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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买卖


再过一周就是立冬了,在万圣夜,我搬离了租住八年的城中村,房东死活不同意让我住到七号,虽然我一再向他强调多住的七天可以交半个月房租。

冷血的资本家、社会主义的蛀虫,背地里我这样咒骂他们。在万圣夜,我拖着所剩不多的行李住进了离单位最近的一家维也纳酒店,我的其余行李,包括一些衣物和大量未开封的书籍,都已经快递回了老家。我即将告别深圳,告别生活了八年的这座城市,在工作交接结束的下月七号,车票也已买好,这里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不论物,还是人。

(一)

我跟女朋友相识于大学伊始,相恋于毕业前夕,为了她,我没有听从父母的建议留在家乡考公务员,只身来到人地两生的深圳,进入一家私有银行,开启长达八年的社畜生活,这期间,她的父母并未明确有过反对,相反,在为数不多的碰面场合里,他们对我展现出十足的友好,似乎默认了我这个未来女婿,这也是导致我判断失误的一个重要原因,直到我将定亲结婚的一整套方案计划抛到桌面上,他们给了我一个“潮汕女孩不能远嫁外地”的答复。

我倒是真的听土著同事说过“潮汕男孩不让娶外地女孩”这样的话,但彼时不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是持以玩笑的态度。他们家用这样的借口来搪塞我,这叫我心中愤恨恼怒。这件事,最关键还在于女朋友的态度,这也是最令我感到困惑的所在,离开之前,我必须再与她深入交谈一番。

“俐俐,我还想跟你谈谈,就在我们常去的那家茶舍,明天下午,具体几点你来定,我等你。”

这段文字发给她的微信之后,我忐忑了半个小时,随后手机一闪,屏幕上弹出了她的答复:七点。言简意赅。

半年之前,我与俐俐的同居生活如丘而止,就是在她父母明确了态度之后,俐俐的离开突兀而决绝,丝毫不见拖泥带水,这与我认识了多年的俐俐形象上有些难以重叠,我甚至怀疑我真正的女朋友被外星人绑架了,留下来的是一个披着女朋友外壳的陌生异类,想到这里,我就头疼欲裂,恨不能睡死过去。

(二)

坂田手造街开着好几家茶舍,其中一家的老板姓谢,五十来岁,是个半退休状态的建造师,兼职画家,也酷爱文学,我是在一次文学公益活动上认识他的,一番攀谈,臭味相投,引为知己,此后我常带着俐俐去谢哥处喝茶,对我这个北方人来说,茶并不重要,我的目的是聊天。

谢哥知道我跟俐俐的事,毕竟最近半年我都是一个人去喝茶,他不问,不代表猜不到,这是成年人之间的默契,心照不宣。说起来,他还强烈要求过要去客串我们婚礼上的司仪,如今看来,我答应得有点早了了。

下午六点半,我从公司出来,提前到了茶舍,谢哥一早得了我的招呼,见我到了,将最里头一个静室指给我,很识趣地没有跟进来,也没多问。我拿着手机,将微信翻来覆去不停地打开、关闭,眼睛却无法聚焦在屏幕上任何一个位置,脑子里也是空白一片。

六点五十七分,门被推开,俐俐如一朵盛开的雪莲花飘进来,这是她第一次准时赴约,我的喜悦尚不及爬上眉梢,便被惊愕所替代,目光聚焦在她后面那个人身上。

“阿姨,您来了?!”

“怎么,你们年轻人喝茶,我就不能一起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以为俐俐一个人来,没有思想准备。”

“喝个茶而已,需要什么准备,我们也不是头一回见面,你忘了去年在我家喝醉的事了,你别担心,我就是有几句话要当面说,所以才跟俐俐一起过来,说完我就走。”

“阿姨有什么吩咐,我该登门去拜访听训的。”

我不敢再啰嗦,忙招呼她俩坐下,准备烧水泡茶。

潮汕人的茶饮老三样:普洱、大红袍、鸭屎香,但俐俐家略有不同,俐俐的父亲喜欢铁观音,母亲喜欢小青柑,而俐俐本人最喜菊花饮,我本只是约了她,因而早早让谢哥准备好的也只是菊花茶,在我准备起身去找谢哥拿小青柑的时候,阿姨摆摆手阻止了我。

“不必了,原也不是为了喝茶来的,你坐下。”

我便只得又坐回去。

“小徐啊,我希望你明白,我跟俐俐她爸的态度很明确,你们之间绝无可能。”

“我想知道为什么?”

