资修桥。”我们看到了桥后面紧紧联在一起的沽里村正掩映在森林当中。

沽里村的古桥是三关村古意的延展。

我们没有进村。

朱放天说:“那边是大面积的白术与芍药种植区,我们种植园中还有当归种植基地。”

白术与芍药还都是小苗。

过了种植区,我看到了不远处的房子跟刚才到过的村庄不一样。这个房子都是现代化的小洋房。

朱放天说:“居山村的这些房子是老百姓幸福生活最直观的体现了。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些小洋房的前面,我们设计了很多烤吧,这些烤吧的经营者都是我们的村民。”

看到这些小洋房,一下子就从古代回到了现代了,真正做到一步一景,一村一样。

我们沿着居山村的大道而过。登上一个有两百米高的小树林。

朱放天说:“这里虽然是水乡,但老百姓一般不喝河里的水。所以就有了这个水库,我们这里用的,喝的都来源于这个水库。”

水库入口处,立一新石碑,碑文曰:

南州县朱阙镇之西南十里为塔洋湾,村之南,有溪流过焉,水丰而湍,鱼肥而盛;村之北,有山立焉,峰高而川众,谷深而林茂,山中有了明禅寺,毁于兵燹,亦有大明成化元年建造之舍利宝塔,为了明禅寺之遗物。庚申年辛卯月(1981.3)南州县人民之政府列其为首批重点保护之文物。辛未年癸巳月(1991.5)因修朱阙镇之水库,移塔洋之村民于水位之上,旧村没于水中,舍利宝塔经历七百余年风吹雨蚀,而昂然挺立,乃属珍贵,然立于湖边,恐为水患,南州县人民之政府拨款五万之数,固宝塔之基石,造宝塔之广场,县文物局管理所之士监工督料,施工之人不辞劳苦,不日宝塔重现辉煌,昂然立于湖岸,为湖光山岘之风景;工程始于甲戌年己巳月(1994.5),竣于甲戌年甲戌月(1994.10)。而今青山依旧,湖水滔滔,四海升平,文物生辉。必当立石铭刻,以垂不朽,乃其后人之善念也。南州县文物局管理所立;甲戌年甲戌月(1994.10)

朱放天说:“原来的塔洋湾在水下了,移民分散到各个村,集中在居山村。”

我忍不住说:“这里处处风景,又处处见古迹,大手笔呀。”

朱放天说:“南州原来交通闭塞,朱阙镇更甚,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倒是很好地得以保存。这鹅山书院原来属于塔洋湾地界。”

书院在湖边,整个建筑白墙黛瓦、古色古香,门上有匾,书“鹅山书院”,陈献章字体;门左右一幅对联,上联为:烟霞送色归瑶水,下联为:山木分香绕阆风。进入大门,东为“更衣亭”,西为“射圃”,更衣亭之东为博物馆。

一位唐姓的年轻女导游在解说:“‘鹅山书院’已毁,这是新建了,书院本并无名气,成化五年,明代心学‘江门学派’奠基者陈献章落第南归,从此一心研究哲理,重振教坛。四方学者纷纷前来要求执弟子之礼,入学受教。陈献章入住‘鹅山书院’,书院由此声名鹊起,院名由陈献章题写,书院门前传说为陈献章手植的两株老榕树尚在。这个牌子是前清版《南州县志》记载书院的布局。大家可以看看。”

正庭四楹,曰“习讲堂”,高二丈有奇,夯土为墙,架木覆瓦,堂前平旷,以肆望田畴,引潞江河之水于其左,蓄水为池,植莲其中,中建八角之亭,作休暇之乐。堂前门东一斗室曰‘更衣亭’,凡客至,通傧、拂洗、上茶,后乃入;西为‘射圃’,有精舍二,窗棂四;堂之东北隅为厨灶、仓库,西北隅积柴炭,后为厕。垣竹为篱,延及四周……

唐导游继续说:“有这样的记载,重修‘鹅山书院’就有了依据,只是改‘夯土为墙’为‘砌砖为墙’,在不改变整体布局的情况下做了一些变化,扩大书院规模,并修建鹅山博物馆于其侧。”

书院里男女老少进进出出,书院正庭上有匾,书“习讲堂”,正堂为孔子画像,堂上摆放桌椅,仿书塾上课之场景。两侧山墙高二丈多,以砖为墙,屋顶依然架木覆瓦。引来溪流之水于其侧,依旧蓄水为池,池中有八角之亭,池中亦植莲花……

朱放天说:“整个鹅山书院的建筑完全是依据《南州县志》记载,保留书院原有的风格。”

书院陆续有游人来。

我们出了书院沿湖向西行。

朱放天说:“园区的西边是荔香村,听到这个名字你就知道了,荔枝飘香。我们园区快三十年了,老百姓最显著的变化就是人均月收入达到了一万元。这收入一方面来自旅游,另一方面来自种植,现在是大棚草莓收获的季节,不累的话,请你去路上村摘草莓。端午节最热闹,每年赛龙舟都在水库进行。总之,这里一年四季都有可观赏之景。春季,鲜花满园,红的黄的紫的白的;夏季树木葱郁,满目翠绿,荷花盛开之时,沁人心脾;秋季金黄,处处农忙,热火朝天;冬季肃穆,高耸的松木,壮观而又震撼。”

我暗数了一下,从檀溪村、高水围村、三关村、沽里村、居山村、塔洋湾、荔香村到路上村,一共才八个,我说:“还有一个村在哪儿?”

朱放天说:“朱家庄是龙头,它主打文化,其它八个村主打种植、观光、住宿。”

我想他们的确打造出最美的农村风景了。


7


重回朱放天宽敞的办公室。朱放天谈起了他的往事。

朱放天说:“我初来南州,主要还是支持我姐的工作,是想让何碧芬教授的理想国落到实地。原来的想法只是在旅游加种植的经营模式形成之后,我还回广州上班。我在广州的大美公司是大学创办的,我可以衣食无忧、旱涝保收,而且家也在广州。没有想到的是我姐三年时间就离开了南州区,在这情况下我肯定不能离开,乡村旅馆、民宿修建、农民土地盘活,这些都得资金投入。我们步子走得比较慢,也比较稳健,也正因此,我们的收益就比较低。你刚才走了九个村子,在这么大的一片土地上做成整体规划,花钱就是一个无底洞。修缮一个房子做成民宿要花钱,民宿管理人员需要工资,从农民手里租用的房子要给租金,刚开始的时候是想我们负责装修房子,经营者还是农民,计划是很好,但在现实中就遇到很多问题。我们替农民把房子装修好了之后,遇上的问题是:一是房主不知道如何打理,二是他们不知道如何做管理,他们干脆把我们设计成酒店的房子、设计民宿的房子都变身为自己居所,不出租了,我们前期的投入打了水漂。后来我们才改成由我们统一管理、统一出租。房主只从我们手里收取租金。但又出现新问题,农民把房子租给我们,他们住在哪里?反过来我们不把农民的房子租过来进行修缮改造的话,农村的房子还是农村的模样,做不成酒店做不成民宿;所以当时的处境就很尴尬,现实中遇到的很多问题是之前没有想到。后来我们有了解决的办法,那是公司拥有了更雄厚的资金,农民有了更多的钱。房主把房子租给我们之后,他们就统一在居里村修建小洋楼,他们的宅基地由区政府统一调配 我们提供建房补贴,刚开始是每户五万块钱,现在每户达到二十万块钱。这些资金已经达到他们修建房资金的一半。这就是居里村有那么多小洋房的原因。

“刚开始种植中药材的时候也存在很多问题,比如农民种植技术问题,开始我们把他们作为公司的员工,进行集体培训。理想化的作法是集体上班,集体种植,结果出现怠工、不出力、管理懈怠的问题,从生产责任回归到集体作业制,农民身上的一些老 毛 病又出现了,农民从事种植与在流水线上工作的工人不同,光完成自己的工作还不够,还得发挥主动性与积极性。第二年,改由农民承包中药材地块,劳动性积极性提高了,但药材的品质又出问题。经过几年的磨合,我们现在实行的是合作社制度,我们提供种子、化肥、负责技术指导,他们就负责耕种,种出来的药材的质量好坏与我们没有直接关系,他们的收益就跟药材的质量直接挂钩,现在药材的品质依旧参差不齐。

“你提到我有没有想到回广州,我明确地告诉你,有。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大学跟企业剥离。大美公司成为独立的法人单位,我面临两种选择,要么就回到广州继续担任大美公司总经理,要么继续留在南州区担任大地公司总经理。我选择回到大美公司,第一家在广州;第二女儿才三岁,需要父母在身边;第三广州工作环境好,工作压力小,工作轻松。我要离开南州的消息很快在大地公司传开了。按你们写书人的逻辑应该是村里面的人得到大地公司的帮助,老百姓得到了利益,他们一定是舍不得我离开,于是我很受感动就留了下来。事实恰恰相反,檀溪村的老百姓说,朱老板走了,大地公司可能要关门了,关门了才好呀。你知道原因是什么吗?一旦大地公司关门了,第一他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把我们装修得漂漂亮亮的房子占为己有了,第二种植中草药的技术他们学会了,不用依靠我们了。住上改造成宾馆或者民宿的房子,靠着种植药材来经营生活,自由自在岂不痛快?当时已经改造好的除了檀溪村外还有高水围村与三关村。这些村庄村道的改造,民房的修缮,我们投入了巨资。如果对村民不加管理,不用两年时间村庄就会被糟蹋得不成样的,村民又回到了原来杂乱差的生活状态。原来的酒店、民宿又成了人、牛、猪、鸡鸭混合居住的场所,何碧芬教授的蓝图,我姐规划的梦想,那些大老板投下的资本,还有我这五年苦心的经营都可能全部付之东流。就在这一瞬间我动摇了。我问过我姐的意见,我姐说你想好了接班人没有?我说大地公司还在建设当中,暂时没有人接手。我姐说你想回广州吗?我说我想回广州。我姐说那你就回广州。我说可我舍不得大地公司。我姐说回广州随时都可以,大地公司一旦倒下就没有机会站起来了。于是我决心留在南州区继续经营大地公司。我没有把我姐的意见告诉我的妻子杜丽清,我说是我自己想留在大地公司,我不能看着我付出的辛劳、我的努力付之东流。杜丽清说你离开大地公司,公司就会付之东流吗?我说也许。杜丽清说大地公司是何碧芬教授梦想的家园,你何不请何教授另派一个人去管理呢?你有充分的理由回到广州。我又动摇了。何教授已经七十高龄了。何教授说,放天,你回来吧,我理解你家困难。大地公司的事情我来管。于是我回到了广州上班了。

“何教授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做学问、做研究是一流的,但是跟农民打交道那就不行了。我离开大地公司一个月后何教授与村民就发生了冲突。檀溪村的一个村民在他经营的民宿里面(原来就是他的家)招集几个村民与客人在民宿里赌牌九。客人输了钱说村民设局欺骗他们,双方吵了起来,客人担心人身安全,报了警。公安把他们全部带走了。这件事情影响太坏了,对于旅游 行业尤甚。村民被治安处罚,拘留七天之后回到家里。何教授上门决定取消这个村民的经营权。村民说这房子本来就我的。何教授说房子已经租给我们了。村民说,你们答应我,房子租给你们,但允许我经营。何教授说,如果你没有违法乱纪你是可以成为我们员工,允许你经营;但是现在你已经被开除了。村民不服,愤怒之下推搡了一下何教授,何教授一屁股坐在地上,髋骨骨裂,只好回到广州治疗。我又回到了大地公司,我对杜丽清说,我只是暂时回去接替何碧芬教授的工作。但我心里已经很清楚,我可能要留在南州区了。我首先解决的民宿经营权问题。房主把房子出租给我们之后,他们统一搬迁到居山村,他们建房,我们给补贴。之后檀溪村宾馆、民宿所有的经营权都在我们大地公司,就避免了客人或者公司与村民之间的冲突。

“大地公司的员工都不希望何教授再回南州区,老人脾气不好,她看到不顺眼的事,不满意的事,不合她心意的事就开始批评、严厉地批评、甚至大声地叫喊。公司员工都惧怕她。何教授肯定没错,只是她的理想过于圆满,不能容忍有任何的瑕疵,就变得吹毛求疵。何教授不能来了,我辞去了广州大美公司的总经理职务正式回到了南州区的大地公司。结果引发了杜立清的强烈不满,她在一家医院做外科大夫,工作本来就很忙。退休的岳父岳母原来身体还健朗。一天岳父喝酒,中风了,落下半身不遂。我再离开广州,家庭的所有的压力就压在她身上。我只好南州广州两头跑,那时候路况不好,来回得七八个小时,我出了一次车祸,杜立清害怕了,就不让我频繁地两地跑,好在当时年轻,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

“为了缓解杜丽清的压力,我在檀溪村租了一个房子,把岳父岳母接到身边,也许是农村新鲜的空气,也许是农村里面特别宽松的生活氛围。半身不遂的岳父居然丢了拐杖,慢慢地走出了家门,一年之后居然解决了生活自理问题,连医生都觉得是奇迹。杜丽清也理解了我的工作。我彻底从城里人变成了乡下人。1998年高速公路开通,之后高铁经过南州区,交通更加方便了,现在檀溪村有十几个房子成了养老院了,十几户退休的老年夫妇住在檀溪村颐养天年。不止檀溪村,高水围村、三关村等都有老年公寓。我们还设了医疗服务点,杜丽清也退休了在医疗服务点发挥余热。”

我说:“朱承志说过,解放之前朱家庄兄弟阋于墙的故事,你知道吗?”

朱放天说:“我知道,这个故事是真的,只是发生的时间不是在解放之前,而是发生在解放之后,故事中的主角朱汉文、朱崇季都不是一般的人,他们兄弟阋于墙是因为阶级斗争的结果。我是朱崇季的后人。我管理朱家庄旅游加种植经营模式,并不是想在南州区获得多大的经济回报,而是想把我的或者说我们的南州区建设得更加美丽。朱家的先辈留下一个美丽的庄园,我想留下一个比朱家庄更大的庄园,那就是没有围墙,没有护庄河,没有庭院深深的九个村庄。村民们不再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而是乘上跟广州、深圳、珠海一样的经济快车,过上富足的生活。你看到我们这里每个村庄都是一个别墅区,每个村庄都是旅游度假村,每一个村庄外面都是美丽的田园,村与村之间没有时空的距离,这就是扩大版的公园。我得感谢我姐朱南风,如果不是她叫我到南州来,我也不会扎根在这里。当时我还犹豫过,现在看来管理朱家庄是我一生中最正确的选择,我不是说我们有多大的功劳,但我们园区每年给政府上缴的税收是以亿为单位。九个村庄里面的百姓月收入一万元以上。这是多么令人欢欣鼓舞的事呀。”

我想,朱南风区 长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创办旅游加种植的经营模式。眨眼睛都快三十年了,这一种经营模式不但没有衰落,而是在原来的基础上不断地深耕、深挖、细化,之后越来越枝繁叶茂,成了南州区农村经济的重要支柱。很多产业在发展过程中会走到一个深水区,但这种旅游加种植或者旅游加养殖的经营模式不但没有深水区,而且是越走越平坦。当然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在南州区还有各种不同的农村经济经营模式,这在我之后的采访记录中大家就可以明白了。

如果不是朱放天的介绍,朱南风区 长现在朱南风部长可能会拒绝我的采访。朱南风部长特别忙,她的秘书向我传递说,我有什么问题可以通过电话咨询,在约好的时间,我拨通了电话。

我:您为什么会想到在南州区试点旅游加种植的经营模式?

南风部长:这得感谢我的导师何碧芬教授。南州区的旅游好不容易搞起来,暗访中发现的问题,归结起来还是经营的问题,单一旅游已经到了瓶颈期,解决这个瓶颈,光凭行政手段,搞一刀切,解决为了根本问题,虽然政府完全可以用一刀切的方式,对旅游中出现的问题商铺严加管理,但是用行政手段管理旅游,而没有为经营者找出更好的出路,没有为他们输送更多的游客,结果就是按下了胡葫芦露出了瓢。所以关键要改变单一的旅游现状。于是我们取消了南州区旅游公司,正好何教授有蓝图,于是就成立了大地公司,试点旅游加种植经营模式,现在你看到的那些集团公司,都是在这个模式的基础上成立起来的。

我:您为什么对南州区旅游加种植的经营模式有这么大的信心?

南风部长:旅游加种植的经营模式小沈知道一些,但知道的不够详细,我们旅游加种植,你知道我们种的是什么吗?种的是药材,中药材。我们为什么不种水果,你看那桃树李树,一旦开花是多么漂亮,要么就是红红嘟嘟的一片,要么就是雪白雪白的一片,但是我们不种是因为我们对桃子、李子等水果市场不了解,也没有这方面的人才。但对中药材我们有把握,在种植项目开启之前,我们已经与省内的几家大型的中药材加工企业签订了合作协议,说白了我们中药材种植是应他们公司要求的,是在他们的技术人员的指导下种植的,那哪能不成功呢?而且这些药材一年一收成,见效快,农民很快能够分到红利。我不知道你对中药材了解多少,很多中药能够开出很漂亮的花来。比如白术、芍药都能开花,有的花还开着十分艳丽,当然这些花开之前,我们就得处理掉,不然会影响地下的块茎。我们让房地产老板投资种植项目也是光明正大的,当时区政府的领导班子都在场,我们建议老板们在投资都市建设的同时也把目光投资到农村建设,当然一些人可能是冲着我的面子去的,经营模式是有前途的,他们当然愿意投资。

我:当时为什么要让你的弟弟朱放天来主管朱家庄旅游加种植的经营模式呢?

南风部长:还是因为朱放天适合做这方面的工作,当时区里面区委领导也知道事情的始末。

我:朱山单告发您,您因此离开南州,您能说说怎么回事吗?

