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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落处茶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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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一日匆忙消隐于一盏清茶

一人喝茶也有珍重的情怀

夜来独斟像一种仪式

允许自己卸下尘埃

道路千万南北来往

远山静默次第花开

举杯以敬:

灯火落处茶香起


夜晚11点半,熄了灯的房间依然半明,光线穿墙越壁而来,地板上、书桌上、枕头上,似白刃进袭,虽无杀伤,却气焰嚣张,阻击人的睡意。踏过无声无息的光丛,她走出卧室,置身于更大一片夜色之光里。

位于21楼的客厅,夜晚之光经不同路径抵达,它们由路上来往的车灯,营业店铺的霓虹,泛着黄雾的街灯,住宅楼发亮的窗口组成,连夜空的云层也泛着令人惊异的白光,经过难以计算的光学反应,直射、反射、折射、散射,光与光相互点亮与发散,彰显与隐退,纠缠与截断,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网络,试图将夜晚也变成主场。

深夜未眠的人们看到这光,若无心,便是临睡前的常规背景,若一不小心注目,就变成舞台上的追光。人这平淡无奇的存在被追光照亮,连投下的影子也有了能量,孤勇者的灰影,月下独赏。

越是睡不着,就越想喝茶,这算怪癖吗?反正她不会因为喝茶睡不着,只会因为喝好了去睡。走过客厅,来到阳台,她发现回家后泡的凤凰单枞还在盖碗里,再掂掂旁边的煮水壶,还有水,顺手按下开关,不一会隆隆隆的响起煮水声。

什么时候要换了这个壶,她想,之前一贯用的那个白色的提梁煮水壶坏了,还是要再买一个,虽然贵了些,但烧水的声音小,水烧开了也只噗噗噗,喝茶的人就喜欢这安稳。这声音和光一样,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侵入的感官和意识,也许人要钝感一点才好,今晚的她,看来一时是睡不着了。

煮水的声音慢慢停止,水开,断电,她左手斜拎壶把,右手拇指和食指顺势将盖碗一掀,长而弯的壶嘴就这么一低,滚烫的热气涌上,盖碗里的茶也随之翻滚,香气腾地上来,心中那一团烦躁,也咯噔一声,像冰块消融在热气中。这团热乎,水汽裹着茶香,扑面而来。


读大学时,同宿舍有个汕头人,叫聪瑾。每天中午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将小巧的圆茶盘摆好,倒水、烧水、烫杯,手里忙着,还可以语速奇快地聊天,大脑肯定是在分区运行,负责泡茶的那部分保证动作流畅,负责说话的那部分保持匀速发音。

她胡思乱想,聪瑾这名字好,看一脸对喝茶的憧憬。眼见聪瑾的手指快速旋转,将几个小杯轮番在盖碗里滚一圈,又抬头招呼她,过来喝茶啊。她走过去,拿起小小一杯,好烫,又苦,舌面一阵收缩。聪瑾的憧憬,实在不怎么样。

聪瑾不断说着,苦点没事,会回甘,马上就甜了。每次都这么说,她想,哪有什么回甘。上次看聪瑾吃橄榄那么香,她好奇地要来一颗,一咬那个苦涩的汁液,哎呀,上当了,聪瑾那会也是这么说的,等一下,会回甘。橄榄是有回甘,但她并没有在享用好东西的感觉。还有一次,聪瑾拿出一把青黄色小圆果子,说好吃好吃,她忍不住好奇,又吃了一嘴涩味,还没等聪瑾说回甘,她就吐出来了,那小果子叫油柑,她第一次见。偏偏这两年,本城年轻人突然喜欢喝橄榄油柑茶,用一个扁扁的塑料瓶装着,瓶子上的口号是刮油去脂,她特意去买了喝,味道清甜微涩,早就不是她印象中的油柑。年轻的时候,只要有可能,都想要直截了当的甜,受不了苦,也不想要先苦后甜。植物的滋味有确定性,人生的滋味如何确定,谁知道苦过之后会不会更苦,先尝到甜头就是赚到,好像也没毛病。

她喝不惯聪瑾的茶,但隔壁班有一个家在深圳的女生,叫玲,却常常过来喝。玲其实是潮汕人,父母十多年前就去深圳打拼,先在路边摆摊卖水果,后来深圳发展快,人也越来越多,她家盘了一个店,做大了水果生意,才把玲和两个弟弟从潮州接到深圳。玲说,深圳潮汕人很多,尤其是农贸市场和街巷小店,同乡都用乡音打招呼,生活习惯跟家乡一样,不管店大店小,一律放个茶盘,只要店门开着,里面就随时泡茶,进来的的人都会坐下喝一杯。玲跟她们不是一个专业,本来互不认识,宿舍也隔了好几间,但有一次玲经过时看见聪瑾泡茶,就过来坐,毕竟是老乡,有工夫茶就意味着可以不请自来。

