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天来了,天气转凉了,我爱上了一项上不了台面的体育活动——滥走。这项体育活动肯定没人听说过,是我自造出来的。关于用11号车走路,有很多种说话,跑步、狂奔、马拉松、闲逛、散步。跑步上学时常干,体育老师吹口哨,沿着操场一圈又一圈。狂奔,不是被追就是追人,暗含亡命,不好。马拉松属于竞技体育,一伙人沿着固定的路线,比拼耐力。闲逛在于一个闲字,多是几个打工人,难得闲下来,这里走走,那里看看,超市、城中村街是主要场所。散步,一下子提升了境界,好像活得很优雅、自在。而我所讲的滥走,是一个人,不需要伴,没有目的地,不快不慢地走,不观赏一路风景,偶尔也东张西望企图探寻一点秘密。我喜欢走那些冷僻的地方,稍嫌冷清的工业园区内部街道,兵荒马乱的城中村,老旧得快要过气的小区。这些地方不设防,没有保安过来问我找谁。我享受这种走。从抖音上看到,有人说过,不要因为虚度光阴而惭愧,光阴就是用来虚度的,不虚度也干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事业来,如果能从虚度中找到快乐,虚度就是价值的。他讲得真好。
富民路是城中村松岗的一条村街,南北走向,千米来长。街道是一条直线,却看不出一点直。两边的档口,纷纷搭雨蓬出来,抢占空间。各种地摊一点都不按规矩摆,想怎么摆就怎么摆。还有各种车,小车、货车、三轮车、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随意乱停乱放。行人如打乱的蚂蚁,骑车人横穿竖插。商贩用扩音器叫买。如果有两辆车相向而行,准堵得不能动弹。整个世界兵荒马乱。我这条路上小心地行走着,猛然感到背后有双目光探照灯一样照过来,这种感受十分强烈,顿感如芒刺背很不爽。女人行走在这兵荒马乱的地方,招人目光是很正常的事,这说明本姑娘长得不赖,如果是帅哥的目光,心里还莫名奇妙地喜欢。可这目光不相同,是死死地盯过来,长久地盯过来。被人盯梢了,我有了恐慌感。盯梢一般发生在谍战片里面,我一个小老百姓?我企图摆脱那目光,而那目光总是如影随行,不管躲到那儿,总能准确地抓住我。谁这么神经病?我试图找出那个人来,于是东张西望,对街道上每个人都细细筛选。谁都不像,没有人盯梢,他们,所有的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或者无聊于自己的事情。
难道见鬼了?我不由紧张起来,一些鬼故事从脑子翻出来,青面獠牙,口吐长舌,刀刃一样的手指阴森惨白,直向我扑来。
要不要向土虫呼救?
土虫最反对我滥走,说我这样不是正常人。正常人是怎样。他说,正常人就是正常人的样子,没有标准答案。早上出门时,土虫倦在破沙发里用手机打王者荣耀。他抬眼皮撩了我一眼,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就屋里呆不住哩?是不是想去外面撩帅哥?帅哥也不是你那种撩法。我说:你管得着吗?本姑娘乐意。土虫将一条腿放到茶几上,说:眼下我是缺少这种权力,但你不正常的样子让我担心。我打开门,人还没出去,土虫又来一句直砸脚后跟:完了,完了,你没救了。我回头瞪了他一眼:关你卵事,小心我将你扫地出门。
想了想,我还是拔通土虫的电话:赶紧,赶紧,赶紧过来救命。
怎么?惹上麻烦了?土虫幸灾乐祸笑起来,说,叫你不要四处乱走,你就不听劝,一个姑娘家,不怕劫财也要怕劫色哈,你胆子也太肥了。
不是,是有人盯梢我。我说。
哈哈,哈哈,土虫放肆地大笑起来,别弄笑话了,你没有赵本山那水平,一点都不好笑。
是真的,骗你的是小狗。
你是地下X还是美X派来的间谍?是商界领X还是政X要员?
你怎么还不相信?
赶紧回来。
时间还早哩。
我想请你上馆子打牙祭。
请我上馆子打牙祭?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彩票中了五百元,高兴。
土虫喜欢买彩票,每个星期都去买几组。他说,我就指望彩票帮助老子脱贫致富了,要是能中五百万,先买一套房,再买一辆车,再娶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做老婆,造一堆娃,这日子就舒服了。可是,一年半时间过去了,最高金额只中过两回十元。这回,居然中了五百元,真是老天不长眼睛。土虫兴奋死了,大声说:夭夭,你讲讲,五百都中到了,下回是不是要中五百万了?若老子中了五百万……我赶紧说:打住,打住,再讲下我怕你也不正常了。土虫说:请你上馆子算正常吧?
