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山壁虎：壁虎科壁虎属爬行动物，相比其它壁虎的差异为两耳相通，可以从一只耳孔看进去，通过另一只耳孔看到外部。该物种的模式产地在江西上饶市铅山县，故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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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班，沙哲学并没有离开公司，加班。有下班吗？这是一个世界著名的加班城市，晚上十点半的地铁公交是高峰，关于这个城市年轻人的爱情友情多情伤情绝情，一半是从加班和早晚高峰的地铁公交开始的。沙哲学打开美团，在食呀食要了一个白切鸡饭，配青菜28元。公公说加班消耗体力，要吃好点。另外，公公不许他吃辣，说他肠胃不好。所以他现在几乎不吃湘赣鄂菜，口味就清淡起来。昨天是梅菜脊梁肉饼饭，配青菜32元。点完肉痛了好一会，吃肉不够养肉。

公公喜欢他吃粤菜。

公公不是太监，是爷爷，老家赣东北铅山县永平镇的叫法。现在，公司大家都笑沙哲学是太监宝，他自哂，没办法，主要是公公这都是为他好。原因很悲情他就不说了。女友提子是梅州客家人，开始也不喜欢公公监工头一样，现在都接受了。原因很悲情她也不说了。公公喜欢提子，说客家女人是银河系闻名的贤惠，母系社会的真传。尤其公公又打算卖了永平的老朝门，就是老院子，要给他们在深圳买房。提子问，那你和嫲嫲老俩口住哪？公公吸一口旱烟，又缓缓吐出，在烟雾渺茫中做深沉状，我有打算。

沙哲学知道公公的打算。家里的这所马头墙赣派朝门有三十多间八百平方，前后一大一小两个禾基（院子），青砖黛瓦，四水归堂，院子里亭台轩榭，绿肥红瘦。虽然二百年风雨侵蚀，朝门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叟斑驳残败，但骨子在，魂在，一如朝门门楣上四个篆体大字——“斯文在兹”。听公公说，嘉庆年间祖上有二兄弟，一个读书，一个做河红茶贩卖，铅山县河口镇因水运发达是江西四大名镇，县南武夷山桐木关盛产的茶叶在河口制作启运便名河红茶，贩到山西，山西人走蒙古俄罗斯再贩到欧罗巴洲，这时，河红茶已像黄金珠宝一样贵重了。后来做河红茶贩卖的哥郎发了大财，读书的弟郎却止步生员，又叫秀才。哥郎于是在书香弄高价买地盖了一个大朝门。书香弄是永平的风水旺地，住过状元刘辉、赵家一门九进士、江右名士蒋士铨，前考棚后文昌宫，南县衙北孔圣庙，地皮十分珍稀。大朝门盖好后弟郎一家住前院大的，哥郎自己一家住后院小的，他说，这么大的朝门得有书镇，富只不过三代。

前几年热钱多，来了几拨人要买公公的老朝门，出价三百五十万。更有一个钱多人傻肚腩大的浙江义乌佬只要房，整体拆去做足球俱乐部会所，四百万。一辈子没摸过大钱的公公是动心的。公公平日喜欢从书香弄这头踱到那头，走到自家朝门口，他会看着“斯文在兹”沉思一下。他说，没有“斯文在兹”，书香弄就塌了一角，咬过一口的月饼。又将钱魔在心里杀死一回。

沙哲学吃完饭，他打开电脑，登记一天的业务。进嗡嗡蜂业半年，一个月的培训后，他主动进了最难的客户部，分管龙岗、坪山、龙华三区的商超批发商，他要多试几个岗位，激活自己的实力。来深圳四年，他做过保险、旅游、医美，现在到了一家冷门的蜂产品生产销售公司，更琐碎也更具体，后部是销售，前部竟延伸到云南蒙自县追花逐蜜的养蜂场和蜂产品深加工。沙哲学喜欢这种实体企业，和蜜蜂交集也深有感慨，小生灵，大奉献，世界上一千三百多种农作物，有九成多要靠蜜蜂授粉，蜜蜂授粉可以让油菜增长35%、棉花增产40%、大豆增长90%、油茶增产500%、梨增产900%。吓死。爱因斯坦说，蜜蜂一旦消失人类撑不过四年。

