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市府大楼,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夹着细细的冷雨。雨飘落在脸上,竟有一种硬生生的疼痛。
天气预报说这几天是深圳建市七十四年来最冷的时间段。
我把羊毛呢大衣的立领立起来,裹住脖子,沿着人行道,走向大剧院地铁站。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很是安静,雨虽小,却绵绵密密,落在崭新的青色长柄伞面上,能听到一阵阵急促的声音。
我抬头看到地王大厦的顶层,向着深灰色的苍穹射出一道绿色的激光。那道激光在漫天的小雨中,犹如一条蜿蜒的蛟龙在吞吐着耀眼的光芒。
那是一道我无比熟悉的绿色激光。
三十多年前,经常在周末的晚上,我和我合租的那帮文友们结伴走出岗厦村那个隧道,然后沿着璀璨夺目的深南大道人行道,边走边手舞足蹈地诉说着自己伟大的梦想。那时的梦想是激动人心的,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发出尖叫,叫着叫着就撕开喉咙唱起歌来。
我们边唱,边朝着那道绿色激光昂首挺胸地走过去。
那是一段让后来的我时时想起,就热泪盈眶的青春岁月。
三十多年过去,如今,在这个夜晚,在深南大道人行道上,所有曾经的背影都已远去,只剩下我这个五十六岁的老头。
走进地铁站,在站台上静静地等着地铁。
我瞥了一眼悬挂的液晶屏,上面的时间显示是2053年2月14日晚上20点28分。
地铁进站了。
门开了,我走了进去。地铁里很多人,没有座位。我站在拥挤的人群里,右手吊着吊环,稳住身子。一瞬间,我感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
三十多年前,我每天都会坐这趟地铁上下班。那时,我租住在岗厦村,岗厦站是大站,每天早上等地铁的人黑压压的就跟地穴里的蚂蚁一样多。在我的记忆中,每次我都是身不由己地被人流裹挟进地铁里。在涌动的“蚁”群里,我连呼吸都是艰难的。
地铁很快就重新开动了,呼啸着在黑暗的地洞里奔驰向前。一时间我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感觉我乘着这趟地铁,义无反顾地朝着我的热血青春时代驶去。
地铁经过科学馆站、华强路站,很快就到了岗厦站。
当我走出岗厦地铁站A出口的时候,看到了一个苍老的身影。他穿着一件厚厚的油得发亮的保安服,身形略有些佝偻。他撑着一把断了一根伞骨的灰色旧折叠伞,站在路旁,焦急地向着A出口张望着。
“韦奋斗!”
我向他招了招手,然后快步走向他,一把握住了他的右手。握手的刹那,我就感觉有点不对。我的手是强劲有力的,他的手却是绵软无力的。
“空理想…..”他干瘪的薄嘴唇哆嗦了一下,语言甚是恭敬。
我的心瞬间抖动了一下,然后看着他一头灰白的头发,说:
“奋斗兄,你好吗?”
韦奋斗眼里含着泪花,说:
“好,好。三十年了,还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难为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家伙。”
韦奋斗本想带我去村里一个休闲茶馆喝茶,但我执意要去他的屋子里坐坐。
“我屋子里乱得很啊……”他有点不好意思。
我说:
“再乱,能有当年我们合租的屋子那么乱吗?”