土虫总是过分地夸张自己的幻想能力,每件事都能让他幻想得无边无际,沉迷其中,兴高采烈,正常人哪会这样。不过,请客打牙祭,这要算表现良好。丫丫呸的,我想,这回,贫困户本姑娘也要把他当土豪打,报仇、雪恨,菜要挑贵的点。我挡了一辆摩的,豪气干云地手一指:去小塘。
2
土虫是土虫的外号,真名叫什么,他没告诉我,真不知道。他搬来与我合住有一年多时间了,睡也让他睡了,还不知他真名实姓,哪里人士,有时老郁闷了,真是亏死了。再转眼一想,我也没把真名实姓告诉他,算扯平了。
说实话,知道他叫土虫,还是他趁我虚弱搬来欲与我合住那天。我说,你叫什么我都不知道,凭什么让你搬过来?土虫说:那你叫我土虫吧,土地的土,虫子的虫。我说,怪怪的,一听就知道不是好东西。土虫哈哈大笑:你讲对了,太对了,我就是个坏蛋,但坏蛋不能直接叫坏蛋,那样太俗气了是不?坏蛋两字各取一半,土虫我就诞生了。我也哈哈大笑,这人还是挺有味道的,便摸着他的寸板头说:没想到你还挺诚实。土虫说,爹妈从小告诉我,要做诚实的孩子
我在城中村小塘村街上开了家小小泡脚店,专业泡脚不干其它。吃过晚饭去打开店门,十一点关门回出租屋睡大觉,大白天什么也不干,我时间如此富裕,若不整出点事,怎对得起人生。
我是这样对土虫说:像我这种人,没有什么文化,注定是做不了高端的事情,进厂打工是不可能的,只有走偏门赚点散钱花,人总要养活自己。再说:我知道做泡脚妹名声不好,容易让人产生联想,但比穷好。
土虫嘻嘻哈哈说,我怎么听出了你准备金盆洗手。
我说,时时刻刻在做准备。
千万别金盆洗手哈,土虫一脸严肃说,你一旦金盆洗手,犯罪率就蹭蹭地往上升。你为社会稳定贡献了力量,怎么能讲名声不好哩?谁讲的?我揍他。
我说:狗嘴不吐象牙,损人也不能这样义正词严。
说小塘是城中村,不如说厂中村准确点,周围都是工厂。打工人白天都在工厂里上班,只有晚上才有时间出来溜达。这就是我白天不营业的原因。到了晚上,我先把自己打扮得性感点,超短裙,肉色丝袜,低领衫,抹粉上口红补上粉,坐在椅子上,目光看着外面,生怕漏掉有可能的顾客。若是有人朝里张望,我赶紧招手:进来呀,进来。尽管我十分敬业,但生意依然不景气,赚吃没问题。
土虫原是我的客人,常来店里泡脚。
我们初次相识,却是在一场文学活动上。
福田这地方,据说是文学活动特别多,沙龙、讲座、研讨、读书、采风。也是,一个地方有钱了,精神文明建设自然要跟上。我当然不是文学爱好者,连文学是什么东西都不太清楚。是有天接了个客人,胡子头发留了好长。我心想,肯定也不是正常人。客人说他是作家。我嘴角挂着说不上内容的笑。你不相信?客人着急了。我问作家是干什么的。客人说作家就是写书的。我哦了一下,还是不明白。客人问你念过书没。我说念了。客人说,你肯定只念了小学。我说看不起人,我念初二了,差一人有毕业证拿。客人说,知道鲁迅不?我说知道,课本上《孔乙已》《狂人日记》说是他写的文章。客人说,鲁迅就是作家,这下你明白了吧?我心想这哥们好狂,敢跟鲁迅作比较,嘴角还是挂着说不上内容的笑。客人说,你还是不相信?我说我没说不相信呀。客人说,我是来体验的生活的。我大笑。客人说,这样吧,明天市作协有个活动,你有时间的话可以来参加,到时你就会相信了。再说,我觉得你应该接受一下文学的熏陶。我心里冷笑了,是想把我熏成熏鱼干吗?嘴上却说:管饭吗?管饭我就去。当然管饭,客人朗声说,你就放开肚皮来吃。我说:行,反正大白天也闲得慌。
去了我就后悔了。这儿真不是我该来的地方。倒不是他们眼神有鄙视,相反,人们都客客气气,彬彬有礼,有人还冲我微笑,而是气氛不对,鼻子一闻就知道,我跟他们不是同一类人。活动在一个不大的会议室里,有五六十号人,一半人围桌而坐,一半人后面靠墙坐。我挑个角落坐下。好像是给一个人写的书开研讨会。他们轮流发言,都夸书写得好。我听不太明白。客人作家也发言了,他属于围桌而坐的。他发言时回头瞅了我一眼,意思他没有吹牛皮吧。我如坐针毯,很想一走了之,又想来都来了,免费的午餐没吃到太亏了。然而,午餐却是自助餐。他们,相互要好的,三五个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我打了饭菜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这时,土虫端了饭菜走过来。他冲我笑了笑,就在我对面坐下。我勉强回了他一个笑脸。土虫饭没扒拉几口就说话了:
美女,看你好眼熟哩,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坏菜了,恐怕他是见过我,不是客人,打门口过也会瞅一眼,服务行业也是公众人物。我想,要是他说出我是泡脚妹,那丢人就丢到太平洋了。我不吭声。
你太了不起,这么年纪轻轻的就当上作家了,还长得这么好看。他接着说。
我说:我不是作家,你才是,你全家都是。
土虫一愣,看着我有十来秒。
我压低声音说:我是来蹭饭的。
土虫笑了,是那种憋不住的坏笑:你说得好直接哟,不瞒你说,我也是来蹭饭的。跟你是同一类人。
跟你是同一类人,就是这句话,让我心里舒服多了。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小眼睛小鼻子,长得有点小可爱。我顿生好感,看他的目光友好多了。
土虫更是来劲了:你知道我是怎么来的吗?我是帮一户人家搬东西上楼,房东是个作家。这世界是不是作家很多?一不小心就碰上了。他喊我来撑场子。凡是搞活动的,人越多越有面子。我是来帮他们撑面子的,蹭饭吃顶多算副产品,哈哈。
我想笑,但忍住没笑,心想,要是他知道我是个泡脚妹,来此是一个客人喊来的,目的是要证明他是作家,恐怕他要笑死掉。我肯定不会告诉他,只是憋在心里笑。
没有过多久,我泡脚妹身份就在土虫眼皮底下曝光了。
是第四天晚上,我照例坐在椅上看村街,见一个男人朝里张望,便招手说:进来呀,进来。男人大大方方走进来。我们双方一对目光,都很吃惊:是你?我们旋即大笑起来。
来人正是土虫。
多少钱?土虫问。
我说:有三种,八十八,一百零八,一百二十八。
怎么你这小店也这么贵,少点行么?