“怎么,你不相信上次我们说的话?”

“阿姨,您觉得我会相信吗?或者说,一个正常人会相信那样的理由吗?”

俐俐的母亲看看我,仿佛下了某种决心,说:“我们听俐俐说,你们去弘法寺还愿的时候,你在财神像前晕倒了?”

“什么?”我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但记忆迅速闪现,嘴巴已经应激回答,“是,我当时晕倒了,但那只是意外,或许是那天没吃早饭的原因,有些低血糖。”

“但你可并不止那一次啊。小徐,你知道我们潮汕人都信神拜神,我这个年纪了,可从没听说过谁家孩子拜神的时候经常晕倒,这难道不是遭神灵厌弃吗?事关俐俐的终身大事,我们不得不多想些。”

可这也想得太多了,我心中鄙夷,却不敢宣之于口,只得腹诽两句,这时又听她说:“我们甚至不得不怀疑你的健康状况。”

“阿姨,这点您放心,”我忽而似是松了一口气,他们若只是因为这样,事情就有了解决的转机,“我身体绝对健康,去年单位的体检报告我还给俐俐看过的,而且我们家也没有遗传病史,我家里长辈都是长寿的,我太奶奶高寿九十七岁过世,太姥姥九十九岁,如今我爷爷奶奶都八十多岁了身子骨还很硬朗,如果您是担心身体健康方面的问题,我觉得大可不必。”

这一点我还是有自信的,我不止健康,因为平时注意锻炼,如今虽过了三十岁,身材保持得还不错,中年男人的标志肚腩尚未生成。

“可你不止一次莫名晕倒,总是不正常的。”

“这?我体检各项指标都没问题,晕倒,或许只是偶然,您也知道,这世上很多东西并不都能用科学的依据来解释清楚。”

“那你晕倒之后的胡言乱语呢?”

“胡言乱语?我说过什么吗?”我看一眼俐俐,但她没有解释的意思。

“小徐,你以前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

“没有啊,”我看到她的眼神,猛然醒悟,“阿姨,您不会是怀疑我精神有问题吧?”

她没有回答,但我在她的眼神和表情中看到了答案。

“这绝无可能,如果您坚持怀疑,我可以去找相应的机构做鉴定。”

“不必了,我来也只是作为长辈正式给你一个答复,并不是要求证什么,也不必挖掘什么真相,我对这些不感兴趣,而且我们已经给俐俐介绍了一个潮汕男孩,明年就准备操办婚礼了,如果你不介意,到时候你也可以来观礼。”

我看着俐俐跟在她母亲身后离开,随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因为我,又晕倒了。

(三)

弘法寺在深圳极有名,它的名气不止是作为一个游客拥趸如蚁的景点,每年都吸引无数外地人前来打卡,更在于作为一座佛宗名刹,虽不古,却信众,短短几十年便在佛门享有盛誉,禅宗泰斗本焕大和尚,寿一百零六岁,在弘法寺圆寂,让这坐落于仙湖园中的寺庙更显灵妙。

我第一次进弘法寺时刚来深圳没多久,那会我满怀雄心壮志,畅想着用几年时间在这传说中遍地机遇满大街捡钱的城市里打拼出属于自己的一番事业,俐俐和我一样,尚未褪去学生的青涩。我俩从山门殿开始,天王殿、大雄宝殿,一圈拜下来,最后进了伽蓝殿。

我在每一尊菩萨真人跟前许愿,到最后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若每个人都托付神灵那许多的愿望,想来神灵们要比九九六加班的打工人还要痛苦,至于俐俐许的什么愿,我没问,直到几年之后,忽有一天俐俐说要去弘法寺还愿,我问她实现了什么愿望,她只是笑,却不回答。我便思来想去,琢磨那几年身上有什么大的变化,始终也是一头雾水,但我还是陪着俐俐到了弘法寺,也就是那一天,我晕倒在伽蓝殿里。

“俐俐,你说这寺庙的大殿里怎么供着关老爷呢?”我盯着伽蓝殿里的神像问俐俐,其实话一出口我就幡然后悔了,想到一个男人跟女朋友之间的聊天禁忌:讲理与辩论。

“那你说应该供谁?来这里的人都是求财,拜谁真的重要吗?”

