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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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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晚上十点钟在派出所大厅见到她的。

冬天的风,大且冷,通过敞开的玻璃门直往大厅里面灌。我坐在接待前台,只觉凉风飒飒。领导说,一楼大厅的门不能关。关的是门,挡的是警民鱼水情,冷了群众的一片心。从早上九点开始,我就一直坐在大厅的接待前台,接听电话、登记来访群众信息、解答群众政策咨询、上传下达……忙得很。除了上厕所,我就没有离开过前台。就是吃饭,也是同事帮忙打包在前台解决的。就这样,还得坚持到明天早上的九点,也就是说,我们实行的是24小时工作制。

过了晚上八点,我把大厅的两扇玻璃大门给带上了。

其实,群众都知道政府单位的作息时间。下午六点过后,基本上没有群众来访了。可是,有的工作并不会根据实际情况来考量,领导的要求是前台24小时必须有人。带住了门,我捡起前段时间在看的电视剧《水浒传》。玻璃通透,视线不受阻碍,如果有群众来访,推门就可以进来。

《水浒传》的小说我已经看过,只是在百无聊赖的晚上,总得找点事情做。是风雪山神庙那一集,我完全融入到了电视剧情里。就在这时,门开了,外面北风呼啸,寒风夹雨,从大门口汹涌着挤将进来,一阵寒意直透全身。风打着旋儿,吹得外面的树枝摇曳生姿,被大院里的大灯一照,倒影映入大厅,时明时暗。风雨交加,想着社区民警还要出警,我眉间心头替他们含了愁意。

来的是一名女子,只见她三十五六岁年纪,杏脸桃腮,容颜端庄,身穿一款墨绿色的连衣裙,穿有裤袜的细长玉腿在裙下露出一截脚踝来。她的上身,穿了一件红色的大衣御寒。红绿相间。服饰颇为华贵,至少也是小康人家。我连忙暂停了电视剧,准备询问她有什么事情。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向我走来,主动问:“请问,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吗?”随着她的走动,一头披肩长发在背后波动。

在接待前台的对面,设置了群众接待区,有沙发、凳子、报刊阅览台。我指了指接待区,说:“在那里就坐就好了。请问您有什么事情?”我得根据她的情况来决定是否登记。来访登记是最近制定的一项制度,要如实填写来访群众的姓名、性别、来访时间、来访原因、电话号码、身份证号码等信息,以便我们后续跟进,同时也是给领导作决策用的,或者说是践行“我为群众办实事”活动的一部分。

她说:“接人哩。我老公今晚释放。”

我明白了。拘留所本身人员爆满。疫情期间,监管场所的管理极为严格,被判处治安拘留的嫌疑人很难送进去。为了安全起见,短期治安拘留的嫌疑人,他们一律不再接收,而是直接放在派出所的留置室临时羁押。时间到了,派出所直接放人。

她这种情况是不用登记的,我让她在沙发上坐下了。

她开始低头玩手机。因为有她在场,电视剧自然没法看了。于是,我坐着发呆。坐了一会儿,颇感无聊,就用目光打量她。她坐在角落里,留给我一个迷人的剪影。特别是腰和屁股的那一把,曲线玲珑,是个美人儿,只是脸上布满了岁月的风霜。过了一会儿,沉迷玩手机的她站起身子,向我走过来,问:“你这里有充电器吗?我手机的电量不多了。”我走过去,将群众接待区的充电器给了她。

她一边充电,一边玩手机,对我说:“还是你们派出所好,我们老家的公安可没有这么好的服务。”见她对我们很认可,我心里也高兴,说:“那还用说,这毕竟是深圳特区。”想到她提到了老家,我顺便问了一句:“你老家哪里的?”她说:“湖南衡阳。”我说:“我也是衡阳的。你是衡阳哪里的?”