不行,我说,店小功夫真。
土虫笑了:看在文学的面上,我来一百二十八的。
我做事比较敬业,客人花了钱,不能让人觉得冤。今天特别敬业,是看在文学的面子上。土虫舒展了一下筋骨说:功夫真不错,还可以,打九点五分。我说:还可以就常来,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招揽回头客。土虫说:行,老子以后我就找你了,你可要优惠我哟。
以后,土虫果真常来,每次都点一百二十八的。我有点小感动,这个客人有情有义。每次,我们都有说有笑,顺便开点小玩笑,一来二往熟了。有天,土虫把行李箱拖来,说小姐姐行行好,我没地方住了,求收留。我说:我一个女人家怎么收留你?土虫赌咒发誓,保证不会有非礼之举,找到新住处,立马搬。我心想,赌咒发誓有个屁用,孤男寡女同住一室,除非我愿意让他睡。我坚定地把他挡住。他骂我没良心。
没几天,我不小心感冒了,烧得厉害,身上一点力气都没。人一生病,就好想有人在身边端茶递水。可我孤身一人在外,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女闺蜜,人生真的好悲凉。这时想起土虫,那个爱嬉皮笑脸的客人。感冒的第二天晚上,迷迷糊糊有手机响,待要伸手接时,却停下来了。再过一会儿,手机又响了,我赶紧接,有气无力说喂。手机里说:我是你的客人,看文学面子的,见你两天晚上都没开门,所以打电话。我差点要哭了,说你赶紧过来。
不一会儿土虫就来了。他见我躺在床上,显然是很着急的样子:怎么了?怎么了?美女。他走过来往我额头一摸:老天,烧得这么厉害,走,看医生去。说着就来抱我。我用力推开他,说死不了,不去。他在屋里转了两个圈,说,你等着哈,我去去就来。过一会儿他回来了,手提袋里有感冒药、方便面、苹果。烧水、喂药、煮方便、削苹果,一连几天,他就在屋里侍侯我,直到我康复。我被感动了,这个男人还算不错。
我康复了。他也恢复了嬉皮笑脸:报告美女,看在我尽心服务的面上,总该收留我吧,我真没地方住哩。我早有心让他搬过来。我说:要搬过来可以,但得约法三章,第一、房租水电伙食费AA制,第二、互不干涉内政,第三、也是最重要一条,不许打歪主意。土虫说,我向老天爷起誓。我说,赶紧把东西搬过来。
刚开始土虫表现良好,礼貌客气,下流玩笑都不开,卫生主动打扫,饭食主动做,且厨艺不错,水电房租伙食费主动上交,时不时送我一束鲜花。晚上,我睡床上他睡沙发,不越雷池一步。我甚至怀疑他是正人君子。
然而,该发生的事情还要发生。
那晚来了个是流氓客人,动手动脚想我跟他干那事。我自是严词拒绝。那人一边骂一边欲动强。就在这时,土虫从天而降,把那人狠揍了一场。我伏在他怀中哭了。我从来没有这么哭过,挨爸妈揍也没有,仿佛要把一生的委屈都哭出来了。土虫顺势把我搂得很紧。然后,我们就上床了。
自从上床了,土虫流氓本色暴露无遗,房租水电费不给,伙食费也不交,把我当大户吃,唯一可取的,饭食还会做。不交房租、水电、伙食费,这事挺让人烦,我又不是养小白脸的。有时,我义正词严催他,要交伙食费了,要交房租水电费了。他总是嬉皮笑脸地说: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们是亲人了,亲人还用计较这些吗?我说:谁是你的亲人?他说:怎么不是?我们有了肌肤之亲,有了肌肤之亲就是亲人,古话讲得好,一夜夫妻百日恩。我说,无耻到这种境界也是没救了。他说:非也,非也,你要有战略眼光,哪天我发财了,给你十万八万的,你什么本都捞回去了。瞧他那嬉皮笑脸的,气死也是那个样子,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土虫没有正式工作,依靠打点零工赚点散钱,收入极不稳定,不交房租水电伙食费,是真没有钱,不是不交。丫丫呸的,有时想来真郁闷,我怎么遇上这样的货?有时,也会想起他一些好处。再想,我开这小店,免不了遇上臭流氓,外头总要有人罩着,土虫虽然不是厉害角色,但终归是男人,而且还挺仗义。这样一想,也就原谅他了。
跨上摩的不久,那种被盯梢的感觉消失了。我摸了摸胸口,好险。
