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木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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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鱼贯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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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九月,深圳这座南方一隅的城市方才捎带上丝丝夹在下夏与冬之间的凉意。亚热带城市放眼望去只有常绿的行道树,倒也时刻衬托着生命的活力。

香港大学深圳医院病房外是一整排新植的红花羊蹄甲,正值花期,粉的紫的白的五重花瓣组成的星星点点铺满窗口的一方格子,宛如春季主题的油画。成婆婆挪动了一下身子,面朝窗户,历经岁月磨练已见浑浊的眼眸瞬间被明亮的彩色填充。“好靓嘅洋紫荆。”一些喃喃自语伴着老人沉重的呼吸,跳动的却是小女生般轻松的语调。

过了这个月,成婆婆就是八十岁高龄了。各种疾病加速了她的衰老,但瘦如甘蔗的枯槁身子下,独独剩下掌心每一处厚实的老茧都诉说着这个勤劳女人的一生。“俊仔,铺头点样啊。”提问时,成婆婆的眼睛也没离开过窗外。“妈,你放心喇,有人帮手睇实。”成俊边削苹果边回应。

“有人就好、有人就好。”自成婆婆住院以来,类似的对话,他经历过不知道多少遍。老人家对有些事情还真是执着,他偶尔会觉得啰嗦。人的年纪越大,记忆就越模糊,尔后逐渐形成一个从遗忘到追问的循环往复。

“咁以后咧,边个继续开铺?”成婆婆微弱的声音中透着一种坚持。

“妈,你多啲抖下喇。”沉默了几秒后,成婆婆读懂了字里行间的回避。人老了,有些话注定就不得年轻人中意,就跟那个名叫“成泰士多”的老店一样,帮衬的顾客也是一天天消减下去,有的是离开了镇上,有的是离开了人世。任铁打的人也不能跟时间做对,自然是会害怕衰老与死亡的,成婆婆不是例外,只是比起个人,成家传下的那一方三十平方米大小的士多店更让她惦挂。我走了,谁经营下去呢?成婆婆思绪还很清晰,只是轻微的掠动,不安与焦虑便如踩了杠杆的井水汩汩涌上心头,她再也不敢往下想了。眼前的洋紫荆开得极好,她甚至能嗅到被风带进来的阵阵清香。她想起,顺隆街对出的旧沙头角码头边上的岸堤也有一株同样的树,只是要大得多。小孩时期,她可中意同玩伴到那边去取乐了。一班细路仔,女生虽然只有她一个,也不妨碍当上“孩子王”,过人之处就是她那轻快的身手,三下两除二就爬上了洋紫荆树那交错的虬枝,咧着嘴嘲笑男生笨拙的手脚。“成女,好危险噶,快啲落翻来啊。”不多久,母亲英嫂就会捏着围裙,踩着小碎步过来。

“妈,够钟食药啦。”扭过头,成婆婆的眼神瞬间就黯淡下去。成俊宽大的手掌上置着几粒红绿色的胶囊。也是一眨眼的功夫,当年那个鼓着腮帮子要吃時興隆芝士卷、四洲紫菜片的小孩也变得那么大了。

“我唔食药。我要回家。”明明想到的是零食,眼前看到的却是药物,成婆婆脸上起了愠色。

“唔食药,你就冇得翻屋企。”成俊放平了语气,就象当年成婆婆哄他一样。成婆婆没得选择,捏起药就是艰难的吞咽。胶囊不苦,但她想起了英嫂煮的中药。“嗱嗱声饮晒啲药,我畀冰糖你食。”英嫂当时还不到三十岁,但在照顾人上很有一套经验。中药的味道很苦,苦到成婆婆现在都还能从味蕾的某个角落中倒腾出来,也托了这种鲜明的对比,衬得冰糖的滋味同样甜到入心入肺。后来英嫂不在了,成婆婆依然要时不时喝药,药还是那种苦,唯独是冰糖没有了从前的甜。

“以后边个开铺?”药一下肚,成婆婆追问。

“快啲好翻晒,街坊等住你。”

“但係我老咗喇。”

