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签名呢?不是说了要签名吗?”蛮子姜的声调高昂,手里的试卷嘎嘎作响,像车轮辗过松果。
席子唯从门外冲进来,一时没收住脚步,撞在了站了教室门口的蛮子姜身上,卷子应声落地。席子唯忙乱间一脚踩在卷子上,又立马像踩到了狗粪一样弹跳起来。
教室里哄堂大笑,又瞬间鸦雀无声——蛮子姜的脸上已经裹上了一层冷霜,没有人想看六月雪。
路歌盯着卷子上的大脚印,恍惚间,大脚印化成了一个大嘴巴子,横扫在脸上。他眼前浮现出老路那张涨得像猪肝的脸。“你知道我一个签名值多少钱吗?几百万的买卖,我闭着眼就可以把它签了!你现在让我在一张五十分的卷子签名?我他妈丢不起这个人!”老路把浅褐色的杯中物一饮而尽,扯下餐椅背后的外套冲出门外。
“喝了酒就别开车了!”婧姨紧跟一步。
大门轰然关上,响声盖住了人声。婧姨望着门背呆愣了一会儿,转身开始收拾餐桌上的碗筷。她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桌面上的试卷,一声微叹。这声微叹在路歌脑袋里轰然炸响——她以为她是谁?这个家所有的人和事轮得到她来表达态度吗!
“捡起来呀!”蛮子姜的声音像是从门缝里挤出来似的,教而不得的失望,怒其不争的愤慨,全压在这咬牙切齿的破音里。
席子唯战战兢兢地闪回座位,剩下路歌独自站在蛮子姜跟前。
“好好看看你的卷子!好好反省一下!我不止一次说过,态度比脑袋更重要!考不好还无所谓,想认刘备做爹吗?!”蛮子姜将目光从路歌低垂的脑袋转向全班同学,原本趴着的同学立马挺直了腰——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在太岁上动土。
“不就是签个名吗?有这么难吗?这双减真还减到家了呀!行了,我也不生气了!自己不想学,神仙也教不了你!况且,我既不是神也不是仙,我就是凡间一枚教书匠,手不可翻云脚不可覆雨,就这样吧,爱咋咋地!拿书!上课!”
路歌听见了“上课”二字,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能不能回到座位上上课。蛮子姜似乎忘了路歌的存在,已经开始忘我的讲课了。路歌抬起眼睑望向门外,梧桐树叶正在风里翻飞,唱着一首凄凄切切的骊歌。隔壁班的数学老师是个大嗓门,他正在敲黑板:“看我!看我!看我!我在这儿!眼神往哪儿放呀!我长得那么不堪入目吗?”两位老师的声音似乎好像坐在跷跷板上,彼起彼落。路歌觉得自己什么都听见了,又觉得什么都没听见。
窗外微雨斜飞,气温骤降,楼下有只野猫窜进了绿化带。它还不傻,知道躲雨避寒,不知道三脚猫有没有找到藏身之处?
2
路歌第一次见到三脚猫的时候,它就已经瘸了一条腿。虽然瘸腿也算腿,但终究是没什么用了,路歌便叫它三脚猫。形如其名,本事也如其名——只剩三脚猫功夫——混吃混喝混日子。
大约三个月前,三脚猫开始出现在学校附近的绿化带里,偶尔会在路上晃荡一下,又快快钻进绿化带里——许是那条瘸腿让它早早地懂得了生存之道。
路歌跟它扯上关系也是因为一次失败的考试。路歌觉得,对于他们这种“学渣”来说,考场就是犯罪现场——所有不会做的题不光彩的分都会汇成一纸状书,细数小主人的愚笨、懒散、不思进取、泯顽不灵,然后沦为老师在班里苦口婆心、慷慨陈词的资本,最后化成家长恨铁不成钢的怒目圆睁以及由此引发的天象异常、六月飞雪。
路歌的成绩并不是一直处于下端。上初中之前,他的成绩排班级前五是常有的事儿。从什么时候开始下滑呢?大概是在妈妈离开家之后吧。
妈妈是在一年前离开家的。老路的生意越做越大之后,跟妈妈的争吵也开始升级。老路不止一次甩门而去,彻夜不归。妈妈的性情开始大变,有时极度暴躁,有时极度沉默,有时会对路歌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有一天,外公来看妈妈,无意间看到妈妈手碗上的刀痕,很坚决地把妈妈带走了。
路歌不知道妈妈病了,外公说妈妈得的是抑郁症。这个病,路歌听心理老师说起过。心理老师说,从你身边经过的任何一个看起来很正常的人,都有可能是抑郁症患者。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会不止一次推开窗户,对着夜色说,是时候了,跳下去吧!
路歌想起妈妈前段日子的喜怒无常,许多症状都极为吻合。可秘密的揭晓让他愈加沉默,他知道短期内见不到妈妈了。老路很瞧不起这个病,说老公会赚钱儿子很优秀家里吃穿不愁,还抑郁个什么鬼!
妈妈走了,这个家变得空荡荡的。老路有忙不完的生意和应酬,路歌有数不尽的快餐与一个人的黑夜。老路说:“儿子,你爸我负责赚钱,你负责好好念书!谁说会做生意的大老板生不出会读书的孩子,你看我家路歌,天生就是块读书的料儿!”
事实证明,老路的断言为时过早,路歌的成绩很快就坐上了过山车,起起落落起起落落落落落……再也爬不起来了。
那天,路歌又考了一个极为难看的分数,老路阴沉的脸都快挤出一场滂沱大雨了。到了饭点,老路开着他的路虎带路歌出去找吃的。一路上,老路沉默不语,等红灯的时候,老路突然来一句:“看见那那两个睡在天桥下的人了吗?不读书,就这样。”
路歌没回应。
车前出现一个老人,拎着一个鸡毛掸子清扫路家的路虎,扫完了就站在车旁点头哈腰。老路打开车窗,递给老人五块钱,脸上毫无表情。
老人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向另一辆车,老路拍着方向盘一字一句地说:“不读书,就这样。”
路歌想到了三脚猫。按照老路的逻辑,不好好读书的自己,终会和三脚猫成为一路货色。
打那以后,路歌便不自觉地与三脚猫为伍,每天都会给它喂点猫粮或别的能吃的东西。
路歌想不通做生意发家的老路为什么这么在意儿子的成绩。电视剧里那些有钱的老板不都喜欢拍着胸脯说:“不怕,有你爸呢!你爸有的是钱!”
老路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
后来,路歌大概了解了一些。
每次回老家过年或扫墓的时候,村长都会登门拜访,讲村里的新规划,接着开始讲困难,每次都是以老路捐上一笔钱或承诺捐上一笔钱结束。
离开老家时,村长或别的管事者会前来送行,老路客客气气地跟他们挥手说再见,等到窗户关上、车轮滚动,老路脸上的客气就会消失不见:“歌,这些人敬的不是你爸,是你爸口袋里的钱!哪天我要是翻车了,谁也不会来看我一眼!你呀,好好长点本事,将来帮老爸守江山,赚大钱!”路歌问:“你不是有很多钱了吗?”老路轻笑一声:“钱是长脚的,会走的!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现在各种新科技新智能层出不穷,谁也不知道哪天会出来个什么新玩意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别看你老爸现在好像挺春风得意的,每天不知道要死多少脑细胞才能干得过那些名校毕业的高材生!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什么英语法语德语阿拉伯语,张嘴就来,少一点儿心眼就被他们套进去了!所以,你得好好读书,考个最牛的商学院,学点真本事,将来帮老爸打理生意,让我过点人过的日子!”
