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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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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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人群中的脸庞幽灵般隐现

湿漉漉,黑色树枝的花瓣

——庞德《地铁车站》


南园路巴登街往爱华市场段自东向西,傍晚的夕阳照下来,沥青路面和汽车玻璃的反光让人睁不开眼睛。深圳的夏天终究还是到了,但久违的太阳并没有令林江河兴奋,反而让他感到些许不适,在室外三十多度的高温环境中,只要人一动就满头大汗,浑身腻油油的,很不舒服。在这个六月下旬庸常的傍晚,林江河右手控制小电驴的车把,左手挡在脸上,试图遮掉一些光线。华联大厦的钟声不多不少,响了五下。

在这座一线城市的繁华市区,有一座报点的钟楼,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它的声响空灵,具有很强的穿透力,能让人嘈杂、焦虑的心绪瞬间安静下来。林江河喜欢这种声音,第一次听见钟声时,他还特意闻声而去。那是一座24层的大厦,顶端四面挂着8米见方的巨大石英钟,可以想象,它刚建成时的气派与辉煌,华联钟楼曾经被誉为神州之冠,亚洲独步;外观典雅大方,自成深圳一景。但现在这座大钟楼在繁华喧嚣、高楼林立的深南中路并不显眼,相比高耸的京基一百和赛格大厦,它看起来更像一个过气的趋于颓势的中年人,矗立在深南路旁,为这个城市默默报时。也许正因为遇见它的“陈旧”,林江河喜欢上这座深南中路上的标志性建筑。

钟声结束时,林江河刚好在红绿灯路口停了下来,他的目的地是华强南通天地的长城市场,还要往前五百米,然后向右往爱华市场方向走一百米。但此刻他的目光并不在前方,他不由自主地往左边望去。

这是一个很大的十字路口,右边是上步路,与红荔路交叉。走过马路就是科学馆站,地铁一号线和六号线连接整个地铁网,可以通向深圳的各个角落。一号线像一把刀,把这座城池从中劈开,留下两个豁口,一头连着罗湖火车站,一头连着宝安机场。

有人挤破头想要进来,有人却颓败逃离,但更多的人还在这座城市的泥潭中苦苦挣扎。他和陈涛就属于第三种,但相比陈涛,林江河是艳羡的,虽然陈涛也在努力拼搏,但他随时可以离开,随时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他更欣赏陈涛的感性,陈涛说喜欢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于是他在罗湖火车站边上的渔民村一住就是六七年,后来他又说喜欢看飞机从头上飞过的巨大影子,喜欢听飞机起飞和降落时刺耳的呼啸声,于是他就搬到固戍去。陈涛说他喜欢鹰隼,喜欢张韶涵歌声中那只自由的鸟。其实林江河又何尝不是呢?车站、机场和码头就像蒲公英、流云和鸟的羽翼,它们隐喻着梦和远方,自由与奔赴。但他不像陈涛那么潇洒,林江河有诸多牵挂,比如没有时间、比如经济条件不允许,比如有家室羁绊,需要随时照看孩子,抽不出身来。

林江河的左边由四路汇聚而来,第一条和第四条都是辅路,贯通滨河大道,中间两条单行道一上一下。经过高架桥往盐田,那是他牵挂的方向,盐田过后就是沿海高速,再往前汇入沈海,经过鲘门,在埔边下高速,就可以抵达他的老家,那里有他依恋和想念的亲人。

有些时候,林江河也会往人行道上而去,经过国企大厦和滨江新村,到上步南天桥上面,吹吹风,看看夕阳的余晖照耀深圳河的涛涛流水,看看深圳夜晚的车水马龙和华灯初上,顺便也眺望河对面的青山。有时林江河也有望穿的冲动,因为那里同样有他的亲人,一些尚在,一些已故,但关于对岸,大都是父辈的故事,他不愿轻易提起。

留给林江河恍惚的时间不多,60秒的红灯眨眼而过,他继续骑着小电驴,经过松岭路时,一只绿色的旧邮筒依然伫立在路边,那通向远方的邮筒自带引力,有时候林江河会看着它发长长的愣。松岭路菠萝蜜树上的果子已经被清理干净,这些果树作为行道树只有绿化作用,不可能有成熟的一天。南园路绽放了三个季度的勒杜鹃也开尽了,木棉树的棉絮早已消融,凤凰树还残留着几枝开败的凤凰花。这是个错过花期的季节,两旁的常青灌木异常葱茏,车辆川流不息,市声鼎沸,仿佛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样子。


2.

我曾经有一部手机

它只能打电话,发短信

它还可以砸核桃

它是手机,又不是手机

它是我的诺基亚,我逝去已久的青春


去往通天地长城市场六楼的方式有三种,林江河喜欢从湛江场上去。湛江场连接长城的是一条铁制天桥,天桥尽头的左侧还有一座直接通往长城五楼的铁梯,从天桥到五楼的距离不长也不短,刚好可以让他思考一些事情,比如回想和确认今天来市场的目的:买什么配件,收什么货,刷什么机。其实更重要的是,林江河享受这一过程。因为人踩在铁制天桥和铁梯上会发出钝钝的音质,他很痴迷这种嘣嘣嘣的声音,每个脚步压在铁皮上面都会向上稍微弹起,那触感像踩在乡下一些跨在水沟上咿咿呀呀的小木桥;也像农忙插秧时,双脚踩在水田的泥泞中滑滑的感觉;像童年在山坳茂密的草丛中踩出弯弯曲曲的小路。其实到达长城六楼最直接的方式是在长城一楼乘坐立式电梯,那样可以直达,但他已经习惯爬铁梯,再穿过五楼的手机液晶屏场,再走一层楼梯到达六楼。

长城六楼不是单一品牌的二手手机卖场,可以说是个大杂烩,那些柜台卖viov、OPPO 、华为、小米、诺基亚、苹果和三星旧机,也有个别柜台经营国产翻新机。而林江河今天要去的就是卖诺基亚的区域。

说起诺基亚,对这个已经被主流市场所淘汰的品牌,林江河是很有感情的,但他更多是因为讨生活,他在深圳的很长一段时间都靠诺基亚谋生,就算是现在,诺基亚也是他谋生的手法和途径之一。

诺基亚是当代最具影响力的手机品牌之一,特别是对70后,80后和90后来说,他们对诺基亚有着不可名状的情感,这些人大多见证了诺基亚的辉煌与衰落。可以说这几代人,每个人都有与诺基亚相关的故事,比如在大学校园中总有煲不完的电话粥,和发不完的暧昧短信;在努力拼搏的异乡,一声悦耳的和弦响起,一通来自故乡的电话就足以让那些不归人热泪盈眶;在消沉的夜晚,一款贪食蛇或俄罗斯方块的经典游戏足以治愈迷茫的自我……诺基亚让人想起青涩的初恋,想起清贫的素年,想起艰苦奋斗的岁月,也想起那些不可追忆的青春。诺基亚是手机,又不是手机。

而林江河选择做诺基亚,更多的是在贩卖情怀。有人想重温某个对他有特殊意义的诺基亚手机,有人想追忆某个曾经求而不得、高不可攀的型号,有人想再驰骋一场经典的塞班游戏……这些情怀便形成了需求和市场,林江河针对的就是这个市场。他通常选择几款经典的诺基亚型号,从市场收回回来,挑出品相好的诺基亚,经过整理,拼凑,测试功能,再挂到网上的二手市场卖。一般卖出一部低端的诺基亚手机可以赚到百把块钱,高端一点的可以赚两三百。比如诺基亚5700、N86和N97等,成本不过二三十块,但可以卖到一百五左右;而诺基亚8800系列成本五六百,可以卖出七八百块。之前他通常一天可以卖出去五个左右,刚好赚个生活费。近两年的诺基亚N8,808,1020,C7,N9一些型号因为拍照色彩特别,摄影效果复古有艺术感,与CCD相机一样深受小女生们喜欢,走得很好,林江河这两年也卖了不少。

市场经营诺基亚旧机的柜台只剩下不上十家,就龟缩在长城六楼的东北角。曾经风靡街头的诺基亚手机,如今几乎已经被这个时代淘汰,就像随时可能凋零的西山余晖,在整个庞大的华强南二手手机市场里,看起来寥寥无几,可有可无。

林江河走到诺基亚柜台,向每个档主打招呼,这些档主都在老熟人,大部分在他2013年开始做手机时就认识,那时的诺基亚旧手机还有专门的卖场,就在深南中路边上的新天地,虽然已经走下坡路,但在2014年整个新天地经营诺基亚的柜台和档口还有百把家,销售诺基亚翻新和相关配件的柜台更是占据整个长城市场的半壁江山。他也租过柜台,那是2015年的事,当时诺基亚市场再次萎缩,已经搬到爱华二楼,做的人只剩下三四十家,他做了几年,后来因为疫情就停了下来。之后,他收货,自己在出租屋鼓捣,翻新一两个型号卖越南,挑一些好走的手机放网上销售。也尝试做过其他品牌,比如viov、OPPO手机,和iPad平板等。    

在长城六楼,林江河与档主们聊近期的手机行情,如果有他需要的型号,档主们都会拿出来,分开点数,算钱,付款,他通常能收到一小袋货,四五十部诺基亚手机。比前几年的量少多了,前几年都是几麻袋几麻袋的收。

黄金涨价了,旧机有没有涨点啊,N9还要吧,不收要提前告诉我哦。

没涨到前期高点,洗金料还是这个价,N9还要,单虽然停了,但价格不高,我可以继续囤货。

最近闲鱼生意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上架的N8都没人问。你呢?

我也差不多,都几天没上新了。N8测正常的降价了吧!?

是的,现在高于170不收。

嗯,六月后整个手机市场好像都很低迷,除了废板炼金料涨价,其他的都在跌,国产品牌、苹果三星、iPad平板通通都走不动了。

每年这个时候都是淡季,过了这两三个月应该就好了。

希望吧,现在有些不正常,好像不止我们一个行业低迷,饮食、电商、酒店、工厂……所有认识的人都说今年特别难。

现在别说赚钱了,能维持开支就算万岁了。每天睁开眼就要钱啊,房租、柜台租、社保、日常开销、货款、孩子上幼儿园的学费,通通都需要钱,想想就一个头两个大。

哈,也别想多了,这种状况应该不会维持太久的……

他们在相互抱怨,又像是在相互鼓励。这让林江河想起王兴的一句话,2019年是未来十年最好的一年,也是最坏的一年。他在想,如今已经2024年了,是不是也是未来十年最好的一年。林江河摇摇头,不敢深思。向楼梯口走去,他还要下去长城三楼买电池和充电器。买完配件后,他从铁质天桥离开,走在铁桥上面,再次发出嘣嘣的,钝钝的声响。

林江河把一袋旧手机和配件放在脚踏板上,骑上小电驴,往回走。华联大厦的钟声敲了6下,6点的夕阳已经相当柔和,照在他的背上,他踩着自己的影子缓缓向前。树蝉有气无力的,偶尔聒噪几声,但很快就被喧嚣的市声淹没,行人在路上行色匆匆,他们都把头埋得低低的,眼神空洞,仿佛行走着的是一具具没有生气的躯体。其实他走路的时候,也会把头埋得很低很低,那样子像是要把自己种在地上,仿佛这样就能长出点什么来。

铃铃铃,手机响起,是陈涛打过来的电话。

林江河,你在哪里?

市场收货,怎么啦?

我刚从湘西回来,晚上聚聚?

好的,老地方。

陈涛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小时候的玩伴,也是小学和初中的同班同学,初中之后,他们差不多有十年没见过面。


3.

