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胡蓁坐上了惠州开往深圳的汽车,第一站是深圳公明镇。绿铁皮车,没有空调,硬座能把人的骨头颠得散架。经过这几天的人和事,让她来时的热情一落千丈。此刻独自一个人,她心里也是没有底的。一路上她大开着车窗,一路听风鸣。窗外有海闪过,她知道她越来越靠近那个有海的城市了。她的心里流进来一些东西。是紧张,是憧憬,还有小兴奋。
胡蓁到公明镇时已是傍晚。街上不大的公园里,已经有人在跳交际舞,这种舞早在深圳的七八十年代就流行了,让胡蓁有一股新鲜的感觉,很浓烈,很诱人。
1997年的深圳光明还没有建区,只是一个公明镇。深圳还分关里关外,公明镇算关外,周遭还没有完全开发,边缘地带隐没在一些杂草里。但改革开放已经让这个小镇发生了变化,这个建于明清时的小镇,方圆不过百平方公里,本地人不过两万多,而外来人口就已近五十万。改革开放带来了公明镇的繁华,这一年它被评为中国经济百强镇。
胡蓁在振明路上走,一条马路栽满小叶榕树、白千层、椰子树,街道两边散落诊所、小吃店……
正月刚刚过去,她站在街上,手提着一个大箱子非常重。现在得先找个落脚的地方。路边就有酒店,以前出差时,她住的几乎都是这样的酒店,肯定是首选。但现在不行,身上的钱得细水长流,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工作呢。
她拐进了一个小巷,就进了城中村,当地村民在自己的宅基地里尽可能地翻盖房屋。一水的方方正正、平顶、四周墙壁上贴满了瓷砖,里面是一套一套的开间。也许是寸土寸金吧,楼之间的间距很小,是那种一伸手邻居们都可以相握的样子,如果不拉上窗帘,那是几无隐私可言的。这,就是著名的握手楼了。老实说,以胡蓁的审美,不仅逼仄,而且豪无美感。
她知道,偏僻一些的小旅馆价格一定便宜。果然,她找到了一家,住一晚上30元。她先上去看看,房间开了扇小小的窗户,一床一凳,倒还干净,也是这干净让她最后决定住下来。透过楼道窗户,她看见前后几栋楼,每一扇窗户里面都有人影晃动,闪过青春的脸庞。
劳务市场。
很多人都在那里等着,她想先了解哪里要人。她发现最缺的是商贸人员,缺外语人才,缺财务人员。她一家家挨个问,手里捧着小红本的会计证,也做了张自荐书。自荐书做得清晰,一目了然。
李泽林早就想给公司找个会计了。公司的账一直是他老婆在做,他老婆并不是学财务的,把公司的账做得毫无头绪,一团乱麻。这非常让他头痛,也不好意思。毕竟公司是好几个人合作的,不是他一个人的。他也在这天来到了人才市场。他后来想,为什么就在同一天呢?像是一种运数,一个命运的安排。
李泽林在大厅里摆了张桌子,桌子几乎淹没在人群中。
李泽林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胡蓁。她束着短发,肤色白净细腻,身材不高,白衬衫外披着灰色的风衣,长睫毛下有一双清澈的眼睛,模样不能简简单单用漂亮来总结,可有一点让人感觉不一样。是什么不一样呢?李泽林自己也不知道。
胡蓁把手里的一份简历放在他面前的桌上,他仔细地看。他几乎一眼认定了面前的这个女孩。说女孩也不确切,她简历上明明写了28岁。
他从简历上抬起头说:“你是学财会的?我们正需要会计,月薪1000,包吃住……”说着他顿了一下,直视胡蓁的眼睛。
这是一个中等个子的男子,脸黛黑,轮廓线条明朗,有几分英俊。听他的口音是四川人。他递过去一张名片,名片上印着“深圳市天源公司”。名片对胡蓁来说已经不新鲜,但那张名片和那个年轻人却没来由的让她产生好感。是他那件天蓝色的衬衣,质地透着一种文化的审美,还有他那双精神的眼睛。当然,重要的是1000元工资,这在内地是不可想象的。总之,她当即决定就先去这家公司看看,胡蓁说那就去看看吧。
人生轨迹留下一个鲜亮的印记,胡蓁做了一个决定。人生就是这么奇怪,紧要处往往只有几步,甚至一步。
走出人才市场,两辆摩托车喀的一声停在他们面前,不偏不倚。李泽林和他们谈价钱,他头一扬说去楼村,3块!老板,没这个价呀!8块,我们天天这条路上走,都是一样价的啦!李泽林朝他们竖起一只手指说5块。说完就转身朝向另几辆车走去。他知道这些人的心理。果然那两个人就把车子靠过来。骑手皮肤黛黑,块头很大,当他虎虎地往她面前一站,胡蓁心头咯咚了一下。上车,还是不上车?她心里有鼓点一样的声音在敲,反复地敲。说实话她有点害怕,有点担心。但最终,她还是跨上车。
车子带着他们在路上奔驰,热风吹着脸。先是大马路,马路还在拓宽,一些树也是刚刚栽了不久的样子。那些树胡蓁没有几个认识的,和江南的树没有相似度。到处是工业园的房子,工地,间杂着一块块荒地。芭茅草几个人高。
穿过几条小巷子。车子停了下来,胡蓁一看,楼套楼,每一栋楼靠得那么近。但它们又都是独立的,每家正门都挂着一个牌子,那就是一个公司,或者一个工厂。楼村其实早已经融入改革开放的潮流,田地被一批批在征用,高楼在崛起。准确的说是城中村,楼村只是沿用了以前的叫法罢了。
“到了!”李泽林说。他们停了下来。
她站起身,李泽林拎着她的包就跨进了大门。李泽林把她介绍给了一个高个子女人。这个女人高身量,大眼睛,大圆脸盘,线条柔和。大嘴薄唇,没抹口红,素面朝天,穿着也朴实。不管从哪个方向上看去,与胡蓁的小巧玲珑是一个鲜明的反差。李泽林对胡蓁说这是我们总经理王炎的姐姐。我们喊大姑。再听她说话,带着上海腔,余音软糯。真有大姐一样的亲和感。她带胡蓁到了一排宿舍前,打开一扇门,和善地看着胡蓁说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胡蓁的寝室在第二栋三楼。建筑物最高不超过五层,周围还没有完全开发,视野不被阻挡,可以望到很远很远。一张床,一个小床头柜,就差不多挤满了房间。一张小长桌只能靠对面的墙放着。每层楼尽头,第一间房都是卫生间,也兼洗澡间。
天色暗下来了,屋里的家具变得模糊,胡蓁从卧室的窗户往外看,有汽车沿着公路开上来。胡蓁正是从这条公路上来的,从楼明路转松白路,又转107国道,再上深南大道。那是公明通往外地和市区唯一的公路。前车灯晃过她的卧室,灯光一闪,车沿着那条公路向前开走了。
她打扫了房间,安顿好行李,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床单也铺上,就躺上去了。不一会儿就沉入睡梦之中。她这天晚上居然睡得很好,也许是因为绷了几天的弦突然放松了。等她一睁眼,下意识地看看手表,六点差十分。窗外的天空已经透亮。她赶紧爬起来,心想,第一天上班不仅不能迟到,还要早到。
二
她来到了办公室,李泽林头天交代过的办公室。说办公室,其实也就是几张木桌子,几只凳子。胡蓁的桌上倒是多一样东西,计算器和算盘。墙角有一丝油迹,蚂蚁们大大咧咧爬行。它们旁若无人,一路爬过去,爬出几条曲线。办公室还没有人来,她在走廊里拎了桶水就开始打扫卫生。把地扫了,桌子也擦了。她发现这些桌子被她一擦,地上用拖把一拖,环境还不错的,清爽多了。
