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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丁香
  • 周冠军

1

人来人往的集市里,6岁的丁香穿着粉绿相间的格子背带裤,扎两条高马尾,像一个竖着两只尖尖耳朵保持高度警觉的兔子。她用小手紧紧拽着相月娥的衣角,躲着,时不时朝人群里好奇地张望。相月娥面无表情地站在大背篓后面,眼睛无意识地盯着眼前某个虚无的点,嘴里有气无力地喊着:“果子清甜,稀罕蔬菜,玲珑手工,来挑一挑,来看一看。”

离丁香不远处,一个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小男孩子背着一个大大的军绿色邮差包,晃晃荡荡走来走去,每个摊位面前都看看,瞧瞧。不一会走到相月娥面前,他盯着丁香,眼睛一眨不眨地,表情虎虎的。

丁香躲到相月娥身后去。

“阿姨,我能带她出去玩一会吗?”小男孩指着丁香问相月娥。丁香从相月娥的身后探出头来。男孩身上挂的包上印了一枚火红色的五角星。

相月娥冷冷地看男孩一眼,停止了嘴里的叫卖声。男孩走到丁香面前问:“你叫什么名字?”丁香从相月娥的胳膊下抬起头,仰头用眼神征求她的意见。相月娥没看她。

“我带你去逛逛吧?”男孩子说。丁香摇了摇头。

“那边很好玩的,我不骗你,真的。就在集市上,另一头,我们不会丢的,我认得路。”男孩发出诱惑。丁香还是摇了摇头。

男孩子伸出右手,想要去拉丁香,想了想又放弃了,他只是轻轻地碰了碰丁香的袖子。丁香穿了一件黑色的圆领衬衣,袖口有好看的荷叶滚边。

“你为什么不说话?”男孩子问。丁香这回直接躲回相月娥的身后了。男孩子不死心,跟着丁香走到相月娥身后。

“你不会是哑巴吧?”男孩笑了,脸上换上了淘气的表情,用手碰了碰丁香的马尾,笑着说:“你的这两个角,像山神,我妈妈说山神有长长的犄角,很漂亮,能飞。你见过山神吗?”丁香被动地摇了摇头。男孩子笑得更得意了,大声说:“鹿,你见过小鹿吗?身上有梅花图案的鹿,或者黑色的鹿。”丁香不说话,他向她解释:“鹿就是山神,这下你知道了吧?鹿是神的孩子,是神兽。”丁香的表情呆呆的,她不再摇头了,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男孩见丁香终于有了不一样的反应,高兴得有些手舞足蹈,他看着丁香还想再说些什么,人群中传来女人的呼唤声:“夏夏,兔崽子,你再不死回来,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男孩朝远处望一眼,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丁香没听见。

“小孩,你再不走,等下你妈妈找过来会怪我们的。”相月娥繃着脸对身后说。男孩脸上的笑有增无减,他侧身研究似地看了看相月娥,然后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丁香,慢慢地,一步一步地退着往外走。

走了几步,男孩眨了眨眼睛,冲丁香说:“我叫盛夏,姓吴,口天吴,然后,盛夏是那个‘农夫小民,盛夏力作’里的盛夏,记住了吗?”丁香茫然地看着他,良久,点了点头。

“下一次见面,你也要说你的名字,好吗?”男孩站住,不再退着走了。他摞下这一句话,欢快地跑开了。

每个月,相月娥都会带丁香下一次山,将山里的果实和蔬菜、她自己手编的小玩意,用大背篓弄到集市上叫卖,换一些大米或者面粉回来。

即使在集市上,她也不让丁香和别的孩子玩,连说话都不可以。这不是每一次有人来找丁香说话。已经废弃的合作社里住着一个胖胖的女孩子,她也曾过来找丁香玩。

丁香仍然没放开相月娥的衣角,她默默地看着男孩消失的方向,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轻声叫了一声相月娥,相月娥没理她。她原本想问一问,为什么一看到陌生人,她的嗓子眼就被无形的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太阳还没落山,山里就没了阳光。满山的树枝都被风卷着,发出些奇怪的声响,咻咻,咻咻咻。丁香远远地被相月娥抛在身后,她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不安。她让相月娥给她讲故事。只要相月娥一讲话,她就不害怕了。相月娥不说话,像是有心事。相月娥的步子越迈越大。

终于,相月娥停了下来,开始讲故事。相月娥只会讲一个故事。

很久以前,一个叫风的仙女,她做了错事,被贬到人间,住在大山的脚下。在冬天寒冷的夜晚,风被窗外奇异的月光惊醒,从房间里跑出去追月光,一直追到深山里,迷失了方向。从此,她就吃山里的野果子喝早晨的露珠,和山兽一同生活。一百年过去了,森林王子到森林深处狩猎,遇见风,被她的美貌吸引,把她带到了城里。城里住着各种各样的人,有些人长着狼的牙齿,有些人长着蛇的眼睛,有些人长着羚羊的犄角,也有些人长着长颈鹿一样的脖子。风不会说话,她能与山兽沟通,却不能对城里人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城里人都不喜欢风,把她看成是一个怪物。他们强迫王子将风送到森林深处,永远不准他再将她带回来。王子被逼得没有办法,只得答应了那些城里人。

“后来呢?”每次丁香都这样问相月娥。然后,她不用看也知道,相月娥会很认真地想一想。她觉得相月娥在编故事。大人们总是喜欢给孩子编故事。越离奇的故事越好。

“风,她又回到了大山深处。”相月娥说。这个答案丁香也知道。

“森林王子呢?他不陪她吗?”丁香问完之后照样会幻想出森林王子的样子,还有风的美丽容貌。

“森林王子?哦,那些城里人需要他。”相月娥说这句话的时候总会下意识笑一下,眼睛望着山林里的某个地方。

丁香想说她也需要他,说的是风和森林王子,可她什么都不说了。丁香已经赶上了相月娥,她紧紧地握住相月娥的手。那是一双每个指关节都有老茧的手。冬天的时候,相月娥的手还会长满冻疮。丁香说了几次,让相月娥自己给自己编一双毛线手套,她不肯。相月娥不止一次说过她喜欢身体里有东西在生长,哪怕是病菌。“不长点东西,要发霉了。”相月娥说。丁香没有接她的话茬往下说。毛线对于她们来说确实太贵了。山路陡峭,曲折,丁香摔了几次,每次摔倒都自己爬起来,大而圆的眼睛里噙满泪,两唇紧紧抿着。有几次她还险些摔下山去。相月娥偶尔会回过头来催促她一声:“你走快点!”