摇摇晃晃的事物,可追溯到一只走失的风筝

你飞翔的渴望就止于某株树木

没有什么比一个少年更喜欢追逐

如果有,就是挂在他自行车上的风车


再次与陈涛相见是在2013年的一次小学同学聚会上。由一个嫁了深圳本地人的女同学组织,几个老家的同学过来深圳游玩,作为东道主的她自然而然就把同在深圳生活的人聚在一起。他们聚会的地点定在新城市广场一个叫“语已多”的清吧。那是一个晴朗的夏夜,当时林江河还是某公司的职员,下班之后,没来得及回出租屋就直接赶去集会地点。老同学相见,刚开始都显得有些拘束,但聊开以后自然就有聊不完的话题:逃课、欺负女同学、摸鱼、抓鸟、偷瓜,谁暗恋谁,谁娶妻生子,谁赚大钱,谁不如意,谁又外嫁他乡……他们把一到六年级发生的趣事逸事囧事都一股脑地叙述了一遍,再把知晓的同学近况也说了一遍。

林江河性格腼腆,本来话就不多,同学们聊天他偶尔会插上几句。他们说,林江河你一点也没变,还是像小学一样斯文;林江河像他爸,都是老实人。

林江河眉头紧锁,他不喜欢这个称呼,他对这种标签甚至有些抗拒。在这个时代,老实人怎么听起来都不像是在夸人。

来,林江河,喝酒。女同学说道,等会,陈涛就来了,你们是不是也很久没见面了。记得小时候你们两个是最要好的朋友,形影不离的。

女同学的话让林江河陷入了回忆,那是90年代的事情了。他们的故事并不比其他同学的精彩多少,只不过经常一起上学放学,做作业,完了会托腮坐在林江河老家的天井中看飞机在黄昏中拉出很长很长的尾巴,有时候他们会骑着自行车去追赶,直到看不见飞机为止。

那时林江河家还没有电视,他很喜欢去陈涛的家玩,很多时候,林江河会打开陈涛家的32寸大彩电,直接按到本港台或者翡翠台。不管播放的是新闻,电视剧还是广告,他都看得津津有味,当时他很想学粤语。如果陈涛问他为什么想学广东话,他肯定会告诉陈涛,他想去香港看奶奶。但陈涛从来不问,那时候的孩子们都喜欢看香港台,都学会了一点粤语,他的个人原因并没有什么稀奇。

其实林江河当时最羡慕陈涛的是,他有一个香港爸爸。每次回来,都会带回很多好吃的零食,金沙、巧克力豆、瑞士糖、曲奇饼干、不知名的饮料……那些零食单看高档和艳丽的包装就很吸引人。在那个贫穷的年代,何曾几时,他也幻想有一天,他的父亲也去了香港,也给他带回来一堆零食,羡慕死周围孩子们一双双钛合金的眼睛(那时谁家有个香港亲戚是一件光荣而自豪的事)。林江河是有这个希望的,他的堂哥(后来真的去了香港)也偶尔拿那些零食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的堂伯父就抽万宝路喝白兰地,他的八爷爷一年回乡好几次,他的亲奶奶、叔叔和姑姑们都在香港。

是的,初中毕业以后就很少联系了。林江河拉回思绪。

咦,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的大帅哥终于到了。遁着女同学的目光,林江河看见陈涛款款而来。

大家好,不好意思啊,我迟到了,自罚三杯。陈涛坐下来,从铁桶里拿出一支啤酒,打开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

满上,满上。同学们附和着给他倒酒。喝完三杯啤酒后陈涛才坐了下来。

现在做什么发财啊?有同学问。

就做一些港货,混口饭吃。陈涛连忙从背包里拿出一些瓶瓶罐罐说,对了,我给你们带了点驱风油、白花油、莪术油,保心安油、无比滴,喇叭丸,你们看看需要什么,自己挑选。哦,这个面膜给你,补水保湿、营养肌肤,牌子货。他又对着女同学说。

陈涛的慷慨自然赢得同学们的称赞。他们一人挑了两三样,感谢起陈涛。林江河坐在一旁,对着陈涛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这个场景他再熟悉不过了,那时候从香港回到乡下的伯父和八爷爷也会拿出这些香港特产送给林江河的父母,他们扬起嘴角,优越感十足,这是你上次让我捎的白花油,这次多给你带了两瓶。肚子疼、头晕啊、蚊虫咬了都可以用的。

于是林江河的整个童年都充斥着香港的味道,被虫蚊咬时,母亲会给他擦清凉的无比滴或双飞人,肚子疼时就吃臭臭的喇叭丸,擦破皮了涂上香香的莪术油……那时候的邻居都很羡慕。但很长一段时间,林江河并不满足于此,他想做陈涛那样的小孩。

那时候,邻居羡慕嫉妒恨地跟母亲说,你看看你大婶,都在申请香港移民了,你快让你家老头写信给香港的母亲,叫她也把你老头申请过去(那时候有政策,在香港的父母可以申请乡下的直系亲属过去定居),你老头过去定居7年后,你们也可以申请移民香港啦。

母亲讪讪地笑,类似的话她已经听了很多次,但那其中的弯弯道道并不适合对一个外人讲。

林江河并没有伸手,这种东西现在港货店大把,而且国内也有很多替代品,再说他家一直也不缺这类东西。

这几个给你。陈涛抓了一支无比滴、莪术油和保心安油递给林江河,这些适合小孩子用。

林江河与女同学对视了一下,女同学耸耸肩。林江河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接了下来。

那天,他们喝到午夜十一点多,后来有同学提议去KTV唱歌。陈涛找了个附近的水会把他们安顿下来。女同学和林江河都是有家室的人,没有进去,女同学被丈夫接走,陈涛示意送林江河回家。其实水会离林江河居住的出租屋很近,他完全可以走路回去。

我现在做港货,你知道港货的,就这些东西,我想他们是需要的。陈涛试图解释些什么。我在罗湖火车站附近租了一个工作室,那里可以看见火车,听见哐当哐当的声音,我们小时候做梦都想坐的火车,我现在天天见。陈涛转得很快,三句话就拉近了与林江河的距离。

那是初中的事了,小村的少年飞驰的自行车走遍整座小镇的每个角落,他们一起登上小镇最高的山,在山顶上欢叫——我要做一朵自由飘荡的白云;他们还去往码头,对着海上行驶的渔船呼唤,大海我们来啦,请把我们带走。那时的小镇还没有火车站,林江河很多次梦见火车把他拉到远方,哐当哐当的火车驶入山丘,奔向平原,跨过长江和黄河,开往雪山和高原,抵达天坛长白山青海湖西宁和西藏拉萨的布达拉宫……

真好。林江河由衷地说。


4.

命运多舛 痴迷 淡然

挥别了青春数不尽的车站

甘于平凡却不甘平凡地溃败

你是阿刁你是自由的鸟

——赵雷《阿刁》


那次陈涛不但加了林江河微信,更特意留了他的电话。陈涛说,这样才保险,不能再断了联系。

林江河后来才知道,陈涛也没去成香港。得出这个消息时他很诧异,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陈涛的父亲已经定居香港,他取得香港身份证只是时间问题,轻而易举的事。后来,有人告诉林江河,陈涛的父亲在香港又娶了一房老婆,还给他生了个弟弟,陈涛和他的母亲已经不符合移民条件,本来板上钉钉的事情自然就告吹了。听说陈涛的妈妈和他爸爸因为那事闹得很大,差点就离了婚。

林江河苦笑,他们可真是一对难兄难弟,在他心中,真的把陈涛当做兄弟,在这一刻他认为他与陈涛是同一类人,同一阶层,有同样求而不得的梦想和遭遇。

小时候,陈涛自豪地说,我爸爸已经在申请我们移民香港,不久后我也是香港客了,到时候你要什么就跟我说,我都给你捎回来。林江河对这话是有所抵触的。

我才不需要你送呢。林江河不服气地说,我奶奶,叔叔,姑姑们也在香港,我爸准备写信让我奶把我爸也接到香港,我爸定居香港以后,将来我也是香港客了,才不需要你送我东西呢!

哇,那太好了,听说香港去国外很方便,到时候我们一起环游世界。

因为这事,他还问了爸爸很多次。问他奶奶什么时候接爸爸过去。爸爸一直说,已经写信了,等你奶奶回复。也不知道他给奶奶写了几次信,就是迟迟不见回复。后来,家里安装了电话,他还让爸爸打电话给奶奶,说想跟奶奶聊聊天。但他父亲没有一次满足他的请求。就算父亲偶尔与奶奶通话,他示意父亲把电话让给他听,但那边总是以不方便聊太多为由匆匆地就把电话挂掉。林江河想,他又不是老虎,奶奶为什么那么怕他。父亲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说到,奶奶心脏不好,不宜多说话。

你恨过你父亲么?林江河有一次问。

刚开始接受不了,你知道吗?他整整骗了我们十七年。知道是怎么东窗事发的吗?那是2004年,那天是我爷爷忌日前夕,他居然和那个女人领着他们的野种回老家祭拜我爷爷。那时我们已经居住在县城,如果不是乡里人看见,打电话告诉我妈妈,我们还被他蒙在鼓里。他还想瞒到什么时候啊,他的另一个儿子就比我小五岁,他一直在骗我们,难怪打我懂事起,妈妈一问申请移民的事,他就说已经在申请,一直说在申请,但没有一次是真的。他的出轨使我和母亲的梦破灭了,我们家也近乎支离破碎,你说我能不恨吗?陈涛非常激动地说到。

还是我妈理性,她说,我凭什么离婚啊,离婚不就成全了你们这对J夫Y妇了么?你想她名正言顺的入门,入祖祠,想都不用想,你想让你和狐狸精生的孩子认祖归宗门都没有。想我娘两给她们腾位子,除非我死了。那天我跟他打了一架,后来连高考也没参加。

他说,其实,无所谓睿智,母亲是在保护我,他们那个时候如果离婚这个家就真的散了。我会被人嘲笑,永远也抬不起头来。

是啊,60年代的人,他们往往顾忌的太多,嫁娶后就不会轻易离婚,就算再苦再累也只能自己承受,默默咽下所有苦果。

后来,出社会后就渐渐看开了。我还有点感激他,如果他真把我申请去香港,以我这能力,这水平,能做什么?工地搬砖?扫大街还是洗碗?妥妥一个社会底层啊。当然现在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但你知道么?在香港那个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都市,他们对待我们大陆人,总戴着有色眼镜,那些人会像看待蟑螂一样用厌恶的眼光看你,她们还贩卖着那点可怜的优越感,有什么牛逼哄哄的,现在大陆的人大部分都混得比他们好。陈涛继续说到。

我得感谢他啊,给了我自由。

28岁的陈涛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在林江河面前逞强,比如维护一个母亲的光辉形象,语言中故意疏远甚至数落父亲。林江河感觉他话中有话,但却因为某种意愿不想多提。

林江河很认真地听着,他不知道陈涛是不是口是心非,言不由衷。但如果,他现在还有这么个机会呢?他会不会像陈涛说的那么笃定和毅然,这个假设不成立,但他知道,如果陈涛真的移民香港,那他就真的永远失去这个朋友了。林江河小心翼翼,敏感而脆弱。

陈涛说,我现在多好啊,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有时间就去旅行,我这些年,把我们小时候想去的基本上都去了一遍。什么西藏啊,九江啊,西湖啊,北京西安和上海……柬埔寨越南泰国……呃唯一不能去的就是西双版纳,知道为什么吗?他对着林江河邪笑。

那是初中的事了,上地理课时,地理老师给他们放西双版纳的课件,林江河第一次知道有一种乐曲叫葫芦丝、泼水节是傣族的传统节日,而孔雀舞,只属于傣族姑娘。当时跳孔雀舞的女孩婀娜多姿,葫芦丝柔软,沁入人心,那个在音乐中翩翩起舞的女子更是深深地吸引着林江河。

放学以后,他就与陈涛讲了这话,我长大以后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西双版纳,我要邂逅一个会跳孔雀舞的傣族女孩。

然后呢?娶他做老婆?陈涛打趣到。

那时候他对男女之事还很懵懂。就说,不,我只想跟她做笔友。“笔友”一个现在已经淘汰的过气词语啊,却是那时纯真的中学时代,少年少女风靡一时的交友方式,那时候没有网络和手机,但他们有着最单纯和朴素的梦想和友谊。

后来越传越离谱,知道这件事的同学都会说,林江河长大后要娶一个会跳孔雀舞的傣族女孩做老婆。林江河听到这话时总是很囧。

就像是现在,陈涛问,嫂子是不是傣族女孩?

