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洲蓝调歌王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因为一次跨年的读书活动。活动由蛇口一家书店的老板温树发起,已经办了六年,每周三晚上,他们在书店相聚,围绕一本特定主题的书,展开分享讨论。温树的店里还卖一些从各种渠道搞来的黑胶,也会随心播放一两张自己的挚爱。陈山其实不太懂黑胶,但后来,林溪告诉他,就是因为第一次去温树的店,听到了店里在放罗伯特·约翰逊的《三角洲蓝调歌王(King Of Delta Blues Singers)》,所以选择点了一杯咖啡坐下。这张唱片,不是罗伯特自己推出的专辑,而是后人为他整理的。有人说,罗伯特是在十字路口与魔鬼做的交易,把灵魂送给了魔鬼,允许魔鬼附在他的身体里,他的演奏,实际上是魔鬼的演奏。因为这张难搞的黑胶,林溪和温树的轨迹有了交集,从而和陈山的轨迹也有了交集。不过跨年这天,温树说自己不想上班了,早早关店,于是年尾的最后一场读书活动,场地选在了陈山的琴社。
林溪是一位非常年轻的青年作家,还是一位中学老师。他当时在和两位已经提前到访的朋友聊天喝茶,林溪穿着一身灰色大衣走了进来,提了一扎饮料,裹着冬日深圳的寒气。高挑,清瘦,像竹子,美从狭窄的形体抽梢。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明代文征明说的“吾自吾,竹自竹,虽曰与竹居,终然邈千里”。她的脸又尖又短,像猫科动物,眼睛却大而圆,澄明,洒落,湿漉漉的,嵌在巴掌小脸上。她看着还在上学的样子,太嫩了。他本不想用这个词,觉得有些亵渎的意味,但脑袋里第一反应就是“嫩”,眼神太嫩了。他忍不住站起。其实每天进出他琴社的人太多了,他早已习惯得宜地接待,唯独见了林溪,有些惶然和无措。林溪对着他笑笑,把手上的饮料很自然地拿给他,他假装很自然地接过,心里却有些颤晃,像枝头有小鸟伫立。
他在茶室泡茶,隔着屏风看林溪,她习惯性地背手,俨然一副老师的样子,在琴社的书架前踱步,不知道被什么书吸引了。他不禁微笑。先用沸水温茶器。这把壶是朋友送的,用着四号井本山绿的泥料,茶壶摸起来温润有光。然后注入沸水,迭杯清洗。接着用茶漏帮忙置茶,他轻轻拍打茶壶,像哄睡一个小婴儿,当然,这样做更多是为了让茶叶睡得均匀。洗茶,注水。他每一步都很用心,注水时,不可太速,否则茶叶就要被冲跑出来了。过了一会儿,泡沫涌了出来,他用茶壶盖撇去,盖好盖子,再用沸水冲壶身,在热力的内外夹击下,茶香迫了出来。他将茶倒入公道杯,沉壶提手,均匀注入每只饮杯。
泡茶完成了,他轻呼一口气,抬头,却发现林溪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边,笑吟吟正看着他。她笑的时候,唇边跳出一只小虎牙,有些乖,又有些黠。他的心脏几乎要漏跳半拍,也许是被她默不作声的动作吓着了。
陈山说,这款茶叫“东方美人”,很适合你。
林溪问,是在夸我吗?
陈山说,当然。这款茶有来历的,之前茶叶出口到英国,英国茶商就把这款茶送给维多利亚女王喝,冲泡后,茶色艳丽,口感也让人回味不已,又因为茶来自岭南,所以就取名为东方美人了。
陈山拿了一杯给林溪喝。林溪抿了一口,说,谢谢你。陈老师,零食和水果都摆好了。你看要不要先入座?
他走出去一看,才发现几位客人已经把叫的外卖,水果,饮料都摆上桌了。外面开始放新年的烟花了,璀璨的光焰照亮了楼体。他不知怎么想起了唐人李频的《湘口送友人》:“零落梅花过残腊,故园归去又新年。”
他们围着桌子坐下。陈山一开始坐在主位,其实更多是因为林溪坐在主位的右手边,他想离她近点。
陈山主动和林溪攀谈,你是哪里毕业的?我高中是翠园的。我也是深圳长大的孩子。不过,我是十五岁才回来上学的。
林溪很惊喜的样子,说自己是实验的,对他的态度明显热络了许多。她还想跟他聊聊自己的青春,今晚的最后一位客人唐斌走了进来。唐斌已经五十来岁,具体干什么的不知道,但也参加了几次温树书店的读书活动。陈山觉得自己再坐在主位,不太礼貌,干脆起身,让位给唐斌。他和林溪的第一场对话,就这样草率收场。
唐斌一入席,聊天就开始走向无趣的沉沦。他想到哪里说哪里,聊起文学历史哲学,哪个都四不像。不过他说得最多。其他人做了几次插话的努力,发现不过是无效的挣扎,也都不约而同默契地作罢。林溪作罢得最早,她本来就不想参加这次活动,只是因为很早就答应了温树。她轻易不答应,答应了就不喜欢失信。她的注意力都在面前的车厘子和草莓上。
唐斌不肯放过她,冷不丁问她,你知道“孝庄”吗?唐斌一进来就注意到了林溪。她美得漫不经心,小脸白净,眼白也白净,甚至白净得发蓝,手指也白净,被车厘子和草莓的汁水染红了,于是指尖泛起暧昧的粉红。
“孝庄”?“小庄”?“嚣张”?她糊涂了。本来她就没认真听他们在聊什么,纤丽的手指捏着车厘子,车厘子也因为尴尬,变得更紫了。
唐斌挤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很高兴的样子,说,你是语文老师,怎么能不知道?
林溪很想反问一句,我是语文老师,我为什么要知道?但她忍住了。没必要跳进这种无聊的自证陷阱,更何况,人这么多,再过几个小时,就是新年,真犯不着为这么号莫名其妙的人物给自己添堵。但她离场的决心却在车厘子尴尬的紫红里变得笃定。她眼瞅着这场读书活动也聊不出个所以然了,找了个蹩脚的借口,说要回家处理点事,起身和众人道别。陈山没想到告别来得这么突然,顿生不舍。他把这种情绪掩饰得很好,只是起身站起,张罗大家一起合照。温树也拿出了提前给大家准备好的新年礼物。几个人匆匆合了一张照。照片里,他悄悄站在林溪身后,林溪白得发光,他的牙齿倒是白得发光。
他没有想到林溪会主动加他的微信。他有了很多揣测,但都不敢细想,统统狼狈推翻。他喝了两泡茶,搓搓脸,才冷静下来。林溪的朋友圈曝露在他的眼前,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所有的噪闹都将尽数折腰于枝头灿烂的芽苞。林溪比他小,但名望已经比他大。林溪是少年成名,而他少年时还在村头玩泥巴。
林溪问他有没有推荐的印社,想刻一方自己的印章。陈山说,这个简单,我给你安排,我认识很多刻印的朋友。林溪说,不过玉石、印泥、字体怎么挑,我都不太懂。不是用于书画的,不需要太讲究,就是普通的姓名章。我还查了一下,这种性质的章,是不是叫“闲章”?
陈山说,闲章就是表达一些意趣、闲趣的章,姓名章、字号章一类属于比较正式的章。印章一般用篆书,分为朱文印和白文印。
陈山把朱文印和白文印的示意图发给林溪看。林溪说,我喜欢朱文印。陈山说,你看到的这款就是朱文印,是我的琴社的名字,“溪山”。
林溪问,为什么叫“溪山”?
陈山说,这个名字取自明末琴家徐上瀛的《溪山琴况》,是我国的一部古琴巨作,你感兴趣的话,以后我们再一起慢慢了解呀。我以前叫“赓和斋”,但是笔画太多了。我就换了。清代有一本讲音律学的书,叫《赓和录》,就借用了。
林溪说,原来如此。在林溪眼里,陈山和她过往认识的男人都不一样。他博学,含隐,谦谨,温和,但看上去绝对是个狠角色。她不可自拔地坠入他的一双眼睛里,那双眼睛像一把上好的老琴。林溪说,那就麻烦陈老师了。那这种一套大概多少钱?你告诉我,我转给你。陈山手一挥,不要钱!能帮到林老师,是我的荣幸。
林溪顺水推舟说,真是太不好意思了,那我得请你吃饭。
他和林溪是在深圳的一家烤肉店再次见面的。因为林溪告诉他,她喜欢吃烤肉。他算是投其所好,通过“大众点评”软件推给林溪两家福田的烤肉店,其中一家,是一位韩国朋友开的,店面装潢也更符合小女生的喜好,清新,干净。他提前预习了不少林溪的朋友圈,知道她喜欢拍照。果然,林溪很惊喜的样子,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她的雀跃。
林溪走进烤肉店的时候,身边的食客都纷纷看向她。她却浑然不觉,以一种柔力,粉碎了旧的容器。她在他面前坐定,两排睫毛之间,眨着一盏灯。他的话一向不多,于是只是笑着为她烤肉,把新鲜的粉色的纹理清晰的肉片,一片片放在烤炉上,油汁轻溅,他的手背跟着刺痛,但又被林溪的笑中和安抚。林溪也笑,他也笑,他们都不约而同用笑掩饰局促,和好感。
他们那晚聊了很多,聊了很久,聊到烤肉的炉子彻底凉透。仍然意犹未尽,又换了一家茶咖继续。他在荷尔蒙的推动下,眼神朦胧,像喝醉了一般,有些醺然。他们的关系如吟猱恰好,没有阻滞。“吟”是古琴弹奏中的指法,左手按弦取音,在指按处往复移动,上下不出三四分。吟之缓急,俱需圆满,少则亏缺,多则过繁。“猱”的手法和“吟”很像,不过力度要约过本位五六分,较吟则愈加疾,愈加烈。林溪就像一张琴谱,他只觉得相见恨晚,神秘,美丽,太想读懂她。
林溪调侃他,你单身多久了。
陈山认真地说,很久了。
他其实已经单身数年,过年回家,他爸按着他看江苏卫视的《非诚勿扰》。他其实也不是没想过成家,但他实在觉得这事不能急,急不得。他看人有自己的一套,琴社里每天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来来往往的女性更多,漂亮的更不少。他对外自嘲没有人看得上他,实则是他内心谁也看不上。她们珠光宝气的躯壳后面隐藏着腐朽的灵魂,发青,未熟,可能吹口气就会变成风沙,随风扬撒。
有个香港的女人,有段时间每周坐地铁来深圳找陈山学琴。喷花香调的香水,每次她坐在陈山旁边,陈山就觉得自己坐进了一丛花里。花朵吐着粘稠的涎液,想将他生吞掉。他视力很好,能看到她的眼线又黑又绿,大概是纹的,脱色了。眼纹往下坠落,鼻子和嘴唇也一起溃不成军往下坠落。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小孩,但她主动告诉他,她离婚了。
陈山说,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女人说,喜欢你啊,我想和你谈恋爱。只要你不嫌弃我,我有健身的,我除了年龄大点。
陈山回应女人说,可是我不喜欢你,我不想和你谈恋爱。他把剩下的学费都退给了女人,让她不要再来上课了。
林溪说,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陈山没告诉林溪为什么。他对她一见钟情。她走进琴社的时候,灰色的空间都变得纯白了,里尔克的诗行很应景:“我是一根弦,/绷在嗡嗡作响的/宽广的共振之上。/万物是提琴的躯干,/充满咕咕哝哝的黑暗。”她的灵魂太纯净了,透出来的纯净。他不敢,胆怯,如果她没有加他微信,他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愿意触摸她的灵魂。
一九八二年初冬,深圳布吉河畔,一百多辆军车,两千多节车皮,开进深圳。陈山的父亲陈绍堂就在这支庞大的队伍里。一九七九年底至一九八二年,来自全国各地的两万多名基建工程兵南下深圳,先后来到深圳参加经济特区建设,他们被称为“拓荒牛”。他们确实是来“拓荒”的,当时的深圳什么都没有。开创时期的深圳条件十分艰苦,他们经历了“人在床上睡,水在地下流”的艰难岁月。虽然政府拨款三千万帮助他们解决困难,但正规的住房和生活用水无法马上解决,他们只好在深圳湾畔的竹子林和白沙岭一带,用竹子和油毛毡搭个草棚,就近打井抽水,暂且安顿下来。战士们戏称他们住的地方是“竹林宾馆”。
陈绍堂的裤脚扎得老高,不让泥点子窜上去。他们有时去田地里抓青蛙,抓来养着玩,解闷儿,或者烤了吃。抓到了就往裤脚里放,放几只,就把裤脚往上卷几层,再放几只,再把裤脚往上卷几层。回到住处,找只水桶来,放点水,把脚放在水桶上,小心翼翼放下松裤脚,松一层,往下掉几只青蛙,水桶里热闹得很。
两万多工程兵带了六千多名家属,但没有陈绍堂的老婆贾金枝。贾金枝一开始就没有跟着去,陈绍堂在深圳闯荡了几年,和贾金枝就离了婚。陈绍堂和贾金枝不是因为爱情的萌发在一起的。伊莎贝尔·阿连德的《感官回忆录》说,真正万无一失的春膳只有爱情,显然,他和贾金枝无福消受这样万无一失的春膳。他们是父母介绍认识的,当时贾金枝梳两条黑漆漆的大辫子,梨型身材,上身纤瘦,下身却宽胖,大腿很壮实,一看就是好生养的身材,眼睛很大,鼻梁高挺,在塑料厂物流车间做女工。陈绍堂丹凤眼,头发茂密像山林,宽肩窄臀,比例极好,高大健壮。感情需要窗户纸,小心翼翼,欲语还休地捅破才有意思,以结婚生小孩为目的赤裸裸走近,就是凭空抽走了窗户纸,即使是这样一对俊男靓女,也像受了潮的火柴,曝露答案的灯谜,剧透内容的电影。
贾金枝问陈绍堂,你平时喜欢干点什么。
陈绍堂说,我喜欢游泳,游冬泳,咱们平安镇后面的几条小河,我都游过了。末了补充一句,你会不会水,不会我可以救你,当然我还是希望我永远用不着救你。说着还礼貌性地微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
贾金枝若干年后回忆起这个细节,也曾恍惚过。她看见他白牙的时候,应该是心动了的。那个年代,有这样一口白牙的男人不多,说明他讲究口腔卫生。贾金枝也礼貌性地微笑了一下,算是对他这句承诺的回应。
贾金枝说,我平常爱跳舞,我这个人爱美,不知道你能不能习惯我的习惯。
陈绍堂说,有啥不能习惯的,习惯习惯,习惯的习惯的,可不就习惯了。再说了,咱俩早晚要钻到一床被子里,也不知道那时你能不能习惯?