今天周一，业务最忙的一天。商超都会在周一发订单来，虽然现在实体店在网络冲击下哀鸿遍野，但能活下来的都是打不死的小强。批发商以潮州人居多，好像老天就是派他们来做生意数钱的，两天周末后，周一都会迫不及待让沙哲学补货，呱唧呱唧，把普通话说成关关雎鸠。好在沙哲学有姐姐沙哲樱教，她在深圳航空做地勤，早来深圳四年，前男友是潮州人。

九点多，提子来视频，让沙哲学早点回，班是永远加不完的。提子韩山师范毕业就来了深圳，一直在邦德做初中数学教培。去年教培洗牌，提子转行在一家做出口的圣诞礼品公司跟单，上半年淡季她手头的工作不多，更没有班加，她就在喜马拉雅听书，先是科幻，今年听吉劭居的《红楼梦》。沙哲学笑，穿越啊。

沙哲学住观澜桂花村，离上班的福田文博大厦远是远了点，好在就近有地铁四号线，出了松原厦站才一公里多。沙哲学步行回家。前几年住龙华弓村，单间一路涨到一千二。深圳租房一族都是这样，越住越贵，越住越远，最后漂向东莞惠州，何不食肉糜者美其名曰：都市畅想，双城栖居。当然，沙哲学住观澜还有一个原因，提子也住那。

十一点，沙哲学关闭电脑，准备离开公司。公司今年加班都没有加班费，浙江老板见沙哲学如此敬业也不好意思，给了他一个红包。沙哲学就给提子买了一条吊带雪纺连衣裙，浅紫碎花再配浅紫纱巾、浅紫高跟凉鞋。大家都说，诶，谁的童话书没关上，让紫薇星遛出来拉仇恨了？

经过李小姐工位沙哲学见她水杯倒了，顺手帮她放好。李小姐这两月明显瘦了，也更老了。她是沙哲学的师傅，进客户部后业务都是她带。本来领到工资沙哲学是打算请她的，不想李小姐先请了他喝茶。

进公司第一天，沙哲学见李小姐五十的样子就叫她李姐，李小姐尖叫一声，像女人踩到蟑螂，吔，我有那么老气？同事悄说，你只能叫她李小姐，港台版女人的做派。后来沙哲学也跟大家一样叫了李小姐。李小姐来深圳时间长，有房有车有深户，但这两年说家宅不宁，儿子创业一败再败赔了二百万。当然，这没什么，儿媳是龙华土著，有一栋出租房五间店面陪嫁，天天屙金。关键是老而不尊的老公六十了竟在外面撩妹，横竖看本宫不顺眼，说我老，我有哪点老嘛？当然这也没什么，问题是她也不喜欢老色鬼了，过不到一块了。那天她请沙哲学喝茶，痛心疾首讲了两个钟，然后，埋单走人。客户部的四个人都喝了李小姐的茶，并且她还有再请的意思。

客户部经理上周也请沙哲学喝茶。他感谢沙哲学这两月帮他写了十数份求职书。沙哲学不解。经理叹一声，你进公司短不知道，我们现在的生意只有前两年的三分之一，后疫情时代，公司管理人员都减薪了。那哪成啊？妞在香槟分校，家里还有个十指不沾阳春水整天进美容店瑜伽馆的装嫩婆娘。我华强北的房子旺地吧，租金都减三千了还租不出去。妈的。