王峰山很阴冷,即使在盛夏也是如此。

快到家门前的山坳,相月娥不见了。丁香急了,咬着嘴唇,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挤出声音:“相月娥......”没有回答,她又叫了一声,还是没回答。她本能地慌了,眼泪一点一点往下落:“妈妈......妈妈......”相月娥不知从哪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吼:“你住嘴,别喊了,我不是你妈妈,不是!”

像一枚利箭,相月娥飞到丁香的跟脚前,一巴掌甩过来。“啪!”一声,掴耳光的声音脆得能在山谷回响。

“知道你哪错了吗?”

丁香的右侧小脸上出现一个五指印,清晰可辨。她被打懵了,小嘴微微张着,眼眶里的泪瞬间收住了,眼窝下只剩两行泪痕。

“又不知道哪错了是吗?”相月娥恶狠狠地补了一个耳光,这次打的是丁香的左脸。

“我错了,呜呜呜,我不该叫你妈妈,呜呜,你是相月娥,不是谁的妈妈。”丁香边哭边说。

“别哭,闭嘴!”相月娥叉着腰,眼睛瞪得像铜铃。丁香收拢嘴,抿紧。相月娥厌烦地看她一眼,转身往回疾走。

“可是......”丁香可怜地小声说。

“没有可是。”相月娥大声地说。

“我害怕。”丁香的声音更小了。

“害怕也不行,你最好给我记清楚一点。”相月娥说,森林的光影打在相月娥的身上,使她的身高拉长了,像是妖怪,她又说:“只能叫相月娥,从小教到大,你为什么就是记不住呢?”相月娥的声音尖锐中透着无奈。

相月娥心情好的时候,丁香不止一次问过她:“我不是你生的,那我从哪来的?”她一会说是捡来的,一会说是偷来的,一会又说是老天爷送来的。她说她也不知道丁香的生父是谁,生母是谁。她说不是所有孩子都是有爸爸妈妈的,有些孩子天生就没有父母,像电视里演的孙猴子,很有可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丁香的脸火辣辣地疼。明明相月娥打的是她的脸,可她觉得浑身都疼得厉害,腿也是,脚也是,她一瘸一拐走着,尽量别使自己离相月娥太远。

大山里黑得早,丁香走到家时,太阳已经下山了。相月娥点燃了煤油灯。她们没有邻居,没有朋友。


2

夏天还没过去,相月娥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送丁香到山脚下的镇上小学念书。她带丁香找到学校的老师。

“这里的孩子都是满8岁才能上学。”老师说。“她已经满8岁了,户口本的年龄写错了。”相月娥强词夺理。老师没理她。她又去找学校的校长。校长看着瘦小的丁香,问:“小丫头,你能从一数到十吗?”

丁香头也没抬,一本正经地数起来:“1,2,3......”眼看着数到100了,校长对相月娥说:“好吧,等秋季开学,你再带孩子过来,找纪老师。”

不下山的日子,丁香过得很快活。山里有各种各样的美食:蘑菇、浆果、蜂蜜。运气好的时候还有捡到野鸡生的蛋。相月娥讨厌一切禽兽,连野鸡的蛋都讨厌。丁香捡到野鸡蛋从不往家里拿,直接往石头上磕,蛋壳碎一个小口,仰头将蛋液往嘴里倒,嗞溜一声,满口都是蛋腥味。

9月开学了,相月娥对丁香说:“明天带你去山脚下的小学报到。”丁香还在饭桌上,嘴里含着饭,忙吞下去,表情很不愿意,说:“上次那老师不是说了吗,这里的孩子满8岁才能上学。”

“你原本不属于这里,可以不按这里的规矩来。”相月娥说。丁香吞吞吐吐,她不想和相月娥分开。相月娥冷漠地说:“没有谁会陪着谁直到老死的。你必须去上学。”

“镇上的人不会喜欢我的,就像城里人不会喜欢风一样。”丁香期期艾艾。

“你不需要别人的喜欢,你只要好好念书就可以了。”相月娥“啪”一声将筷子甩在饭桌上。丁香吓坏了,不再出声。

相月娥领着丁香,一前一后走在校园里。镇上的小学,孩子们闹腾得厉害。正是课间休息,他们从各个教室涌到操场上。玩游戏的,打闹的,追逐的。相月娥笔直走到教师办公室。

一个通间,几排桌子对开,三五个教师正伏案写着什么。靠窗那个桌子,一个女教师手握一根细木条,对着一个男同学教训:“昨天你说家里的猪跑了,今天是妈妈生病了,明天是什么?”

相月娥冲着空气朗声说:“校长让我来找纪老师,带孩子来报名。”后排戴眼镜的男教师缓缓站起身,迎上来,问:“孩子带过来了吗?在哪?”相月娥回头,等了一会,丁香的头从门外探进来。

“你叫什么名字?”老师一边示意丁意过来,一边问她。她无声地走向老师,大眼睛好奇地四周扫了一圈。她望向站在窗边挨训的男孩,他正巧回头。是那个男孩,集市上那个。丁香记得他。

“哇,我们又见面了。”男孩兴奋地嚷。女老师气得叫了一声:“盛夏,你给我老实点。”男孩不理,小跑到丁香面前问:“你也来上学吗?”丁香往后缩了缩,径直走向相月娥,想将自己藏起来。

纪老师对相月娥说:“我们这一年级有三个班,分甲、乙、丙班,甲班满员了,你看是给孩子报乙班还是丙班?”