胡蓁在厨房端来一碗米粥,一只馒头,坐在她的办公桌前,准备吃早饭。这基本是工厂里员工常见的早餐,有时也有点变化,不外乎炒粉,面条。它们被装在一个大面盆里,端上来,放在食堂餐台上,就餐的人自己去盛。呼呼啦啦,一时间,食堂充满了这样的声音。胡蓁到底不习惯,她就把自己的一份盛来办公室。她这会计的办公桌,实木,也是常见的杂树。因为四脚落地,漆了清漆就有点气派,加上阔大,足可以放下餐具。
吃完饭,洗了碗筷,扫一眼墙上的挂钟,8点不到。但工作就此开始,打开出纳交上来的账本。门口一暗,一个修长的身影投在地面上,胡蓁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痩高的青年人。
“你是新来的会计吧?我叫阮雷,我来报销车款。”挺大的个子,小伙子说话时脸还红了一下。
“听你口音,是咱安徽人吧?”胡蓁问。果然小伙子说是,两个人都有点喜出望外,就有点亲切感。毕竟离家千里,见到老乡。
他已经递上一叠单据,有好几十页捏在他宽宽的手里,挺整齐。再看他的衣服,白色短袖衬衫真的很白,裹着他挺直的身板。显得他整个人都很清爽精神。
李泽林来了,他给胡蓁介绍说,小伙子是公司的股东之一,陶关长的表弟,也是陶关长的派驻代表。
办公室陆陆续续来了几个男人,基本都是公司的股东。一个瘦高个,带眼镜的人走进来。他长脸盘白净,看样子和李泽林差不多大的年龄,30岁左右。李泽林说他也是公司的股东之一,叫江峰。以前代课时和他在同一所学校共过事。胡蓁心想公司不大,股东倒不少,要熟悉业务,当然也要知道股东。他们的投资比,他们的分配比等等。
天源公司做的是水口料加工。水口料就是从注塑机模具水口流出来的边角料,叫它们水口料很形象,他们的公司就是把电子厂的边角料拿回来重新加工。楼村的房租7块一个平方,公司租400平方。4个投资人,李投资5万,江峰投资3万,海关陶关长投资10万,阮雷是他的资方代理人。王炎投资20万,算是公司的总经理,他在另一家国企上班,平常都是大姑驻厂。反正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每一个投资人自己是股东,也是老板,都是自己的代表。只有阮雷是陶关长的代理人。
门口出现一个女子,身穿长布裙,拖在身后。波西米亚裙装裹在她身上,身段就出来了,一走一摇曳。她就是李泽林的老婆,出纳会计潘丽。
潘丽说我从来就没有做过出纳,却非得赶鸭子上架。那些凭证和数据我全都看不懂呀!我把账本全都交给你了。说完这几句,她还透了口气,好像卸了一副沉重的担子。
胡蓁坐到办公桌前,就把自己沉进那些账目中。看了一会,她发现自己怎么也沉不进去。这哪里是账,没有进出,没有明细,没有分支归总,想记一笔就记一笔,时间一久,恐怕连账本的主人自己都不明白了。一团无头的乱丝,剪不断理还乱。但胡蓁又想正因为棘手,人家才会请你,还是耐下心来慢慢捋吧。
胡蓁一点点地抠,让那些含糊的数字慢慢的靠拢,慢慢地变得明晰。除了吃饭睡觉,她都坐在办公桌前。她细致敏锐的直觉发挥了作用,她一点点抽丝剥茧,那本烂账终于被理出了头绪。当李泽林和另三个股东,看着胡蓁在算盘上飞快跳动的手指,报出一个个数字,账平了。他们睁大了眼睛,说会计,会计,你真好样的。
从此,胡蓁就没有人喊她胡蓁,都喊她会计。
李泽林心中一喜,胡蓁只用了一个星期就把账理清了。要知道她的前任,李泽林的老婆一直都是把它们做得像一团乱麻。但现在就算他这个外行看起来也一目了然了。李泽林认为工厂不是培养人才,关键是发现人才。他认为发现的人才往往比培养的人才更具天赋。李泽林认为胡蓁就是他发现的一个特殊人才。关键是发现人才,更需要慧眼识珠的能力。他很为自己的发现力沾沾自喜,还有庆幸。
东边刚刚透出晨曦的白。这白说来就来,天说亮就亮,就像这个城市的行事作风。但春天还是有些舒适度,春风一吹,岭南的城市早早晚晚有些凉意。
胡蓁上班早8点晚9点,真是深圳模式。手工制表,做对账单。除了自己的一份财务工作,她还接待客户,下单,接电话,安排生产,有时间还去生产线帮忙。为了替公司省钱,一个人当几个人用,能自己做的绝不请人。胡蓁忙得脚不沾地。
她虽然不是金融专业出身,但她有这方面的天赋和经验,对业务精通。她胆子也大,经常给李泽林出点子,她身上既有女人的细腻,还有男人的豪气。潘丽乐得清闲,很少露面。李泽林他们夹着小包到处跑业务,有时也带上胡蓁,一行几个人一起出门跑业务。
宝安正在开发,布吉、观澜、龙华、横岗……山隔着山,工业区的工厂零星的散落在这些荒山里,道路在草木葳蕤中出没。一转眼到了冬天。
江峰那天去结账。当他拿到11万现金时,一叠叠砖头一样厚的票子,让他直啰嗦。那些纸币也像一块块板砖朝他砸来,把他砸晕了。他可以用它们去买房,去买店铺,甚至于可以拿着它们讨女人的欢心。他终于没能敌住诱惑……
胡蓁等他回来报账,左右等不回。李泽林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层,只想着这人是不是出车祸了,或者去哪个相好的那里打秋风了。他不想也不敢往坏处想,那11万如果找不回来,厂里就要停摆。他想想后脊梁骨就冒凉气。他什么也不说,一个人闷头找,到处找。那几天,李泽林也失踪了。
“撞人了,出事了!”这是李泽林最后的,模糊的意识。
胡蓁和潘丽找到李泽林时,他已经在医院的伤病房里。
躺在病床上,他嘴里不停叨咕着,忽然昂头向天,眼睛看着虚空,嘴里嘟喃:“你个龟儿子,圪梁梁高,圪梁梁低,不是说我们一起下山,一起走出山圪梁,到深圳闯关吗……你个龟儿子,临阵脱逃,还逃得这么不仗义,不男人……”
李泽林这时候想得最多的是四川的老家,李家村。几年前他师范毕业回到那个小山村教书,而江峰也正是学校的民师。教书的日子不久,李泽林发现学生一天天少起来,这些孩子的家长都出门打工了,去了沿海,去了深圳,也带走了他们的孩子。面对贫瘠的土地,简陋的土砖房,成天吃的土豆,年轻的心也不安份了,他们讨论路往哪里走。李泽林咽下一口土豆,喝了一口水,擦了擦嘴,一句豪迈的话就出来了:“兄弟,我们去深圳,不混个人样子,不回来!”
江峰说:“好,我早就这么想过,我她妈的也讨厌这种一潭死水的日子!”
这是他们在李村的圪梁山上说的,很有锸血为盟的悲壮。
可现在呢?李泽林怎么也不愿相信,江峰跑了。或者不敢这样相信。他说报警,万一这小子有什么危险呢?出车祸了呢?
他还打电话找来了江峰的姐夫。江峰的姐夫来了,神情很平淡,没有出现预料之中的焦虑。胡蓁一看就明白了,肯定地说江峰是不会再出现了,起码短期内不会出现。
陶关长生气了,做了几个月,没有赚钱,他的10万果断退出。胡蓁一算,账面亏损。本来就跑掉11万元,扣除江峰自己的3万,净亏8万。关长再撤资无异于釜底抽薪。
胡蓁问阮雷:“你也撤么?”