不是,也是我们本地人。林江河不好意思地回答。

我就知道,我多有先见之明。我们可是约好的,我们一起去西双版纳,帮你找傣族姑娘。嫂子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

下次见到她,我一定要跟她告状。

林江河白了他一眼,问到,你不打算找一个么?

那时候林江河29岁,已经结婚3年,育有一女。

不了。陈涛看了看自己,暗淡地说,我这桀骜不驯的性格不适合与人相处、再说我这落魄不堪的样子就不去祸害别人了,现在就很好,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现在还想去西双版纳圆梦么?他也转移话题问到。

年少无知,那只是个玩笑,一个梦想而已,早已经梦醒了。林江河说到。

去,必须得要去,人生就不该留有遗憾。

不去。

你不去,我带你去。说着陈涛哼起陈绮贞《旅行的意义》的曲调:

你看过了许多美景,你看过了许多美女,你迷失在地图上每一道短暂的光阴,你品尝了夜的巴黎,你踏过下雪的北京,你熟记书本里每一句你最爱的真理……

自那次聚会后,林江河与陈涛经常联系,有时,陈涛会去林江河公司楼下与他相聚,一起吃个午餐,或者喝个下午茶。有时周末,林江河也会去罗湖渔民村,帮陈涛收货和发货,顺便也听听火车哐当哐当进出站的声音。陈涛说的对,那声音迷人,自带魅力,听多了能让人抵达梦的诗与远方,林江河总是望着铁轨或者铁轨上面的火车出神。


5.

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加缪


那天晚上,林江河对陈涛说,与你相比,我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那个名义上的奶奶,就与我说过三句话,而且是在电话中。我与她第一次见面是在她的葬礼上。

记得有一次,父亲与奶奶通话时,林江河问父亲和谁打电话,父亲挡着话筒说,你奶奶,说话小声点,到一边玩去。但林江河没有像往常那样走开,这一次他对着电话筒大叫,奶奶?奶奶?我还有奶奶吗?原来我是有奶奶的啊?他是故意的。还记得有一次,他上小学三四年级,课堂上老师教写信,并布置了作业,要求每个学生给亲人写一封信。他第一个就想到了奶奶,他坐在天井下,在信纸上开始写到:敬爱的奶奶,您好!我是您的孙子,您知道有我这个孙子么?刚开始时我不知道还有一个奶奶,是爸爸告诉我的。我这次写信给您是因为……

这时候父亲拿起他的信纸看了一下,顿时火冒三丈,你不能这么写,如果你奶奶看见会很伤心的,你怎么可能没有奶奶呢?每个人都有奶奶,你的奶奶就在香港。重新写过。记忆中父亲很少发那么大的火。

其实那次林江河已经从父亲的抽屉里偷到地址、邮票和国际信封,就差信没有写好,只要把地址抄到国际信封上,再贴上邮票,拿到村头的小卖部,第二天会有邮差收走,他的信件就能寄出去,兴许不久后奶奶就能收到他的信,并且很快回信给他。这些他都打听好了,但父亲的突然出现打乱了林江河的计划,最后可想而知,他只能按照父亲的意愿重新写一份可以交给老师的作业。但那时候的林江河并不觉得他所写的内容有何不妥,他还不懂人情世故,更不懂得为人处事需要照顾另一个人的情绪。林江河只想问问奶奶,能不能回来看看他,他想当面问她一件事。

林江河是记仇的,他讨厌被人忽视的感觉,他想要以自己的方式引起奶奶的注意。没什么意外,那次他被父亲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要是你爷爷晚走几年,说不定你们就有机会移民香港。陈涛说到。

但人生没有如果,这都是命,父亲的命,也是他的命。

林江河没有告诉陈涛,就算爷爷再活十年,他爸爸大概率也不能如愿以偿。原因很简单,如果父母慈爱,真有意愿接他们去香港,不用他的父亲开口,他的爷爷奶奶早就付诸行动,哪还需要他父母不厌其烦地写信?

1953年,父亲8岁时,他们就带走林江河的叔叔,偷渡香港,把他父亲一个人留在乡下自生自灭。而他们到了香港,就像完全把他父亲遗忘了一样,很快又给林江河父亲生了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可以想象那时候这些名义上的亲人多么其乐融融,幸福美满。而他的父亲一个人一头牛一间硕大的屋舍,像大海中的一叶孤舟,在乡下孤苦伶仃、无依无靠。50年代的乡下落后而贫瘠,与香港国际大都市的喧嚣繁华不可同语,林江河父亲的少年像梦魇一样浑浑噩噩,但值得庆幸的是,林父喜欢读书,并且深得教书先生喜欢,支持他上学,所以林父得以一边放牛一边求学,有幸念完五年制的小学,那时候,在农村小学文凭很少见,也算是半个知识分子。

就这样林父在乡下晃荡了十年,邻居的堂伯伯受不了贫穷,把他的母亲三奶奶托给林江河父亲照顾,也偷渡去了香港。他的父亲从光棍摇身一变,成了保姆,与三奶奶相依为命,他们躲过了大饥荒和文化大G命,一直到了1983年,三奶奶寿终正寝。林父又做回了单身汉,但那时候的他已经四十来岁了。那年堂伯伯从香港回来给他母亲办丧事,不久后娶了七爷爷的童养媳。很多人开始劝林江河父亲结婚生子,终于,1984年,一位算命先生借宿,林父收留了他,也不知道那天晚上算命先生跟林父说了些什么,第二天林父就像铁树开花一样,竟然嚷着想要娶妻生子。于是经人说媒介绍,不久后父亲娶了他的母亲,次年林江河出生,林父算是中年得子。

有人问林江河父亲,你为什么不偷渡去香港。他父亲说,刚开始年龄小,不敢想,等长大了,要照顾三婶,不好意思留下她一个人在乡下。他开玩笑说其实是没人教他游泳,他胆小,怕淹死在深圳河中。其实更多原因,是因为他的至亲不愿意接纳他,如果在港的亲人欢迎,相信就算再大困难也能克服,如果能够一家团圆,再倔强的孩子也想投入父母的怀抱。

堂伯伯回乡以后,林江河在香港的其他亲戚也陆陆续续回来,比如八爷爷和他的儿子,还有林江河的爷爷。说起爷爷,林江河只有很模糊很模糊的印象,如果不是挂在老家墙上的遗照,也许他已经忘记爷爷的具体长相了。他只记得,爷爷抱过他,七八十岁的爷爷胡子拉碴,亲他的时候,林江河被刺得哇哇大叫,挣扎着,只想逃离爷爷的怀抱。这是他与爷爷唯一一次有记忆的身体接触,后来被胡茬刺疼的触感变成林江河温馨、难忘而宝贵的追忆。

他爷爷是1991年去世的,那时候林江河不过6岁,尚未上小学。爷爷的遗体从香港运回乡下安葬,因为是在香港(外面)身故,进不了祠堂,棺木只能放在村口。这种陋习让林父和香港的亲人很反感,落叶归根,是他爷爷最后的遗愿,他们遵循了老人的意思,却被堵在家门之外,非常遗憾。

那时林江河尚小,不谙世事,只觉得突然之间家里来了很多人,平静的生活一下子被打破,锣鼓响亮、唢呐高亢,热闹非凡。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名义上的叔叔和姑姑,相比他身上的粗衣破裤,在90年代初期,那些衣着时髦、光鲜华丽的至亲自然是标新立异,自然迎来旁人羡慕的目光。但他们给林江河的第一印象很差,那时的林江河看起来黑不溜秋,赢弱而瘦小,像个瘦猴似的,他一个人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们,尝试着与他们亲近交流,但却被他们赶出来,说他贼眉鼠眼,怕他偷东西。无谓的猜疑及他们眼里赤裸裸的厌恶和鄙视深深刺疼了林江河,林江河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办丧事时母亲给他穿上白衣白鞋、披麻戴孝,他们让林江河抱神牌,后面跟着很多人,包括他的父母,熟悉和不熟悉的亲戚,他们就跟着风水先生走走停停,跪跪拜拜。那是林江河第一次直面死亡,但当时他却不知晓死亡的真正定义是什么。只记得从那以后爷爷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说起爷爷,八爷爷说,你爷爷是个可怜人,你奶奶心肠太硬,弥留之际想见她一面,我们好说歹说,就差跪下去,但她还是不愿意去医院送你爷爷最后一程。到死,他都想说服你奶奶啊。你们不要怪你爷爷,他斗不过你奶奶和叔叔,而且你两个姑姑也不想让你们下去,怕受你们拖累,你爷爷一直想弥补你父亲,但奈何,你叔叔和姑姑像你奶奶,没有一个人支持你爷爷。八爷爷跟父亲说,爷爷留了8000港币给他,这是爷爷偷偷留给林父唯一的遗产。

林江河问,那他奶奶为什么不给他父亲一个机会。

八爷爷说,她恨。恨你爸爸差点让她难产死掉,恨贫穷落后的乡村,恨贫困潦倒的生活,恨一切与她过去有关的事物,她觉得这是她人生最大的污点,是不可承受的耻辱,她讨厌过去的自己,并想一刀两断。一个女人影响三代啊,你本来还有两个叔叔的,一个叫阿水,另一个叫阿龙,和你两个姑姑一样,都出生在香港,但就因为你奶奶的娇生惯养,你爷爷又软弱无能,没有教育好,混入H社会,都没活过三十岁,太可惜了。让你爷爷落叶归根也是我和你堂伯争取来的,你叔叔和两个姑姑并不愿意,他们舍不得你爷爷回归故里,更怕麻烦,但我们坚持遵循你爷爷的遗愿,最后我们出了相关费用,才让他们勉强同意的。

你爷爷生前让我照顾你们,我是答应的,我和你爷爷同一个娘,你们也是我的亲人,我力所能及肯定帮你们,但你们也要自力更生,自立自强。

后来林江河在八爷爷的资助下,考上了一所三流大学。

关于八爷和爷爷他们是另一个故事,八爷爷排名第八,爷爷第五,和三爷爷都是一母同胞。曾爷爷年轻时被当做番猪卖到南洋,后来他在恶劣的环境下拼出一条血路,从千万个番猪中脱颖而出,因为能力出众被大老板看上,做了他的副手,赚了大钱,中年衣锦还乡。回家乡买地建房,娶了5房妻子,生下十个儿子,也就是说林江河一共有十个爷爷。但赚钱容易守财难,和很多富商的发家史一样,加上那个动荡时期,战争年代,富不过三代。曾祖父带回来的辉煌并没维持多久,随着他的离世,昙花一现般,家道逐渐中落,家产很快就被败光了,亲人们各自谋生,只留下三座两进的大瓦房和一些土地述说着曾经的历史和故事。于是一些人留在乡下,有的人在国内其他城市闯荡,有的人去参军,而八爷爷和林江河的爷爷去了香港。八爷爷有个儿子,没有一点城市人的架子,平易近人,小时候回乡下,总会领着一群孩子去小卖部吃雪糕或者喝汽水,像个孩子王,大家都很喜欢他。


6.