3
土虫在路口等我。
我们在村街上一个叫厨嫂当家的小店里坐下。我拿过菜谱翻着。土虫点上一支烟,说:夭夭你讲句良心话,我的好运气是不是要来了,今天中五百,明天中五万,后天中五百万。我没理他,开始点菜,真想挑最贵的点,丫丫呸的,天天厚着脸皮吃我,今日也要让你放点血。可是,菜谱让我翻了三四遍,还是只点了三个菜,辣椒炒牛肉,常德血鸭,鱼头豆腐汤。土虫接着说:要是真中了五百万,我的远大理想就要实现。我把菜谱递给服务员,说:等下你多喝几杯吧,方便做梦。土虫说,跟你这样不正常的人聊天一点味道都没有。不一会儿,菜上来了,土虫一见,立马是心痛要死的惨状:败家的娘们,吃别人不心痛是哈?我说:你天天吃我哩。土虫说,我这不是还有远大理想要实现吗?需要攒钱。
土虫是有远大理想,而且,数量繁多,几乎是一天一个。他最大的理想是开家大公司,坐在老板椅上,指挥员工干活,日进斗金。中间理想是城里比较繁华的街上开店,酒店、宾馆、超市,品牌服装店也行。最小理想是在城中村开个杂货店、衣店、鞋店、烟酒店、手机店、饭店。然而,所以理想没有一个能实现。实现理想要钱,他最缺的是钱。讲起理想时他兴奋异常,手脚互动,过后,还是,该打麻将就打麻将,该玩游戏就玩游戏,他缺少赚钱的持续动力。话又说回来,他身无所长,只有一身死力气,累死也是发不了财。
我说,三个菜,花不了你多少钱。他说:钱要一点一点攒,积少成多,知道不。我说,知道了,所以才点了三个菜,你喝酒不?他说,你喝我就喝。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喝酒。他说,你不喝我也不喝。我说,还是喝点吧。他说,算了吧,还是不喝,等下你又会说我做梦。
于是,我们就闷头吃饭。
今天真是遇上鬼了,我说。
大白天还有鬼?
真的,我不骗你,真的有道目光探照灯一样盯着我。
土虫哈哈大笑:你没干亏心事,用不着疑心生暗鬼。
你怎么就不相信呢?我说。
土虫说,感觉开家小餐馆也很不错。
就你那炒菜的手艺?
我的意思是你去学学厨艺。
你什么意思?
我们携手共创辉煌。
得,麻烦你别下套了。
亲人呀,我的亲人,怎么是下套呢?是下套也是美好的套。
我知道土虫的意思。他明里暗里说好多回了,意思是,我是单身女,他是光棍汉,一加一正好等于二,两人联手攒钱,他的远大理想更容易实现。说实话,土虫还是很不错的男青年,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吃得下苦,且为人不虚伪,就是穷了点。如今穷人太多了,这满大街遍地都是,穷不是缺点。可我不想跟哪个人一加一正好等于二,婚姻是牢笼,大好青春不能扔进牢里。
土虫接着拿话来撩我,说开家小饭店,他做小二跑堂,我做老板娘,财政大权全交给我,小日子想起来都美美的。我决定不理他,只有闷头吃饭,气氛略显尴尬。大概他也觉得没味道了,叹了一口气说:跟你聊天,怎么一聊就死?
吃过饭,我们返回出租屋。路上,遇到一个抱娃的年轻女人。女人亲一下再亲一下怀抱中的娃,把娃亲得咯咯大笑。此地虽然外乡打工人居多,但还是能常看到女人男人抱孩子牵孩子。我目光总是忍不往她们身上多停一会儿。抱娃女人走过去了,我还回头看了她几眼。土虫伸手过来想牵我的手。我打开他的手:放尊重点哈,光天化日之下。土虫说,我好想跟你合伙造出个娃来亲。我不说话。回到出租屋,土虫接着说,我觉得我们俩最合适谈恋爱。我说死开来,泡脚妹与客人没有恋爱可谈。土虫说,正因如此我们才般配。我说你有没有完。土虫突然上前抱住我,胡乱往我脸上狠劲地亲。我说,你没喝酒也发酒疯了。土虫一脸悲怆地说:你不跟我谈恋爱,我就要睡你,不睡你,那一百多块钱的饭菜我就白请了。我说:别闹了,昨天晚上不是跟你睡了两回,要注意身体。土虫立马恢复了嬉皮笑脸:没事,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了的田,我都不怕你怕啥?
4
我们合伙造出个娃来亲,土虫那句话,的确让我心里动了一下。可是,旋即我否定了我的心动,夭夭,你说了你要做坚定的不婚主义者,你怎么可以被土虫的巧言花语迷惑哩?