两母子面面相觑,一道酸涩感同时在鼻尖冒出。


2

马上,就是成婆婆在新界沙头角经营“成泰士多”的第四十个年头。老一辈人活着并不容易,能亲眼见过将近半个世纪春去秋来轮转的更是少数。

可人世间的执着总是有理由的。论年资,“成泰士多”是妥妥的老字号。香港不乏老字号,只是对于士多店这样的杂货店,似乎也没有必要冠上一些什么特别的头衔,经营士多的成婆婆这辈子除了“士头婆”也没能混出别的什么名堂。她讲,搵食啫。这是父亲成叔的口头禅,而成叔又是受了父亲成伯的影响,只不过在成伯那会,成泰士多还不存在,有的不过是推着小车沿街叫卖的“走鬼档”。成伯再往前,据说成家先辈还在宝安县(现深圳市)的时候也是从事的行商走贩的小本生意,有了点积蓄后才在沙头角这安分下来。日出沙头,月悬海角,沙头角是个宜居的沿海小镇。可没曾想,1898年清政府的一纸《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就把镇上硬生生砍成了两半,成家恰好被划分到“新界(英)属沙头角”一侧,稀里糊涂成了殖民时期下的香港华人。

成家只是普通人家,历史的风云变幻不是他们能左右的,也就不必多做考虑。好在行商走卒的人家本就适应随遇而安,沙头角码头潮起潮落,成家也就这样生活下去了。到成婆婆这一代已经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至少身份证上是这样写的。但成婆婆本人却没去过几次香港、九龙岛等地。就连同属新界区的其他地方,她也甚少涉足。成叔经常把“我哋中国人”挂在嘴边,以跟别个那些长着金头发蓝眼睛白皮肤的“鬼佬”区别,因为他们喜欢用蹩脚的广东语说“你哋中国人”。成泰士多开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成叔做的是“我哋中国人”的生意,同时要向敲着警棍喊“你哋中国人”的人缴纳所谓的“辖区管理费”,强买强卖是当时的常态。

“你哋班鬼头迟早扑街扑死。”成叔平日是个对着谁都能摆出一副笑脸的老好人,唯独对着“鬼头差佬”,转过头来就要吐上一嘴唾沫。或许是耳濡目染,久而久之,成婆婆也就对香港其他地方没有太多的好感了。

镇上要乜有乜,翻大陆又方便,点解要去鬼佬埋堆嘅地方?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香港回归后,成婆婆就连看病也要上深圳,本地那些带着伊丽莎白、玛丽及威尔士亲王等洋名的公立医院从来不是她属意的选择。对于成俊更是如此,中学以前,沙头角就是他对香港最直观的印象。尽管拿的是香港永久居民身份,但小时候对港岛的印象都局限在电视机那一方小小的格子里。那会无线电视和亚洲卫视的剧集流行的还是粤语残片,小小的脑袋还不能理解太多关于这座城市的情况,为此还一度感到困惑,点解电视中的香港与自己所处的环境判若两地,又点解擦粉装扮的香港女生与身旁的母亲也风格迥异。反而是接壤的深圳,他还被成婆婆带着出去逛了许多回。

成婆婆年轻的时候是个十分能干的女性,成泰士多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细到火柴纸张,大到柴米油量一应俱全。士多店大概每两个月进一次货,米粮用布麻袋装,烟酒用牛皮纸箱装,大多都会印着“KOWLOON(九龙)”的字样。运货来的人说,这里面不少还是从鼎鼎大名的九龙城寨生产出来的,不信仔细嗅下,城寨的那股味道还残留着。成俊还小,不知道什么九龙城寨,也不会想到十来年后这个地方就要被拆除。他只是眨着眼睛看成婆婆挽起袖套,露出黝黑粗壮的手腕,一口作气,卸货、搬货、上架便是一气呵成,负责载货的男师傅看了都不禁啧啧惊叹:“成姐好身手。”成婆婆听了,也不怠慢手中的工作,只是带点骄傲的口吻回一句:“梗係,搵食唔易噶。”