路歌觉得老路真是个“人间清醒”。可惜,“人间清醒”也有糊涂时,比如,他严重高估了自己的儿子,以他儿子现在的成绩,能不能混上一个最差的普通高中都还是个未知数。
每每想到这一点,路歌便觉得有点儿对不起老路。可一想到老路任由妈妈离开家,便又觉得老路活该有自己这样的儿子。
唉,理不清的混账!
3
走在回家的路上,天色已经泡在了墨水里。对于这一点,路歌已经习以为常。八年级一天十节课,从早上7:00到晚上6:40,满满当当,时尽其用。午休时间也被精准划分,半个小时的午餐时间,半个小时的作业时间,半个小时的午休时间,十分钟的起床整理时间,下午五节课征程又开始了。路歌抄写作息时间表和课程表的时候,感觉笔尖藏着一把锋利的锯子,把他的人生截成一小段一小段,机械地装进千篇一律、密密匝匝的格子里。
席子唯今天没等路歌一起回家,倒不是因为路歌挨了批,而是因为他还有一节一对一的物理课。大街上的学科培训班好像都偃旗息鼓了,但也只是“好像”而已,只要有需求,就会有买卖。而且,物以稀为贵,这种情况下的价目表更让人肉疼。席子唯每次上“私教课”都像赶命一样,从不迟到。他知道,私教课的一分一秒都是明码标价的。
席子唯的妈妈是瑜珈馆的老板娘,客人都叫她瑜姐。瑜珈馆刚开业时生意还挺火爆的,2020年开始,生意一落千丈。瑜姐看着店里稀稀拉拉的客人,不止一次跟席子唯说:“你得好好读书,妈妈的后半辈子全靠你了!”
席子唯四年级的时候就没了爸爸,瑜姐好像也没打算给他另找一个爸,心里只有门店和儿子。她说:“门店的事妈来管,补课的钱妈来赚,你只管分数好看!”其实,席子唯各科成绩都还好,但在瑜姐看来,“还好”与“好”之间隔着千山万水。“你知道这座城市有多少中学生吗?你知道跟你同一天参加中考的人有多少吗?你在班里排前十,年级呢?整个区呢?整个市呢?你这成绩,就像沙滩上的一粒沙,丢进海里都溅不起半朵浪花!”这是瑜姐常挂在嘴边的话,席子唯倒背如流。
路歌看着席子唯背着书包冲出教室的身影,愣了好几秒。要说补课,自己才应该是那个补课的人,可是,补来干嘛呢?课堂上都没好好听课,还花钱去别的课堂走神?路歌想起蛮子姜离开教室时留给自己的眼神,是怒其不争还是哀其不幸,天晓得!
好冷,还有微雨。路歌发现自己又把校服外套落在教室了。自从妈妈离开家以后,这丢三落四的习惯就找上了门。作业忘带,书本忘带,领结忘带,有一次蛮子姜气急败坏地问:“你怎么没把自己给丢了?”路歌倒是想把自己给丢了,这样就不需要在格子间里钻进钻出不需要在各科作业间游走不需要看大人阴晴不定的脸色不需要绞尽脑汁去征服考场上那些面目可憎的试题。
走到拐弯处,路歌想起了三脚猫。他下意识地前前后后地张望了一会儿,昏暗的灯光下树影绰绰,并没有三脚猫的影子。这猫也不算太傻。
几声猫叫从路旁的树丛里传来,路歌停住了脚步——叫声有些凄惨。路歌猫腰钻进树丛,三脚猫在墙根处缩在一团,一个穿着卫衣、戴着帽子的女生正拿着一根棍子对着三脚猫挥舞。
“你干什么?!”路歌叫道。女生回头看了路歌一眼,丢掉棍子,钻出了树丛。
路歌给三脚猫撒了一点猫粮,也钻出了树丛。
两个少年一前一后走在雨中的人行道上,沉默如夜色。
绿灯亮了,女生穿过斑马线,消失在拐弯处。
路歌带着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回到家。这个女生他认识,初一第一学期期末考试,年级排名第一,叫吴忧,很瘦,学习成绩很好。她打猫?
路歌摇摇头,在黑暗摸索着开了灯。早上出门时不小心被拉扯到地上的纸盒还在,婧姨没来做饭吗?
婧姨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这座房子里的呢?路歌放下书包,捡起纸盒,大概是妈妈离家两个月后吧。那天,路哥走到家门口,听到屋里有女人的声音,他以为是妈妈回来了,冲进屋里大喊一声:“妈!”却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坐在沙发上。
老路看着一脸错愕的儿子,说:“叫婧姨,以后由她负责你的晚餐,你就不用天天吃外卖了。”
婧姨站起来,堆出一脸笑容。路歌喉咙冒出一根刺,不冷不热地说:“哦,是钟点工呀!”
婧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转身走进了厨房。
路歌不喜欢家里出现别的女人,哪怕她只是个钟点工。
事实证明,这个婧姨并不是个单纯的钟点工。她总是劝老路别喝那么多酒,她总是提醒路歌多吃点,那口吻带着过分的担忧与心疼。
路歌对婧姨的不喜欢是写在脸上的,但婧姨对这份“不喜欢”好像不怎么敏感。这一点让路歌更恼火,就好像全力出了一记重锤,对方却根本不接招。
一阵门铃声突然响起,路歌生出一股怨气:这么晚才来,还不带锁匙!
打开门,立在眼前的却是吴忧。
“你找谁?”路歌问。
“我找我妈。”
“真巧,我也很久没见过我妈了。”话一出口,路歌就觉得自己的脑子进水了。
吴忧的目光越过路歌往厅里扫了一眼,转身冲进了雨幕里。
电话手表有一条老路发来的信息:“婧姨今晚有事,你叫个外卖。”路歌对外卖不感兴趣,他更想知道的是,吴忧怎么会到自己家里来找妈?
4
第二天早上,路歌在走廊的图书角上看见了吴忧,她正在默背英语单词,安静得像一棵小草。
蛮子姜走进教室,路歌迅速把头低了下去,他的试卷还是没请家长签名,昨天晚上老路几点钟回的家他都不知道。
好在蛮子姜好像忘了这一茬,直接说起了月考的事。周测、月考、期中考、模拟考、会考、联考、期末考……没完没了的考试,没完没了的排名,没完没了的排兵布阵,没完没了的分层进阶谈话动员……路歌有些头晕脑胀。
没有人不在意排名,哪怕嘴角挂满不屑。路歌当然也希望自己的名字排在前列,希望老师念到他名字的时候是一种饱含欣赏与期待的口吻,可希望与现实总喜欢背道而驰,他也很无奈。他没能力把不请自来的胡思乱想变成奇思妙想,只能任由那些见不得人的分数把自己裹成一团泥巴,成为老师眼中扶不起的阿斗。
吴忧很瘦弱,成绩却很霸气,她应该体会不到学渣的滋味……路歌斜眼望向教室门口,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她,脸颊忍不住一阵发烫。
课间操时间,蛮子姜沉着脸走进教室,冷眼扫视乱哄哄的教室。体育委员赶紧叫:“安静,安静,做室内操!”