当年,我们四个男人合租一套屋子,虽说我们都是自诩清高的文学才子,但个个懒得跟猪一样,房间里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打扫一下的,垃圾成堆成堆地堆在门口。
想到那时候我们懒惰的情形,我笑了,韦奋斗也笑了。
韦奋斗租住的地方是东二坊,我跟着他七弯八拐走进去,一路泥泞不堪。进入最里面的一条小巷子,黑魆魆的,没有灯光,韦奋斗打着手机上的光在前面照着。我在后面看到伞下的韦奋斗,他的身影在地下迟缓地移动着,小雨整个儿地覆盖了他的身影,显得格外的苍老、弱小。
我忽然间就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哀伤来。
终于到了韦奋斗租住的楼层门口。
韦奋斗的屋子在八楼顶层。我们十分吃力地爬上去,都是气喘吁吁的。韦奋斗扶住门,喘了好一会儿气,这才掏出钥匙来开门。
这是一套一室一厅的屋子。客厅不是很大,凌乱地摆满了陈旧的家具;卧室也很小,只有一张上下铁架子床。
我心里感到一阵阵的酸楚:三十多年了,韦奋斗还租住在这样的地方,甚至比我们当年租住的条件还要差。
韦奋斗让我坐,然后给我倒了一杯开水。
我看到他身上的保安服,说:
“你这是在当保安吗?”
韦奋斗点头,说:
“当了五年了,就在岗厦村子里当。本来我这个年纪,别人是不要的。好在我一个熟人跟保安公司的领导有点硬关系,就把我安排在这里了。不过,我很快就要失业了。再过三个月我就六十岁了。公司发话了,到了六十就要辞退我。”
“那你下一步怎么打算?”
韦奋斗摇摇头,说:
“还没打算……要实在不行的话,我就只能去收破烂了。”说着,他看了看阳台。
我顺着他的眼光,透过破碎的推拉门玻璃,看向阳台,阳台上堆着一堆硬纸板、塑料瓶。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是打死都不会去收破烂的。”
“是的,是的,我是说过我打死也不去收破烂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他低下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他的双颊深陷了下去,脸上几乎已经看不到肉了,只有一张风干的画皮,在一抖一抖的。
“奋斗兄,那你还写作吗?”
韦奋斗忽地抬起头。他本来暗淡无光的眼神,立刻变得活泛起来。那几乎就是一种起死回生的状态。在这一瞬间,他似乎变成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
“写,当然在写!”韦奋斗激动地说,“怎么可能不写?写作是改变我命运的唯一的途径。我决不会放弃!还记得吗,三十年前我就豪情万丈地说过,等我有一天成了身家亿万的大作家,我要租下深圳游艇会所有的豪华游艇,然后邀请深圳五百个底层作家,统统免费登上游艇,在大梅沙的大海里畅游,乘风破浪,一往无前……我跟你说,我现在还是没有放弃这个梦想!”
他站了起来,走进卧室。好一会,他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大叠文学杂志。
“你看,你看,这是我这几年来发表的东西。我跟你说,不管生活多么艰难,我都没有想过放弃写作。”
我接了过来,认真翻了起来。但是我发现,在这一叠文学杂志里,多数还是三到五年前的老杂志,新杂志只有那么七、八本。这说明,这两年他发表的作品很少。
韦奋斗叹道:
“现在发表作品,比三十年前困难了十倍还不止。往往写上二十篇,还发不了一篇。”
我说:
“想通过在杂志上发表作品改变命运,太难了。我们当年就意识到,要想改变命运,只能写长篇小说,还得出版,还得畅销。你这些年来,就没有去写长篇小说吗?”
韦奋斗搔了搔那一头如干茅草一般粗糙凌乱的白发,略带尴尬地说:
“我不是没有去写。我有好几个题材,每个题材都是气势恢宏的史诗性的大部头。但每个题材,我写了个开头,就写不下去了。”
“为什么?”
“我发现我写出来的东西,根本达不到我想像中的水平。我认为我要继续沉淀,继续沉淀……其实认真想想,所谓要沉淀,是个借口啊……我就是太懒了,口里天天说要奋斗,却总是没什么行动……”
忽然间,他连打了三个喷嚏。
雨渐渐地大起来,冷风从那扇裂了一片玻璃的推拉门里一阵一阵卷进来,寒气越发的阴湿砭骨。整个屋子就像一个长年冷冻的冰窖。我穿着两件毛衣,一件大衣,也冷得有点受不了。
“这次寒潮来得太急了,”韦奋斗说,“我昨天就跟房东说了,要他给我把推拉门这片玻璃给安上,不然人都要冻死了。房东却说,要安玻璃我自己安去,他不管。鸟房东!租期一到我就搬走。”
大约他自己也意识到这只是一句气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打了几个冷激灵,使劲搓了搓手,朝着我笑了笑,说:
“年纪大了,格外怕冷,穿了三件毛衣,还是冷。”
我连忙叫他去再添件衣服。
他站起身,走进卧室,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他里面添了一件灰色的毛衣。
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连忙问道:
“莫成功呢,他现在哪里?”