相月娥看盛夏一眼,问:“小朋友,你在哪个班?”盛夏不明所以地看着相月娥,脸上现出一抹捉狭的笑,说:“我啊,我在乙班。”

“我们去丙班。”相月娥对纪老师说。纪老师领着丁香办入学手续,相月娥塞给她一个蓝印花书包。丁香将新发的课本一鼓脑塞进去,才一转身,相月娥不见了。

“你妈妈回去了,等放学,她会来接你的。”纪老师说。丁香想说相月娥不是妈妈,但她说不出话来。上课铃响了,纪老师将丁香领到靠近校门口的那个班,让她和一个胖胖的男孩子做同桌。课堂上,丁香无声地哭了很久。

一连好几天,相月娥对丁香异常冷漠。每天,天还是黑的,她就将丁香从床上揪起来,像推一头山兽那样将她一路推下山,扔进冰冷的教室里。

整整一周,丁香一句话都没说。老师在讲台上说了些什么,她也记不住。第二周,数学课,老师站在黑板前,看着那张座位表,点名让人回答问题:“相丁香,你来回答。”丁香耷拉着脑袋,她不想回答。教室里闹哄哄的。

“相丁香在哪?站起来。没听见吗?”老师加重了语气。丁香不愿意站起来。她坐着。老师有些生气了,认真地看了一下座位表,数了数,说:“靠窗第二组第六个位置,这个扎着两条马尾的女同学,你站起来。”

同学的眼睛齐刷刷看过来。丁香涨红了脸。她站了起来。

“你不叫相丁香吗?”老师的声音很不高兴。丁香摇摇头,想了想不对,又急忙点点头。

“我猜相丁香是个哑巴。”有同学说。这话炸开了锅,同学们交头接耳,吃吃笑起来。

“她不是哑巴。”后排有人大声说:“她是从城里转学来的,暂时还不怎么能听懂我们的话。”

丁香回头看见替她说话的是盛夏。老师上下扫一眼丁香,不耐烦地说:“好吧,你坐下。”

课间,丁香默默走到盛夏桌旁,发出蚊子一样的声音:“谢谢你。”盛夏看她一眼,不接话。丁香没在意,说完就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没有同学和丁香玩。除了上厕所,她几乎不离开座位,她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呆着。班上那些孩子都巧合地长成了一个模样,他们有着鸭子一样扁的嘴,蝎子一样翘的尾巴和山雀一样的脚丫子,每天在教室里来回奔跑、打闹、叫喊,叽叽喳喳地。

有一天,其中的一只“鸭子”碰掉了丁香放在课桌上的铅笔,她低头去捡,“鸭子”撞过来,用一股野猪般的冲劲将她的脑袋撞到课桌脚上。丁香跌坐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教室里一阵哄笑。

“你太欺负人了!”盛夏说。

“关你什么事……哦,你喜欢她!”鸭子说。

“你胡说!”

“你才胡说!”

“我要告诉老师!你欺负人!”

“我也要告诉老师!吴盛夏喜欢相丁香!”

盛夏气得将鸭子用力推了一把,她发出一长串尖锐的哭声,哭着跑出去了。

丁香从地上爬起来。这次,她没向盛夏道谢。一会后,鸭子喊她哥哥到教室里来了。是个长得很壮的男孩子,比盛夏高出一个头,他将盛夏推到墙角,踢了他两脚。盛夏和他打了起来……他们倒到地上去,在教室里滚来滚去……没人去喊老师,大家都围着看热闹。丁香吓得哭起来……呜呜呜,她一边哭一边小声地喊:“别打了,别打了!”

上课铃响了,胖男孩想走,盛夏不依不挠地将他死死地摁在地上。班主任走进教室时,看见了这一幕,他粗暴地将盛夏的衣领提起来,像扔一只山兽一样将他扔出教室。

整整一个下午,老师罚盛夏将自己坐的板凳扛到肩膀上,让他站在走廊外的窗户边。

放学时,老师将盛夏的座位调到了丁香的旁边,他们成了同桌。“我就晓得你不是哑巴。”才坐下,盛夏就轻声对丁香说。

“你不是在乙班吗?”丁香的声音小得只有自己听得见。盛夏神秘一笑:“我知道你妈妈不愿意我俩同班。”

“为什么?”丁香不解。

盛夏假装思索了一下,鬼魅一笑:“她大概怕我把你带坏了。”说完,凑过来又低声说了一句:“有人的时候,你别跟我讲话。我们乡下的男孩子平时都不跟女孩子讲话。”过一会,他补充了一句:“城里的女孩也不行。这是乡下的规矩,非常可怕的那种。”

丁香不知道盛夏为什么总以为她是城里来的。相月娥说,她们从没离开过大山。

成为同桌后,爱笑的盛夏整天摆着一张扑克脸,课间,他再也不像往常一样和男同学推推搡搡了。丁香的身边永远是静悄悄的,基本可以忽略他的存在。

每次见到盛夏,丁香都想对他笑一下,一次也没成功过,她表现得很冷漠。盛夏有一双忧郁的眼睛,他不笑的时候尤其显得忧郁。

盛夏成为丁香同桌后,再也没人敢欺负她。趁人不注意,丁香会主动在田字本上写一两句话,问盛夏一些问题。大部分写的是拼音,比如,她问他:“你长大后希望离开这里吗?去哪?”他回答:“去南方,去冬天不那么冷的地方。”

“你喜欢大海吗?”

“喜欢。”

“你喜欢吃冰淇淋吗?”

