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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我来了

没办身份证就来了

借一个大人的身份

就踏着春风,瞪着大眼

坐一天一夜的摇摇车来了


老乡喊着别人的名字

我乐呵呵地答应

我不能出半点儿错

姓啥叫啥,名字怎么写

住哪儿,身份证号码多少

必须滚瓜烂熟

我只能找活路,没有退路

老爸老妈只抠出我出门的路费

那是弟弟的学费


我曾经发过誓

等我的身份证办下来了

等我的身份证也踏着春风来深圳了

我就找一面最干净的墙

写下我的名字,我自己的名字

我要用自己的名字,在深圳写一段历史


历史从暂住证开始

我没有暂住证,于是我被抓了

三个月后,我重新回到深圳

一个好心的饭店老板收留了我

他是我的第一个老板

也是我的再生父母

可惜我没记住他的名字

也许他根本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

深圳有很多来自五湖四海的名字

唯有他的名字我最应该刻在胸口


没多久啊,饭店就被一群打流的烂仔砸了

老板被打得只比狗惨一丢丢

狗还还嘴了,咬伤了几个人

老板娘的牙硬,但命不够硬

比不过一截打狗的木棍

年轻人,你不要去想象

那样的场景就让台风吹走吧

台风,对,那是一个台风夜

年轻人,你不知道

深圳经历了几多台风才坚固地竖立特区的牌子


那一夜,我也少了两颗牙

一颗吞进了肚子

一颗掉进了水泥地板的缝隙里

如果一万年以后

考古队在饭店附近挖到牙的化石

请相信,那一定是我的牙

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

但那是一个时代的见证


后来啊,我也打流了

别问什么是打流

我只能说,白天四处躲藏,晚上四处张望

我借的身份证不见了

我不是我,我更不是那个人

我是一个未被定义的流动的符号

我想回家,却不知道走哪条路

我不敢回家,弟弟还等着我寄学费


一点儿也不意外,我又被抓了

没身份证,没暂住证

怎么躲都躲不过被抓的命运

后来我没躲,我是等着被抓的

人问我,你怎么不跑

我说,跑不动,我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他说,人家打流的发大财,你打流饿成这样

我说,我只想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我又说,深圳也应该堂堂正正


我被放出来的时候

抓我的那个联防队队员给我弄了个身份证

又给我介绍了一个工作

那是我在深圳的第二份工作

也是我后来的人生初稿

当了半年的学徒以后

我终于成年了,有了自己的身份证

我终于可以用自己的名字和深圳对话了

只可惜啊,那个联防队队员叫什么,我到现在都不知道

也许如今他退休了

也许他早就回老家了

也许他已经成了一把黄土

也许深圳根本没有记住他

但我记得他的容貌,他的声音

还有他拍我肩膀的重量


出师以后,我的工资高了不少

师傅却突然被工厂辞退了

后来师傅去了哪里我不知道

师傅临走之前,让去学电脑

又让我去考一个文凭

我一咬牙,听了师傅的话

再后来啊,我也当了师傅

我也带了徒弟,我也被工厂辞退了


师傅说过,人活着就有路走

打工不如自己找活路

我就既当师傅又当老板

每一个订单上都签了我自己的名字

我的利润薄,但里面有一部分是师傅的

还有一部分是那位联防队队员的

是饭店老板的,和借给我身份证的那个人的


我的小加工店慢慢地变大了

和深圳一样,越来越有规模

后来啊,就做成了工厂

我当了老板。但我那两颗牙

仍然在深圳打流

我当了老板照样带徒弟

我先把师傅辞退,一个个都辞退

我说,别跟我讲劳动法

我说,走吧,去单干

我让他们从我这里拿活做

他们双手合十给我鞠躬


我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是穷思想

我说,我们要改革,从脑壳开始改

他们就笑,我也笑

一笑,我那两个牙洞就有回声

某某说,镶上吧,金的银的烤瓷的都可以

某某又说,现在都是高科技,不疼的

我说,深圳都不怕疼,我怕什么疼

我又说,不镶,怕被本地牙排挤

他们又笑,笑得很放肆

笑着笑着眼角就泛起泪光

我转过头去看向别处

却看到一句广告语:来了就是深圳人

我又回头默默地看他们

我突然发现,他们说话的口音都变了,变得很现代化了

完全听不出我弟弟嘴里的那种亲切的感觉


你们应该会问,你弟弟呢

我会选择不告诉你

我在自考的书上学过,这叫留白

我自学过一些文化,但我也有自知之明

我写的不是诗,我就是一个农民工

写不了那么高级的文字

我这是回忆录

我太忙了,没时间跟大家鸡零狗碎地讲故事

就借了诗壳,写几句口水话

算是给自己一个小小的总结


哦,对了,前不久我碰到我师傅了

他现在真的是深圳人了

我看过他的新的身份证,千真万确

师傅劝我把户口迁来深圳

我说,我老家的地也姓吕,那个村也姓吕,能一起迁吗

师傅笑笑不说话。师傅笑起来的时候额头上全是皱纹

师傅额头上的皱纹,像极了我初到深圳时的路

更像老家的每一条路

——似曾相识,又倍感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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