3

搵食唔易。同一句话,成婆婆从父母亲口中听了无数遍,从前是听到烦腻,现在反而只剩下她会说了。当然,不提也罢,这是件好事。

中国人讲,民以食为天,确保锅里一口粮食的维系是头等的大事。成叔还在世,成婆婆还小的时候,成泰士多的名字还叫成泰粮食,即俗称的米铺。在早些时候,就早到沙头角还没被一分为二,中英街的概念尚未出现的一百多年前,梧桐山脚下,滘水河岸边,都是肥沃的南方土地,岭南香米一年两造,亩产丰硕,给成泰这样的米铺提供了得天独厚的好条件。再往前,就数到成伯那一代,他们相信山川河流都是通人性的,土地对祖祖辈辈的养育是种福泽,到洋人蛮横入侵后,它们就不再心甘情愿了。滘水河被当做华界与英界的分水线后不久就走向了干涸。标记好界碑的洋人目的已成,不再理睬河流的命运;分居两边的中国人倒是想管,奈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是鞭长莫及的,也就顺着原本的河道上来往。应了鲁迅的话,世界上本没有路,走得人多了,也就有了路。再后来,泥泞的小路就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变成了宽敞的中英街。

中英街周边,原本有一个兴起于19世纪的商业小镇,名叫东和墟,全盛时期据说曾聚集了上百家形形色色的店铺,从米、蔬果到中药、木头一应俱全。可1937年,一场强台风毫无预警地袭来,原本属商贩集散地的东和墟被摧毁殆尽,商人们纷纷举家迁徙到中英街,又加速了这里的发展。到成叔接手成泰粮食时,中英街已有雏形,但店铺并不开在街上。彼时,来自新界的商人在西街(英界)用洋灰修建起一排排的平房,冠上“某某洋行”的名字就可以向东街(华界)的人们兜售些洋蜡洋纱一类的洋货,然后又从北边回购大米和土特产。成泰粮食就专做这门行当,除了给村里的街坊卖,也作为中转站协助粮食运到香港、九龙贩卖。这是门体力活,能挣到的钱也远不如中英街上的洋行。上世纪50年代以前,边境管控还没有很严格,成叔经常在中英街附近同对侧的农民、村民、商人打交道,很多时候就是为了谈生意。他说,大家都中国人,搵食冇分彼此。说是这样说,作为成家唯一的男丁,要独立支撑成泰粮食也并非易事。为了消遣放松,在某年的正月时分,他还偷偷跑去沙栏吓村看了好几回正宗的“鱼灯舞”,也正是在这期间,他邂逅了英嫂。

沙栏吓村是几百年前客家人移居形成的村落,比英国人与成家人的到来都要早得多。客家语中,“鱼”与“吴”谐音 ,“鱼灯舞”其实也是“吴灯舞”,英嫂也姓吴,由此可见她的确是地道的沙头角人。成婆婆最终也不知道英嫂是否会演“鱼灯舞”,依稀记得某年镇上说要重振本乡文化,大年初一的晚上就轰轰烈烈地演了起来。还是小孩子成婆婆是第一次看到“鱼灯舞”,伴着海面反射的银白色月光,二十来个成年男人举着用竹篾扎成骨架、外面是红的绿的蓝的鲤鱼图案的绘彩纸偶就在热闹的锣鼓中穿梭、铲沙、蹿水、飞跃,十分灵动精彩。小孩子都兴奋起来了,英嫂也不遑多让,她大声笑着,看见一种龙头鱼身的纸偶出场,还要拍着成婆婆的肩膀,抖着身子讲解:“呢种鱼叫黄鳢角,传说由龙变的,象征中国人的勤劳、勇气。”龙?世界上有龙?成婆婆将信将疑,比起她,英嫂反倒是更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

关于龙,同样的问题成婆婆后边也问了成叔。结果,成叔也没有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他回应得似是而非:“我哋中国人相信有龙,中国龙,不是鬼佬那种。”成婆婆仍不死心:“你同阿妈见过未?”