贾金枝啐了一口,说你可真不要脸。
陈绍堂嘿嘿笑着,啥也没说,眯起眼睛,看向贾金枝,一瞬间竟然觉得她娇俏可人,像地里的辣子,过瘾。
十九世纪前半期,远在欧洲,有一位当红交际花叫劳拉·蒙特斯,与巴伐利亚国王路易一世有染,干预路易施政,成为一八四七年巴伐利亚暴动的导火线,路易因而被迫退位。据说,劳拉曾经发明了一种能点燃观众疯狂情欲的舞步,叫“毒蜘蛛”,令无数王侯和金融家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其实她对舞蹈一窍不通,但讽刺的是,她靠着绝佳的表现力,以舞蹈家的身份在社会舞台上活跃了很多年,到处演讲。几百年后,球抛回到了中国四川的平安镇,贾金枝也爱跳舞,她在床下可以起舞,在床上也可以起舞。和劳拉爱用繁密的蕾丝挑起情郎的渴念一样,她虽然一辈子没有跨出过公鸡的身体,但依然懂得任何时候都不能把衣服的领口开到肚脐上,春光大泄,反而没意思了。要含蓄,她把小巧的脚藏在尖头的黑色鞋子之后,藏在曳动的长裙裙摆之下,也把床笫间的权力博弈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陈绍堂和贾金枝就这样顺理成章迈进了婚姻。他们在一床被子里倒是很习惯,所以一开始,婚姻也没有露出衰败的迹象。一切靠着那事支撑着。婚后不久,贾金枝就给陈绍堂生了个儿子,也就是陈山。贾金枝生儿子很顺,一鼓气,腿一抬,细细扁扁茄子一样的陈山就挤了出来,但她的脾气却越发不顺,变得乖戾,一点小事,就开始破口大骂。她发脾气的样子真是不好看,灵气的大眼睛眯缝起来,鼻孔怒张,眼睛吊成三角眼,肌肉紧绷,拳头攥成铁,喘着粗气,就差把陈绍堂活吃了。不久开始摔东西,大喊大叫,歇斯底里。陈绍堂去了深圳,有些逃跑的意味,两个人开始聚少离多。贾金枝床上的事得不到满足,床下的事也往往要靠自己,赡养老人,教育小孩,在烟厂里上班,于是越发要强,遇到事情越发沉不住气,一点就炸。她带孩子也要强,有次骑单车载着陈山去平安镇上赶大集,陈山的脚已经卡进了单车里头,她在前面看不见,以为是自己力气不够大,火冒了上来,干脆站起来踩。
陈绍堂在陈山十五岁之前,没回过一次平安镇,但贾金枝倒是去深圳找过陈绍堂几次。不过见面往往不愉快,贾金枝爱急,急了就要动手,一动手就往陈绍堂脸上呼巴掌。陈绍堂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本来二人的感情已经随着距离越拉越大,越发稀薄,见面还总要争吵,慢慢开始演变成动手,于是终于还是在陈山六岁的时候,陈绍堂提出了离婚。
陈山的记忆里,要么见不到父母,要么见到父母,就都是父母互相扯着衣领,扭打在一起的画面,再往后来的记忆,父母消失了。后来,父亲消失了,消失在去深圳的车皮里,再后来,母亲也消失了,只剩下陈山和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在平安镇住得不习惯,干脆把陈山带回了回马村。
陈绍堂时不时往家里寄钱,所以陈山小时候的日子理应并不紧张。至少十岁以前,陈山还是经常见到肉腥的。但好景不长,陈绍堂的哥,也就是陈山的大伯陈明堂欠了债,于是陈绍堂寄回来的钱经常被爷爷拿去贴补陈明堂。陈山和回马村的娃娃们都过了十岁,到了懂人事的年纪,娃娃们就开始在背后议论陈山,说他是没爹没妈的野孩子。带头的就是白六叔的长子白富舟。他长得人高马大,陈山却因为常年吃不到肉和鸡蛋,喝不到牛奶,错过了青春期的发育黄金期,变得越来越瘦小,几个他都不是白富舟的对手。
白富舟和几个男孩把他堵在厕所,按着他的脑袋往粪迹上靠。他几乎要作呕,能闻到排泄物刺鼻的酸臭,还有瓷砖透过来的冰凉。他们暴打他,他能感到中腹一热,接着是一阵撕扯的剧痛,他们把拳头种植在他的胃部深处,那一刻他觉得他的意志,自尊,信念都肠穿肚烂了。仇恨像毒草将他贯穿,但他没有任何选择。仇恨的毒草后来有一天长到了白富舟的碗里。陈山往他的碗里下了老鼠药,吃下那碗饭,他会和老鼠一样在地上扭曲着死去。
林溪和陈山恋爱后,陈山才提起了这件事。林溪靠在陈山的肩膀上,本来在吃着陈山剥的葡萄,听到这里,停下了往嘴里送葡萄的动作,轻声问他,那他最后有没有吃下那碗饭?
陈山说,他吃了,你现在就看不到我了。我把他的饭倒掉了,他回来看见饭没了,又把我打了一顿。
林溪不说话,只是腾出了干净的没有沾到果汁的左手,轻轻摸摸陈山的后脑勺,像摸一种犬类。
鸥鹭忘机
林溪问他,要不要去我的新书读书分享活动?沙龙性质的。林溪写了新作,前不久出版了。林溪一向如此,性情温吞吞的,事成之前,往往沉得住气。他喜欢的也是林溪这一点。他开车送林溪,给她买了咖啡,放在杯架里。她把遮阳板化妆镜打下来,对着镜子补口红,补完,微合上眼皮睡了过去。陈山开着车,不时借看后视镜的空隙,看看她的睡颜,像个没有防备心的婴孩。音箱里恰好播放到了《鸥鹭忘机》。这首古琴曲取材于《列子·黄帝篇》中的寓言《好鸥鸟者》:“海上之人有子欧鸟者,每旦之海上,从鸥鸟游,鸥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鸥鸟舞而不下也。”《五知斋琴谱》后记中说它表现了“海日朝晖,沧江西照,群鸟众和,翱翔自得”的意境。海上客一开始没有伤害鸥鸟的巧诈之心,自然异类可以亲近,后来多了心眼,鸥鸟觉察,也就失去了与它们近处的机会。弹琴的人说,“以无累之神合有道之器”,忘却机心,自甘恬淡,与世无争,超逸的人自然指下才能流淌出超逸的琴声。
琴曲开头即描画了一幅天光澄净,云影映波之图。接着,滑音进付,灵动自然,琴声款款,着重表现海日朝辉,沧江夕照,群飞众和,海上客与鸥鸟相容相得。鸥鸟浑然不觉人们的戕害之心,低飞高翔,恬淡娴静,悠然自适。随着乐句跳跃深入,运用沉重的撮音,表现海上客已有了捉拿鸥鸟的二心。紧随其后的,是旋律由中音区向上准高音区逐步推进,出现了密集的符点音符和连续切分的节奏音型,音乐开始躁动不安,鸥鸟们已觉察海上客的变化,纷纷四散离去。伴随乐曲的音区回旋直下,海面回归平静自然,音乐流淌也渐趋气舒意畅。海上客悔悟之后,又能与鸥鸟忘机相处,陈山的眼前出现了泛音淡远之致,海上舒晴,水天一碧,鸥飞鱼跃,一派勃勃生机,明朗,希望。
古人习琴,曰:“但能体认得静、远、澹、逸四字,有正始风,斯俗情悉去,臻于大雅矣。”那么他呢?他听出了《鸥鹭忘机》里的静远澹逸吗?