阮雷果断地说不撤,我不撤。
胡蓁很认真地和李泽林说,咱们的帐户都空了,现在根本就没钱发工资,买材料。工厂开不出工资,开不出卖材料的钱,都朝她要钱。她这个会计比任何人都急。
胡蓁也失踪了。
三
两天后,她回来了。当她从坤包里拿出一叠厚厚的钱时,李泽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追寻的眼光就是一个暗示。他不吭声,等着胡蓁告诉他什么。胡蓁说你想知道吗?这是5千块,是我从老家出来时带来的,可以说是我全部的家底。那时差点因为传销打了水漂。
说着胡蓁露宛然一笑:“我怕自己抵挡不了那种吸引,也为了保险,就留个心眼,当时就把钱存在惠州的一个农商银行。”
胡蓁出门两天,原来就是去惠州取钱。那是一张存款折,必须本人亲自去取。胡蓁来来回回坐了两趟长途汽车,现在是一脸疲惫。李泽林一下子明白过来,却杵在那里说不出话。这5千块岂止是起点作用,那是救急救命啊!人往往需要雪中送炭,而不是锦上添花。眼看要关门大吉的工厂,又可以渡过这个劫难了。他充满感激。他又一次得意于自己看人的眼光。
那5千块钱,胡蓁先发了工人的工资,付了一些欠款。她说自己的工资先不用发,我一个月也用不了多少钱,工资就给公司用,等好起来再说吧。此后相当长时间,胡蓁的钱和工资都在公司周转。
胡蓁当时想我是公司一个分子,我全身心的投入,尽自己的可能帮助公司,没想到有什么回报。
没有功利的帮助往往成全别人,也成全自己。李泽林在股东会上提议说给会计一点股份,哪怕一点点也心安。另外两个股东一致认可,这样胡蓁有了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成了一个小股东。
李泽林跑业务可真是跑出来的。一家家的跑,每一家都有把门的保安,没有他们同意你别想进门。他会来事,买瓶水或者买包烟走上去,先叫一声大哥。一声大哥和小贿赂就成了敲门砖,大哥脸上就有了笑模样,打开了大门。然后可以进去见管理,见采购。深圳就是这样的,不排外,大家来了都是深圳人,只要互利互惠,生意是有得做的。但也有公司本来就有固定客户,见缝插针,就有点难。李泽林到处跑,他的业务在成功与失望中交替。
水口料加工,工艺简单,附加值就在那里摆着,发展前景几乎一眼就能看见。胡蓁和李泽林说,除了水口料加工,我们拉电线,做成品。他们几乎想到了一起。
公司从事水口料加工,从别人厂里拿过来,加工后又送过去。从早到晚,车子来来回回跑不停。
阮雷开车回来了。阮雷穿着一件白衬衫,白衬衫很白,他的脸也很白净,脚蹬一双旅游鞋。像一个刚刚走出校门的中学生,倒不像一个司机。
面对着那些账单,胡蓁心下思量,这一个月请车是笔不小的一笔开支,如其请车,不如买车。她和阮雷算了一笔账,这笔账把阮雷也算动心了。那就买车,两个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生意的发展果然按着胡蓁的的思路,不偏不斜。车是六万买的小货卡,胡蓁和阮雷共同出资。每个月跑下来两万毛利润,除去阮雷的1500工资,油费2000元,过桥过路费,包括车耗,胡蓁都算进去了。两个人每个月净赚8000。8000在90年代后期也是个惊人的数字了。这是胡蓁的第一笔投资,投资尝到了甜头。这算是她来深圳挖的第一桶金。
深圳的电线市场很好,天源公司把住了一个机会。工厂业务一天天做大,一上正轨发展势头强劲,势如破竹,挡都挡不住。员工不断扩招,眼看着这400平方米不够用了。
离楼村不远,根竹园工业区9元一个平方。天源公司租了一栋三层,每层1千平方米,他们用了两层。其时大姑也在着手准备办铜线厂,如果单独租价格就没这么好,胡蓁就想到了这些,和李泽林说,我们用多了也是多一笔开支,不如给大姑的铜厂吧。
大姑的铜线厂也就这样开了起来。天源公司拿材料也方便,楼上楼下的,手推车走货梯就送进了车间。
四
一年后,秋。
得到一个工作的机会并不容易。没有熟人介绍,找工作的方法是“站厂”。几乎每一家工厂大门外,都排着很长的队伍,大都是些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他们一下车,便提着花花绿绿的行李,直奔工业区,守在心仪的工厂门口。这个时候,厂房深处走出来一个主管模样的人。他向大铁闸口走去。人群蜂拥过去,高举着自己的身份证。主管放眼望去,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他穿过闸门空隙,越过密密麻麻的身份证,抽出其中的一张。他又回头向门卫示意。门卫随即打开厂门让这个人进去。那些被看中的人,填了表格,拿了工牌,面上都露着喜色。
和胡蓁分手后,阿素做了几次小本生意。卖服装,在常熟进货出货,坐着长途汽车,来回奔波。但都亏了,亏得很彻底。阿素又来到深圳,她就是这样被招进一家新厂。
人事部给全厂员工编排了宿舍。工厂里女性占据了大部分,这些宿舍大都是非常简陋的,一间小小的房间放四张上下铺的床,住着8个人。在老家,她拥有一套小两居。和家里的条件是没有办法相比。
阿素长得不错,皮肤也很细嫩,像是新年第一茬春笋。人清瘦,尽管瘦,可阿素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比如乳房,圆圆的胀胀的;比如臀部,结结实实的;比如腰细细的。这使得她走起来,婀娜多姿。
简单培训后。阿素被分在生产部一条流水线上。厂里生产电子元件,她的工作是在一块线路板上安装一个零件,用电烙铁焊接好,再放上流动的输送带传给下一排的工友。流水线还叫拉,一条拉有二三十个工位,分坐在输送带两边。每排两人做同一道工序,到流水线尾端,半成品就被加工为成品,再送到仓库。
阿素的这条线,是一张又大又长的工作台,围桌而坐了十八个人,另一头的八个人属于其他的生产线。阿素就想,这些老板们对“八”这么偏爱,连工位都有“八”。这么一想,嘴角浮起浅笑。
她们语言有差异,地域也有差异,工友们几乎从来不交谈。她们只埋头做事情。阿素焊接焊接,锡烟弥漫。手一慢,很容易堆机。又磨手,不几天她的手就磨出血泡,火辣辣地疼。
回到宿舍,阿素站在阳台,望着漆黑的夜空,想起尚在求学的儿子,想起家乡,想起老公,泪水潸然而下。
胡蓁住的房子两房一厅,租金300元一套,条件也好了许多。她的宿舍经常有老乡来光顾,她们在找到工作之前基本上把这里当作安身之处。阿素遇到休假,都会到胡蓁这里住上一天。一到胡蓁宿舍,勤快的阿素更勤快,两个人在公司食堂里弄些菜,端到房间里。小桌上摆得满满的,好像找到了当年在纺织厂的亲切。
几个月后,阿素成了跟单员。
“别再推来推去了,拿起……”房间里传出胡蓁和阿素隐约的对话。阿素跟了一年的一个大单子,就在几天前,客户突然跑路,款收不回来了。阿素别说提成,工资都没有了。总不能空手而回,胡蓁就拿出自己的工资,让阿素过年回家给父母买个礼物。
一家收录机厂,因为业务胡蓁出出进进了几次,心想里面会不会有阿素做的事情。阿素以前做过厂里的仓库管理员。让她来试试吧。没有想到阿素对于做账是完全陌生的,不知道从何下手。胡蓁住在她那里,帮她把账整理一下,陪了她一个星期。胡蓁给她打气说你会成为一个熟练的会计,我也是这么走过来的。阿素终于能上手做一些简单的账目了。
阿素几乎没有闲情看过深圳的风景,只是辛苦地数着脚下的路。她常常在夜半醒来,人浸在汗水里。南方的湿热,让她这个江南女子很不适应。像是被人扼住了喉管,喘不过气。她冲到小窗跟前,把头伸出去。她向下看,一条细长的街,不论什么时候,都有夜灯,有人影。
雨凡终于不能忍受离别的痛苦,也来深圳了。他们来到人才市场。阿素的手被雨凡拉着,随着拥挤的人群,身不由己往前挪动。前面的人不断地分散到招聘台前去面试、咨询。面试、咨询完了的人又加入到另一个挪动的人群之中。他们生怕错过了机会。雨凡个子高,眼睛能从人群头顶上方越过,看到那些招聘信息。他把那些岗位与要求读出来。其实也是读给阿素听。阿素不听也知道,尴尬的中年人,几乎没有什么岗位要他这个年龄段的。她茫然地盯着前面人的后脑壳,机械地向前挪动脚步。
他们租住的房间,是深圳最常见的小房间。大约8个平米,墙上贴满了马赛克,马赛克时不时会掉下来,掉下一块两块。
晚上,雨凡在阿素身上极尽温柔。一番温存过后,阿素说:“打工总给人飘在天上的感觉,要想办法留下来。我们也像阿蓁一样,自己创业吧!她和阮雷的小货代公司就搞得很好……”
“嗯!”阿素感觉雨凡的胳膊又把她筘紧了,紧得让她又有点兴奋起来……
五
阮雷的车回来了。他习惯性地扫一眼办公室。他看见了胡蓁的身影。他把车停稳,快步走进了办公室。
“我们能不能自己干。你也说过,寄人篱下,不如撑起自己的小屋。那怕是简陋的,也不憋屈。”阮雷递给胡蓁的目光没有一点犹疑,有的只是肯定。他对她一惯的敬重,说话时是商量的口气。只有这次声音很响。
他还不甘心,拨弄手上的摩托罗拉翻盖手机,说,你看又来条业务。他又盯着胡蓁手上的账本,追加一句:“你想想,那些利润,每天经过你手上的利润,多么庞大的数字。事业和事情根本就是两回事。跟对人,跑对路。你就领着我们干吧!”