她很注意听玲和聪瑾的交谈,偶尔也会加入。她有亲戚在深圳,毕业之后很可能会去那里找工作。上世纪90年代,深圳像磁石一样吸引全国各地的人。她听闻之前的邻居家大哥,也到了深圳,没日没夜在证券交易所排队,都说排到就是赚到啊,后来被人骗了,找到骗子之后双方打起来,被抓进了派出所,听起来像是电视剧中的情节,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她因此问过玲,深圳很乱吗?大家都炒股吗?玲说她是不懂股票的,但父母炒股还挺起劲,玲还说在深圳东门逛街时,看见摩托党抢行人的包,被抢的人猝不及防,反应过来后摩托车和包都不见了,路上还有小偷,玲出门都把包护在胸前,虽然其实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那时她们喝来喝去都是一种茶,看上去长长瘦瘦,弯弯扭扭,闻着有淡淡的香味,放不进盖碗的时候,聪瑾就用盖子戳下去。泡茶的水是越烫越好,这样茶才香。聪瑾将盖碗里的茶汤按次序倒入三个茶杯,说这叫关公巡城,茶碗里还剩下最后一点时,就该来回滴进三个茶杯里,这叫韩信点兵。点完之后,聪瑾说“呷嗲”,一人端起一小杯茶,还烫着手呢,这样一杯一杯,无事也能坐上许久。这是潮汕地区特有的茶叶品种,叫单枞,潮州凤凰山上的最有名,潮汕人几乎家家一早就要泡茶喝茶,有条件的更是一天到晚都不离茶。许久之后,凤凰单枞中的一个品种“鸭屎香”突然红遍茶圈,她想,那时好像也没听谁特意提起过。

现在她喝过的单枞有数十种,回甘生津,是好茶基本的属性,滞后的满足感。她后悔喝聪瑾茶的时候没有细品这种感觉,以至现在回忆时舌上喉间一片寡淡。那会儿聪瑾生怕她错过似的,不断提醒会回甘会回甘,但她仍然忽略,是故意的。年轻时要的是一击即中,受不了迂回前行,学校里一切都简单明快,明确的学期、明确的课程,明确的一日三餐,明确的寒暑往来,连带着明确的爱恨,明确的无所谓,明确的自以为是,他们看不清含混的世界,看不上含糊的中年人,实际上,大部分过来人对他们的莽撞和浮躁,报以了极大的善意和包容,不要小看中年人,他们经历过年轻和中年,而年轻人除了知道自己年轻,还知道什么?

夜晚的光在茶杯中流动,斑驳不定。她想,也许能早点读懂茶里的回甘,现在会有所不同。转而又想,这有关系吗?聪瑾和玲想必是早早读懂了,但这些年偶尔聊起各自的遭遇,该遇到的人生烦恼,谁也没有拉下。


天上的云很亮,连天空也显出深蓝色,月亮在很远的地方伶仃立着,像一个满怀心事的摆设。禅宗中说“月映千川”,她很喜欢想象这样的场景,一轮圆月高挂天际,大地千万条河流中,就有千万个月亮,千万个月亮流动闪耀,“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月亮是破碎了,还是更加圆满?在某些时刻,她感到也有一千个自己飘荡,比如现在,虽然坐在椅子上,但她觉得像一块拼图,被月光轻轻一碰,一千块碎片正很有科技感地缓缓飞散。

她看过一位伊朗画家的画,叫《月亮坠落了一千次》。画中是夜晚的林中小路,一位红衣人背向画面,肩上驮着一头豹子,他走过和即将走的小路上,有许多发着莹光的月亮,这些坠落的月亮,像插进土里的弯刀,又像为他照明的地灯。画取材于一个伊朗民间故事,关于一只骄傲的豹子。

那个时候的伊朗村庄,还有很多野兽游荡,其中有一只豹子又美又健壮,它也知道自己美,所以特别骄傲,喜欢夜晚在高处昂首长吼。一个月圆之夜,它来到高高的山崖上,看见月亮又大又圆,似乎比它还要美,还要高,豹子一跃而起要去抓住月亮,第二天却被发现摔死在山崖下。这幅画中,月亮坠落于地,豹子却被红衣人驮起,豹子的愿望实现了,它终于比月亮还要高。

为了一只傲慢的豹子,月亮分裂成一千块,坠落一千次。看到这幅画的时候,她想到自己这些年,好像也有分裂一千块坠落一千次的感觉。碎片化的月亮,还能拼回吗?如果能拼回,拼出的是谁?此刻的我与过去的我是一回事吗?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是过去的我。1000个月亮无非是1000个自我,有的坠入现实,有的被黑夜吞噬。

这座城市涌动的热潮,还有自己年轻的心跳,让她有点忘乎所以了,就像那只傲慢的豹子一样,想站得更高更高,难道还能高过月亮去,掉下来是迟早的事。豹子跳起来抓月亮,然后就......掉下了悬崖。一阵风吹来,她闻到杯底飘出的冷香,原来,幸好,只是一个极为短暂的梦。

如她所愿,毕业后她来到深圳,进入了一家证券公司做内刊编辑。公司在福田区的华强路,一个月出版一期杂志,系统内发行,也放在营业厅供客户翻阅,无非是政策宣传、业务介绍、领导访谈这些内容,虽然工作久了会觉得有些刻板,但都是她极为胜任的,证券公司小道消息总是有一些,跟随身边同事炒股,收获也颇丰。她在这里度过了舒心的时期,至今还常常回味。比如在大部分人去一次香港都不易时,她就有多次往返香港的签注,周六从罗湖口岸过关去香港买买买吃吃吃,最后不是在SaSa帮人买一堆化妆品就是带回一大袋优之良品的零食。又比如她爱去户外运动,走东部海岸线、溯溪、露营、登山、徒步,每天必在户外网站磨房网上看帖回帖,那里聚集了全国各地来深圳寻梦的异乡人,大部分都是年轻人,他们在网上认识了,下班后就约着一起玩,最常见的是周末下午打球、晚上吃饭、吃完闲逛、逛累了去洗头或按脚,结束的时候已是后半夜,各自打着哈欠散去。那些热气腾腾的夜晚又遥远又鲜亮,因为无所事事、虚度光阴而拥有了永恒的意义。