室内操音乐响起,大多数人充耳不闻,教室更显嘈杂。
“把音乐关了!今天不做操!”蛮子姜怒喝一声,如雷轰响。体育委员赶紧把音乐关了,浓郁的火药味儿让教室迅速安静下来。有几个男同学不明就里,还在门外闲聊,体育委员压着嗓门叫:“快点进来,老师来啦!”那几个人发现了不对劲儿,像偷油的老鼠从后门溜进来。有人窃笑,有人正襟危坐,有人面无表情坐等老生常谈。
今天似乎不是老生常谈。蛮子姜的声音有些低沉:“做操的目的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强身健体!但如果强健了体魄却荒废了灵魂,我倒还希望你孱弱一些的好,免得成了危险品。”这话颇有些周树人的味儿了。
“今天不做操,是因为要处理一件相当严重的事!”“相当”二字相当重,大家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
“这段时间学校一直在强调校园欺凌行为的危险性,国旗下、班会课、晨会……做了多少次专题教育?可偏偏有同学以身试险,以身试法,实在让人担忧!这种顶风作案的势头如果不及时制止,只会让这股歪风邪气愈演愈烈!所以,今天要开一场公开检讨会,希望你们能观人照己,警醒自省!千万不要重蹈覆辙!”
路歌不知道到底是谁以身试法,他也没敢四处张望,试卷还没签名,他不想撞在枪口上。
“你进来吧!”蛮子姜以这四个字结束了他的演讲。
“你”是谁?
有人走了进来,路歌愣住了,“你”,竟然是吴忧!
吴忧一步一步走到讲台,摊开手里的纸张,开始读先前写好的检讨书。她的身体在颤抖,手在颤抖,声音在颤抖,就像一片在雨里颤抖的瘦瘦的枯叶。路歌脑海中没来由地闪过三脚猫的影子。
“今天,我要郑重地向左阳同学道歉,向左阳同学的妈妈道歉。我给左阳和她的妈妈造成了伤害,我感到很抱歉。对不起,我错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请老师和同学监督我。”
吴忧的声音不大,但在极度安静的教室里,大家还是可以听得很清楚。只是,听得清楚不等于听得明白。左阳是谁?左阳的妈妈又是谁?吴忧到底做了什么不道德的事?路歌看不清吴忧的脸,他的脑袋像装满了浆糊,糊涂透顶。
“希望你记住今天说过的话,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蛮子姜只用一句话回应了吴忧的“深刻检讨”,又说,“你进来吧。”
还有一个“你”?!“你”又是谁?!
进来一个中年女人,戴着口罩,个子比较高,衣着得体,是那种看起来挺顺眼的人。只是,此刻的她步伐多少有些慌乱。当路歌看到口罩上方那双眼睛时,心里的震惊更是难以形容——此人竟然是婧姨!
“姜老师,同学们,大家好,很抱歉,忧忧做了一些出格的事情,这是我的失职,我感到很愧疚。忧忧也知道错了,她一定会改正的。恳请左阳同学和左阳同学的妈妈原谅我女儿,给她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谢谢大家。”
说完最后几个字,她转过头看蛮子姜,说:“姜老师,我先走了。”
“谢谢你的配合,也希望后期家校能够合作共管,一起教育好我们的孩子。”蛮子姜讲这番话的语气颇为诚恳,没有了刚才的低沉和严肃。婧姨点点头,走出了教室。从头至尾,她都没有看吴忧一眼。
吴忧一直低垂着眼睑,从头至尾也没有看婧姨一眼。
这是路歌的发现。
5
在蛮子姜的总结发言里,路歌大概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吴忧和左阳同在一个课外机构学习素描。吴忧对左阳的欺凌行为主要表现为:吴忧在素描班里画了多幅左阳妈妈的肖像画,并在肖像画旁边写下许多不敬不雅的字眼,还把这些图文拍照通过微信发给了左阳妈妈。左阳妈妈把此事投诉到学校,学校通过了解,发现确有此事,经过沟通协商,便有了今天的检讨会。
蛮子姜最后说道:“因小失大、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事情我见多了,希望八(5)班的同学不要因为这些愚蠢而幼稚的行为自毁前程!希望这是我这学期协助处理的第一单校园欺凌事件,也是最后一单!”
话音刚落,第三节课铃声响起,颇有警钟的意味。
路歌心里藏着许多问号,吴忧欺凌同学,为什么当妈的要来检讨?吴忧为什么要用这么拙劣的手段欺凌左阳,还愚蠢到要用微信发给左阳的妈妈?
路歌还发现,吴忧做检讨时,左阳一直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低头的瞬间,脸上掠过一抹不易觉察的冷笑。
“你怎么看?”路歌回头问席子唯。席子唯正在刷题,头也不抬地说:“女人心,海底针,我道行不够,看不透。”
这时,英语老师密斯王抱着一叠试卷走了进来,教室里哀声一片。
广播开始播放听力题,路歌半听半猜,胡乱填写答案。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多次瞟向左阳,这么彪悍的主儿,哪是吴忧那小身板能欺凌的?
路歌莫名地替吴忧担心。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生成了欺凌事件的主犯,接下来的戏路应该就是沦为被欺凌的主角。树大招风,弱柳更招风!
午餐时间,大家忙着吃饭奔跑打闹聊八卦,没有人在欺凌事件上下发酵粉,看来,蛮子姜的警钟敲得还挺响。上洗手间的当儿,路歌又遇见了吴忧,她和一个女生在一起,轻轻柔柔地说话,挺好看的样子。路歌意识到自己正用“挺好看”来形容吴忧的时候,瞬间觉得自己疯了。回到教室,他想跟席子唯聊点什么,但席子唯正在赶作业,没空搭理他。
看到席子唯奋笔疾书的样子,路歌心想,我是不是也得刷刷题,免得将来真的只能去刷墙睡桥底?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路歌靠在座位上,看着教室里乱窜的躁动与迷茫,还有游离在对话里的“丧”。
下午放学的时候,黑板上又是满满一板的作业。各科老师布置作业就像菜市场上的优质商贩,给你称够斤两后还顺手给你搭根葱添根蒜,不让你满载而归都觉得亏欠了你。要是“双减”是个人,看到这黑板上的作业,大概会掩面叹息:“我真是减了个寂寞!”