沙哲学关了灯离开公司，他想起湖南同事的话，老板为什么喜欢招新人？工资低嘛。湖南同事负责华南区业务，他说这原来是三个人的活。妈的。

2

公公给沙哲学翻身没翻动，他让嫲嫲帮一只手。给孙子擦洗身体，这是每天上午公公嫲嫲必做的事。四年了，沙哲学睡了四年，公嫲沧桑了四年。现在公公八十五，嫲嫲八十二。擦洗完身体，公公把床头摇高，扶沙哲学坐起来，俩人给他按摩叩背，帮助排痰。沙哲学现在是微意识状态植物人，仅剩的光是理论上的促醒，就像茫茫苦海中的泅渡人，不知哪一天是岸，但也许哪一天岸就来了。现在喊他沙哲学，他嘴角会歙动，等下护工来，他只做白天，一月要三千，他会把沙哲学抱上轮椅推到走廊吹风听鸟叫，沙哲学的眼珠会转动几下。护工来了公公就上街买菜，顺带放松。下午基本上是重复上午的工作，按摩叩背排痰。到了晚上，姐姐沙哲樱和公公就要给沙哲学上班了。沙哲学眼珠动动，公公一阵快乐，他忙连上沙哲樱的微信视频，说，哲樱，开始吧。那头，沙哲樱摊开沙哲学的笔记本，上面简单写着一行潦草字：今日晴，气温好，世界海晏河清。吃饭，上班，吃饭，加班。卧槽，昨晚梦特别多，还有一只壁虎。沙哲樱说，早上六点，沙哲学起床，六点二十，他洗漱完走十五分钟到松元厦地铁站，到站的时候手上的早点也吃完了。上了地铁，沙哲学从裤袋拿出手机开始浏览今天的新闻。公公嗔道，不像话，车上全是低头一族，颈椎劳损怎么办？嫲嫲说公公你少插嘴，年轻人的世界你不懂。公公一惊，又代入了。他说对，我不插嘴，哲樱你多说。这时沙哲学接了一个电话，是李小姐打来的，她说她昨夜又失眠了，那个老色鬼昨天十二点才回家，婶可忍叔不可忍？

公公灌了一大口茶，他写有“1991年教师节先进教师奖”的大搪瓷缸中装了满满一缸河红茶，提神。现在，每天他为了跟上沙哲樱的进度，要查百度高德，要下载滴滴美团B站，不懂的还要细问她十遍二十遍。好在力气上的事有嫲嫲顶半边天，她年轻时在车木厂扛木料。每天上午，嫲嫲先洗衣服床单，然后开始给沙哲学准备鼻饲的流质食材，鸡蛋、熟肉沫、红萝卜、核桃、花生米、西兰花、米粉，她边倒泪水有时会淌下来，这几年她眼都快哭瞎了。在这一点上她很崇拜公公，不愧是差点就当哲学家的高级知识分子。沙哲学当年南昌大学一毕业就去深圳找工作，才做了两年，就在一个周末和同事出去逛街的路上摔成重度颅脑损伤。下雨天，豪华的深圳大理石地面抹了油一样，又是后仰摔，头撞在街边石牙上。沙家人听到沙哲樱的来电霎时懵了，在永平开食品店的爸妈开上五菱宏光就向深圳赶，换洗衣服都没带。沙哲学做了颅内血肿清除和去骨瓣减压术后一直再没醒来，成了不可逆昏迷的植物人，时年二十四岁。

那天是永平初夏的大雨天，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书香弄积水没到膝盖。嫲嫲跪在屋檐下边哭边拜，惶惶人祸啊。公公也一直呆愣着，他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天上的雨，落难人的泪。

沙哲学在深圳做了半年高压氧，在老家上饶市医院促醒康复一年，爸妈的食品店就挖空了，只好接回家护理。那一刻，公公感到肩头一紧，儿子的食品店琐琐碎碎，不时还要送货下乡，沙哲樱远在深圳机场。公公对沙哲学说，不怕，还有公公嫲嫲嘞，你是有公嫲的，公公是高级知识份子脑筋好，嫲嫲扛木料健步如飞，我们都是永平摇大拇指的叫鸡公。

公公是自诩高级知识分子的，虽然在永平小学教了一辈子语文仍读不准翘舌音后鼻音，但这又有什么？南方人嘞。高级知识分子是抓大放小的，他喜欢钻研深奥的哲学问题，像人会不会两次踩到同一堆狗屎？形存是不是神存？有几年，他出口必提柏老倌（柏拉图）、苏老倌（苏格拉底）。

当然，这都是以前。沙哲学出事后公公矮了一截，痛苦了两年。后来他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路还长，沙哲学还等他促醒，他必须活回以前的状态，用哲学做解药。

护工来了，公公就提竹篮去石岗桥买菜，他是永平最后一个提竹篮买菜的。公公在小镇教了一辈子书，菜场自然少不了他的学生，水笋姐拈几片水笋给公公配菜，葱蒜是葱蒜姐给的，都不肯收钱，都说没沙老师教数学，她们都不会算私房钱。公公代过她们的数学。公公是数字白痴，经常打错小数点。但这又有什么嘞？小数点后的都是小数字，都是要三弃四舍的。