这时她想起野麦子下午发来微信,还没有回复。她们很久没有见面了,最近的一次是两年前。野麦子满50岁就办了退休手续,又在孩子去国外上大学之后,搬到云南大理长住。她常看野麦子发朋友圈,兴兴头头,一会在腾冲,一会在版纳,一会跟当地人进山看茶树,一会参加某个民宿的诗歌朗诵会,用野麦子的话说,就是以大理为基地在云南各地游荡。

有阵子,到大理买别墅和公寓似乎成了本城中产的时髦,996加班挣来的、炒股买基金增值的、投资项目盈利的,在深圳买不起别墅,到了大理可以随便挑。那几年赚钱哪有那么难,工资奖金年年有上调,股票账户时不时涨几个点,大家以为趋势永远都是UPUPUP,谁知现在变成了起起落落落落落。野麦子就是在那个时候买了一个大理的公寓,全家人去住过一个春节,呼朋唤友又度过一个国庆长假,其他时间零星去过两三次,后来让朋友随便去住也没人去,想卖还卖不掉,野麦子索性就把深圳的房子租出去,自己做了时髦的旅居人。她们还是编辑部同事时,野麦子就是一个喜欢自由的人,不喜欢穿制服,更不喜欢加班,脑子里有一个本城美食地图,两人在吃上一拍即合,时不时中午提前溜出去下馆子,一起去的还有两三个同事,几人组成快乐的饭搭子,罗湖向西村的鸡煲,凤凰路的粤式酒楼,福田皇岗村的火锅,梅林的酸汤鱼,还有更远一点的南山区,几乎每一家新开张的五星级酒店自助餐,他们都去试过。四个人来自不同的地方,安徽、湖北、江苏、广东,口味不同,每个人私藏在这座城里的家乡味道餐厅,一一吃过去,新鲜又有特色,她很满意这样的感觉,揽四海于一城,移民城市的乐趣。

野麦子比她们更早来深圳,本城的发展变化,她总是知道得多一点。1997年香港回归,野麦子在盐田上班,社区组织深港两地居民参与庆祝香港回归联欢会,老人们在会上回忆,中英街有一口老井,两边的居民都喝这井水,说是“同走一条街,同喝一井水”。每次说起,野麦子都很得意地补充一句,那时中英街旺得啊,进去要办证,买东西像不要钱。她也和朋友去过,她们坐上一辆私人经营的小巴,车里超员严重,她被安排坐在车门旁的小板凳,上下车的人都要在她这里别一别脚,路上遇到疑似有交警经过,卖票的就用不纯正的粤语大喊“猫低猫低”,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低头弯腰,等到了地方要下车,乘客也大喊“唔该有落”,更是各种乡音夹杂。车上难得有整洁少人的时候,夏天空调不够冷,一车人都憋得慌,冬天捂在一起,味道更不好闻,幸好年轻能挨啊,她不禁唏嘘,不过一二十年,再无此情景可重温。现在去中英街用手机就可以预约,更不需忍受小巴的局促和污浊,不想开车的话,新通的地铁8号线便可直达,路上也没有摩托党,但本城人基本不再去,除非有亲戚朋友过来指定参观。时过境迁,那时大红大紫的世界之窗、锦绣中华、民俗村,已落寞许久,后来建的欢乐谷、园博园、东部华侨城曾红极一时,也风光不再,倒是海边栈道、山野行径,市内各大公园、博物馆、展览馆、咖啡馆、茶馆,一到假日人头涌动。

城市在更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记忆。野麦子还经常说起1999年12月31日那个晚上,正好是周五,世纪之交啊,第二天就是2000年1月1日。从傍晚到深夜,深圳的年轻人一拨拨自发走向深南大道,脚步爽利,笑语喧哗,野麦子说走在人群中,脑海中不断响起朴树的歌“这个嘈杂的年代,你追我赶的2000年,这滋味有多美,我的天呐。”那个晚上,她也在深南大道大步流星,一起走的还有几位网上认识的朋友,他们莫名其妙的相约来到这里,不知不觉就融入人群,走啊走啊走,没有目标,忘了时间,期间她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二十出头的她很兴奋的说,“我们在深南大道走路迎接2000年”,电话那边停了一下,显然在想象这个不常见的场景,他们又说了几句就挂了,她记得爸爸最后一句是,“这个时代是属于你们的”,不知为什么,一想起就眼角湿润。

她和野麦子最聊得来,两人总是躲着领导诉苦,工作中也互相打掩护,她那时已经爱喝茶了,经常是她一杯立顿红茶,野麦子一杯雀巢咖啡,天南海北古今中外没有不聊的。有一次,说到最向往的生活,她说希望有一间看海的大房子,读书喝茶画画。野麦子说,不喜欢海,要去山里隐居。果然,今天的她还在深圳,隔着几栋楼的空隙,看见前海湾一角。野麦子已经走过了云南的好多山,从只爱喝咖啡到现在也爱上了喝茶。

“睡了吗?不好意思,白天忘了回。”她按下发送键。

很快,野麦子就回复了,“今天在山里转了一天,感觉很累,却睡不着。”

“羡慕!你都快成世外仙人了,什么时候带我飞。”

“你明天就飞过来,什么班章、冰岛任你喝。”

“记着了,等我过去了不要说没有。”

“随时恭候。你那边怎样,今天看到新闻说退休时间延迟,你有没有算一下延多久。我是早早办了退休,不纠结。”

“你这是气我啊。算了不提这个,说说你在山里什么感觉。”

“安静滋养,好得很。周围都是上百年的茶树,今天遇到一阵急雨,雨后升起土壤的味道树叶的味道,什么叫接地气,这就是。我拍了很多相片,整理好发你看。”

“你这才是生活,我只是活着。”

“活着是本质嘛,但好的生活需要创造,我创造自己理想中的生活。”

“为你鼓掌,你放飞自我了。”

“那你呢,你想怎样生活?”