陈山十五岁回到深圳,初二,被陈绍堂安排进了一所家附近的重点初中读书,一开始没有学位,只是借读,陈绍堂托人找了找关系,打点了一下关节,然而到了初二下学期,还是没有眉目。眼看就要初三了,他急,陈绍堂也急。于是陈绍堂带着他上门去找领导,问为什么。领导拐了半天弯,才说他成绩太差,怕中考会耽误学校升学率。陈绍堂不吭声,沉默了一会儿,说,领导,我这个儿子是从老家回来的,农村留守儿童,怪我以前根本没精力带他,教育这块就落下了。领导斜眼觑着陈山,没说话,眼睛里有复杂的东西在闪动。陈山低着头,弓着背,看自己的鞋子,鞋子是继母新买的,匡威,一双三百多。他之前在回马村穿的鞋子,一双三十块,而且逢年过节去平安镇上赶大集才能买新的。陈绍堂继续说,要不这样,领导,你给我儿子一个学期的时间,假如这次期末考,他能考到年级前三十,就给他一个学位,你看行不行。领导估计也很惊讶陈绍堂的勇气,因为此前陈山的成绩在自己的班里也只能排倒数前三,现在陈绍堂竟然夸下海口,一个学期,换一个学位?领导点了头。
陈山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当然他也喜欢挑战。他最后确实拿到了学位。因为他不仅考到了年级前三十,而且考到了年级前十。这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是被他一个从回马村走出来的乡村小子实现了。他用的是爷爷教他的学习办法。把当天学到的所有知识,先在脑子里过一遍,像在脑子里张开一张网,再在陈绍堂面前过一遍。他后来知道了后者是“费曼学习法”。而陈山的爷爷,一个一辈子没离开平安镇的老爷子,无意掌握了奥秘。
他的普通话说得很差,乡音很重,平翘舌音不分,前后鼻音不分。但他幸运的是遇到了一个很好的语文老师。老师在课堂上讲眉山的苏东坡,讲阿坝州的阿来,他觉得亲切,也备受鼓励。他过往的哀痛,若放到时代的尘里来看,放到民族的史诗里去看,便显得不算什么了。苏东坡一生颠沛流离,还能说出“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去朋友家喝酒,赖着不走,还要给发火驱赶的朋友老婆起个外号“河东狮”,走到哪,吃到哪,连走到海南,都能发掘出美味的生蚝。他看了《尘埃落定》,若干年后,自己亲自跑了一趟阿坝州,了解到神秘的族群如何在历史风云和藏羌文化的翻转中壮大,嬗变,游走,挣扎,最终在滚滚洪流中被吞没瓦解。繁华与落寞,热闹与冷寂,都是云烟过眼,终将在时间面前尘埃落定。他方才觉得自己如此渺小。《尘埃落定》里说,有时候聪明的人太多了,叫人放心不下。上天叫我看见,叫我听见,叫我置身其中,又叫我超然物外。上天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让我看起来像个傻子。
他觉得自己可以算得上是个“傻子”。林溪曾经说,跟你相处,我常常被你的至真至诚打动。我是高度敏感的人,精神洁癖又很抠细节,到现在为止,你竟然还没有流露出偏狭,阴暗,丑陋,基本都做得如我的预期一般,我确实很不习惯,也因此有些不知所措和恐慌。陈山说,在这个充满偏狭,阴暗,丑陋的时代,品行端正反倒让人不安,想想也挺无奈的。很多前辈朋友跟我说,在现在这个社会,就得学会世故圆滑,其实我也不是不会,我是不屑,我讨厌这样。我宁愿像他们所说的笨拙一点傻一点,度过这短短几十年。我记得我高中的时候读王阳明,他最后遗言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我觉得人这一辈子嘛,能做到问心无愧,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他压根理解不了父母的婚姻。既然没有爱,为什么要结合?结合了,却并不幸福,最终抛下彼此,最终一地鸡毛和碎片。母亲离开回马村,离开了平安镇,改嫁到成都,嫁给了一个做家具生意的男人。那男人,他的继父,他见过,膀大腰圆,皮带扣上叠着两个硕大的金属字母,好像是“L”和“V”,因为肚子太大,装了太多油水,皮带得松到最后一个眼儿,这环儿才能勉强围住。他抱母亲都费劲,但不妨碍他对母亲好。说来也奇怪,贾金枝改嫁给他以后,一点脾气也没有了,举手投足越发贵气。再后来,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贾金枝挂念着他,给他买过不少名牌衣服鞋子,他摸也能摸出那些都是好货,但他不要,他宁肯做个穿三十块大集帆布鞋的“傻子”。陈山和母亲一年见两面,他很少过问母亲的事,毕竟母亲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但那始终是他的母亲,所以一年两面,是最得体的数字。
陈绍堂去了深圳,做工程兵,一九八三年九月,基建工程兵们集体转业,改编为五个建筑工程公司和一个市政工程公司、机电设备安装公司和基建职工医院。陈绍堂就在那五大建筑工程公司里,吃到了这波“南嫁”的丰厚嫁妆。再后来,陈绍堂又自己跳出去做生意,业余时间搞搞投资。因为赶上了时代红利,父亲的人生路途从此好像踩上了风火轮,一路飞驰,火花带闪电。代价是,前面十五年,他对父亲这个人几乎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一开始甚至不知道父亲的名字叫“陈绍堂”,以为是“陈少堂”。十五岁的时候,父亲终于回了一趟老家,开一辆很庞大的黑色奔驰。这个车他认得,只在电视里见过,觉得这个标像个“人”字,很特别,所以记忆深刻。他知道这车很贵。陈绍堂在村头狂按喇叭,向他招手,他感觉像做梦。他以前看过湖南卫视的《变形计》,这个节目就是城市富裕人家的小孩和穷乡僻壤的乡村小孩互换家庭,体验对方的人生。一般来说,选的城市小孩总是一身臭毛病,需要丢到青山绿水里净化,节目美其名曰“再改造”,乡村小孩也趁机可以体验一把城市繁华。他看这个节目的时候,也无数次幻想自己有一天也可以被带进城里,接受再改造。没想到十五岁,梦想照进现实。他亲爹开着一辆大奔,穿梭在青山绿水里,还冲他鸣喇叭。
他不知道那男人是谁,真是完全对不上自己记忆中的脸。记忆中的陈绍堂,是剃着寸头的“陈少堂”,挽着裤脚,裤脚上还有泥点子,爱穿一双蓝色塑胶拖鞋,或者黑色雨靴,这都是为了下地干活方便。老家尘土大,穿什么都不方便。他抱陈山的时候,身上一股红塔山的廉价烟臭味,混着汗臭味,反正就是臭。现在,从车上下来一个很干净,很芳香的男人,摇身一变,农村小子“陈少堂”变成了城里人陈绍堂。干净,是因为他穿一件白衬衫,抹着大油头,下面是笔挺挺的灰色西裤,脚上蹬着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芳香,是因为他走到陈山面前的时候,一股很浓烈的香味,不难闻,但可能陈绍堂喷太多了,很呛。他后来才知道,那叫“古龙水”。也该他享福,他这人脑子灵光,知道深圳遍地都是钱,肯弯腰,又知道怎么弯腰,捡得盆满钵满,也在情理之中。大伯把他拉过来,指着那人说,看,那是你爹,认得不?
他摇摇头。
陈绍堂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这牙真值得再反复说道说道。当初就是这口大白牙,迷住了陈山的妈贾金枝,后来,生意场上,他这口牙,也变成了陈绍堂的敲门砖,敲什么门?上流的门。这牙看着就不是黄土糊糊里能拔出来的,是红酒和雪茄灌溉出来的,一排一排,整齐的白萝卜。陈绍堂的笑容里都是松弛,钱堆出来的从容。他说,没事,哥,我带陈山上车溜一圈,他就认得我了。
陈山一屁股坐进车里,关车门的时候,感觉手都不是自己的,那个冰凉丝滑。陈绍堂问他,要不要去兜个风?去你同学面前转一下。他心头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窜出去。他点头,说可以。他指名道姓,专门要他老爹绕到白富舟家门口。他老爹瞟了他一眼,又露出了大白牙,然后迅速收了回去,什么都没说。陈绍堂想,八成是要和同伴炫耀他爹的车。陈山想,我要让白富舟知道,我有爹。陈山没看到白富舟家有人出来,但他感觉得到白富舟的视线,炙热地从他睡觉的卧房窗户里射出来。陈绍堂这车太大动静了,村里人都被惊动了,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陈绍堂没在回马村待太久,就说要先走,要回深圳办点事。陈山后脚跟着过去,车票还是陈绍堂给他买的,一开始说要给陈山买机票,陈山没坐过飞机,说不用了,省点钱吧。其实他是害怕。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出远门,还是堂哥陪着他,送他倒了几种交通工具。他那时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不能麻烦别人了,我要独立。
陈山拖着行李,头发盖过耳朵,胡子野生而茂盛,不过,头发和胡子都浣洗得很干净。于是他看上去既体面,又不太体面。陈绍堂和继母隔着深圳北的栏杆来接站。继母圆脸盘,额头丰隆,鼻子肉肉的——他后来才知道,这种叫“旺夫相”,也怪不得父亲再娶后,事业发展得越来越好。继母穿着很考究,他看不懂牌子,但知道那连衣裙看着就不便宜,布料亮得像回马村头的小溪,在阳光下发光。脖子上叠戴着小拇指头粗的金珠项链和一串海水蓝色的珍珠项链,手腕上挂着一个玉镯子和一个金镯子。父亲把头发全部向后梳,用发胶固定,整个人很精神的样子,还是穿着衬衫,换了一件灰的,皮鞋也换了,上次是棕色,这次是黑色,皮鞋的头尖尖的,好像童话里巫师的靴子,打了蜡,和继母的连衣裙一样,也在阳光下发光。
继母热情洋溢地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欢迎陈山回家!”
不过,真的是“回家”吗?
陈绍堂按门铃,然后转头笑着对他说,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陈山的期待顿时被勾了起来,他也好奇,是什么样的惊喜藏在门后。门开了,是陈绍堂的婆婆,继母的妈。看见他们,很欣喜的样子。陈山看着这位陌生的奶奶,想起了自己的奶奶。不过,自己的奶奶又黑又瘦又小,手一看就是劳动的手,像揉皱了的报纸,延伸出迷蒙的纹路,手心起着发黄的茧,冬天还有冻疮。眼前的“奶奶”皮肤白得像凝固了的猪油,还戴着绿色的圆珠项链,手指上有硕大的金戒指,金戒指上也镶嵌着巨大的绿色圆珠,他不知道这个绿色圆珠到底是什么,只感觉它绿得幽静,水汪汪的。“奶奶”握住他的手,问他,饿不饿,渴不渴,已经做好了饭。“奶奶”的手很滑嫩,跟奶奶的手完全不一样,感觉像蛋羹。“奶奶”一转头,叫道,琳琳,出来了,哥哥来了。他大惊,一转头,陈绍堂和继母把门已经带上了。他的心跳加快,喘不上起来,他感觉他像一头困兽,被这几个人围住了。“奶奶”口中的“琳琳”也跑了过来,原来她就是陈绍堂口中的“惊喜”。他才看清,原来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长得和他很像,不,应该说,长得和他们共同的爹陈绍堂很像,很乖巧的样子,笑起来一对小酒窝,还有个美人尖,遗传的继母的美人尖。他脑袋里乱糟糟的,有些反应不过来。
陈绍堂说,这是妹妹,叫陈琳。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陈琳已经热情地抱住了他,喊了“哥哥”。她小手有汗,黏糊糊的。陈琳最喜欢小熊维尼,后来和同学出去玩,买了个流行的“盲盒”,一打开,发现是小熊维尼,于是很高兴地拿回家,要送给他。这是后话了。陈琳后来出落成了水灵灵的大姑娘,更漂亮了,在学校里开始抓人眼球了。爱看名侦探柯南,卡尔维诺和基耶斯洛夫斯基,大大小小的小熊维尼公仔就在手边,黄河和离婚对她来说还很远。
来到新家的晚上,他失眠了。想了很多很多。想起爷爷,想起奶奶,想起童年,想起白富舟。他多希望自己是一个杯子,可以简单地把杯中的液体倾倒出去,都倒光,倒空。但是他毕竟不是杯子,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人,就意味着有思想的束缚。
林溪问过他,你恨不恨?
陈山说,不恨。我把自己早就排空了。现在很少有人能影响到我的情绪。
林溪笑笑,我呢?