菜场顷刻鲜活起来。

公公知道这是他们在安慰他。现在，一个永平的人都在他安慰他。

公公仍心无旁骛思考他的哲学问题，他背着手从书香弄这头踱到那头，眼神散漫，不见一物。书香弄因北宋一门九进士赵家得名，赵不迁进士在弄里建了一个全国私人藏书第一的赵家书楼，但八百年了，书也好楼也好人也罢，都杳如黄雀，踪迹全无。想起这些，公公都会扼腕叹息心怀惆怅，有一次樟树下的狗屎让他连踩了两次，公公豁然顿悟，人是会两次踩到同一堆狗屎的。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要和柏老倌苏老倌称兄道弟，割头换颈。

3

客户部经理终是离职了，老板让湖南同事顶上去，现在他变成一人干四人的活，极限了，但财务部并没有给他造新的工资表。老板现在也是黔驴技穷，下月他准备把十个部门合成四个大部，多出来的六间写字楼退给物业。当然这又得有一批老人离职。中秋后，老板更打算撤到光明，隔条马路都是东莞地界了，这样还可以更省租金。

沙哲学是新人倒没受什么影响，李小姐却如坐针毡，她现在今非昔比，以前她上不上班是无所谓的。她说我这一把年纪，到哪去找工作？她每天都感觉老板会找她谈话。沙哲学这些天更忙了，公司是全国蜂胶行业理事，去年申报了蜂胶国家标准起草单位，这是老板的高屋建瓴，每一次付出都是为了以后一骑绝尘。只是没想到公司的生意今年会这样一落千丈。经理离职后，老板把沙哲学调进国标工作组，深圳和云南厂部各十人，沙哲学负责统筹。

公公喝一口水。七月，院里的枣子成熟了，几只蝉在树梢死命鸣叫。沙哲学听着蝉鸣，嘴角歙动一下。小时候，公公带沙哲学捕蝉，把一大团蜘蛛丝沾水锤成粘粘的小团，按在竹杆头，只需在蝉身上一点，蝉就被牢牢粘住。要么是下半夜用手电筒抓刚出洞的新蝉，透明状的。公公说蝉是地下十年黑暗才换得世间两月光明，沙哲学听后将蝉放回枣树。

天气越来越热，好在老朝门都比较通风凉爽，公公只在沙哲学床边放一个风扇。傍晚，他见沙哲学醒了，给他喝了一百五十毫升水，然后看着护工给沙哲学做头顶刺激，按压百会、视神通、印堂、耳穴。八点一到，公公说，哲学，我们上班，姐姐在等了。公公打开一本厚厚的16k螺旋装订本，这样的本子，他记了十二本，包括深圳的地理、气候、时尚、购物、保险、旅游、医美以及现在的蜂业知识，事无巨细，爬梳剔抉。连永平最高冷的前选美大赛冠军白雪老师看后都沉默良久，说，现实版大百科啊。也许是为了不让自己失态，白雪老师又补了一句轻松的，沙老师如果不是这狗咬字，你都是我的男神啦。

今天工作组开了一个视频会，沙哲学有很多资料要整理。九点钟提子来了，她又失业了，老板决定将厂迁往赣州。沙哲学停下手中的事，给提子冲了一杯咖啡，他知道提子是扔不下他。提子默默坐在沙发上，一直没说话。她还有一件事没告诉沙哲学，父母不肯她和他再往来。上星期伯母给她介绍了一个小老板，财富包括但不限于南山、福田有十家招牌店，招商花园有一套一百二十九平的全款付清房。沙哲学有什么呢？提子不想和父母吵，卑微人的卑微心态，他们做梦都想女儿在深圳有套靓房，母为子贵。沙哲学知道提子有心事，一时又不知怎么安慰。他只好说我们去保利看电影吧，世界上再大的烦恼没有电影解决不了的，如果解决不了，就加一桶爆米花。提子笑了一下，还是双手环握咖啡杯，安静得像一只奶猫。

然后呢？沙哲樱卡顿了，这几年她谈的朋友带回老家就断，给沙哲学上班，唯情爱方面她不愿多谈。公公说，哲樱，你们深圳人是工作狂，多谈工作吧。沙哲樱默了默，说，因为要赶资料，沙哲学也顾不上提子，从进工作组他就十分吃力，很多专业知识都要补课，像碘值的测定，三氯甲烷的分子式。一会，李小姐走过来说，你这个神经大条，女友走了都不管。沙哲学一看，沙发上空无人迹，茶几上只有一只喝剩的咖啡杯。他打提子手机，她平和说你忙吧，我没事的。沙哲学知道提子的性格，她不是那种小性子，她喜欢《红楼梦》中的探春、宝钗。