胡蓁记不清楚阮雷这是第几次和她说这些了。这几句话,反反复复在她的耳边响。其实自己心里也有过想法,只是一闪念。自己这么想的时候,会被自己吓一跳,很快就被自己压下去了。现在,被阮雷几次三番地拨动,胡蓁的脑子里有过山车的感觉,有敲鼓振雷的感觉。
“我们本来就是打工仔,成功,是原点到起点的飞奔。失败,不过是再回到原点。即便失败,但我们回去时不会是两手空空,没有金钱,还有经验哪。这就是成功!”这是李泽林说过的话。李泽林不愧是当过老师的,说的话让人浮想联翩。事实上,他说过这几句话后,就将开工厂实施于行动中。几年后,当他再回到他出产土豆的老家时,的确是拎着满满一旅行箱钞票回家的。斩新的钞票拿在他手里瑟瑟作响,他逢人就发,见者有份。村里老少围着他转,声音是恭维的,笑容是复杂的。李泽林知道了什么叫成功,什么叫踌躇满志。
合久必分,这是一句古语,无数人,前人后人都在印证着它。难道我也逃不脱这样的规则么?想到这里,胡蓁禁不住有点感伤。一种说不清楚是惆怅,是苦闷,还是不安从心里浮起来,流遍全身,侵进每一个毛孔细胞,把她包围了。她感觉她每一寸皮肤都在发烫。
胡蓁又想,我的这段生活看起来似乎很自由,面前好像有无数个可能,其实什么可能也没有。李泽林常常有什么大的动作都做得很神秘。而我只是待着,我待在根竹园,我只不过是一个局外人。
阮雷的话像一枚石子落进水池荡起涟漪,于是那圆圈急速地越转越大。她这不安的心也为之颤动不已。
自己创业,这是一条布满荆棘和未知的路。经商和创业,对人的智商、情商、心理承受能力、管人、管物、员工、客户、供应商、市场等等,都是全方位的考验。哪一方面缺失,都会败下阵来。
胡蓁有自己的通盘考虑,并不是冒然动手。首先投资成本以及会产生的收益有个明朗的预期。一个企业的生命线是业务,除了小货车,她这个全能会计,其实也经管业务,电子厂的业务胡蓁手上已经有一些。
李泽林没有强烈反对,他知道反对无效。胡蓁找他说的时候,他靠在办公桌上半天无语。他眼睛里的情绪很复杂,他将手里的烟狠命的吸了几口,说好吧!这个好吧,像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烟雾,被他一点点挤成丝。
天源的股金胡蓁已经积累到60万,但她没有拿到全部,有一半天源公司用几台旧机器抵了。
心念一起,提上日程。如果找会计师事务所代办,500块钱就能搞掂。但胡蓁都舍不得那500块。胡蓁自己跑营业执照,组织机构代码。验资,报备,跑工商局,包括汇票转账都要往市里跑,罗湖区汇丰银行、渣打银行不知道留下胡蓁多少的脚印子。
西丽关刚刚好在深南大道与南关公路的边缘,许多人在那里排队,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张粉色纸条,那是“边防证”。
福田罗湖才叫市区,办事情必须去市里,去市里还必须过关。所有的公交车到这里就停下来了。那些手上没有小红纸片的人可就傻眼了。细心的胡蓁发现人群里有些人比较活跃,猎鹰一样眼光在人身上扫来扫去。他们贴上去,身后伸出5个手指。急着过关的人也顾不上许多,牙痛似的直吸气,拿出5张大团结递过去,很快那些人也跟在后面过了关。
胡蓁和阮雷打算把公司落地公明镇的一个工业区,租了一千平方。村里开价一平方米九块,一年租金算下来就是十几万。
胡蓁又从市场定了5台机器,有注塑机、押线机、胶粒机、端子机等等,预付订金15万。阮雷哥们四个,电子元件高工每个月工资2000,技术师傅1000,做工的不少于600。租厂房,水电,七七八八,还有许多临时出现的开支,这样一算30万又所剩无几。
胡蓁想想,还是拨通了姐姐家里的电话。
“姐,我注册成立了自己的电子有限公司,这里有发展自己事业的机会,如果不好好做一点事太可惜了。但万事开头难,租厂房,买机器,招工招管理人员,千头万绪,要紧的是资金紧缺。我从打工的公司离职,老板待我还好,之前签约的股份也兑现了,但还是缺钱啊……”
“那多好啊!我刚刚把出租车买了,有些钱。该还人家的也缓一步,我先给你全部寄过去。”电话的那边胡蓁的姐姐语气里充满喜悦。
“那太好了!”电话的这边,胡蓁的心里涌起了暖意,像喝了杯蜜甜丝丝的。她似乎看见了姐姐那双总是含笑的丹凤眼。那束善良的光穿越千里,来到她身边。
若干年后,胡蓁一直在想,6万在2000年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何况姐姐在内地也是拿工资的人呢。姐姐身处千里之外,当时根本就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不了解特区的经济现状。成功还是失败,也许那些钱极有可能打水漂,姐姐毫不犹豫地全部拿出来支持她。血浓于水。还有姐姐的天性,没有什么是比这更好的解释。
保安传达管理层指示,说进厂装修要进场费2800。阮雷没接他话茬,朝他狡黠的一笑说我不请装修公司,我自己来。他真自己刷漆,头上戴上用报纸糊了帽子,真像那么回事。阮雷提着漆桶就干起来了,毛刷从这头到那头,又从那头到这头。他刷了三遍。两天后,胡蓁来了,墙雪白,地也扫得干净。
机器在工区各就各位,排得满满的。胡蓁看着整洁一新的厂房,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踏实。这是她从踏上深圳这块土地后,唯一一件遵从内心的意愿,而又没有人反对的事。
“升,升,再升——”阮雷带了两个年轻人踩着人字梯,正在挂厂牌。他们徐徐拉动手中绳索。听着“升,升”,胡蓁心里也升起一种光,是希望的光吗?她仰起脖子,目光朝向高处,定定地盘住那块正一寸寸抬升的匾。
那是一块匾。朱红的底漆,上刻“华徵电子有限公司”几个烫金的大字,肩头披挂一朵硕大的红花。这很符合国学传统,胡蓁也喜欢这样的格调。那里聚合成一道亮光。所有人,都被门头的亮光所吸引。他们停止笑闹,脸色都变得庄重起来,目光顺着匾升起的方向缓缓攀升。
吉日,喜炮,酒宴,欢聚一堂的宾朋。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一切都充盈着喜气。胡蓁手里拿着她的第一部手机k700。她从头到脚都裹着春风,那种许多人都熟悉的自信,充盈在她白净的小脸盘上。她望着她的厂房,有一轮圆日渐渐跳出东方,耀眼的光芒普照,普照着她的厂房,照着她的工人,也照着她自己。她又将目光转向东北方,目力好像已经抵达家乡,她看见了父亲母亲的笑。她感觉眼窝发热,眼睛里竟有了晶莹的泪花。心中有东西也在缓缓地升起。
六