陈山说,你算一个。
那段时间,他经常流鼻血,可能是水土不服。继母给他煮芥菜蜜枣汤。把芥菜和蜜枣洗干净,一起放进锅里,加清水,煨汤,烧开后把渣去掉,加一些清水。或者做绿豆炖黄鳝。绿豆加水煮烂,黄鳝割开尾部,让血滴入滚沸的绿豆汤里,待血流净,把鱼放入一起煮,煮到烂熟,剔去鱼刺和内脏,吃鱼就可以了。后来鼻血还是不好,继母就带着他跑深圳的几家医院,他一开始不自在,但奈何父亲实在太忙,这些事都交给继母去做了。他半夜醒来,竟然发现继母还在给他煲汤。半夜,总不会是演戏了,而且父亲出差了也不在家,没有观众,谈何演戏?陈山从此没办法再恨继母。她没什么错,父亲离婚后才遇到的她,她合法合情合理。如果仅仅因为她和父亲结婚生女,就把自己童年的苦都尽数归咎于她,未免太残忍。陈山很小就学会了课题分离的功课,所有的事都可以分成三件事:老天的事,别人的事,自己的事。父亲和继母在深圳认识,继母本来是法院接电话的,一次饭局上认识了陈绍堂,二人一见钟情。陈绍堂高大英俊,这些年保养得很好,来了深圳,把自己收拾得很体面,很时髦,继母比他小六岁,微胖,但这种丰腴是陈绍堂喜欢的。主要是没什么脾气,和贾金枝完全不一样。
二十岁那年,他皈依道教,入的是净明忠孝道。山顶之上,道观的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师父站着看他,师父明明个头不高,看上去却格外遥远,点化他,日日都要修道,修你的心念,修你的行为,本净元明,真忠至孝。他日日打坐,谨遵忠孝廉慎宽裕容忍之道。仇恨的波涛在胸中翻滚,窗外是深圳的暴雨。他于雨中静坐,半日不成,坐整日,整日不成,就坐月,坐年。道之在我者就是德。道之在我者就是德。道之在我者就是德。他反复念诵,眼泪成行。
白富舟如何撕碎他的自尊,他现在就得弯着腰一片片拾起缝补。那些少年的身影在记忆里已经模糊成碎影,看不真切,影影绰绰,蒙着郁郁的水汽。巨大的吞噬他的笑脸,枝头上的鹰,村口的井,井上的藓,地上的土。冬天,他打着火把上学,山路十八弯不知道有没有,但弯肯定不少,手上都是冻疮,溃烂了又好了,好了又溃烂了,一进暖烘烘的室内就钻心的痒痛。身上流着一半和他一模一样血液的陈琳,正在一千五百七十七公里以外的深圳,读的最好的幼儿园,制服烫着双层的花边,又读了最好的小学,穿白蓝相间的校服,用双层文具盒,一打开可以在上面放好多小玩意儿,买成套的芭比娃娃和过家家套装,放假了被带去国外游学,过生日拍全家福,头上扎着波点蝴蝶结。他怕被欺负,自己捡了木棍,做成双截棍,中间是用旧鞋带连接的。他十五岁以前从来没穿过校服,都穿自己的衣服,自己的衣服是捡的堂哥的不穿的不要的。他的文具是来支教的老师奖励给他的,铅笔一直用到笔芯完全隐没在木头里,才舍得削,这样能最大程度保证不浪费。但学校老师奖励了橡皮和贴纸,陈琳第一时间跑回家说要送给哥哥。他偶尔因为犯错被陈绍堂训斥,总是陈琳跑出来挡在他前面。陈绍堂宠着这个小女儿,往往只能作罢。他面对她,就像看到双面绣,就像看到毕加索的抽象画,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角度去看。他能做的,就是在陈琳读大学前,带她去买了电脑,平板,手机。陈琳很高兴,和小时候他用压岁钱送她芭比娃娃和过家家套装时一样高兴,挽着他的胳膊说,谢谢你,哥哥。
陌生的,精致的,衣冠楚楚的陈绍堂,袖手不管他,漠视他,却出现在陌生的女人和陌生的小女孩身后,留下凝固的幸福灿烂的笑脸。他高烧时在梦中痛哭,抽搐,皱紧眉头,梦里父亲回来了,抱紧他,安抚他。他醒来才发现,抱紧他,安抚他的是爷爷,爷爷身上总有一股药酒的味道,就是在白六叔开的小卖铺买的。爷爷喂他喝下中药,温热的,辛辣的。爷爷不认识字,但每天都要检查他的功课,喊他,山娃子,你把今天的功课,都跟我背一遍,说说老师都讲了什么。陈山背完,爷爷就会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摸出一把花生,塞到他手心里,笑嘻嘻的,胡子上偶尔也有点零零星星花生的红皮儿。
他的鼻血慢慢好了,也考上了翠园高中,深圳的重点高中之一。然而陈山在学校里很受排挤,被视为怪脾气的异类,也许这就是今天说的“校园霸凌”。他几乎不参与任何集体活动,所有的时间,都在跑步,要么去家后面的山上跑,要么去操场跑。他希望自己更强大一些,他无力对抗内心的孱弱,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孱弱。他常常因为自己的孱弱而感到愤怒,恨不能将自己撕碎,重组。
高考那天,他拒绝了父亲提出的接送,自己坐公交去的。当他从车窗的倒影里看见继母,陈琳,陈绍堂一脸和谐的笑意往后退去,他感到释怀。他们越来越小,小到彻底消失在视野的盲区尽头。
成绩出来后,他盯着老式台式机的屏幕很久,没有动弹,像一座钟。语文一百二十多,数学一百三十多,物理八十多,化学九十多,但生物只有三十多,英语四十多。他填了一些像样的志愿,但在“是否服从调剂”一栏前面,都填的“否”。他不出意料地滑档了,后来又喧嚣地补录,一片混乱,一片迷茫,一片挣扎。只有他的心境清明如水。他最后被东北一座小城的学校录取。他想离这个“家”远一些。
心里的声音问他,后悔吗?
陈山说,我不知道。
陈山抬头看着台子上坐着的林溪。深沉的生命,重新进入广阔的河岸,进行一场自我捕捉,自我逃离,自我解剖,自我审视。那舞台上的女孩阐述她的创作观,阐述她如何顶着急性支气管炎在雨水滂沱的城市和乡野之间行走访谈。她的金饰在灯光下令人目眩神迷,脊背笔直像橡树插入云天。《逍遥游》形容《庄子》里那位住在姑射山的神,这样讲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她和他逛公园的时候,盯着公园里一条条歪歪扭扭的小径,谈起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他接不上话。他读经史子集更多,外国文学知之甚少。她说路易斯·兰德罗是西班牙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敲打人类的灵魂,心脏,眼睛,嘴,脸,肝脏。她让他去读读他的《细雨》。陈山呆呆的,问,这是你说的?林溪笑,我哪有这么厉害,这是曼努埃尔·比拉斯说的。聊马洛依·山多尔的《烛烬》,聊《黑郁金香》和《红字》,还有她小学就读过的大部头《约翰·克里斯朵夫》,从此启蒙她走上钢琴的道路。他统统不知道,但他清楚,林溪毫无炫耀的意味。她的灵魂干净又孤独,她寻求认可和欣赏,寻求黑暗中的两只手紧紧交握。
春膳和春山
场面出现了些许的骚动,他从思绪中抽离,才发现,原来是林溪被一位男性作家刁难了。已经到了互相提问环节,主持人介绍规则是由三位作家先后互相提问,其中一位男性作家已经白发苍苍,也许出于一种绅士气质,手伸向林溪,说,小林,我先向你提问。林溪也扭转身体,看向老先生。结果这引起了另一位男性作家的不满,忍不住打断老先生,怎么我一个大男人坐这里,你非要先提问一个女的啊?我倒要看看你的提问多有水平,哈哈。他笑容满面,以示自己是在开玩笑,不过老先生没说话,林溪也没说话。“一个女的”,这个词真有意思,在场观众一片哗然,所有人都看着林溪,陈山也看着林溪,暗暗替她捏把汗,但林溪不动声色,很平静的样子。她一向如此。
老先生沉吟片刻,问了林溪创作过程中的一个问题。林溪很淡然地说了起来,她讲得绘声绘色,又添加了不少有趣的细节。不一会儿,现场读者就举手提问,都想离这位作家更近一些。
轮到这位男性作家提问了,他摆起自己的冠羽,很振奋,很精神地提了一个相当有水平的问题。他说,林作家,你有没有谈过恋爱,有没有相过亲?相亲或者谈恋爱的时候,你会告诉对方你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了吗?
陈山拳头攥紧了,真想冲上台揍那张肥大圆的笑脸一顿。但他不能这么做。他在活动前也答应了林溪,假装两个人不认识,但他会在暗中保护她。那时林溪不知道,陈山在她之后的每场活动都会这么做。他不轻易许诺,话从不说满,但只要他说了,就一定做到。这一点,两个人又再次神奇地交叠了,没有缝隙。
林溪沉吟了片刻,笑着看向他的方向,说,第一我没有相过亲,我想我也不需要相亲,第二,作家身份对我来说就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并不需要特意标榜,我想谈恋爱前,我也会主动告诉对方我是个作家,看看他的反应,能成为我另一半的人,会和我一样,认为这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读书分享沙龙结束了。陈山紧张地跟在林溪后面,不敢离她太近。她此刻正被记者和工作人员簇拥着,做最后的收尾和交接。直到拐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林溪突然转头,笑嘻嘻向他走来。两手背在身后,顽皮地像小孩。
林溪问陈山,怎么还在发呆?还不离我近一点?
陈山木头木脑地说,我不敢,你不是说不要让那些人看见我吗?
林溪说,哎呀,哪里的话,工作交接的时候可能顾不上和你聊天,但现在散场了,你离我近一点没关系的呀。
陈山很高兴的样子,赶快几步跟了上去,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去吃饭,我刚看了好几家餐厅。
二人在一家餐厅坐定。陈山选了一家创意菜。这家餐厅有两层,一层位于市政道路的上坡处。门牌很干净,米色的底上写着餐厅名字。巨大的窗口探出一棵海岛春花,旁边堆着几块怪石,怪得新奇,怪得合适。楼梯分成四跑,第一跑结束后是这家餐厅的一个展示区,展示了很多植物染料做的帆布袋,丝巾,挂画。第二跑尽头是一个洞穴,里面还置放了一个几个瓦器,瓦器里插着三两新抽出枝叶的植物,角落里还有一盏很有设计感的灯具,据说是老板从意大利带回来的,里面插着一只奶白色的蜡烛,烛焰倒是清澈。二跑的空间里有一股淡淡的奶香,和蜡烛的奶白相得益彰,但这种奶味又不呛人。在楼梯第三跑的拐角处,林溪骤然发现,原来一二层的空间在这里打通了,一层是茶室,二层就是餐厅,一层茶香幽幽,二层是食物的丰美气息,都令人踏实。这家餐厅的空间设计令林溪着迷,她抱着肩膀,细细观察了很久。
陈山看向林溪。她戴了一串南洋金珠项链,耳朵上也挂着两颗南洋金珠,一件简单的黑色半高领短袖T恤,下面是一条柔软的灰色西裤。南洋金珠主要产于菲律宾,缅甸和马来西亚,在南太平洋地区地理状况最复杂的海域中生长,同时这里也是最美丽的海域,海水温暖,阳光明媚,水质清澈,海湾开敞。母贝是金唇贝,水温要求严苛,必须在二十二到二十六摄氏度之间,海水深度必须达到八到二十五米,同时水域里必须有丰富的饵料,风平浪静。培养成熟的金唇贝就要花费十八个月以上的时间,想要形成一颗金珠,则至少需要五年时间,所以产量稀少,价格昂贵。
陈山问林溪,你喜欢建筑吗?
林溪说,喜欢,喜欢贝聿铭。他设计的日本美秀美术馆MIHO MUSEUM,我曾经去过,将东方文化和西方建筑理念完美融合,设计理念来源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他设计这座建筑,目的也就是想打造一个远离尘嚣,充满诗情画意的世外桃源。
陈山说,这么巧,我也去过,我之前有带学生去讲学,经过了那里。美术馆百分之八十的建筑都隐在山里,美术馆前的山谷被特意保留,象征着通往桃花源的必经之路,与周围的自然景观融为一体。我们需要穿过隧道,跨过桥梁,才能进入美术馆。
林溪微微笑道,你知道那个桥梁的灵感是什么吗?
陈山说,不知道。
林溪说,灵感来自中国古代的廊桥。
陈山说,那你看过《廊桥遗梦》吗?
林溪说,当然,我很喜欢。“这么确切的爱,一生只有一次。“
陈山说,人的一生,恐怕没有多少次六十秒的红灯。
林溪的话,是电影里的台词,陈山的话,是电影里的场景。林溪心跳得很快。这家餐厅巧妙地利用了自然光线,利用玻璃屋顶和墙壁,将光线引入室内,营造出明亮通透的空间感。也因为是自然光线,光线柔和,照在陈山脸上,显得他的五官也柔和,照在他的声音里,显得他的声音也柔和。
林溪说,你的眼睫毛好长好密。
陈山笑了,说,那我用不到睫毛膏了。
二人继续向二楼的餐厅走去。二层空间是常见的框架结构,大面的落地玻璃窗给客人们提供了很好的景观位。能看得出,餐厅在设计上努力打破规整的矩形平面,将整个平面的玻璃肋进行了四十五度角斜向交叉划分,随之形成的四周破碎的三角形空间却无心插柳,满足了一座一景的需求,用老石头和植物在这些空间造景,将劣势转化为优势。
陈山示意林溪抬头仰望,你看,像不像一个小胶囊。这种设计灵感来自中国古建筑的装饰性木结构顶棚,藻井。
林溪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陈山说,因为老板是我朋友,当初他设计餐厅的时候,我也参与了,我还帮他设计了营销方案。
林溪很惊讶的样子,你真的是学古琴的吗?