提子是沙哲学原来医美公司一个副总介绍的，副总说，爱情就是看对眼，女人是有条件又无条件的，时代裹挟得了婚姻，裹挟不了爱情。世界的尽头是爱情。

李小姐接了一个电话，猝然就哭起来。同事问，套牢还是踏空？李小姐的股票以煤炭为主，她一直让弟媳帮她炒。这次弟媳告诉她的消息是煤炭之外，她刚刚看到姐夫和几个野女人进了格兰云天酒店。他娘咯头！李小姐拉起沙哲学就向外冲，老弟，今天你一定要帮下李小姐。说完绑架一样将沙哲学推下楼，你做我的小鲜肉，这世上早不是人民怕美帝了。

公公最苦的时候是儿子媳妇俩口子去温州做早餐后。开支越来越大，瘦了一身肉的儿子媳妇只好远走他乡。公公顶了儿子的事，他给沙哲学按摩吸痰，擦洗口腔，嫲嫲眼睛好，她打针鼻饲，抱上抱下的体力活是护工做。曾经，儿子走后半年，一次医生上门诊疗，沙哲学关节痉挛、肌肉萎缩和肺炎都出现了，医生把手忙脚乱的几个人一顿猛批。嫲嫲崩溃了，她跟公公说，我总是老了，我带着哲学一起去跳北门桥。公公拍拍嫲嫲耸动的肩，到后禾基去哭一场吧，别压在心里。嫲嫲走了，公公看着床上了无意识的沙哲学终于大恸，范缜啊，形存是不一定神存的。

之后，公公给沙哲学调了一个更大的房间，一切护理都按医院的要求来，增加了翻身和坐立运动，添置了充气垫、微波炉、制氧机，保证沙哲学床边一刻不少人。公公还给沙哲学一天两次增加健身舞时间，在动感激情的音乐中，公公嫲嫲给沙哲学提手踢脚抬头，自己也一边收腹提臀扭腰，老妖怪般。音乐结束，嫲嫲的多巴胺下降，她的情绪又低落了，她给沙哲学拔尿袋，哲学，我就不明白，你们年轻人学校一毕业为什么都要向外跑？我现在恨死了深圳。沙哲学嘴角歙动一下。公公抬起头说，年轻人是大雁，属于高天流云的嘞。

那天沙哲学道具一样被李小姐指甲掐进肉里拉到格兰云天，她弟媳已报警，警察正在房间盘问一男四女。李小姐走上去，对着老色鬼就是两记耳光，然后又撕扯一个女人的衣服头发。李小姐显然是爆发了。而结果更让李小姐爆发，这其实只是她老公一伙人的投资会，因为后面又上来几个人。所谓投资，说白了就是传销。两年多的疫情，她老公投资的竹鼠养殖血亏，旅游山庄血亏，粤菜连锁血亏，现在他是千万负翁。他只剩这一条刀尖舔血锅沿跑马的生路了。李小姐瘫了下去，我为什么这么命苦啊？

之后李小姐就没来上班，老板打她手机也没反应，财务只好撬她的办公桌清点票据。李小姐负责广州中山东莞，全是大单。沙哲学也打了李小姐几次电话，只有一次接，她的声音很微弱，李小姐很不幸哦，我这些天都在医院，什么病都来了，怪谁呢？只怪我们以前不知敬畏，没有看清生活的本质，野蛮生长。声音沉默了好一会，终是断了。

下雨了，沙哲学站在推窗前，深圳壁立千仞的高楼大厦在雨雾中时隐时现，海市蜃楼一般，像树，像舰艇，像一只爬动的壁虎。

沙哲学还是不急不徐上下班，这点公司人都跪服。老板因为躲债关了半月机，大家都以为公司散了，结果老板又回来了，只是多了一个病，抑郁症，瘸了一条腿，从二楼跳下来的后遗症。财务总监对老板说，赶快向光明撤吧，扛不住了，写字楼员工宿舍仓库门店租金一月二十万，时不我待。老板叹息，再熬两月，争取中秋前多出几批货，公司一迁，包装说明书pop全毁了，那也是二十万啊。沙哲学知道后心里一紧，工资这月只发了一半，他还正准备住到上梅林公司宿舍去。