天、殡仪馆、遗像微微冷

父亲也微微冷

他是长孙,长孙抱神牌

就像抱着自己的童年


那个林江河名义上的奶奶,没有参加爷爷的葬礼。自从她去了香港,就再也没有回过故乡,娘家人说她冷酷无情,邻居说她没有人性,但林江河的父亲总会替母亲辩护,比如为什么母亲不接纳他,林父就说,香港居住环境很差,他们住的地方太小了,像个火柴盒一样,挤都挤不进去,等改善了居住环境,母亲定会接他过去;为什么她不回故乡,他说,我母亲晕车,身体不好,不适合长途跋涉。家里拉电话线后,父亲还会隔一段时间就打一个电话问候奶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点什么,不厌其烦。这也许是子不嫌母丑的另一种诠释。

林父总是在以他自己的方式替母亲维护作为一个母亲或奶奶本该拥有的形象:亲切、慈祥、端庄、无私、善良。但在外人看来,他的这种行为很傻,甚至有些可怜可悲。在林江河眼里,父亲就是一个可怜的人。但从另一方面说,林父的这种行为是最可取的,他在维护母亲,也是在维护自己的尊严,他在孩子面前把一个正常奶奶的形象描绘给他的孩子,让童年的林江河对奶奶这个没有见过的亲人充满幻想,给他树立了正确的三观。

可是人总会长大的,无论林父把奶奶说得再高尚,再完美,但在事实面前她一下子就无所遁形,原形毕露。懂事的林江河有自己的思想,这个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奶奶与陌生人一般无二,甚至比陌生人还不如,她没有参与他的童年,她对他们一家人尖酸刻薄,她不敢面对不堪的过去,不愿意承认林江河一家。所以,林江河并不能像父亲那样选择逃避、说服自己原谅甚至最终与自己达成和解,泰然处之。

晚年的林江河奶奶,也许心有所向,有一次在与他父亲的电话里,居然破天荒地问起林江河来。有此殊荣,父亲很高兴,连忙让林江河接电话。

你是江河吗?

是的。

我是奶奶,看过你的相片。奶奶想你了。

哦。

奶奶想见见……。还没说完话,对面就换成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他用蹩脚的乡音说,你奶奶心脏病又犯了,不宜多说话,叫你父亲接电话。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奶奶的话,电话对面的声音他已经不记得了,但一副有气无力、中气不足的语调是真的,林江河知道,那个从奶奶手中夺过电话的人肯定就是他的叔叔,他也知道夺电话的真正原因。面对突如其来的电话,林江河有些不知所措,他曾经是很想与奶奶说话的,但自从发生了写信那件事以后,就已经不抱希望了。也许晚年的奶奶已经想通了,准备接纳林江河一家人,甚至她可能已经有一丝懊悔,从八爷爷和堂伯伯口中知道,叔叔一直未婚,对他的奶奶并不友好,爷爷去世后奶奶过得并不如意。

接到奶奶去世的消息是在2003年的秋季,那时候林江河读高一,有一个周末回家,看见父亲眼眶发红,问了母亲,才知道原来是奶奶去世了。所有悲伤都是父亲一个人的,林江河他们很难感受和理解。

林江河父亲想让他奶奶也像爷爷那样落叶归根,回故乡安葬,但结果可想而知,他的叔叔和姑姑肯定不愿意,说奶奶生前最讨厌故乡,不愿意回去,香港才是她真正的家。他们只能让林父去香港参加奶奶的葬礼,于是林父带上了林江河。

举行葬礼的时间定在冬季,那天,天微微冷,林父和林江河从老家出发,在县城坐了三个小时大巴到达深圳罗湖火车站,从罗湖口岸过关,再乘坐地铁到香港九龙叔叔的家。由于葬礼第二天举行,他们当晚就在叔叔家打地铺,这是林江河第一次住进香港的公屋,两房一厅,他们就在厅中间披上凉席和被单,凑合了一晚。林江河叔叔看起来与他的父亲一点也不像,他父亲偏瘦,但却很斯文,他叔叔看起来有些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的,样子一点也不亲切,倒是他刚“娶”不久的婶婶(假结婚,七年后他们离婚,婶婶取得合法身份后离开,但七年之内他们搭伙过日子),很热情,给他们端菜倒水,嘘寒问暖,那个外人看起来更像他的亲人。

那是林江河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地铁,他黝黑的肌肤与明亮整洁的车厢形成对比,使得他小心翼翼,自惭形秽,第一次见到摩天大楼,道路上的车辆川流不息、人行道上摩肩接踵。他与父亲在这个国际大都市中显得格格不入,因为是奔丧,林江河没有表现出兴奋的样子。

第二天的葬礼在殡仪馆举行,门楣上写着“林府治丧”,偌大的殡仪馆摆着纸艺品、清香纸钱、鲜花和花圈还有挽联,参加葬礼的人不多,都是一些亲人,披麻戴孝,他在香港的所有亲人都参加了,他认识的人很少。林江河奶奶的遗体就放在灵台后面,礼仪师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葬礼,林江河跟着他们完成一个个仪式。礼仪师示意他抱起神牌,他跟在礼仪师后面走走停停,清香萦绕,很多人哭出声音,他的父亲也红了眼睛,但他没有哭,只是神牌上点燃的香不断地熏在林江河脸上,他终究还是受不了,渐渐地眼泪就哗啦啦地流了下来,那样子像是哭得很厉害,很多人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最后要入殓之时,林江河终于看到了他的奶奶,那个曾经在他梦中出现的人,那个同他说过三句话的人,那个陌生的奶奶,此刻就躺在冰床上,嘴巴微张,脸上没有一丝人色,眉毛上结满白霜,身着寿衣,一动不动,看起来有点可怖。他们说:

阿妈,一路走好。

奶奶,愿您去了天堂一切安好。

阿婆,等一下火化的时候走开去,不要被烧到。

阿妈,天堂没有病痛,来生我还做你的女儿。

……

林江河也说,一路走好。没有过多的情感,像是在告别一个陌生逝者,希望她早登极乐世界的祝愿。

而后,棺木被运到火葬场,一把火烧尽,剩下的灰烬装入盒子,不久后她将被埋进公墓,林江河奶奶的一生就这样画上句号。

这是他第二次直面至亲的死亡,但林江河却以局外人的角色参与,没有撕心裂肺的悲伤和刻苦铭心的疼痛,有的只是一丝冷漠,就像当时微微冷的天气一样,就像告别的是他苍白和无力的童年梦想一样。


7.

不要问我在哪里,我的心已经在路上。

——三毛


林江河来到HF大排档时,陈涛已经点好夜宵:麻鱼粥,椒盐豆腐鱼、炒花蛤、炒米线。这是一家汕尾人开的大排档,藏于城中村中,口味地道,价格亲民。林江河和陈涛时常光顾。

来啦。陈涛打开一听铝罐雪花递给林江河。

嗯。林江河接过啤酒问道,这次有什么收获?

咳咳咳。陈涛咳了几声说,还行,凤凰古镇古香古色,去沱江漂流了一圈,住的民宿,对了还祭奠了沈从文,老爷子的墓地与他的文字一样朴实。他墓地边上有一种不知名的白色小花,热烈地盛开,死亡一样的白色,就像特意为亡灵而开的。你看,我还把它们拍了下来。

陈涛打开手机相册,几朵看起来像精灵一样的小花出现在林江河眼中。林江河知道这是虎耳草。

这是翠翠梦中采摘的虎耳草,《边城》中的翠翠,看起来这虎耳草花更像是翠翠的化身,精灵一样,善良美丽诱人,你为什么只看到死亡。

不知道,但当时,我就看到死亡:墓园,白色小花,素白的死亡,静谧而质朴的死亡。陈涛脸上有一种病态的白,说话有些中气不足。

也许你是对的,这种植物就是为沈老种植和开花的。沈老对它情有独钟。林江河刚好看过一篇纪念沈从文的文章,里面提到这种花。

谁说不是呢!陈涛说到这里眼睛泛光说道,他是令人艳羡的,生于凤凰,埋于凤凰,落叶归根啊,一篇《边城》可谓是在为故乡立传,而我只是遁着他的脚步,去凤凰古城寻找心目中的边城,寻找他童年的足迹。景色真美,但可惜商业气息太浓,铜臭味太重,严重污染了。咳咳咳。

怎么,被宰了?林江河问到。

门票、清吧、客栈、披萨和冰激凌,乱七八糟的,连上个洗手间都收费。陈涛一边说,一边滑动手机相册中的相片。

商业需要。现在很多旅游景点都大同小异。

对,污染太严重了,这次体验很一般,但我的目的基本达到了。我在沱江的旧时光中感受到《边城》的秀美,这就够了。

找到翠翠了?林江河打趣到。

初中时,林江河说想找一个傣族女孩做笔友,陈涛就说,那我去凤凰古城找翠翠。

翠翠算是找到了,你什么时候去找跳孔雀舞的女孩呢?陈涛问到。

那真是个玩笑。

年底去吧,咳咳咳。陈涛又咳了几声说,到时候我们自驾游去。

再说吧。林江河看陈涛老是咳嗽就问,你有没有去医院检查一下,你脸色苍白,很不好看,咳嗽好久了吧。

坐车坐久了。这咳嗽是lao毛病,治不好,疫情过后,一直断断续续的,断不了根。

还是去检查一下吧。

好!

下次计划去哪?林江河问到。

还没想好,先搞钱,等搞到钱再说。

听到陈涛提到搞钱,林江河顿时的表情凝固了。搞钱正是他这段日子的难题,电子手机市场好像约好一样,突然间什么都不好做了。静悄悄的,订单少得可怜,这不是一般的淡季,不同于往年,林江河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怎么了?陈涛看出林江河有心事。

没什么,行情不好,你要多攒些钱,也许接下来大环境会更差,旅行的事还是先放一放吧。

我知道,旅行已经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林江河也知道他说服不了陈涛,就像陈涛也不能轻易说服林江河一样,比如这次放下所有羁绊,与他一起去凤凰古城和张家界游玩。

过两天,我母亲忌日,得回趟老家,你有什么要捎回去给伯母的么?陈涛问到。

我上周刚回去过。

好的。哦,对了,给你小孩带了点特产和纪念品。陈涛打开背包拿出几包食物和牛皮手工制品说道,有姜糖,腊肉和牛皮手串。

谢谢。林江河说。

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没开车吧。

没有,刚从北站过来,赶最后一班地铁回去。

林江河看了一下手机,时间显示10点45分,就说,离11点最后一班地铁还有一刻,那你先赶去地铁站吧。他示意老板买单,老板却告知陈涛在他来之前就买过了。

林江河目送陈涛离开,直到拐弯看不见他,才笑了笑往相反方向走去。


8.

同是红尘悲伤客,莫笑谁是可怜人。

——白居易


陈涛回到固戍时,已经凌晨一两点钟。凌晨的宝安机场依然忙碌,夜空中的航行灯和红色频闪灯时而闪烁,飞机不时起起落落,一些人带着梦想抵达,一些人带着遗憾离开。

他打开工作室,几个小弟还在工作。对手机和平板行业来说,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他们往往昼夜颠倒,白天睡觉,晚上通常工作到凌晨两三点。这是一种灰色产业,陈涛已经在这个见不得光的行业里做了三四年。疫情前,他结束了做了五六年的港货生意,转行做起苹果iPad平板。

陈涛的弟弟负责在香港鸿图道看货收货,他们拿的平板大都是BC货,不能直接出单,需要经过简单加工,比如换触摸、盖板、背光、电池、尾插、壳子和相头,解ID,刷系统等等。因量比较多,影响大,风险不小,不适合在华强南做,于是,陈涛选择把工作室放在固戍,一来固戍租金便宜,远离华强南,不用担心查货,货物相对安全;二来离机场近,如果他想要离开,背上行囊随时就可以出发。

涛哥,回来啦?有没有带什么特产啊。一个员工小弟问到。

有有有。陈涛从背包里拿出一些湖南特产递给他们。来来来,都有。

员工小弟们放下手上的工作,围了过来。

越南那批iPad5做得怎么样了?陈涛问到。

快了,剩下几个盖板要换,还有几个再刷一下系统就完成了,今晚可以完成任务。其中一个负责的员工小弟说。

辛苦了,明天再测试一遍,没有问题,下午六点之前打包发走。明天晚上有一批mini4过来,接一下货,数量240台。陈涛交代说,mini4慢点做也没有关系,不急。

mini4的盖板不够,电池也用了差不多了。员工小弟说。

好的,我等一下跟供货商联系,明天晚上送过来,不会影响你们正常工作,你们先充电测试,小问题的先处理。等一会做完iPad5就先休息去吧。我明天上午回老家一趟,有什么事打电话。陈涛交代说。