陈山笑了,露出一口和陈绍堂一模一样的白牙,说,不是,我不是科班出身,我是学计算机的。
服务员指引二人拐过了一面屏风,在座位上坐下。林溪摸摸屏风,问,这种屏风好特别。陈山说,是的,看着很像纸糊的吧?不过其实是在玻璃上粘贴了西双版纳的手工纸浆,为了营造更加拙美自然的效果。
林溪说,真好啊。
陈山笑笑,给林溪斟茶,说,这也是这家店的招牌之一,苹果山楂煮茉莉红,北平味道。喝喝看。点菜吧。
林溪边看菜单边问,今天的活动,你觉得惊讶吗?她低着头,露出了一截雪白的头皮。
陈山说,不惊讶,但我担心你。
林溪抬头,看到陈山的眼睫毛在光的照射下,投在脸上,形成一排阴影。
林溪没有正面接话,话锋一转,轻轻提起了一个人。林溪告诉他,自己曾经被一个私生饭一样的男人纠缠了三年。他们从未见过面,那个男人混迹在市作协的群里,加了她的微信,一上来就发了几百字的小作文,自报家门,说自己是媒体评论员,希望和她“互换资源”。林溪本能地厌恶这种功利的恶臭,掩住口鼻,都能闻到屏幕对面男人散发出的泔水气息。她拉黑了他,谁知噩梦就这样开始。这个男人陷入极致的偏执,换各种号码加她微信或者发短信,甚至拿到了她的家庭地址,要给她快递水果和电影票。她气得在派出所的大厅里质问对方,家庭地址从何而来,对方振振有词,说你自己填资料不小心,自己暴露的,我不过是正当渠道正当获取。林溪说,最不能忍的,是他最后不知道怎么翻到了学生的微信视频号,在下面私信,问你们老师有没有男朋友。她也是那一刻,才终于懂了这场持续三年的闹剧是怎么回事。
陈山也没有问她为什么先言他物,而是顺着她的话问她,后来呢?你打算怎么办?
林溪淡淡笑着,其实我那时候有男朋友,我一开始真没搞懂他的意图,不然我早就告诉他我有谈恋爱,不就堵死他的路了吗?我真的以为就像他说的,就是“利益交换”。我当时年纪小,就是纳闷,怎么这个人这么偏执,明明说得很清楚了,我不想和他利益交换,他还是纠缠不放。然后搞到我家地址,还要倒打一耙,怪我冤枉他。三年来,隔三差五就追一封短信,追一封邮件约我出来见面聊。鬼知道我最后报了警,才知道他想追我,太傻叉了。
林溪说到结尾,越发激动,脸红彤彤的,像一种暴躁的小兽。末了,林溪觉察了自己的激动,抬头看向他,有些小心翼翼,说,不好意思啊,我有些激动了,别见怪。我平时也不爱说粗口的,真是见笑。林溪有些羞怯,又有些气急,不知不觉间,脸更红了。
陈山笑,说,怎么会?这狗东西就是傻叉啊,不要怕,我也说了粗口,林老师,这里不是学校,我们扯平啦。
林溪笑,说,谢谢你。
服务员上了几盘菜,山茶油玫瑰蘑菇盐,冬菜灯笼椒蒸东海黄鱼,酒浸火腿蜜瓜,时令烤蔬菜,油封鸭腿菜饭。
林溪说,太多了,等会儿吃不完了。
陈山说,没关系的,今天林老师的读书分享沙龙很精彩,我在下面都听入迷了,必须庆祝一下。
陈山给林溪夹了一筷鸭腿,说,这是改良自老南京的菜饭,有咸肉,腊肠,腊鸭,黑米,羽衣甘蓝,鸭腿比较特别,是用西式的低温油封法制熟的。看看合不合口味。
林溪咀嚼着鸭腿,说味道很好。又拿起新上的一杯饮品说,这杯有意思。饮品上挂着个名签,写着“蒲风”。
陈山说,醉来扶上桃笙,熟罗扇子凉轻。一霎荷塘过雨,明朝便是秋声。
林溪说,项鸿祚的《清平乐·池上纳凉》。
陈山说,刚才说到哪里了。后来呢?
林溪说,我当时年纪小,性格又比较独立,从小就喜欢自己扛事,竟然一直没跟家人讲。后来家人查到了他是政府单位的,直接具体到部门。我爸也打电话警告了他,我也给他打了通电话,告诉他,我有男朋友,我厌恶他到了极点,让他彻底死心,也别再去打扰我的学生。我最后告诉他,别惹我,惹火了,不管其他人,我先弄死他。他疯,我比他更疯。我当时把这辈子最多的粗口都说了,真的,这人太傻叉了,可能真的心理病态吧。
林溪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陈山面前总是这么肆无忌惮地做自己。他似乎有一种魔力。她感觉他像南意的阿马尔菲海岸,漫长的悬崖海岸线,宁静。她还记得和家人从卡布里到索伦托,再到波西塔诺,那个夏天是柠檬味的,一路上的风里好像都有柠檬的味道,清爽,酸甜。她想溺在那片海里,浪费一生的美好时光。
陈山又说,那现在彻底解决没有?也就是说,后来还有纠缠吗?没解决的话,我有办法帮你。
林溪说,你有什么办法?
陈山说,你刚才不是告诉我他是政府单位的吗?我就有渠道接触到他的领导。这是一。其次,我会柔道,会剑术,会咏春,打他一顿,或者叫几个人一起去打他一顿,也没有问题。
林溪说,谢谢你,暂时不用啦。
陈山说,吓到了吧。他看她的目光软得像看小孩。
林溪说,我还怕告诉你这件事,我的反应和处理问题的方式手段会吓到你。
陈山说,怎么会,你这是正常反应。我只是心疼你的遭遇。
林溪说,其实遇到这些事,一开始肯定是不知所措的,匪夷所思的,愤怒的,不解的,年轻嘛,经历得少。但我后来也想明白了,其实我还挺感恩老天给我这些课题,要我去修习,修习我的心态,修习我为人处世的状态,
陈山说,没事,以后你的所有活动,我都会去。我刚在网上搜到了那个男人,记住了他的脸,只要他敢接近你,我就会第一时间来到你身边。我自愿做你的保镖。
林溪也笑,谢谢你。你怎么没有问我男朋友的事?也没有问我今天的事?
陈山说,你想说的时候,就会说的。不说,我就不问,他平常话很少,这是他第一次流畅,清晰地说了这么多。林溪紧紧盯了他一会儿。他有些不自在,严肃的神情收敛了,忍不住笑着问她,你一直看我干什么?
林溪噗嗤一笑,手捂着嘴,调侃说,你像那种多年在山中修道的高僧,常年与世隔绝,不食人间烟火气。有一天,山下跑上来一个小仙女,狐狸变的,每天都要缠着高僧。高僧道心大乱,只要小仙女接近他,就心跳加速,像被施了符咒,动弹不得,说不得。
陈山问林溪,那你觉得,小仙女喜欢高僧吗?
林溪笑眼弯弯,我不是小仙女,我怎么知道鱼之乐?
陈山说,可是高僧应该很喜欢小仙女。想了想,又补充,高僧甚至应该很想和小仙女结婚。
林溪说,高僧也太容易动心了吧。
陈山说,高僧一点都不容易动心。你刚才都说了,高僧多年在山中修道,常年与世隔绝,不食人间烟火气。
林溪说,高僧为什么想和小仙女结婚啊?
陈山说,高僧可能也不知道,可能就是看到小仙女就觉得,这辈子错过会有遗憾。
林溪问,如果高僧不能和小仙女结婚呢?
陈山说,那高僧就干脆解褐归隐。
林溪又笑,说如果小仙女死了呢?
陈山脸色骤变,忍不住上手捂住她的嘴,急忙道,别胡说!
林溪在他的手掌后面大笑,牙不小心磕到他手心里,热热的,痒痒的,尖尖的,敦敦的。
陈山正色,高僧可能会一直枯坐吧。高僧可能甚至不会哭,就是一直枯坐,没有眼泪。
林溪惊呼,哇,高僧不会是妻子死后,鼓盆而歌的庄子吧?
陈山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你还知道庄子鼓盆而歌呢?性质不一样,高僧没有那么超脱,他可能只是太累了。
他确实很少流泪。十五岁的时候,他看着爷爷在他面前咽气,从那以后,遇到再伤心的事,都流不出眼泪了。
陈山看着窗外摇曳的树,慢慢陷入记忆。陈山的爷爷身体一向硬朗,扛猪草,下田地,劈柴火,没有爷爷做不了的。家里不过年的时候,肉腥少,但只要他馋了,爷爷就会变着花样给他做观音素麻花,烤红薯,青豆肥肠。当然,因为营养不良,他的个头一直不高,人也瘦小孱弱。长不高,加上父母不在身边,他很快就成了村里小孩欺负的对象。为首的就是白富舟,他们喊他“野孩子”,冬天就用包着煤块的雪团砸他,雪化了,煤块混着黑渣,稀稀拉拉顺着血痕流下来,他的眼前红的红,白的白,分不清眼泪,分不清雪,分不清血。
爷爷有天劈柴火,把胳膊肘抻到了,去地里摘了点草药,碾碎,混了点唾沫,往胳膊肘上涂了几天,结果胳膊肘上起来一个硬硬的肿块。爷爷觉得奇怪,陈山也觉得奇怪,爷孙俩一道去村头的卫生所看了看,医生说,可能是发炎了,开了消炎药和吊瓶。爷爷打吊瓶的时候,呼噜声震天响,他就看着窗户上掉落的漆片发呆,那些漆片成股成股地剥落,像鱼的鳞片。爷爷的消炎药都吃完了,吊瓶也打完了,但胳膊肘上的硬块还是没有消。爷爷的精神却一日比一日差,像有虫子在吸食他的血,他迅速干瘪下去,只剩一层皮包裹着骨头,还有胳膊肘上那硕大的硬块。
爷爷被送进了市里的医院,已经是骨癌末期了。爷爷把他叫到床边,说,送我回家吧,不治了,不想治了。在医院每天都烧钱,也煎熬。回家,兴许还能好。爷爷咧开嘴笑了,一笑露出一嘴黄牙。陈山啥也没说,点点头,轻轻握住了爷爷的手。
甜品上来了,是茉莉清茶酪和雪耳百合团子。林溪把甜品推过来,说,吃点甜的吧。
有一天早上,爷爷醒来,喜得大呼,你们快来看,快来看!陈山和奶奶飞快地跑进爷爷房间,发现爷爷胳膊上的肿块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了一胳膊的黄水。好像这些天经历的都只是一场梦。他觉得不真实,奶奶也觉得不真实。爷爷说,可是这就是真的啊!爷爷说话的时候,身上发出黄水的腥臭味,熏得他真的想吐,但他忍住了。他看着爷爷脸庞红通通的,中气十足的样子,也很高兴。
爷爷中午给他们做了饭,爷爷说,川渝男人都会下厨房,好好看着,乖孙。爷爷确实做一手好菜。他也清晰地记得那天中午吃了什么。
五花肉放进灶膛里,用柴火烧,烧好后,丢进装过猪食的桶里洗。看着脏,其实不脏,因为腊肉烧过后,本身就要去掉一整层黑色油渍残渣,洗好了,高温再煮过就好。五花肉洗好了,拿出来,用刀背刮灰,拿一个洗干净的搪瓷盆装着。爷爷把土豆削好,用刀刃后侧把洗不到位的泥眼子都剜出来,切成小块,装进盆里,撒点盐巴,抖匀,让每个土豆块表面都能裹上盐巴,上锅蒸。奶奶去地里摘回来四季豆,洗干净,掰成小段,还是用盆装着,撒上盐,豆瓣酱,蒸肉粉,用手抓匀。揭开锅盖,里面的土豆块露了出来,奶奶抓着四季豆,把它们均匀地铺在土豆块上,再盖上锅盖,继续蒸。爷爷把青菜切成末儿,放进搪瓷缸里,放上盐,豆瓣酱,泡好的粉丝,蒸肉粉,一起再次用手抓匀,把青菜粉丝铺在原来已经在蒸的四季豆上。五花肉切片,淋上豆瓣酱,十三香,磕一个鸡蛋进去,撒点盐,蒸肉粉,用手抓匀,再次揭开锅盖,把肉片铺在青菜粉丝上,撒一把花椒,盖上笼屉,添点柴火,蒸一个小时。蒸好了,爷爷奶奶招呼陈山帮忙把菜端上桌,用调羹挖点青花椒蒜泥,涂抹在五花肉表面,盛好饭,就可以吃了。
他们开始吃饭了,爷爷那碗饭却越吃越红,原来是鼻子里的血和嘴里的都流进了饭里。他就那样看着爷爷在他面前缓缓咽气,身体一点点发僵变硬。整个人变成了灰紫色,胳膊肘上的肿块也陷落到了最底下。爷爷死后半年,奶奶也跟着他去了,他从此永远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
他其实不喜欢林溪这个关于死亡的玩笑,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和林溪一起吃起了甜品。
东方美人
故修道为天下第一件大事,又为天下第一件难事。所谓大事者,人生在世,万般皆假,惟有性命最真;所谓难事者,步步要脚踏实地,处处要返朴归醇,与天地作对头,与阴阳争胜负。故修道谓之修真,又谓之修行。曰修真者,性情不和,而必修之于和;言语不信,而必修之于信;心地不善,而必修之于善;意念不定,而必修于大定;气质有偏,而必修于无偏;凡一切贪嗔痴爱、是非人我、明欺暗昧等等乖障心肠,尽皆除去,不留些子于方寸之间,归于无识无知本来一真而后已。