我无言以对,同时觉得俐俐所说十分在理,全中国有那么多人求神拜佛,倘若只是把财神供奉在道观里,恐怕财神的信众们会很不开心。

但关老爷尚未实现我前次来时许的愿望,也许是我心不够诚?

关老爷在上,保佑信徒发财吧,只要不让我用命换,什么代价我都能接受。我闭上眼睛,再次许愿,然后睁开眼睛,抬头看向关老爷,四目相对,关老爷活了过来。

“俐俐,俐俐,你看关老爷的眼睛是不是动了?”

我没听到任何回答,于是转过脸,却没看见俐俐,事实上原先大殿里的那些,我什么也没看到,眼前并非是伽蓝殿,甚至我回头看时,关老爷也不见了。我环顾四周,漆黑一片,仿佛这黑暗有无尽远,又仿佛只是身前三尺,这种感觉很不好,我失去了对距离的感知,眼前或许是方寸距离,或许是亿万光年,在短暂的失神之后,在那不知深浅的黑暗中,我看到无数鸭蛋大小的光团,仿若坟场的鬼火,来回游荡。这个时候,我无比怀念过往在地球上待着的每一刻,虽然我一直抱怨人类受缚于地球引力无法像飞鸟那样自由驰骋蓝天,无法像白云、流星一样探索无尽远的天空和宇宙,但在这一刻,骤然失去了对空间的感知,我的心成了游离在茫茫太空的一粒孤寂无援的尘埃,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叫人惊慌失措了。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一秒,也许一个世纪,失去对空间距离感知的同时,我对时间也渐渐茫然模糊,当我忽然恢复了一些对空间的感知时,正感受到一个由许多光团凝聚成的人形发光体的靠近,它突兀地来到我面前,强烈的光使我眼睛难受至极,但我强忍不适,不敢闭眼,生怕错过什么,又或者是惧怕不知名的危险,在眼皮留出一条缝隙的视线里,我看到那发光的人形物体扭曲成一个更大的光团,它仿佛极力想要化成人形,又受限于某种因素,于是它不停在两种形态之间切换,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次努力之后,终于稍稍稳定在人形上,但也就是个“人形”轮廓而已,没有五官,没有外貌,光滑的泛着淡淡荧光的皮肤上看不到丝毫的纹理。

“痛煞吾也。”

它忽然发出这样的动静,我甚至看不出这声音出自哪个部位,因为在它光溜溜的脑部上并未开着嘴巴。

在我愣神的工夫,它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脑袋上,一触之后立即拿开,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其实我有机会躲开,尤其它“手掌”在我额头上停留的时刻,那么轻,那么柔和,仿佛一阵微风拂过,不带一丝血肉的触摸,不知为何,那一瞬我竟丝毫没有去躲避的想法,这让我惊讶。

“你是来拜财神的。”它变了声音,且用了我所熟识的语言,我终于确定它是在与我对话。

(四)

最近这几年,我对财神的敬畏与虔诚空前高涨,到了见神就拜的地步,遍布深圳各个街道大大小小的财神殿土地庙,但凡路过的我必要进去磕上几个头以表诚心,这本也没什么,在这座城市里,人们对金钱的渴望迫切而平等,谁也不丢人。

我正式意识到自己身上正发生着一些不太寻常的事情,是从弘法寺还愿回来的三个月之后,那天是农历的初一,照例,我跟俐俐将在家里拜过财神的纸元宝带到油松路口的土地庙去烧化,这土地庙常年香火不断,不少人从宝安区打车过来跪拜,排队等磕头。土地老爷管财运,我只在广东见过。