她颇感意外,说:“原来我们还是老乡哩。”说着,又从嘴里滑出一个地名来。

我说:“你一边充电,一边玩手机,这可不安全。”我可不希望她在我们派出所出了安全事故。她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笑,将手机放下了。她的目光打量了一会报刊区,捡起一本杂志,翻了两页,又放下了。

我无法看电视剧,她不便玩手机,异乡逢老乡,彼此有了一种亲切感,我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问她:“你老公是哪位?做什么的?”我也就是随口那么一问,留置室里人满为患,谁知道哪个是她的老公。既然进来了,想必是犯了事儿。她见我动问,心中似乎有些不耐,蹙起眉头,良久才说:“六天前,有一个跳塔讨薪事件,你还记得吗?”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刚好值班,突然接到辖区一个工地报警,说是有人爬上了工地的塔吊,扬言要跳塔。

我是办公室内勤人员,是不出警的。问题在于上级机关的大领导不会亲临事发现场,却又高度重视这样的敏感事件,一旦有点风吹草动,就急吼吼地叫我们书面报送情况。从接警、出警、民警现场了解情况、三合一平台反馈、到我这里撰写情况汇报到主班民警审核、值班所领导审核签字、盖章,再扫描发送到分局指挥中心,最多只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想象这份工作的难度,没有较好的文字功底和倚马千言的本事,根本干不了这活儿。

那天,我很忙,出警的民警很忙,所领导也很忙,他们得亲临现场。出警民警将初步情况反馈回来了,说是劳资纠纷,已经多方联动,消防、街道办、劳动局、社区工作站都来了。事情并不复杂,扬言跳塔的是一个小包工头,带着一帮老乡在外搞建筑,这次在大公司分包了我们辖区一处工地的边角活。活干完了,工资20万元,然而大公司没有给他一分钱工资。对于大公司来说,他那点钱九牛一毛,于是没将他放在心上,拖拖拉拉一个月,他们又去广州做事了,工资还没给。下面那帮跟着干活的老乡可管不了这么多,逼着他发工资。毕竟大家都是穷苦人家,都得靠工资养家糊口。这样一来,他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听她这么一提醒,我说:“能不记得吗?印象深刻啊。”至于我们公安工作的流程,我是不便告诉她的。

突然,她神色一变,嘴唇微动,说:“你们公安真的好没道理,欠债的人不抓,我老公一个讨薪的弱势群体却被抓了。难道法律是用来保护强权的?”

见她向我发难,我想很有必要给她普及一下基本的法律知识,我说:“劳资纠纷不属于公安机关管辖的业务,我们公安机关是不能插手民间经济纠纷的。你们拿不到工资,对此我深表同情。面对这种情况,你们应该去劳动局,或者去法院起诉那家大公司,而不是闹跳塔。你老公这种扬言跳塔讨薪行为,是极端过激的。严重影响工地施工,也引发群众大量围观。为了防止你老公出现意外,我们又是请谈判专家,又是在地面铺设救生垫,浪费了大量公共资源。经过民警耐心的情、法、理的教育劝导,他就是不听,非要等工资到账才肯下来,这属于严重扰乱单位秩序的违法行为。有法必依,违法必究,执法必严。我们身为执法者,也是没办法的。”

她用目光望着外面忽暗忽明的灯火悠然出神,略感意外地说:“我们这样做是不对,却也情有可原。你们就不能算了?”

我笑着告诉她:“那可不行,我们是执法者,执法必严,如果放任不管,我们会被追责的。”她本来有些微愠,但见我这么一解释,怒气消于无形,向我盈盈一笑,说:“哎,都过去了,不说了。”话锋一转,说:“我觉得还是你们好。”

和她聊了一会儿了,我感到有些口渴,给她泡了一杯红茶后,自己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这才回答她:“好啥呢?”

她向我致谢,喝了一口茶,才说:“你们是公务员哩,工作体面,社会地位高,工资稳定,福利好,有前途。”她一连说了很多个好。

我看了一下时间,晚上十一点已经过了。我指了指街面渐次熄灭的灯火,苦笑了一下,说:“你看人家都睡觉了,我还在上通宵班。你知道通宵是什么概念吗?也就是连续工作一天一夜,24小时不能休息。”

“我一个晚上没睡觉都觉得辛苦。你这也太辛苦了吧?难道你们这么缺人?”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你只看到我们的稳定和福利,其实那是公务员们,跟我没关系,我只是一个辅警。我觉得还是你们在社会上发展才好,虽然辛苦,但是更有前途。”