现在是淡季,如果订单充足,他们往往要做到凌晨四五点才下班。

陈涛的工作室租在固戍城中村的农民房中,二楼,三室一厅,其中一个作为陈涛的房间,另外两个房间和大厅是工作的区域,每个地方分工不同。

陈涛回到房间内,洗刷了一下,拿出一大包红白绿蓝的药丸,就着水服了下去。他趟在床上,想起了母亲。他母亲今年刚好62岁,已经离开他12年了。12年前,母亲死于脑溢血,去世之前一直郁郁寡欢。刚开始,他觉得母亲的做法是对的,是在保护他,为他维持一个千疮百孔、似是而非的家,让他免受外人嘲讽。就像他与林江河重逢时的想法一样,母亲睿智。那时他不想在林江河面前表现出他是一个刚失去母亲不久的颓废青年。这也是那次他们聊天,陈涛欲言又止的原因。林江河并不清楚陈涛母亲已经去世。

陈涛现在有些怀疑母亲对父亲外遇这件事的处理方式是否正确。母亲的后半生在悲伤与仇恨中度过,她不愿意离婚,不想让父亲好过,但同时也是在为难自己,自从那就事以后,陈涛就再也没看过母亲笑过,她的眼中只有憎恨、懊恼,她抱怨命运不公、遇人不淑,硬生生的把自己变成怨妇,最后也因此郁郁而终。但如果陈涛母亲选择离婚或者接受父亲出轨的事实,甚至接受他的小老婆和私生子,那么,他母亲的结局是不是另外一种,至少比现在好的结局吧,可惜,他母亲选择了一条不归路,她选择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甚至陈涛也深受母亲影响,由一个阳光少年变成忧郁青年,耽搁了他学习也耽搁了他的青春。

12年的时间,可以看淡一些事情,放下一些事物,甚至接受一些人。母亲过世之后,父亲和他的小三及私生子回来送母亲最后一程。陈涛打了他的父亲,撕心裂肺地说:

都是因为你这个混蛋,我妈死了,死了,我打死你,还回来干嘛。你还我妈妈。

亲人们把他拉开,对他说,你母亲去了,恩怨也该结束了,你现在已经失去母亲,难道还想失去父亲吗?孩子,不能一直活在过去,该放下了,你也该想想自己的未来了。

陈涛怔住了,“未来”他多久没想过了?十年?还是二十年?也许是他们发现父亲出轨那天起,他就没有未来了。他放弃高考,放弃梦想。那些年他都过得浑浑噩噩,一直呆在县城里,一边打零工一边照顾精神恍惚的母亲,在那种压抑、灰暗和逼仄的环境下,他哪还有未来。然而,母亲的突然离世,却让他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长辈说得对,他接下来该何去何从,他该如何面对未来,面对唯一的至亲——他的父亲?继续怨恨,甚至断绝关系,像母亲一样继续活在悔恨中,继续过暗无天日的日子?还是试着接受和原谅。

最后,他选择了接受,接受犯错的父亲,接受同父异母的陌生弟弟。

陈涛回到老家汀洲,去山上祭拜母亲,看见香案上插着几根燃尽的香,香枝样子很新,应该是父亲这几天留下的,陈涛想这个他不能原谅的男人或许现在带有愧疚吧,而在天堂的母亲是否看到这一幕:一个风烛残年的男人,颤颤巍巍地站在她的坟墓前,他的样子与西山的落日一样薄,他与已故的妻子家长里短、诉衷肠、说无奈和悔恨。母亲原谅他了吗?也许还没有,就像林涛一样。

但陈涛希望母亲已经放下了,在天堂快乐地生活。

母亲去世不久,陈涛在父亲的安排下来了深圳,父亲带他做起了港货。他从水客做起,水客带货是做港货的重要环节,需要他熟悉流程:去香港上水接货,每次几大箱的散货,日用品、化妆品、药物和婴儿用品等混搭在一起,提在手上四五十斤重,从上水坐地铁到罗湖口岸过关,如果一切顺利,拉到渔民村工作室,验收入库,就算带货成功。但如果被海关发现,第一次会被海关口头警告处理;第二次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直接扣留货物,需要他第二天去口岸退关,并且接受相关罚款;如果第三再被抓到,可能面临起诉甚至判刑和坐牢。陈涛做了两三个月,被抓了两次以后就没做了。父亲在渔民村另外租了个地方,让他自己独立经营,给他几个固定客户,婴儿用品寄回老家县城的婴儿店、化妆品送到附近的商场专柜、药品和零食送去港货店。渐渐的,他自己也发展了几个客户,还在网上开了一家网店,收入可观,也算是在深圳安顿下来。

与林江河重逢时,他的港货生意刚稳定下来。


9.

暮色四合与夜色阑珊之间

隔着一条银河

四万三千两百秒

包含一百七十部老年机

两桶泡面

约等于十五分之一房租和妻子

两天的伙食费

等于老家与鹏城的距离及

女儿的一个美梦


其实林江河是要感谢老天爷的,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两三个月少交的电费,差不多一千块吧。一场雨,断断续续,从清明下到五一,再从五一下到端午,终于在夏至之前有停下来的迹象。但随即而来的是令人闷热、焦躁,压抑的高温天气。这已经算是馈赠了,往年的深圳,四月份就必须开空调,现在已经延迟两个多月,算是赚到了,林江河是这么想的。

现在他不得不把两部空调清理一遍,他租住在城中村七楼,一房一厅,客厅向西,隔壁栋只有六层,下午有一段时间,太阳是直射的,所以客厅的温度会比房间高一点,客厅的空调是必须开的,下午开始,连地上的瓷砖都慢慢热起来,就算他受得了,孩子们也受不了。今天是周末,妻子出去补课,孩子们不用上学。他打开那部老掉牙的空调机,装在阳台上的外机轰隆隆响起,制出不多的冷气,他在客厅里辅导孩子们做作业,偶尔发出嚎叫声。

其实这部空调早就该换的,制冷效果不佳,空调外机从来没有停过,噪音大,耗电肯定很快,但这年头没有什么比缓一缓更让人心安理得的。轰轰烈烈的空调就像耕田的老牛,只要能劳作,慢点又何妨?

一部用了六年的二手空调,只要没有坏,总有工作下去的理由。前年就该换掉的,因为疫情,大环境不行,收入减少,生活捉襟见肘,所以推迟到今年,但现在经济非但没有向好的趋势,反而有雪上加霜的迹象。

空调该换了,租住的房子又何尝不是,去年初妻子就说现在大宝已经上六年级了,明年九月份就要上初中,大概率被上步中学录取,二宝也上南园小学一年级,我们也该挪挪窝了,如果明年条件好些,我们就搬到滨河路对面去,换个两房一厅,改善一下环境,也方便接送孩子。但那时他却持保留态度,他对前景抱有怀疑。

这不,去年年底社保局通知深圳的社保费即将涨价,对接省局,缴费基数从最低标准开始递增,明年七月份将递增到五千多,从2360到5284,涨幅1.24倍。他们都是自由职业者,社保自费,他与妻两个人的社保费也将从一个月两千不到涨到三千多块。

现在离7月份已经很近了,七月份开始,他家一年的固定支出将多出一万五左右。他给妻子算了一笔账,如果加上换房子,一年的费用至少要多支出三万五。现在他们居住的七楼,一房一厅,房租一个月2800,一次性交齐十个月租金按一年算,加上600的网费,一个月平均下来租金2400不到,相比周围房租市场价格,一个月少五百左右。但如果换了两房一厅,房租和水电费一起最少4000一个月。分析之下,妻子再也没提换房子的事了。

看到街道上愈发空置的店铺,眉头紧锁的行人,看到手机市场上空置的柜台及转让信息越来越多,听见同行们喋喋不休的抱怨,还有那些四面八方涌来的消极信息:中年失业、消费降级、工资打折、负债失信、弃房断供……他知道经济寒冬或许已经来临。

林江河也开始学那些大叔大妈掐点去超市买特价商品。他恨不得把一块钱掰成两半花,他喜欢晚上八点半的钱大妈生鲜超市,那里可以买到优质的六折商品,他隔一天就会去买一大堆肉菜,买上两天的量,他觉得这些打折的特价商品能让他焦虑的心安静下来。其实林江河这几天又开始失眠了。他这辈子至今长期失眠过三次,第一次失眠,还是十年前的事。当时他刚从一家贸易公司离职。

2008年大学毕业后,林江河回老家,进了一家塑料加工企业工作,在那从一个文职做到采购经理,他专门负责国外废塑料采购。采购回来的废塑料通过分拣、破碎和清洗,最后经过造粒机制成塑料颗粒,供塑料制品厂注塑或者吹膜用。后来因为沾上再生环保概念,公司被深圳的一家上市公司看中,为了配合上市公司,他们公司的总部就从县城搬到深圳罗湖,那时候老板给他们画了很大的饼,如果上市公司顺利融资,成功增发收购公司,就给予他们一定比例的股份,林江河是满怀希望来到深圳的,那是他离奔小康,跨入中产最近的一次,如果收购成功,按老板画的大饼算,他将有两三百万的股份。可惜好梦没做多久就破灭了,刚从老家县城来深圳一两年后,2013年初国家就发布了《进口废塑料环境保护管理规定》对相关废塑料的进口进行调控,进口废塑料的批文开始严控,刚好影响到他们公司进口。所以不久后他们公司与上市公司的合作宣告失败,继而公司破产,2013年年底他失业了。

那是他第一次体验到溃败的感觉,老板领着他们浩浩荡荡,满怀希望地来到深圳,最后却遍体鳞伤、丢盔弃甲般地退回老家。

那是他的一个大坎,从对未来充满希望到公司破产失业,人生就像滑轮,反差之大,让人一时无法承受。于是他开始迷茫,那时候他已经结婚,并育有一女,老婆和孩子刚接到深圳不久,孩子马上就要上幼儿园,生活开销很大,一时的失业,断了经济来源,不知道何去何从。继续在深圳找工作,接近而立之年,年龄尴尬,所做的废塑料行业比较特殊,一时不知找什么职位好,做其他事也无从下手,回老家发展又不甘心,他不希望自己也丢盔弃甲般回去老家,所以那时他很茫然,一度失眠。

后来,林江河妻子建议他放下身段,跟她哥哥学炒手机,于是他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进入二手手机行业,并且一干就上十年。

刚开始林江河跟着妻舅学了半个月,认识各种型号和价格,学习一些简单的修理,换尾插、液晶、壳子、送话和扬声器等,妻舅带了他几次后,他就自己做了,刚开始几个手机几个手机的试水:功能好的拿到柜台上卖A货,功能不全或坏的,就拿去给妻舅出统货,那时候卖A货一个差价有一二十块,卖统货只能少赚或不赚钱。就这样,一两个月下来可以维持生活开销,几个月后也算是在深圳稳定下来。

上初中时,他听辍学的同学吹水,说他周末早上搭车从老家到通天地,只要下午去宾馆收两三个手机,拿到通天地卖掉,再坐车回老家还能赶上吃晚饭。除去开销一趟能赚个一两百块钱,零几年的一两百块在林江河眼里可不算小钱。当时林江河是不信的,但后来他信了。

有人说华强北遍地是黄金,这话某种程度上来讲不为过,2010年前,在华强南做手机的人,只要不太懒,一年收入随随便便几十万是有的。

那时候,在爱华路靠近深南路段有一个夜市,供人们卖旧手机和电子产品,林江河几乎每天晚上都在上面晃荡,收一些老款诺基亚,一般一晚上可以赚两三百块,运气好时,还可以捡个小漏,赚个千把块,他就曾经在夜市里用十块钱淘到一部诺基亚8800e,第二天买了2800元。

可以说夜市是炒机人的第二职场,白天这群人大多逛宾馆(专供二手手机交易的宾馆),与外地老板谈好价格后,再挑选自己要的手机品牌和型号,装袋,付钱,再把一麻袋一麻袋手机拉回出租屋,分出不同种类,积攒一定量就卖给客户翻新,卖不掉的称斤或点个,供人拆液晶、配件和芯片,手机主板再拉到贵屿下炉炼金。