放下手机,她一时不知怎么回才好。野麦子响亮的诉说中,或许带着些夸大,但即使打个折,也的确过得自由坦荡。她感到心中哪个地方被小小地刺痛了,但她由衷祝福野麦子。身边人可以这样生活,让她对自己有可能展开的未来,就更多了一分确定。


与光、声音一样无声无形的还有气味。喜欢上喝茶之后,她对气味敏感起来,尤其是对天然的香和化学的香反应极快。天然的香气都干净、紧凑,味道不强烈,是空气的一份子,来去淡定,是润物细无声的样子。化学的香刚好相反,气味明显但发散,似是挟持了空气,两者并不融洽。这种分别要留了心才能感受,就像再怎么高明的空气循环扇,也吹不出山谷微风。

自然的香味中,她最喜爱的就是茶香。干茶的香、醒茶时的香、冲泡时的香、倒入杯中持续散发的香、喝完之后的杯底香。如果要分不同的茶泡出来的香和品种香,就更复杂多样,花香、果香、枣香、薯香、蜜香、药香、参香,花香中常见的有兰花香、栀子花香、桂花香、玫瑰花香,刚开始学茶,她不厌其烦地对比拍照做笔记,遇上稍有一点对茶感兴趣的,就忍不住说个不停,直到对方频频点头才罢休。

现在她早就不这样,自己喜欢就好了,断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人到中年,该知道没有人对他人真的感兴趣,包括自己也是这样。她很高兴早早悟到了这一点,否则会一直口水多过茶。跟老友相聚,话也是越来越少,以前是约吃饭,现在因为低碳控糖,他们就约在teastone茶馆喝茶,没话了还可以看来往的潮人。每次来到这里,她都会想起在一家上市茶企工作时的场景,从原叶茶到调制茶到以茶入菜,还举办茶会、雅集、课程,认识了不少本城的茶人,听到有意思的茶故事,积累了许多关于茶的感受和经历,不入行的人是难以感知的。

她也是在一段职业经历中才知道,城中有那么多喜欢茶的人。有一次她与小古策划茶课,请来授课的是小古在深大茶艺社时的逯逸老师,逯逸老师年近六十,一双眼睛格外有神,他当过十多年刑警,曾被评为本城优秀警察,后来到深大法学院任教,任教期间创办了深大茶艺社。那次茶课招募了十来个学员,每次开课大家都很期待,逯逸老师与师母总是一起出现,带着美丽的茶席布、茶壶茶杯、茶道六君子,有时师母还带来自己烘焙的点心,茶席布置得一丝不苟,不像是来授课,倒像是来展示对行茶的恭谨与创新。课程通常在周六下午,上课的人年龄职业相差很大,有刚退休的企事业人员,有平时忙碌的企业中层,有文青一样的公司白领,也有刚出来工作的小年轻,大家都特别享受这样的下午,可谓偷得浮生半日闲。

逯逸老师的茶课后,通常大家不愿马上散去,就有学员带了自家的茶来泡。一位叫橙子的学员,这次带了茉莉花茶,说是七窨七提极好的,她也留下来品尝。橙子说,碧潭飘雪那样的茉莉花茶其实很一般,什么一泡花瓣飘舞,哄人的,真正好的茉莉花茶是不带花瓣的。茉莉花只是用来窨制的材料,窨一个晚上之后第二天要提取出来,只留下茶胚,七窨七提就是用了七批新鲜的茉莉花,七次待花吐完香气再提取出来,这样花香与茶香融为一体,热水一泡该是怎样的香远益清。那天她就在橙子旁边,眼见热水注入盖碗后,茉莉花香四溢,深吸一口,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幅图画,那是很久之前的一个周末午后,阳光照射进来,光柱下浮尘缓缓上升,一阵风吹,阳台上两盆茉莉花枝叶乱摇,花香穿过阳台和房间,与正在看电视的她相撞,她转头寻找花香的来处,看见妈妈在阳台收拾,爸爸在书桌前看报,姐姐坐在另一边做作业,被茉莉花香定格的记忆中,她十二岁,全家人都很年轻,都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多好啊,但时间就像花香一样去无踪影。

茉莉花香一到,记忆被激活,她心里大呼:忘不了。那一刻的画面,跟那一刻的气味一起打包存档之后,就在记忆的仓库里珍藏,不管经历千山万水,从十多岁到四十多,只要对的气味出现,记忆的杂货铺里就会上架相应的画面。

她不太喜欢铁观音的味道,想来也有这样的原因。那个时候最流行的茶是福建安溪铁观音,茶叶卷曲成团,颜色墨绿,泡开后叶子舒展,叶缘呈暗红色,是制茶时的揉捻破坏了细胞壁所致,这有助于释放出茶叶的香气。铁观音这名字来源于一个民间故事,说是安溪当地人将此茶进献给乾隆皇帝,乾隆品尝后特别赞赏,看到这茶外观乌润似铁,香气却如兰香馥郁,就赐名为“铁观音”,它独特的色香味也被称为“观音韵”,好的铁观音还要在冰箱冷藏保鲜。铁观音茶在彼时风靡全国,深圳的茶桌上也不例外。