“那你怎么不去社会上发展呢?你又没有签下终身卖身契。”她狡黠地一笑,一句话将我将得死死的。

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逻辑能力很强。还好,她没有让我太难堪,接着说:“社会上谈何容易。虽然你这里很辛苦,但是你选择留下来,一定有留下的理由。就说我们吧,工作不稳定,全国各地到处跑,根本没法把孩子带在身边。大儿子上初三了,二儿子读小学六年级,小女儿还在上幼儿园大班,都在家里做留守儿童。每次过完年出来时,小女儿扒着我的车门不让我走,哭得撕心裂肺的,我的心都碎了。”说到这里,她的脸上露出了难以名状的忧伤。

她这一说,我很讶异,原来,我们都是在羡慕对方的幸福。如果换个角度,不时借别人的眼光来看自己的人生,会看到与以往完全不同的风景,我们眼里的平装人生,在别人眼里竟然是精装版。如今,我也有了女儿,为了不让她做留守儿童,我克服经济上的困难,把她带在身边。我理解那种痛苦,好奇心却上来了,问道:“你们生了三个孩子,计生部门不管吗?”

她笑了一下,说:“我那里是农村,只要肯想办法,问题总是能解决的。”说着,向我做了一个数钱的手势。我懂了,就说:“确实不容易。不过换一个角度,也说明你们很有能力,这得多大一笔开支呀。”

她见我能聊,与我聊得更加投机了,叹了一口气,说:“有什么能力呀?都是被逼的。我们就是没读到书,没办法干你们这样的工作。无奈之下买了一些设备,带着一帮老乡到处讨生活。四海为家。”

“这也挺好的,可以看看各地的风景。”我捡着好话说。

“生活都是一地鸡毛,哪里有心情看风景。承包不到事情着急,事情干完了经常拿不到钱,还是着急。跟着我们做事的都是本地的村民,他们也要养家,都眼巴巴的等着发工资。他们跟着我做事,是对我的信任,你想想,他们拿不到工资会怎么样?我这心里也不好受啊。”

我提起茶壶给她续了茶水,说:“我懂了,你们也不容易。”

她换了一个坐姿,说:“可不是吗?本来我们都去广州做事了,结果你们深圳这个工地一直拖欠我们的工资。每次嘴上都说得好好的,说什么时候转账,可从来不落实。我老公没办法,只好再来深圳,谁知道他们还是不给钱。于是逼上梁山闹了那么一出……你们这些政府单位的人,拿不到钱没人管我们,我们一闹跳塔,你们都来了,还把我老公抓起来,说是扰乱社会秩序,这法律真的是不可思议,怎么保护来,保护去,弱者反而吃亏呢?”她绕来绕去,又绕到原点了。我想到了林冲被逼上梁山。笑了一下,不便回答她。

她见我不说话,开始看手机。我也看了一下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想必她老公快出来了。她有些焦灼,问我:“我老公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我说:“十二点整。你放心,我们不会让他早一分钟出来,也不会让他晚一分钟出来。”

她见还有点时间,继续和我聊天,问我:“你在这里干得怎么样?”

我说:“你以为公务员很幸福,其实也是围城,内卷严重,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大家都说,公务员上班就是一杯茶,一张报。那是谣言,不可信。不说公务员了,还是说我吧。一个辅警,没有编制,活比公务员还多,待遇只有公务员的五分之一到三分之一,我们戏称自己是二等公民。在体制内,编制是一种执念,是一种尊严。我老婆以及其他家人对我这份工作很不满意,我也在考虑要不要离开。”说到这里,那森严的等级制度、那同工不同酬的一幕幕又涌上心头。

她问:“那你为什么不离开呢?”

“你们这么有能力的人在社会上都这么艰难,我这种没有读过全日制大学的人,到社会上又能干什么呢?”

“是鸡肋。对吗?”她见我直爽,说话开始直白起来。

“别说辅警,就是公务员的工作,何曾不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围城里呆久了,失去了一往无前的勇气。这社会,条条蛇都咬人哩。”

时间到了晚上的十二点,留置室的门开了。办案民警带一个魁梧的男人出来了。她站起来,指了指,对我介绍说:“我老公。”

男人见我跟他老婆聊得投机,有些诧异,问:“这是?”