那天我们去得早,上午十一点不到,我跟俐俐免去了排队的烦恼,将车子停在一旁,多多奉上香烛纸钱,以期神灵保佑我的财运亨通,可见在现代人的信仰中,“财神”的地位。金纸叠成的元宝在一人高葫芦形火炉里化成灰烬,神像前的香炉里插满信徒供奉的线香,烟云如瘴,托得神像仿若云端,到这时候,一切都还是正常的,直到我们准备回去,上了车,我的左手搭上方向盘,不及启动车子,我就失去了知觉。据后来俐俐的形容,我的晕厥远比突发心脏病还要迅速,没有一丝一毫供人反应的征兆,是在分毫不错的一个瞬间,从她的感知中少了一个作为活人的我。

“上一秒,坐在身旁的是活生生的我的男朋友,下一秒,那里只是一个人形的物体,没有丝毫活人气息,我能感觉到,虽然很怪异,但我又不得不承认你并未死去,仿佛是你的灵魂去了另一个维度,你明白吧,我知道你一向喜欢看些科幻小说,这样讲,你应该更能理解我当时的感受。”下午三点,我醒过来的时候,左手依旧搭在方向盘上,阳光使车内温度升高,即便开着空调,依旧感受到了手背上的燥热,车子还在油松路边停靠着,土地庙里烧香的人多了起来,在我惊讶于俐俐超常的镇静时,她这样对我说。

“你就一直坐车上等着我自己醒?”我沉浸在自己的震惊中,质问她。

“不然呢?上次在弘法寺我是打了120,但最先赶到的在寺里做义工的医护人员查看过,他们都说你体征正常,送去医院也是走个过场,后来去了医院,不也没查出什么来吗。”

这一点我无法否认,甚至我很清楚即便再把我送去医院也是徒然白跑一趟,但这毕竟是一团巨大的阴影遮盖在我的心头,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就晕倒过去,还是经常的,毫无征兆和规律的,最让我心里别扭的,还是俐俐如此淡然坐在车上,无所作为的态度。

“你丢了魂的这几个小时里,叫了三次俐俐。”她说。

你看,我梦里还叫你名字,你却对我的晕倒无动于衷,这怎能不叫我寒心。

她又给我定义了一个新的病症——丢魂。我无意于反驳,我惊讶的是,我在晕厥的状态下依旧可以掌控自己的口舌,你要知道,口舌是中国人最厉害的武器,一个地球人死了,那就是死了,但一个中国人死了,他的口舌却还能动,且无时无刻不散播着道德的光辉,

“这难道不能佐证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吗?”我问她。

俐俐看了我一眼:“你叫了晶晶八十一次。”

我一愣,整个脑袋转向她,从她眼神里没有发现丝毫撒谎的迹象,但,晶晶是谁?

“你是不是大话西游看多了,这玩笑可一点也不好笑。”我依旧镇定,因为在我过往三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中,从未出现过一个叫晶晶的人,尤其是女人。

土地庙回来之后,我悄悄查询多次,关于人莫名晕厥的原因,大部分无非是说人在久站或蹲之后,血液不通,脑细胞供血不足,缺氧,就容易晕倒,但对照自身经历,似乎并不相同,反倒是俐俐看似无意间提到的“丢了魂”这仨字,给了我启发,我搜索到“离魂症”一词,倒有些相似之处。

“有神气不宁,每卧则魂魄飞扬,觉身在床而神魂离体,惊悸多魇,通夕不寐者,此名离魂症。”

精神分裂的征兆吗?可我整个家族中都没有这种先例。

(五)

我的家族,自我有记忆的几代人从未有过什么大病或怪病,曾祖一辈的老人大都是九十多岁寿终正寝,这一点我很有自信,尽管如此,我还是旁敲侧击朝父母打问多次,自然不敢问得太过直白明显,只能是在闲聊中寻找蛛丝马迹。

周末,难得没有加班,俐俐出差在外地,我在床上躺到中午,摸起手机看到我妈发来的一张图片,是一袋有机肥,拨音电话里我妈很是激动,说是有人到村里赠送农药——这比送鸡蛋的诱惑又升了一级——我爸禁不住诱惑去领了,刚回家没等坐下,对方追着上门要派送有机肥,三百块一袋,不买不行,说是刚才签了字的,我爸这才察觉上了贼船,在对方软硬兼施之下买了三袋,我照着图片上的牌子上网搜了搜,是个当地小作坊似的小企业,与之相关的最近一条新闻停留在2018年,山东省公布了一批有机肥质检抽查结果,四家公司肥料总元素砷含量严重超标,这中昱就是其中一家。我妈很懊恼,更多的是在埋怨,退又退不了,施到花生地里,明年打油的花生就不敢吃了,谁知道这几年里那化肥厂有没有改正过来。实在不行把这有机肥施到粮食地里,花生地再买几袋正经的化肥,粮食卖出去,只要不进自己的嘴,也就不管旁的了,我这样建议道。我为自己的机智开心不已,我妈因为心头一件糟心事得以解决,便在电话里多了些畅谈,在她庞杂的叙述中,我精准而敏锐地抽出了一缕。