韦奋斗说:
“十年前,他就搬到坪山区去住了,租住在深圳科技大学附近的上坝村。”
三十年前的一天,在深圳科技大学的学术大讲堂里,挤满了数百名大学生。
我们四个像明星一样,被簇拥着走上了讲台。
在主持人介绍我们四个人的过程中,台下掌声如潮。
“下面我们以热烈的掌声,首先有请著名青年作家莫成功老师来做主题分享!”
莫成功开始讲述他贫穷的出身,然后讲到他如何走上文学创作之路,再讲到他现在的文学成就,最后讲到他的文学理想。
“深圳文学的希望,就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莫成功讲到激动处,忍不住握紧拳头,在空中有力地挥动起来。
讲完之后,台下所有的人都自发地站了起来。掌声持续一分钟。
“谢谢!谢谢大家!”
在那声“谢谢”中,我听到了莫成功的哽咽之声。
一个半小时后,讲座圆满结束。
主办方很快就给我们每人塞了一个红包。我们取出来看,莫成功有八百块,我们三人各有五百块。
当天晚上,我们就去了一家酒店,十分任性地把这两千三百块钱花了个精光。
喝酒的时候,莫成功醉醺醺地说:
“兄弟们,今天是我莫成功从事文学创作以来,最荣耀的时刻!”
他笃定地认为,在今后漫长的人生里,他还将因为更加优异的文学成绩,无数次经历这种荣耀时刻。
“深圳科技大学的那次讲座,已经成了莫成功解不开的心结了。”
阳台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的,从房檐上滴下来,是那么的寂寞与凄凉。韦奋斗低低的声音,跟那雨声一样,充满了无限的哀凄。
“他这后半生,就活在那次讲座里了。”
我问:
“怎么说?”
韦奋斗说:
“还记得他第一个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潮水》吧?他的目标是去冲击茅盾文学奖的。但是,根本就连出版的机会都没有。”
我点点头,说:
“这个我知道。全国所有的文学类出版社他都投过了,没有一点回应。”
韦奋斗说:
“2023年8月,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名单公布了,当然没有他的名字。他不服气,又开始写第二个长篇。你知道这三十年来他写了几个长篇吗?”
“几个?”
“十个!”韦奋斗激动地大声叫了起来,“十个!总字数超过五百二十万字!每一个在我看来都是史诗性的长篇小说!可是,可是…….一个都没有出版!”
我那时也写过一个三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没有出版。因为有过写长篇小说的经历,我知道,写长篇小说是多么耗人心血的一件事。五百二十万字!十个长篇!没有一个出版!这对莫成功来说,该是多么绝望的一件事!
韦奋斗继续说:
“为了坚持理想和原则,他一生穷困潦倒,到现在还是孤独一人。”
我吃惊地说:
“他还没有成家?”
韦奋斗苦笑着摇摇头,说:
“他去相过很多次亲,但每次都没有结果。他志存高远,一心要找个能够红袖添香伴读书的灵魂伴侣。每次相亲的时候,他第一句话就是问人家,‘你喜欢读书写作吗?’对方说不喜欢,他就认为俗气。可是他一副穷酸腐儒的样子,也没一个姑娘瞧得上他。这样拖着拖着,就拖到了四十多岁。四十五岁那年,他终于放弃了相亲,打定主意一个人过了。”
我问:
“他现在还是专职写作吗?”