“喜欢。”

“你吃过肯德基吗?相月娥说城里的肯德基很好吃。”

“不会写字别乱写,写拼音就成了。肯德鸡?我不喜欢吃鸡肉,不管是哪里的鸡。”

“……”

丁香常年扎着两根马尾,盛夏喜欢叫她小鹿。不管他喊她什么,她从不答应。

上小学四年级后,丁香觉得自己长大了,将两条马尾换成了两条麻花辫。盛夏也不叫她小鹿了,改口喊她小麻雀。

“还是小鹿好听。相小鹿,多好听啊,相麻雀,什么呀。”丁香说。

“扎麻花辫子的小女孩名字当中肯定得有个麻字,再说了,麻雀多好啊,有翅膀,会飞。”盛夏说。

到了六年级,相月娥不再每天送丁香上学,接她放学。有那么一两天,丁香甚至敏感地觉察到,相月娥似乎不愿意她早点放学回家,尽管她回到家时太阳早已经下了山,眼看着天就要黑了。


3

下午,体育课上,丁香摔了一跤,跌坐在地上。操场上全是细碎的沙,沙和着血,在伤口里,拿水冲不出来,血一直流。盛夏跑过来:“你别动。”盛夏用纸巾捂住她的伤口。血很快就将纸巾染红了,他的手上也沾上了血。

她看了看远处围观的同学,推开了他的手。他瞳孔漆黑,像大山里的夜,深不见底。她艰难地往教室走,今天轮到她值日。盛夏快步来到她身后:“你先回家去,我替你打扫。”她看他一眼,又无声地望了望附近的同学。

盛夏从她身边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说:“没事,不用担心。”

“女孩啊,千万别留疤,留疤是一辈子的事,去不掉的。”丁香记得相月娥说过这样的话。

这些年来,相月娥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对丁香又打又骂,再怎么打再怎么骂,她都没让丁香的皮肤上留下疤。

丁香心事重重地回山里,像往常那样推开了门。门后那张床,就是丁香和相月娥一起睡的那张床上,躺着一个陌生人,他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光,晃得她睁不开眼睛。丁香“啊”了一声,眼球刺痛,迅速退出房间。她跑向山里,一直跑,一直跑。

在丁香一个人经常躺着看云的山坡上,丁香倒在地上,一直哭一直哭,不停地哭。

晚上,相月娥见到丁香,什么多余的话也没同她讲。

“吃饭吧。”

“……”

“饭后,你不用管了。”

“……”

“我来洗碗筷,我好久没洗了是吧?”

“……”

相月娥很少笑,丁香的沉默换来的是她象征性投过来的淡淡一瞥,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她不喜欢相月娥干巴巴的笑容。丁香赌起气来,坚决不肯同相月娥睡。她宁愿坐到板凳上,靠着墙眯一会儿。她的举动把相月娥气坏了。

背对着丁香,相月娥的肩膀不停地抖动,偶尔还传出搓鼻涕的声音。她确定相月娥在哭,她从没见过相月娥哭。可她觉得该哭的是自己。

丁香后来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当他一把抱住她的时候,他的嘴凑向她……她喊起来,哭起来,像一只弱小的山兽那样张牙舞爪,或者仅仅只是泛力地扑腾。

“救命……呜呜呜……相月娥相月娥……”周围只有死亡一样的寂静。

慌乱中,她记起自己是一只山兽,她吐出锋利的牙齿咬下去,使劲,再使劲。与此同时,相月娥气急败坏出现了,她凤眼圆睁,随手抡一把锄头,冲着他,结结巴巴地喊:“你……怎么……怎么能……”

男人夺门而逃,相月娥追了出去。

相月娥回来时,光着脚,她的胳膊、腿、脚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她披头散头,像个疯子。她眼神空洞,像个僵尸。

“是我的错。”相月娥说对丁香说。

“……”

“都怪我,都怨我。”相月娥叠声说,她认为这场灾难是她带来的,充满愧疚。她重新每天按时定点接送丁香上学放学,小心翼翼得像对待一个被碰伤、已经有裂缝的瓷娃娃。

丁香总是把相月娥甩在身后远远的。

从那天起,丁香不理盛夏了。不管他传过来多少纸条,她都装着没看见。不看不听不语。盛夏完全摸不着头脑。

“发生什么事了?”盛夏在纸上写。

“我做错什么了?”盛夏写。

“你这样我很担心。”盛夏说。

丁香眼皮都没抬,表情凄然。

盛夏的妈妈丁香见过,那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她带着一伙人找到山上,对着相月娥破口大骂。山风在房顶上刮,像是谁在唱歌,又像是谁在哭。

女人一把揪住相月娥的头发,一边往外拖,一边骂:“你这个骚货……”丁香冲过去,想要为相月娥做点什么。盛夏从人群中跑出来,拦在丁香的面前。他用力掰开他妈妈的手,用身体挡住相月娥。

左手叉着腰,右手指着相月娥,女人骂一句,身体抖动一次。骂一会,累了,她停下来,半是悲伤地说:“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难道你忘了当年怀着野种被人逼到山里来住的事情了?你还不消停?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你们凭什么这样对我?我女儿才12岁……他凭什么这样对她?”相月娥用手捂住脸,一屁股坐到潮湿的地上,边哭边喊。

盛夏望着丁香,显然不能相信他所听见的。她望向人群里的那个男人,被她咬伤的那个,那是盛夏的爸爸。

不好的事情总是能飞快地长出翅膀,迅速在学校传开。同学们议论纷纷。丁香本来就没有朋友,这下不仅没朋友,全是敌人。盛夏被老师调了座位,他在第一组,一个人坐,丁香在第四组,一个人坐。搬座位时,两个人都目不斜视。

课间休息,丁香去上厕所,同班同学一脸坏笑,盯着她,一字一句骂:“真是天生一副狐狸精的样子,俗话说得好,什么样的妈妈就会生出什么样的女儿。”

“……”

“她勾引盛夏,她妈勾引盛夏的爸爸,真是绝了。真不要脸,她妈妈不要脸,她更不要脸。”

“……”

“盛夏的妈妈说,她不仅勾引了盛夏,还勾引他爸爸了。”

“……”

体育课,丁香站在队伍的最后面。体育老师说要跑接力赛,将丁香仍然安排在最后面。在她准备接前面那个同学的接力棒时,他嫌恶地将棒子直接砸向她,就在她的左脸颊、靠近眼眶的位置,划出一道血光。她跌倒了,眼泪无声流出来,脸肿得很厉害。

队伍里发出一阵哄笑,有人说:“烂货!活该!”