数月之前,爸妈在北岭桃林修剪果树,听闻临近的仙姑山上有庙会,俩人兴冲冲去赶会,赶庙会,自然也少不了拜神灵,仙姑山不大,却有至少十余座庙,供奉的神灵也是海陆空皆备,但既叫仙姑山,自然以山顶的仙姑庙前香火最为鼎盛,我爸便是在拜仙姑的时候晕倒的,也不知他许的什么愿,好在我妈就在身旁,见机快,伸手将他扶住了。我妈回忆,我爸当时突兀地昏迷了十几秒,然后又自行醒转,且没有任何其余的不适。我问她可有去医院检查检查,我妈说去医院干啥,他又不疼不痒。但许是心里也没底,到底是找了人给看看,找来的是村里那位惯会“跳大绳”的五婶子,对外自号泰山奶奶干孙女的,她被我爸妈隆重请到家里,与她的泰山奶奶通灵之后,她告诉我妈说,我爸是在仙姑庙前拜神时被拘了魂。我妈说既是被拘了魂,怎的又自己醒过来了,五婶子说,许是神灵大度,不跟凡人较真,又或者并非父亲的过失,本就是神仙拘错了人,反应过来不对劲,便将人放了。我妈又问,是哪位神仙拘的魂呢?五婶子便闭目不答,在我妈一再追问下,勉强回了一句“天机不可泄露”。总之没事便好了,我妈也不再抓着不放,自是好吃好喝款待了五婶子,封了红包送回去。

(六)

为了排除各种早期癌症的可能,有段时间里我频繁出入医院,在许多次的检测中,我发现同我一般情况的人竟有不少,以至于给我做检查的一位医生当面吐槽“真是怪了,从医这么多年没见过这种情况。”

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经历了离奇的晕厥,或许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难以心安,但当我知道周围许多人都有相同的遭遇,我心里一下子敞亮起来,仿佛放下了积压心头多年的一块巨石,且放不下又如何呢?我对发生这种情况的诱因一无所知,医生也不能如走近科学一般具体给我解释,尤其我的离奇晕厥并不像做梦,一个人做梦,无论多么凶恶的梦境,醒来后或长或短时间里都有一些记忆,而我对晕厥后的精神游历一无所知,至少在当时,我全无印象。

从坂田回来那天晚上,我坐在酒店的床上,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七)

“嘿,小家伙,终于又见面了,找你一回可真不容易。”

面前是一个白胡子老头,穿着很复古的服饰,在他周围,我所能观察到的前后左右,是无尽的黑暗,又闪烁跳着许多光团,这一幕很熟悉,却总是记不起来,更奇怪的是,我感知不到这些光团的位置,就连面前的老头,我也时而觉得他近在咫尺,时而又远在天边,但我终于意识到他的话所表达的意思。

又?

“我们之前见过吗?”

“当然,你不是叫徐硕嘛。”

“那你是谁?”

“你可以称呼我为月老。”老头笑呵呵说着,他的声音也是忽而在左忽而在右,我甚至感觉这声音并非出自他的嘴巴,却清晰传递进了我的耳朵。

“月老?管姻缘的那个老神仙?”我打量着这个怪异的老头。

“恩,按照你们人类的说法,我是神仙。”

我注意到他的用词“你们”,如果从古代神话系统里出发,天上的神仙大多也是凡人修炼修成的,没必要特意在言辞上做出区分,显然这位俗家名唤柴道煌的月老已经不把自己作为人类,当然,人家毕竟是神仙了,也没错。我随即想到神仙下凡,多数没好事,我可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天命之子。

“您老人家是下凡覆灭人类吗?”我不觉间换了语气,且瞬间想到许多科幻片里的灾难场景。

“啊?你这小家伙,怎会如此想呢?虽然你们人类的资源于我们神灵来说无甚价值,但你们人类的存在却很重要,我怎么会覆灭你们呢?”