那时她跳槽到了另外一家国企的办公室,部门一共有五个人,部门大小领导是陈总、闫老师,还有两位30多岁的同事,她是最年轻的一个。陈总近50岁,原是湖南一个市的科级,闫老师年龄小一点,曾在石油大学任教,两人不知为什么都辞职来到深圳。2000年前后,有一批中年人,告别熟悉的地方,通过亲朋好友或招聘信息,从各地来到深圳闯荡,来之前就反复掂量过成败得失,这样一群中年人,摆脱了内地的束缚和熟人的眼光,怀着归零重启的意志,热情地投入岗位,他们工作的劲头比年轻人要高得多,也许是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人生中最后一次大机会,也许是因为这里的工资实在比内地要高。每周一上午,陈总就用一个大的飘逸杯泡上铁观音,将玻璃杯往他们面前一推,她起身将透明淡黄的茶水倒入,一股特有的幽香随即弥漫开来,她还没醒过神来,陈总的湖南大嗓门响起:开会了啊。

铁观音茶香伴随了两年,是她职业生涯中十分难忘的两年。陈总做事谨慎,有条不紊,对文字又特别斟酌。刚开始她写的文书报告都很难通过,陈总用红笔批改,一页纸改得就像天书一样,她看了既烦躁又羞愧,心想我有那么差吗?只能耐着性子,将红笔所点到之处一一改过。交上去之后,又再被红笔批改,反复几次才及格。这样过了三个月,交上去的稿子红笔批改越来越少,有时仅仅需要改几个字就通过,她长进了不少。山东人闫老师敲打她的方式是,不断告诫她不要着急,着急容易出错。可不嘛,她是个急性子,喜欢一鼓作气把工作做完,有的时候一着急就忘了核实和校对,这样的问题犯了多次,每一次都有闫老师兜底。有一次,写一个要上报的报告,她仔细检查了两遍,高高兴兴的交了稿,却被揪出四五处硬伤,根据之前部门规定,她在会上挨了批评,还被罚一千元,这钱用来买了一台小冰箱放在办公室,成为同事们打趣时永远的话题。她在两位领导也算是师傅的带领下,渐渐成熟起来,内务外宣游刃有余,但这种岗位的文字工作很枯燥,她一度想离开。没想到还没等到她离开,两位领导就相继调动到外地基层单位,没有了铁观音的周会索然无味,不久她也离开了。他们保持着联系,但不紧密。七八年后,陈总病重,回深圳治疗,她去人民医院看望时,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四目相对,她鞠了个躬。闫老师在临近退休时生了一场大病,精力大不如前,办理退休手续那天,叫上她和老同事们一起吃饭,结束得很晚,大家热热闹闹的散了,没多久就听说闫老师旧病复发,葬礼消息传来的那天,她在外地参加一个会议。那时,她已经有随身带茶具出门的习惯,晚上回到宾馆,她泡了一壶茶,遥向南方举起,心里说:陈总、闫老师,这杯虽然不是铁观音,但代表了我们一起度过的时间。

就在那几年,安溪铁观音因为过度开发,导致品质下滑,渐渐被其他茶取代,人们开始喝普洱、岩茶、红茶,喝一波一波流行起来的金骏眉、小青柑、老白茶、六堡。她从此再没有泡过铁观音。


对面楼窗户的灯又熄了一个,手机显示已过了12点,她仍无睡意。从中学开始,她就早上睡不醒,晚上不想睡。有一次,上午第一节是化学课,化学老师爱敲着黑板大声问“懂不懂”,所以外号“懂不懂”。那天她极困,上下眼皮就要黏在一起,只凭意志撑开,一节课她没在听课,在与眼皮做斗争。突然一根粉笔扔过来,她吓一跳,“懂不懂”在讲台上说:我这边讲得那么有趣,这个同学还在打瞌睡。同学们哄堂一笑,她才彻底醒过来。大学时,如果上午一二节有课,她都呜呼哀哉,把早餐时间睡过才匆忙起床,去了也是瞌睡连连。那时她还不爱喝茶,咖啡也没有现在这么普及,就抠手指或者拧大腿,熬过上午十点前的课。等同学午后昏昏欲睡,她的一天才正式开始。路遥有一篇文章《早晨从中午开始》,她看了颇有知音之感。工作后,她读到一个理论,说人分为晨型人和夜型人,有些人喜欢早睡早起,有些人是越夜越精神,但现在的社会时刻表都是按照晨型人制定的。她对号入座且十分懊恼,为什么不是夜型人制定时间表。

很久以来,她以为自己是异类,夜晚才是一天最精神的时候。来到本城,她才发现夜型人可谓多矣,还是见识少呐。夜半12点,去各处看看吧,商业街霓虹闪烁,酒吧渐入佳境,卡拉正在OK,大排档坐满宵夜的人,麦当劳灯火通明,便利店里24小时开着门。路边来往的车辆,看来并不比白天少,车行之处,一溜儿尾灯扫过路面,暗红的灯影寸寸向前。年轻时,她也在夜里喧闹过,还记得体育馆的那两家酒吧最闹,黄贝路有同性酒吧,她和同伴喜欢去福田的本色酒吧,那里的歌手越唱越火,后来本色老板发现自己的本色非俗是雅,卖了酒吧去苏州做本色艺术馆、本色茶会。她早就知道,自己的本色也不是喧哗骚动,作为一个夜型人,她享受的是安静与孤独。