路歌收住满脑子乱飞的念头,拿出电话手表把题目拍了下来。鬼使神差般的,他把刚好路过教室门口的吴忧拍了下来。
6
又下雨了。深圳的雨实在是很不识趣,总是在上学或放学的时候下,叫人讨厌。路歌把卫衣的帽子往头上一罩,走了雨雾里。
雨不大,细细密密的,走一段路才能感觉它的冰冷,是那种悄声无息的、不声不响地沁入你肌骨里的冷。
走到拐弯处,没看见三脚猫。这些日子它也不好过吧?那么冷,又总是下雨。
路歌弯腰钻进了树丛。
三脚猫在。吴忧也在。
三脚猫正在舔食地上的猫粮。
路歌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吴忧回过头看了路歌一眼,站起来钻出了树丛。
路歌看了三脚猫一眼,跟了上去。
两个少年再次一前一后走在雨夜里,沉默无语。有一辆电动车迎面而来,夜灯穿过雨幕,雨雾在灯光里漂浮,像跳舞的幽灵。
灯光消失,世界更显幽冷。
走过斑马线,吴忧消失在拐弯处,路歌直走回家。
家里灯火通明。饭菜热气腾腾,刚做好的样子。
看到厨房的背影,路歌有些不自在,就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一样。
婧姨拿着碗筷走出来,说:“回来啦,洗个手吃饭吧,天冷,趁热。”
路歌很反感婧姨这种过界的关心,但此刻他什么也没说,洗了个手,开始吃饭。
老路在家的时候,路歌总是三下五除二把饭吃完。他也希望老路三下五除二把饭吃完,让婧姨快点把活干完走人!但老路对儿子的心思缺少细密的察觉,每次回来吃饭都叫婧姨倒上酒,一顿饭吃上个把小时是常有的事。婧姨就坐在旁边倒酒、听老路说话,偶尔夹点菜放进嘴里细嚼慢咽,还不时点头,很专注很认同的样子。老路似乎很享受这种被倾听的状态,婧姨听得越认真,老路的话就越多,婧姨回去的时间就越晚——她得等老路吃饱喝足聊够后再收拾碗筷搞好卫生下班走人。
这段时间对路歌来说是一种煎熬。妈妈在家的时候,老路就像个闷葫芦,要么半天不说话,要么用一句话终结话题。妈妈欲言又止或到嘴边的话被迫吞咽进去的样子让路歌替妈妈憋得慌。他有时想当一回和事佬,老路直接来一句:“写作业去!男人就该少说话多做事!”对着婧姨,老路怎么就那么多废话呢?
天冷,热气腾腾的饭菜还是很暖心的。路歌放下碗筷,心里的空洞被食物填补了一部分,舒服多了。他侧头看厨房,婧姨像是一直在等这个信号似的,立马走了出来,说:“吃饱啦?休息一会儿就去洗个热水澡吧,暖一些。”
这自然的口吻,就好像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一样。路歌心里的烦躁又涌了上来。他没搭理婧姨,径直走进房间,关上了房门。
窗帘没拉,窗外夜色浓黑如墨,遮掩着一切光亮。围墙外好像站着一个人。路歌扫了一眼,再定睛一看,竟然是吴忧!
她不是回家了吗?路歌握着窗帘偷偷往外观望。
婧姨还在厨房里洗碗,很明显,她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正在屋外。
“我先回去了,你爸若是回来得早,告诉他锅里热着饭菜,可以吃一点。”婧姨的声音响起,路歌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这些话,以前是妈妈说的。
鬼使神差般的,路歌悄悄跟了出去。还没到大门口,就听到吴忧的声音:“妈,你为什么要去学校?”“忘了这件事,回家写作业!”“老师并没有让你去!”“这不重要!忘了它!”“妈!妈!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路歌探出头,看到婧姨已径直走远,吴忧紧跟几步,又停住了脚步,双手撑着膝盖,肩膀在抽动。她在哭吗?过了一会儿,吴忧慢慢站直了身子,回头望了一眼。路歌立马闪回门后,再出来时,只剩夜色融融。
7
第二天的早读课,路歌迟到了。跟老路有关。老路一身酒气回到家,坐在沙发上骂骂咧咧,吵醒了已经睡着的路歌。路歌听不太清老路的胡话,却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跟生意场上的失利有关。这段时间受YI情影响,生意缺少“生意”,很多顾客都成了僵尸客,销声匿迹。没了客户,生意越大死得越快。这是老路说的话。当然,这些话都是老路比较清醒的时候说的。昨天晚上的老路说不出这么有条理的话。他口齿不清地骂了一通之后了,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沉沉睡去,又拿出一瓶洋酒喝了起来。路歌听到老路叫:“歌,歌,要不要陪老爸喝一杯?这是好东西呀,以后怕是没得喝了!”路歌用被子蒙住耳朵,也挡不住外面的乒乒乓乓。当路歌听到老路呕吐得快要肝肠寸断时,不得不爬起来把老路架到沙发上。这对他来说是一项极为浩大的工程。老路身躯庞大,被洋酒啤酒养大的肚子重如泰山。路歌拖了几次都没成功,外套都没来得及披的他又冷又困又憋屈,最后怒吼一声才得以成功。老路瘫在沙发上像一滩烂泥巴。路歌站在沙发旁,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一点同情,有一点心疼,有一点厌恶,有一点愤怒,有一点难过。他发现,平日看起来意气风发的老路其实很脆弱,就像一个保龄球,看着来稳稳当当,一碰就倒。
吴忧竟然也迟到了。路歌从这头走进教室的时候,扭头看见吴忧从另一头走进6班教室。
昨天晚上,她有没有看到自己?路歌暗自揣测。转念又想,看到了又怎样,她又不会在意自己的想法,就像婧姨一样。
这一点,母女俩倒是挺像。
第一节课下课的时候,路歌看到左阳匆匆从门外进来,脸上带着一丝阴阴的笑。路歌没来由地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门外传来一声尖叫。路歌冲出去,吴忧正脸色煞白地站在过道上,拼命抖动着双手,像要甩掉什么似的。路歌看到了地上至少有十几条正在蠕动的青菜虫,叫人恶心。路歌冲上前去,用鞋底把青菜虫碾成汁液,地板一片触目惊心的青褐色。
吴忧还在发抖,路歌围着吴忧转了一圈,说:“没了。”
“是她吗?”路歌问。
吴忧摇摇头,瑟瑟地走进了教室。
“你可以告诉老师的。”路歌压低声音提醒。
“忘了它。”吴忧没有回头,这口吻,真像婧姨。
吴忧外套的口袋里有一把小刀,刚才在抖动的时候,路歌看见了。学校明令禁止不让带刀具,吴忧为什么要带刀……
路歌想起妈妈的手腕上那好几道长短不一的伤痕。
走进教室的时候,路歌迎上了左阳的目光。左阳眼里全是不屑。
席子唯对门外的事充耳不闻,他的作业要充分利用碎片化时间来完成,才有更多的时间向“更好”冲刺。每次“浪费时间”时,他都会觉得背后有一双瑜珈馆主的眼睛盯着他。
路歌心里有话,无人可说,对着作业本的空白页静默。
下了几天的雨终于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气温依旧极低。三脚猫从树林里钻出来的时候,路歌蹲下来摸了摸它的头。今天没给它带吃的。三脚猫低叫两声就走开了,既不撒娇,也不作妖,它活得比人清醒。
走在十米开外的是吴忧。延时课结束之后,吴忧背着书包经过5班教室,路歌快速收好书包跟着走出校门。
一路平安。
今天的青虫事件没有下文,当事人不追究,肇事者不抛头,不了了之。
8
路歌跟着吴忧走到路的尽头,看着她在拐弯处消失不见。
那是一片棚屋,住的都是临时工或是刚来深圳无处落脚的人。老路曾经指着那一片棚屋说过:“不好好读书,将来只能住这种地方。”
按理说,能进公办学校的,家里条件应该都不差,吴忧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回到家,婧姨已经做好了饭。路歌突然想到,婧姨每天都在这里给自己做饭,那吴忧回家吃什么?她爸爸在家做饭给她吃吗?对了,她爸爸呢?