“没价值,又很重要?”我困惑了。

月老笑道:“很困惑吧,这就要从你们人类的起源说起了。这个地方,最初并没有人类,你们也并非自然产生的物种。”

“难道我们是神灵造出来的?”我已经想到了一个传说。

果然,月老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错,你们人类是女娲神创造的。”

“用泥巴?”

“那倒不是,用的什么我不清楚,当时我并不在此处,等我降临此地的时候,你们人类已经开始繁衍生息了。”

“那又为何创造人类呢?您老人家说过,人类此间的资源对神灵来说没有价值。”

“这就牵扯到另一位神灵的陨落了。我们神灵最初的族群也不壮大,那时候是盘古大神带领我们抵御外族的入侵,但有一次,盘古大神遭遇重创,流落至此,修养许久不曾恢复,最终陨落在此地,他的肉身腐朽消散,灵魂化成万千碎片游离在这一方小小宇宙之内。女娲神不忍这些盘古神的灵魂碎片继续分裂消散,也不忍心吞噬,于是创造了人类,将这些灵魂碎片融入人体,这就是最初的女娲造人了。”

月老说得很简单,但我心中反而有了更多疑惑,比如最初那一批人类死亡之后,灵魂碎片是自主寻找下一个宿主呢,还是游离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比如他说人类的存在对神灵很重要又体现在哪里呢?但这些我都没来得问出口,我又在他的话语中捕捉到极其重要且危险的一个信息:灵魂碎片可以供神吞噬。或许,这才是月老降临此处的目的?

“你这小家伙,总是把我想得这般危险,我可没有吞噬你们的打算。”

我心里一惊,他能洞察人心?是呀,毕竟这位是神仙啊,就比如我如今所处的地方,恐怕就是他制造的囚笼吧。

“这里不是囚笼,我只是想办法进入了你的意识。”月老再次解开了我心中的的困惑。

“意识?”

“不错,按照你们人类的说法,你们是三维世界里的生命,而我们神灵,应该算五维世界里的存在,除非你们自行进化到五维,否则你是无法进入那个空间的,你也永远不能理解高位面的含义。”

“但你们却可以轻易降临低位面?”

“轻易降临?”月老摇摇头,“你想得太过简单,我能降临此间可是花费了不小的代价,这还多亏了财神相助,单凭我一己之力不足以降临此处,上次我想借财神法体显化在你面前就没成功,怎么跟你解释呢,我如果想毁灭你们人类世界,很容易,只要我想,一个念头,地球就会消失,我却不能轻易地让你们人类理解一个高维度文明,这是有悖于宇宙文明法则的。”

“我的意识,是在我的梦里吗?”我又问。

“那可不一样,人类的意识是一种基于灵魂的存在,与肉身无关,你身处意识之中自然也不等同于在做梦。”

“那您老人家找我是为了什么?”

“这就要说到你们人类的价值所在了,对我们神灵来说,人类的信仰很重要,当然,这是女娲造人时候未曾想到的,但人类创造出来之后,第一批人类对女娲的祭拜产生了极强烈的信仰,使得女娲神力量大涨,这才注意到了信仰的重要。你可以理解为,信仰是灵魂向高维度升华质变的起点。”

所以,他不是不能吞噬人类,而是得不偿失,相对于让人类繁衍生息以产生更多的信仰之力,简单的吞噬简直是涸泽而渔,但我还是不懂这跟他找我有什么关系,让我信奉祭拜他?

“我是来跟你做一笔交易。”

交易?我一时分不清眼前这位是月老还是财神,怎么忽而多出十足的市井气息,我身上又有什么值得神灵惦记的交易筹码呢?却听月老继续说。

“你近来姻缘不顺吧。”

对于月老的知悉我并不感到意外,毕竟人家是专司姻缘的神灵。

“说起来,这也与我降临此处有关联,我此次降临实则是因为有伤在身,要在信仰之地修养,但降临此地并不那么容易,即便有财神那个老东西相助,我也是颇费了一番周折,期间损毁护体红绳无数,这其中就有你的那根红绳。”

“红绳!”我想起月老的传说,此时,月老手上忽的多出一个布囊。

“红绳已断,不可接续,但我可设法为你换一根,只需你答应我,此生不可抛弃对爱情的信仰。”

用姻缘换信仰,原来这就是月老所谓的一笔交易,我当然可以拒绝的,可是,又有哪个男人不渴求一份真挚的爱情呢?