晚上12点左右是夜市开放的时间,夜市的产品琳琅满目,当然以二手手机、平板电脑和手机配件等电子产品为主,也有卖衣鞋、水果、烧烤和小吃的。

买手机的摊主大都是从布吉过来的下乡收购二手机的贩子,也有一些是白天宾馆卖尾货的外地人。夜市上的二手机通常比宾馆便宜一些,但整体质量差一点。林江河通常会在夜市上逛两三遍,看到合适的诺基亚就与摊主讨价还价,谈妥了买下,再到下一家。那时候林江河比较喜欢关顾小的摊位,因为量少,往往比大摊位的便宜一些,小摊主一般也不会计较太多,价格差不多就卖掉,但对林江河来说,收一户小摊就可以多赚一二十块。一个晚上收下来,他通常能收到半麻袋。回到家,便把成色参差不齐的手机混到白天宾馆收到的货里。

几年下来,虽没赚大钱,但也在老家建了三层小洋房。用他自己的话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算是入行较晚的一批人,相比一些老乡,让他耿耿于怀的是没能在2012到2014年期间买房子,那时候他的老乡就建议他到关外买一套二手房,当时深圳的二手房均价不超过两万块,关外更便宜,但他们夫妻虽然看了几次楼,最后还是没有雄心下手,他们的想法很保守,生意刚做不久,虽然也攒了几十万,但需要资金周转,每个月的生活开销也不少,一套二手房子至少一两百万,钱拿去付了首付,还要每个月按揭大几千,要是生意不好怎么办,要是还不了按揭怎么办,瞻前顾后,一拖再拖,就只能看着房价一年比一年高,当均价到了三四万以后,他们也就绝望了。

有人说机会是留给冲动的人。林江河老婆总是在他面前抱怨:

要是我们那时候果断一点就好了,现在身价也小几百万了。

时也命也,没有那种命就认了,比起很多人,我们算不错了。”他像是开导在妻子,也像是在开导自己。

林江河老婆曾经是一名教师,在乡镇小学教了七八年,语数英都精通。刚到深圳那阵,大宝还小,她只能待在家里带孩子,后来生了二宝,手机生意不好做,她便租了一个单间,招了几个孩子补习,干起老本行。一个月除去费用能赚四五千块,也算是贴补家用。

林江河的要求很简单,不求大富大贵,一家人能在深圳生活下去,两个孩子顺利上学,快乐成长。但如今这糟糕的环境,却让他对未来感到迷茫、焦虑和担忧,他担心入不敷出,再没有转机,某一天真的在深圳坚持不下去……


10.

应该有钟声从华联大厦传来

他的螺丝刀停在半空中

没抬头也知道,京基一百灯火迷离

广场的清吧,音乐很轻吧

在沉闷的出租屋

也能闻到那里吹着自由的风

他继续拆卸、修理和装换

这仅剩的一半夜晚,没什么比把

半袋老年机换成米更让人心安理得


林江河六月份开始,闲得发慌,从年初一直做的诺基亚N9订单也停止了,CCD相机平替的N8也走不动,网上二手市场的成交量越来越少,有时候甚至一两天才出一单,这个月就快结束了,他算了一下,自己赚到的钱连房子的租金都不够。他很不喜欢这种入不敷出的感觉,一时恍恍惚惚,很不踏实。隔壁邻居的突然退租(回老家发展),更让他惴惴不安起来,他非常抵触这种溃败形式的逃离,像非洲大草原被淘汰的老狮王,独自舔抵伤口,样子落寞、狼狈而悲壮,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没有谁可怜谁。他几年前失业时就有这种感觉,无奈、不甘、憋屈……

林江河正在给诺基亚N9充电,8个孔的充电座插满USB接口的安卓线,每个接口都连着一部手机,他观察着每部手机,把充电指示灯不亮的和指示灯正常的对换,再观察指示灯不亮的手机是否能充电,如果不能就拔掉,做个标记,放在一边,再换上另外一台,这么鼓捣几次,直到8条线连接的8部N9都能正常充电为止。他再拿起之前充好的手机,测试归类,正常的的放起来,不正常需要修理的写出问题,放在一起。然后再针对每部问题手机,修理起来,换液晶、垫开机键和音量键、换中板和外壳……

林江河的妻子在厨房做饭,两个孩子,在房间里面写作业。

大宝,把餐桌收拾一下,准备吃饭。林江河妻子叫到。

好的,妈妈。

很快,饭菜就端上桌。

江河,先吃饭吧,吃完饭再做,应该不急吧。

不急,我先做几十部起来,免得有单了赶。林江河收拾了一下,走进洗手间。

他们居住的一房一厅30平米左右,客厅除了沙发、电脑桌和电冰箱外,角落里都塞满手机、配件、纸箱和打包泡沫,看起来有些乱。沙发前面放着餐桌,餐桌上摆着几个菜,有鱼有肉,有青菜和汤。

怎么一下子行情就怎么差了,五月份不是还走得好好的么?林江河妻子唠叨到。

兴许是那些女孩子也没钱了吧!?毕竟她们的钱也是父母给的。林江河回答。

他所做的诺基亚N8和N9销售对象绝大部分都是在校的女大学生。前几年掀起一阵相机热,把本来当废品称斤的CCD相机,从一斤几块钱炒到一个几百块钱,后来因为诺基亚N8拍照的效果也有CCD相机的特点:柔和、自然,摄影出来的相片拥有独特的艺术效果,所以诺基亚系列拍照手机也成了女孩子们追捧的对象,特别是N8更是新宠,去年年初也被炒起来了,价格从一个十来块钱炒到现在的两三百元。林江河刚好抓住了这次机会,去年做了千把个N8。后来因为N8价格炒高了,更有性价比的N9和C7也成了炒作对象,林江河年初接了一个N9的单,一直做到5月底,原以为能像N8一样,一直火下去,不料现在就滞销了,他的N9订单也因此暂停了下来。

之前的存货做完了吗?

做了一半,还剩下400个,我一边做一边收,不然早就没了。去年N9不好走的时候,林江河就有预感,N9很有可能也像N8一样,会被炒起来,所以他攒了七八百部。如果不是你阻止,我最少能攒到两千部。林江河说。

你就嘚瑟吧,家里就巴掌大,现在都让你搞得乱七八糟的。再说了,没了可以收啊,只要有行情。还以为N9能走到年底的,没想到一个季度就停下来了。

是啊,大环境不好,已经波及到学生,那些孩子也不敢大手大脚乱花钱了,毕竟我们这些不是生活必需品。

林江河做的N9,两到三天出一次货,成本加消耗一部20左右,批发出去每部60元,做好30部出一次货,大概每天能赚500元。有时候他还会收iPad给陈涛,不过现在陈涛没单,iPad这条路也停了下来。本来一天能收入六七八百块的,现在赚100都很难,收入剧减,怎能不让林江河担心?

应该快了,现在淡季,再过一两个月生意会好起来的。也真难为你了,做了这么久手机。林江河妻子说。

妻子说他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人,赚不了大钱。也许性格使然,他压根就不适合做生意,特别是手机生意,不懂变通、害羞、胆小、瞻前顾后。比如,OPPO和vivo的手机有利润空间,换组装液晶更有差价,但组装液晶对眼睛不好,他宁愿换原装液晶,少赚些,也不愿意坑害别人,但相比组装液晶的手机,性价比差,他的销路也就起不来。还有几年前旧手机卡很好卖,但他知道是卖到缅北搞电信诈骗时,就算能赚再多钱也不碰,他宁愿把手里的电话卡丢掉。

妻子说,林江河适合继续当白领,最好做一个文职,做文案编辑之类的,与兴趣相关的职位,做手机是在埋没他的才能。

林江河笑道,白领他也做不久,他没有野心,如果进公司上班,遇到裁员,第一个被淘汰的对象肯定是他这种人。牛马就是牛马,什么行业和职位都改变不了自己是牛马的事实。现在就很不错,比铁人三项强多了,不用风吹日晒,自由,有空照看孩子(他妻子周末给人补课的时候,林江河就负责在家照顾孩子),还有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比如近几年他才养成的习惯:看书和写字。

做手机没错,虽然现在生活一成不变,但至少赚到了一座房子,他老家自建的三层小洋楼就是他用“手机”一个个砌成、用“诺基亚”一麻袋一麻袋垒起来的,三四十万的房子,这些年他最少扛了两百万个手机吧。


11.

人性中最大的恶,‌就是见不得别人好。‌

——东野圭吾


说到房子,在建房子初期发生了一件让林江河痛心疾首的事,那件事也是导致林江河父亲去世的原因之一,林江河断定那些人就是使父亲提前离世的罪魁祸首。那些人曾经让他心中埋藏着一股复仇的火焰,很久一段时间都不能熄灭,让他一度想到了张扣扣。

那是2017年的事,林江河在深圳做手机赚了点钱,就打算回县城购置一套商品房或者在老家自建一栋房子。父亲不想进县城,他的意见是在村里建房,而林江河的老家汀洲离县城也只有三四公里,就遵循了父亲的意愿,于是他们打算在老房子旁边的祖地建一座三层的房子。

老屋旁边的祖地归属他家的有150平米左右,他们打算划100平米建房子,其他地方围个院子。他们请人设计、找风水先生勘察、包工头报价,一切就绪,准备挖地基的时候,林江河的邻居——七房(七爷爷的儿子)的堂叔,跑到他家去闹,阻止他们建房子。

你们不能在那建房子。林江河的堂叔恶狠狠地说。

我们是按阿公遗留下来的契书分好的地建房子,这块地就属于我们的,为什么不能建。

分错了,你们的地没有那么多。堂叔胡搅蛮缠地说。

怎么可能,分地是按契书上划分的,契书上写得明明白白,也有公证人公证,十个房头的代表都签名确认了,你现在跟我说分错了,不能建,凭什么。林江河的父亲被气得心脏都跳出来了。

阿叔,这个是做不得假的,如果你有异议,我们可能拿出契书来核对,也可以叫当时分地的公证人来当面对质。

你们不能建,那里之前有一个牛棚,属于十个房头的。堂叔横眉瞪目地找借口说到。

契书可没写那个地方有牛棚,是大家伙用了我的地建的,我还没向你们收取费用,你倒好,现在以此为借口阻止我建房子?

没有说好就是不能建,你敢建我就敢拆。

你们要不要这么欺负人啊,就凭你生了六个儿子,就当起了村霸吗,你这样是犯法的。林江河说。

你建个试试……

那天他们吵得很大,周围的村民都知晓了。大家都知道原由,也知道林江河堂叔的鸟性,欺软怕硬,只敢窝里横,只会欺负老实人,大家都在私底下议论纷纷。

林江河父亲打电话给香港的嫂子(林江河堂伯的妻子,也是七房的童养媳),原意是打算让她劝劝她长兄,让房子能顺利建起来的,哪知道,他们是穿一条裤子的,自从堂伯去世后,她的心已经向着七房了。于是,林江河的伯母和堂叔,一起反对他们家建房。

伯母的加入,让林父感觉到背叛,他倍受打击,他没想到,照顾了三奶奶二十几年的他,今时今日居然被她的媳妇从背面“捅了一刀”,他捶胸顿足,一时不能自己。林江河很担心父亲的身体,父亲犯有心脏病,一直心绞痛,长期服药,一点也受不得气。

林江河找来公证人和所有亲戚,试图解决问题,但最后亲人们因为不想得罪林江河的堂叔,商量了一个折中的方法,即他们家拿出一万块买下原来建牛棚的地,方能让他们建房子。林父很失望,牛棚变成公地,那本来就是无稽之谈,契书上的公地是在堂叔大儿子建房子的后面,写得清清楚楚,他是在睁眼说瞎话。

林江河的父亲对着他的伯母说,我没想到最毒,最狠,最恶的人竟然是你啊,你太让我失望了。

林江河的伯母不敢直接打电话给他的父亲,她对林江河说,你跟你爸说可以去建,你们拿点钱出来意思一下就行。

林江河对她说,伯母,我还想让我爸多活几年,谢谢你们一家人了。人在做天在看。选择给钱就承认那地属于公家的,就坐实了他堂叔的借口,老实巴交的林父怎么可能接受?接受无中生有的事,接受霸占公地的“事实”。林江河开导父亲,咱换个地方建,就算建起来,面对贪得无厌、没有气量、蛮横无理的堂叔一家,住着也不如意。于是他们换了一块村委分的宅基地建房子。