体育老师将丁香带走时,身后一阵骚动。盛夏和那个同学打了起来。盛夏的举动使得他也成了男同学的公敌,他们对丁香更是嫌恶。丁香呆在自己座位上的时间更多了,连课间上厕所都不怎么出去了。憋得难受了,宁愿等上课铃响了,同学们都进教室了,她再跑出去。回来免不了又要挨老师的批。

“你在学校还好吗?”第天放学,相月娥都要这样问丁香一句。

“……”

“很多人不过是我们生命中的过客,他们对你说什么,对你做什么,根本不值一提,不重要。你的人生你自己说了算,你想过什么样的人生你得自己说了算。”

“……”

“等你的年龄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你会发现,独处是最好的。”

“盛夏常常跟同学打架。”丁香看着相月娥的眼睛说。相月娥的眼珠子是褐色的。

“因为我,他总是跟人打架。”丁香说。

“也许是因为他喜欢打架,那孩子我们看着长大的。”相月娥说。

“……”

“别把自己想得那么特别,别把你想成任何人的例外,在时间的长河里,都一样,都会烂掉,发出臭味。”相月娥似乎性情大变了,她变得不愠不火的。

“……”

“你别理他……老人的话总是没错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他爸那个样子,他能好到哪里去啊?”相月娥忧郁地说。

一连好几天,丁香的课桌里都有一纸条,上面写着:“你不要害怕,我不会让他靠近你们的。”是盛夏的字。

背着相月娥,丁香将自己的麻花辫剪了。一剪刀的事,干净利落。她打算再也不扎麻花辫子了。哪怕她还是梦想有一天可以像麻雀那样长出一对翅膀,飞出这片深山。

看着丁香剪得乱七八糟的发型,相月娥问了一句:“长头发妨碍你读书吗?”

“为什么女孩子一定要留长头发呢?”丁香反问。

“剪了好。”相月娥说。

初中三年,盛夏和丁香还是在一个班,还是在镇上,座位还是离得远。他的爸爸真的没再出现过,像消失了一样。盛夏再也没往她课桌里塞过纸条,再也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毕业后,盛夏考入县一中,相月娥让丁香放弃一中,就读二中。一个城南,一个城北。这一年,丁香已经长得和相月娥一样高,盛夏呢,他比她足足高出一个头。

乡下的孩子,多数读到初中就读不下去了,有些辍学了,有些考不上高中,都只能南下打工。进入高中后,丁香真正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曾经厌恶她的同学全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面孔。丁香还是保持一贯的沉默,对任何人都不在意,没有任何关系近的同学。

高一下半年,她的课本里出现一张纸条:“我想好了,我将来要成为一名人民警察,为民除害的那种。你呢?你想好了没有?”字迹像是盛夏的,仔细看,又不像。她想了一下,在纸条背后写了一句话。

每周六下午放学,等车回家的途中,丁香能遇见盛夏,他的耳朵里永远塞着一枚耳塞,在听磁带。她想也许他在听英语磁带。她走近他,一步又一步,心跳加速。就在她准备放弃的时候,他将耳塞拿下来,静静地盯着她。

她将纸条递过去。他愣在那,没接。她将手往后缩,缓慢地。他迅速将纸条夺过去。她拔腿往学校跑,拼命跑。


4

相月娥来找丁香。

“城里的车不长眼睛,你出门要长眼睛,走路要小心,不仅要小心车,也要小心人。”相月娥说。

“没事你别回来,实在想家了才回来。老师说放周假也可以在学校里住,有饭吃,不会饿着你的。”相月娥变得唠叨了。

“要么你还是放月假才回来吧?有事我会去找你的,我找你比你找我好。”相月娥是真的不想丁香动不动往家跑。也许是担心丁香的人身安全,也许是她遇到了其他的事情。

“你……又有男人了吗?”丁香说。她的话让相月娥吃了一惊。相月娥连忙摇头否认:“没有没有,你想哪里去了?”

“那你怎么这么不希望我回家?”

“我……”

“有男人没什么,乡下的女人都有男人……我听说城里有些女人也没有男人。”丁香说。

“没有男人也能过得很好……不管是城里的女人还是乡下的女人,这是肯定的。”相月娥说。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有男人呢,明明那时候……”丁香哽咽着说。

“住嘴……”相月娥生气了,她跺了跺脚,气愤地说:“我不希望你身上留疤,不希望,看不见的疤也不行。”

“……”

“……我怕你碰到盛夏他爸,碰到盛夏也不行……你回家的话,只有那趟车,你们会遇到对吧?”相月娥说话结结巴巴。

“……”

“你答应过我,你不会和他讲话,是不是?”

“我没答应你。”丁香叹了一口气。

相月娥气坏了,愤怒得大叫:“你……你!”