成叔说:“呢边冇龙,等以后翻去大陆或者就可以见到。”

成婆婆被说服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盘算着何时才能回去父亲口中的“大陆”,好一睹龙的真容。


4

成婆婆又活了半辈子,终归是没看到龙。成婆婆不傻,她从书上知道所谓的“龙”只是臆想出来的生物,中西皆然。可往往一想起父母那似是而非的表情,心里又总是掂着一点期待。具体是期待什么呢?成婆婆说不清楚。

沙头角的日子很平淡无奇,也本该如此。可事情总是不会一帆风顺,1941年,日本人从宝安县一侧的沙头角进犯香港。很快,那些在日常总是撇着头喊“你哋中国人”的洋人就统统缴械投降了。成婆婆是从小学的收音机那听到这个消息的:“(香港)总督杨慕琦宣布投降,此后香港、九龙及新界之领地全部归属大日本帝国管辖。”消息用英文与粤语分别播报,不一会,洋的华的老师们都紧张得四处奔走并且宣布了提早放冬假。那天是12月25日,刚好是圣诞节,前一秒还在教学生唱福音歌的老师立刻变了脸色,后来这一天被香港人称为“黑色圣诞日”。可对于当下的成婆婆来说,提前放学似乎也不是个坏消息。关于日本人,她知道得不多,那是些长相跟她们别无二致的人,跟金发蓝眼白皮的洋人不一样。很快,“你哋中国人”被“你们支那人”取代了,成叔需要上缴的东西也更多了。理由也很简单,因为他拥有一家专卖粮食的店铺。从那时起,成叔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像夏日的冰块,没花上多久,冰化成水,水变成烟,很快就一点踪迹也找不着了。扑街,我哋中国人迟早打死晒你班萝卜头。成叔背地里还是会吐唾沫星子,不过也比以往更加小心荫蔽,能看到听到的,只有成婆婆和英嫂。

起初,成叔还是会到中英街边上谈生意,只是对象从中国人变成了日本人。成叔显然是恨透了他们,没过多久也就不再过去了。成婆婆不太能理解个中的原因,毕竟对于她来说,变化无非只是出门得多挂上一张“良民证”,学校也从教授英文变成了日文,仅此而已。日本人拢共占领了香港三年零八个月,生活的秩序在第二年中途就发生了更大的改变。随着日本人在战场的接连失利,这群嘴上总是挂着堂而皇之的“大东亚共荣”口号的入侵者在片刻之间露出了最凶狠的獠牙。成泰粮食要上缴的稻谷数开始成倍上涨,坊间还时不时传出某某人因为拒绝缴纳被打死或是食不果腹饿死街头的消息。新界沙头角面积不大,这些虚实难辨的消息很快就传得街知巷闻,虽然没有人敢去求证真伪,实际上甚至连在白天出门闲逛的人都不多了,尤其是女性。

成婆婆的学校因为“皇军军饷吃紧”停课了,英嫂就承担起“私塾先生”的角色,尽管她也没念过多少书。这不是关键,成泰粮食开门的时间已经被缩短到半天了,整天在家的英嫂也就仅剩下一些可有可无的家务需要操持,给成婆婆讲些民间故事、野史传奇就成了她的一大爱好。“记住,我哋係中国人。”成婆婆其实也不太爱学习,从学校到家里,换了地方换了老师,记得最深的其实也就是英嫂的这一句话。这种身份认同,始终还是刻在她们骨子里的。

可就连这样的日子都没能维持下去。仅到第二年的正月,外面的氛围比冬季的风更加寒冷。成婆婆已经记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只是还记得大年初二的那个清晨,她们开门准备上香祈福是时候,门边赫然是个蜷缩成一团的人。那是个女人,准确来说是个女孩,看起来十来岁的模样,尚未完全张开的脸庞上刻着与年纪不相符合的皲裂皮肤与深邃皱纹。南方的正月其实不算太冷,她身上只披着麻布衫裤,全身浸湿,裸露的皮肤呈暗紫色。英嫂被吓了一跳,连声说“大吉利是”,赶着下楼的成叔确认了死亡的事实。前来调查的村长说,这个女孩是从对岸偷渡过来的。

可能是受到了刺激,英嫂无精打采了几天。后来的某个深夜,成婆婆听到了父母间的隐秘对话:

“成,我要翻去。”

“唔得,宜家出去太危险。”

“我要翻去,我的家人就在对面。”

“你有可能会死。”

“照顾好成女,我会返来。”