她还不想去睡,盖碗中的茶已冲泡十几次,滋味渐渐平淡,细品之下却有幽幽的清甜,像极了韶华已去的女人。经历一整个白天的光线和声波,眼前的世界终于安顿下来,对面住宅楼的灯也所亮无几。她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她和他走三峡栈道,途中住在神女峰旁一个半山的村子里,吃完晚饭,他们在外面吹风闲聊,说着说着就不作声了。四周如沉入墨汁,山的轮廓、树的影子通通不见,风无声地吹,还能听到对方轻轻的呼吸声。抬头是满天繁星,遥不可及又清晰可见,整幅天空如此灿烂华丽,身在之地又那么纯粹漆黑,天地间一明一暗,相互衬托,原来光亮与黑暗可以同时存在。

这是她经历过的最静的时刻,也是最完美的夜晚。那样的静,并不仅仅是空无声响,而是在没有边际的巨大的场域中,一个人仿佛是空的,风穿过你,时间绕过你,意识流过你,你与这巨大的场域紧紧相连,你就是此时此刻所有的事物,所有的事物也都是你,一切刚刚好,如宇宙法则般有条不紊。星空环绕,大地无语,黑暗吞噬一切,唯独哪能确定的是自己的存在,以及因为敬畏的静默。

在这无边的黑静中,她的皮肤先是融化,然后延展至身边的他,至静悄悄的山谷,至遥远的星光和漫长的天路,她的指尖消融,四肢消融,接着是躯体、五脏六腑,接着是头发、眼睛、鼻子、嘴,她已经快化作完全的自然之物,最后在大脑处停止,这里有个核心不融,又柔软又坚硬,似乎什么都可以将其触动,但什么都不能消融它,她突然意识到这就是自己的神识,神识不灭,人就不灭。

就在几个小时前,她还在城市巨大的齿轮里循环往复,身边是此起彼伏的光电声影,打开电子设备,全世界的信息如潮水涌来,各种热闹的话题象麻雀,一群叽叽喳喳飞来,稍作停留飞走了,又一群叽叽喳喳飞来,她手指跳跃如弹奏琴键,接连消灭手机上一个个红点,就快大功告成时,又冒出新的红点,还点击吗?没完没了。不点击吗?手却不受控制。现代版西西弗斯,推大石变成了刷手机,永不休止。

她曾拥有过那么广大的一夜,就知道支撑人们面对现实的神识,不是平日里的奔忙算计,而是对生活平静的包容。以后许多难眠的夜里,她都会想起那个神女峰下的夜晚,被恩赐的神圣时刻,与万物结成同盟,与所秉持的孤独握手言和。

她孤独吗?她出生于粤北山区,父母都平常,童年生活在单位的大院里,一群孩子跑跑跳跳就长大了,读书也算顺利,她有发小,有同龄朋友,读书了有同学,工作了又有同事,笔友网友书友,朋友的朋友,同学的同学,姐妹的姐妹,什么都没有错过,翻开手机通讯录有名有姓的凡百上千,夜深之时却没有一个可以打过去。她按时结婚生孩子,按时升职加薪,按时放假旅游,按时亢奋按时颓废。她两周去一次山姆,一月来一次大姨妈,两年换一次手机,从日系车开到德系,从玉兰油用到海蓝之谜,从几十一斤的茶喝到几千上万一斤,她有时会停下来问自己,这一切是怎么变化的,她怎么从三四线城市走到这个一线大城市,她怎么从野地里跑着跑着就进入那些高大上的场合,她怎么从一个黄毛丫头变成了干练短发高跟鞋,这一切怎么发生的。是幸运吧,她既没有多优秀,也没有太用力,只是生对了时代来对了地方。是的,就是这样,不止她是,她身边的人都是,幸运的一代,幸运并不可耻。他们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刻,这座城正开始走向伟大之城的征程,是深圳成就了他们,也是他们成就了深圳,世间最幸运之事就是相互成就。可是等等,不知从哪天起,或许是四十岁之后,四十不惑?她倒觉得一切越来越像个谜,她是谁,她在做什么,做这些有意义吗?她还能怎么活?怎么活才更值?

她看了看卧室的方向,丈夫正在酣睡。他是晨型人,不爱喝茶,喜欢喝可乐。她逐一对过,两人血型不合、生肖不合、星座不合、饮食口味不合,作息时间不合,甚至MBTI也不合,吵吵闹闹恨恨愤愤,但不妨碍他们在一起,婚姻还是少看不合的罢,多看相合,比如温度是合的,心跳是合的,熟睡之后的呼吸是合的。早在那个神女峰下的夜晚,一切就注定被预先原谅了。

她认得这夜的斑驳,有点孤独,不是寂寞。也不是孤单。孤单是看见另一颗星但无法靠近,寂寞是独自想念心中的那颗星,而孤独,就像一颗星只在自己的轨道运转。每一个生命,都有自己的轨道,偶尔与别的轨道重合一段,偶尔陪着另一条轨道同行一段,偶尔几条轨道相互交叉前行。最终是你走你的路,“我也许将独自跳舞,也许独自在街头漫步”。

人群就像树丛,在根部相连,每个人就是一棵树,独立生长、独自上路。一棵树长得越高,就越远离土地,越茂盛,就越难找到另一棵茂盛。每棵树的横截面,是黑胶老唱片,一圈圈录着爱与孤独的歌。

接近一点,她终于决定要去睡。


收拾茶具时,她才注意到今天用的是一个陶杯,她有很多小杯子,都是刚接触茶的时候买的,也有各种式样各种材质的壶,加上茶席布、茶则、茶巾、茶托、茶海,一些琐碎的精致,每一个茶小白晋级之路上的诱惑。她现在最爱用的是一个几十元的白瓷盖碗,一碗泡所有,常用的杯子就那么两三个,区别是容量大小,而不是好看不好看,另外再有一个公道杯,一个茶托盘,足以应付日常泡茶。