我对婚姻一直是心怀恐惧。婚姻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对原本互有好感的男女,让婚姻这根绳捆绑在一起后,就进入了没完了的吵口、打架、冷暴力,最后打成不共戴天的仇人。那也是生活?这样的生活不要也罢。
我父母就是那样的一对仇人。据悉,是邻居大婶告诉我,她们,也是自由恋爱的,媒人只是负责牵了一下线。好好的,怎么会那样哟?邻居大婶双手拍大腿。我父母,小吵天天有,大打三六九,随便一点什么事,都会引燃吵口打架的炸药包。他们什么脏话都骂得出口。母亲这方面特别有战斗力,尖酸、刻薄、诅咒、撒泼、打滚、歇斯底里,不知疲倦。父亲在言词虽然占不到什么便宜,但会用耳光、拳脚、棍棒。母亲从来不会示弱,像发疯的野猪,拼死博命。这哪里是夫妻,简直是仇敌。每当父母打起架来,我只有躲在角落里发抖。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父母吵口打架,受害的却是我这条小池鱼。在我的记忆中,除了挨打还是挨打。不听话,犯了错误固然要挨打。而我,天生是个不听话老犯错误的小孩。没有犯错误,也是常莫名奇妙地挨打挨骂。这是父母吵架了。父母吵架后,都要拿我做出气筒,一人打一回。父母打我舍得下狠手,揪住我小胳膊,用竹枝条死命地抽,不知抽坏了多少根竹枝条。我的童年、少年,全是阴影。现在我当然知道,父母吵口打架,是因为穷,生活艰难。人一穷,什么劣根性都会暴露出来。
后来,父亲母亲离婚了,在我十二岁那年。
有段时间,母亲热心于去镇文化站跳舞,跳那种慢三快四的交谊舞。舞跳着跳着就勾搭上了一位新近丧偶的镇政府干X。他是个小老头,比母亲大十多岁。村里那些女人,当面恭喜母亲从糠箩跳进了米箩,背后却骂她龌龊、无耻。父母离婚时,为一我该跟谁而激烈地争吵起来。他们争的不是监护权,而是要把我推给对方。
母亲说,她跟谁姓呀?
父亲说,她是谁下的蛋呀?
母亲说,难道你没份吗?
父亲说,天知道。
最后,我还是跟了母亲。是父亲使出了杀手锏:要她跟我,没门,要她跟我,我就不跟你离婚,想攀高枝过好日子?我拖死你去。
我伤心得直想死。挨打挨骂,可以理解为天经地义,村里那伙伴们,也会挨打挨骂,只是他们没有我多。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是他们的累赘,唯有弃之而后快。以前,父母吵架,我一般是站在父亲那边,声讨母亲势利鬼。因为,母亲时常骂父亲没本事,窝囊废,不如早点死。我本想跟父亲一起生活,可父亲那样子。我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继父家的经济条件要好很多,大米饭可以管饱,时不时还有肉上桌,但我感受不到一丝的温暖。从走进他家门那一刻,继父就摆出一张鄙视的冷脸。冷脸比竹鞭子更具杀伤力。竹鞭子是抽了身体痛,冷脸是杀了心里痛。我知道,继父看不起我。我不是他们眼中的好女孩。我不学好,经常逃课,与一伙坏学生鬼混,当众抽烟喝酒,发酒疯,歇斯底里,学习成绩差得一塌糊涂。在继父家里,他们鄙视我,我则拉下脸来不声不响,如同他们欠了我钱不还,问也不答话。不干家务活,若被强逼去干活,则要故意损坏东西。
你看你姐,你要是有她一半好,我就给你烧高香了。母亲骂累了,就抬出姐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悲伤。
母亲所说的姐,是继父的女儿。我从不喊她姐,心里也不认。继父的女儿的确是为父争光的好姑娘,考上了名牌大学,如今在县城中学教书。拿她来对比,我就是人渣中的人渣。
继父的女儿每逢周末都会回来。她一回来,继父那张老脸立马绽开灿烂的笑容,杀鸡、宰兔、买鱼、砍肉,招待贵宾一样。这时,母亲总是冲我一顿喝斥:还不赶紧去拔菜草,你就知道玩耍,什么时候才能学好?我鼓着一肚气来到菜园里。我并没有拔菜草,而是把萝卜苗拔起来,并不完全拔起,只是拔一下。听到萝卜根脱离泥土的撕裂声,想起拔苗助长的成语,心里开怀大笑。
后来,我偷了继父五百块钱。那是一次同学聚会,我觉得要穿得体面一点。我没有一身衣衫出得了台面。肯定不会向继父开口,而母亲压根儿不会给。我趁着屋里没人,悄悄打开继父的藏钱箱——九斗桌子的第三个抽屉——居然没有上锁。我一阵惊喜,紧张地打量门口,竖起耳朵听动静,快速抓起钱,受惊的兔子一般飞奔出去。做贼那种心虚、紧张、刺激所带来的快乐让我一整天的心情都非常好。
花钱的感觉真爽,五百块钱很快花个精光。然而事情很快暴露了。继父丢了钱,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我,新买的那身衣衫便是铁证。我也不争辩,钱就是我拿的,有本事打死我?母亲痛心疾首:老天呀,我怎么养了个贼娃子。继父怒不可遏,直喊我滚。于是,我滚出了那个家。
出走之前我去了一下父亲家里。父亲另娶了一个女人做老婆。如果父亲好言好语相劝,我可能就跟父亲过了。那年我刚满十五岁,还没到打工的年龄。可父亲冷言冷语,好像我丢了他的老脸。继母,那个黑矮女人直接甩白眼。我是伤心而决绝地走出来的。
我先是在足沐城上班,做了几年,便跑出来单干。单干好,赚的钱全归自己,自由自在不受管制,爽。
我买了一个笔记本,用来记账。我在扉页上写上这么一句话:如果不去泡脚,这世上就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我特别喜欢这句话。自从跑出来后,偶儿也回去过,不一定是过年时。我只是告诉他们,我还没有死,我还活着。或许就是这种不存感,我对土虫会有那么一点依赖。这世上,只有土虫一人知道我的存在。
但土虫想跟我进一步发展关系,我是坚决不答应。我并不是嫌弃土虫。我觉得我没资格嫌弃人。我是怕我变成我母亲那样的人,土虫变成我父亲那样的人。这极有可能。我们的未来,不会比父母他们好,这是可以看得见的。贫穷会使人变得不可思议。结婚生娃,吵口打架过日子,不如不结。我不愿我的娃,重受一遍我的辛酸。
5
被人盯梢,那目光探照灯一样,当时,是害怕、紧张,过后,竟然有种别样的味道。紧张也是快感,丫丫呸的,我从床上弹簧一般跳起来。我要去寻找那盏探照灯,并置身其下。那个不知是谁的人不是要盯梢吗?本姑娘干脆勾引你来盯梢。想到这,我有点小激动。
我白天有大把的时间用来虚度。如今有了那盏探照灯,顿觉得虚度时间也有了意义。
这回,我没有走路,而是骑电动车出去,到松岗村口放下,步行走上富民路。我相信,富民路那盏探照灯还存在。我故意走得慢悠悠的,并东张西望,好像对周遭所有的事物都怀有浓厚的兴趣。这就是勾引,像姜太公那样钓鱼。可是,这条一千余米的富民路走完了,探照灯还是没有出来。我相信我的感觉,来了就真来了,没来就真没来。我禁不住有点失望,难道只是偶然现象?我不甘心,折回去重走一遍,还是没有。再重走了两回,终于来了,我忍不住地惊喜。
我拿出手机,拔通土虫的电话。
喂,又有什么事?土虫说话声还掺杂着喘粗气。
那探照灯真来了。我说。
你能不能正常一点?