我没有丝毫的犹豫,立马答应下来,心中早已幻想起与俐俐破镜重圆的画面。

只见月老从布囊中抽出一根红绳,那红绳仿佛有生命,一头径自窜到我的手腕上,在皮肤表面轻轻一触,当即隐没进了血肉,不见踪迹,另一头却隐入远处,仿佛凭空消失。

民间传言,月老的红绳都是拴人脚踝,这要是让那些喜好抬杠的人见了,一定要嘲讽他不是个正经神仙,要不就是说杜撰故事的人忒过无知。

月老见完成一桩交易,似是心情大好,我便趁机又问:“您老人家特意来找我做交易,难不成我有些特殊?可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天命之子啊。”

“天命之子谈不上,你确实有些特殊,你灵魂中的信仰之力格外强烈,你要知道,我进入你们的意识之中,一般人回到现实世界是不会存留与我有关的任何记忆,但信仰强盛到一定程度,或许会把这段记忆带回现实世界。”

“就我还信仰强烈,您怕不是弄错了吧,我现在都快要对爱情失去信念了,要说信仰,我现在大概是财神的信徒。”

“可你毕竟还是相信爱情的,在你们的世界里,相信一个事物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十分强大的信仰。”

是啊,我到底还是相信爱情的,但又捕捉到了他话语中的一个词汇“你们”。

月老笑呵呵说:“你不会以为我只是在跟你一个人做交易吧,仅你一人就是信仰再强,于我而言也是杯水车薪,我此刻化身万千与这颗星球上无数人在意识之中做交易,只是有些人没你这么痛快果决罢了。”

如此看来,我确实不是什么天命之子。

“好了,交易完成,我要继续收集信仰去养伤了,你也该回到自己的世界寻找你的晶晶去了。”

月老的身影瞬间消失,我依旧坐在酒店的床上,身上一阵极度的疲惫,仿佛透支了所有的力气,但刚才的经历记忆犹新,我能记得任何一个细节,我还有很多疑问没来得及向月老求证,比如先前看到那些光团是什么,难道就是肉身死亡的灵魂?还有,他会在什么地方以什么存在形式养伤呢?我有许多的疑问,最紧要的是临别时月老那句话,我发现自己搞错了一件事情,月老换掉的红绳并不是将俐俐重新拉回我身边,而是彻底换了一桩姻缘。

可我并不想跟一个陌生人发展一段恋情,这跟俐俐不一样,虽然在跟俐俐认识之前我们也是陌生人,但那毕竟是在学生时代,都还年轻,如今我已经年过三十,有许多的因素足以改变我的心境。

(八)

五号,我交接完工作,一个人去弘法寺转悠,这几天,俐俐连微信也不回复,我们彻底成了陌路人,我确信再也无法挽回这段感情。

我在伽蓝殿里跪了很久,后面的人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这在以前是难以想象的,但现在,据我最近几天的观察,周围的世界有些不一样了,走在大街上,仿佛一夜之间多出来无数的情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找到了自己的伴侣,他们有说有笑,不带一丝的戾气,这个世界和谐了许多,

“是你啊。”耳边一个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我认出来,是上次救我的医护志愿者,她也来拜财神,我忙又致谢,顺道瞥一眼她身上的志愿者证,名字叫陈娜,并没有带个“晶”字,这叫我略感失望。从弘法寺出来,也没心情挤地铁,叫了个网约车,司机是个女孩,看上去年岁不大,口音却很亲切,攀谈之下得知是老乡,我便又看前头的工作证,她叫刘梅。

回酒店的路上,我想了很多,最后做出一个决定,我把回家的车票退了,决意留下来继续寻找我的爱情,又有敢保证明天认识的人里没有一个叫晶晶的女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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