——《修道辩》
陈山和林溪开始经常见面,一周基本就要见一次,有时陈山想见得紧,一周要见两三次。林溪也不拒绝。见面见得多了,琴就练得疏了。师父在他身后悠悠开口,所谓希者,至静之极,通乎杳渺,出有入无,而游神于羲皇之上者也。你的琴声太躁了,和以前不太一样。你心里有杂念遮蔽,所以运指时也难以再维持从容不迫。他知道师父听出了他琴声中的端倪,垂头不语。
他十九岁才开始学琴,学费是陈绍堂给的。陈山那时住大学宿舍,八人间,热烘烘的,夏天没有空调,只有风扇,他床头放着花露水,不涂一些,有时汗水能捂出一身痱子。其他七个人通宵打游戏,他就自己鼓捣他的琴。
一开始舍友揶揄他,说,喔唷,能发出响儿啊?他不接话,只是笑笑,继续练琴。再后来,不仅能发出响儿,还能连成片段,再再后来,能连成曲子。舍友们游戏通关了,他也摸到了门道。学得很晚,但他有天分,又能吃苦,仅仅三年,他就考到了古琴十级。古琴需要学养撑着,不然演奏就塌了。他于是跑去旁听中文系的专业课程,大量阅读,又开始跑全国各地的高校,搞高校古琴联合会。他觉得还不够,还跑去旁听了管理学院的课,就为了提高自己的组织能力。他在那座东北小城迅速成长了起来。最后,他托人引荐,辗转找到了师父,正式拜师。师父是国内的古琴大家,六代传人,一辈子吃这碗饭,弹了一辈子琴。他的琴艺从此突飞猛进。
毕业前,陈绍堂介绍,安排陈山先进入腾讯工作了一年,他感觉不是自己想要的,辞职离开。他向陈绍堂要了五十万,开始创业,办起了自己的古琴工作室。后来,又找了合伙人,改成琴社,收学生,办讲座,做直播,接商演,玩收藏,倒腾茶叶,老琴,古籍。他没有陈绍堂赚得多,但他觉得,这才是自己想要的。
师父常年定居香港,琴风儒雅潇洒,不务光华,力求保持艺术的纯粹。师父已经习琴四十余年,授徒不辍。陈山每个月去香港上课。师父很欣赏陈山,因为陈山弹琴的心思单纯,没有太多弯弯绕的东西。他的琴谱上一般有两种颜色的笔记,红色的是师父做的眉批夹注,蓝色的是他自己的习琴心得。师父说,听你们弹琴时,察觉到细微的问题,不可能立即叫停,不然会影响你们弹琴的状态,所以我要在琴谱上做批注,也方便你们事后回看。陈山两相比对,靠着这种笨办法,吃透了每支曲子。
师父本性淡泊淳朴,眉眼和顺,没有愁云。他一生都在极力避免一切和名利挂钩的活动。一般琴人为了生存,必须利用市场,做一些铜臭气息的交易,师父不愿影响和扭曲个人的创作风格,所以一直坚守本心,不随波逐流。他和师父既像师徒,也像父子。师父懂他,理解他,但很少轻易点破他。他知道师父希望自己能悟。师父说,人生就是修行,本就是要在事上修炼,师父不怪,不责备,引导他,点拨他。
师父问他,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吧?看你进来时,脸色就发灰,魂不守舍的样子。师父拉开抽屉,拿出一个苏绣的布包,陈山再熟悉不过了。那布包上绣笃笔画的山水,以虚实针入布,针法以实形虚,着墨处用密针深色,不着墨处用虚针淡色,针愈稀,线愈淡,石如斧劈,水自涵濡。
师父从布包里拿出一排针,抽了两根,拉过他的手指放血,黑色的血流汩汩涌出。他感到心头一阵松动。
师父说,好了,再弹一段给我听。
他的汗流个不停,但还是硬着头皮弹完了。
师父说,爇香焚檀,吞烟则吐雾,涤岕洗茗,荡浊则泻清,想要远离红尘喧扰,保证内心中正纯净,就要护住你的“琴心”,雪躁气,释竞心。
他点点头,不语,脸上却一定腾地红了,热得难耐。
他重新坐在琴桌前抚琴,却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连连弹错了几个音。鼓琴本是“导养神气,宣和情志”之物,但现在,他满脑子都是接吻时她口腔的味道,像老家的雪,很凉,很淡。
恋爱一年后,林溪住进了陈山的家。她爱买鲜切花,洗干净修剪好,用玻璃花瓶和陶土罐插着。不过她之前插花大多随性,没有什么章法,陈山说,那我教你插花吧。骨节分明的手像修长的青竹,指甲是留了一点白边的,陈山说,这样方便按弦。
先定高、宽、厚,接着用主花找焦点,也就是插花的视觉中心。接着连点成线,用副花材搭框架。连线成面,不断填入副花材和补花材,使整体框架丰满,更高阶的玩法是还可以适当运用一些技巧。陈山拿过桌上的花,示范给林溪看,花苞在上,盛花在下,浅色在上,深色在下,上部可以多选用一些线条型花材,比如散尾葵、飞燕、苏铁,下部可以多选用块状或面状花材增加视觉重量,比如康乃馨、玫瑰、非洲雏菊。花枝的位置要高低错落,不要插在同一水平线上,也不要让花枝按等角形排列,同时,花材可以按“前左后”或“前右后”的位置来插制,保证相同花材不扎堆。说话之间,陈山的手不停,上下翻飞,花影绰绰。
林溪插话,这个我知道,疏密有致,花和叶不要等距离排列,而是有疏有密,同一种花材可以分开插制,不同花材排列在一起打造层次感,排列上可以前后错开,左右不要在同一水平线上。
陈山笑,说,没错。插花里还有个概念,叫“俯仰呼应”。意思是上下左右的花枝都要围绕主枝相互呼应,使花枝之间保持整体和均衡。色彩搭配要均匀,线条型花材或叶材向上伸展时,下部花材可以选择有视觉重量的面状或块状花材。
林溪突发奇想,那感情是不是也可以用上“俯仰呼应”?
陈山一脸新奇,怎么说呢?
林溪用手指着花枝,说,你看,如果陈山是下方负责承重的花材,那我就是上方向上伸展的线条型花材,但想要达到平衡,我们的灵魂之间一定要时时相互呼应。如果呼应消失了,就会头重脚轻,或者头轻脚重。呼应消失了,感情也会消失。
陈山说,怎么突然这么忧伤?
林溪说,没有忧伤,但这就是事实呀。
陈山说,是不是困了?快去睡一会儿吧,等会儿我叫你。陈山轻轻推推她的肩膀。林溪用一股力,轻轻挡住了陈山的推动,说,我是认真的。
陈山不说话。他觉得这样的对话没有意义。
林溪却突然恼怒起来,问他,你为什么不说话?
陈山说,我不知道说什么呀,这只是插花的艺术而已,一件很小的事,我们有必要把它放大吗?
林溪声音提高了,我真的很反感你总是回避我情感交流的试探!你一次次把我拒之门外,却似乎还对我的小心翼翼充满哂笑!
陈山叹气,小溪,你今天怎么了?他开始收拾桌面上的残花和枝叶,有些情绪涌动起来,平静的愤怒,疲惫的平静,愤怒的疲惫。在这段关系里,林溪一直像个心智不成熟的小孩,他越来越觉得难以应对。他尽力去修剪那些阻挡他们感情的残花和枝叶,希望爱情的枯萎不要来临得过快,但有些东西已经不可挽回,像暴雨后的秋海棠,纷纷落下。
他们也不是没有琴瑟合鸣过。合作伙伴都歆羨他谈了个这么年轻漂亮的女朋友,年轻,永远是女人最大的王牌。漂亮的字眼还要排在年轻后面。她一大早给他打电话说粉底液摔碎了,他马上开车去最近的商圈给她买了四瓶,四个不同品牌,加在一起就是四五千。他不懂女人的化妆品,但只要她开心就好。点菜永远要过量,两个人摆一桌,有汤也得有甜品,汤和甜品也不能只点两样。其实他本不是会剩饭的人。他们第一次在温树的店见面,大家点了很多外卖送到店里一起分享,开了一个小型聚会。他边收垃圾袋边说,这些塑料袋先别扔,等会儿可以留着扔垃圾。豪掷千金搏美人一笑,反而后面成了他的习惯。他觉得爱一个人就是要舍得为她花钱,在物质层面,他从没有亏待过林溪。其实他把钱看得很淡。钱在他看来就是身外之物,人生短短三万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出去商演一场,半小时就是小几千,卖一把好琴,几万块,教咏春,一个学生收学费三万,还不包括教拳法,棍法,茶道,丹青。他兴趣泛,时间自由,学东西扎实,教东西也是实打实地教,所以学生来源稳定,甚至口耳相传,口碑就慢慢立了起来。有时他也攒局,请老师来教,赚了钱再分。他是天生做生意的好手,跟陈绍堂一样。脑子灵活,擅长整合资源,上下流动。钱对他来说,真的不算什么。挣了钱就继续买书,买琴,让钱流动起来。他信奉一条,钱是活的,放在银行里就死了。但他不碰基金,股票和一切不够稳健的投资。他没有赌徒心理,也从未想过利用杠杆攫取什么。林溪从小起居优渥,追求生活品质,爱买珍珠,黄金,奢侈品,质感上佳的衣服,他惯着她,两个人都开心。但他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她图他什么。他没有意识到,她也没有意识到。
刚开始一起生活的时候,陈山就在房间里练琴,林溪在客厅的书架前看书。有时陈山练琴累了,就站在林溪不远处默默看她。林溪总是第一时间察觉,笑着说,噢哟,“袖手旁观”先生又来了。然后就作势要跑,边跑边念,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陈山一把抱住她,轻轻吻,像小鸟在啄食小米,说,不,这是琴瑟和鸣。高僧会永远爱小仙女的。
林溪转过头,一脸警惕,这张警惕带着三分玩笑,七分认真,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信“永远”。
陈绍堂催过陈山很多次,年年拉着他看《非诚勿扰》,但陈山不想那么草率地结婚。为了结婚而结婚,实在太不负责任,对双方都不好。
有一天陈山做晚餐的时候,林溪冷不丁地站在他身后问他,你的房子在不在你的名下?
今天的晚餐是牛肝菌黑松露意面。牛肝菌用温水泡发到软身,泡牛肝菌的水不要倒掉,用厨房纸吸干牛肝菌表面过多的水分,把它切片,放在一边备用。起锅,倒入热水,撒一把盐,大火煮沸以后转中火,使锅里的水保持煮沸冒泡的状态,放入意面,煮八分钟。与此同时,把平底锅放在中火上,黄油化开,把牛肝菌和蒜蓉一起放下去煎,直到牛肝菌上色,撒少许盐和黑胡椒,翻炒一下,加入适量泡过牛肝菌的水和煮面的水,加热到汤汁冒泡。煮好的意面捞出,转移到平底锅里,刨入适量黑松露碎屑,翻动意面,使黑松露和酱汁融合,意面都裹上酱汁。关火,用盐和少许黑胡椒调味后,将意面盛到盘中。淋少许黑松露油,刨上帕玛森芝士碎屑,摆好黑松露片,用小香草装饰摆盘。
这顿晚餐,陈山做得很用心,因为用心,所以林溪问过的话也记得格外清晰。
陈山很震惊林溪会这么问,在他心里,她一直是一个很单纯的小女孩。她显然已经忘了,最初他们聊天的时候,他就告诉过她,他最反感的谈婚论嫁就是谈条件,就像他出外谈项目,谈业务一样,他认为那不是真正的爱情。
但陈山还是不动声色地说,不在我名下。在我爸名下。我看这个房子一直空着,就跟我爸说,我出一半装修费,给我住。他说可以。其实在他名下,但他不知道为什么撒了谎。
林溪埋头吃面,点点头,不说话,看上去像是面条堵住了她答话的缺口。她平常话很多,跟他聊天也是如此,一发发十几条消息,分享欲极其旺盛的小丫头。但今天什么都不说。陈山也懒得问。他感觉今天的面条有点不新鲜,有种反胃的感觉。黑松露发出一种刺鼻的腥臊气息。他很想问她,为什么这么问,但他什么都问不出来。他不想打碎什么,但裂缝早已无法规避。
过了一会儿,林溪又问,那假如我们结婚,我住哪里呢?