怎么不正常哩?我正常得很。我说,你不觉得这事特别有意义吗?
如果你实在闲得慌的话,过来帮我搬腻子粉上楼,老子累得喘粗气哩。
算了,算了,跟你讲了也白讲,鸡同鸭讲。我把手机挂了。
为了求证感觉准确无误,也为了求证那盏探照灯的目标就是我。我有意识地躲闪着,这边走一下,那边走一下,走到某个障碍物后面,走到人堆里看他们下象棋,走进挡里面。没错,我走到哪儿,目光就跟到哪儿。我试图找到那个人,可举目四望怎么也找不到。我目光所及所有的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没人在盯梢,好像那个人不存,却神明一样无处不在。
那个人一定藏在暗处。那他(她)为什么要盯着我?
我决定把这游戏接着玩下去,并设法勾引他(她)出来。
第二天,我再去,探照灯如约而至。第三天,我还去了,探照灯还是来了。老天,我欢喜得要命。第四天,我骑着电动车来到富民路上,探照灯还是如约罩过来了。我朝探照灯来的那个方向嫣然一笑。这是少女向心爱的情郎发出的笑,具有无可抵挡的媚惑力。我想,那探照灯一定是位年轻而帅气的后生。我相信他可以看到我的笑,然后像鱼儿一样游过来。我再回首嫣然一笑,然后骑着电动车慢慢地离开富民路,拐上一条比较冷清的街道。我不停地回头笑。那探照灯果然跟出来了,跟出富民路,跟上冷清的街道。我大喜,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只有一辆大众桑塔纳小车在不远处。
原来还开上小车了。
我想进一步求证,便冲小车嫣然一笑,然后骑着车飞快地走。我感受到探照灯跟上来了。我走得有多快,探照灯就跟得有多快。我停下来,回头,那小车也停下来,趴着不动。我再走,小车也走。可以确定无疑了,我干脆把电动车往路边一摆,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摆了摆那一头飘柔似的秀发。那小车也趴在那儿不动了。我很想走过去跟他打一声招呼:哈喽,谢谢你这么关注我。
但我没有走过去,而是掏出手机。
喂,又有什么事?手机里传出土虫很不耐烦的声音。
我跟你讲,真有一个人在盯我的梢。
你神经病了。
是真的。我说,他应该就住在松岗村,今天我把勾引出来了。他开着一辆破小车,是桑塔纳的。他一直跟着我。现在我哪?哦,我在红岭路哩。我在路牙上坐着哩,那车在不远处趴着不动。可以肯定是他。危险,你别吓我了。我觉得挺好玩的。要不你过来一下,见证一下奇迹。
过会儿土虫赶来了。他是打摩的来的。他走到小车边,咚咚咚敲玻璃窗。车玻璃摇下了,是个老头,五十来岁样子,干瘦的脸,褶皱很深。土虫说你下来。老头说有什么事。土虫指着我说,你为什么跟踪她?我没有,老头显然慌乱了。这种慌乱暴露了他的心虚与胆怯,也鼓励了土虫的胆气。土虫一手拉开车门,一手抓住老头的衣襟,用力把他拉出来:还说没有?你他X的还说没有?打什么坏主意?你这个老色鬼,是不是皮痒痒了……
我见那边闹起来了,赶紧跑过去,见是个老头,顿感大失所望。怎么不是小帅哥?
算了,算了,我拉开土虫,他也没对我怎么样。
土虫指着老头说,今天先放过你,你再敢跟踪,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6
那个老头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盯你的梢?回到出租屋,土虫一肚子的疑问。
我怎么知道?我说。
一定是老色鬼,土虫说,莫非你跟她有一腿?
你放屁,我跳起叫。
那他怎么跟踪你?土虫认真地想着,貌似想到了答案,嘿嘿傻笑了:可能是你父母派来找你的?
劝你不要想象力那么丰富好不好。
是有点不对,土虫搔了搔脑壳说,若是你父母派来的,他不是那个样,他一定会说,走,姑娘,跟我回去吧,你父母找你找得好苦。也不对,要找也是你父母亲自来找。那老头到底是谁呢?他为什么盯你的梢?