再后来的某个深夜,成叔和英嫂背着熟睡中的成婆婆出门去了。拂晓时分,成叔一个人回来了。白天,他对成婆婆说:“你母亲回家了,就在不远的地方。”


5

成婆婆再没见到英嫂。往后有一阵时间,成婆婆同旁人忆起这段日子,都得复述一句:“你有无经历过打风。个阵时就同打风一样,所有嘢搞成一锅粥,咩都乱晒隆。”

英嫂消失后,成叔开始吸起了水烟。店铺没生意的时候,他就要从桌下抽出那杆用巨毛竹制成的烟枪,点火,深吸,伴着咕噜咕噜冒出的小水泡,一团团成椭圆状的白色烟雾就从口中滑出,只在空中停留片刻就化为乌有。别人说全是英文的洋烟更过瘾,但成叔中意水烟,他说做人不能忘本,中国人唔食鬼佬烟。

日本人占据的第三年,从成伯那继承下来的“成泰粮食”更名“成泰士多”,因为神通广大的成叔也搞不到足够多的大米了。日本人办的报纸仍旧是每天在宣扬军队的胜利,可现实中对于各家各户余粮的征集却是有增无减,白米白面成了真正的稀缺货,连成家人都得掐着秤杆下饭,正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眼看卖米难以为继,成叔只有想着法子自保。成家在沙头角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店铺,没想成仅用了几年就改了名。原本,成叔还嚷嚷着战争结束后重新捡回父辈的老行当,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成叔没有预料到,或者是没有任何人能想到,再八个月后的某天,正如当年日本人的恍然而至一样,只是几天内,英国人就又回到了这里。他们还是那副装束:男人是齐腰深色西服裤衫配一顶贝雷帽,女人则是棉质浅色短裙搭浮夸的宽檐帽,每个人走路都必定要撑着脖子抬着头。战争是在一夜之间结束了吗?没人知道,或许也正是害怕中国人都稀里糊涂的,英国人一反曾经“你哋中国人”的习惯,连着数天用镇上的喇叭播报:“Ladies and gentlemen,承上帝与国王陛下的恩典,大英帝国取得了****的胜利!”能把中国人无差别地用“女士们”“先生们”相称,可见英国人发自心底的兴奋。中国人没有多买账,不管是英国人还是日本人,说到底都是外来人。成叔在店里同街坊吹水的时候,还是强调的“我哋中国人”,旁人听了则应和“係啊,係啊”。那成婆婆呢?她就更不关心这些细枝末节了。在家赋闲了几年,她就到了该上中学的年纪,别家人姑娘都盼着早日复学,只有她想着再蹭一蹭“鱼灯舞”的热闹,她想念英嫂了。

成叔也私下盘算着去找妻子,两父女没有多谈什么便一拍即合。翌年的正月,英国人还沉浸在“收复失地”的喜悦中,对边境的管控果然松懈了下来。大年除夕的晚上,成叔匆匆吸了几口水烟就带上成婆婆到中英街去了。中英街离成家不远,走路也只需半个多小时,而英嫂的家就在中英街对侧的村里

“阿妈离得咁近,点解唔翻来搵我哋?”成叔没有回答,只是趁着夜色轻盈地穿过中英街八块界碑中的某座,在某个相对僻静的灌木丛树找到一个带缺口的护栏,“咻”得一声就不见了踪迹,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沙栏吓村与中英街的距离比成家的还近,很快,十几岁的成婆婆第一次看到了香港以外的地方,成叔悄声对她说:“记住,这里不仅是你阿妈的家,也是我们成家的老家。”成婆婆没太听得进去,她快按捺不住重见英嫂的激动了,肚子里憋了一囵的话就要等着喷泄而出。

命运再一次跟她们开了玩笑,英嫂家空空如也,丝毫没有人正在居住的痕迹。成叔急得身子颤抖,咬牙皱眉,他对着记忆中的地址反复确认,又拉着路过的村民询问了好几次才确定这里的确就是宝安县沙栏吓村,村里的人大多姓“吴”,眼前这座老旧的单层瓦房也确实曾经住着人家,其中有名字中带“英”字的女人,可那也改变不了如今人去楼空的事实。她们是逃难去了还是……成叔不敢往下想了。