女人把简要的情况说了一下,男人笑了,说:“原来还是老乡,走走走,我也有点饿了,我请你吃夜宵去。”

我说:“谢谢老乡,我不能去。第一,我在上班,是不能离岗的。第二,咱们有纪律规定,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他说:“你也没拿我一针一线呀,是我主动请你的。既然你在上班,那就算了,加个微信吧,来日方长嘛。”这些闯荡江湖的人,有着一般人没有的自来熟。

我将微信二维码递给他,随口问道:“老乡,最近把你关了几天,你不会怪我们吧?”

他一边扫码,一边说:“刚开始,我当然怪你们不分是非黑白,后来你们的同志跟我讲清了法律的依据,我也就不怪你们了。你们,也不容易。”

我笑着说:“那就好,那就好。你拿到工资也不容易。”

他大大咧咧地一笑,说:“值得啦。关5天,拿回了应有的20万块钱工资。值!说实话,我外面还有200多万块钱工资没收回来呢。如果把我关一个月,能把这200多万块钱要回来,我都是愿意的。”

现在经济形势都不太好,他这个估计工资很难拿到。可是,我不想打击他,就说:“祝你好运。”

他说:“谢谢老乡。我已经打定主意了,把这个钱收回来后,我把设备全部卖掉,然后回到乡下老家开个小店,带着孩子,就这样过一辈子得了。”他的脸上,写满了无限的神往。又说:“我饿了,得去吃夜宵了。老乡,再见!”

他挽起女人的手,两个人并肩往外走。我送他们到门口,只见对面的街道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璀璨,万家灯火所剩无几。我看了看天空,不知何时,小雨已经停了。风还在空中鼓荡,吹拂着湿漉漉的地面。

回到大厅,此是凌晨的零时十分。从前一天的早上九点上班,到现在的第二天零时,我已经连续工作了十五个小时。有人陪聊,尚没有多少感觉。她这一去,大厅顿显孤寂,困意向我袭来。可是,我不能睡觉。在我的头顶,有四个摄像头360度无死角地盯着我,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一批人在三倒班,不干别的,就负责看监控,看基层单位值守人员谁在睡觉。如果我打瞌睡,分局明天的通报必然有我。我想起了笑话中所说的干活驴、监督驴、管理驴、绩效驴、宣传驴……如果我是干活驴,那他们就是监督驴了。我只好继续观看电视剧,打发无聊的时光。启动播放,是林冲在山神庙凑巧听见门外陆谦、富安和差拨的谈话,得知自己被陷害的情节。恼怒中,林冲终于爆发,提枪戳死三人,并将陆谦剖腹剜心。林冲对官场仅存的美好愿景化为泡影,在大雪漫天中大踏步朝梁山而去。

看到这里,我的心境有些凌乱。电视剧还在不知疲倦地播放着。这时,玻璃门又被推开了,我又暂停了电视剧。进来的是一对夫妻模样的中年男女,男的走在前面,铁青着脸,像是能渗出水来;女人跟在后面,哭哭啼啼地对我说:“警官,我的孩子离家出走了。手机关机,联系不上,你快帮我找找吧。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我问:“什么情况?你说具体点。”

男人在一声“哎”的叹息声中开始了讲述:“孩子的学习成绩一直挺好的,今年高考没有考好,算是意外。可是他平时优秀惯了,一次失手,压力很大。因为没考上大学,这几个月来,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打游戏。刚开始,我也理解他,就让他放松放松吧。几个月过去了,他还是这个样子,人岂不是要废了?我实在受不了,就批评了他一顿,谁知道他就离家出走了。你知道吗?我就一个孩子。”

我明白了,他们的孩子出生在计划生育还是国家基本国策的年代。当前的家庭,几乎都只有一个孩子。这也就决定了无数父母都是小心翼翼地在悬崖边上行走。

女人停止了哭泣,开始责怪男人:“我就说你,不要说他嘛。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他要是有意外,我跟你没完。”然后话头一转,到了我身上,“还是现在好,国家开放了三胎,你遇上了好政策,要多生点呀。”这个女人还是蛮有意思的,都这个时候了,还跟我讲国家政策,叫我为三胎政策作贡献。我说:“大姐,你们那时候想生,国家不让你生。现在国家让生,我却不想生了。”

她很诧异,问:“为什么?”