南风区 长哈哈大笑说:朱山单把我告了让我离职?你怎么能够相信这种传闻?朱山单他凭什么告倒我?我离开南州区不是因为朱山单告了我状!而是调到广州市开发区担任管委会主任,市开发区的困难比南州区更大,挑战也更大。南州区的旅游加种植的经营模式已经初具规模,也就是说我们已经看到了果实了。

我:朱山单与您有兄弟阋于墙的可能,对这个传闻您怎么看呢?

南风部长:我对朱山单根本就不存在着所谓朱家人兄弟阋于墙的故事,我们共 产 党人早已超过了家族中个人恩怨。如果把事情归结于这一点上,那也太低估了我们共 产 党人治国理政的政 治高度。现在南州区经济搞得这么好,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把农村经济搞好了,农村不但不拖南州区的后腿,反而促进城区的向前迈出一大步。我们早早地把农民的收入放在第一位是对的。现在南州区的农村经济跟都区经济双管齐下,两条腿走路,南州区能够挤进大湾区前十的位子就是最好的说明。

我:南州区乡村旅游加种植与南州区中心城区整体东迁,大家对您的评价都很高,您觉得哪一个更让您满意?

南风部长:我只是做了一点开始的工作,具体的工作都是大家做的,我没有多大的贡献。二十多年了,大家还能记得我,说明我们开始走的路子是对的,只要我们路子走对了,老百姓就会记住我们,作为一名党的领导干 部想的就应该是人民的福祉,让百姓过上幸福安康的生活就是我们的追求。南州区的城乡发展靠的是乡村跟城区两条腿走路,正是它们互为补充,正是它们的协调发展,正是它们的并驾齐驱,南州区的经济才越走越繁荣。我在基层工作二十年,南州是我基层工作的第一站。南州区的百姓能记得我,我是感到很欣慰的。希望在以后的日子继续为人民服务,继续充当人民的公仆。


第三章  鸿渐于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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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世纪80年代,历史文化资源丰富的朱家庄成为发展乡村旅游的先行者,在其带动下,以朱阙镇为代表的南州区农村快速走上依靠乡村旅游业致富的道路;到90年代中期,粗放发展带来的各种问题与乱象逐渐暴露,在朱南风区 长的领导下南州区乡村旅游业主动求变,在科学理论的指导下走上旅游+种植(养殖)道路;到此已经讲完了具有代表性的两位朱家人的故事。

进入新世纪,年轻有知识的新一代朱家人又有怎样的故事呢?

我先抛开朱家人,听听南州区清河镇居民林小西的故事。

林小西1982年出生,刚过不惑之年,下面的内容由林小西讲述的。

我们这一条河叫滨河,滨河带着泥沙往下游走,大海涨潮时把沙子往后推,一进一退,一前一后就在入海口形成了这个约1400亩的小岛,我们叫它白沙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白沙岛上就有了水松林,这种能够活在水中的植物是防止水土流失、保护海岛生态的好物种,于是村民就在小岛上开始人工种植,慢慢地又延伸到岛外其它地方。我爸是白沙岛护林员,后来实行联产责任承包制,我爸就承包了白沙岛。白沙岛上有很多海鲜,他就靠捕获螃蟹、沙蚬、小鱼虾养家糊口。我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公办大学,被一所民办学校录取了,但学费太高没去,跟着我爸在白沙岛上捡海鲜谋生。不到二十岁的我不甘于这样的生活,就到深圳打工,打了两年工,赚了一点钱回家。在外面的两年让我长了不少见识。我对我爸说,我们把白沙岛开发成旅游度假区。于是我父子二人偷偷地砍了十来株水松林,在海边的沙滩上修建起几个简易棚子。我的计划是把白沙岛打造成情侣谈情说爱的天堂,环绕小岛的沙滩有三四公里长,可供他们慢步,水松林里有很多螃蟹可供他们游玩,而木棚子就供他们亲热、休息之用。我在小岛高处用钢筋水泥条石搭建了一个地堡式的接待室。做好这一切,我的白沙岛观光旅游就开始接待游客,因为白沙岛已经被我家承包了,怎么经营人家也不管,只要水松林还在就行,而且当时南州区都在大力开发旅游加种植,谁管我们这样的荒岛?虽然没有什么营业执照,但我印刷了很多小广告,很快小岛就名声在外。我们向游客收取五十至一百元不等的观光费用,这包括渡船费、小岛观光费、休息场所费,如果要在小岛上租一个木棚子,还得另外收费,每个棚子五十块钱。小岛上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在水松林当中我们铺了小道,两边种花花草草,林中有很多蝴蝶,湿地上有很多小螃蟹,伸手就可以抓住它们。蝴蝶、螃蟹、沙滩就成了我们的名片,从广州、珠海、深圳来的客人尤其感兴趣、络绎不绝。我们无证经营了一年。后来被人家发现了,要求整改,他们说可以帮助我寻找合适的合作伙伴,同时给我颁发了临时营业执照,我们的野鸡旅游变成了正规旅游。

2002年的一天,我在白沙岛接待一个奇怪的游客。平常来我们白沙岛的多是情侣,年轻的情侣。她是一个人来的,她说她想在小岛上住一周。我不同意,我说,白沙岛上没水没电,游客都是早上来傍晚回去,我也是早上来傍晚跟游客一起离岛。姑娘说,我就租你一个棚子,别的你就不用管,你就说一个棚子一天多少钱?她当场给了我两千块钱。我说,一千块钱已经绰绰有余了。她说,余下的一千块钱就当作伙食费,你上岛的时候顺便给我捎些吃的上来。这姑娘浓眉大眼,是那种豪爽又很孤傲,不太好惹的那种人。我说,小岛上蚊虫多,晚上住在这里的确不太方便,吃喝拉撒都是问题。姑娘很生气地说,我不要你安排我的生活,我知道该怎么生活,走你的吧。我在城里打工两年,知道城里的姑娘就是这样高人一等、自以为是,让她吃一些苦,栽一个跟头就会改变了。于是我不再理她了,带着最后一批客人下岛回去了。晚上躺在床上总睡不踏实,总有一些忐忑不安,万一这姑娘在岛上出了什么问题,我还是有责任的,我这个刚刚从野鸡旅游公司转正而来的公司赔偿不起呀。

第二天,我就早早地上岛,发现那姑娘在沙滩上画画,她画的是油画,画画的水平很高,只一会儿功夫,海天一色,初生的太阳就在她或浓或淡的色彩下勾画出来。我站在她身后上看她画画,她倒也不在乎,直到画完了,她才站起来问我,你给我带来的早餐呢?我这才记起来,早上早早地赶着上岛,居然把早餐给忘了。姑娘很生气说,你这人办事怎么这么不靠谱呢?我知道不对,连忙下岛。我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给她买了早餐回来,她却说,明天要记得,不要这样。我很生气,想想也就气消了,人家在岛上待一周给了两千块钱,就冲着这两千块钱,她让我干嘛我就干嘛。

第二天晚上,她还是一个人待在岛上,我把她的情况跟父母说了。父亲就骂我说,你做事怎么这么糊涂,你把一个大姑娘扔在荒岛上,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负得起责任吗?我说,我也动员她,吓唬她,她就不下岛,我有什么办法?人家城里人就是这样的臭脾气,反正每天给她送饭,不会饿死她。我妈说,你也不问问人家家庭情况,她为什么来到这里?一个姑娘家待在岛上,万一是跟家里人斗气,躲避在我们岛上,她父母能不着急吗?你到外面打工,我跟你爸每天都念叨着你。父母这一骂一说把我吓坏了,如果这姑娘真的与父母怄气躲在岛上,如果某一天晚上她想不开跑到海里面,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漂浮在沙滩上,那就把我们一家害惨了。我跟母亲说,明天你跟我一起上岛,你跟她都是女的,好交流,问一问她是做什么的。

母亲亲自做了早餐,有粥、鸡蛋、咸菜,还让我买了面包,我爸摇着小船,把我们送到岛上。姑娘对我母亲的态度跟对我的态度截然不同,后来我想明白了,她对我这么严厉,是想用强硬的态度拒我于千里之外,也许她担心我对她有什么图谋不轨。按现在人的话就是用坚硬的外壳来防御她内心的虚弱。她跟我母亲谈得挺好,因为她不愿意面对我,我就知趣地离开,从我母亲的口中得知姑娘叫珠珠,她母亲是画画的,她来到岛上不是跟父母斗气,是经得她母亲同意来到岛上写生的,她就想多画一些毕业前的作品。她这样一说我们全家就放心了,我母亲动员她晚上下岛住到我们家。珠珠不同意,她说,她就是要画晚上的景色和早上的景色,如果下岛了,就看不到这一切了。母亲对我说,珠珠不下岛,我们也不勉强,晚上你上岛,住进你那个招待室里,如果珠珠有什么危险的话,你也好帮助人家。毕竟人家是大城市来的姑娘。我说,岛上会有什么危险?又没有台风。母亲说,如果晚上着凉了生病了,一个人在岛上怎么办?我说,现在都有手机,一个电话,还怕联系不上家人吗?而且她也不让我待在岛上。母亲还是不放心,她说,你不要告诉她,就躲在你的接待室里面,反正她说住一周现在都过了三天。我爸生气了,说,你既然接待了人们,就得管好安全,怎么婆婆妈妈的。

第三天,我给珠珠送了晚餐,送完最后一批客人之后,就悄悄地回到我的用条石与砖块砌成的接待室。要避免被珠珠发现,我早早地躺下了,也不点灯。其实我也好奇珠珠一个人在岛上,晚上到底在干什么呢?于是我出了接待室,在离她住的小棚子不远处暗暗观察,发现她早早地躲进了小木屋,小木屋里透出微弱的光芒。我又想,她躲在小屋里面点着蜡烛又在做什么呢?看书?画画?学习?她为什么偏要在这小岛上画画呢?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觉得右腿一麻,摔倒。然后听到一声怒吼,你是谁?想干什么?是珠珠拿着棍子敲在我的小腿骨上将我打倒,我疼得抱着小腿在地上翻滚。珠珠打开手电发现是我,问,腿怎么样了?我说,你把我腿打断了。她吓得不轻。慌忙扶起我,说送我下岛。她要拨打120。我说,你打120也没用,120来到这里估计得两个小时。她有点吓傻了。我说,你先扶我到接待室里面。我知道自己的腿不是豆腐做的,不可能一敲就断。就是故意吓一吓她。她把我扶到了接待室说,我哪知道是你呀,以为是坏人呢。我说,我妈就是怕荒岛上有坏人,所以才让我偷偷地上岛守着你,担心你有什么三长两短,如果万一……我们家可负不起责任。经营这样一个小岛赚不了几毛钱,你可不能让我们倾家荡产。珠珠说,你能说出这么多话来,看来你的腿没什么问题。我说,是腿断了,又不是嘴巴断了。她突然“噗嗤”地笑了说,那你就多说说话。我说,帮助我卷起裤腿看看。小腿有些肿了,那一棍子是打在小腿骨上,所以疼得厉害,但肯定没有断。她摸摸我的小腿骨说,腿没断就好,我帮你揉一揉吧。我说,揉一揉不就更疼了,亏你还是大学生,不知道拿冷水敷一敷。我连蒙带吓把她吓得有一点傻了。她就拿了一瓶矿泉水倒在我的小腿上,用一张纸巾敷在上面。我说,多倒一点水,她就拿着矿泉水慢慢地往下滴,然后说,这样好一点吗?我说,好了一点,但还是疼,不过你放心,没断。珠珠这才松了一口气。我说你不在小楼里,为什么要在小楼里点上蜡烛呢?珠珠开心地说,这不是在唱空城计诱敌深入吗?万一有什么坏人呢?这一招不是很好地对付像你这样的坏人吗?我说,我是什么坏人,我是你的守护神好不好,要不是考虑你的人身安全,我才不会待在岛上,晚上在家里看看电视吃吃喝喝不好吗?珠珠说,我在这小岛上就想感受一下小岛的生活,我要画水,画水松林,画海上日出,画这个小岛。我要与小岛上的一切对话,晚上躺在这小岛上,仿佛能听见水松林呼吸,她们就像一群老朋友在我诉说。我说,她们在说什么呢?珠珠说,水松林在向我诉说你们正在破坏她们宁静的生活,她们现在正变得痛苦,而痛苦的源头就是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来到岛上。我说,胡说八道,树还能说话?再说了游客不来岛上,我们一家人靠什么生活呀,就捡拾几只螃蟹,卖几斤沙蚬?珠珠说,所以水松林只好痛苦地呻吟。我说,我没读什么书,不像你能够说出这么多玄妙的话来,但我知道我得活下去,我需要钱。珠珠说,你把小岛给我好不好?你说一年租金要多少?我说,租给你?这钱就不好说,现在游客越来越多,我一年赚几万块或者十来万也说不准。珠珠说,好吧,那我还是画画去吧。

我感觉这画画的人就是有一些神经质,或者说有点神经病。说好了住一周,她还想再住一周。她又给了我一千块钱,说她现在身上只有一千块钱了。我说,算了,等你下岛以后再结算吧,租金就免了,给点伙食费就行。

但是两天之后,我却要把她赶下岛。我说,明天请你跟我下岛,天气预报说了有台风。待在岛上不安全。珠珠说,好。到了下午就有台风前的预兆,刮起了风下起了小雨,广播说台风就在南州区一带登陆。我劝珠珠赶快下岛,但是她说她不下了,要感受一下风雨中的小岛,风雨中的水松林,她要画出台风中的水松林那顽强的斗志,拼搏的力量。我说,你离开小岛之后,在我家照样能看到台风,照样能画出台风。但是不管我怎么说她就是拒绝离开,她不离开我也不能离开。唯一安全的地方只有我那地堡式的接待室。晚上风越来越凶,雨也越来越大了。珠珠还想住在她的小棚子里。我生拉硬拽把她带到接待室。那次台风特别猛烈,我会背诵《岳阳楼记》“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当时的情景就是这样,后来听说是十一级台风。我们只好躲在石头的接待室里,接待室只有一层,台风是刮不走它的,但我们仿佛都能感觉到石头在摇晃。珠珠这才害怕了。我们点着小蜡烛,在烛光中,她问起了我的一些经历,我也知道了她的一些生活,她从小就没父亲,是母亲一个人把她养大的,她母亲是一个画家,她也跟着母亲画画。她理想就是成为一个画家,做一个了不起的画家。我说我的理想就很现实,接过我父亲的接力棒做好一名护林员,如果可能的话就把这个小岛开发成一个旅游度假村,那时我在岛上修建一个很好的别墅。在沙滩的四周修建牢固的吊脚楼,我就在别墅里面接待客人,而不是现在这个地堡,到了那时候我还希望这里有有电有水。虽然我们知识结构不同,但我们毕竟都年轻,彼此都有理想。聊到很迟,我们才在接待室眯了一会儿,接待室就一个小床。我让珠珠躺着休息,自己拿一个椅子在旁边坐着,然后也就睡着了,外面台风在强烈地呼啸,但地堡内却很温暖。

第二天,台风过后,我用十几株水松林你修建起来的风情小棚早已消失殆尽。连一根木头都没有,我就很奇怪台风为什么能够把木头都刮走了呢?好在我把珠珠拉到了接待室,在拉珠珠下来的时候,也把她的行李带下来。她的画我没有全部带下来,只带下来两幅。结果珠珠努力画了十天的画就只留下了两幅,我有点不安,珠珠似乎并不在乎,她站在地堡前看着已经消失了的小棚子却异常兴奋。然后就开始画画,画台风之后小岛上的狼藉,画小棚子消失后的沙滩,我站在她身后能看得出她画得异常兴奋,色彩与之前也大不相同,画中的小岛异常地明亮,光耀一片;海水也是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她整整画了半天,然后把画笔一抛,说,这台风来得太好了,把人间的一切,把不属于小岛的一切,把一切的一切都扫除了,这就是凤凰涅槃重新更生。她跟我说,小岛就应该是这样子,你不要再在小岛上修建小棚子了,也不要再砍伐水松林了。我很沮丧,更是诧异珠珠对我苦心经营一年多的小岛遭遇毁灭性的灾难视而不见,反而幸灾乐祸,我大为不满冷冷地说,如果我不修建小棚子,游客来了,他们又到哪里休息啊?珠珠突然说,你把小岛交给我吧。我说,交给你,你开什么玩笑?这怎么可能呢?你过两天就回去了,我还得在这里生存呢。珠珠说,你把小岛交给我,我把我交给你。珠珠的话让我大为吃惊,我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荒岛中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珠珠说,是呀,我说得很清楚呀,你听不出来吗?我要嫁给你,做你的妻子。我虽然血气方刚,雄性荷尔蒙也在冲击着我,但我没有失去理智,这简直不可思议,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我怀疑珠珠的神经出了问题,昨晚的台风把她吓出病来了。像她这样一个长得漂亮又盛气凌人又才华突出的大学生,能够嫁给我这个乡下的青年?白日做梦去吧。我没有同意。

她让我陪她下岛去我家,我很高兴她终于同意下岛了。到了我家她跟我爸妈说,她要嫁给我。我爸妈也大为吃惊。然后你想不到,猜她说了什么,她对我爸妈说。昨天晚上在小岛上我欺负了她。开始我爸妈没听出来欺负是什么意思,后来她就嘤嘤地哭了起来,接着是声泪俱下,夸张的如同她的画作。我爸爸怒不可遏,拿起棍子打我。骂道,前几天见你瘸着腿,感觉不正常,想不到你兔崽子居然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我只好落荒而逃,但还是听见珠珠边哭边大声地说,我愿意嫁给他,也只能嫁给他了。就这样珠珠成了我的未婚妻。珠珠说,她还有半年大学就毕业了,毕业之后就跟我一起经营白沙岛。