“我没和他讲话……那天后我们就没讲话了。”丁香冷静地说。

“……”相月娥平复了一下,默默地摸了摸丁香的头发,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抚摸丁香的头。

“集市里有人说,盛夏的爸爸离开出走了,他妈快疯了。”相月娥说。丁香懂了,这才是相月娥最想对她说的话。相月娥总是将最重要的事留在最后关头说。

丁香踢了踢路边的小草,安慰相月娥:“草很柔弱,但它有韧性,所以你别担心。”

依了相月娥的意思,周六周日,丁香将更多的时间留在城里。盛夏的情况也差不多。他的英语学得好,利用寒暑假给城里有钱人家的孩子当家教。丁香寒暑假则在夫妻俩都是公职的家庭当保姆,替人打扫卫生或者照顾孩子。她上高中的学费几乎都是从这些寒暑假期中赚来的。相月娥每个月也会走到县城给她送钱,顺便送一些干菜。

相月娥比以前更省吃俭用,她瘦得眼眶都凹下去了。

三年高中生活过得很快。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丁香高高兴兴地回到山里,亲手将师范大学的通知书捧到相月娥面前。

“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我这些年确实过得还不错。”丁香说,笑了一下。她绝少对相月娥笑。

相月娥哭了,这是丁香第一次看见她的眼泪。

“……丁香,可怜的孩子……谢谢你,你从没让我失望过。”相月娥泣不成声。

她们聊了很久。丁香要求相月娥再一次讲那个仙女风的故事。她知道相月娥就是被贬到凡间的仙女,她的森林王子住在城里,他将她送回深山前,她怀了他的孩子,他也许是不知道,也许是装着不知道。他没有陪在她的身边,理由是他的城需要他,事实是他离不开他的城。

“丁香丁香,莫欺杜郎。”丁香斜靠在相月娥身上,相月娥轻声念。

“丁香丁香,不要受伤。”相月娥盯着丁香清亮的双眸。

“丁香丁香,会有港湾。”相月娥看向窗外。山里的星星离人更远,淡漠,稀薄。

隔天晨起,丁香收拾东西,准备回到县城去。相月娥在灶台煮面条,粗陶印着兰花的大碗,端到丁香面前:“要不,再歇一晚?”相月娥试探的语气。

面条下卧着两个鸡蛋。这些年,相月娥改变了很多,她甚至圈养了2只公鸡4只母鸡,还有一头猪。

“家里的鸡蛋好吃。”丁香边吃鸡蛋边说。

“你这一走,不像之前了,上了大学,少则一年半年,多则几年,我们见不到的。”相月娥说。

“家里的鸡蛋有股腥味,城里的鸡蛋没有。”丁香说。

“你不愿意再歇一晚吗?”相月娥问。

“我愿意。”丁香笑了。

山上的夜很美,微凉,神秘。丁香看了一会书,困了,熄了灯趴在桌上。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勾勒出她修长的脖颈,高挺的鼻子,皎洁的额头,粉嫩的双颊。

突然,她感觉身后有异样。这是多年来晚上睡不踏实的警觉。她睁开眼睛,那个男人在窗外。一开始,她以为是盛夏,多年来,只他爸爸出门,盛夏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她窗外守着。细看不是,身影没盛夏高,没盛夏修长。

是盛夏的爸爸。他拿了一只铁锤,直接砸在窗户上。玻璃碎了。丁香咬紧嘴唇,盯着他。他发出邪恶的笑声。

“我失去耐心了。”他直愣愣地看着她,缓慢地说。

“都怪你,你知道吗,你是个祸害。”他说完,又往窗户上敲了一铁锤。

“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我老婆,我儿子,村里的人,镇上的人,他们防贼一样防着我。”他像是累了,歇了一会儿。相月娥醒了,她在疯狂地敲打卧室的门。丁香走过去打开门,拥住相月娥。

“你想干什么?”相月娥喊。

男人脸上变得狰狞,他不笑了,轻声问一句:“你猜?你们死劲猜猜看?”

相月娥用她瘦弱的身体整个挡在丁香面前,整个人都在止不住瑟瑟发抖。她对丁香说:“别怕,丁香,有我呢。”她表现得比丁香还要害怕一万倍。

“我想清楚了,反正我也背了这个名声,无所谓了……”他恶狠狠地。

丁香能听见相月娥的喘息声。相月娥的牙齿拼命咬着嘴唇,她的声音是沙哑的:“盛夏,你想想他,他好不容易考考上大学……”男人又笑起来,边笑边说:“盛夏,我现在怀疑他不过是个野种。你跟我提他干什么?我已经不在乎他怎么看我了。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了,你还不明白吗?”

“哦,不不不,你不能这样……你放过丁香,她以后的路还很长,你放过她!”相月娥想了想,又说:“山上有大眼睛盯着我们呢,有山神守着,你想想看。”

“相月娥,看你,你都想哪儿去了?我能把你们怎么样呢?我不能把她怎么样。她是美丽的大学生,她会从这座大山像只孔雀一样飞出去。孔雀东南飞,也飞不远,她呢,她比孔雀强。”他像玩魔术一样轻巧,边说边将窗棂大卸八块了。

他站在窗洞的窗户外,外面的月色变成了深渊。以丁香的体力,她跑出去不到5分钟就会被他抓回来。

她在心里默念盛夏的名字。盛夏、盛夏、盛夏。

盛夏没有出现。他爸跳进房间里。丁香拉住相月娥的手往门外逃。跑出客厅,跑出房门,跑向森林。相月娥摔了一跤,她不肯跑了。她把丁香往外推,边推边喊:“你走,快,他不能把我怎么样……”丁香摇头,哭起来:“不不不,我不能……”

“不要哭,快走!”相月娥嚎,像受伤的母狼。她打丁香,一下又一下。丁香挪不开步子。丁香脸上全是泪,她哭着说:“我不怕死……相月娥,你不知道吧,我一直不怕死……”

“你这个蠢货,还有比死更可怕的……”相月娥的眼泪终于滑下了她的脸盘。

他过来了,一把将相月娥掀翻到一边,走到丁香面前,喘了一会粗气。他手上的铁锤不见了。他用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她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他笑了一下,说:“别怕。”