“阿妈呢?阿妈喺边度?”成婆婆感到委屈,泪水簇簇地就流了下来。她边哭,垫着脚抓着窗檐往内望,希望能看到英嫂的模样,希望能听到她慌乱地跑出来说:“成女,快啲落翻来啊。”


6

没找到人,成叔仍不死心。50年代初期,新界的港人从中英街越境还很宽松,因此他一直计划着到大陆探寻英嫂的下落,奈何这个梦也随着中英街设禁而破灭。成叔最后是带着遗憾离开人世的。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成叔躺在病床上,用尽最后一口孱弱的气息对成婆婆交代:“我哋中国人讲究团圆,有机会回去,搵翻你阿妈。”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成婆婆把父亲的话悉数听进了心里。

1983年,中英街重新开街。到这时候,宝安县已是深圳市,还被列为了中国的经济特区。一经开放,中英街很快就重新繁荣了起来。儿子成俊才学会走路不久,成婆婆就时常抓着成泰士多打烊的间隙带他到中英街走走逛逛,望着满街的杂货铺和旅客,成婆婆总会忍不住想起三十年前被成叔带着越境的那个晚上,如果成叔还活着,不知能有些什么想法。物是人非,好在沙头角和沙栏吓村还是原来的名字。90年代,中英政府协商后,基本确定了香港将要回归的事宜,成婆婆意识到,只要再有几年,她就能越过中英街那道并不高大的藩篱,以中国人的身份回到成家的故土了。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时刻萦绕在她得耳边,回去,找到母亲。

自经营成泰士多以来,成婆婆一直在积极打听英嫂的下落。遗憾的是,时过境迁,成泰不再以卖米为主业了,当年与成叔来往的人也多步入晚年或不在人世,英嫂的家就在不远一侧的深圳,可要找到英嫂的还是恍如大海捞针。成婆婆偶尔也会想,即便英嫂尚在人世,那也得是耋耄老者了,她还会记得我们吗?英嫂或许会忘记,成婆婆暗自决心不能忘。人世间最大的痛,不是此生不复相见,而是遗忘。幸运的是,她还清晰记得从她手中冰糖的甜味,记得她看“鱼灯舞”时兴奋如小孩的笑靥。成婆婆自己记得,还把有关成叔、英嫂、成泰士多以及中英街的一切串成故事讲给了后代,所以成俊也记得。成家的记忆,就通过耳口相传的方式传了下来。小时候的成俊听了,有时候也会问些关于外婆英嫂去向的问题,成婆婆只是回答:“她回家了,就在不远的地方。”

香港回归那日,投影在方格子电视中的香港岛在落大雨,沙头角则有个晴朗的好天气。成婆婆当天提前打了烊,带着成俊到中英街上游玩。街上人头攒动,大部分是从新界过来的香港人,也有赶来见证仪式的深圳人。零点,跨进7月1日的钟声被敲的分外响亮,从中英街到沙栏吓村、成泰士多都听得十分真切。当五星旗替代英国米字旗升到旗杆顶端的时候,一阵激昂的锣鼓唢呐声就在人群中穿透出来。成婆婆觉得熟悉,撑着成俊的双肩向声源处翘首张望,只听得有人高喊:“沙栏吓村请的龙来啰。”龙?点解会有龙?望了半天,成婆婆只隐约看到挂着一个鱼状的物品跟在身着军装的解放军队伍后游动,再仔细看看,正有龙头鱼身的黄鳢角。

“妈,那是龙吗?”成俊被成婆婆用力托起,架在肩膀上,好不容易才看到了“鱼灯舞”的一角。

“我哋中国人的龙。”成婆婆似乎想通些什么,低声对成俊说了句,仔,大陆的“龙”来了。


7

成婆婆赶在农历中秋节当天出院,这是她执拗要求了一番的结果。她对儿子成俊大吐苦水,这房间是再也住不下去了,中国人讲究团圆,中秋节一定要回家。

从港大深圳医院到沙头角有一段距离,成婆婆坚持要搭乘地铁回去,地铁沙头角站自开通后,她还未曾坐过。在身子还硬朗的时候,成婆婆没少到深圳,从盐田到福田,能去的她都去过。相比起维多利亚港、太平山,成婆婆反而对市民广场、梧桐山要熟悉得多,既是为了消遣,也是希望能找到母亲的踪迹。对发展起来的深圳知道得越多,成婆婆也就越感到安心,她想到,或许母亲英嫂回到深圳家后的生活不会太差,甚至是更好。她觉得,假若成叔还在,父亲也会和自己有同样的看法。