韦奋斗叹道:
“现在都没剩下几本文学杂志了,发表的机会很少很少了,要靠那点微薄的稿费,活都活不下去,哪里还能搞专职写作?他后来跑去工厂打工了。十年前,在他五十四岁的时候,一场病,把身体搞垮了,就再也没有工厂愿意要他了。他现在在上坝村里头住,天天推着辆小板车,吆喝着卖烤红薯、炒板栗,一个人,也差不多能活下去。我曾经问他,为什么要离开住了二十多年的岗厦村,搬到上坝村那么偏远的地方去?他说,他就想离深圳科技大学近点儿。每个星期,他都会到深圳科技大学校园里去走一走,到那个学术讲堂门口蹓跶一下。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荣耀,就在那个讲堂里了。”
我听到这,心里升腾出阵阵的酸楚和悲哀来,说:
“哪天你牵个头,叫上莫成功和吴抱负,我们四个人一起吃个饭。”
韦奋斗瞪大眼睛看着我,说:
“你不知道吴抱负已经死了吗?”
我惊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大声说:
“什么?吴抱负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韦奋斗那双无光的眼睛里慢慢涨满了泪水,他低下头,擦了几下眼睛,说:
“吴抱负,他……十八年前就得肺癌死了……”
虽然刚刚添了一件毛衣,韦奋斗还是觉得冷,外面湿冷的风一个劲儿地往他脖子里钻。他说话的时候,上下牙齿都在打架。
“2026年10月,吴抱负结婚了。我和莫成功都去喝喜酒。喝酒的时候,他对我们说,他曾经最大的梦想是买个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现在觉得那真的是痴人说梦。但还有一个梦想,他觉得是可以实现的,那就是生三个孩子。”
我问:
“他后来到底生了几个?”
韦奋斗伸出三根指头,说:
“三个!真是三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就是三个!”
我一挺大拇指,说:
“好!厉害!”
韦奋斗叹道:
“但他的压力也忒大了。他老婆原本是在一家公司做行政,有八千多一个月。生了孩子后,就辞职在家里专门带孩子。一家人就指着他那点工资过活。他也没其他的本事,除了UI设计外,最大的技能就是写小说了。于是他把停了好几年的小说又重新捡起来,指望赚点稿费补贴家用。他写得很疯,经常写到半夜一、两点,睡五、六个小时,又起床去上班。他发中短篇小说的效率比莫成功还厉害,一年稿费能拿四、五万。要知道,这已经是深圳数千名作家里的顶尖水平了。他这完全是在用命写。用他自己的话说,不是为了所谓的文学理想,是为了养家糊口。”
我叹道:
“这样还得了,身体迟早会垮下去。”
韦奋斗说:
“我也曾经劝过他,叫他收着点儿,不要那么拼。他总是对我说:没办法,唉,没办法啊……有一天他找我和莫成功,说他得了肺癌,要化疗,想跟我们借点儿钱……我惭愧啊,我那时还欠着他几千块钱呢,十多年没还过。我身上哪里有钱?别说借,就是还都还不起……”
说到这里,韦奋斗忽然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说:
“我还欠着你四千块钱,一直没还你呢……我其实一直记着的……”
我摆摆手,说:
“不用了,不用还了,我早就忘了。”
韦奋斗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继续说:
“莫成功也借不出钱,但他当时在作协影响力很大,就在作协群里发起了捐款。作家朋友们都感慨吴抱负的悲惨遭遇,纷纷慷慨解囊,最后捐了十万。但是,十万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已经是晚期了。2035年2月14号——我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呢?因为那天是情人节。街上走着很多成双成对的情侣,年轻的姑娘们手里捧着玫瑰花,一个个喜气洋洋的。我们不是经常把作家比作是缪斯女神的情人吗?我那天悲哀地想,缪斯女神的情人吴抱负,今天就要死了……那天就跟今天一样,冷,很冷。我们赶到病房里,看到吴抱负已经气息奄奄了。他老婆在耳边告诉他我们俩来了。他使劲地睁开眼睛,努力挤出一个笑来,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流眼泪……我那时真想大哭一场啊……”