“教育、医疗、房子三座大山,成本太高了。哪里敢生?”

她见我叫她大姐,也就改了称谓,说:“小弟,别怕,双减政策都来了,你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你要听我的,多生就对了。我要是有十个八个孩子,我会这样惯着他?他能有这些毛病?看我不打死他。”说着,做了一个扬手的动作。

闲扯了几句,我说:“大姐,咱们先不说这个,我们还是先找孩子。你住在哪里?孩子叫什么名字?手上有无孩子的照片?”

拿到这些信息后,我将孩子的照片发到了巡逻群,发动路面警力去查找,然后迅速将情况报告给了值班民警和所领导。合成作战迅速启动,视频员迅速调出了他们家门口及周边的监控,很快发现了孩子的活动轨迹。女人看到孩子的身影,用手指着屏幕,说:“就是他,就是他。”情报专家也找到了孩子的手机位置。两线寻找,信息重合,看来孩子的位置是准确的。

在合成作战室巨大的电子屏幕前,我看到了他的孩子——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少年坐在三楼楼梯间窗口,夜风从他的脸上吹过,将他的头发扬了起来,我感觉他像一只要振翅欲飞的鸟。

三楼,说高不高,人如果真的跳下去,不死也得残废。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男人与女人都惊恐地张大了嘴巴。男人说:“这就是我家。”我明白了,这个少年在离家出走后,看父母出来寻找自己,又折身回到了家中,然后坐在楼梯间的窗户上。女人几乎晕厥。如果孩子真的跳下去,那将是她一生的痛。男人拉着我的手,目光全是希冀,恳切地说:“警官,你们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啊。”

我派了一台车送他们回去,然后在电子屏幕上关注救援现场。

社区民警兵哥和峰哥从警车上出来,又迅速消失在楼道里。值班所领导在楼下做心理疏导工作,已经抵达的路面警力开始铺设救生垫,现场忙而不乱。兵哥是军官转业,峰哥是更是特警出身,他们在紧急关头果断进行营救。那是一栋五层的农民房,峰哥利用所领导和少年沟通的机会,从楼顶空降一根拇指粗细的绳子。他双手如铁爪抓着绳子,像一只壁虎贴着墙壁而下。峰哥体重一百五十多斤,全凭一根绳索维系,墙壁光滑,他的双脚根本找不到着力点,人在空中晃动。隔着屏幕,我都替他捏了一把汗。就在这时,一直没有现身的兵哥在少年背后悄然出现,他一把拉住了少年往楼内拖。少年不停地挣扎,给救援增添了很大得难度。就在这时,峰哥降落到了窗口的位置,他左手单手拽住绳子,右手抓住了少年的衣服,一把将少年推进了楼内。

虽然营救的时间不长,但是场面足够惊心动魄。

我看见那对中年夫妻在向救援警力致谢。少年还不死心,似乎在对救援的民警大喊大叫。峰哥面色严峻,正在说着什么。少年终于低下了头。

这一场忙碌的救援耽误了不少时间,完毕已经是凌晨四点了。此时的天色特别黑暗,是黎明前的至暗时刻,也是人最犯困的时刻。瞌睡像一只妖精一样缠绕着我,我感觉自己站着都能睡着了。

救援队伍陆续回到了所里,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一如现在的我。公安实行值班责任制,派出所的值班人员,最怕的就是值班当天出事。这个晚上,已经来两起事情了。我在心中祈祷,希望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平安度过。

五点半过后,许是电视剧看久了,我感到眼睛涩涩的,于是离开前台远眺外面的田头山自然保护区,在天与山的连接处,能看见一道明显的虚线。看样子,今天会是一个好天气。让眼睛休息了一会,我又坐到了电脑前。随着时间的流逝,天光愈来愈亮,终于平安熬到了早上八点,外面明媚起来。熬到九点就可以下班了,想必最后一个小时能够平安度过。也是活见鬼,谁知道兵哥在这个时候又带着一个快递小哥回来,说是有一宗盗窃的刑事案件,需要制作笔录。

快递员年约三十,整天风里来雨里去,皮肤黝黑。其实,在我的内心世界里,是特别羡慕快递员的,在我看来,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工作。他们开着车在大街小巷飞奔,像外面的风与阳光,自由极了,还可以给别人带去幸福。你知道拆快递的幸福吗?那种快乐无与伦比。快递员就是给别人带去快乐的人。

我问:“你什么东西被盗了?”