中秋临近，销售旺季来了，但今年的街市只旺了个寂静，房产在观望，旅游在追忆，月饼孤掌难鸣，只有一马路的外卖小哥蚂蝗一样横冲直撞。但那只是没有技术含量的表面繁荣。除此，沙哲学还发现做网上直播的多，连提子也决定入行了。沙哲学刚说她追高，提子说，我至少要先养活自己吧，明年还要考研。沙哲学一时噤声。提子一个小学的同学，浙传影视摄影毕业，现在就在做这个行业，她让提子去看现场。

昨天，公公说想卖老朝门，沙哲学也一时噤声。

周末，沙哲学陪提子去千家女装市场看现场，刚上二楼，他们就被一个盛大的场面惊到，网红主播Q辣在档口对着上百台手机进行新款连衣裙推荐，边上还有七八十名小主播，戴着口罩在拍短视频。提子刚探头，小主播同学就发现了。她在深圳找了两个多月工作，内卷啊。现在她是Q辣公司的签约下家，也就是跟着Q辣卖货，才两个多月，她在快手的粉丝就涨到两万。这时，Q辣哎一声开始直播——进来的小仙女们，请把爱心上一波，今天推荐的连衣裙谁穿谁女神，哇噻……同学手机忙对着Q辣，再也顾不得提子。

提子在沙哲学耳边说，这个时代，不是你抛弃它，是它抛弃你。

沙哲学看到一个熟悉面孔，小主播堆里的李小姐，她正专心致志拍着Q辣，脸上是泛滥的笃定和激情。

之后的上班，公公和沙哲樱发生了一次激烈争吵。沙哲樱还叫了公公的绰号，沙乙己。沙哲樱的设定中提子终是玩失踪了。这两年，提子父母在龙华的小餐馆动不动不能堂食，亏了七八万，骑虎难下中提子一直用几张信用卡为父母透支。她决定嫁给那个扎爱马仕的小老板，她需要喘口气。公公说，这太像烂电视剧，提子不应该是那样的人。公公也发了火，他说狗屁的时代病，钱比人亲。他还不惜砸了从教一辈子唯一的先进教师奖品——1991年的大茶缸。

公公几天都没理沙哲樱，他翻开他的大百科，竟要一个人给沙哲学上班，甚至他要扔掉高级知识分子的臭架子庸俗一回，让沙哲学把提子骗上床，生米进了饭甑自然会焖成熟饭。

给沙哲学上班有一年半了。开始，公公用放音乐放电影讲小时的糗事甚至是自己小时的糗事给沙哲学促醒，后来就开始让沙哲樱给沙哲学上班，沙哲学上班后嘴角明显歙动快了，有几次还发出“啊啊呀呀”的声音，让公公震惊。公公给沙哲学说，哲学啊，你要和命运搏斗，不能永远沉睡在床上对吧？我们等你醒。又说，你必须上班，不，我们帮你上班，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上班才是最好的治愈。

4

公公决定卖掉老朝门。

公公卖老朝门的决定让整个书香弄的邻居地震一样，公公怎能没有书香弄？怎能没有“斯文在兹”？他生于此，长于此，他每天几个来回在书香弄慢步，不多一步，不少一步，这有几个人能做到？他和书香弄早已共生，就像指甲长进肉里，岛屿生进海里。

十字街口的陈阿Q说，沙乙己会卖老朝门，我陈阿Q就敢把他踩了两次的狗屎吃下去。陈阿Q还不惜做了一个上下颚艰难的吞咽动作。

晚上，公公躺在沙哲学床边的摇椅上。公公瞪着大眼看着房顶的桁条椽子，一只铅山壁虎从瓦缝间爬出来，伏在桁条上一动不动。那是一只断尾铅山壁虎，它用一种历劫救赎的姿态，在生命中悄无声息存活，又等待重生。

公公猛地站起来，他知道铅山壁虎两只耳孔是相通的，他似乎透过这只断尾铅山壁虎的一只耳孔看到另一只耳孔外更大的世界。他激动大喊，有了！形可以重生，神，人的意识，也必是可以重生的。形存则神存！

这静夜的一声大喊，打雷一般黄钟大吕，似乎彻底震伤、震醒了沙哲学，公公发现，此刻的沙哲学已长出一截长长的铅山壁虎尾巴，沙哲学先是啊了一声，然后嘴角不停歙动，不停歙动，终于爆发一样吐出两个含糊的文字：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