说到伤心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我眼圈也是热热的,但没有掉眼泪。
韦奋斗擦了擦泪水,说:
“吴抱负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我们都以为他就此走了。谁知,忽然他又睁开了眼睛,使出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句话。那句话好像是从胸腔里喷出来的一样。他嘶哑着喉咙,眼珠子都爆了出来,咬牙切齿地喊道:‘文学,我操——你——妈——’这句话耗尽了他最后所有的精力,他眼睛都没闭上,头一歪,就死过去了……四十二岁!才四十二岁啊!……”
我连连叹着气说:
“我完全不知道这个事。你们当初应该联系我一下的,我若有空,会赶回来送吴抱负最后一程的。当年,我工作很不顺利,屡屡失业,在文学创作上也没取得什么成绩,要不是吴抱负建议我立即放弃文学,去考研,考到北京大学,后来进了体制内,说不定我现在还在深圳,说不定现在混得也很惨。”
韦奋斗说:
“我那时也想过联系你的,但莫成功不让,他说,空理想当了大官,咱们底层小老百姓够不着那么高的人,就不用去自取其辱了。我想想,也是。我们完全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了啊!”
正谈着,门忽然开了,进来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人,穿着一身黄色的外卖服,戴着一个黄色的头盔。
韦奋斗说:
“这是我儿子,韦文学。”
韦文学一脸的愠怒,朝我冷漠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也不等他父亲介绍我,就气急败坏地吼道:
“老头子,李瞎子给我介绍的那个女人,你为什么不征求我的意见,直接就回掉了?要不是刚才李瞎子跟我说起,我还被蒙在鼓里。你他妈还想不想抱孙子了?”
看到韦文学对他父亲态度如此粗暴,我忍不住站了起来,说:
“你怎么可以对你爸这种态度?”
韦文学冷冷地说:
“你谁啊?我对我爸什么态度关你毛事啊?”
韦奋斗急得连连摆手,说:
“他,他,他是柿长,我的老朋友,刚刚调来深圳!”
韦文学哼哼了两下,说:
“又是哪里冒出来的骗子?还深圳柿长?深圳柿长跑我家来了?老头子,你忘了去年你被骗两万块钱的事了?”
韦奋斗很是尴尬,嗫嚅着说:
“那,那是个意外…..”
韦文学一挥手,打断了他父亲的话,凶神恶煞地吼道:
“我就问你,为什么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直接回掉了?”
韦奋斗不敢看儿子凶恶的眼神,浑身战战兢兢的,说:
“那个姑娘家世太好了,我们家的条件,哪里配得上人家?”
“我操你大爷!配不配得上是你说的吗?我是谁?我是你韦奋斗亲手培养出来的大作家、大诗人。我还要问人家配不配得上我呢!”
韦奋斗无奈地点头说:
“行,行,你是大作家、大诗人。”
这时,韦文学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掏出手机看了一下,说:
“我去送单子了。老头子,我警告你,以后我的事,你不要来管。你他妈坏了我多少好事!”
他一扭头,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转头朝着我说:
“你人模狗样的,要是敢骗我家老头子的钱,我要你狗命!”
“砰”的一声,把门重重一拉,脚步匆匆地就下去了。
屋子里沉默了很久。
韦奋斗羞愧地说:
“让你见笑了,这就是我儿子……”
我说:
“你儿子对你怨气很大。”
韦奋斗说:
“是,从小就怨我。他妈妈在他小的时候,受不了穷,丢下我爷儿俩跑了。为这事,他没少埋怨我。我知道是我没本事,亏待了他。人家父母都给儿子买房子,讨老婆。我没钱,什么都给不了他。今年三十八了,连个女朋友都没交过。当父亲当到我这个地步,失败啊,太失败了!”