他说:“警官,其实也不是我的东西,而是我配送的快递。你们无论如何需要帮我找到它,如果找不到,这个损失就需要我来承担了。太倒霉了,刚好丢的是一部名贵数码相机。”

我吃了一惊,说:“说说具体情况。”

“早上七点,我从公司开着三轮车拉了一车快递出来,根据地址一路送件。有一个客户是住在巷子里,巷子比较窄,三轮车过不去。我想到客户住的地方不远,就停下三轮车,将快递送过去。回来的时候,也没发现什么异常,等到联系购买数码相机的客户时,才发现相机不见了。现在想来,估计是停车离开那会儿,被人顺走了。”

快递员停车离开送快递的情况我见过多次,没想到眼前这个小哥,就这么一次,却倒了霉。遂安慰他说:“你又不是故意丢失了快递,这只是属于工作失误,损失应该由公司承担吧?”

他见我这么说,急得直跺脚,说:“怎么可能呢,老板又不是慈善家。如果我是老板,我也不愿意让公司承担损失,那下面的快递员都敢监守自盗,然后撒谎说快递丢了。所以,我们行业有规定,谁丢失的快递,谁承担责任。”

原来如此。我说:“你别急。那个地方在哪里?我得调看监控才知道。也许是你忘记了,快递根本没有带出来,还落在公司。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就是车辆颠簸,半路上把快递颠出来了。”

他哭丧着脸,说:“那是老屋村的三巷八号。如果是落在公司就好了,我打电话到公司问过了,没有。如果是颠出来了,那就麻烦了,因为不知道在哪里丢的,更不知道被谁捡走了。这可是一万多块钱的数码相机啊。”

见他这么着急,我协调视频员到老屋村去查看监控。又问他:“你们工资怎么样?”

他说:“我们这是苦力活,别人都说快递员有万把块钱一个月,是高薪阶层。你不知道的,我们每天需要分拣千把份快递,不管吃,不管住,电话费自己出,车是自己的,油自己加。刨去一切成本,一个快递也就挣个三毛钱。”

我暗想,这么廉价吗?心中快速帮他算了一笔账,他说得没错,寄快递,最便宜才五块钱,多的有十几二十块钱,中间隔着那么多环节,真正到快递员手上又有多少钱?如果送一个快递挣三毛钱,一天也就挣个三百块钱,一个月不休息,也才九千块钱。如果丢了快递,还需要自己承担损失。

我不由心中暗叹一声,这真是苦力活。

笔录制作完了,视频员那边还没有结果。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催我问:“警官,有线索吗?我父母年迈,身体不好,在老家要打针吃药。老婆要带孩子,也没工作,一家子,全靠我呢。”说完,又哭丧着脸。

我又安慰了他一阵。这种安慰,终究是苍白无力的。换个位置,我也会急得跳墙。

早上九点,同事来接班了,他和我一样,将面临24小时的持续作战。忙碌了一天一夜,我看了看警容镜里的自己,双眼通红,脸色苍白。一个通宵下来,人像是老了三岁不止。我得下班去吃早餐了,然后选择倒在床上沉沉睡去。我将案件移交给了接班的同事,让他继续跟进。

快递员垂然地坐着。想必他还没有吃早餐,我对他发出了邀请:“到我们食堂吃个早餐吧?”

他有些迟疑,“这,合适吗?”

我调侃了他一下,说:“就当是为人民服务嘛。”我知道,饭堂的早餐只多不少,每次都有剩余,最后让拉潲水的人收走了。我能力有限,能做的就是给他一点点温暖,或者更直接一点,帮他省下几块钱的早餐钱。也许,他还有一万块钱的损失,需要独立去承担和面对。

他接受了我的邀请,我们一起走出大厅。此时,外面阳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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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辛尚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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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燕茈
  • 2023-08-28 16:1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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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春风妙语
  • 2023-08-28 14: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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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昆阳森林
  • 2023-08-24 15:2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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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冯毅
  • 2023-08-24 14:4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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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黄元罗
  • 2023-08-24 09:2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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