胡蓁的工厂机器喧响,她常常站在三楼办公室的窗口前听这样的响声。有时她会想起刚来公明的第一个夜晚。那晚她很久都没睡,靠着行李箱坐着。窗外夜灯升起来了,屋外传来轰鸣的机器声。一种热闹后面,她感受到的是孤独,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独。奇怪的是,现在她习惯了这种嘈杂,直到后来她拿这种嘈杂当音乐听,而且还是动听的音乐。这声音意味着财源滚滚。
过了几个月,阿素在胡蓁的帮助下也开了一个小电子厂,裁电子线。说是厂有点夸张,就是一个小作坊,三个人的工厂,两口子加一个工人。
这天,胡蓁和助手阿娥去见客户。这个时候胡蓁有了一台小车,包就随手放在副驾驶座上。因为太热,又舍不得开空调,左边的车窗玻璃是摇下来的。车停在马路边上,阿娥离座找人去了。一个人靠上来,敲敲小货车的玻璃窗,好像有话要说。胡蓁一抬眼,后面就飞过来一辆摩托车,那人抓起副驾驶座上的包,飞身跨上摩托车后座。摩托车绝尘而去。这一切,才一眨眼的功夫,胡蓁都没来得及看见那人的面目。那包里有9000元现金,和一些证件,有行驶证、身份证、银行卡、暂住证……她所有的证件,随那装钱的钱包一起消失了。
可那9000元现金是准备发工资的呀,吉亚达的采购今天要来审厂,怎么也得留人家吃个饭吧。
还好,胡蓁的手机还在。因为要经常接听电话,一直拿在她的手上,没丢。
“大姑!”她拿起电话,第一个要找的人自然就想到了大姑。她说得有点急,声音还发哏。大姑一听明白便说,不急,我马上过来。
九十年代的深圳,特区开放的初期,通讯往来只有电话,传真和实地拜访几种方式。吉亚达的采购员初次到她公司拜访,洽谈双方的合作。
胡蓁回到公司。
“陈小姐,你不能老是这样杀价,我算给你看看。你看一根插头线十几道工序,每一个都是工时抠出来的,然后材料,管理,许多的支出,算出来的成本价就和你给的报价差不多了。没有一点利润空间呀!是不是考虑再加点,我们能继续做下去。”
“五万九,税三个点,再不能少了,那两个点只剩下给工人发工资了。”胡蓁给陈小姐杯里续上水,又追了一句,语气柔软。
陈小姐皱起了小眉头,着思考状。看着计算器上众多的数字,不停地被胡蓁拨来拨去,看得很明朗。心想这样是没得做,互利互惠从来都是商场法则。这样一犹疑,一沉思,陈小姐说我回去请示老板,争取加上几个点。胡蓁心头一喜,这也是她迄今为止接到的最大订单。胡蓁这时忽然觉得饿了。她知道这是情绪放松的表现。
她抬腕看看手表,已经是午饭时间。她踱到门口,朝写字间望过去,点点头。
阿娥姑娘紧着走了几步压低了声音说:“可是我们……”她说得有点欲言又止,有点艰难。
是的,钱包丢了,胡蓁心头一凛。是的,说得兴奋把这岔给忘记了。
但她又想,大姑说来就一定会来。饭不能不吃,而且还要吃好。就去光明农场吃乳鸽。
光明招待所的大厅很大,许多圆形餐桌铺了白餐布,从过道一直摆到后厅的大舞台前。但凡饭口,你什么时候来这里都客满,有时间还等着翻台。果然,大姑先到,已经替胡蓁她们订了一张台位。饭桌上,胡蓁点菜时大刀阔斧,看不出她厂里开支的捉襟见肘。她点了一些热菜,点了有名的光明3珍。她说女孩子都喜欢玉米,4个人,她点了4根金银玉米,还点了4盅炖牛初乳。但是点了三只红烧乳鸽,胡蓁说:“你们每个人一只,我对乳鸽不感冒。”
阿娥将自己的那只乳鸽切成二块,说胡总您也尝尝,今天的乳鸽味道不一样!”
几声低笑漫起,饭桌上的气氛很融洽。
正是九月的秋天,也是深圳最令人舒适的时日。走出店堂,天高云白,太阳也不那么晃眼,院子里簕杜鹃开得热烈,马路边的小叶榕满目葱茏。光明招待所的招牌此刻在胡蓁的眼里,都是那么的亲切。世界都置于明媚之中。
第二天早上,9点刚过一会儿。阿娥一边打扫卫生,一边下意识地把眼光投到服务台上,那里放着一部传真机。公司接受传真,包括订单信息都靠它。
“吱吱……”随着细碎的声音,白纸黑字的纸条一点点往上翻,往上翻。
“是订单,陈小姐下定单了!”阿娥和她这充满喜气的声音一起卷进了胡蓁的办公室。
“快,安排生产!”胡蓁其实打一进办公室的门就等着这样的时刻,果然她判断得没错。阿娥很快把信息传递给工程,传给生产组组长。
办公室后面的隔间,放着几样家具,简约里的简单,是胡蓁工作休息的小房间。稍作休息,她走进车间。
“这几十款电子线产品,从一根电线到产品出炉有十几道工序呢,稍有偏差就出残次品,返工交不了货就是大事了。”胡蓁和阮雷并肩走在车间里,一边说话,一边加入工人中来。
“事情零零碎碎,刚刚开始,开源节流,有时候就我们自己盯着吧。”
“扎扎……”裁线机的利剪一伸一缩,一拶长的电子连接线不停地吐出来,一个小时能吐出2万条。然后是镀锡,过秤,称出精准的数字,基本500条一起再捆扎成束。这样的拉是一个人的流水线。
电子线细长短小,滑溜溜的很不听话,胡蓁的手指灵巧,橡皮筋在她手里翻了几个筋斗,就让它们服帖了,而且结束紧致。不大一会,台面堆起电子连接线的小山。熟练工人一个小时捆扎400束,胡蓁同样可以。
“胡总,你也歇歇,别抢我手下工人的活哈。”阮雷看着全神贯注的胡蓁,打着哈哈。他知道这样的熟练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够有的,必须是长时间磨合的结果。
铰线机前,摞了许多铜线圈,闪着金灿灿的光泽。胡蓁一只只挂着线圈,挂着,挂满了铰线机上的圈位,数了数十七只。拉开电源开关,拉丝机就转起来了,一根根细细的铜线被抽出,又合成粗粗的一股,生产电线的铜芯就这样成了。机器在嗡嗡的响,铜线像水一样流,胡蓁莞尔:“今晚我们干出了一个加班费。”
办公间,一色的田字格写字间。管理人员、销售、文员、跟单员都在忙忙碌碌,间或听见传真机“嗞嗞”的声响,和着电话打进打出的交流声……
也并不都是大单子,小单子也接,几千几万到几十万,华徵公司都接。胡蓁要求她的跟单员时时跟进,生产严把质量关,出现问题第一时间解决。新产品被不断的研发出来,胡蓁的公司很快有了UL认证。产品有自己的喷码。
订单更多的时候是和耐心与衡心赛跑。LG、中信通、比亚迪、飞利浦等等公司不断的加入进来。
订单像雪片一样朝胡蓁公司飞来。她看着桌上的订单,总感觉被一股蛮力抓牢。订单是搁在她心头的一只手,召唤她。在这只手下面,她的心无法平静。她又把思绪拉回到报告中,那些迷人的数据上,以及她透过那些数据可以知道的利润。这是正事,别的都不是,这是她的用武之地。
一年后,厂房又不够用了。这都需要新场地,搬厂又迫在眉睫。其实每一次搬厂都预示着工厂又向前发展了一步。如此几年,她搬了三次。
七
2004年,很多人记得地震在印度洋引起的大海啸。像同年的海啸搅起暄天的大浪一样,经济危机暗潮涌动,波及很多企业。胡蓁一直稳扎稳打的工厂也受到了致命一击。