记起在茶企时,他们主办过一次中日韩三国茶会,这个杯子是当时一位日本茶人送给她的。中国是茶之祖庭,唐宋时期茶自僧人传入日本朝鲜,17世纪进入英国,不久风靡欧洲,西方人喝茶大多是加糖加奶,加各种香料,好喝是好喝,但中国人绝不会将其视作是真的喝茶。真的喝茶,除了中国,能拎出来单说的就是日本和韩国。原本这类带点国际文化交流性质的茶会,大部分发生在杭州、苏州,那里绿茶久负盛名,且对外交流渊远流长。后来本城也成了茶文化对外交流的一处窗口,深圳虽然不产茶,但经济发展快,对外交流多,又毗邻港澳,逐渐聚集为南方重要的茶叶贸易和展示中心,也催生了关于茶的诸多人与事。

她在本城参加过许多茶会,这一次印象最深。日本茶人着装素简,他们奉上的是抹茶,茶的味道她都忘了,但是记住了日本茶人的一脸谦谨。在交流中,对方提到冈仓天心《茶之书》,将中国唐代煎茶法、宋代点茶法、明代以后的淹茶法,分别给予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和自然主义的定义。日本继承了中国古典主义,而中国循着自然主义直到今日。她想,中国六大类茶,茶的品种何止上千,论香型更是不可计数,光是研究茶本身就够花时间了,故中国茶充满生活性,柴米油盐酱茶,琴棋书画诗酒茶,雅俗共赏,自然主义很适合。反观日本,岛国地理环境有限,从中国移植茶树后,有了自己的绿茶,还出产一点红茶,品种寥寥可数,也只有在茶道上做形而上的精进才能站稳。韩国与日本相似,但受中国儒家影响更深,他们在茶上面讲究的是礼节,以茶为礼,是韩国茶道的致意。在那次茶会上她谈了自己的看法,也引用了冈仓天心一句很著名的话:本质上,茶道是一种对“不完美”的崇拜,是在众人皆知不可能完美的生命中,为了成就某种完美而进行的温柔试探。

茶道是温柔试探,说得真好啊,人生本就是不完美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人又总在追求完美,明知难以完美但仍要追求完美,这样的追求并非无用,而是让人生有分量有价值。茶道引领人从品尝一杯茶滋味到感受万物的滋味,一碗茶汤的温柔试探,是从不完美的此岸窥看可能完美的彼岸。此番话说完之后,大家颔首称是,她心生羞愧,都是纸上谈兵,附庸风雅,现实生活谁不是进退失据,一地鸡毛。

那样的场合那样说是合适的,换一种场合再这么说就是装,她想,尤其在本城,大家日常忙忙碌碌,一天时间过得飞快,工作压力大,赚钱的压力更大。忙盲茫,忙字拆开,是心亡。帕斯卡说,人是一根脆弱的芦苇,但却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我思故我在,谁愿意心亡,为什么都市生活就不能美好一些。茶字拆开,是人在草木间,是回到自然的环抱中,如果不能常常找个山野闲掷自己,那么通过一杯茶去感受这种可能的完美,是最简便的事。

后来她自己出来做事,一次因合作协议上漏了免责声明,客户将本不属于她的责任尽数推给她,其实要较真的话客户也没有道理,但她不想把关系搞僵,就约他去一间茶馆谈。

茶馆在宝安西乡,地点比较偏,但位置绝佳。他们沿着一条绿意盎然的小路拐着拐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像水中岛屿一样的一个漂浮茶室。茶馆里没有凳子,只有矮桌子,来了任谁都要盘腿坐下,她想到读过台湾学者林谷芳写的茶书中,有一句“此位无宾主”,中国人喝茶与喝酒大不一样,酒桌上是一套权位秩序尊卑有别,茶会则不然,茶桌上只分主泡人和品茶人,座次不讲究宾主之别,分茶按顺时针即可,众皆平等。她意识到,她和他也只是甲方乙方,是对等的合作方,不是对立方。他们在落地玻璃旁坐下,就好像坐在了水边,窗外一排整齐的落羽杉,一片宽阔的湖面,几只白天鹅,茶室地上立着高窄的仿古小火炉,桌上有薄薄的盖碗瓷杯,一切妥当,喝什么茶呢,她想了想,这个时候该喝点岩茶。

中国六大茶类中的青茶也叫乌龙茶,比绿茶色浓些,比红茶香高些,比如广东凤凰单枞、台湾东方美人、福建乌龙。深圳地方潮汕人多,故而喝凤凰单枞的一直不少,而她不再喝的铁观音是福建的闽南乌龙,头几年火热的“牛肉”、“马肉”则是闽北乌龙。闽北乌龙另一个名字叫岩茶,产于福建武夷山,坊间常见的“大红袍”即是岩茶,但属于拼配茶,岩茶的当家花旦是肉桂和水仙两个品种。武夷岩茶的制作工艺极其复杂,是唯一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茶叶加工技艺。为了一探岩茶的奥妙,她曾几次到访武夷山,深入了采茶制茶的全过程,深知岩茶焙制时的火候很关键,而且岩茶焙好后只能少许尝尝,岩茶要喝隔年陈,当年的茶火气太大,多喝会上火。明代就有《闽茶曲》,“雨前虽好但嫌新,火气未除莫接唇,藏得深红三倍价,家家卖弄隔年陈。”