她看向他身后某个虚无的点,眼睛瞪得大大的,用尽全身气力惊呼:“盛夏!”他转过头去。她往山下狂奔,发疯一样,她从不知道自己能跑那么快。她听见他在身后说:“你不该骗我的。”

一边跑,她一边喊:“盛夏,救我……盛夏,盛夏……”不知跑了多少,她才惊觉后面根本没有任何声音。她想起了相月娥。她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喊:“相月娥……你在哪,相月娥……”

相月娥倒在家门口,浑身是血。丁香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她慢慢将相月娥抱在怀里,压抑地哭着,小声地喃喃地唤她:“相月娥,你怎么啦……相月娥,你别吓我……我害怕……相月娥……妈妈……”泪眼中,盛夏来了。医生来了,警察来了。村民来了。

山下的救护车在夜里显得很滑稽,盛夏的妈妈在人群中像个巫婆。丁香被浓烈的血腥味包围着,相月娥也是。

盛夏找到那把铁锤,指认了他爸。盛夏坐上警车走了,他低着头坐在最后面的座位上,自始自终没看丁香一眼。车门“呯”一声关上,像是晴天响了一个霹雳,盛夏整个身体缩成一团。


5

大学前三年,走在校园,走在图书馆,走在街头,丁香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她,她本能地回头,一次又一次,吓得浑身颤抖。更多的时间,她呆在宿舍里,站在窗前看树上的叶子,春夏秋冬,叶绿叶黄叶落。

晚上,她总是被噩梦惊醒。相月娥永远浑身是血……

偶尔,她会不自觉地想到盛夏。一想到盛夏,她就用手打自己的头,用力打用力打。

大四那年,她和盛夏在街头相遇。她在等公共汽车,他戴着耳机像多年前那样站在她身旁。认出他的那一刻,她的眼眶里尽是泪。他将耳机摘下来,看着她,像一个老朋友那样对她微微一笑。

她默默地走在前面,盛夏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在校门口,她终于回过头,冲他轻声说:“你回去吧。”

他盯紧她,她避开他的目光。

她转过身去,一步一步,离他越来越远。

“我们不能回去了,是吗?”他在身后问。她怔住。

“我明天在这里等你。”他说。她不由自主微微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

第二天早上,他等在校门口。

一直等到天黑尽了,她出现了。

她缓缓向他走来,眼眶里盛满了泪水。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在看见她身影的那一刻,他的嘴唇边的几根肌肉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有那么一小段日子,他们暂时抛弃了过去的种种,像个要好的哥们,不对,更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那样,热烈而亢奋。

他们在海边扎了帐篷,一起等待隔天清晨的日出。

他们一起看通宵投影,互相依靠在椅子上入睡。

他们手牵手去游乐场,坐了旋转木马和海盗船。

他们去公园放风筝,吃了很多支冰淇淋。

这些,都是她小的时候,相月娥告诉过她的。相月娥说和心爱的人一起做这些事会感觉到幸福。

她很羡慕相月娥在她苦难的一生中,也曾有过这样短暂的幸福。

她和盛夏在肯德基里用餐的时候,他说起小学时期,说起她曾经在田字本上面问他的问题。她仍然记得很清楚。她想到他说:“不会写字别乱写,写拼音就成了。肯德鸡?我不喜欢吃鸡肉,不管是哪里的鸡。”笑起来。她笑了很久,很久,待她停下来,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流。

与盛夏的重逢让她惊觉到他们可悲的命运。她和他是如此相象的两个人,命运却和他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她问盛夏毕业后会做什么。他没回答。他问她为什么不谈恋爱。她沉默不语。

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向远方,沉默良久,他说:“这辈子,我们唯一不能选择的就是自己的父母,就这个。”

她说:“这是命。”

盛夏说:“我们……”

“这些年,我常常梦见相月娥……”她说到一半,转身飞跑出去。

跑了一阵,她又跑回去。盛夏还站在那里,低着头。她很想扑到他的怀里去,可她不能那么做。她想,相月娥在天上看着她呢。

在他面前站定,她的目光穿过他的头发望向天空。她咬了咬嘴唇,凄然地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参加工作后,她与一个叫云向东的谈了人生的第一场恋爱。直到分手那天,她才知道他是盛夏的好朋友。在她面前,他从来不提盛夏,像是不知道有这个人存在。

云向东对她的喜好一清二楚。她写文案之前会点上一支香。每周六的晚上,准点去公司附近的咖啡馆喝一杯曼特宁。每个星期天去市图书馆看《国家地理》杂志,从来也不买。每年九月份的某一天休假,独自出去旅行。

每个周末她都能在路上巧遇云向东。每次他都在用MP3放音乐。次数多了,她发现他一直在听一首叫做《麻花辫子》的歌,从来没有换过。遇见她之后,他便想着法子跟在她身后,不管她多么努力地想要摆脱他。

熟了之后,云向东告诉她,他手机里只有一首歌。他说自己是个快乐的人,可《麻花辫子》这首歌让他有想哭的念头。

和云向东认识一年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他早早地等在她就职的广告公司门口,当着全公司人问:“我养的宠物太闹了,你能帮我照顾一段时间吗?”她愣了一下。

被他严肃的样子唬住,她说:“好的。”

他一把就抱住了她。她在他怀里身体僵硬,呆了一阵才奋力推开他。他被推了个趔趄,眼睛直视她,咧开嘴巴笑。

笑了一会,云向东说:“相丁香,你推我干嘛?你明明答应要替我照顾我的宠物一段时间的啊,大家可都听着呢。”

“哪跟哪?”她转过身去。办公室里一阵寂静,有人捂着嘴巴偷笑。

云向东一把拉住她,双手扳正她的身体,一本正经地说:“我的胸腔养着一只鹿,一见到你,它就乱撞得厉害。只有你才有本事驯服它!”