她的一个老客户,是一家台资企业。新桥电脑厂做电脑鼠标键盘,老板姓卢。胡蓁每个月给他们供货100万,兑付的是台票。不是毫无征兆,其实胡蓁早就知道卢老板的工厂出现了问题。但她还是供货。她想,只要他还在生产,还在运转,就有起死回生的可能。如果断然停供,那他的工厂只能死得更快。
后来台票兑不了,接连四个月没有付款了。
胡蓁祈祷帐上那600万的应收款不要出问题。可怕什么,偏偏来什么。
卢厂长快要倒闭的时候,感觉这样太对不起胡蓁了。头天,约她出来吃饭,说给一些机器给你吧。当时胡蓁迟疑了一下,心想我拿了你设备你真的就完了。还希望他能东山再起,等到胡蓁想要设备时,情况就不一样了,已经拿不出来了。
第二天,胡蓁开着她那辆新买的北京现代到了新桥厂。她看见了法院的白色封条在铁门上打了个巨大的叉,她知道一切都已经晚了。新桥厂所有的台资管理,台干一夜之间撤离,资产查封清算。
胡蓁一屁股坐在防盗门后面的过道上。隔着一道大铁门,她抖抖索索的要瘫下去。阮雷急躁了,一副意难平的样子。他在铁门前转来转去,有几次要上去砸门。南方的太阳底下,汗珠滚滚,从她太阳穴一路往下,一串串流,湿了背脊。一抹,全都是冷汗。她一直那样坐着,也不知道坐了多久。
胡蓁好不容易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又安慰起了阮雷:“别急,急能急出办法来么?有人在,有命在,我们就有办法。” 她给阮雷打气,其实也是给自己打气。她凝滞的目光渐渐泛起灵气。远处山峰照常屹立,近处树木照旧郁郁葱葱,热风依然拂面,从另一家工厂的窗户里传来打螺丝的声音。世界并没有毁灭。这么想着,她感觉一只有力量的手,从半空中拽住她,把她提起来了。
法院封门是很残酷的,也不由分说。
卢老板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空寂和悲凉。他拨通了胡蓁的电话,说一切都对不起你。我的那些供货商,我唯一给你打了电话。电话那边的卢老板说得有气无力,让胡蓁握着话筒,心头一热,鼻子发酸。不对,他值得同情,那我怎么办?胡蓁想如果当初拿了那些设备,说不定自己已经做起了电脑键盘,极有可能涉及电脑鼠标键盘业。
600多万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这个数字足以让一个小工厂停摆。很多人说华徵公司过不去了,这膄命运的小船风雨飘摇。
胡蓁知道,整天一副郁闷的样子,只能让苦恼叠加再叠加。怀情绪还会波及周围的人,于事不仅无补,反而有害。谁的人生不是苦乐参半呢。谁不是崩溃又自愈,脆弱又坚强地活着呢?这么几年来,我经历过的磨难还少么?我不都挺过来了!正是因为在失败中不断地磨炼,才有今天不怕失败的自己。那么,我必须清醒,必须面对的是,继续对伤痛报以慈悲,对理想报以希望,对苦难挤出笑脸。在商海沉浮中,在日月星辰下,让智慧喷发,让肉身继续保持前行的动力。
胡蓁调动自己的团队,办公室里很快制定出应急措施。胡蓁和部下强调,跑款的事情首先不能让我们的供应商知道,免得乱了人心。人家给你供货也要考虑考虑了。再就是月结,我们争取把月结时间拉长,还有就是跑优质客户。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不简单。大姑已经是铜厂的老板,也是胡蓁的供应商。她们只要彼此有点时间,就会拿起电话,说好久没有见面了。我们到新卉茶楼坐坐,或者公明新月酒店去吃饭。
公明镇开发不久,一切都是新的,像这样带新字的招牌很多喻意。在这种场合朋友们总是忙碌的,因为除了吃喝,还要讲镇子上形形色色的闲话。闲话时,胡蓁也会搭上几嘴,因说得少,话语就显着几分劲道。当酒桌上的热闹收尾时,胡蓁便起身去一趟洗手间,顺便把账单刷了卡。等别人豪壮地出来买单,女服务员柔声说:“那位短头发的老板已经买过了。”
胡蓁打一落地就表现不一样。她大睁着黒亮的眼睛来迎接这世界的第一缕光,哭声嘹亮。她父亲说这孩子以后怕是个不落忍的主。不落忍意思就是不甘平庸,于是给她起了一个更响亮的名字,蓁。蓁,草茂盛的样子,还兼具宽以待人,持之以恒的品质。这名字有心理暗示作用,她的性格冥冥之中就朝这方面发展。
和大姑每次吃饭也是,大姑想着去结账,提着手提袋大步地迈到巴台前准备付款,总是被胡蓁抢了先。大姑朝胡蓁作色抗议,胡蓁一笑说下次,下次机会给您。
好久了吧!其实也没几天,他们除了见面,电话没少联系,常常一起买铜。胡蓁教大姑做铜期货,一有新信息就第一时间反馈过去。涨涨跌跌之中,她们时有获利的斩获。
胡蓁无须隐藏,说了自己的情况,条件好的时候,结款时间一个月。现在大姑把月结从一个月改成了三个月。就这关键的三个月,华徵就能缓过来。其他的供应商,胡蓁的采购也去找他们谈。胡蓁给了他们底线,你贵一点可以,将月结时间拉长点。很快达到了这样的效果。
赛格广场,有桩点烟器生意,胡蓁的公司一直在做,平常都是要现金拿货的,这次胡蓁亲自出马。
1990年前后的赛格广场,假如你拥有三尺柜台,你都能创造自己的财富神话。这不是传说,是真实的,而且是普遍的。
茶楼,张总,我这次自己来,一是因为好久没见,二也是为公司的发展,说说自己的想法。张总和她合作已经有这么两年了,可以说是看着胡蓁的公司在一天天壮大,他端前面前的茶盅嗅了嗅茶香,呷了口老当枞说胡总有话请说,我能做到的一定做。就这样胡蓁以后拿货不再是现金,改成月结。
胡蓁也是这一年结婚的。爱人一点点给她打上沐浴露,起了泡沫,然后打开喷头淋干净。他拿着半干的毛巾给她推背,一寸寸在她身体上移动,划着弧线。毛孔张开,好像都在呼吸那种舒适的感觉。这种放松让胡蓁一天的劳累在慢慢缓解,消失。推搓都不起一丝污垢,死皮也很少,身体显然很水灵。沐浴后的皮肤更光滑了,给他以绸缎一样的手感。他感觉到她还是很年轻。
雨水漫过大地,脚步沉重,都会踩出一些泥渍。她平常给人的印象就是女强人。那只是一个表面。坚硬的外壳下面,哪一个女人内心不是柔软的呢?她也需要一个肩膀,去靠一靠。在累的时候,在情感需要的时候,或者说在身体渴望的时候。
八
胡蓁几乎每天开着她的卡宴从南山的家到她的公司。从南山大道,到中山园路,开上南关高速,路上大约要半个多小时。当年的西丽关早已不复存在,现在和外环相连,已经是通衢大道了。
地铁也修了一条又一条。
深圳,这是个连走路都让人脚下生风的城市,总是给人无处不在的忙碌感。不说别的,你去乘回地铁就知道了。地铁站永远人潮滚滚,自动扶梯载着人上上下下不停地滑动。你站在扶梯口看下去,真像童年记忆里水田里的水车,水车的叶片带上来,带下去,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就是被水车带上来的一颗颗水珠子,然后搭上飞驰的地铁,溶入到深圳这个大海里。其实你自己就是一粒水珠子,只顾得看一眼,很快便被裹进庞大的水车里。