珠珠的举止惊骇了我爸我妈。这不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吗?天下居然有这等好事落到我们家?这是我们祖宗多少代积下来的荫德?要么就是水松林神灵的庇佑?不然怎么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学生姑娘就嫁到了他们那个农民的儿子身上。他们觉得珠珠就是天上的七仙女下凡到了人家,而我就是那个董永。既然珠珠是七仙女下凡,那王母娘娘随后就会到了,所以他们很担心珠珠的母亲会不同意这桩婚事。我爸我妈兴奋了一个晚上,商量了一个晚上,觉得还是不踏实,主要是因为他的儿子“欺负”了珠珠,才导致了七仙女下嫁给他们的儿子。我母亲就跟珠珠说,婚姻大事,你也得听听父母的意见。你爸妈同意了我们才能同意。没想到珠珠说,您放心,我妈明天就来。

珠珠没有开玩笑。

第二天她妈妈就从广州来了。我跟珠珠一起去接她,她妈妈看了我一眼说,他就是小林?珠珠点点头,她妈妈说,很淳朴。我以为她们会直接去我家,看看我的家境,没想到她们直接让我带她们去白沙岛。我爸摇着小船在在码头等着我们。我们上了白沙岛,珠珠的妈妈眼睛里突然放出光芒来,她接连说了好几个好。她们母女喜欢的是白沙岛,不是我,只不过是爱屋及乌“及”到了我。我心里虽然暗淡了许多,但想一想也还是能够接受,毕竟我们之间差别太大,珠珠能够下嫁给我,那已经是上天给我最大的恩赐了。哪怕珠珠只爱岛而不爱我,我也没有任何意见。经过台风之后的白沙岛是一片的狼藉,一片荒凉,但这似乎不能抵挡珠珠妈妈的热情,她在岛上不停的走着,不停的看着,用手抚摸着水松林,然后看螃蟹从沙地里出来,爬到树上。她惊呼说,这才是原生态,这才是纯自然,这才是最美的地方,珠珠,这就是我们的瓦尔登湖。我就很奇怪,不就是一个荒岛?不就是一片水松林?不就是一个能见到各种小生物的小岛吗?哪值得她们这样大惊小怪?我觉得她们母女就是有一些神经质。也许这就是她们艺术家跟我们普通百姓不同的地方吧。于是我有些后怕,如果珠珠嫁给我,之后我们该怎么生活呢?珠珠爱小岛超越我,珠珠爱画画超越我,珠珠爱她妈妈超越我,那我的地位在哪呢?但我马上安慰自己,没有地位就是地位,只有珠珠高兴,我就理应高兴,小岛又算什么,只要她们高兴,把整个小岛都给她,她让我在小岛上修别墅,我就修别墅,她让我把小岛上的所有的人为痕迹抹去我就抹去。

这之后的两天,她们母女俩又在这荒岛上开始画画,我就开始给她们打下手,就是帮助她们提画画的工具,她们似乎也不客气,把我当成了家人,理所当然的让我干这干那。我说过珠珠是一个极为优秀的画家,珠珠的作品《涅槃·更生》在大学生美术作品中脱颖而出获得了一等奖。她画的是一组画,画的都是水松林,那水松林阳光、怒放、蓬勃向上、艳丽夺目,跟我见到了水松林相同,但又不相同。说她是水松林,但却完全是一个人,说它是人,但它又是水松林。我不懂画,但我真的喜欢她的作品。珠珠真的具有极强的艺术天赋。趁着她回广州办画展的时机。我跟我爸妈说,我们就把这个荒岛送给珠珠母女吧。我就不在经营了。就不再在岛上动脑筋了,明天我再回深圳打工。我妈说,那你不跟珠珠婚事呢?我爸倒是很明智,他说,你都不想一想你儿子与人家的姑娘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天上,怎么够得着啊?

我的荒岛旅游项目就到此结束了。

我偷偷跑到深圳,但我心中一直思念着珠珠,她的身影怎么抹也抹不掉。好在我在餐馆打工,晚上上班,上午休息,于是我用忙碌来冲淡对珠珠的思念,在脑海里慢慢地删除。但是三个月后我妈给我打来电话说,珠珠到我们家了,她在找我。我跟我妈说,你告诉珠珠,我不会娶她的,我们把小岛给她,她在上面怎么经营就怎么经营,她想当小岛荒废,我们就让小岛荒废,她想在上面修别墅,我们就让她修别墅,反正是在我们承包的土地上,她可以自由开发。但是让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珠珠来到了深圳,她找到了我。然后我就乖乖的跟着她回到了南州区。我就像她画的那画一样,也就“涅槃·更生”了。然后她说,我们结婚不结婚,你可以慎重考虑。白沙岛我给你一个好的建议,我们做一个荒岛求生项目,你可以继续经营。这是一个原生态与旅游结合的项目。最后我完全拜倒在珠珠的石榴裙子下了,珠珠让我向东我就跟着向东,我心里还像灌了蜜糖一样,我是没救了。

我对珠珠说,我原来的设计是:沿着沙滩,有很多临水小木屋迎江而立。木屋四周围着曲线栏杆,内设雅致,可休息、饮茶、喝咖啡,一边呼吸纯净的空气,一边听虫唱鸟鸣,看日出日落,沙滩铺得平展展的,前面是一个大泳场,海水的波浪不高,人浮在波浪上,随波晃荡,一阵海风吹来,引得波涛汹涌,腾起一尺来高的浪头。餐厅里,食品全都是河鲜海鲜,河蟹、鲈鱼、沙虾、花鱼、白甲、虫雷、泥鱼、淡水蚬等各种各样的水鲜产品。我还准备在水松林中修起离水面一米的空中栈道,栈道蜿蜒曲折地沿着水松林向前延伸,慢慢地消失在水松林深处,远处的水松林中升腾起袅袅雾气,把栈道给消融了,仿佛栈道就是从雾气中来,来到了他们跟前,然后又消失在淡淡的雾气中。静谧而优雅,深藏莫测。在水松林的深处,游客下了栈道,眼前就是松鼠乐园,我就奇怪第一只松鼠是如何上岛的,它又不像鸟。

林小西讲述完之后,我对白沙岛充满了好奇,也对珠珠充满了好奇。但林小西告诉我,如果我想上白沙岛得等几天,因为岛上暂时无法接待我。


2


我在等林不西的电话准备上白沙岛,意外在遇见了珠珠,我到南州区新华书店看看是否有邵东或者珠珠的画册,网上商城有,但我暂时没有购买的念头,一是我对绘画不甚了解,二是在南州区我暂时是“居无定所”,到新华书店是最好的选择。书店果然有她们的画册而且摆在显眼之处,画册的名字就是《冰火朱家庄》与《涅槃·更生》后者加了小标题——清河·白沙·风雨·更生。我先看了《冰火朱家庄》,里面收集了除了朱家村的作品外还有其它的作品,比如“梦蝶”组合,“梦蝶”当中不见一只蝴蝶,画的全是怒放的老树,我换了《涅槃·更生》。有一个女子问我,你喜欢油画?我说,我想看看《冰火朱家庄》与《涅槃·更生》。她说,我就是《涅槃·更生》的作者。

就这样,我认识了珠珠。

我们找了一家咖啡屋坐下。

珠珠说:“我是广州美术学院毕业的。毕业前夕,听说南州区开展招商引资项目,我当然不是去投资的,也没钱投资,我只是想趁这个机会到南州看看,完成毕业作品,到了南州之后,工作人员介绍了白沙岛,说荒岛上只有三样东西,茂密的水松林,上树的小螃蟹,软绵绵的沙沙滩。我一听就感觉这是个好地方。工作人员说,现在岛上已经有了一个主人,他正在寻找合作伙伴,如果把它开发成乡村旅游一定会吸引很多游客,特别是年轻情侣。区政府的政策是把小岛交给投资方开发,正式开业之后的五年时间,不向投资方征收任何税收。开发小岛有两种方案:第一种方案是小岛离岸边很近,旅馆修建在大陆上,退潮的时候,游客坐着小船上小岛,感受小岛的沙滩,抓抓小螃蟹,看看水松林,之后坐船回来;第二种方案,在小岛上修建民宿,但可能会破坏水松林,如何在不破坏水松林的情况下,在小岛上建起民宿呢?方案是学习湘西的吊脚楼,在沙滩的边缘上建起吊脚楼,如此旅馆、沙滩、水松林就构成了一个整体,但有一个问题要求投资方自己解决——水与电的问题。很多原想上岛的人就离开了,我独自上岛了。然后遇上了林小西”

我说:“你怎么想到嫁给林小西?”

珠珠说:“一我没钱,二我对林小西有感觉,什么是爱情?超越金钱,超越门当户对,纯粹的两个年轻的生命的相互信任。”

我点点头。

珠珠说:“林小西同意把白沙岛交给我之后,我向南州区政府提出我的方案——荒岛生存,只要一听到‘荒岛生存’这四个字,大家就明白了,这是一个类似于极限挑战的项目。既然是荒岛生存,用电照明,用水洗漱的问题就不在考虑范围,区政府同意了我的方案,认为切实可行。我们只花费了很少的资金投资一个项目,在高地修建了一个客服中心,中心有可住宿的房间,必要的安全援救中心。我与林小西是小岛上的主人,成了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没有游客,我们也自得其乐,每天听着潮起潮落的声音,看着云卷云舒的青天,日子也格外地休闲、惬意。游客来了,林小西爸爸用小船把他们送到上小岛。我们给游客提供一天的食品跟水。接下来的挑战就要靠他们自己了。有的游客会自己带来水与食品,我们也不反对。我们只是让他们体验荒岛生存,而不是真正的荒岛求生,我们用最小的投资,吸引来最多的游客。游客在小岛上挑战极限最长的是十五天,小岛可以为他们提供丰富的食物来源,螃蟹、鱼虾随着潮水来到水松林当中,他们只要肯花时间就会有收获。你有没兴趣参加一下荒岛生存?”

我说:“既然来感受南州美丽乡村,去看看也是应该的,其实记录南州美景美食最好的办法就是拍摄记录片,因为随意一个时间随便一个地点,进入镜头的全是美丽的风景,但如果要用一支笔来描写,哪怕文笔极好的作家估计也难以描述,就是描述出来了,在这个读图时代,还是很难吸引住读者,所以我必须避开纯粹的景物描写,风景描写,哪怕风景如画,景色宜人,我也要避开。我知道喜欢我作品的读者是喜欢听我讲故事,荒岛生存估计会是一个读者感兴趣的故事。如果几个人一起在荒岛上生存,也不叫荒岛生存,如果这孤岛上就我一个人,我想读者的兴趣可能会大增。”

听到我的想法之后,珠珠说:“你的想法很有建设性,只是你这种想法太过于幼稚,单纯的荒岛生存在我们的白沙岛上很难实现。毕竟我们是开旅游的,必须对在岛上所有游客的生命安全负责。”

我说:“如果我这本书有读者,你这个荒岛生存的项目就会吸引更多的游客,就把它当作广告。”

珠珠说:“你确定你的书有市场吗?”

我说:“不能,我想很多人都有好奇心,可能希望看到我在荒岛生存的记录。”

珠珠说:“我可以考虑一下你的意见,但得等我把岛上的游客送走之后。”

我说:“大致是什么时间。”

珠珠说:“这不好判断,我前面已经告诉你了,最长的游客在小岛上生活了十五天。林小西没有让你上岛的原因也在这里。”

我说:“我等通知。”

于是我开始走马观花式地在南州区自由行动,一边等待珠珠的电话。

三天后。

珠珠开着她那敞篷吉普车来接我。

沿途风光无限,同样是绿树花海,在干净整洁的水头村下车,漫步在这个安静的水边小村,见不到什么人。出了村子。沿着笔直的水泥路又走了约500米,是一条大河,就是滨河。码头停泊着一只小船,林小西在船上等我。

我们登上荒岛,夕阳把海面涂抹的一片红光而小岛上面的水森林是一片苍翠。再过几个小时潮水就开始上涨了。

珠珠婉言拒绝了所有游客的请求。就是为了让我一个人真实地感受荒岛生存。小岛上除了我,只有林小西与珠珠了,珠珠说:“我会给你准备两天的食物,接下来的时间只能靠你自己,你可以随时停止,我们在服务中心等你。”

我说:“你给我一天的食物就好了,我希望能早一点体验荒岛生存。”

按我的要求珠珠给了我1000毫升的水,一斤大米,一盒火柴,一支蜡烛,一个铁锅,一个碗,一个帐篷。我原以为之前有人体验过荒岛生存项目,必定会留下锅灶柴火之类的,事实上小岛干干净净的如同没有人来过,我知道痕迹是被珠珠、林小西夫妇抹去的。我巡视了小岛一周,有鱼虾螃蟹,还有服务中心种下的一小块菜地,我在菜地边上用三块石头架起了一个小铁锅,捡一些干枯的柴禾,开始了我的荒岛生存体验。

第一天,我过得简单而充实,我看见珠珠在画画,林小西看她画画。

第二天,我过得充实而简单,我看见珠珠在晒太阳,林小西也在晒太阳。

第三天,我有一些烦躁,原因是手机没电了,没了手机,我就不知道如何打发时间,我的情绪变得烦躁。我就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做这种无聊的所谓荒岛生存?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这样无聊地待在荒岛上是不是在浪费光阴?几天没有洗澡,已经让我皮肤发黏。我看见珠珠在画画,林小西看她画画。但我不敢向他们提出充电的需求,提出就意味着我的荒岛生存结束。

第四天,我开始寻找食物,退潮之后,在水松林中捕捉小鱼;我还抓获了一些螃蟹,够我一天食用。我不关心食物,不饿即安。我没有见到珠珠,也没有见到林小西,他们不会离岛了吧。我有点不安。

第五天,我又看见珠珠在画画,林小西看她画画。当我确定他们没有离开了服务中心之后,我变得喜悦与平静,我感受到他们的确是神仙眷侣。

第六天,我喜爱上这个极为原始的小岛。

第七天,我得离开了,因为我已经约好了要见沈重。

离开前,珠珠说:“其实让大家来体验的就是感悟简单生活,南州区的旅游开发已经到了空前的地步,我们的想法是让旅游开发与环境保护做到有机统一。”

我点点头。

珠珠说:“南州区的旅游,发端于朱承志,壮大于朱南风。随着旅游业的发展,环境与人的关系也变得更为微妙,在承担经济回报同时,环境也遭到了同等的破坏。我是一个环保主义者,我在这个荒岛上并不是要让大家真正地学会荒岛生存的本领,而是告诉所有人我们的生活可以变得极为简单,自然界已经推荐给我们丰富的食物,只要我们善待自然。你看这一片水松林,它自然就养育着无数的水生植物,鱼、虾、螃蟹,而我们又可以种一些蔬菜瓜果,既解决我们的排泄物对环境的破坏又培育了花草蔬菜瓜果,让这一个小岛充满生机又宁静得如同世外桃源。其实小岛上的投资者并不是我,而是我的母亲。

我小心地问:“令堂是谁?”

珠珠说:“邵东,画家。”

我追问:“就是画‘冰火朱家庄’的那位邵东?”

珠珠说:“就是你刚刚看过的《冰火朱家庄》的作者。”

我大喜过望。

珠珠的母亲就是朱承志向我介绍的邵东!

就是那个让朱承志刻骨铭心的邵东!

就是那个天才与鬼才结合于一身的邵东!

我说:“太好了。”

珠珠说:“为什么?”

我说:“朱承志向我介绍了她,我再冒昧地问一名,令尊是……”

珠珠说:“我是遗腹子,没见过我爸,他姓王。我妈说,我爸也是画画的,可惜英年早逝,否则可能就是画界的‘潘王’了。”

我心中突然“咯噔”了一下。

珠珠见我低头不语,说:“我知道你来南州区,其实我是有意请你来体验荒岛生存的,希望通过你的作品宣传我们的旅游理念。现在南州区的百姓的收入已经很高了,月收入达到了一万的农业经营者大有人在。像我这样做荒岛生存小项目的人不多。南州成为大湾区的后花园这是好事,所以应该给这个后花园保留一些最原始最美好的净土。”

珠珠的话让我很吃惊。我原计划到南州,就是要写南州乡村旅游开发之后美丽的景色,南州百姓富足安康的生活,还计划采访一些凭借乡村发财致富腰缠万贯的先进人物,但绝对没有想到要写像珠珠这样的环保主义者,见到珠珠夫妇之后,我想以后南州的发展会更加有序,而且发展的道路会越来越健康。南州区的旅游事业会越来越好。

我离开小岛,去采访她的朋友刘竟萱。回首,隔水登高远眺,绿意葱葱,水天一色。离岛之前,珠珠讲起了刘竟萱的故事。

珠珠说,她与刘竟萱是大学同学。刘竟萱来到了南州区之后,她也才到南州区,刘竟萱到南州区是因为男朋友,刘竟萱的男朋友叫蓝浪潮。蓝浪潮回到南州区,是因为他是南州区梅山人。珠珠说,你已经参观过了南州区旅游加种植的生态园,在南州区除了这种模式外,还有旅游加养殖模式。蓝浪潮的爸爸搞的就是旅游加养殖模式,他爸爸不是总负责人,却是养殖区的负责人,养殖区品种也很多,海虾、田鸡、海螺、美洲虾等等,但海鲈鱼是主阵地,养殖园虽然没有什么可参观的,但可以钓鱼。蓝浪潮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专业,他想回到家乡帮助他父亲经营海鲈鱼养殖业。于是大学一毕业,蓝浪潮就回到了梅山。我以为蓝浪潮回来就是跟着他父亲养殖海鲈鱼,没想到他把老房子装修起来办了一个梅山客栈,开始在家里卖鲈鱼。他把海鲈鱼加工成熟食食品,煮的、煎的、蒸的、炒的,口味有酸的、甜的、苦的、辣的。说白了就是把海鲈鱼的粗放式买卖变成了精品加工出售。先在自己家的民宿客栈周围开了一个小小的鲈鱼品尝会。五一节的时候,趁着众多旅客来到梅山旅游的机会,开启了第一个鲈鱼美食节。把海鲈“一鱼十吃”的烹饪方法做到极致。在蓝浪潮的带领下,如今的梅山村几乎每个传统节日都有相应的节庆美食,比如春节的盐焗阔鸡,三月三的艾饼,夏至的狗肉,中秋节的大糖糕,冬至的烟熏老鼠肉……

珠珠继续给我介绍蓝浪潮。

别看蓝浪潮现在干得风生水起,可当时他回来的时候却跟父亲吵了一架。他说要回来帮助他父亲销售海鲈鱼,他父亲勃然大怒说,我海鲈鱼要你管吗?要你卖吗?我自己一个人操持就可以了,我供你上大学就是为了让你大学毕业后回到家里帮助我卖海鲈鱼吗?你学的是计算机,难道卖海鲈鱼还得计算机吗?你学了这么长时间的计算机,花了我那么多钱,你就是想回来给我卖海鲈鱼?