她倒要尝尝茶馆里隔年陈的岩茶,制茶时火工有几成,现在是否已褪去火气,沉稳自持。她点了一款肉桂,岩茶中它的香最霸道,果然水落香出,热气扑在脸上的那一瞬,她已褪去火气,只想好好喝一口茶!一整个下午,她跟对方谈茶谈生活,喝薄了肉桂之后又换了水仙,红泥小火炉其实是电炉,一直亮着温煦的灯,水壶里的水汽顶着盖子呼呼作响,一碟绿豆糕和一碟坚果充当茶食,阳光被湖水反射,随着水面的荡漾来回跳跃,无序的光点从刺眼到稀薄,他们在这里居然“吹水”三个小时。离开茶馆时,她淡淡说起,本来是想说说协议的事,后来觉得确实自己是大意了,还请对方多理解。喝足了一下午茶,也感受到她的不易的男人,最终没有再利用这个纰漏。那杯岩茶的热香也被她打包存档,放进了记忆的仓库。

她常将身边人拉进自己喜欢的茶馆,有时候也被别人拉去探店。梧桐山那边的茶室自然古朴,罗湖区不少有生活气息的老茶馆,福田区的要数高空茶馆,视野好氛围浓,八卦岭、南园路有年轻人开的国潮茶馆,南山区科技园的茶馆藏在写字楼里,典雅不俗,蛇口一栋老别墅爆改成新中式茶馆,还养了几只猫任撸,是许多人的打卡目的地,城中茶馆越开越多,且各有特色。诚然,深圳45年城市发展史,最吸引人的是前40年的披荆斩棘,一往无前,但经过前几年带口罩时期,本城人开始有了慢的理由。

慢不是目的,它是一个补给站,像到达一个路标,暂时歇一歇。生活并不是以快取胜,生活是真实、虚妄、现实、梦想、清醒、疯狂、丰富、简陋、高尚、卑下的混合物,它需要被细品。生活在时间中,时间才是王者,它任性妄为,一边覆盖一边发现,一边吹捧一边打压,既固守又求新,既加冕又掠夺。一个人这一辈子,好与不好,要看是否撞上了对的时间,是否恰好遇到了属于你的“时间”,是否是一个大时代,要不怎么说,从2000年到现在,如果一个人的青年中年时间都在本城,那么他这一辈子会比许多人要好。


凌晨一点多,真的要去睡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城市准备好安静下来,夜晚才真正来临。她走到栏杆前张望,楼下商铺全都熄了灯,只有路灯孜孜不倦,街道变得开阔舒展,远处大南山与天空的界限早就模糊,更远处是仍在开发的前海自贸区,一栋未完工的高楼通体发光,看来将一直亮到凌晨。她想起两个小时前,阳台上还四面八方落着光,现在消失得差不多,但还有遥远的天光照管着,这里不至于昏暗。

她转身走回了卧室,窗帘中间漏着光,她伸手由两边向中间拉严,好了,夜晚之光全部被挡在外面,一切准备就绪,但她还没想就这样睡去,又按下床头台灯的按钮,准备看一眼微信再结束这漫长的一天。

微信里跳出野麦子的留言,想来她在阳台思绪万千时,野麦子在远方也醒着,而且发来这么长的几段话——

“今晚睡不着,不知是不是茶喝多了,这边山里的夜晚很凉,我还裹着被子。人生实在太短暂,还没做什么呢,就年过半百,我觉得自己还年轻,旁边的人都叫我大姐。成熟了也从容了,但又怀念以前不管不顾的日子,但如果你要问我哪样好,我又想说样样都好。”

“我还记得那时你泡茶我喝咖啡,虽然都不是什么好茶好咖啡,我们说的也都是一些废话,却开心得不行。这几年我也爱上了喝茶,可能不知不觉被你影响,人家说中国人到了中年就血脉觉醒,我就是这样,喝茶、静坐、写字,读老庄。今天喝茶的时候还想到白居易那首诗: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诗人说,我也没什么理由,反正就端着一碗茶,只想将这茶传送给爱茶之人。我喝到好茶的时候,就想到你,想着这碗茶如果你也喝到该有多好。”

“在深圳的时候,觉得不自由,要去远方。但在外面待久了,又觉得深圳有不可取代的好处,我是不是被大城市驯化了,很难长久生活在其他地方。今晚,跟你说着说着,就有点想念深圳了。”

看着野麦子长长的信息,她心中翻涌起回忆。第一次到深圳,她还是扎着马尾辫的高中生,暑假和姐姐到深圳的姨娘家玩。傍晚,火车进入城市,正是灯火初上的时候,火车带着他们行驶在高架桥上,底下就是深南大道、建设路、人民南,窗外是从未见过的大厦,高楼上下灯光炫目。火车停在了市中心的罗湖站,她们随着人流走到火车站广场,新鲜且温热的风首先拥抱了她,面对满眼的霓虹和巨大的声浪。她想,这里,就是我未来要在的地方。

转眼她来本城20年了,像阳台那盆勒杜鹃,扦插过来时还担心种不活,现在被唤作老桩。她也即将走入知天命的年龄,下一个10年、20年会是怎么样?现在还未想明白的,总有一天会想明白,她抬手熄灭了床头灯。

灯火落处茶香起,总有一个未来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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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楊剛
  • 2024-10-14 09:5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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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友涛
  • 2024-10-12 09:1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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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nonoliang
  • 2024-10-12 01:2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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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夕
  • 2024-10-09 09:2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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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廖令鹏
  • 2024-10-09 09:1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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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廖令鹏
  • 2024-10-08 10:4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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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深圳小树
  • 2024-10-08 10:3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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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钟芳
  • 2024-10-08 10:3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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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钟二毛
  • 2024-10-08 10:1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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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钟二毛
  • 2024-10-04 23: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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