林溪最近怎么了?他越发感到莫名其妙。陈山说,住我家里呀。
林溪说,可是房子不在你的名下。
陈山说,这很重要吗?
林溪说,很重要。这意味着我有没有保障。你知道的,我想有个家,有个只属于我的家。她把“我的”咬得很慢很重,像在吃孝感麻糖,但陈山在想,为什么不是“我们的”家呢?我在你心里,占了多少位置呢?
他再一次什么都没有问。他们的这段关系里,永远是林溪发问得多,林溪说得多,他回答得少,他说得少。
他知道林溪没有安全感,他在她身上总是看到他自己小时候的影子,坚硬,倔强,生气的时候背对着他睡觉,竖起一堵娇小的砖墙。他破不开,索性经常装睡,装的装的,就真睡着了。有时隐隐约约听见林溪似乎抽泣,但他实在太困了,也不知道怎么哄,只是在睡梦里捏捏她的手,她的手很软,湿淋淋的,像手心里下了一场雨。
陈山接到林溪的电话时,正在自己家大汗淋漓地炒菜。锅气熏蒸之间,他听到林溪在电话那头哭。
林溪回老家给奶奶过生日,这天中午家族聚餐,奶奶吃完午饭就说头晕,要进房间睡觉。林溪叔叔看着奶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赶忙去搀扶。奶奶说自己没事,就是腿有点麻,然后自己进了房间。林溪的婶婶和伯母开始给她按摩,她说舒服多了,让大家都出去,林溪最后一个离开,准备给奶奶拉上窗帘,让她好好午睡,结果奶奶却突然叫住她,说,自己的腿还是很麻,快来继续给她按摩。林溪走过去,奶奶说话已经越发僵硬,含含糊糊,一直催促,快点快点,林溪,快点,麻,麻,麻。林溪的眼泪流了出来,忍不住大喊,快来人呀,奶奶好像有点不对劲!
幸好这天家里人都回来了,救护车来的时候,乌泱泱一大家人都站在地下。急救医生打开急救箱,开始给奶奶做心电图,家里的男人都退出屋外。林溪看着一辈子好强的奶奶袒露着胸口,仰躺在床上,任人摆布,什么都说不出来,哽咽着,喉咙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割伤了她。
大伯和林溪的爸爸坐上了救护车,其他人跟在后面。这天按照习俗是回婆家的日子,所以当医生的姑姑不在,但接到电话还是跟着一起往医院赶。最后一家人终于都赶到了医院,结果出来了,轻微脑梗,好在发现及时,不算严重。
奶奶紧紧攥着林溪的手,紧张的脸松弛了。爷爷笑她,老太婆,看见我不笑,看见你孙女都笑得要开花了。全家人的神情都舒展了,只有林溪放不下心,整个人都是懵的。后知后觉,哆嗦着手给陈山打电话,但陈山笨嘴拙舌,什么都安慰不出来。最后憋了半天说,你今天辛苦了,小溪,好好休息。林溪说,今晚我陪我爷爷在家,我爸妈过去陪床,其他家人明天再安排。她觉得自己的力气被抽干了。
林溪其实没有想要陈山说多体面的话,但当看到陈山发了一行“代我向奶奶问好,祝奶奶身体健康,平安喜乐”,末尾还跟了一个表情包时,还是愣住了。这话不是不合适,只是出现在这里很奇怪。她不知道陈山为什么总是不在调上,她没有在开玩笑,但陈山总是隐隐在回避,回避什么呢?
回避情感的表达。陈山在心里说。陈山面对需要表达情感的时候,总是茫然和无助。这种茫然和无助成为了引子,成为了基石,成为了潜在的炸弹,只是这对年轻的情侣什么都没有察觉。
陈山看林溪一直不回复,就说,我在看电视剧,荷兰汉学家高罗佩同名小说改编的《大唐狄公案》。又是一句和事情完全不着边际的话,一个完全不着边际的话题。
林溪说,我有些累了,你看吧。
林溪爷爷的情绪很不好,晚上早早就要睡了,说第二天早上要去看奶奶。林溪坐在房间里流眼泪,一阵阵后怕翻涌起来。她庆幸自己做了这辈子永远不会后悔的事,那就是在离开奶奶房间前回了头。这里她愿意用“永远”了,这个词出现在这里让她心安。
陈山说,别啊,我陪你聊天,你放松一些,哈哈哈哈。
陈山的“哈哈哈哈”让林溪措手不及。林溪的沉默让陈山措手不及。陈山见过死亡,他只是不想气氛太沉重。但林溪把它解读为不知轻重。
林溪说,谢谢你,我在写日记,你练琴吧。爷爷已经睡了。我爸妈等会儿回来,今晚大伯陪床,我留着开门。
第二天奶奶要排泄,也是林溪和爷爷一起抱着奶奶完成的。林溪没做过这种事,还是爷爷教她怎么把便盆塞到奶奶身下,怎么把奶奶的腿立起来。病房里异味很重,简直臭气熏天。林溪看着奶奶仰躺在白色的被褥里,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专心地排泄,眼泪倒灌进喉咙,更痛了。奶奶体面了一辈子,原来人老了以后,根本无暇顾及体不体面。那股臭味很长一段时间蔓延在林溪的记忆里,只要想起来,就会掉下眼泪。姑姑本来说,要把奶奶的头发绞了,嫌太长了,麻烦。林溪不让。林溪说,奶奶爱美,每个清晨,都要蘸着玫瑰水,把头发丝一根一根梳理整齐,再用黑色的发夹别好。奶奶的后脑勺有个碗大的疤,据说是小时候烫的,奶奶用头发把它细心地遮住。林溪觉得,这头发不能剪,剪了,奶奶的念想就没了。她认为病床上的体面有时比舒服更重要,无关乎其他,关乎尊严。
隔阂是什么时候产生的,林溪已经分辨不清楚了。真正进入亲密关系,才发现陈山远没有他表现得那么云淡风轻。那好像只是一个伪饰的壳,他不允许一般人轻易触碰,如果硬要揭开,便会发现壳与他的皮肉已经紧紧黏连,一用力,就会血肉模糊。他修心养性数年,就是为了苦心经营这个壳。林溪从未戳破,她想每个人都需要自己的体面,就像奶奶用头发遮盖后脑勺的疤,陈山也要用壳遮盖他的痛。
陈山没有告诉林溪,他看到她照顾奶奶,就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也是那样照顾奶奶,照顾爷爷。但他只会做事,不会说话。他十五岁之前,基本上忘记了父亲的样子,在村野间受尽欺负,无人可以依靠,索性越来越沉默。十五岁之后,他回到深圳,父亲已经打拼出来了,甚至给他打拼出来一个家,不过这个家,不是他的家,是他父亲的家。他踩在父亲的家的打了蜡的木地板上,面对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石钟乳,石笋,石柱一样的楼宇,一栋一栋,插在云海里,楼下的人小得像蝼蚁,夕阳恣肆,染红,染蓝,染绿了他的眼睛。客厅角落放着妹妹的三角钢琴,夕阳继续恣肆攀爬,爬到钢琴身上,染红,染蓝,染绿了妹妹的钢琴。
陈山拿到学籍后,又被选拔进了学校柔道队,经常代表区和市出去打比赛。爷爷死之前,给他留了一笔钱,他用一半给自己请了个咏春师父,另一半存了起来。他从那个时候开始养成了储蓄的习惯。他还接触到了李小龙的截拳道。不拘于形式,以水为本质而攻击和反击,将一切化解为无形。它融合了各国的拳术,以咏春拳、拳击、击剑为形式,以道家思想为指导,是一种自由的搏击。它教会了他表达自我。咏春,柔道,截拳道慢慢让他强壮起来,他渐渐适应了深圳的湿热。有一年,回马村的族人和大伯发生了纠纷,陈绍堂叫他回去帮大伯解决,他一把就把为首的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顶到了河塘里。这件事给了他很大的信念感,他的脆弱和自卑消失了大半。陈山意识到,我可以保护自己了。
林溪大年初一那天被泪水割伤的喉咙迅速严重起来,到了开学前,已经发炎到口不能言。对于一位老师来说,实在是令人棘手的事。不得已,她只能安排学生上自习。她站在讲台上发呆,脑子里乱糟糟的。
爷爷奶奶年纪越来越大,她很希望能早点把男朋友带回家给老人看,她原本计划和陈山恋爱稳定了就该谈婚论嫁了,但陈山却迟迟没有动静。她旁敲侧击过多次,但陈山一直充耳不闻。他似乎没有做任何准备。也许他真的一个人生活久了,自由惯了,潇洒惯了。林溪不想捆绑他。
陈山好奇过林溪笔下的男人和她的交织,林溪也好奇过高僧在小仙女以前到底经历过什么样的女人。林溪只说,你就是我的最后一任,陈山直接,她问,就告诉她,两任。一个是东北上学时的学姐,主动追的他,主导了整段关系,确认关系是她主导的,结束关系也是她主导的。另一个算是同行,二人都学琴,共同话题很多,对方在中国音乐学院读博,再后来,就去美国发展了。陈山聊起第二任,话明显更多。
陈山说,她很成功,比我成功得多。她是科班出身,而我算是师承所学。她读书那会儿,我们半年见两面,基本都是我去找她。我能感到她变得很快。去北京后,更漂亮了,更优雅了,更遥远了。她进了几个古琴协会,又进了乐团,再后来,升为古琴首席,去国外进修。我也就渐渐没有了她的消息。陈山很少说这么多,林溪默默听着,手上转动着一个勺子。
陈山说,我以前发布过声明,我不进任何古琴协会,我觉得那玩意儿没用,但这也意味着我得不到琴界的认可。
林溪问他,你在意这个吗?
陈山说,不在意。
其实陈山在意,但陈山拒绝面对真实的自我。灵魂在雅和俗之间摆荡不休,他却宁肯指针长久驻留在雅的上方。他不愿意承认自己俗的那一面,太赤裸了。
勺子停了下来。两个人都望着勺子出神。
林溪说,在《论作为蓝色》这本书里,威廉·H·加斯认为,我们想要从人生中获得的蓝色实则仅出现在文学里,并建议“放弃这个世界的蓝色的东西,转而选择描述它们的词语。”
陈山说,这就好比当我们描述不清楚一枚月亮时,我们的描述,就变成了指向这枚月亮的手指。
林溪点点头,是的,而且可能会是终身的努力。
陈山突然说,带你去见我师父吧?
琴者吟心
从那时,
大地,阳光,雪,
十月忽来的倾盆雨,
沿大路,万事万物,
光线,雨,遗留在
我的记忆中
气味,透明感,熟李子:
人生把一只高脚杯捏成椭圆
来容纳,它的澄澈,
它的阴暗,它的冷冽。
喔,亲吻果实之唇,
牙齿与嘴唇洋溢
芬芳的琥珀,
汁液般的李子之光!