他父亲不让他回到家里面跟他一起卖海鲈鱼是可以理解的。从事养殖业的确辛苦,而且行情也不好把控。鱼卖完了才能知道今年的收入,但是今年的收入的还得用到明年的养殖当中去,所以这就是无休止的循环。虽然说现在成立了集团(旅游加养殖集团化了)。销售不用发愁,养殖也有技术工人,但是行情还是无法把控。所以他的父母坚决反对他回家从事养殖业。父亲说,你回到家里,以后连媳妇都找不着,谁愿意嫁到我们这乡下来?你到城里随便找一个工作,广州,深圳,珠海,大城市你可以去,小城市也可以。你到哪里工作,我们就在哪里给你买房子。总之就是不让蓝浪潮回到家里。蓝浪潮说,谁说回到家里从事养殖业,我就找不到媳妇。我的女朋友就是喜欢我回到农村,就是她让我回到梅山从事养殖业的。他妈妈说,胡说八道,有本事把你女朋友带回来让我们看一看,如果她真的愿意待在乡下跟你结婚生子那你就回来。他爸还是不同意,就是你女朋友同意跟你一起回来,我也不会让你从事养殖业。你想一想回到农村,收入不稳定,医疗条件不如城里,去年你妈生了一场病,不是还得往广州跑吗?蓝浪潮说,是啊,有了一部小车去广州不是也很方便吗?两三个小时就到了。城里上班每天开车也得两三个小时。就这样父子之间就僵持着,儿子坚决要回来,父亲坚决不让他回来,他的母亲在中间做了一个调停,说,如果你真的要回来,把你女朋友带回来,如果你女朋友同意了,你就回来。

蓝浪潮当时还没有女朋友,于是他找到了我,让我扮一回他女朋友,支持他回家创业。我说,那哪行啊,我已经有了男朋友。蓝浪潮说,现在不是没办法了嘛,请你帮个忙就是了,以后大不了说我们分手了嘛,我跟赵向前说去。赵向前是我前男朋友,他跟蓝浪潮是同宿舍的同学。赵向前不同意,女朋友哪能可以随便借给别人呢?赵向前提出说,让我给蓝浪潮介绍一个女朋友,在他父母面前蒙混过关。就这样我找到了我的同学刘竟萱。刘竟萱跟我一样,都在广州城里长大,刚刚与男朋友分手,所以当我说到这事时,她说,你说给多少钱?我说,你要多少钱?她说,一千块钱。蓝浪潮答应了,算是租上刘竟萱。我们一起回到了梅山,当然我跟赵向前一起陪同。梅山有一个著名的景区,我们先登山,后逛大法寺,穿过橘子林到了梅山,一路玩一路花钱,反正都是蓝浪潮花钱,不知不觉中就到了梅山,其实梅山与景区已经连成一片了,整个旅游加种植养殖园差不多是十平方公里,整个经济园已经搞得相当的规范而且漂亮,走在经济园里,就是走在一个大景区里,我们到了梅山海鲈鱼养殖基地。蓝浪潮的爸爸很高兴,让我们在养殖场钓了半天的鱼,之后把钓到的鲈鱼带回家。在他家里,蓝浪潮向我们展示了他对海鲈鱼烹饪技术的高超技艺,他一条鱼能做到十种吃法,就是他后来的绝技——一鱼十吃。我们都不知道他有如此技艺。他拿出他的十八般武艺,我们就奇怪,他学计算机怎么对烹饪研究的这么深刻,后来才知道,原来他在广州学习的时候还去烹饪学校学了一个学期。

按照原先的剧本,刘竟萱见了蓝浪潮着父母之后,还得住一个晚上,我们就在蓝浪潮家里住下来,然后刘竟萱还得当着蓝浪潮父母的面,表示支持男朋友回家创业,只是她离大学毕业还有一年,毕业之后也会回来的。当然这样做很不道德,但这是蓝浪潮自己提出来的。当天晚上出了一点小意外。当天我们海鲜吃得太多,海虾、海螺、海鲈鱼。结果晚上刘竟萱肚子疼、拉肚子。蓝浪潮开车赶紧把她送到南州区医院。诊断的结果为急性胃肠炎,情况比较重,要在医院里面打点滴。蓝浪潮义不容辞地留下来照顾刘竟萱。反正那天晚上医院病房里面就他们两个,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总之这一天晚上之后。两个人发展成了真的男女朋友。后来我就问刘竟萱到底发生了什么?刘竟萱说,当天晚上什么也没有发生。我说不可能。刘竟萱不语。第二天,刘竟萱并没有跟我们一起离开。理由是还得到医院复查一次,于是我跟赵向前离开了。

蓝浪潮的爸爸看到蓝浪潮跟刘竟萱铁定心要在家里面创业,不同意改为同意了,蓝浪潮学的是计算机,刘竟萱是一个活跃分子,他们开始网络直播。从大学毕业回梅山不到一年时间,成功办起了规模宏大的美食节。把一个粗放式的海鲈鱼产业做成了精品工程。旅游节不仅带动了海鲈鱼市场,还带动了其他行业,在美食节上除了享受海鲈鱼之外,还可以享受海螺、海虾、田鸡。梅山靠海,海上的所有东西都可以作为美食节的一个主题。

听了珠珠对蓝浪潮的介绍,我很有兴趣,想去看一看蓝浪潮,第二看一看海鲈鱼美食节是怎样的一个场面。

珠珠说:“海鲈鱼美食节不是每个月都有,如果那样就显得太滥了,一般一年就办两次,一次是在五一前后,一次呢是在年底之前。如果我想去的话,只能等待了。”

在之前的采访中,朱承志说得很清楚,近三年的疫情,对朱家庄的旅游有很大的影响,好在南州区还有种植业、养殖业,特别是药材种植业发展得极为蓬勃,很多药材供不应求,得感谢南风区 长当年的高瞻远瞩,认识到农村光靠单一的旅游产业是不会走远的。

我问珠珠:“疫情期间,蓝浪潮的海鲈鱼美食节是否有影响呢?”

珠珠说:“有影响但不大,疫情之前蓝浪潮与刘竟萱已经开始网络直播,虽然没有游客来参加梅山美食节,但是海鲈鱼还是可以通过直播的方式销售到各地去,只是少了海鲈鱼品尝这一个热闹的环节。影响最大的是我的荒岛生存项目,好在我们不是完全以小岛谋生。”

我想好在疫情都已经过去,旅游市场正在回升,正逐渐走向热度。

珠珠说:“如果去感受海鲈鱼美食节也不一定非要等到五一前后,你现在就可以去,趁着现在还是淡季,去感受一下梅山的美食街。”


3


我开车前往清河镇梅山村,双向四车道的公路两侧缀满了开着小花的小树木,它们身后笔直的水松林一排排地迎面扑来,从树的缝隙可见一展平畴的田野。转入梅山大道,梅山村就隐约地呈现在我面前。

村路口停车场上停着很多挂着粤A粤B粤C的车,村口建一方形大门,图案设计为蓝天白云,上联“鲈游四海”,下联“鱼跃梅山”。入了村,就是青砖、黑瓦、白墙的三层建筑——“粤菜师傅培训基地”。宽阔的大厅是个大展厅,大展厅里最引人注目的是海鲈鱼“一鱼十吃”的烹饪方法,精美的图片配上醒目的文字。

出了“粤菜师傅培训基地”沿着大街往前走,两边同样是青砖黑瓦白墙前二后三层的现代化建筑,干净明亮,有染坊、药房、鞋铺、铁匠铺、杂货铺等,各门前摆放着各种小摊,小摊前有三三两两的游客,街道中间有小跑的黄包车。前面的大街叫升平关,大街上旗幡招展,彩带飘扬,身着汉服的男女老少漫步其中,往前是是文化公园。从现场的布置可以看出,应该是每次主题活动的主会场,文化公园的右侧是村史博物馆,两层高的房子青瓦灰,檐头飞翘,墙上黑色斑驳保留百年历史沧桑。门口是一个雕塑,三位老人坐在一起下棋,小方椅上放着棋盘,三人坐着小靠背竹椅,神态各异,一人手摸鼻子,一人伸手移动棋子,一人注视不动。进入博物馆,有梅山村历史介绍,说他们由中原地区的山西一路迁徙,途经安徽、浙江、福建、梅州、陆丰、珠海最终迁至此地,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村内有吴、赖、杨、周四大姓,村内语言以客家话为主,是地地道道的客家村,配有图片。还展示了梅山村美食文化图谱:烧鸡、艾饼、姜酒、千层糕、客家卤水、玉米烤串、客家糍粑等。出了“村史博物馆”回到大街,街道上人多了,不远处是“香水荷花垂钓体验园”。两亩左右的“荷塘月色”,拥有滨水小广场;围绕着荷塘景观植有小树,滨水浅滩湿地种有水葱、鸢尾、香蒲、旱伞草等,当中有些还开着小花,退台式滨水景观带也种植水草。水塘大片区域种植香水莲,现在莲叶已经出水。过了“荷塘月色”就到雅集关的“许愿树”,百年的老榕树披着彩绸,挂满了小灯笼,有男男女女就此闭目许愿。一个小方向标牌写着“怀旧古巷”,见到了传统文化集市。草编、泥塑、剪纸、糖化等许多传统技艺等各种小店。

回到“许愿树”下,有另一个路标,沿着“一家一品美食街”而去,每家每户的美食在门口悬挂清晰的标识牌:宝姨客家酱鸭,欣婶客家蒸年糕,珍姐千层糕,姐妹客家糍粑,华哥柴火烧鸡,兰姐糯米咸鸭蛋,花姐糖水,安记烧猪,柱哥艾饼,一婶客家咸肉粽,客家咸茶,赖叔鲈鱼面……

看了一路之后,问了一个当地人,我前往梅山大院。大街两旁是排列整齐的现代化别墅,贴着蓝天白云款式的瓷砖外墙在春日的阳光下闪耀着柔和的光芒;别墅后面的小巷中是古朴的民宿,各个民宿门口张灯结彩,招揽来自各地的游客。最著名的民宿就是由梅山小学变身的梅山大院。大院古榕树枝繁叶茂,高大的水松笔直向上,一片翠竹环绕着大院。我在这个大院里见到蓝浪潮与刘竟萱,他们有了一个九岁的女孩。他们说到的人生经历与珠珠说的大同小异,就不再赘述。

午餐后,蓝浪潮带我去参观梅山茶园种植基地。

蓝浪潮说:“旅游是一个方面,但不是支柱产业。靠单一的乡村旅游是不会走得太远,多种产业共同发力完全可以全面实现小康。梅山的茶山历史悠久,有了茶山就有了梅山茶叶厂,后来因为茶叶的品种问题,茶山没有好茶,梅山茶叶厂倒闭了,茶园的模样还都在,梅山美食节成立之后,我把原来的梅山茶叶厂修复起来,做成了一个集茶叶生产、旅游观光、社会实践于一体的产业园区。”

我们到了村子东边靠近茶园的几株大松树底下的茶厂。大松树很高,低处的枝条不见了只留下高处几盘,更显得松树挺拔,茶厂规模不大,厂房是由上下两堵墙夯筑起来,墙体估计有三丈多高,大门在松树底下,我们进入大门,厂房很空旷,梁架得很高。厂房内有十几个很大的灶台,上面有锅。

蓝浪潮说:“这是翻炒茶青用的灶台,以前没有机械,都是纯手工。”

锅台两侧是很大的空地。

蓝浪潮说:“这空地是用来摆放竹笸的,刚采回来的茶青放在大竹笸上阴干;从锅里炒出来的茶青也是放在大竹笸上,由人工进行搓揉,搓揉之后的茶青,还得进行第二次入锅翻炒,还有第三轮,茶青就是在铁锅里慢慢地烘干的……”

厂房是空的,墙壁上挂着热闹的连环画,内容是从采茶一直到制成茶叶的流水过程。

蓝浪潮带着我到厂房两翼的办公室区与宿舍区参观,厂长的办公室挺大,石灰有些脱落的墙壁上挂着宣传字画,最醒目的一幅宣传画在厂长办公室桌椅的后面,连绵起伏的山坡上整齐划一的青翠茶园,一群女子在采茶,她们红彤彤的脸上戴着斗笠,腰里别着竹篓。办公室的桌椅是老旧的大头桌椅,锃光发亮。蓝浪潮介绍说:“这是因为平常老工人经常来这里,这几年都是老年人活动中心。”

厂长办公室旁边是一个小广播室,蓝浪潮请我进入广播室,说:“我放一个歌曲你们听听。”

室外高音喇叭马上传来了动听的歌曲。

三月鹧鸪满山游满山游,

四月江水到处流到处流。

采茶姑娘茶山走茶山走,

茶歌飞上白云头呦咿呦,

草中野兔窜过坡窜过坡,

树头画眉离了窝离了窝,

江心鲤鱼跳出水跳出水,

要听姐妹采茶歌呦咿呦。

采茶姐妹上茶山上茶山,

一层白云一层天一层天,

满山茶树亲手种亲手种,

辛苦换得茶满园呦咿呦。

……

我说:“这《采茶歌》挺应景的。”

另一侧的宿舍区修缮一新,虽然是两层的土木结构的房子,但用石灰粉刷之后还是呈现一派生机,房间四壁洁白干净,天花板虽然还是旧木板,但都打扫翻修过,一楼的地板是青砖,二楼的地板与天花板都是木板,也都清洗过,每个房间都摆着两张床,席子与被子,窗户下放一张桌子,四面墙上挂着与茶园有关的画;房间的摆设很古朴没有多少现代的气息。

蓝浪潮说:“房间的设备是让游客有一种回归的感受。来了之后,有吃饭的地方,有休息的地方,有观赏的地方。到了清明之后这里就热闹了,采茶节活动当天,整个梅山茶园是万绿丛中点点红,穿红色衣服的采茶女子在茶园中示范采茶,只取芽尖。游客也可以在茶园里采茶,采到的茶青可以以一斤三块钱的价格带走,也可以以同样的价格卖给茶场,因为是清明茶,很多游客利用茶场的制茶设备,在茶场师傅指导下自己制作茶叶。总之茶园里采茶的人影飘动,茶场里人声鼎沸……”

我说:“这种精神回归的地方,我想大家来了一次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我们从茶园回来,很多游客正往茶山而去。


4


我采访了白林镇方殊镇长。

方殊镇长陪同我前往朱家尖,他一边开车一边给我讲一个叫方文的人。

方文是杨冰冰请来的。

方文从广州来到梁都区,杨冰冰约他在一家小酒楼吃饭。

方文说:“就我们俩?”

杨冰冰说:“要不,我再叫一些朋友?”

方文忙摇手说:“不,不必了。”

在上菜之前,方文掏出了许多摄影作品,摆在桌子上,杨冰冰知道方文喜欢摄影,她本人也喜欢摄影,高中的同学、相同的爱好让他们走到一块。

方文说:“我想以后办一个摄影展,这里的很多作品是新的,我不想让许多朋友在没有展出时就见到。”

杨冰冰说:“那我就先睹为快了。”

方文的作品都很美,杨冰冰这样认为,之前杨冰冰就给方文的作品写上一些与画面相应的内容,比如“滴滴春雨,飞扬着生命的乐章。这是说《雨》。”“村边的小溪里,妈妈的倒影在溪水中,这是说《妈妈》。”

方文给杨冰冰看完照片之后,杨冰冰也给方文看了一组照片,是辽阔的草原,有天苍苍,野茫茫的感觉,也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风景。

方文说:“你什么时候去过草原?”

杨冰冰摇摇头说:“不是在草原上,而是在我们白林镇的一个叫朱家尖的地方。

方文有点吃惊说:“真的?有这么漂亮吗?”

杨冰冰说:“如果你想去的话,我陪你。”

方文动心了,杨冰冰笑了笑道:“我也想在杜鹃盛开的时候,拍一些杜鹃,那里的杜鹃开得特别漂亮,像燃烧过一般,一片连着一片,花虽然不似城里的那么大,但很自然而且开得密,而且不见叶子,全是花……”

方文说:“那我们明天早上就去?”

第二天一早,杨冰冰开车载方文前往朱家尖。

方文说:“你开得慢点,让我看看一路的景色。”

南州区不似广州城里那么忙碌,本来就是阳光明媚,一路风光更是赏心悦目。一个小时之后,到了白林镇政府。

方文说:“我想体验一下野外宿营。”补充一句,“主要想体验一下朱家尖的风光。”

杨冰冰说:“已经准备好了。”

饭后,他们慢慢地上山,山村特有的清鲜空气让方文沉醉,山下是村庄,山路就在草林之中蜿蜒,走在草林之中有一股山中特别的气息扑面而来;树林里很干净,连一些杂草都少,阳光透过密密的树叶缝隙,漏下闪闪金光,特别安静,只有偶尔的鸟鸣声,正所谓“鸟鸣山更幽”。方文感觉到已经走进了童话世界。他说:“想不到这里这么美。”

杨冰冰笑着说:“更美丽的还在后面呢,这叫‘久在樊笼中,复得返自然’,你虽然走过很多地方,但还是城里人。”

穿过树林,山势渐高,只有一些低矮的松树,草也随之多了起来,也可以看到点点的杜鹃点缀其中,正是开花的季节,绿毡似的山坡上零散地点缀着一些红花,再配上一些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发暗的松柏的影子,就构成了一幅很和谐的自然画卷,方文有些陶醉。

杨冰冰开始拍摄,杨冰冰说:“我喜欢朱家尖山的杜鹃坞,是自然的宠儿。”

他们转过山垭,眼前是杜鹃的世界,如同杨冰冰说的那样,这里是燃烧过一般,但比燃烧过的更纯粹,他们眼前全是红色的花,一片连着一片,这些杜鹃形成一片红色的海洋,只留下一些空隙让绿色做一点点的点缀。春日之下,这些花儿发出耀眼的光芒,仿佛瓦蓝的天空也被洇染得胭红。

这是一个安静的世外桃源,没有人声,就连鸟儿的叫声也没有,这里安静得连时间都停止,只有缕缕清风轻轻地拂过,在花丛中留下一些微微的波纹。

杨冰冰说:“漂亮吧。”

方文的确很激动,没有开口,却拥抱了杨冰冰。

杨冰冰说:“当心我的相机。”

方文说:“坏了就坏了,我送你一个。”但还是放开了她,杨冰冰拉起方文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笑嘻嘻地说:“这样很自然,对不对?”