我说:
“奋斗兄,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韦奋斗说:
“嗯,你说,你说。”
“其实,你…..你们可以回老家的。在老家的话,你儿子也好找对象。”
韦奋斗苦笑着摇头,说:
“我也想过回老家啊!可是,可是……已经回不去了……悔只悔,我年轻的时候做错了一个决定。”
我好奇地问:
“什么决定?”
韦奋斗说:
“2025年,福田区政府把我、莫成功、吴抱负评为优秀人才,特批我们入深户。当时我很兴奋,心想来深圳这么些年了,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深圳人了。我还憧憬着能排队买上安居房呢。办入户手续前,我大哥打电话跟我说,他要把家里的老屋给推倒,砌新房子,问我要不要回去一块砌房子。我当时也很纠结。回去吧,要是哪天我赚了钱,买了安居房,老家的房子砌了,空在那就是个浪费;不回去吧,万一我以后没在深圳买房,大哥把老屋基地给占了,我在老家就连个根都没有了。后来莫成功跟我说,都要入深户了,还回去,丢不丢人?死也要死在深圳。我听了莫成功的话,就没回去砌房子……唉,那时还是太年轻啊……这十几年来,我心里天天在后悔,后悔不该入那个对我毫无用处的深户。要是我当年不入深户,在老家砌了房子,我早就抱孙子了……你知道吗,以后我要是死了,连个埋我的地方都没有啊。深圳的墓地买不起,老家也没有给我留一口葬身的土坑……”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
我也唏嘘不已,只好转移话题,说:
“你儿子刚才说他是大作家、大诗人,是怎么回事?”
韦奋斗叹道:
“她妈妈跑了之后,我就把他接到深圳来,培养他的写作才能。他也的确能写,念初中的时候就发表了几十个作品,小说、散文、诗歌都有。我那时特别骄傲,带着他经常去参加市、区作协举办的文学沙龙,作家朋友们也都夸他有出息。但我没想到,这是害了他。他迷上了写作,天天写呀写,就耽误了学习。大学没考上,心心念念想当一个大作家,用写作来改变命运。写了这么多年,在小圈子里也有点虚名,但并没写出个什么名堂来。”他苦笑了一下,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仔打地洞。我这个儿子,只怕这辈子只能跟我一样,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了。我还好,有他这么个儿子,将来好歹有个人给我送终;他将来啊,只怕连个孩子都没有。我就担心他跟莫成功一样,孤独终老……”
他说到这,看了我一眼,脸上神色变幻莫测,有话想说不敢说的样子,犹豫了半分钟之久,忽然间,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他朝着我跪了下去,额头磕在地板上。
我吓了一跳,忙去扶他。别看他瘦瘦小小的身子,这会儿却像一根木桩打进了水泥地里,怎么也扶不起来。
“奋斗兄,你这是怎么回事?你起来,你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他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嘴角发抖,老泪纵横,哭着说:
“空理想……理想兄弟……空柿长,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白活了,不抱什么希望了。但是,我为我儿子,求你一件事……请你看在我们三十多年的情分上,帮帮我,帮帮我…..”