——聂鲁达《李子颂歌》
两个人从师父那里走出来的时候,陈山对林溪说,师父看上去很喜欢你。林溪笑笑,说,我也很喜欢师父。他是一位很绅士的人。
陈山说,是的,他是君子。
陈山喝醉了,陈绍堂开车来接他,还是那辆记忆里的黑色大奔。车里放了海洋气息的车载香薰,他却在夜色摇晃里眩晕起来,酒气上涌,他本来躺卧在后排,挣扎着想起来找塑料袋,来不及了,只来得及嘴一张,呕吐物喷在了父亲的地垫上,还有驾驶座的椅背上。他昏睡过去。后面谁收拾的,怎么收拾的,他记不清了。
然后他感觉自己被背起来,他闻到了陈绍堂身上的古龙水味道,还有雪茄的味道。陈绍堂的背很宽阔,他趴在上面,眼泪流下来,掉到了陈绍堂的脖子上。陈绍堂明显顿住了,然后继续往前走。他醉眼朦胧,依然能从余光里瞥到两侧的路灯,一盏一盏,照亮他回家的路。这回好像真的回的是他的家了,不是陈绍堂的家。
陈山离开了陈绍堂的背,躺在了床上。床边一陷,黑暗中有人坐了下来。陈绍堂把热乎乎的毛巾放在他脸上,开始给他擦洗,他有几次舒服得都再次昏睡了过去,但陈绍堂一直在和他聊天,他几次被叫醒,不免烦躁。
你和林溪为什么分手?
陈山说,不为什么,不喜欢了。
陈绍堂说,说说真实原因吧。
陈山说,她想结婚了,我觉得没到时候。
陈绍堂问他,为什么不结婚?
陈山说,不为什么。
陈绍堂在黑暗里问,是因为我吗?
陈山从牙齿里挤出去一个字,对。
黑暗里充满了沉默。沉默没有形状,沉默是陈绍堂的形状。陈绍堂说,我那会儿确实太混帐了,我本来应该把你带到深圳去的。我耽误了你的教育,你是那么聪明的孩子。我对你一生愧疚。陈山不说话。
陈绍堂说,你恨不恨我?陈山不回答。眼泪又开始流,他克制自己的啜泣。他不想像小孩一样。他不想在陈绍堂面前流露分毫的脆弱。
陈绍堂说,我那会儿太年轻了,来深圳打拼很苦,我不想你吃苦。
陈山很想问,如果爷爷奶奶不死,你是不是会把我一直放在回马村?他很想摔东西,很想揪住陈绍堂的领口大喊大叫,但是现在,酒气像一张湿淋淋的网,把他困在床上。他坚定地相信自己的答案。如果爷爷奶奶还活着,他会被丢弃,永远丢弃,他现在大概率还是那个长冻疮的小孩,玩的双截棍用鞋带连着,他可能永远没有机会走出大山。
陈山脑袋里昏昏沉沉的,他甚至听到了自己发出了熟睡的鼾声。他在梦境里坠落,梦里陈绍堂轻轻说,爸爸这辈子都对不起你,爸爸对不起。太轻了,轻到他分辨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余谓琴者心也,琴者吟也,所以吟其心也。他不知道他的琴吟的是什么。他没有心。他已经做到无知,无欲,无求了,物我同一,与自然相通,致虚守静。他满身大汗,拨弄琴弦,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想起林溪,想起她如何环住他的脖子,身上有沐浴露的香味。想起她摸他的脸,说你的脸好干燥,然后给他买了男士洗面奶和全套水乳,他分不清那些漂亮的瓶瓶罐罐,全都交给林溪打理。他们一起修剪蓝星花,这是一种特殊的花,汁液会发出臭不可闻的味道,但美艳也是真的美艳。花语是互相信任。
林溪小心地问他,我们结婚好吗?
他顿住了。转而笑了起来,笑得僵硬而喑哑。他的笑像怀乡病,像圣诞夜一场雪。她没有笑,她看上去惨白而哑静。
理查德·伯顿在《芬芳花园》里写道:“女人像只有靠手揉搓才肯释出香味的果实。又好比罗勒,只有经过手指捏碎搓热,才有香味出来。”他哪里敢揉搓这枚果实,她太幼嫩,一用力恐怕就要碎了。他事实上不敢弄碎任何东西。
他在新烫出锅的意大利面上淋上芫荽柠檬酱,端给她,手一滑,面碗砸在地上,稀碎。他吓得发抖,不可抑制地发抖。
林溪跑过来,问他怎么了,他不说话,克制自己的发抖。
十七年前,他还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胳膊弯蹭着灶灰,早上打火把上学。等回到家,发现家里黑漆漆的,不点灯,爷爷岔开腿坐在凳子上,一口一口抽着旱烟,奶奶脸朝里抹泪,不吭声,光和影割裂了她。里屋传来争吵和刺耳的斥骂。贾金枝脾气极其暴戾,性子上来,伸手就要打人。这一回,可以去掉“就要”了,性子上来,伸手打人。父亲把碗砸在地上,在他的心头发出长达十七年的铿然巨响。他从此怕极了碎裂的声音。
他和林溪恋爱几年了,没有一次破碎过。所有争吵的片羽,都被他利落地收拾干净,用一句粗糙的“对不起”扫拾。他以为他做得很到位了,但不知道的是,他的沉默是数年来深深浅浅的刀,切割在皮肤上没有形状,但伤口也深深浅浅地暗中溃烂了,溃不成军,早就没有拯救的余地。
林溪说,陈山,爱默生曾经说过,人生是一连串的思绪,如同一连串玻璃珠。我们经历这些思绪的时候,它们便是五彩缤纷的镜片,以它们的颜色涂绘世界。每个镜片只能显示其焦点之下的东西。然而,她补充道,玛吉·尼尔森在自己写的《蓝》里补充了,发现自己陷入任何一颗珠子,无论它是哪一种颜色,都会是致命的。你是否陷入到某一颗珠子了呢?
陈山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他确实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林溪的眼睛里分明流露过浓重的失望。她起身,没有道别,直接离开了。
陈山坐在位置上没有动,感觉浑身的力气抽干了。是从哪一步开始,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他感到头疼得很厉害。
陈山受邀参加一场新的雅集,只需要弹两天就好,第一天上午半个小时,第二天下午半个小时,就可以拿到八千块,足够这个月一半的店租了。然而头天活动结束当天,他却感觉头痛欲裂。他以为自己是感冒了,晚上煲了桂枝汤,趁热喝下,振奋胃气,补充汗源。又煮了一锅白粥,放了姜粒,盛了一碗,慢慢吃完。身上力气恢复了大半,他盖上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帮助发汗。
梦里又是林溪。那时他们还没有确定恋爱关系,林溪又一次受邀参加一个读书分享活动。那时林溪还是长卷发,一头海藻一般。她在台上讲了一个半小时,又做了签售,散场时读者围着她,问了很多问题,她却肉眼可见地越发惨白。等其他人一走,林溪跌坐下来,原来是肠胃痉挛犯了。
他带林溪回他的琴社,点了芽庄沉香,空间里暗香缭绕。他收拾出一个房间,安抚林溪躺下,怕她冷,拿了毛毯给她。林溪就躺在他的膝盖上,像一只小猫。他看着她睡去,睡颜松弛,毫无防备,睫毛长长的,盖在脸上。那一刻他真想这个瞬间能够永远停驻,时间的阀门就此关阖。他从未说过,从她告诉自己她的经历开始,他就下定决心,要永远保护她。
林溪说,我还是那个态度,我目前还是把你当成朋友,我确实还是非常谨慎的态度,虽然目前为止和你相处大多数时候是舒服的、没有压力的,但我还是打算持续观察。
陈山说,需要时间,那就多点时间,毕竟现在时间也还很短。持续观察是必须的,我也不会伪装什么,我确实在很多方面也做得不好,这也是我真实的状态,很笨很呆,但是我会学习会改进。那时他们都很勇敢地追逐爱情,但为什么换来的是飞蛾扑火的结局,陈山想不明白。
他问林溪要吃什么,林溪说,吃点汤河粉就好。他煮了汤河粉,一口一口,喂给林溪吃。又泡了熟普洱,用茶剪,细心地剪碎茶饼。冲泡好,端给林溪喝。他照顾林溪,就像照顾爷爷奶奶一般。
背后的“溪山”两个字,是陈山请一位老书法家写的,笔墨很重,写意非凡。真是巧合,有林溪的“溪”,也有陈山的“山”。那时他真的以为林溪是上天赐予他的礼物,一位懂算命的朋友甚至还微信私聊他说,陈山,你今年红鸾星动,一定要把握住身边的这朵桃花,她是你的正缘,错过今年,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一切似乎都有一种“命”的感觉。林溪在那个冬夜推开店里的门,风尘仆仆走进来,裹着一身寒气和水汽的样子,时至今日,依然清晰。
第二天演出的时候,主办方给他们安排了盒饭,陈山拿到饭菜的时候,已经冷了大半。他往嘴里送了两口,感觉不对,一阵恶心翻涌上来,赶忙冲到厕所呕吐。他回到休息的厅廊,却只感觉空调冷得像刀,恶心,寒战,还有喉咙被胃酸灼烧的感觉。
朋友给他披了衣服,问他,你还好吗?
陈山把脸埋在胳膊里,闷闷地说,不太好,我感觉我有点像是“中招”了,这次的病来势汹汹。
和林溪分手一年了,听说她又出了新书,听说深圳文联越来越重视她,听说她带的高三学生通过自主招生考试考上了华中科大中文系,听说的都是她的好消息。
朋友圈里的林溪变化也很大,以前是长卷发,现在头发剪短了,拉直了,更干脆了。打了耳洞,戴上了耳钉,真好看。瘦了,更匀称了,开始学壁球和普拉提了,生活也很精彩的样子。
陈山只是常常想起林溪趴在他膝盖上,像一只小猫。
她离开以后,他每天都约朋友出来聚会,每天把古琴课排得很满当,每晚花大量时间习琴,读书,睡不着的时候,就不停地喝酒。
陈山很恨自己的懦弱,但他什么都说不上来。他无数次点开了林溪的对话框,但无数次关闭。他怕打扰她,更怕打碎自己的自尊。
分手后,他去师父那里练琴。
师父闭眼听琴,说,你的琴还是太躁。松沉松沉,能松才能沉,你的肢体自由了,心神便会自由。同理,你的心神自由了,肢体也会自由。乐思乐感,便源源不断,如开凿的春水。
陈山说,是,我心里躁,所以琴声瞒不住。
师父抬抬眉眼说,我很少过问你的事,但我发现,你琴声中有异样的时刻,都是有规律的,那个姑娘进来时,你的琴不稳,现在又不稳了,是又发生了什么吗?那个姑娘很久没见到了。
陈山不接话,只是坐在旁边,默默翻着琴谱。
师父说,你是四川人,爱吃辣,上次我们三个吃饭时,我记得你说你当时身体有些不舒服,她怕你吃辣加重,趁你离席时,偷偷把夹给你的菜都在茶水里轻轻涮过了。
陈山说,师父,其实爱并不一定要在一起。也许走得太近,伤害必然会发生。
师父说,在我看来,你让我亲近你的痛苦,这是关系里的一种特权。我认识你师母的时候,她出身上海的艺术世家,是大家小姐,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她从小就擅丹青,能作诗词,古典文学底子极好,在香港文坛小有名气。外人眼里,她是淑女,很体面,但是她在家骂我时脸红脖子粗,偶尔还会爆粗口。她洗衣服的时候,会放很大声的屁,还要哼着歌掩饰。我还不敢吭声,吭声我肯定完蛋,这种时候就要装听不见。装听不见是婚姻的第一课。
陈山没忍住,大笑,说,师父,这也太尴尬了。
师父也笑,说,但我还是爱她全部的样子。她身上有真正的文人风骨。我爱她光明的部分,也爱她不那么光明的部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陈山说,为什么呢?
师父说,因为我爱我自己身上光明的部分,更爱我自己身上不那么光明的部分。我用了一辈子,修习这门功课。人如果觉察到自己在宽恕,那他一定没有宽恕,因为一个人不可能同时看到自己的眼睛和后脑勺。你觉得呢?
陈山不语,为师父沏茶,手轻轻颤抖。
师父接过他的茶,抿了一口,说,向内求,看自己。看见了自己,你才能看见你的琴。不要去强求清空,我想时至今日,你并不一定理解了虚静空明。你只是强行把自己杯里的茶泼了出去。但如果没有看清楚茶色,就把它盲目泼出去,这些茶还会长出来。你是很聪明的学生,我为你骄傲,我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
陈山听共同的朋友说,林溪出差去广州了。但他已经等不及了。他打了一辆车,赶到深圳北,现场买了一张高铁票,没带任何行李。
他决定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