杨冰冰说:“我带来了两套连衣裙,在前面的行李上,我换上后你给我拍照。”

方文点头。

杨冰冰说:“那我换去了。”

方文说:“别急,还没有看到草原呢。”

杨冰冰说:“到了草原你感觉到的是别样的美,因为你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

杨冰冰让方文转过身子,在花丛中换上连衣裙,走出花的海洋,然后牵着方文的手,一同走向前面的山口。

杨冰冰说:“出了这个山垭,就可以到达草原了。”

穿过花丛,转过山垭,眼前的山坡完全又是另一种景色,这是绿色的世界。

连绵起伏的小山峦全是绿茵茵的一片,纯粹得不见一些杂质,全是绿,那真是绿色的海洋,那一两块石头就是海上的礁石。

方文说:“我真得说不话来,所有的语言到了这里都是苍白的。”

杨冰冰挽着方文的胳膊,一对真正的情侣,在这个童话般的世界里。

这里不是草原却一点也不逊于草原,如果说有些不同的话那就是这里有一些小山包,也许草原要比这里来得平坦,但方文想草原上的草远没有这里的纯粹。

他们开始架设帐篷。

之后他们坐在小小的帐篷内看着这大自然。有风,有阳光,有草原。

杨冰冰说:“我想请你给我拍些照片,我想在这美丽的环境中舞动起来。”

方文说:“一定不能暴殄天物。”

杨冰冰说:“我要做出最美的宣传画册,带动更多的游客来到这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他们拍了很多照片。

傍晚,杨冰冰靠在方文的肩膀上,静静地感受着山间的风、如金的夕阳,还有令人心动的爱情。

晚上,他们回到了各自的帐篷,方文躺在床上却睡不着,问:“你睡了吗?”

杨冰冰说,“没有,这么美丽的夜色就这么睡了不是辜负了好时光?”顿了顿说,“你过来。”

方文来了,他们把睡袋放到帐篷之外,下面是嫩嫩的小草,头上是闪烁的星星,他们并排躺着,没有说话,然后杨冰冰握着方文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上,触到杨冰冰怦怦作响的心跳,方文没有把手要回来,他的心比她跳动的更快,但他们还是没有开口。在这宁静的山中,这个世界只属于他们,他们躺了很久,一起渡过了杜鹃坞的一夜。

天没有亮,方文听到手机的铃声,杨冰冰说:“我们去拍日出。”

他们登上山岗,天还是一片的暗,方文说:“会有日出吗?”

杨冰冰说:“会的,一定。”

山风很大,方文把杨冰冰搂在怀里,天边出现了一丝红色,他们拍出很多好相片,杨冰冰认为最好的一张是她身上的连衣裙在风中飘扬,手中正托起一轮红红的太阳。

杨冰冰的相册之中,有一张艺术相片,美丽的轮廓在呼唤着太阳。

杨冰冰对方文说:“也许有一天老了,会想到我当年是如何地美丽。”

半年后,方文来到南州区。

大家一定猜到,方文就是方殊。

我在这里要补充交待一下方殊的人生经历。方殊是清华大学博士。他毕业时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一个是走学术道路,在一所大学当老师;一条是从政,到了地方转正之后就可以是副处级干 部。他选择吧后者跟他母亲有点关系,他的母亲就是南州区旅游家加种植经营模式的缔造者朱南风区 长,在广东某大学当教授的父亲表示很遗憾。杨冰冰是方殊高中的同学,在广州上完大学之后来到了南州区白林镇当干 部。杨冰冰的父母就是鲍健亚与杨七月,正是他们的介绍,我才很容易地采访到方殊。正因为杨冰冰的邀请,方殊来到了白林镇,走了一次桃花坞,然后就把心留给了桃花坞。这让我突然想起了一个诗句“人面桃花相映红”。

方殊告诉我,你要寻找的朱家尖村已经不见了。

我说:“怎么不见了?”

方殊没有正面告诉我。

他说:“当年南州区提倡旅游加种植或者旅游加养殖经营模式的时候,白林镇也在大张旗鼓地推进。朱家尖这一带就成了养殖基地,成了养殖基地之后,来此观光游览的人就没有了,谁也不想到满山都是牛粪、羊粪的山上看杜鹃,哪怕山上的杜鹃花开得再艳丽。后来区政府发现全区大规模地推进种植或者养殖不是正确的选项,南州靠海,养鱼、养虾、养鲍鱼等是对的;养羊就不太好,成本高,价格打不过北方的羊。朱家尖养牛、养羊不景气,干脆就把养殖业停掉了,恢复了朱家庄生态旅游,现在来朱家尖旅游的人多了。区政府又种了一些可供观赏的植物、果树等。我们这样做好像把南风区 长提供的旅游加种植的经营模式给扭了一个方向,好在她老人家没什么意见,共 产 党人实事求是、因地制宜或者说因时制宜嘛。”

我还是要刨根问底。

方殊说:“朱家尖就是一个小小自然村,人口不多,交通不便,之前村民的生活靠的是门前的几亩薄田与我们眼前这一大片山林。他们原是朱家庄的一支,朱家庄的第五代一个叫朱信文的子弟不顾家族反对带着一个女子躲到了这个深山老林,慢慢地形成了朱家尖这个小村落,五年前区里已经把全村一百多口村民集体安置在镇上了,回去时陪你去看看朱家尖新村。”

在我采访快结束时,方殊镇长打电话告诉我一个消息。一个黄朱丽影的香港女士选中了白林镇的榧子村,她计划将几十栋闲置十多年多年的民宅变身为高端休闲民宿,打造以生态农业为核心的特色项目——菲云小镇。榧子村有六七十栋闲置多年的民宅,她首批计划将其中四十栋改造成高端民宿,纳入改造范围的屋主可获得每平方米十元的月租,有土地使用证的空地也可获每平方米五元的月租。到2025年项目全部建成后,榧子村将被打造成一个集文化、艺术、休闲、度假、绿色生态为一体的美学创意聚集地,进一步带动村民增收致富。

我说:“黄朱丽影女士太有眼光了,离榧子村不远,就是‘益丰农业观光体验园’,它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旅游区。依托‘益丰农业观光体验园’,肯定赚大钱。”

方殊说:“榧子村小学空置了多年,我希望有一天,附近的孩子还可以在这里上课。”

我知道方殊话中的含义,一旦这里的经济圈形成更大的规模,年青的村民就不用到外面打工,那么孩子就不必到外面读书,这里又会是书声琅琅。

方殊说:“黄朱丽影女士的外祖父是朱汉章先生。”

我一点也不奇怪。

我希望下一次来的时候见到这样一幅自然的画面,大榕树、民宿、不时有戴着斗笠,挑着担子,装着榧子沿街叫卖的村民从我身边经过,还有琅琅的读书声在我耳边回响。


第四章  枯杨生华


1


雄武镇是南州的山区,雄武山穿越整个乡镇。

我来到雄武镇之后,见到了第一人叫曲靖。可能是开发旅游的原因,曲靖很健谈。

轻烟伴雨出田垅,次第千峰画长空;

谷树长陪溪水老,白云偶带广寒宫。

这首清代进士周求盟写的《朱岗千峰》,说的就是雄武山脉,山脉绵延一百多里,山高、谷深、林密、溪清,几个世纪过去了,雄武山脉风骨不变。又有陈仲璘《定风波 》一词,说的亦是雄武山麓。

碧水青山映晚霞,吹烟袅袅有人家。几个牧童争上渡,嬉戏,笑音深处过年华。归去来兮颜愈少。微笑,意闲心适夏日佳。村舍老翁相借问。唯道,此心伴与远山他。

我跟随曲靖参加了一群年轻人的篝火晚会,年轻人围着篝火边歌边舞,最后坐在旁边喝啤酒吃烤串聊家常。他们是我在南州区见到的最年轻的创业团队,他们是2000年前后出生的。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乡村CEO。我问曲靖:“你们为什么起了一个这么好听的名字呢?你这CEO是什么意思?”

曲靖说:“起CEO就是为了好听一点,如果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村里的中间人,类似于中介机构的中介,也有点类似于乡村旅游的导游,但是我们工作的种类是综合性的,相较房屋中介或者乡村导游来说工作面更广,什么事情我们都可以做。我们接待的对象主要是自驾游散客,比如说他们来到我们戏山村,如果想见一见村上的自然风光,我们就把他们交给乡村导游;如果他们想品尝乡村美食,我们通知美味馆;如果他们想在村里面找一个住宿,我们就替他们联系好民宿的负责人。”

我说:“村里面支持吗?”

曲靖说:“我们都是经过村里面的批准才成立起来的,我们有一个CEO总协会。在我们雄武镇有十五个村成立了乡村CEO,我们就像接力棒一站又一站的把游客引导到下个村去,这是对旅游加种植经营模式的补充或者是说细化。”

我感兴趣的是他们怎么会想到办起乡村CEO。

曲靖说:“疫情期间,乡村旅游大团队已经停止,但散客还是有。我大学毕业在广州干了一年,还是受疫情影响,工厂不太景气,于是我就回来,回来之后我又能干什么呢?总不能闲在家里吃闲饭呀,机缘巧合,一天,有一对自驾游的夫妇来到我们村里要找住宿的地方。我带他们去了一家比较好的民宿,陪着他们在村上逛了一圈,之后又到下一个村转了一圈。这对自驾游夫妇对我的服务很满意,就给了我二百块钱,我说不要,但他们说这是你辛苦费。他们走了之后,我想这样的散客到了我们村里怎么接待?怎么引导?怎么见到我们南州最美的乡村自然风光?既然我空闲在家,何不妨就成立一个兼导游、住宿、餐饮于一体的中介呢?我找来了几个小伙伴商量,大家的想法完全一致,他们说叫中介不太好听,我说就叫CEO,于是就成立了乡村CEO组织。去年一年的收入还相当不错,比城里打工的收入还要高,而且工作也轻松,有游客来了我们就接待他们,我们也不用很辛苦。”

我关心的是他们的收入。

曲靖说:“我们的收入按提成的方式,比如说住宿,一个标房一个晚上一百块钱,我可能按5%—10%的比例收取。你看我们这里有详细的目录清单。村里开民宿的,开餐馆的,做导游的,人手一份,大家也都清楚,他们也都高兴,坐在家里就等着我把游客送到他们家里,花点小钱何乐而不为?其实这些内容也不是我们独创,是从电商平台学到的,我们看到美团、淘宝、京东不都是这样吗?我们在帮助经营者的同时,更是在维护消费者的利益。消费者如果在某村消费不合理或者对民宿经营者、餐馆经营者、导游经营者不满意的,都可以到我这里投诉。我从中调停保证消费者权利,所以我运营一年时间总体效果良好,现在疫情过去了,来我们南州的游客也越来越多,来我们乡村自驾游的人也越来越多,所以这一段大家生意都很好,每个乡村里面不能说游客如云,但也是络绎不绝了。”

曲靖跟我说话间,他的女朋友黄晓闻进来说,客人来了。我跟曲靖一起出了他的小办公楼。他的小办公楼修建在村口,之前是老百姓的房子,他做了简单装修,做了一个大幅广告,广告上面写着“乡村CEO”。客人是一家自驾游的游客,一对年轻夫妇带的两个孩子。

曲靖说:“等我接待完客人之后,我们再聊。”

我说:“你忙去吧。”

这一家四口,男的叫吴汉中。汉中说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每一次来都找“乡村CEO”,曲靖都会把他们行程安排的好好的,他提出的要求,基本上都会满足。

我问汉中:“你准备在这里待多长时间?”

汉中说:“今天星期五,住两个晚上吧,星期天回到广州。也许今天在这里住一天,明天可能就到下一个村。”

我问他们对乡村CEO的看法。

汉中的妻子说:“CEO们服务态度非常好,不只是曲靖另外几个村的年轻人都很好。我们平常工作上班时间都很忙,周末来此放松一下就想有一个好心情。这些年轻人,这些乡村CEO就把我们的愿望给实现了。我们每个月都会来一两次。我已经把这里做成了我们家的后花园。每次花一两千块钱,一个月也就是三四千块钱,就是为了身心愉悦,孩子高兴。”

曲靖的女朋友黄晓闻在经营一家药膳餐馆,她邀请我到她的餐馆看看。南州区最早开始引进的是中药材种植,现在中药材种植的面积越来越大,把中药材与食品搭配,不是他们的独创,但他们把当地种植的中药材跟当地农家养殖的鸡鸭搭配起来就比其他的地方美味得多。

黄晓闻说:“南州区的乡村旅游越做越成精品工程,由原来的旅游加种植变成了旅游加种植精品了,服务更加人性化,一代一代南州人是在乡村建设中努力把握时代的方向。”

我说:“听曲靖说,你是学中医的,不在城里却到这里开一家药膳餐馆,背后的动力是什么呢?”

黄晓闻说:“我的专业是推倒针灸,但我认为药膳可能更有益于人们身心健康,另一个原因当然是爱情啦。”

我说:“你挺了不起的。”

黄晓闻说:“最了不起的是肖小月。她现在是朱家富村的乡村CEO,肖小月跟陈文斌来到南州区是因为肖小月要在这里寻找创作素材,她是学习画画的。他们寻找了很久,终于决定在朱家富村落脚。肖小月画了几天不画了,成了乡村志愿者,两人转而去设计世外桃源项目。这个项目得到了镇政府的高度认可,在不破坏原来景致、景观的情况下开展旅游项目,这是发展的大趋势,绿色、自然、生态、环保。两个人决心很大准备把朱家富村做成南州、广州甚至大湾区的世外桃源。肖小月是我见到了最具有理想主义色彩的人。她把朱家富村这样的一个荒村变成了一个很有生机、让人身心愉悦、还能悟出人生哲理的“世外桃源”。也许随着大湾区不断的发展,我们的南州越来越成为一线大都市的后花园。”

我说:“白沙岛就是一个瓦尔登湖式的后花园。”

黄晓闻说:“像朱家富村那样带着世外桃源般的梦蝶村可能越来越受到人家的青睐,越来越成为旅游发展的目标。”

我点点头。

黄晓闻说:“我们的前辈,他们原来只是做单纯的旅游,后来就变成了旅游加种植,之后多了旅游加养殖,到了年轻的一代手里又有了养殖精加工,到了我们手里就成原生态旅游,我相信最高端的旅游应该是原生态旅游,在不破坏原有景致的情况下,为人们提供最为舒适的放松身心的场所。”

我说:“那才是最高境界,这么多外来的年轻人扎根这里进行创业,一定会把南州建设得更加美好。”

黄晓闻说:“我倒不一定喜欢他们一辈子都留下,当然创业是可以,来了之后赚了一笔钱,然后回到你该去的地方,而不是把根扎在这边。”

我说:“这是为什么呢?”

黄晓闻说:“因为农村的发展变化太快了。”

我说:“肖小月是怎么回事呢?”

黄晓闻说:“可能我还是不太理解肖小月,她身上散发着很强的理想主义色彩。所以我希望肖小月在某一天也会离开这里,回到了广州。她是画画的就应该行走江湖,我是回不了广州了,我爸爸妈妈他们都很喜欢这里,他们也不希望我回去,每到节假日或者周末,他们就来到这里度假,反正开车也就是两三个小时,有时候他们自己开车来,有时候我开车去接他们。我以后也许会去广州,也许就待在这里,不过我想等我老的时候我一定会留守在这边,这里山清水秀,风水先生说,戏山村就是一块风水宝地,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

于是我很想认识认识肖小月。

黄晓闻说:“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以骑着单车到下一个村去看一看。作为一名游客亲身体会一下乡村CEO给你提供的温馨服务,如何?”

我在村口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沿着柏油大道到到前堂村去。公路两边金色的油菜花还在怒放,油菜花的旁边偶尔还有一小片的桃园。在南州大面积种植水果的地方很少,还是南风区 长留下的政 治影响。我身心愉悦地骑着自行车,在一路旖旎的风光往前堂村去,五里路,到了前堂村果然又见到了村口的乡村旅游CEO小楼。但与曲靖所言不同,前堂村的CEO却是一位年过半百的大哥,不是说乡村CEO都是年轻人吗?大哥自我介绍,他姓乌。他说没有什么奇怪的,原来参加乡村CEO的是他的儿子。现在他儿子不干了,他就接手儿子的工作。

我说:“不是说乡村CEO收入还不错嘛,他怎么不干了?”

乌大哥说:“这收入要看怎么比较,如果在农村的话,这收入的确还算不错,但是跟广州深圳相比,那就差了很多。”

我说:“你儿子是去广州还是去了深圳?”