后来林江河才知道,堂叔一家为什么不让他们在老屋边上建房子的原因,因为他们分的地没有林江河他家的多,当时堂叔大儿子建房子时,八爷爷和九爷爷还在世,他们不敢占公地,建的房子偏小,而林江河拟建的房子大,比他们还高出一层,所以出于妒忌,见不得别人比他们好,于是就阻止了林江河一家。

林江河的父亲在老屋生活了七十多年,对祖地感情深厚,虽然嘴上对房子建在离老屋五六百米的宅基地没有反对,但心里却放不下,那件事就像一根刺一样,使林父一直耿耿于怀,闷闷不乐。当时林江河并没有想到,林父在世的日子已经不多。

宅基地的房子很快建好,比老房子热闹多了,邻里和睦,相处融洽,林江河以为他的父母能在新的环境生活得更好。但意外不久后就发生了,新居2018年秋季入伙,没想到他父亲2019年1月份就撑不住了,突发心肌梗塞,被送进医院急救后转到CCU,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最后导致多器官衰竭,用药效果不大,三天后,医生表示救不回来了,如果呆在医院可以多维持几天生命,如果放弃治疗,可能只剩下几个小时时间。林江河母亲决定当天回家,她怕林父和林江河爷爷一样在外面过世,进不了祠堂。他们问了弥留之际的林父:

爸,我们带你回家。

好,回家……。林父艰难地说。

他们租了氧气罐,坐上120,把林父送回老屋。林父于当晚8点41分离世,享年76岁。那天刚好是南方的小年。从那一刻开始林江河的天塌了。


12.

悬挂的事物有坠落之美

比如,猩红的落日有沉入西山的苍茫

钟摆之上,时光之轴倒挂

你不轻易提及困顿、潦草和无畏

半生风雨,悲欢有时。成长的纵深是

直面死亡后,架于身上的辎重

是清醒过后背靠现实的无措和彷徨

月亮上面,住着另一个人间

此刻的你,左手抓住凡尘

右手提着孤独。正在成为下一个月亮


父亲在老屋去世后,被林江河背到隔壁的祠堂,林江河给父亲穿上寿衣,擦去嘴角上的糖迹。那是林父喝冰糖雪梨时溢出来的糖水结成的糖霜。林父生前的唯一愿望就是吃冰糖雪梨,母亲给他炖的冰糖雪梨放了很多糖,去世前的几个小时,林父留了很多汗,喝了好几碗雪梨水,他说他在过雪山,说要带走剩下的雪梨水,之后就咽气了。

堂哥去叫亲戚帮忙,当堂哥叫到七房的堂叔时,说让林江河去请他,他才肯过来帮忙。林江河毅然决然地说,不需要他帮忙,更不希望见到他,他知道父亲肯定是不想看见他的。一个多可恶的人才能与逝者计较,占逝者的便宜啊,一旦林江河去请他,就是向他低头,表示林江河家是错误的一方。

那天晚上亲戚们围在一起商量父亲葬礼的事。林江河在祠堂里烧起纸钱,跪了一夜,纸钱烧了一夜,泪水也默默流了一夜。

尔后祠堂的屋檐上响起哀乐,祠堂前面搭起帐篷,不久后唢呐和锣鼓也响了起来。老家再次被很多人围起来,这一幕让林江河想起小时候爷爷的葬礼。

林江河第三次抱起神牌时,哭得撕心裂肺,眼泪稀里哗啦。这次他不再是稚嫩的儿童,葬送的也不是未曾见面的陌生亲人,是生他养他陪了他三十几年的父亲。

父亲一生坎坷,童年被爷爷奶奶遗落在乡下,打了半辈子光棍,中年结婚生子,却为家操劳,为生活奔波,好不容易熬到了晚年,林江河娶妻生子,赚钱建了新房,本想让他享几年清福,却落下一身病痛,林江河没来得及尽孝,他就与世长辞。林江河总觉得对不起父亲,他后悔没能多关心父亲的身体,没有早点给父亲的心脏放支架,如果多关心父亲的病情,多回家陪他,如果犯病时及时发现,是不是就有痊愈的可能,是不是就不会阴阳相隔。一想到这些林江河就非常懊恼。

林江河父亲最后被葬在他爷爷坟墓的边上,记得几年前重修爷爷的坟墓时,林父指着前方的山说,前面那座山,就像一个笔架子,眼前的水田和荒地是宣纸,背靠山坡,这是一块福地,你爷爷葬在这里,说不定我们家以后能出文人。父亲又指了指边上的空地说,这里还可以建一座坟墓。

父亲不但给爷爷重修了墓地,还在爷爷的墓碑上刻上奶奶的姓氏,也给香港两个离世的叔叔做了衣冠冢。林江河知道他所说的那个方位,就是留给自己的墓地,那时,林江河觉得那应该是很远的事,因为父亲当时的身体看起来还很健朗。

母亲说,你爸去世就像睡着的样子,走得很安详,虽然没有留下什么遗言,但他的愿望基本都实现了,你们几个已经结婚生子,新房子也建起来,还有你爷爷的墓也重修了,他在意的几件事都完成了,去的时候应该没留什么遗憾。

母亲又说,其实你爸生前还是不愿意离开老屋的,在世最后几个月,他总喜欢一个人回去老屋,不呆到太阳下山都不愿意回来,他晚上睡觉时总是叹气,他不甘心,但你出门在外,他也不想让你难做。

邻居说,作孽啊,多老实本分的人啊,命怎么那么苦,不受亲人待见,爹不疼娘不爱,受尽欺负,最后郁郁而终。

母亲还说,这是你爸的命,孤命。

母亲又说,其实你爸近两个月还一直去长流寺,给佛祖添油,替香客解签,打扫庭院,管理香火,笑容渐渐多了起来,心情也不错,最后那些日子倒是过的充足,也许他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找到了信仰,也许他最后都放下了。但可惜,身体承受不住啊,一个小感冒就引起心肌梗塞,又拖到你们回来才入院,病情都给耽搁了。这更多是他的命吧,前年我去拜神,神明就说你爸今年有个坎,过去了能活到80岁,没想到离过年就差几天,他还是没有抗过去。

林江河神情恍惚,母亲是话里有话,他大抵明白母亲担心什么,记得小时候,受那家人欺负,林江河母亲与七房大媳妇吵架,七房堂叔的大儿子竟然想入室打他的妈妈,十来岁的林江河拿起割草的大镰刀,手起刀落,砍了他一下,被追了几里路,好在那时候林江河跑得快,要不然可能连小命都不保。母亲的言外之意是让林江河不要冲动,不要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林母的担忧不是多余的,父亲去世后林江河就有杀人的冲动,他想到汽油、煤气罐、土炮和钢珠,想到除夕夜那家人一起围炉,想到匹夫之怒,想到烟花炸裂,想到一锅端。

林江河对母亲说,放心吧,我不会乱来的。他的仇恨值离爆表尚有距离,他还需承担和履行一些责任和义务,他还有母亲需要赡养,妻儿需要照顾。

父亲去世后,林江河就像没了主心骨一样,整日昏昏沉沉,魂不附体,郁郁寡欢,他满脑子都是父亲的影子。他回去老屋,看到空荡荡的摇椅,想起坐在上面纳凉的父亲。天井中的花花草草已经枯萎,那是父亲种下的。他去往菜园子,看见半荒废的蔬菜发愣,上次回来时,父亲还在里面劳作。最后他想起母亲的话,想去看看让父亲流连的地方——长流寺。

长流寺离林江河家两三里路,他选择与父亲一样,也是步行过去。他在路上想象父亲可能停顿地方,也停了几次,秋收过后的稻田里麻雀纷飞,一些稻茬已经腐烂,一些稻茬上却长出新苗,但阻止不了大范围的荒凉和萧瑟,黄江岸上的芦苇已经白头,风一吹有飞絮飘扬。不远处,赤岸大桥上的车辆来来往往,长流寺就在桥的下面,也是稻田的尽头。

长流寺荷池上的荷叶已经败落,几只白鹭在上面觅食,傍晚的长流寺香客不多,虽然临近春节,但清香依旧弥漫。林江河给供奉的神像依此上香,在一旁等待做晚课的住持,那是他要找的人。寺庙不大,香客也是五乡十里的村民,维系寺庙的除了住持还有一个小师傅。上次是和父亲一起来的,那还是年初的时候。

住持与小师傅双手合十,完成仪式。林江河向主持点头示意。

他们在石亭里聊起了林父。林江河问住持,林父是否放下了。

住持说,所谓放下,就是去除你的分别心、是非心、得失心和执著心,你父亲已经放下是非心和得失心。

那他是否找到归处?

住持说,你父亲一生向善,理当归依。理应免遭轮回生死,永离苦难,径往人天,超生净土。

林江河想到羽化、神与形离,想到修行与重生。他相信死亡并不是单单的生命结束,死亡是肉体的回归,但更是灵魂的皈依与修行。

林江河找到想要的答案。他的心稍微安定下来。2019年的春节注定不平常,他们一家人都笼罩在痛苦,阴郁与悲伤中。


13.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杨绛


次年,林江河修好父亲的坟墓后才回到深圳,那时已经是三月份,深圳的木棉花开了,碗大而猩红的花朵从笔直的树上掉下来,到处都是,行道树两边的芒果树已经开始结青果,风铃木和勒杜鹃盛放,这是深圳最柔美的季节。然而林江河却没有心情欣赏,他还在失去父亲的悲痛中无法走出来。

当时,他再次长期失眠,他拼命地工作,试图通过增加工作强度和时间来麻痹自己,但他一天翻新十多个小时的诺基亚手机后,躺在床上时,脑海还是会第一时间浮现出父亲的影子,父亲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历历在目。他知道还需要增加某种方式来转移注意力,于是他跑步、打球、刷剧、看视频、阅读、写字和创作。

最后终于让林江河找到有效转移悲伤的办法,即阅读和写作。他一度沉沦在书本中,直到心疲力尽就不会胡思乱想,力倦神疲自然不再想念,倒头就睡。他开始接触网络文学,在论坛上和公众号里阅读小说和诗歌,并渐渐参与进去,他加入很多文学创作的微信群,并开始练习写小说和诗歌,写同题,参加文学群比赛,渐渐地他喜欢上了写作。

妻子说林江河遗传了父亲爱看书的基因,父亲打光棍时最喜欢看书,一拿起书本就废寝忘食。就算后来结婚生子了,一有空闲也会捧起书本,有时候遇到喜欢的书,正事也不做,一看就是两三天,直至把书看完为止,母亲没少和他吵,有几次母亲还把父亲的书给撕了。那段时间林江河也一样,但妻子并没有过度反对,她知道林江河是在转移注意力,治愈伤痛。

记得上高中的时候林江河曾经问父亲,爸,你大半辈子都在看书,文采也可以,为什么不尝试着写作,写得好,投到报刊去,有机会发表,说不定还能得到可观的稿酬。

父亲说,看书和写书是两码事。他就是个农民,只会看书,不懂写。

当时林江河开玩笑说,那我以后写给你看。

不在悲伤中崛起,就在悲伤中消亡。林江河终于找到慰藉和治疗悲伤的方法,他把自己置身与书中,与书里的故事和人物一起悲欢离合;他在写作中解构和重塑自身,找到与自己和解的方式,渐渐地他从父亲去世的悲伤中走了出来,也养成了喜欢阅读和写作的习惯和爱好。

这几年,林江河写了不少文字,写小说也写诗歌,作品从青涩到趋于成熟,从无人问津到顺利发表,他的写作水平有质的飞跃,也取得了一些成绩。现在他多么希望能告诉父亲,爸,我的文字变成铅字,登上报纸和杂志了,我成功了。父亲会不会青眼相加,反应是不是很欣慰和自豪。没想到当时的一句玩笑话,十几年后居然成真,可惜他的父亲已经看不见了。

现在林江河觉得自己越来越像父亲,不论是样子还是行为。他接过父亲留下的担子,扛起家庭的责任,继续沿着父亲的步伐迈进。这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他不再是有父亲宠爱的孩子,他已经成为孩子的父亲,成为家的主梁柱。这个过程是残酷而无奈,是悲壮而痛苦的,但这些更迭与轮回却无时无刻在进行中,生命的延续就像四季转换和草木枯荣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间断。

一切事物都在熵增之中,不可逆转,包括人的生命,这是一个悲伤的事实。但好在有败落就有萌芽,有萧瑟就有春风,有死亡也就有新生。中年的林江河对生命有了新的定义:向死而生。

当他完全走出父亲去世的阴影时,已是两三年后的事了。现在的他已经能正视和面对这一事实,只是心略有遗憾。


14.