成婆婆到头来还是没能找到英嫂。香港回归后的第五年,深圳沙头角有关机构派人找到了成泰士多,给成婆婆带来了来自过去的口信。成婆婆直到此时才知道,成叔在日据期间经营成泰粮食的艰难,是因为有一部分用来暗地里支援活动在深港地区的爱国人士与受难同胞了,其中也正有深圳沙头角的人。前尘旧事萦绕在眼前,成婆婆想起当年那个倒在家门口的女孩,说不定是来投靠成叔的。至于英嫂,她自然也参与其中了,所以当成泰粮食陷入经营困境又遇上偷渡事件后,她才急于回家查探情况。可是,她最后去哪了呢?成婆婆好不容易抓住了线头,没想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事与愿违,还是没人知晓。据说,英嫂是顺利回家了,只是受形势所迫又举家迁徙到深圳别处,尔后再没有了消息。

对于成婆婆,很难说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成叔说过,希望能找回英嫂,一家团聚的愿望似乎是那么遥不可及。但从另一个角度,离开的英嫂其实不也是回家了吗?成婆婆不信神佛之说,但她喜欢香港歌手许冠杰在《浪子心声》中唱的一句词:人比海里沙,毋用多牵挂。

从沙头角站出来到中英街口岸还有一段脚程。成俊想要打车,结果仍是被成婆婆拒绝了。她在搀扶下慢慢地走着,眼前的景色与昔日记忆重叠、交叉,形成走马灯式的图谱在眼前掠过。这里以前还是简陋的石棉瓦排房、那里在90年代挤满了吃中英街免税饭的水客……她走得很慢,想要回忆得更多,对于正在走向生命尽头的老人来说,有些故事,总得传给下一代。

当两母子踱行到口岸时,正好傍晚时分。随着被白日余晖染出的橙红色褪去,一轮金黄的明月挂上天幕,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的热闹开始了。甫一进入中英街,成婆婆就看到橙红蓝绿、闪着银光的鱼灯正摆放着路边做最后的装点,沙栏吓村的鱼灯舞表演就要开始了。自2003年鱼灯舞在中英街回归广场在中秋节恢复演出,这就成了一个固定节目,成婆婆也是每年都要来捧场的。偶尔,也会有好事者调侃,就这点东西,成婆婆你都看不腻吗?她只是轻轻带过,唔会啊。成婆婆也带着成俊来看,经年下来,从母亲举着儿子变成儿子扶着母亲,成家人和深港两地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就连成叔去过的沙栏吓村,也在旧城改造后变了许多,唯独这“鱼灯舞”仍是成婆婆几十年前由英嫂牵着来看过的模样。

很快,一阵隆隆的鼓钹声打破了街上的宁静,只见一群人低马步俯身碎步,带出一群发光的鱼在夜色中摆动游弋,鱼群中,就数顶着龙角的黄鳢角游得最快、最欢。看着看着,成婆婆入神了,她恍惚中似乎听到英嫂兴致雀跃的的声音:“睇,好靓啊。”就在不远的另一侧,她看到成叔还在成泰士多里开着一盏灯,等着她们回家。

“妈,回家吧。”成俊拍拍成婆婆的肩膀。

成婆婆好似没听见,只是伫立着,映着鱼灯舞倒影的瞳孔上闪着斑驳的亮光。

“妈?”第二回,成婆婆方才缓缓别过头。

“嗯,走吧。还好这里离家都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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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昆阳森林
  • 2024-10-08 11: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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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彻
  • 2024-10-08 10:5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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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彻
  • 2024-10-06 20:2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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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春风妙语
  • 2024-09-10 10:0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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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顽皮小子
  • 2024-09-10 09:5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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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顽皮小子
  • 2024-09-09 22: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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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暁霞囡
  • 2024-09-09 17:3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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