乌大哥说:“去广州了,他原来在广州一家大公司里工作的,疫情期间公司受了影响,孩子就自愿辞职回来了,刚好曲靖说要成立一个乡村CEO,于是他就加入了,反正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估计当作消遣吧。现在城里各行各业都红火起来了,所以他又跑到广州去了。”

我说:“跑到广州那还是挺好啊。”

乌大哥说:“有什么好的呀?我去过他工作的那家公司,楼层高呀,办公室倒是搞得很漂亮。卫生也都搞得很好,就是挤了点,上班时间上电梯都得排队。单位给他们租了房子,但也是几个人一起.哪有我们农村这么大的房子。”

我说:“城市里的人差不多都过着蜗居生活。我一家三口人也就住在一个90平方的房子里。”

乌大哥说:“你是城里的人,你说城里好还是农村好。”

我说:“这看从哪一个角度来比较了,如果简单地从空气质量、周围环境、居住条件,农村肯定要比城市来得好,更不用说你们这山清水秀的前堂村;但繁华热闹,医疗卫生、出行交通等等,城市要比农村好,当然在我们南州区同样有着快捷交通。你儿子在广州公司上班,一定大有前程的。”

乌大哥很高兴地说:“也许以后赚了钱就可以在广州买一个房子,他就可以成为城里人呢。”

我说:“年轻人让他多历练一下,让他奋斗一番是好的。”

乌大哥说:“你认为年轻人选择城市好还是选择农村好?”

我说:“这里面无所谓正确跟不正确,对跟不对的问题,只是每个人走的路不太一样,选择的路不同而已。如果他愿意待在农村是正确的选择,如果他愿意待在城市也是正确的选择。”

在我们闲聊当中,有自驾游的散客来到了乌大哥的乡村CEO办公楼前面,乌大哥去接待他们。我就跟乌大哥告别。

我返回戏山村跟曲靖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曲靖说:“事情其实不是这样子的,乌水生还是很喜欢在乡村做CEO的,是他的爸爸非要他去城里上班不可。”

我说:“这又是为什么呢?”

曲靖说:“他爸是一个要面子的人。儿子是大学毕业的,怎么能够待在农村呢?所以非得要乌水生到广州找个工作不可。乌水生是前堂村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之一。其他几个大学生都在城里工作,唯独乌水生回来了,他爸觉得在面子上抹不开。他爸说乌水生在一家大的办公楼里面上班,那是事实,那个大楼里面有几十家的公司,但都是些小公司,乌水生所在的公司就是几个人。乌水生都说很难有发展前途。昨天乌水生还给我发了微信说过一段时间可能还是回来创业。他在大学里学的是管理,回到农村还能用得上。”

我说:“老一辈人的观念跟新的一代人的观念还有很大的差别。”

曲靖说:“其实现在城市跟农村你说有多大的区别?当然如果在经济相对滞后的省份,农村与城市的确有很大区别,但是在我们南州区,你说跟广州的区别有多大?我就觉得差别不大,当然如果说在广州城里当大老板、大公司高管,肯定赚得钱多;在我们南州区,如果你现在是一个集团的老总,不管是旅游加种植集团还是旅游加养殖集团,他们的收入也一样很可观。”

我说:“你没有想到加入这些集团公司当一个老总?”

曲靖哈哈大笑说:“我们这个项目就属于集团下面的一个乡村旅游项目,我相信我们把乡村CEO项目做好,我这个乡村CEO会长,肯定会变成旅游项目的主管,一旦成了旅游项目的主管,就已经迈入集团中层了,如果我再加强一些种植方面的管理知识,我想很快也有可能成为集团高层的一个负责人。”

我很赞赏他的态度,说:“这不是不可能的。”

曲靖说:“首先把眼下的事情做好,是金子总是要闪光的,你说对不对?”

我很赞成曲靖这种乐观、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人生本来就是这样的,有机会当然得抓住往前面走,没有机会就守住自己的本职工作,把眼前的工作做好。

曲靖说:“下周一晚下我们乡村CEO 十五个人会开一次会议。地点在营前村,因为营前村地理位置居中,如果你有兴趣的话,诚挚地邀请你参加,让你亲身次感受一下我们乡村CEO的魅力。”

我说:“你们光开会吗?”

曲靖说:“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先不告诉你,留个悬念不是更好吗?”

于是我就先去拜访肖小月。


2


肖小月是乡村 CEO中唯一的女性。

肖小月说,我刚来朱家富村的时候,村上有三十三位八十岁以上的老人,现在是三十八位。这些老人差不多一辈子没出过村,出过村的也就到镇里,极少到过南州区,更不要说去广州市。他们的生活天地仅限于朱家富村。你不能责怪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孩子都在外面去讨生活,在村里过没钱的日子那不现实。老人们没有钱可以生活,他们种水稻、种蔬菜、种番薯、种果树,他们还养鸡、养鸭、养猪、养牛;他们懂得识别中草药,一些头痛脑热也不用上医院,所以他们生活还很自在。

肖小月说,我来朱家富村是受到我妈我姐的影响,我妈就是画“冰火朱家庄”的邵东,我姐就是画“涅槃重生”的珠珠。她们都是从农村里寻找到创作灵感的,而后画出来影响巨大的作品,我何不与她们一样也来农村寻找一个触动我灵感的素材呢?我就来到了朱家富村,朱家富村是黄晓闻介绍的,实际上黄晓闻也不是很了解,而是曲靖介绍的。曲靖说你要策划一系列作品建议你到朱家富村看一看,也许就会像你妈妈像你姐姐一样创作出惊世骇俗的作品。我当然不可能重复我妈我姐的风格。我当时的想法就是画宁静、古朴、与世隔绝、略带苍凉、童话般的山村。到了朱家富村之后,我发现朱家富村不是童话世界,因为这里就没有儿童,虽然宁静,但宁静是那种接近消亡的宁静。村里除了老人还是老人,村里三十几户人家每一户里面要么是两位老人,要么是一位老人。他们总在田间劳作。过午之后才会带着一把柴禾或者是一把青菜回到家里,之后村里才会飘起袅袅青烟。但这袅袅青烟一眨眼就消失了,就在这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我,刺破苍天的古树,极为萧条了几个破房子,一个个沉默寡言的老人,难道我要画这一个又一个逐渐消亡的老者吗?我内心在呐喊,这不是我要画的。

什么才是我要画的?

大自然,充满生机的大自然。

笑靥如花的古树!

笑靥如花的村庄!

笑靥如花的老人!

我要让这些老人、老树、老村落充满生机,像年轻人一样笑靥如花。

但是眼前,村落暮气沉沉,老房子暮气沉沉,老人暮气沉沉。

我首先要让老人笑起来,我要让老房子焕发出生机,我要让村庄、树木,一切的一切都充满生机。

我把村里所有的老人都集中到已经空置十多年但瓷砖依旧散发白色光芒的学校里。我告诉他们,我给他们办一个简易的食堂,不要他们交钱,每天早中晚三餐准时来吃饭就可以。老人不相信,问我图什么,我说只图张笑脸。他们不明白,我也不用他们明白。

第一天,来了五个老人。

第二天,来了二十个老人。

第三天,三十三位老人来齐了。

我开了四张桌子。有米饭、有素、有荤、有汤。

老人很高兴,来的时候会顺便带一把葱、一把青菜、几根萝卜,几根茄子,我收下了。

我们的青菜就吃不完。

老人更高兴,来的时候他们会顺便带几个鸡蛋、一块咸肉、后来还有了鸡,我不收。

我说,不是我帮助你们,是别人给你们每人每天半斤的荤菜,你们每天准点来到学校食堂就行,吃完之后你们愿意干嘛就干嘛去。

我做到牛肉、羊肉、猪肉、鸡肉、鸭肉轮流着来,海鲈鱼、带鱼、海虾也会夹杂着。

老人说,善人叫什么名字。

我说,一个叫邵东,一个叫肖阳,但你们不一定要记住。

老人说,我们记住了。

我妈给我三十万,我爸给了五十万,我忘了介绍我爸,我爸是一个儿科医生。我妈为什么要找一个儿科医生,理由特别简单,嫁给一个儿科医生,就可以把我姐妹托付给他,我妈就可以想干嘛去就干嘛去。儿科医生在医生里面收入可能偏低,不比外科的大夫更比不上牙科大夫。但儿科医生比画家还是更有钱。

一个月之后,老人们就喜欢待在学校了,饭后就坐在一起聊天,我把一间教室隔成四个房间,他们就住到了学校。

我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帮助你们修缮房子;如果可以的话,你们每户借我一个房间。

我请了花工来修缮村道,请来了木匠、泥水匠给每个房子都进行加固,从屋顶到泥墙,每一个房子装修出一个漂亮的房间、厨房、洗手间,供游客休息,装修一个客厅,供客人来喝茶、写字、画画、聊天。我把我爸我妈的八十万花完了,村庄果然充满了生机,可以说是旧貌换新颜。

村里有一个固定的花工,有一个固定的厨师,还有一个固定画画的我。

老人喜欢围着我,看我画画。

我说,你们喜欢我的画吗?

老人说,喜欢。

我说,我给你们画画。

在操场,我开始给老人画画。我知道我可能不会像我妈我姐那样成功。但村里的老人喜欢上我,我看到他们的笑容。我对我的作品充满了信心,我期待能像我妈我姐一样成了一个职业画家。

固定的花工就是我的男朋友陈文斌,他是学习园艺的,没有他,我在朱家富村是坚持不下去的,他是我坚持下去最强大的后盾。

为了我的画画,他放弃了他的一切。他说,我们手里的钱很快就花完了,我们得有流水账,这流水账就是游客,我们装修的房子就是为游客服务的。我们给村子起了一个名字,村里都是耄耋老人,就叫耄耋老人村吧。我说,叫梦蝶村吧,耄耋谐音可以成梦蝶,梦蝶村多有诗意,老人羽化而仙,化身为蝶,这里既是梦蝶老人村,又是世外桃源,多美好呀。

正当我们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时候,疫情爆发,事情就发生了变化,这变化先是来自陈文斌,他是从深圳来的,严格来说他也不是深圳人。他爸妈是从湖北来深圳讨生活的,陈文斌是在深圳长大,在深圳上完中学之后来广州上大学。生活中有两种人,一种从农村来的人,喜欢回到农村去;有一种从农村来的,向往的是大都市的生活;曲靖处于前者,陈文斌属于后者。我们世外桃源——梦蝶村刚刚经营,生意还不错,收入也可观,后来疫情严重了,游客慢慢少了,收入锐减,达到入不敷出的地步,我们不能中断对老人许下的诺言。于是就得靠我爸支持,我们两个人之间就有了一些齟齬,我想当理想的光芒照进现实,也许会把现实照耀的更加美妙;但现实冰冷的光芒反射到理想之上,理想就会变得支离破碎。陈文斌的家境不好,你是从深圳来的,肯定知道白石洲,他一家子就是租住在白石洲里,他父母就是希望他能够在深圳或者在广州某一份职业,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他跟着我躲在朱家富村,按他父母的话说,那还不如回到湖北老家,何必不远千里、历经辛苦、吃苦头在深圳讨要生活?他们来深圳吃苦耐劳就是想让陈文斌能过上城市人的生活,在广州、深圳或者珠海找一份工作。他父母说的很有道理,乡下毕竟还是乡下,农村毕竟还是农村,哪怕是大湾区的农村。在疫情发生后的第二年,陈文斌回到了深圳,他说他会回来了。

我的画还没有画好,老人脸上刚有的一个笑意随着疫情的到来而消逝,现在疫情过去了,春暖花开了,我相信不用多久,笑意又一定会回到老人脸上,那么我的作品也应该可以完成了。

我说:“如果你完成了作品,还会留守在梦蝶村吗?”

肖小月说:“为什么不呢?”

我说:“理由呢?”

肖小月说:“我说过我刚来朱家富村的时候,村上有三十三位八十岁以上的老人,三年期间有三位老人去世,但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反而达到三十八位,我想让城里的人分享梦蝶村 长寿的秘密。你有兴趣吗?”

我说:“暂时还没有,以后可能有。”

肖小月说:“因为你还年轻。我妈就喜欢这里,我爸也喜欢。只是他还没有到退休的年龄,他说了退休之后他就来到梦蝶村,在梦蝶村里面开一个医疗诊所,我说你不是儿科大夫吗?我爸说,是啊,所以我想开一个儿科诊所。我相信我爸的理想一定会实现。现在已经有九户人家回到梦蝶村。我把房子交还给他们,让他们自己经营。我想如果这三十八户人家都回到了梦蝶村,那梦蝶村一定充满了生机,那我爸的儿科诊所就可以大有作为,那我就得从住了三四年的这所小学校搬离了,我希望有这一天,我相信一定会有这一天。乡村CEO联盟已经不断的向我梦蝶村送来客人,我妈的老朋友是一波又一波的来到了梦蝶村,他们跟我妈一块聊天、画画、游山、玩水。我妈说,我这里逐渐热闹,我姐那边过于孤单,她原来喜欢孤单,但现在她喜欢热闹,当然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我早一点结婚,跟陈文斌也罢,跟另外的一个人也罢。我的画作我想要等到我爸办起了儿科诊所,我从小学校搬离之后,村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之后才能完成,但我不觉得等待的漫长,我已经从老人脸上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笑意。”

我说:“我在南州见过的人都提到令堂邵东老师,我想拜访一下邵东老师,你能不能帮助我?”

肖小月说:“我妈在昨天到白沙岛上了,我给她打个电话。”打完电话后,肖小月说,到时她姐会联系我。


3


我离开世外桃源——梦蝶村后两天,珠珠来电话说她妈妈愿意见我。

我们见面的地点在白沙岛上。

邵东说:“我能看看你对朱承志采访的记录吗?”

我说:“当然可以。”把已经整理好的记录给了邵东。邵东戴上眼镜很认真地读起来,我则在一边喝着珠珠给我泡的茶,透过玻璃窗看着白沙岛蓝蓝的海水。第二次上岛我不是体验者而是被邀请的客人,所以就很惬意地坐在由小地堡的接待室改造而成的二层楼的会客室。

半个小时之后。

邵东说:“朱承志跟你说的就这些吗?”

我说:“是不止这些,但能够公之于世的只能是这些。他谈到了跟您的交往,但这些内容。只能只是朋友之间的交谈的话题。我没想到要付诸笔端。”

邵东说:“你可以把它付诸笔端,我没有什么顾虑的。”

我说:“我的确有所顾虑。”

邵东说:“你不了解我当时为什么去朱家庄。”

我说:“朱承志说您是去画朱家庄的,难道不是吗?”

邵东说:“不是的,去画画仅仅是表面,你知道当时我跟我丈夫去西藏写生,结果一场咳嗽,意外地夺去了他的性命,让我悲痛欲绝,我背着他骨灰回到家里,结果更大的打击出现在我面前,我父亲在朱家庄意外去世,这打击是双重的,我把愤怒归结于朱家庄,如果我父亲不来朱家庄,他就不可能意外去世。如果我父亲不来朱家庄,我们两口也不会去西藏旅游结婚,父亲要来朱家庄,把我们预定的婚期给推迟了,于是我对丈夫说,我们干脆去旅游结婚。于是我们就一起去了。结果是我生命中的两个挚爱的男人就这样相继去世,我把这一切归咎于朱承志。要不是朱承志,我父亲就不可能前往朱家庄,我要找朱承志算账。到了朱家庄之后,我深切地感受到父亲为什么喜欢上朱家庄了。我们父女学的专业不同,研究的方向不同,但对朱家村的审美、喜爱却是相同的。在朱家庄住了一段时间,我慢慢地改变了对朱家庄的看法,也慢慢地改变了对朱承志的看法。朱承志也有一肚子的怨气,怨朱疯子,怨我父亲,他不喜欢朱家庄,他还年轻为什么让他守着朱家庄?但他又必须守着朱家庄,否则他对不起朱疯子,对不起我父亲。这时我才真切地感受到他承受着沉重的包袱,他与我一样,都是朱家庄的‘受害者’。我改变了对朱承志的看法之后却喜欢上了他。他就像是一座大山,怪石嶙峋,却又能坚如磐石坚守在朱家庄,而我就像天上的一朵云,喜欢四处飘荡,最后我还是选择了离开,他要完成朱疯子、我父亲的遗愿,要把朱家庄完好地交给后来者,最终他实现了,不但完好地保存,还借机创造更高的价值,这是他了不起的地方。这之后他就没有离开朱家庄,可以说是一辈子守着朱家庄,正是因为他的坚守,才有了朱家庄的现在,他一直没结婚,用他的话是,我们把他的心灵掏空了,之后他的心中只有朱家庄了,他有点像朱疯子,但他并不是朱疯子,朱疯子一辈子无儿无女,但他有,那就是珠珠。我的画家丈夫姓王,你就明白,我为什么给女儿起名珠珠了。”

珠珠果然与朱承志有关。

我说:“朱承志不结婚是因为您吗?”

邵东说:“有我的成分,但不全是,你知道朱家庄为何之后一夜成名?”

我说:“知道,因为您的画‘冰火朱家庄’。”

邵东说:“你错了,是因为朱汉章的女儿朱夫衍。朱家庄就是一个充满魔咒的地方,所有来朱家庄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朱家庄,而且都不由自主地与朱承志扯上剪不断的关系。”

我心想,夫衍来到朱家庄,难道与朱承志又有什么关系?