从来没听婧姨提过家里人。陪老路吃饭的时候,她只做听众,偶尔应和两句、劝慰两句,从不提私事。
婧姨从厨房探出头,问:“不合胃口吗?”一听到这些带着母性的问候,路歌瞬间有些反胃。他三五口把碗里饭吃掉,说:“你快点收拾,我想一个人呆着。”
十分钟后,路歌听到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他走出房间,客厅空荡荡的,静得瘆人。
门忽然又被打开了。
是老路。路歌抬头看壁钟,八点,今个儿真早。
“婧姨呢?”
“走了!”路歌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悦。
“走了?这么早?”
路歌大步走进房间关上房门。
门却被打开了。“给!”老路把几张红色人民币压在桌面上,“明天生日,要什么自己买。”
路歌对钱没多大兴趣。被席子唯当作宝的三件套——时间、金钱、分数,路歌都无感,他不知道自己对什么感兴趣,一切好像都很重要,一切好像都毫无意义。
9
课间操,5班6班都在走廊排队。路歌发现吴忧戴了一顶帽子,枣红色的毛线帽挡住了额头和耳朵,长头发遮挡住脸庞。
今天的确冷,但前几天也冷,没见她戴帽子。
“她挨打了。”席子唯从厕所跑回来,对路歌说。
“谁?”路歌。
“吴忧,脸都是肿的。”
怪不得要戴帽子!路歌偷偷望几吴忧,暗想,被谁打的?左阳?还是,婧姨?
“也不知道是谁打的,要不报告老师?”席子唯还在说。
“隔壁班的事,你管过界了。”路歌说,“你还是趁机背一下英语单词吧,待会周测。”
席子唯立马从衣兜里拿出单词卡:“我替我妈谢谢你。”
沉闷的课堂也阻止不了时间往前爬,天要黑谁也挡不了。
吴忧前脚出门,路歌后脚跟上。
吴忧整张脸都藏在帽子和口罩里。
拐个弯,吴忧不见了。路歌瞥向旁边的小树林,一猫腰就钻了进去。
果然都在。吴忧和三脚猫。
三脚猫正在吃学校的午餐包。吴忧摩挲着三脚猫凌乱的毛,沉默不语,安静温柔。
路歌蹲了下来,抬眼看吴忧:“左阳打你了?”
“不是。”吴忧的语气跟天气很搭。
“那是谁?”
“我妈。”吴忧的坦率让路歌有点吃惊。
“因为公开检讨的事儿?”
“因为考砸了。”
这次英语周测,吴忧第一次滑落前五。
至于吗?路歌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在她心里,我的成绩高于一切。”吴忧把下巴搁在膝盖上,语气平常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路歌想到老路,老路若按婧姨的标准行事,自己已经死了百回。
“你妈经常打你吗?”
“也不是,我成绩还不错,不是吗?”吴忧看了一眼路歌,又转头看三脚猫,“以后就说不准了。”
“不会的,你那么聪明。”
“谁都不比谁聪明。”吴忧垂下眼睑,嘴唇紧抿。
“你妈打你,你爸不管吗?”路歌问得有些迟疑,吴忧答得相当坚决:“我没有爸爸!”
10
回到家,路歌发现老路和婧姨都在,婧姨一边摆餐具一边听老路说着些什么。见到路歌,姨姨说:“回来啦,吃饭吧。”
路歌一边脱鞋一边说:“以后把饭做好了你就回去吧。”
“要收拾碗筷呢!”婧姨愣了一下。
“我自己来。”路歌答得很果断。
“你这是挑错哪根筋了?”老路语气里冒着火星,“我请人做事轮得着你来指手划脚?”
“少做事,多拿钱,不好吗?”路歌嘟哝着。
“你再说一句我揍死你!”老路腾地站了起来。
“有话好好说,别跟小孩一般见识。”婧姨反劝老路,像个局外人。
“戏子!”路歌想到吴忧红肿的脸,轻吐出两个字。
“你他妈再说一遍!”老路猛地一拍餐桌,餐桌晃动起来。
路歌瞥见桌面上有一个工艺拙劣的生日蛋糕,顿觉血冲大脑——她凭什么动妈妈的烘培工具!路歌猛地端起蛋糕一把丢进垃圾桶,发狠地低叫:“以后别碰我妈的东西!”
婧姨的脸刷的白了。老路的脸刷的红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硝烟味儿,路歌闻到了,转身想走进房间。
可是,已经晚了。
一把扫把向路歌横扫过来,在他的肩上、背上、腿上叭叭作响。路歌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了,胸口的火焰像爆发的火山倾泄而出。他伸手想抓住扫把,却与砸下来扫把来了个硬碰硬,一股钻心的疼痛直击心底。
婧姨奋力抢过老路的扫把,叫道:“你想打死他吗?”
“打死省心!”老路喘息如牛。
路歌犟着脖子,不屑地哼一声。
“这蛋糕,是你爸做的。”婧姨又加了一句。
“谁稀罕!”路歌转身进了房间,“怦”的一声,房门震天响。
门外又是一声巨响,不知道是哪件家具遭了殃。
路歌看着弯曲的右手尾指,一片荒原在心底蔓延。真是个别样的生日!
小拇指翘了一整夜,天亮的时候好像肿得像个胡萝卜。
英语随堂测,路歌一直翘着胡萝卜。
“你这手指真特别!”席子唯一把握住了路歌的手。路歌倒抽一口冷气。
席子唯看到路歌惨白的脸,说,“骨折了?”