办公室里一片掌声。    有了一次表白的勇气,云向东变本加厉,几乎每天都等在她办公室门口。她上班的时候必然看见他早已等在那,下了班又准时看见他。    有几个月,她连续几天都要加班。云向东就一直陪着他,哪儿也不去。当她埋头在办公桌撰写文案,修改方案,他一直看着她,脸上带着笑,不知疲倦。    

被看得烦了,她问他:“我脸上有花吗?”    他回答:“你比花还好看。”又说:“我真的愿意变成一条金鱼呢。”    “什么?”    “若我是一条金鱼就可以一直睁着眼睛,一刻也不停歇地看着你。”这要命的土味情话令她无可奈何。

情人节那天,云向东陆续给了她三张心型卡片。先给了一张,上面写着:“我只有一朵玫瑰可以向世人展示。”停一会,又给一张,上面说:“这是一朵永不凋零的玫瑰,永远开在我心中。”紧接着的第三张卡片:“你就是我的玫瑰。”    

她看着云向东,心里动了一下,只是动了一下。她说:“玫瑰都是带刺的,云向东,你不怕刺吗。”  

“不怕。流点血,送不了命。”  

“血流得多了,就不好说了。”  

“你不会杀了我的。”她不想理云向东,可她不能把他怎么样。可恶的是,公司的同事都把他当成她的男朋友。只要他一出现,大家都这样说:“丁香,丁香,你男朋友来了。”

逼得没法,她换了工作。连手机号码都换了。邪门的是,只用了一个月时间,云向东又找到了她。当她看他咧着嘴站在办公室门口等她的模样,看到他头上戴的那副白色的耳机,她想哭。

刹那间,她找到了问题的所在,不是云向东在逼她,是她在逼自己。

她不再准备逃了。她知道自己无法离开这座城市,她哪儿也去不了:意识到这一点,她哭了起来。

她不逃了,云向东变得疯狂起来。

在一个阴郁的下午,他突然撇下她,冲到大马路上,拦住一辆大货车。刺耳的刹车声吓了她一跳,她害怕极了。这个疯子,他面不改色地站在那里对她说:“相丁香,只要有你在,死没那么可怕。”

货车司机跳下车,冲到云向东面前对他一阵乱踢,吼道:“你他妈想死别脏了我的车!”

她冲过去,挡在他的面前,直到货车司机骂骂咧咧走开。云向东看着她,满脸平静。她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沉默着转过身去。

云向东两只手自背后用力握住她的肩膀,说:“嫁给我吧,我会让你成为世界上第二幸福的人。”

顿了顿,他又说:“有了你,我就是世界上第一幸福的人。”

云向东是城里人。她想知道相月娥为什么会爱上一个城里人:是这个想法促成了她和云向东的恋爱。

恋爱第二年某一天,一个餐厅,云向东向她提出分手,理由是他终于深刻认识到她不过是一具活着的尸体。他说他投降。

他说他输了,盛夏赢了。

盛夏出现在餐厅。

“不准分手。”盛夏说。

“凭什么?”云向东说。

“……”

“我知道你俩之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纠葛,可你们都太虚伪了!我跟你们不一样:若是爱,我会抛开一切去争取;若是不爱了,我也会抛开一切,放手。”

“你当初答应过我……”

“是,我是答应过你。我是想替你好好照顾她,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凭什么让我扮演小丑的角色?你凭什么……我是个男人,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相丁香碰都不让我碰……”

盛夏喊:“别说了。”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彼此心中都再也装不下别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你们让我觉得恶心,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演戏呢?给谁看呐?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

“别说了。”

“我偏要说……你他妈就是天底下最蠢的蠢货,你等着她,想感动她,根本就是痴心妄想。相丁香就是有病,你爸犯的错凭什么要你来承担……”

盛夏像一头暴怒的狮子那样打伤了云向东。

云向东离开这座城市时,将他经常戴的那副耳机和一盒磁带扔向相丁香:“拿去,这是盛夏的耳机,还有他念初中时就反复听的歌……”

那盒磁带里的歌曲,就是云向东MP3里唯一的一首歌——《麻花辫子》:“任凭风雨吹,断了姻缘的线,天变地变心不变……是谁解开了麻花辫,是谁违背了诺言,谁让不经事的脸,转眼沧桑的容颜……”


6

10年后,深圳街头,丁香穿过人来人往的街道,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的正前方。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随着那个人移动,机械地、本能地、激动地。

俊朗的面容,宽厚的肩膀,清冷的气质,丁香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急剧加快,突突、突突突,几乎要不受控制地跳出身体里了。他的步子迈得很大,迈得很快。她由疾行变成小跑。“相月娥,你会原谅我的是不是?”她想。“相月娥,你早已经原谅我了是不是?”她想。“相月娥,我不能再失去他了。”她说。

左转,右拐,过斑马线,等红绿灯。他显得不急不缓,似乎在走向一个目标,又似乎在等待什么。她默默地跟着,像多年前他跟在她身后那样。这一刻,美好的往事全部回来了,她原以为他们之间只有最伤痛的记忆,原来不是,他们之间的那些美好远远抵过了有过的鲜血和眼泪。这是她花了10年时间才弄清楚的。她终于明白过来了。

他停在一个拐弯处。她快步追上他。她站着,气喘吁吁地看着他的背影。他弯下腰去系鞋带。她张开双臂,用尽所有力气抱住他。他的身体僵了一会,她紧紧地闭上眼睛。

“你是,盛夏,对吧?”她轻声说。

“盛夏,是你,对吧?”她更小声地说。

“你……”

“是你对吧?你终于回到我身边了。这一回,我没有认错你了,对吧?”她觉得心脏立即就要炸裂了。

他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她仍然闭着眼睛。长长的眼睫毛上有泪珠在闪动。

“……”

“这10年,我还是一直梦见相月娥。她一直在怪我,怪我,把你弄丢了。”她喃喃地说。她感觉他的手用力地圈住了她就要倒下去的身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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