邵东说:“夫衍来朱家庄跟我去朱家庄有相似的经历。她去朱家庄写剧本编故事也是表面现象。而背后的真正原因是夫衍与一个导演好上了,在那之前她有一段婚姻,她的第一任丈夫去国外留学,不回来了,两人协议离婚。因为工作的关系夫衍与一位导演好上了,导演的妻子知道了这件事情。改革刚开放刚刚开始,各种的外来事物不断冲击着各地的人们。在这种背景下,事情发酵得更厉害,夫衍想离开舆论的漩涡,她选择回到了朱家庄。我在朱家庄的时候,朱承志就跟着我学画画,他本来学的就是建筑设计的,有很好的绘画功底。我离开朱家庄之后,他闲来无事每天就开始画朱家庄。他整天临摹朱家庄各处的彩绘。拍摄电影《朱家大院》时。朱承志参与了舞台美术设计,建筑布置等工作。电影《朱家大院》获得成功之后,夫衍继续留在朱家庄开始改编蒲松龄的聊斋故事,她要把《聊斋》故事搬上银幕,于是就一个人留在了朱家庄1号院潜心创作,而陪同她照顾她生活起居的就是朱承志。不管两人是否在产生了感情,最后两人产生了灵与肉的交集,一个经历婚姻失败又落入情感漩涡的女性,一个有了两段感情挫折的男孩,也许是在工作之余互诉衷肠,惺惺相惜,彼此间产生了同情,也许情感的寂静,总之就像朱家庄闹鬼的传闻一样传出了朱承志跟夫衍的男女新闻。虽然都姓朱,但他们早已超出了五服,结婚了生活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不对,但朱承志父母反对,那年夫衍三十多岁了,而朱承志不过是二十出头,哪能成为一段婚姻?何况又是同宗。朱承志铁了心又跟夫衍在一块,朱承志对夫衍说,你就待在朱家庄写剧本,我就给你守着朱家庄,就像聊斋里面的故事一样。朱家庄毕竟是农村,夫衍还是承受不了舆论压力,选择了离开。我说了朱家庄是一个怪异的地方,他让到朱家庄的单身女性不由自主地对朱承志产生了感情。有人说这就是朱疯子担心朱承志找不到老婆。三段感情之后,朱承志也许对感情失去了信心,一心投入到朱家庄的各种研究上面,后面他写了不少关于朱家庄的文字。你可能奇怪我为什么对这件事情了解的这么清楚,是夫衍告诉我的,当年我是有意为之,所以有了珠珠,夫衍有意避之,自然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说:“朱承志知道珠珠是他的女儿吗?”

邵东说:“不知道,珠珠小时候经常生病,我一个人带着她三天两头地往儿科医院跑,朋友介绍我认识了儿科大夫肖阳,肖阳说,如果你出差,就让珠珠住到我家。肖阳当时还没结婚,与他父母住在一起。我对肖阳有好感,肖阳说他是我的追随者,用现在的话他是我的粉丝。他追了我十年,于是我同意与他结婚。他之前一直认为珠珠是我前夫的女儿,结婚时没有告诉他,到了后来就不好告诉他”。

我说:“您为什么告诉我这一切呢?”

邵东说:“不告诉珠珠对珠珠不公平,她应该有权利知道生父是谁,她也早已为人父母了,我也希望朱承志有一个美好的晚年,当他知道自己有一个女儿时,我想他的晚年会幸福很多。我的小女儿小月都可以让那些素昧平生的老人过上一个幸福的晚年,而朱承志为什么不应该拥有呢?事实上是小月让我有勇气揭开尘封的往事。”

我当然明白,如果让外界告诉邵东与朱承志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对于一个著名的画家来说,影响不啻于晴天里的一声惊雷。

邵东说:“肖阳坦言不管珠珠是王画家的孩子还是朱承志的女儿,但都是他的女儿,珠珠只管他叫爸爸。正因为有肖阳的理解,所以我才这件事情告诉你。”


4


我如约参加了乡村CEO会议,严格地说,他们在办一个围炉茶会,我认识了乌水生。曲靖把我介绍给了他的同伴,特意把我的位子与乌水生挨在一起,在同伴喝茶间隙,我们聊了起来,乌水生说:“我是决心回来了,前天公司负责人也来了,亲视察了前堂等周围的几个村子,已经决定成立一个以前堂村为中心的研学旅居基地。”

我说:“什么叫研学旅居基地?”

乌水生说:“这是一个主要面向中小学生的社会实践基地,以前就有过,但更偏向于爱国主义基地,比如之前广州、深圳、中山等地的学生更偏向于去井冈山、湖南毛 泽 东故居参加爱国主义实践活动,少有参加学农的实践活动。为此我们决心把这里打造成中小学生的研学基地。让他们通过亲身实践,在种菜、犁田、种水稻等力所能及的活动中体会到农民的辛劳,体会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真正含义。同时也让他们在这活动中切身感受到乡村的美丽,感觉到我们南州区怡人的风光,从而喜欢上农村。”

我担心的是他们的生源问题。

乌水生说:“我们公司原来就是做这种活动的,只是以前偏向于爱国主义基地,因为疫情,活动已经停止了三年,现在趁着万物复苏,把这个基地搞起来。我与其他的三位同事负责基地工作,我们的乡村CEO大力支持,已经初步拟定了方案,哪个村负责接待,哪个村负住宿,哪个村开辟空地作为学生的劳动实践基地。比如我们眼前的营前村就是专门负责住宿的,把村里的民宿做成学生临时宿舍,因为营前村位置居中,去前后村都方便。”

我担心他父亲不同意。

乌水生说:“我名义上还是在广州工作,只是负责基地建设,所以暂时还在家里。我还告诉他下周我们就会组织相关学校的负责人到我们基地进行地考察,他就开始忙前忙后了,他就是希望我有所成就,不要一辈子蜗居在一个地方。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把实践基地做好,学生来到我们这里,学到知识、玩得开心、住得安全,吃得放心。”

我还担心他们这项工作的长期性。

乌水生笑着说:“我们这个项目叫‘研学旅居’,除了‘研学’还有‘旅居’,‘研学’一条腿,‘旅居’是另一条腿,两轮驱动。‘旅居’偏向于招待退休之后的人员,他们可以在我们村子里住上一月半月。”

我说:“等我以后退休了就在你们这里住上一年半载,看一看自然风光,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可能的话写写文章,这样的退休生活估计过得快乐而充实。”

坐在我右边的曲靖听了我的话,突然高声说:“大家静一静,我刚才听到雷老师的话突然很有想法,我们的联合村是不是也可以成立一个老艺术家活动中心?邀请作家、诗人、画家、音乐家、电影艺术家到我们艺术中心来。我们提供非常优惠的居住条件,让他们在愉悦身心的同时进行创作,通过文章、诗歌、音乐、绘画、影视等各种形式的媒介来宣传我们乡村CEO,就像当年邵东老师的‘冰火朱家庄’让朱家庄走进了大众的视野,朱夫衍女士的一部《朱家大院》火了朱家庄旅游,就此以朱家庄为龙头的南州旅游走上的快车道。”

曲靖的一番话引起了在座CEO的热烈反响。他们争着还只是空中楼阁了老艺术家活动中心能够落地到他们村上。

我说:“现在就一个著名艺术家就在我们南州区。”

他们争着问这艺术家是谁?

我说:“就是曲靖刚才说的著名画家邵东女士。”

他们说:“这真是一个超级好的消息。”

我说:“小月,你给大家说说吧。”

肖小月说:“我妈妈就是画家邵东。”

除了曲靖外,大家都发出了惊叹声说,难怪朱家富村的世外桃源——梦蝶村做得那么好。老艺术家活动中心只能落户朱家富村了。

肖小月说:“我倒是希望老艺术家活动中心落户到其它村。”

又一次引起大家的热议。

最后这些CEO一直认为,陶艺村最好,陶艺村背靠青山,青山已经成森林公园;面对百亩良田,良田已经成了水果基地,枇杷、桃子、柑桔、脐橙应时水果随时都有。艺术家很适合居住在这里。最后他们决定先在陶艺村成立老艺术家活动中心。如果条件成熟了,也像乡村CEO一样,成立一个总的基地,各村有分基地,老艺术家们根据个人的喜好选择居住哪个村庄。

仅仅两周,曲靖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去参观一下老艺术家活动中心,给他们提一些宝贵的意见。

我说:“宝贵的意见我就不提了,我也提不出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邀请上邵东老师,如果邵东老师有什么意见,你们再做修改,如果邵东老师满意的话,那说明你们的老艺术家活动中心已经十分圆满。”

曲靖说,可以,让我到戏山村的时候,把他叫上,他陪同我一起去陶艺村。

邵东老师与珠珠一起在白沙岛。我驱车去到白沙岛,事先联系了珠珠,我到白沙岛船码头时,珠珠与邵东老师已经在那里等我。珠珠还得回到小岛上,岛上有游客正在体验荒岛求生项目。邵东老师说,昨晚没睡好,想在车上眯一会儿。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到了戏山村,捎上曲靖,曲靖见了邵东老师显得很兴奋,他说,邵老师很早就知道您的名字,但见到您是第一次。希望您能对我们老艺术家活动中心多提宝贵的意见。邵东老师平常话比较少,也许还是昨晚没有休息好,今天的话就更少,曲靖有一些尴尬。我对曲靖说,你来开车。曲靖就替我开车,避免跟邵东老师坐在后排无语的尴尬。陶艺村的乡村CEO曹立春已经在村口等着我们。下车后,邵东老师并不急于去老艺术家活动中心,想先看看这陶艺村的自然风光。桃花已经过了,树上一片翠绿。枇杷树已经结果,手指大小。

曹立春说:“枇杷很快就成熟了。”

陶艺村最大的特点,是依山而建,所有的房子都是白墙黑瓦,错落于绿树掩映之中,远远望去特别像国画大师吴冠中的水墨画。

曹立春说:“老艺术家活动中心在村子的最高处,后面就森林公园,低头可以看到村子全景与近百亩的果园。”

曲靖说:“我们是开车上去,还是步行?”

我说:“看看邵老师的意见。”

邵东说:“走。”

我们沿着村中的曲折的公路慢慢地走。

老艺术家活动中心同样是白墙黑瓦的小院子。原来应该是农家院子,院前有一个小草坪,围着木栅栏。缠绕着一些小花。右边还有一架子的青藤,曲靖说,这是百香果。架子下有茶几、长椅,院子保留原来的结构,后来修缮成民宿,如今又经过重新改善成了一个艺术家中心。邵东老师没有进院,就站在小草坪上看的远处说了一句,这个地方还真得不错。步入院子之后又说,你们做的很好。

曹立春带我们转了一圈,院子类似四合院的结构,一楼的左边是展厅,现在已经挂着邵东老师的印刷的油画作品。右侧是一个供画家写字画画的长案,备有笔墨。正中是供会客、喝茶的地方,后面有厨房。楼上是他们休息睡觉的地方。安排有两个服务员,一个厨师。

曹立春说:“我们这院子是连排的三栋,每一栋里可以住到四户人家,如果艺术家们喜欢热闹就可以住在一块,如果不喜欢,可以一个人住一栋。”

邵东说:“你们要我们做什么呢?”

曹立春说:“没有任何要求。你们能住在我们村里,已经就是我们村最大的荣光。最大的希望就是我们村庄能够成为艺术家云集的地方。”

邵东说:“费用怎么处理?”

曲靖说:“我们为每一位老艺术家都提供免费食住,有服务员有厨师,所以你住在这里就像住宾馆一样。”

邵东点点头,冲着我说:“这群年轻人挺好。”

我说:“邵老师,你喜欢这里了?”

邵东说:“希望有个小菜园,供我们种菜。”

老艺术家活动中心得到邵东老师的认可,两位乡村CEO都非常高兴,我问什么时间可以正式入住。

曹立春笑着说:“听一听邵老师的意见。”

邵东说:“我支持你们。你们都给我们老艺术家弄了这么好的生活居住条件,我们理应给你们宣传宣传。我给你们联系几个广东省的艺术家过来,你们也好好地宣传宣传,把你们的乡村 CEO宣传出去,也算是我对你们工作的支持。”

我们一直还担心邵东老师不同意宣传,没想到邵东老师居然这么慷慨。两个年轻人不由自主地鼓掌。曹立春说:“邵老师,谢谢您,我听说小月的姐姐也在我们南州区。”

邵东看着我。

我说:“是我告诉他们的。”

曹立春笑着说:“我们都知道珠珠老师是一位著名的青年画家,希望她也能到我们的老艺术家活动中心来做客。”

邵东说:“小月是你们乡村CEO的成员,你们何必舍近求远呢?不过你们年轻人给我很大的启发,小月的梦蝶村名义上没有老艺术家活动中心,事实上已经成了老艺术家活动中心。珠珠的白沙岛也可以做成老艺术家活动中心,那么好的岛就我们几个人享用太对不起湖光山色了。”

曲靖说:“太好了,我们可以把我们这边的资源跟白沙岛荒岛求生项目做一个共享。”

这的确是一个意外的收获。珠珠、曲靖、曹立春、肖小月都是年轻人,但又属于不同年代,他们能够合作,这是两个时代的年轻人最好的沟通。

这一天非常圆满。


5


在雄武镇的朱家坳村我见到乡村旅游唯一的“反对派”朱开复。

对朱开复的采访是在他的田间地头的大树底下。朱开复豪爽,他说:“我就是喜欢种田。家中有粮,万事不愁!我祖上是地主,解放前这带的田地都是我家的。我祖上修了一个大宅院,当然以前说是大宅院,其实跟现在的人家比一比也算不了什么,宅院的厅堂上就挂着两个字‘耕读’。‘耕’就是种田,‘读’就是读书,我是这么理解的,能读书的就到外面去,不能读书的就在田里‘耕’着。因为家庭是地主,我划入地主成分,虽然出生在五十年代。上学的时候同学都一直叫我‘地主仔’,虽然家里已经没有土地了,但这个‘地主仔’的帽子一直戴到改革开放时期。后来土地承包了,我很高兴,又有土地了。我没有读多少书,一直泡在田里,对田地有说不清的亲密感。我们这个地方偏远,之前南州区搞旅游,后来又搞旅游加种植什么的。我就不太认同,水稻多,粮食才多,搞旅游也可以,但种那么多中药材干什么?人是靠吃粮食的,而不是靠吃药材的,有粮吃身体好,还要药材干什么;现在的人就相反,天天吃中药材,为什么不好好地吃米饭呢?”

我只是笑没有回答他,我知道,如果我告诉他药材也可以变成粮食,现在人平均寿命的延长离不开药材,他肯定会反驳,而且会不高兴,我们的谈话可能就无法进行下去。

朱开复继续说:“好在我们这个地方地理位置偏远,也没有什么旅游景点,所以他们就把我们给落下了,落下的好啊。之前村里的年轻人就到广州深圳珠海打工去了,现在不跑那么远了,有了就在自己村里面经营什么农家乐啊,乡村旅游啊,还搞什么直播等等。我们这里旮旯疙瘩没有什么好旅游的,就这样,年轻人跑出去了,田地也就慢慢地荒废了,我心痛啊,可惜呀,怎么能够这样浪费呢?在田里每天有付出就会有收获,于是我就挨家挨户的说,你们家田不种,我帮助你们种,一亩地一年给你两百斤粮食,他们高兴,我也很高兴。慢慢地几年下来,原来从我家分出去的土地,现在又全回到我的手里了。这叫什么?时光流转,我现在又成了‘地主’了。我就希望每天泡在田里,只要每天泡在田里,看着水稻转青、长高、抽穗、金黄、收割,然后谷物满仓,我就高兴呀。”

我说:“这么一大片的田地,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朱开复说:“当然忙不过来了,但是我可以种不同品种的水稻啊,你看我家种有一般的水稻,还有糯米、粳米。种植的时间不太一样,收割的季节也不太一样,我就打它们一个时间差。当然了,一个人种这么多田地也没意思,村里还有很多像我这样年纪的老人,我就请他们跟我一块种田。每到种田的时候,村里的老人都来,我老婆办了丰盛的三餐招待他们,你看今天在田里耘田的就有十二个人。”

我说:“那你怎么付他们工钱啊?”

朱开复说:“付什么工钱啊?他们帮助我种田,我供他们一日三餐,收割之后,我再给他们分发粮食。按天计算,年成好,一天一百斤粮食,年成不好,一天五十斤粮食也是有的。我们花费少,农药、化肥用得少,不是因为它们不好,是因为都得花钱。村里有不少的农家肥,为什么不用呢?猪粪、鸭粪、牛粪、羊粪不都很好吗?当然了,现在没有人粪了,大家都用抽水马桶了,这一冲‘哗’地一声,什么都没有了。”

我说:“你们村每家每户还都养牛养鸡养鸭吗?”

朱开复说:“没了。你看这边,我稻田左旁的林子里面不是一个养猪场吗?我让他们修了一个化粪池,这些猪粪就用到田里面去了。那边还有个养鸡场。鸡粪也运到稻田里,但鸡粪不太好,鸡毛太多。我们还有其它办法,把鸭子赶到这水田里,就在到水稻田里面养的。既减少了虫害,鸭子、鸭蛋还能卖钱。后来我儿子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很多水稻的种子。我们还种了黑米、红米。附近的人都知道我们家的地是不用化肥跟农药的,他们说这是无公害水稻,不种田的人家就到我这里购买粮食,周边都在搞乡村旅游,也来参观我的稻田,现在离水稻收割还远着呢,已经有人家开始预定我家粮食了。”

我好奇的问他承包了这将近千亩的土地。收获如何?一年能收入多少钱?

朱开复不满意地说:“我没有承包土地,是他们抛弃的土地,我才拿来种的。种田怎么是为钱呢?就是为了填饱肚子。你看我一家多好啊,父母健在,我夫妻可以种田,现在我儿子儿媳妇也跟着种田。年轻人的好处在于帮助我把多余粮食卖出去,其实我告诉他们这粮食可以不卖,为什么要卖出去呢?一男一女的两个孙子在上学。像我这样一家人其乐融融多好呀,你说在农村种田不好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朱开复不无失望地说:“一些家庭就不一样了,儿子儿媳一家子跑到城里打工去了,丢下了七老八十的父母不管,他们为什么不回来种田呢?”

这是我在南州区见到唯一反对乡村旅游加种植或者乡村旅游加养殖经济模式的老人。我想起他的这一种理念跟珠珠的荒岛生存其实也是有相似之处,回归农村的自然本来面目,农村就是农村,有田就种田,有山地就种水果,有水塘就养鱼,各得其所。

朱开复邀请我中午到他家里吃饭。

今天他请的帮手比较多,请了村里的部分老人耘田,又请了部分老人施农家肥。我也跟着他到稻田里面去干了一会儿,与其说干活,不如说是在体验,甚至可以说是好玩而已。水稻长得还不高,稻田里的杂草也少,但是朱开复还是要求老农们从每一株的水稻边摸过,他说,只要摸过的水稻才会跟我们亲,才会长得好。我们摸过水稻之后,负责施肥的老农用粪勺舀起着农家肥(应该是猪粪)泼到水稻田里,我不太适应这种味道。他们说,这就是稻田就应该有的味道,朱开复说,这味道多好啊,种田哪有不用农家肥?