骨折了?路歌试着动了动尾指,疼得钻心,不是没可能。
校医一看二摸三问,说:“骨折了,赶紧去医院处理一下。”
走出校门,老路的车已经停在路边了。
从学校到医院,两人没说一句话。
不用开刀,夹了两块钢板,包扎了一下。医生一边工作一边说:“挺能忍呀,现在才来!”路歌没说话。老路“呵呵”两声,也没接话。
“别不好意思呀!我一年至少接十单八单像你们这样的!下手的时候有多狠,肠子就悔得有多青!我刚刚还接了一个女学生,跟你一般大,被她妈打骨折了。”
路歌看了一眼桌面上的病历单,那个名字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路歌拿了药跟着老路走出医院时,已经是日落昏黄。
“回家?”老路问。
“回学校。”路歌说。
“真像个好学生。”老路把路歌送到学校门口就绝尘而去。
路歌站在校门口有些迟疑,要上去吗?路歌不想碰见蛮子姜。他不想把尾指事故再从头复述一遍。
他决定去看看三脚猫。
路过校门对面的小店时,路歌走进去买了两个烧麦当见面礼。
三脚猫没在路边溜达。路歌瞅一眼路边的树丛,钻了进去。
三脚猫不在这。
却有一个人。
左阳。
她的一只手被绷带绑着,吊在脖子上。
路歌想到今天在医院看到的那个名字——左阳。
左阳看到路歌,平静得如同两人早约好了在这见面似的。
“你这是要请我吃烧麦吗?”她看到了路歌手里的烧麦。
路歌愣了一下,递了一个过去。
“本来是给猫吃的。”
“这么说,我是托了猫的福了。”左阳的眼眶红了。
路歌发现自己很难看懂这些女生。吴忧也好,左阳也好,有时软得像水,有时硬得像刀。
三脚猫钻了进来,路歌把烧麦丢给了三脚猫。
“它比我幸福。”
“因为它吃了个烧麦?”
“因为它有人惦记。”
“你也有。”
“我没有。”
“你爸妈……”
“别提他们,没一个好东西。”恶狠狠的语气让三脚猫抬起了头。
路歌不比三脚猫镇定。
“离吴忧远点儿。”左阳的语调突然变得很冷静。
“为什么?” 路歌更惊愕了。
“她成绩太好了。”
“那又怎样?”
“她不能把什么好东西都占了。”
路歌想反驳:“我是好东西吗?”发现不妥,就没张嘴。
“我对她好,你会怎么样?”
“我会让她哭得很难看。”
“凭什么?”
“秘密。”左阳笑了,“每一个秘密都很有用。”
11
吴忧第二次公开检讨,不是在教室里,而是在国旗下,面向八年级全体师生。
安全办主任用一种极为高亢嘹亮的声音说道:“校园欺凌教育时时讲、天天讲、周周讲,可就有同学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希望今天的现身说法能给大家敲响一记警钟。遇到问题要理性对待,文斗胜于武斗,智斗胜于蛮斗。”台下一阵喧笑。安全办主任声音又提高了八度:“这是笑话吗?不是!冲动是魔鬼!别让魔鬼拉你进坟堆!”
吴忧站在升旗台上,头一直低垂着,两只手指拧成了麻花。
左阳抬眼看路歌:“叫你离她远点儿。”
“我也没靠近她。”
“你都让她去你家一起吃晚餐了。”左阳撇撇嘴。
路歌闭上了嘴。
左阳说得没错,这几天吴忧的确是在他家吃的晚餐。
晚餐是顺带的,一起补习才是重点。
老路非要给路歌请一个一对一的补习老师,路歌坚决拒绝。婧姨说:“我多想给忧忧请一个老师,可我请不起。”
老路说:“那就一起,叫上你女儿。”
路歌心头一动,没再说不。
“你们是什么关系?”路歌拧着眉头。
“没关系。”
“她认识你妈?”
“不认识。”
“不认识?不认识为什么会给你妈写那些话?”
“我让她写的。”
左阳轻描淡写的回答差点让路歌惊掉下巴。
“她为什么要听你的?”
“这是个秘密,说出来就不好玩了。”
“冤家宜解不宜结。”
左阳扬扬眉,说:“各取所需罢了。”
下午延时课,路歌瞥见门外站着四个人:蛮子姜、左阳、密斯王、吴忧。过了几分钟,蛮子姜站在教室门口示意路歌出去。
“你的情报好像不太准。”蛮子姜劈头说了一句后大步走在前头,一行人跟着他拐进了一间小型会议室。
左阳和吴忧并排站着,密斯王和蛮子姜并肩抱臂靠在会议桌旁,望着她们。
五个人都没说话。
蛮子姜对路歌说:“说说你知道的。”
左阳和吴忧同时盯向路歌。她们的表情都写着——想清楚再说。
路歌把自己所知道的说了一遍。
蛮子姜望向左阳和吴忧:“你们俩有什么想说的。”
“犯了错就该承担责任。”吴忧声音不大,语气却坚定。
“我爸妈对我很好,我怎么可能让别人去辱骂自己的妈妈?”左阳的声音带着哭腔。
路歌脑袋嗡嗡作响,这是什么破剧情!
“你怎么看?”蛮子姜把目光投向了路歌。
“你为什么要护着她?”路歌看向吴忧。
“我没有护着她,这就是事实。”
“你的综评花了,好好读书也考不上四大。”路歌看着吴忧,她的脸怎么又红又肿。
“犯了错就要承担责任。”吴忧还是那句话。
左阳噙着泪。
“路歌,用证据说话,有吗?”蛮子姜问。
“录音算吗?”路歌拿出电话手表。
左阳和路歌的对话清清楚楚地传出来。
左阳脸上闪过恐,慌,乱,可这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姜老师,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现在只想好好学习。”吴忧有些急切地说道。
“要不要把家长叫过来当面谈一谈?”密斯王插了一句。
吴忧脸色煞白。
左阳看到正在解锁手机屏保的密斯王,突然冲了出去。密斯王失声尖叫:“左阳,你想干什么!”
左阳正在攀爬栏杆,密斯王死死地抱住她的腰,声嘶力竭地叫道:“你下来!我不请家长了!不请家长了!”
蛮子姜把左阳从栏杆处扒了下来。左阳疯狂挣扎着,手脚胡乱挥舞,样子挺狰狞。过了一会儿,左阳停止了挣扎,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从眼珠到四肢。
路歌和吴忧从惊慌中清醒过来。
吴忧颤颤巍巍地走到左阳身边停了下来。
“左阳,你冷静一下,我们不找家长了。” 惊魂初定的密斯王轻声说道。
那是一种极力克制的平静。
“对,不找家长了,大家都冷静一点。”蛮子姜赶紧接过话,“我们到会议室坐一下,喝点热水,好吗?”蛮子姜像是在哄哭闹的三岁小娃娃,弯腰低头,极尽温柔。
“你们立字为证!”左阳抬眼看向蛮子姜。
蛮子姜和密斯王对视了一会儿,点点头。
左阳把五个人签了名的字条折好放进了口袋里,突然朝两位老师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对不起,姜老师,王老师,我错了!”态度极为诚恳,全没了刚才的惊恐慌乱。
“姜老师,王老师,对不起。”吴忧也跟着鞠了一个躬。
路歌忽然发现,闹了半天,自己倒像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
窗外暮色渐沉,下课铃声适时响起。蛮子姜说:“各回各班吧,人生路长着呢!”