别乱想了好不好?
不对,不对,那老头一定是个变态狂。土虫说,是个变态狂那你就太危险了,想到这里我都害怕。也不对,这老头看起来挺老实的。也是,有些变态狂,表面上看起很老实,发作起来很疯狂。以后你不要去富民路上闲逛了,少去招惹他,太危险了。
你想多了。我说。
土虫说:我怎么会想多呢?这世上什么鬼人都有。对了,若是他再盯你的梢,干脆讹他一笔钱。怎么样?这坏人我来做,丫丫呸的,这段时间老子缺钱。
7
我再也没去富民路上滥走了,确实是有点担心危险。那老头看起来挺老实,却不是没有危险的理由。土虫说的没有错,有些人看起来很老实,发作起来很疯狂。然而凭第六感觉,那老头没怀恶意。那他为什么老盯我的梢?这个,我本应该接着好奇的,但现在一点兴趣也没有了。原因就是他是个老头子。我对老头子不感兴趣。
我还是一既如往地出去滥走。我的时间实在是太多了。
十天后,我又遇上那老头。在西城工业园的一条内部道路上。工业园区的内部道路,除了偶尔有货车行驶,空旷旷的几乎无人。我骑着电动车在这边道路上慢慢地走,一抬眼就看见隔离带那边的老头。是先看见老头的小车停在路边,再是看见老头站在路牙上抽烟。老头也看见了我。于是,老头的目光探照灯一样跟上来了。我莫名奇妙地心慌意乱起来。一辆小货车呼啸而过去。货车并没有撞到我。是我惊慌失措摔倒了。电动车摔到在路牙上,我也摔倒在路牙上。这一摔惨了,胳膊与膝盖都开了皮,血珠子争先恐后冒出来。我没有爬起来,而是在路牙子上坐下。电动车右前灯碎了,车架壳也开了裂,好像还变了形。
妈的,怎么这么倒霉?我不知找谁来骂。
姑娘你没事吧?!
这时老头子跑过来了。他是开着车跑过来的。小车就停在电动车一步之后。老头那满是关切的神情让我心里有道暖流淌过。这老头应该是个好人。
哎呀,出血了,老头很是着急,你别动哈,千万别动。
老头去车里拿出两瓶纯净水和一包餐巾纸。他要动手给我擦洗伤口。我一个动作阻止了他。老头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动手擦洗好伤口。老头子从车上拿来一包伤口贴。他车上应急的东西真多。伤口贴好后,我努力站了起来。老头子说:姑娘,没伤着筋骨吧?要不要去看下医生?我摇了摇头。老头子笑了,说姑娘你就好,没事的话那我就走了。
你站住。我突然厉声喝道。
老头微微一震,回头,很吃惊地说,姑娘还有事?
我说,你就这样想走?
怎么了姑娘?
你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
姑娘你什么意思?
你说呢?
难道你是说我撞了你?
不是你这大街上还有谁?
老天,姑娘你可不能这么说,老头子着急起来,我可是一片好心,天地良心。
好心?我呸,我说,你撞了我还说好心?
我想老头子一定是气急败坏了,在心里千万遍咒骂这个世道人心。换了谁也会。明明是好心过来救人却被讹上了。以前看新闻,看到很多类似的事情,我也会忍不住呸口水,丫丫呸的,这世道人心太坏了。我并不是要讹诈他。这老头决不是愚蠢,也不是心地善良那么简单。我联想起他那探照灯一样的目光,专往我身上罩,这里面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我要把它挖出来。这样也存在危险。万一这老头真是个变态狂,或者,让钱所逼挺而走险,但我不惧他。自小被人打惯了,打架还是有一套的。何况,我已悄悄通知了土虫,并发了定位。土虫微信上回话了:知道,就来。
我唯一担心的是老头走人。他要不给钱,最好的办法就是走人。如果他真要走,我是拦不住的。可老头竟然没有走,一点想走的样子都没有,就站在那儿,打了桩一样,一脸痛苦而无奈状,让人不忍心看。
他为什么不走?难道是真蠢?
土虫来了。土虫不亏是社会人,他双眼冒着火直盯着老头:怎么又是你?
不是我撞的。老头说。
鬼相信。
真的不是我,老头差点要哭了,我的车原停在那边,我是见姑娘跌倒了特意过来救她的,你要相信我。
哦,原来你是故意开车撞她,好歹毒。
哎呀,我怎么讲不清楚呢?
老头。土虫双手抱在胸前,你自己讲怎么办?