我又一次坐在稻田边的树下,看着这些老人在田里面劳作,心里有很多的感慨。在现代化耕种技术很高的情况下,还能保留这样的一份农耕生活,的确也是难能可贵,像朱开复这一代老农民喜欢在田里劳作,那他的儿子、孙子是不是也喜欢在田里劳作?不过我想他的儿子也应该会的,但耕种的方式可能会有所变化。

中午,我随着耘田、施肥的十几个老农到了朱开复家里吃饭,他们年龄相近,年纪最大的将近八十岁。朱开复的老婆与儿媳妇办了两桌丰盛的午餐。大鱼、大肉、鸡鸭、青菜、水果都有,米饭是用饭甄蒸出来的。饭菜都很可口,口味纯正、朴实,就是材料原本的味道,除了盐之外,不加任何佐料。用朱开复的话,佐料是不是还得花钱买呀?为什么要花这钱呢?

他们家的屋子是地道的老屋子,外墙刷成了白色,屋顶也还是青瓦,村里有很多是水泥钢筋玻璃房子,他们家还是百年老屋。朱开复说,住土墙木板房,冬暖夏凉,舒服。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虽然是老房子,但经过女主人细心收拾,柱子都刷得干干净净,能见到木材原本的颜色,完全没有老房子的陈旧。朱开复很自豪地说,每一年我都会雇人把这个房子好好地收拾一遍,该换的地方换掉,该洗的地方洗过,该修的地方修过,这老房子是不是很结实很好看啊。

当然我觉得最好看的还是他家正厅上挂的两个字——“耕读”。

朱开复的儿子朱家豪与儿媳妇小陈也都在外面读过书,两人是职业学校的同学。先是在外面打工一段时间,后来看到老父亲在不停地接手他人家的稻田,觉得父亲辛苦,他们就回来了,没想到。他们种着种着也就喜欢上了,但他们种田的想法跟他父亲想法不一样,他们打出了无公害水稻的招牌,吸引很多人来参观,还让他们试吃,结果以市场两倍的价钱出售粮食,收入还是挺高的。

朱家豪最后感慨地说:“当然我不能像我爸一样,没钱不行啊,我们开车出去得花油钱吧,生活用品得花钱吧,小孩子读书得花钱吧,我爸年纪大了,一直还守着一个‘老地主’的观念。但我们得感谢他,无公害种植应该是我们应该遵循的法则。”

我说:“农村也不一定就非得什么都是奔钱而去,像你爸这样的经营模式,我也觉得很好。”

小陈说:“是挺好,以后会不会改变,我们也没办法把握。我爸都七十的人了,想让他好好地休息,但他好像离不开田,让他在家里休息比什么都难受,他就喜欢泡在田里,连下雨天都去了,那水稻就像他的亲儿子。”

朱家豪说:“比亲儿子还亲。”

朱家豪和小陈都笑了。

离开之前,朱开复带我去看他的粮仓,满满的两仓稻谷。

我说:“这么多,你们一家怎么吃得完啊?”

朱开复“吃不完,我们就可以卖给养猪场,也可以卖给下面的养鸡场,他们早就说要买,但是我不卖。家里有这么多的粮食,什么都不用愁。”

我问朱家豪说:“朱承志说你们朱家坳村原来也是朱家庄里面的一支,是这么回事吗?”

朱家豪说:“他说的对,我们朱家坳村就是从朱家庄搬过来。到了朱家第四代他们在这里买了田产,这些田产总得有人经营,于是第四代的老幺叫朱智乔来到这里,取名叫朱家坳,就发展成朱家坳村。在我们南州区像我们这样的朱家后代还有很多,除了我们朱家坳村外,南边有朱阙镇的朱家里村,虽然它比朱家庄更早;东边有清河镇的朱家富村;西边有白林镇的朱家尖村。当年这些地方离旧时的南州县衙都远,地方偏僻,地价便宜,当时朱家庄发展到鼎盛,于是就大量购置这些地方的产业。”

我说:“你们现在会去祭祖吗?”

朱家豪说:“会呀,我们每年都会到朱家庄祭祀先人。”

我说:“朱家里、朱家尖村我都去过,与你这里发展的产业有所不同。”

朱家豪说:“不同才能百花齐放、丰富多彩呀,除了南州区外,广州城里、珠海市里都有我们朱家庄的后代。现在朱家庄成了我们朱家后代共同祭祀、瞻仰先人的地方。”

我想,虽然事实上也许朱家庄不是南州区朱家最早的祖先,但朱家庄的确有理由成为朱家后代引以为豪的庄园。


6


我把南州区政府所在地的黄源镇放在全文的最后部分,不是因为我是最后才采访黄源镇的,事实上所有来南州的客人都是从黄源镇下车的,出了南州南站,眼前就是一个现代化程度很高的城市,眼前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已经与广州、深圳、珠海没有太大的区别了,唯一区别的是大街当中有很多古老的树木,透过这些枝繁叶茂的古树,才可以窥见它原有的风貌,还原出乡镇的味道,点滴的农村气息。

我在化肥厂文化创意园遇上一位在园区做管理工作的老工人,他叫刘进。他给我介绍了化肥厂的变迁。

刘进说:“我是化肥厂的一名老职工,当年化肥厂刚建厂的时候,那是多么热闹、多么有生机,是真正的青年之家。我是第二批员工,从广州市技工学校毕业直接分配到化肥厂当机器维修工人,跟我们一起分配在化肥厂的都是年轻人,下班之后,我们在化肥厂集体宿舍谈天说笑、吹拉谈唱,你吹小口琴,他拉手风琴,还有人跳舞。工厂有很多活动,日子过得相当快乐。我在化肥厂谈了女朋友,她是生产车间的工人,我一把小口琴把她吸引过来。周末我们骑上自行车呼朋引伴地去乡下旅游,有女朋友的后座就是女朋友,没有的就带上同伴,玩一天回来,晚上就在小夜市吃点小炒,喝点小啤酒。星期天休息一下,周一又生龙活虎地进入车间。现在回忆起来还是十分美好。可惜的是化肥厂就是昙花一现,我女儿五岁的时候,化肥厂开始不景气,后来干脆停产了,我们的生活面临困难。领导让我们再就业,再就业哪有那么容易呀!不止我们化肥厂,造纸厂、电声厂、苎麻厂等等工人都下岗了。家在农村的回到乡下加入乡村旅游队伍,但我们夫妻都是城镇户口的,在夜市开一个小摊做一些小吃,好在不愁居住的地方,后来说化肥厂要转手卖给房地产开发商,给大家分一笔钱买断劳资关系,我们不乐意了。如果说分给我们一套房子,我们就愿意;但开发商不给房子,收购谈不拢,事情就耽搁了。朱南风区 长把市中心东移了,开发商都跑到东区建房子了,不再来谈收购化肥厂的事了,我们都有点着急。一天,厂长把全厂二百多号工人叫到厂里来,在破旧的大礼堂里开了现场大会,朱南风区 长也来了,她说的话我现在还记得牢牢的。她说南州区政府在东部开发了工人新村,就是为了改善下岗职工的居住环境。你们都可以申请工人新村的安居房,你们的社保继续由化肥厂缴纳,化肥厂的厂区由政府收回另做规划。分配一套商品房而且还能给我们缴纳社保,我们当然愿意离开化肥厂,谁愿意一辈子待在这一个小小的集体宿舍?我们集体签约,都是同一工厂的兄弟又住在同一个工人新村,大家都很开心。我们原以为区政府会把化肥厂卖给房地产商建商品房,没想到政府把老厂房给保留了下来,做成了创意文化园,做成了旅游景区。原以为化肥厂就此倒下了,没想到它来了一个华丽转身,变成了一个没有污染又能赚钱的产业园。这样的设计我们都很满意,化肥厂除了给我们缴纳社保,每年还有分红。如果当时化肥厂交给了房地产开发商,一次性买断,那就没有后面的福祉了。所以大家都感谢朱南风区 长,也感谢那一届区政府。

现在广州或者其他地方的客人到我们南州旅游都要到我们化肥厂看看。化肥厂、原来的区委、区政府办公旧址、南山已经连成一片,组成了‘南州新八景’之一的‘旧城新翠’。”

我说:“我听说过‘南州八景’,但没听过‘南州新八景’。”

刘进说:“‘南州八景’说的是玉带四龙、宝溪渔唱、玉滩夜月、南山朝雨、南州栖霞、文峰夕照、书院带月、榕枝鹭影。比如‘宝溪桥下打渔舟,晚傍青烟绿渡头;新月出水柁牙上,微闻鲤鱼过沙洲’,你猜一猜说的是哪一景?”

我说:“是不是‘宝溪渔唱’?”

刘进说:“你说对了。”

我说:“‘南州新八景’又是什么呢?”

刘进说:大道朝晖、东城摩肩、南站夜月、西侨景秀,这四景是全新的;旧城新翠、西门烟树、文峰览胜、商埠骑楼,这四景是新旧交辉的;特别是‘商埠骑楼’旧城改造之后叫卖的高音喇叭,高分贝的流行歌曲都没有了,街道两旁茂密老树成了风景,两旁的骑楼保留了原来的风格,临街的老酒馆卖得虽然是新酒,但环境把人带到过去的岁月;老当铺虽然不当什么,却可以寄存东西;老医馆虽然是新医生,但传承的依然是老中药;老客栈虽然是新客房,但有旧客栈的雅致……旧城的旅游热度也起来了,新旧两城就成了我们南州人引以自豪的旅游名片。


7


我直奔西部开发区,我要采访的对象是开发区管委会主任朱一彤。

在朱一彤的办公室,她热情地接待我。

朱一彤说:“年龄越大就越喜欢热闹,您看我爸就是这样,他接受您采访还得让我接受您的采访。”

我抱歉地说:“我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朱一彤说:“我如果不愿意,我爸说的也没用;我是很乐意接受采访的,不管是电媒还是纸媒,你们在宣传我们,就是帮助我们,我们得感谢你们,哪能拒绝呢。”

朱一彤说:“黄源镇是一个千年古镇,又是一个海纳百川的现代化城镇,所有人都能在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舞台,习总书 记说撸起袖子加油干,那我们就在黄源镇起袖子加油干吧,既然国家处于一个好时代,我们也赶上了一个好时代。”

我点头表示赞同。

朱一彤说:“南州区不是深圳,不可能由一个小渔村变成现代化的大都市,它的根基还是农村,既然是农村,就得打农村牌,当年朱南风区 长的选择极为正确,现在我们南州区的农村经济发展得特别强劲,可谓蓬勃生机,后劲极强;城区中心东迁之后,城区的面貌也是焕然一新,新旧两个城区职能不同,但有一个问题一直困绕着南州区,那就是工业发展一直滞后。南州区政府提出了工业跟农业并驾齐驱的方针,在努力推进农村第三产业的同时也得大力发展高端精品工业,为此就成立了南州区西侨开发区,西侨开发乡村旅游不适合,却是适合做成工业园,我们通过人才引进、资金引进等诸多政策措施,引进了六十家高端企业,这些高端企业完全是绿色产业,跟我们农村绿色经济相匹配。我在广州工作过,人脉比较广,对南州区有深厚的情感,我爸一辈子最好的时光都在南州区度过,他一辈子爱南州,喜欢南州,我受他影响,自然而然没有任何疑虑地选择参与南州区现代化工业建设,现在我一家人六口人都成为南州人了。”

我说:“你爸说,你爱人起先不想离开广州,后来怎么同意了?”

朱一彤哈哈大笑说:“我爸对你真的是知无不言呀,我来,他敢不来吗?”

我也乐了。

朱一彤说:“其实是南州区对人才、资金、技术的渴求触动了他,而生活环境又和城市大不相同,最起码空气清新,环境优美,他又喜欢钓鱼,结果我就把他钓到这里来了。”

我说:“我也喜欢钓鱼。”

朱一彤说:“周末,你们可以一起去。”

我表示感谢。

朱一彤说:“在办公室聊不出新鲜的东西来,我带你去参观一些工厂,你可以采访一些工人,看一看他们对我们开发区工业的认同程度,从中窥见我们南州区作为最美乡村旅游目的地,在提倡乡村旅游发展的同时,也在大力推进高端精品工业发展,推进现代化工业进程。”

我在这里补充一下,朱一彤的爸爸就是朱放天,三十几岁的朱一彤担任南州区黄源镇西侨开发区管委会主任,任务就是引进高精端企业。她父女二人走的是不同的路,但又是相同的路。

朱一彤带我参观的第一家工厂,是生产机器人配件的企业,我见到了一个年轻的技术主管,他叫余小峰。余小峰说:“我家里祖辈都是农民,我的同事大多来自黄源镇周边的农村。我们现在干的是机器人关键零部件的制造,是制造机器人的核心零部件,占到机器人成本的35%,我们制造的华美谐波减速器挤身全国前三。”

华厂长说:“三年前,小峰还是生产线上的操作工,现在成了管更一百多名操作工的主管了。”

余小峰说:“像我们出身在农村,却可以制造生产如此一个高精密、跟世界上一流的公司去竞争的产品,挺自豪的。”

朱一彤说:“华美谐波是我们黄源镇上引来的‘金凤凰’,像这样的高新技术企业,给我们带来了红利,镇上和周边农村的近万名农民现在已是现代制造领域优秀的产业工人了。”

我们去了另一家工厂。

在黄源镇,我看到南州区的另一道风景。

朱一彤说:“黄源镇的城镇化率达到80%,人均收入甚至超过了广州城区,城乡一体化发展,正改变着南州区城乡二元结构,也就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来我们黄源镇,来我们南州区。”

“城市与乡村共存,创业与乡愁同在,现代与传统交融,人与自然共生。”黄源镇很好地解说了这句的内涵。


尾声


我向读者隐瞒了一个细节,我一直说到曲靖,但没有交代他姓什么?其实曲靖并不姓曲,他姓朱。他的父亲就是朱家庄大名鼎鼎的朱山单。他还是延续他父亲管理旅游的某种特质,或者说在他血脉里面还有这一种基因。他成立了乡村CEO,而且自封为CEO协会会长。但他跟他父亲走的路却不太一样,这跟时代的发展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到这里,我们的采访任务已经完成,要讲述的南州区乡村故事也已经讲完。在这里可以为朱家庄做一个简单的回顾,朱承志留守朱家庄,有一个女儿叫珠珠;朱南风是朱家庄外出子弟的代表,现在依然担任着重要的领导职务,她的儿子方殊扎根在南州区;朱放天一直在南州区,而且还把女儿朱一彤一家也“引进”了南州区;我虽然没有见到朱山单,但是从朱曲靖的口中知道,他在北京陪同九十高龄的朱汉章,朱夫衍两年前不幸去世,没有留下子嗣;分散到南州区各地的朱家子弟,也都按各自的生活轨道继续生活下去。

这里面有一个情况要说明。南州区面积大,下辖五个乡镇,区政府在中部黄源镇,东部清河镇、西部白林镇、南部朱阙镇、北部雄武镇,百万人口,每个乡镇各有特色,都呈现出很好的发展态势。初到南州区我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问题——如何在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人口之中选择典型代表写好南州区。朱承志给了我一个不错的建议。他说,你就写朱家人。他怕我有误解,补充了一句,我并不是要你为我们朱家人代言立传。我觉得他的建议特别对,对我选材、写作有很大启发。所以现在呈现在大家面前的都是朱家人或者跟朱家有藕断丝连的人。在南州区除了大名鼎鼎的朱家庄,还有赵家庄,李家庄,王家庄等等。

邵东把珠珠是朱承志女儿这一事实告诉我,并不是让我承担起朱承志父女相认的任务。她只是想告诉我,把事实真相告诉读者。我相信作品付梓之后,朱承志父女自然会相认。为了避免干扰邵东的生活,我把李家庄的故事说成是朱家庄的故事,其实它也可以是贾家庄、赵家庄、李家庄、王家庄故事。每一个家庄或多或少都发生了一个二个或者更多的家族故事,每个故事或刻骨铭心或痛彻心扉或启悟后者或鞭策后人。

在我们大湾区像朱家庄这样的村庄比比皆是,它们走上旅游加种植的生态发展道路,这些山水间的人家坐落在有山有水,有古老建筑,有良田美景之中。它们集中在广州周围、潮汕地区、珠海市区,现在已经成了融合古建筑群落,生态种植,旅游观光为一体的新生态经济模式。它们不仅是大湾区经济的补充,而是大湾区经济的重要支柱,它们在现代的浪潮冲击下走向了开放的道路,成了名副其实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当然它们走过的路并不是一帆风顺,但总是一直在奔向前方。

大湾区的城市产业丰富,大湾区的农村也应该是这样。因地制宜,各得其所,不求统一,丰富多彩,百花齐放。

南州区委书 记黄百同在接受电媒采访中曾这样表示:

“我们的规划要体现乡村的特色和风貌,要能让人记得住乡愁,且能适合当下生活。立足传统优势和现代资源,制定‘一村一品、一品多村’实施战略。继续引进‘公司加农户’模式;做大做强海鲈生产基地,南美白对虾生产基地,罗非鱼养殖基地、铁皮石斛基地;花卉苗木产业基地……

“目标是让游客在短短的一两天时间内,既能感受绵长历史,又能品味现代化铁皮石斛种植园的特色;既能感受到花木之乡的别致,又感受到了南州的闲趣……”

“把珍珠般的村落串联起来,留给游客一路惊喜。”

“让游客看到一个干净整洁、宜居宜生态的现代化农村人居环境,这是我们奋斗的目标。”

“南州区的农村一定不会成为荒芜的农村、留守的农村、记忆中的故园。工业与农业、城区与农村并驾齐驱成为了南州区 长期坚持的原则,南州区正朝着更长远的社会协调发展迈出更加坚实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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