12
“我今天不去你家补课了,你帮我跟我妈说一声。”吴忧拐弯往棚区的方向走去。
路歌看着吴忧的背影,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你为什么要打她?”走进家门,路歌问。
婧姨正在择菜,听到路歌的问话,有些惊愕,却又很快恢复常态:“她得记得自己当下要做什么。”
“她成绩已经够好了!”
“没到最后一刻,谁也没资格下断论。”婧姨叹口气,“路歌,她没有别的选择。”
“她没有欺凌同学。”
“我知道。”
“知道你还去道歉?”路歌难掩脸上的震惊。
“这样会让她记得更牢!”
“然后呢?”
“好好学习,别把精力耗在不值当的人和事上。”
“你觉得这样做事情就结束了吗?”
“快刀斩乱麻。”
“吴忧就是你刀下的麻!”
婧姨再次惊愕地停下了手中的活儿。
“她今天不来补课了,你会打她吗?”
“路歌,这是我的家事。”
“她很不开心,你知道吗?”
“眼前的不开心是为了以后可以开心一点。”
“你能确定?”
“我不能确定,我能确定的是,好好读书,她才有可能离开这里。”
“你在这里呢!”
“她以后的生活不必有我。”
路歌再次惊愕地看着婧姨。
“先吃饭吧,补习老师很快就到了。”婧姨转移了话题。
“你认识左阳?”
“这不重要,吃饭吧。”婧姨端了一碗饭走进了厨房。
这是不想再多说一句的意思了。路歌拿起筷子,没再说话。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路歌听到客厅传来开门声,然后是一阵劈呖啪啦的声音,好像什么东西被撞翻在地上。路歌走出房间,一股浓浓的酒味扑鼻而来,一套茶杯在地板上翻滚,两个已经四分五裂,老路像条鲇鱼一样斜靠在沙发一角上。
老路看见路歌,挥挥软塌塌的手,张张嘴,一个字没说出来。
路歌满心厌恶,却不能置之不理。那个被他丢进垃圾桶的蛋糕还残留着微甜的气息,他还记着。
“歌,你要不要去找你妈?”老路的舌头像打了结。
路歌愣住了,这是老路第一次提出让他去找妈妈。
“你爸我,快破产啦!公司,快熬不下去了!”老路奋力扬起手,又耷拉了下去。
“你妈走了,我还是破产了,哈哈,天意呀!”老路喘着粗气,“知道我为什么总是生你妈妈的气吗?你想呀,我在外面玩命儿赚钱,想让她享尽人间富贵,可她得什么病不好,偏偏得个抑郁!我签了大单,她叹气,我赚了大钱,她还是一副死鱼相。我的战绩再辉煌,她都不以为荣,还一心求死,太他妈没劲儿了!”
“歌,你看吧,钱是有脚的,会走……”老路像一头筋疲力尽的老牛,把头耷了下去。
路歌想起老路说过的“最牛商学院”,恍惚间像置身于荒野,心里生出许多荒凉。
妈妈现在正在做什么呢?妈妈离开家之后,路歌极少见到妈妈。偶尔会视频,大多时候靠语音或信息联系。大都是常规的问候,吃了没?睡得好吗?身体还好吗?考得怎么样?翻来覆去的炒冷饭。有的时候,路歌很想跟妈妈讲一些心里话,可妈妈总会不合时宜的处于游离状态,半天不回话。有时候,明明看见手机上显示“对方正在录入”,等了好一会儿,一个字也没有。路歌就想,下次再说吧,拖一拖,就没有下次了。
给妈妈打个电话吧?路歌坐在醉得不省人事的老路身边,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在抽身离去,空空荡荡。
电话打通了,一个苍老的男低音。
“外公,我妈呢?”
电话那头半晌没说话。
路歌又问:“外公,我妈呢?”
“小歌,你没有妈妈了。”外公的声音像蒲公英在天上飘。
路歌没听懂外公的话:“外公,你说什么?”
“小歌呀,你没有妈妈了,我没有女儿了!”手机那头突然传来凄怆的哭声。
外公哭了吗?外公为什么哭?路歌觉得自己听懂了外公的话,又好像没听懂。他哑着嗓子叫:“外公,外公。”外公没回音,似乎说不出话来,只有慢慢压制的逐渐变小的哭声,像水面上晃荡的清冷的月光,盛满悲凉,盛满忧伤。
老路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在耳边长拉短唱,路歌茫然地看着老路一张一合的鼻孔,眼泪倾泄而出。他摇晃着老路的身体:“爸,醒醒呀,爸,醒醒呀!”
老路是在半夜三点多醒来的,头痛欲裂。当他看见路歌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时,酒被惊醒了一半。他摇晃着脑袋,试图赶走晕眩。摸索到手机,看到几条未读信息,点开来看,瞬间僵化。
临天亮的时候,路歌睁开了眼睛。老路正盯着他,两只眼睛出神又无神。
“你妈抢救过来了。”老路看着路歌,像是在跟路歌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吃了过量的药,医生帮她洗了胃。”
“你在说什么?”
“你妈没事了。”
“可是,外公说……”
“外公太慌了,他就你妈一个女儿……”
“真的吗?”路歌盯着老路的眼睛。
“你爸我还没本事跟阎罗王抢人。”
路歌的眼泪滴滴答答往下掉,继而把头埋在漆盖上,号啕大哭。
“跟老师请个假吧,去看看你妈。”老路看着地下的残羹碎瓦,长叹一声,“这酒,真他妈不能喝了!”
路歌请了三天假。坐在老路的车上,路歌看到了三脚猫。它拖着一条跛腿走在马路牙子上,身上的毛凌乱而肮脏。刚好红灯,路歌快速撕开一个面包的包装袋,丢给了三脚猫。三脚猫看着路歌,喵喵叫了几声。
“你很它很熟?”老路开口问。
“一般。”
“小心野猫身上有病菌。”
“人身上也有。”路歌说。
老路神色骤变。
外公苍老了很多,满头白发。看到老路,外公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苏梅躺在病床上,看到路歌走进来,向路歌伸出手:“小歌,对不起。”
路歌红了眼眶。
“我在梦里听到你在哭,我想,我得抱抱我的歌,我就醒来了。你看,外面阳光多好啊!”苏梅握紧路歌的手,“歌,你要不要留下来跟妈妈一起生活?”
路歌没说要,也没说不要。
“不急,等你想清楚了再说。”
“你能不能跟我们回家?”路歌问。
苏梅看着路歌,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苍凉的笑,没说能,也没说不能。
“不急,等你想清楚了再说。”
13
再回到学校的时候,路歌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原来生与死之间的距离这么近,就在一念之间。
蛮子姜看到路歌,招手让他出去。
“明知道就要期末考试了,还请三天假?”蛮子姜单刀直入。
“老家有事。”路歌语气有些冷。
“奔丧?”蛮子姜面露愠色。
“奔你妈的丧!”路歌声音虽小却字字清楚。
一记耳光横扫过来,路歌下意识地捂住左脸。他猛地推了一把蛮子姜,吼道:“你凭什么打我!”
蛮子姜被推了个措手不及,往后退了两步,差点跌坐在地上。
蛮子姜脸上涌动着惊涛骇浪,最后却只是轻飘飘地吐出三个字:“扯平了!”