老头低头不语。
你讲赔多钱?土虫陡然抬高音量。
老头依然低头不语。
是不是要我动手揍你?土虫冷冷地说。
那你讲多少?老头终于开口了,声音蚊子一样低。
至少五千。土虫说。
那你还是揍我吧。老头说。
你!土虫提起拳头,但没有捶下去,你以为老子不敢揍你?揍了你还想怎地?你他妈一双贼眼睛老是盯着她,是何居心?我早就警告过你。
我只是想多看她几眼,老头说。
你!土虫真想捶他了。
过一会儿老头才说,要我赔钱也行,但我有个要求。
你讲。
我想跟这位姑娘照张合影照。
你是什么意思?土虫跳起来了。
我真没别的意思。
你他X的还没别的意思,土虫说,你分明是居心叵测。
你能听我把话说完吗?老头说。
我姓李,老头说,我是赣南客家人,年轻时犯浑,不务正业,喝酒赌钱打老婆,把个家败得一贫如洗。老婆受不了那份罪跟人跑了。老婆跑了我心情更不好了。心情不好就打女儿。我女儿可遭罪了,跟着我十多年,身上不知道有多伤疤。后来女儿一场车祸死了。我抱着女儿的尸体欲哭无泪。我肠子都悔断了。我为什么不能对女儿好一点,她可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真是个浑蛋。可一切后悔都迟了。
我手中连女儿的照片都没有一张,更别说父女的合影照了。我就没有给她照过相。如今连一点念想都没留下。李老头泪流满面。
那天,李老头转头对我说,我站在窗前抽烟,目光很随意地望着外面就看见了姑娘你。你长得跟我女儿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你知道我那会儿的心情吗?我真想冲下来拦住你,跟你说说话。可我知道女儿已经死了,你不是我女儿。我不能唐突。我只有用目光望着你,跟着你。后来你坐摩的走了,你知道我心里有多失落吗?
深圳这个城市太大了,每天多少人来多少人走,李老头接着说,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可第二天开网约车回来,站在窗户前,再一次看到你,你在富民路上悠闲地走着。你知道我有多激动吗?但激动也只能是默默地注视你。以后几天的上午,我不出车了,就站在窗前等你出现。你果然每天都会在那个时间段出现。感谢老天,那天,你笑得那么好看。我想我女儿能像你那样天天笑着该多好哇。我忍不住了。我悄悄下楼,开车,悄悄地跟着你。若不是这位先生警告我,我真想一直跟着你。
李老头说:姑娘,先生,我真的没别的意思,我求姑娘与我合影照张相,只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若是你同意,五千就五千,我出。
我心里已是翻江倒海了,这是一个父亲的忏悔,无声的爱。我想起我的父母亲,如果我不幸地走了,他们肯定会像这位老人家一样。事实上现在他们对我好多了。我回去,他们喜笑颜开,杀鸡捞鱼烧米果。我拉了拉土虫的手说:真不是他撞了我,是我自己不小心跌倒的,你错怪他了。土虫也很不好意思了,说:这样哇,老人家那对不起了。李老头见我们一百八十度转弯,有点不知所措了。
我走过去,拉住李老头的手说:老人家,我同意跟你照张合影照,不是一张,你想照多少张就照多少张,我不要你的钱,真的不要你的钱,你就把我当作是你闺女好了。
李老头眼泪都流出来了。
8
土虫先走了。他说他要赶回去给一户人家安装水电。还是赚钱要紧。他挥了挥手说。李老头想送我。我说你去忙吧,我有电动车哩。我骑上电动车。李老头站在车边目送我。他的目光真的如探照灯。我想探照灯好哇,探照灯可以照亮前行的路。
回到出租屋,我四开八仰躺在沙发上,一些事从脑子翻出来。
那位客人作家,后来还找过我两次,当然是来店里泡脚。他说,我没骗你吧。我笑吟吟说,你真了不起,当上作家了。他嘿嘿地笑了,说:其实我也是打工人,在一个工厂上班。我说,那你更了不起了。他说,作家只是个虚名,我只是一名文学爱好者,文学真是好东西,自从喜欢上了文学,心里就像装了一朵白云。我笑了笑。他说,你也应该让文学熏陶一下。这回我没有反感。我说,怎么熏陶哈?你常来我店里泡脚,熏陶熏陶我。他也笑了,说:你有时间的话,明天市里有个读书会,欢迎参加。
读书会在一家书店里举行。我走进去吓了一大跳,乖乖,这么多书哈,一排一排的,码得整整齐齐。我想,要是把这么多书都读进肚子里,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现场有二十来个人,男女老少皆有。他们虽然衣着各异,却都带着一股书香之气,颌首含笑,举止得体。我自许拥有一身邪气,天不怕地不怕,但在这氛围中,由然升起敬畏感。客人作家热情地招乎我坐下。
客人作家身穿咖啡色夹克,手持麦克风,那样子真风流倜傥。他冲我微微一笑。我也回他一个笑。看样子他是今天的主角。他用饱含情感的声调朗诵了他写的一篇散文。大概意思是这样,说他母亲在他心目中一直是高高大大的形象,可是有一次回家,突然发现母亲变得十分矮小了。他是看见母亲拉着一大板车的稻草,是上坡路,拉得十分吃力。稻草堆得山一样,远远地看,母亲才变得十分矮小。他说,母亲本是高高大大的,是生活把母亲压矮小了。一下子,我心里过了一道电流,文学真的太厉害了,我就这么被熏陶了。
土虫经常跟我说,我们只是一个正常人。什么是正常人,正常人就是大多数人的样子,干干净净赚钱,堂堂正正做人,结婚生娃。对,他说什么话都会拐到结婚生娃上。他说,正常人就要结婚生娃。然后他就嬉皮笑脸了:夭夭,我觉得我们两个非常适合合伙造娃,造出几个娃来,我亲一下,你亲一下,这日子多美好哈。
想到这,我居然脸红了。
是的,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客人作家的母亲在客人作家心中就那么美好。我未必会成为我母亲那样的人。土虫未必会成为我父亲那样的人。我的娃,未必要经历我那样的人生。想到这,我心里释然了。土虫讲合伙造娃的事,真应该考虑了。至于跟谁合伙,我的人选只有土虫了。等下土虫收工回来,要他老实把真名实姓交待。至于什么时候启动合伙仪式,我觉得还是要考验他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