繁华被松白公路隔成两半。这条路,车一天天多起来。过街天桥以各种造型跨过车顶,大街上人流量也不见少,但来应聘招工的工人越来越稀少。冷不丁的来一个两个,人事部的小李,跑着颠步去大门口迎接。工资怎么算?包吃住,计件工资保底加提成五千多。几次三番谈判。有人拎着旅行箱就进了厂门。有人昂着头,拖着行李箱离开。
“新围路”三个字在路边的标牌号显目。这里是工业区,和深圳所有的工业区大同小异。
忙碌了一天的胡蓁回到公司三楼的办公室,这是一个带卫生间的套间。足有五十平方米的办公室摆设不很张扬,但也看得出主人的修养。宽大的写字台,褚红色。对面是一张梨花木茶台。茶案各别,也能看出主人的素养。简单的就一个茶几,讲究的非得是红木的,还非得是中式古典的,酸枝木的投射的是主人的儒雅与知性,当然还有不可或缺的贵气。笨重的船木,十几个人哼哼哈嘿地抬上楼,摆在那里仿佛是在告诉你,主人的财势一如这船木硬朗,就是一个大户人家了。前者是胡蓁的,后者是阮雷的。
一座稍微不努力喝茶,就会溜走一笔业务的城市。这是深圳人的自我调侃,也带着商业文化的气息。20年前在老家,喝酒可以赚钱,在你来我往的碰杯干杯中联络感情,在醉醺醺的状态下做成生意。时过境迁,在深圳没有人在酒场中拼身体做生意了,一旦坐在茶台上就是另一种情景。茶台主人或一知半解,或深悟茶道,几乎都会功夫茶。来来来,先把茶泡起,上水、洗杯、拣茶,冲水,业务员,经理人,老板等等都围案而座。一道道泡茶,一道道喝茶。也许在喝茶中,一桩生意就做成了。
胡蓁的这张茶台每天从她跨进办公室的那一刻就被热闹填满。有慕名而来寻求合作的商界大佬,有来审厂的采购。更有来催单的。
“现在还有坏账,你要不做吧,订单又是问题。现在你想赚钱,你说这条线5块钱,你是怎么来的?那原材料多少,人工多少,每一项都算得清清楚楚,利润空间清澈明白,当然也很小了。你不做吗?有人做。”
胡蓁的声音算是一个开场白,她说给阮雷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她继续往下说。那时候价格好,胡蓁无限怀念。工人也好招,排队。
阮雷保持着笑容,就是笑,就是不接茬。他这个总经理往往能读懂董事长的每一个眼神,然后去落实安排。
这天,吉亚达的陈小姐又来催单。
临近午夜12点,3000套USB数据线总算都做完了。30个加班的工人接着包装,将它们装进纸箱里。
胡蓁舒了口气。她抬起头,双眼底有血丝隐现。都说睡眠是女人最好的美容师。缺少睡眠的胡蓁,小脸爬满黑气,眼袋也悄悄出现。
工厂、便利店、快餐店等等,一条马路把它们隔开。它们相对而望,又相互交织。阮雷带着几个工人正往那里走,准备吃点什么填填肚子。
“吃完饭赶紧抓紧时间休息!”胡蓁一脚车里,一脚车外,又不放心地叮嘱几句。
小叶榕把灯光遮盖,从缝隙里洒出一星半点儿光芒。胡蓁晚归的车急驶而过。月亮的清晖把幽暗的茅洲河水弄花了,有流水潺潺之声入耳。谁不喜欢夜晚的月光,像家里的那只宠物猫迪泰,温和又慵懒。这样的光,就算溅进了眼睛,也是柔软的。不像加班的灯光,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
车灯像一条河向前流淌。后半夜的松白路,夜晚愈发安静。松白,松白。这条公路北起宝安松岗,南到南山,一直延伸到西丽白芒。这么多年了,胡蓁每天不少于一次往返于这条路上。
加班,加班。这样的场面已经成了工厂的日常。这样的手动操作太需要人了,几乎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胡蓁想到的是,电子厂流水线,要改变。必须改变。
九
城市像互联网的页面不断的在“更新”。旧改、拓宽马路、修地铁、修绿道花园……总有项目在进行。你今天去了那里,也许过不了几个月,模样就变了,你必须用道航,只有它才不会让你迷路。一想到刚来那几年,自己到客户那里,一切全凭印象,一路问人。总要花点时间在这上面,胡蓁就笑了。
这天,她又跟着导航来南山区的一家会所,还是要给自己换一种心情的。她的车子常常行驶在深南大道的路面,随时都能看到城市不同的风光。比如清晨的阳光,洒在草坪上的颜色;夕阳西下时,那抹橘黄的余晖穿过荫翳的树,照在过街天桥上,还有从树影后升腾起的大厦。
胡蓁一边开车,一边用蓝牙接听电话,和她的财务主管通话:“和财务搞好关系,要不然他会找一堆理由,随便一个理由就把你挡在门外。”
又一个电话打进来,是阮雷:“约好了,祝贺一下,李泽林他说在家。我直接给他打电话了,找个地方坐坐。还是老地方吧,深南大道AV酒店钻石8899。”
李泽林的后面一摇三曳,跟着潘丽。同样是人到中年,潘丽保养得好,看起来比胡蓁年轻。
大姑来了,阿娥来了,阿素两口子也来了。今天,当年的那些朋友差不多都聚齐了,他们又坐在了一起。
潘丽到哪里,都要说说她的投资经,买房卖房。
生意场面上,商界大佬们的夫人们,常常聚会。聚会,打牌喝茶聊天。潘丽听得最多的是她们如何买楼,如何赚钱。时间一久,她就听进去了。她也动心了。她想,索性把体已钱投资一个盘。做决定的头夜,潘丽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几个人约了,一起去采盘。照着现成的,被那些太太们无数次践行过的法子,也买了一套。接下来,就是等。等那个楼盘都涨了价,抛掉。像做梦,潘丽的手边一下子就多出来两百多万。
“投资房产,我有我的办法。投资一个盘,等这个项目周边交通完善,配套成熟,眼见房间在涨,抛掉。转场,再投资一个有成长潜力的盘。钱就赚到了。房子的钱是倒出来的。不要犹豫我现在卖是不是吃亏了,谁也无法预见什么时候是高点。必须果断出手。”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如此这般,太太们百试不爽。
阿素这些年心思都花在她的工厂上。除了一套房子自住,另买了一套准备给儿子结婚用。稳妥,一步一个脚印是她的性格。她静心静气地看着潘丽,还是给了潘丽继续说下去的劲头。
“是呀,我还有几套房子在等待出手,市值也不少了……”说到这里,潘丽得意了。她又意识到不妥。她连忙打住。把得意调整为平淡,变成漫不经心:“也是运气,误打误撞揾食。可是,到澳洲,买豪宅,移民中介收钱也不低,还有儿子的留学费……这都是一些逼人的数字。当然,也没人逼我,谁叫我赶上了呢!”