期末考试这一天,席子唯刚进教室就被蛮子姜叫走了。
大约半个小时后,蛮子姜站在教室门口示意路歌出去。
蛮子姜神情严肃:“席子唯不见了,你觉得他会去哪里?”
“他刚刚不是跟您在一起?”
“刚刚是刚刚,现在不见了。”蛮子姜叉着腰转了几圈,“家长来了见不着儿子,指不定会怎么做文章。”
“他妈要过来?”
“不然呢!不请他妈来,难不成请警察来?” 蛮子姜有些气急败坏,“你比较了解他,带我去找一下他。”
“已经开始考试了!”路歌望了一眼教室。
“你还在乎这个?”
路歌脸色骤变。
蛮子姜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很伤人的话。
“行吧,你先去考试。”蛮子姜转身大步走了。
路歌眼见着蛮子姜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转身往天台走去。
天台的门一直是锁着的,只有一把钥匙能开启天台的门。为了方便老师种花赏花摘花,花工把钥匙藏在铁门旁边的工具箱里。这个秘密是路歌无意中发现的,他盛情邀请过席子唯到天台上享受清风花草香,席子唯对这个秘境欣赏有加。
天台的门果然是虚掩的。路歌轻悄悄地推门,反锁。现在,谁都上不来了。
路歌在一个角落里看到席子唯。
席子唯崩溃低吼:“兄弟,我完了!”
“你做什么了?”
“我……”
“不想说就别说,”路歌说,“老姜在找你,跟他道个歉就好了。”
“老姜把我妈请过来了。”
“那又如何?”
“我没脸见我妈。”
“不至于不至于,你妈那么疼你,说两句好话就好了。”
“你不了她,”席子唯缩在墙角,脸色苍白,“有一次期中考试,我在班里的排名下滑了十名,她十天没吃晚餐,说先练习饥饿疗法,免得老了没饭吃不适应。还有一次,我数学考砸了,大冬天的,她把棉被丢到客厅,只留一床薄被单在房间,说先练习耐寒本事,免得老了无衣物暖身被冷死。上次语文月考,我的作文被扣了6分,她写了6666个6字贴在客厅门背后,那些密密麻麻的6字就像连发的子弹,每一颗都射在我身上。那次我的历史没考好,她把整张历史试卷背了下来,背完了,还让我一题一题考她。她说,你妈都可以考一百分,你当然也可以……” 席子唯盯着只有一米多高的天台围墙,脸色苍白得让人害怕,“我考不好,我妈不罚我,只罚自己……”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不是还没考试吗?”
“我不能参加考试了。”
“为什么?”
“我偷看了试题。”
“怎么可能?”
“我去找蛮子杨,他刚好离开,电脑还没锁屏。”
“你又不是故意看的。”
“我把题目记下来了。”
“那又如何?”
“我在作业本上把题目做了一遍,被蛮子杨看到了,那是他出的题。”
“那又如何?”
“他说我偷看试题,就把我妈找来了。”
“你又不是故意的!”
“我妈不会管这个,她只会把‘作弊可耻’四个字贴满门背。”席子唯又颤抖起来,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瓶子,拧开盖子,倒出一片药放进嘴巴,想了想,又倒了一把放进嘴里。
“你干嘛?”路歌去抠席子唯的嘴巴,“吐出来,吐出来!你吃的是什么?”
席子唯把药吐出来,失声大哭。
路歌捡起药瓶子,上面写着“舍曲林”,这名字有点熟,噢,妈妈的梳妆台的盒子上也有这种药。
“路歌,你说,如果我死了,我妈会原谅我吗?”
“不会。”路歌回答得迅猛且坚定。
“你怎么知道?”
“我就知道。”路歌眼前浮起躺在病床上的妈妈,咬牙切齿地说道。
席子唯没再说话,脸色如秋叶。
14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你们既然不想要我,为什么要把我带回家!”
一阵压抑的叫声从楼下传上来。路歌站起来循声望去,四楼走廊上,一个女生正对着一个中年女人大吼。
女生是左阳。中年女人冷冷地看着左阳。
“你们眼里心里只有左灿,我比他还大一岁,可从小到大,我穿他穿剩的,我吃他吃剩的,他想要什么说一声就行了,我想要什么却都得拿成绩来换。”
“这不很正常吗?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
“这话你怎么不对左灿说!”
“他是我儿子!我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的!”
“那我算什么!”
“你不算什么!把你带进门,就是想你帮着招一个弟弟来!”女人脸上浮出一丝轻蔑的笑,“你做到了,所以,这些年也没少你吃没少你穿,不是吗?可你都做了什么?不仅不知恩图报,还叫同学羞辱我!”
“那不是事实吗?”左阳不再叫嚷了。
“啪!”女人一巴掌甩在左阳脸上。
左阳捂着脸,抬眼冷冷地看着女人:“除了打我,骂我,你还会做什么?”
女人怒目圆睁,没说话。
“哦,不对,你还会坑蒙拐骗,吴忧的爸爸就是被你们骗了个精光才变在一个酒鬼的吧?你们看不惯人家夫妻恩爱女儿是个学霸,使用下三滥的手段……”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女人突然发了狠,对着左阳又是一巴掌,“回去再跟你算账!养条狗都赢过你!”
女人转身往走廊另一头走去,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一句“你没算账的机会了!”紧随而至的是一声闷响。
女人转过身,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站在天台上的路歌,也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一摊血从左阳的头部涌出,一只猫从绿化带里窜出来,拖着一只瘸腿消失在架空层里。
15
席西唯停学了,抑郁症已经困扰了他一年多,路歌有些不敢相信,席西唯活得多积极呀!争分夺秒的学习,连发呆都舍不得……
路歌没再补习,婧姨也没再来做晚餐。老路的生意一落千丈,在家的时间比以前多了许多。他试着自己做饭,有时还会打电话问苏梅怎么做一道路歌爱吃的菜。
婧姨做最后一顿晚餐的时候,老路不在家。婧姨跟路歌说:“我跟你爸是高中同学,一个镇上的,也算知根知底。我们家破产了,他让我来你们家做饭,是想给我一份工作。我当了十几年家庭主妇,养尊处优惯了,没别的路走。我不希望忧忧重走我的路,她得有靠自己吃饭的本事,除了读书,没有别的出路。她不想任何人知道家里的变故,更不想有人知道她爸爸现在是个只会耍酒疯、在拘留所进进出出的废人。”
但左阳知道。路歌终于知道左阳说的秘密是什么了。
整个初二,路歌再没有听吴忧说过一句话。她照常上学放学,上课写作业,但再也不说话。老路说,这是心理病,叫失语症,可以治,但什么时候能好,谁也不知道。
学校天台上的围墙加装了半米高的护栏,四楼五楼的栏杆也加高了二十公分。
路歌再也没见到那只三脚猫,它和左阳一同消失在那个阴沉的日子里。
唯一的好消息是,妈妈说她要回来了。具体哪一天,还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