我抓住他的手,急道:
“有什么事你起来说,要是帮得到,我一定帮你。”
韦奋斗抖抖索索站了起来,浑身剧烈地打摆子,好一会儿,才说道:
“以前我一直是做广告安装的,对户外广告很熟。空柿长,你手握大权,你只要随便给我一个市政户外广告项目做,我赚个几百万,在福田区——不,哪怕是在坪山区,买套小二房,我儿子就能在深圳讨老婆了,就能生孩子了,我也算对得起他了……真的,我儿子这辈子所有的希望,就只能寄托在你空柿长身上了……”
我惊愕得立马就松了他的手。
这十几年来,明里暗里向我行贿求我办事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我一律都是严词拒绝。我的内心已经变得无比冷漠,因为只有冷漠才能让我抵御外界强大的诱惑和压力。正因如此,这么些年来,我没有交到一个知心朋友,为此常常感到彻骨的孤独和寂寞。我刚刚从华城调来深圳十几天,就迫不及待来拜访韦奋斗,其实是想在他这里寻回一份纯粹的醇厚的友谊,温暖一下我那冰冷的内心。
可我万万没想到,一向正直老实的韦奋斗,居然向我提出如此非份的请求。
此时此刻,我又是恼怒,又是尴尬,又是难过,又是悲哀,更多的是一份沉重的失落。我感觉我浑身的力气都散掉了,腿脚无力。
我哀怜地看着他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充满了卑微的乞求、无尽的悲伤。
好一会儿,我缓缓地说:
“奋斗兄,三十多年前,你就是我心中最优秀的深圳本土诗人之一。我最喜欢的你的一首诗,就是《新一代人》。我现在还记得那首诗的每一个字:白天给了我白色的眼睛/眼睛却引导着我走向夜晚。”
韦奋斗哭泣着说:
“我们这一代人,太艰难,太艰难了!”
我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里面有两千块钱。这是我来之前就特意为韦奋斗准备好的。我把红包放到韦奋斗粗糙干裂的右手里,然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不早了,奋斗兄,我要走了。”
不用多说什么,他知道,我拒绝了他。他那颗诗人敏感的心甚至可能清楚,这或许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
他无力地说:
“我送你下去。”
我点点头,拿起墙边的长柄伞,然后回头看了一眼这间凌乱湿冷的屋子。
下了楼,走出一楼生锈的铁门,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大颗大颗的雨点砸在伞上,发出“砰砰砰”的声音。韦奋斗走在我前面带路,他伞上的那根断伞骨软踏踏地耷拉着。一阵阵的冷风,把他那头灰白的头发卷得飞张起来。我看到他的身子依然在止不住地打摆子。
走到地铁站A出口,我停住脚步,说:
“就到这儿吧。”
韦奋斗说:
“是,是,就到这儿吧。我今天晚上本来是要上班的,知道你要来,就跟一个同事临时换了班。十二点,我还要把他换回来。”
我说:
“上通宵班很辛苦,你要多保重身体。”
韦奋斗嗫嚅着,还想说些什么,但是他说不出,苦涩地笑了一下,轻轻地说了声:
“空理想,再见。”
他没有握我的手,缓缓地转过身去。
我站在雨伞下,悲悯地看着他远去的瘦小的身影。
一阵猛烈的大风刮了过去,把他的旧伞朝天掀了起来,那根断伞骨蓦地斜刺里插向天空,呲牙咧嘴,疯了一般地摇晃着。漫天漫地如冰雹一般的大雨点都重重砸落在他身上。他两只手紧紧地攥住伞的握把,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弓着腰,低着头,顶着大风大雨,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行。
忽然,他脚下一个打滑,幸而他及时稳住了身子,没有摔倒。伞却跌落在地上,转了一个圈,很快就被大风卷走了。他大声叫着,跨着老迈的步伐去追那把伞。在肆虐的风雨中,我听到了他一阵阵凄厉绝望的悲鸣。
我没有跑过去帮他追伞,看到他消失在黑暗中之后,我转身就走进了地铁站。
我赶上了最后一班地铁。
此时的地铁车厢已经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了。
我坐在长椅上,心里充满了挥之不去的感伤。
在地铁呼啸的声音中,我感觉时光开始向后疾驰,如同一匹长着翅膀的白色的飞马,穿过三十四年的重重隧道,飞到深南大道人行道上,飞到岗厦村那间出租屋里。
最后停在了岗厦地铁站A出口。
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迈着矫健的步子走了过来。他向刚刚大学毕业、拉着行李箱的我伸出了手:
“你是空理想吧?你好,我是韦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