只有这个时候,她能把全场的目光从胡蓁那里拽出来,转移到她身上。
李泽林从包中掏出打火机,先给阮雷点上,再给自己点上。靠着落地窗,吸着烟。两个男人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站立。
李泽林的眼光越过宽大的餐台,落在麻将台前的潘丽身上。他嘟啷了一句:“涨涨涨,你的房价是涨了。你老公的工厂招不到人了……”可是,人是矛盾的,李泽林清楚得很,自己就是一个俗人。一会他又表扬起潘丽。
李泽林又说道:“我老婆嘴上不说,心里却巴不得我不搞工厂。然后一起去澳洲。”
阮雷嘿嘿一笑说:“自己女人的话,就看你怎么听了。你会是那个巴耳朵么?”四川人说男人巴耳朵,有褒有贬。李泽林并没有生气。
阮雷沉思半晌,又感叹:“时势造人。你老婆的另一个天分被调动起来了!”
李泽林说:“说真的,她对家庭,还是有贡献的。要不然,小儿子留学还真是个问题。”
想了想,他又有点郁闷地说:“如果不是当初,换着现在,你说,我们还选择开工厂吗?”阮雷不答话,他也狠命地吸着烟。
胡蓁又接到了一个电话,边走边打,越走越远,走到落地窗前。她说现在的材料价格涨得太凶,PVC原材料去年还6块,7块,今年就十几块了。涨得没商量,你不接受也得接受。我的经销商你不能给他涨,涨了就没得做。那就水口料自己用,也别卖给别人了。涨吧涨吧,人工也涨。最近产品还出现外观不良,电性不良,也是赶工赶出来的。她脸上显出一种迷惘,眉头打了几个小结。这是她最近常常出现的表情。
李泽林捏着2杯拉菲巴斯克珍藏版,慢慢走过来。胡蓁接了,两个人碰了一下。
在外人看,胡蓁大大咧咧,不会因鸡毛蒜皮的小事,耿耿于怀。偏偏人被假象蒙蔽。她实际上很细心,敏锐。一句话,一个眼神,都在她的思考里。更何况,厂里每天要面对许多事情。千头万绪,每一样都得操心。很多的事,一个人默默担着。她的睡眠很不好。现在,她常常被失眠困扰。
虽然两个人的公司分开了,但是他们不是所谓的分道扬镳,从此江湖两不相见。事实上,他们的公司一直有良好的合作关系。有时业务互换,你做不了的我做,我做不了的你做。
李泽林眼睛掠过窗外深南大道,掠过不远处的剃须刀腾讯大楼,然后平静地盯着她,目光里含着期待:“现在他们两个人可以说点实质性的问题。”
“我们在这里有二十年了,明年租期就到了,租金涨得太高,现在要40块钱一平方米,根本接受不了。”李泽林抛出了他的担忧。
“现在外迁的,大约占工业企业总数的1.2%,累计在深工业总产值700亿元,占当年全市规模以上工业总产值的1.95%。企业外迁不容忽视。企业面对的是劳动力的缺乏,厂房成本也只会越来越高。”胡蓁的会计本能出来了,说出来一连串数字。
她又说:“当然,外迁只是假设,我们还是要考虑另一种可能。”
他们最近都在沟通,也在思考这个问题。适者生存,要有所改变。
胡蓁顿了一下说:“这好像是一种必然。”两人都心知肚明。看清现在的状况,摸清急需要解决的问题。最近,这些话题多次被他们谈起。看见困难,并走出困难,看到未来。
“嗯。这本来就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简单明了。”李泽林应着。他晃动手里的高脚玻璃杯,琥珀色的酒液动荡,泛出阵阵酒香。
李泽林说能不能换个话题,轻松一点的。
“是的,轻松一点,我们今天就是来放松心情的。”
他们又把眼光投向窗外。夜与灯的投影把天空编织成一个巨大的石英罩,深蓝。深南大道的路面光润,像给这个城市铺出一段黑色的丝绸。两旁是高大葱郁的树,树上树下的灯光在丝绸上缤纷出璀璨。在躲不开的嘈杂中,他们发现自己处在一种听觉紧张状态,身体内部也有噪杂声,好像有只动物在啃食。这些都不能让他们平静。唯有眼前浓密的绿色,捕捉来自远处的沉静。让那些烦恼暂时消失。消失在新旧交替,周而复始的繁枝茂叶之中。
灯光投射到小叶榕上,一些米黄色的果子落在光润的路面上,溅起细微的“噗噗”声。
“当你能听见树上的果子落地的声音时,你的心就真的静下来了!”胡蓁自嘲的抿了抿嘴,和李泽林相视一笑。
分久必合。多年后,他们又在一个点上达到了共鸣。再度合作,他们要拥有自己的工业园。胡蓁心里有点酸酸的,也有点发甜,是那种百感交集中发酵出来的滋味。
晚宴结束。
“阿素姐,我开车送你们回去。”阮雷朝阿素说,他知道她不会开车。阿素脸上慢慢出现了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她眼睛盯着你的时候,那笑容就像逐渐变强的光,照着你,让你瞬间就融化了。就算你有什么不同的想法,不知不觉就改变了,被她感化。阿素就是靠这样的性子与吃苦耐劳,工厂做得很有规模。
阮雷开着宝马x6,奔跑在南光高速上。德国博士汽车音响播放着大壮的歌曲《坦白》。“不必再追问答案,有些事不该用对错判断......”声音饱含深情,略带沧桑。
城中村的房屋不停被推倒重建,幸存下来的也大多披上了靓丽的外装,还能闻到油漆味儿,听见墙壁上空调的嗡嗡声。光明区已经成立了,公明镇不再是一个镇,路修得越来越宽,环境也越来越美。新征土地上楼宇渐起,这里的房价也在一个高度,搭建了一个又一个财富。
阿素的工厂就在公明上村第二工业区。屋子三四层高,屋脊是平的,屋子四合,中间有一小块空地停满了车,各式各样的车。阿素家的车有几部,货车和她儿子的跑车。这里聚集着许多工厂,主要代工MP4、U盘、鼠标和耳机。她还是做电子线,一年产值总得几千万吧。阿素近些年来有了自己的房产,和胡蓁一样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深圳人。
那一天,是2022年10月11日。广东现代国际展览中心,第七届广东国际机器人及智能装备博览会数字化转型论坛现场。广东海天智慧产业集团与华徵电子有限公司、天源电子有限公司,将在这里签署战略合作协议。
大厅金碧辉煌,敞亮,高靠背座椅是白色的,像海波纹的地毯上跳动着无数朵浪花。那种柔软直抵心灵的深处。大屏幕不断滚动科学的信息。数字化,机械化等等。走过大红地毯,登台。胡蓁和李泽林并肩而坐,他们在合约书上签下各自的名字。落笔,笔似有千钧之力。他们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和广东海天智慧产业集团董事长握手,再合影。所有的摄影机都朝向他们,镁光灯一闪一闪,一闪一闪。
“这么些年,深一脚,浅一脚,我们走过来了。现在我们又要寻找另一种突围……”二十多年前,她还年轻,他也年轻。现在,他们已经人到中年。他们融进了这个城市。年华捡拾生活的碟片,装满了行囊。
胡蓁又说,声音有点发涩:“这好像是一种必然。我们一开始向远方奔跑,从来没有想过停下来。直到今天,远方在哪里?远方以远,全在于奔跑的意义。在于生活充满无数种未知,无数种可能。”
李泽林被胡蓁的那个“我们”感染了。他感到眼眶一阵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