离家的人啊

我敬你一杯酒

敬你的沉默和每一声怒吼

敬你弯着腰

上山往高处走

头顶苍穹

努力地生活    

——毛不易《无名的人》


深圳社保局发通知,7月份的社保暂停涨价,林江河收到消息后松了口气,这也算是个好消息。这是一种策略,缴费基数从2360元涨到3523元,7月份原来计划按5284元缴费,现在缴费基数维持3523执行,林江河竟然生出一丝感恩戴德之感。他妻子补习班暑假的生源很不理想,7月份的手机生意也没有好转的迹象,这使得他的焦虑又增加了几分。

林江河的妻子晚上没课,他吃了晚饭后自己一个人出去散步,不知不觉又来到上步南天桥。晚风清凉,天桥两边的小区灯火灿烂,霓虹灯下的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他走在靠近深圳河的栏杆上,停了下来。眼睛透过铁丝网,向河中心望去,黑色的河水淙淙,再抬高视角,河的对岸,山丘连绵,几点灯火在夜幕中孤独的闪烁,那里是香港,在对岸深圳河有另一个名字,叫香江。今晚的夜色有些朦胧,上弦月刚露出头,几点星光在风中摇曳。

明天他要去香港办一件事,那也是父亲在世时的心愿。

前几天,八爷爷的儿子打电话给林江河。说他两个叔叔在公墓园的骨灰龛到期,让他去接两个叔叔回故乡安葬。

阿叔,你好。

江河,我记得你奶奶去世,举行葬礼的时候,你爸爸有跟我提过,如果可能他想带两个弟弟的骨灰回故乡。今天公墓园打电话说到期,必须在规定时间内迁走,我跟你叔叔商量了一下,但你叔叔的身体不是很好,没精力料理,我们的意思是想让你过来香港接你龙叔和水叔回老家安葬,也算是了却了你爸的遗愿。

好的,阿叔,什么时候去?林江河父亲在世的时候也与他提过,重修爷爷坟墓的时候,父亲特别为两个叔叔做了衣冠冢,就是为某一天接他们回家而预留和准备的,林江河没有拒绝的道理。

我们这边先看个日子,等风水大师确定下来再通知你。

好的,阿叔。林江河的港澳通行证一直放在抽屉里吃灰,都不知道过期多久了,他立马找出来,去到附近最近的通行证自助签证点,签了注。

林江河是下午接到堂叔电话的,让他明天9点之前到九龙地铁站集合。

第二天早上,林江河7点就从家里出发,在福田口岸过关,坐落马洲的地铁到香港九龙,他们要去的公墓山是钻石山的佛堂墓地。挤挤挨挨的墓地密集分布,让人有些许不适,两个叔叔的骨灰盒就放在墓墙中,他们在墓碑上的相片早已在岁月的侵蚀下消失殆尽,只留下褪色的碑文。两个骨灰罐从墓墙上的石龛取出来,放置在准备好的木箱中。他们将被林江河接回老家,也算是魂归故里、落叶归根。堂叔租了一辆中港两地车牌的车送林江河回深圳。林江河回到老家,请风水先生取出衣冠,把两个叔叔的骨灰葬在里面。

办完这件事以后已经是8月下旬,再过几天孩子们就要开学。此时的深圳就像个火炉,已经入了下伏,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一天下午,他在家里辅导孩子们学习,突然接到陈涛的工人小弟打来的电话,说陈涛晕倒了,正在送往医院的路上。

妻子还在补课,林江河把两个孩子送到妻舅家,火急火燎地赶往医院,到医院的时候,陈涛已经从急症室被推了出来。这时林江河才知道,陈涛一直犯有尿毒症,并且已经发展到初中期,这次是因为变异病毒感染,引起并发症,再加上生活作息不规律,没有及时做透析,晕倒了。这时林江河才想起上次与陈涛见面时,陈涛皮肤蜡黄,脸色苍白,还时不时伴有咳嗽,原来陈涛一直在隐瞒病情。那天他们还聊到了死亡,想起陈涛对死亡的态度,林江河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躺在病床上的陈涛看起来比上次瘦多了,精神萎靡,说话有气无力。

感觉还好吧?林江河问到。

死不了。陈涛挤出一丝笑容回答到。

什么时候的事?

两三年前发现的,不是什么致命的病,按时吃药,定期透析,控制好说不定还能活几十年。陈涛轻描淡写地说。

你现在已经很严重了,都引发了并发症。

没事,明天早上透析一下,住几天院就好了。

你爸和你弟什么时候过来?林江河问到。

我习惯一个人。陈涛眼神暗淡下来,弱弱地说,这次麻烦你了。

说什么话呢,我们是兄弟。

肚子饿了吧,我出去买点吃的。林江河说到。林江河马上跑去找医生了解情况,得知陈涛的病情已经很严重,如果再不多注意,拖下去,不久后将会发展成晚期。如今的他需要静养,注意饮食和作息规律,辅以药物积极治疗,当然如果有合适肾源最好做换肾手术。林江河替陈涛做了一个决定,他拿出手机拨通了陈涛父亲的号码。

陈涛的父亲和弟弟当天晚上就从香港赶了过来,当陈涛看到父亲和弟弟出现在自己眼前那一刻有种想哭的感觉。他们看了陈涛以后,立刻去找医生了解病情。他复杂地看着林江河,林江河耸耸肩,无辜地笑了笑。

你怎么知道我爸的电话。陈涛问到。

你不记得了么?有一次你手机没电了,拿我的打给你爸,当时我存下来了。林江河说到。

谢谢!陈涛说。

你是浪涛、波涛,我是江河,怎么能没有你?没有波涛,江河就是一潭死水,有了浪涛江河才有了灵魂。

陈涛当晚就办了转院手续,被父亲和弟弟接去香港。

离别时,林江河说,我等你回来,我们说好的,年底一起去西双版纳。


15.

一轮猩红的落日没入苍茫

古铜色的月亮就会照见颔首之人

夜色浩瀚且忧伤,装载万千流浪姓氏

他城璀璨而沉默,容纳万千不屈的肉身


西双版纳的四季不是很明显,它的气候分成雨季和旱季,冬季正值西双版纳的旱季。林江河和陈涛选了个初冬的日子,向西双版纳的方向出发。他们计划自驾游,从深圳启程,途经玉林、南宁、百色、文山和普洱,路程大概1800公里,开车需要1天左右。他们早上10点出发,当天傍晚抵达南宁,在那稍作休息,凌晨4点再踏上往云南的路,他们于第二天傍晚抵达传说中的西双版纳。

傍晚的西双版纳被晚霞镀上一层金边,云层像火红的玫瑰一样燃烧,西双版纳披着彩衣缓缓走进夜晚。此刻的林江河和陈涛已经在告庄找好民宿,正出现在星光夜市中,他们站在大金塔的台阶上,眼中出现璀璨的异域风光,仿佛置身在斑斓的童话世界,向下望去,星光夜市的灯火迷离,小商品琳琅满目,各种特色美食飘香,人山人海,拍照的人洋溢着迷人的笑容。林江河和陈涛在澜沧江边上找了个视野开阔的烧烤摊撸起串来。江风习习,游人如织,不时传来葫芦丝和萨克斯悦耳的演奏声。

好多傣族女子。陈涛说到。

你确定着傣服的女子就是傣族姑娘?林江河说到。

不确定,不过明天肯定可以遇见你想找的女子?会葫芦丝,会孔雀舞的傣族女子,我找了个本地导游。陈涛神秘兮兮地说。

我们还需要导游?

你知道哪里能找到你的女孩?

都说了,那只是梦。

我们就是来圆梦的。

陈涛很幸运,被父亲接去香港后不久,就有一颗契合自己的肾源,手术也很成功,恢复得很好,静养个把月后就与常人无异了。

真好。林江河说。此刻不管是劫后重生,大病初愈的陈涛,或者装上翅膀,获得短暂自由的林江河,还是他们平凡而真挚的友情,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静好。他们站在澜沧江边上,肩搭着肩,仿佛回到童年的岁月,眼中带光,惬意地享受着告庄的夜色,这一刻林江河觉得能不能遇见心中的女子真的不重要了。

接下来两天,他们在导游的引领下,去漫听公园领略傣族文化和欣赏傣王的御花园,到大佛寺礼佛祈福,又去了原始森林公园看孔雀和大象,最后再到傣族园参加一场泼水节,洗去身上的所有污秽和烦恼。期间陈涛没有再提过林江河的傣族梦,林江河觉得这样很合理。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足以让他十分难忘。

晚上,他们正在打点衣物和行装,准备第二天回深圳。突然这两天陪伴他们的导游身穿着傣服,手提葫芦丝出现在林江河和陈涛眼前。

重新介绍一下,傣族阿妹,在校大学生,民族舞专业。陈涛说到。

只见导游小妹拿起葫芦丝,吹起一曲《月光下的凤尾竹》,娓娓动听的旋律萦绕在林江河耳边,林江河仿佛在莹莹的月光下,犹如置身于竹林间的阁楼上,听风吹竹林,清脆而悠扬,清新怡然。不知何时,陈涛已经离开,林江河并未发现。

一曲葫芦丝结束,这时的导游小妹打开手机伴奏,在林江河面前跳起了孔雀舞,她动作轻盈优美,仿佛美丽的孔雀一样灵动魅惑,骄傲徒步,缓缓开屏,时而翩翩起舞,时而展翅飞翔……一舞毕,林江河还沉醉在她的舞蹈中。

突然,导游小妹褪下身上所有衣物,直勾勾地看着林江河。林江河被吓了一跳,一时不知所措,等他反应过来,一具完美的赤裸的胴体已经向他扑来,林江河迅速推开她,逃也似的往外跑,跑下大厅,只见陈涛正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哈哈大笑,他也哈哈大笑。

林江河被笑声惊醒,原来这只是一个梦。他从沙发上跃起,推开房间,看见妻子和孩子们正在酣然大睡,他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到阳台上点了一根烟,拿出手机,时间提示现在已经凌晨三点一刻,微信显示有一条未读信息:

诺基亚N9来300台。

是客户发来的,他回复道,好的,过两天开始发货。他又翻开信息查找,确认大宝初一新生入学教育的具体时间:2024年8月29日,也是两天之后。又有得忙了,但愿一直忙下去。他顿时来了精神。

此时的深圳就像一只酣睡的飞兽,栖息在旖旎的夜色中,静谧而深邃,这座城市将在黎明之后焕发生气与活力。刚刚做的梦算是圆了林江河的心愿,他期待陈涛如梦中健康,期待他完好归来的一天,也希望陈涛那颗漂浮不定的心灵已经找到停泊的港湾,带着少年的不羁和灿烂的微笑,他们再出发。初秋的晚风吹来,清爽而柔软,林江河沉浸在夜色的宁静与祥和中,他倏然想起白居易的一句诗: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此刻,这里不就是他的的心安之处么?孩子们在这里求学,他们在这里谋生,在这里拼搏和奋斗。

是的!他望着茫茫夜色,语气笃定,眼神坚毅。

林江河打开手机,在备忘录上写下:

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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