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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系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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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是深圳所能给予的安全感。苗苗一个人摔在路边的时候,夜深得厉害,好像是重墨恰好点过这一笔,把危险、犹疑、惶恐全部泅开。苗苗看着扬长而去的奥迪车,勉力撑起身子翻身坐下,微眯了眼,将执着远去的尾灯送还远方。她用沾满灰土的手从包里拿出烟盒,奋力压住颤抖才点燃一支。于是,一点隐隐的光亮,又在安全之外隐喻了欲望忽明忽灭。

苗苗烟抽得猛,以一种吸炸肺腑的莽撞冲动,誓要驱赶某种肝肠寸断。突然畅通的快感锤炼她虚弱的身体,血流在奔涌,冲击血管,冲击皮肉,鼻腔的酸胀让她精神一振,多美妙的时刻。咸湿的海风寂寂而来,苗苗扔下的烟头已把自己绕了个半圆,她在低头的一瞬间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死死地框定在某种约定俗成里了。前方是一个零零散散的半圆,屁股下面是马路牙子坚硬的直线,往大了说这是母亲意识里世界的尽头,往小了说,是困住自己这个近三十岁女人的无形牢笼。所以,需要唾弃些什么,世界?他人?还是自己?苗苗的喉咙疲惫得难以成言,她清清喉咙,好不容易酝酿了一口痰。往地上啐一口,黑色的柏油路面就长出了一块儿白癜风。苗苗畅快之余又觉恶心,她被自己的举动给逗笑了,如果此前觉得世界不顺人意的话,现在便是反攻的机会。她把舌头往喉咙深处卷,痒、酥,可是口腔到底是太干燥了,什么都吐不出来,她又猛吸了一口烟,鼻腔火辣、咳嗽连天。

她的肩膀已经被深夜的雾气打湿,这让她的存在显得沉寂,也更理所应当。她或许就该是一株夜草,应当在世界铺展而来的神秘时刻把自己缩成卑微的模样。正因为她的针织黑裙把蜷坐着的躯体与夜色相融,所以也没有人在意她。此刻,经过的人们已然经过,停留的人们将永远停留。她疲惫得忘记了时间,而烟盒中的最后一支已经架在她的两指间,她深深吸气,又沉沉呼气,火光一明一灭,吐纳之间的烟熏雾绕又让她的一颗心飘忽几分。

她的时间只能以烟的献身、烟灰的累积来计算。所以她看了有多久呢?那一对喧嚣着闯入的年轻人。她在吐息中半眯着眼,用缱绻的姿态看他们推搡拉扯,一个在哭,一个冷脸,一个在尖叫,一个在沉默。世界上所有的真情假意、痴心不改此刻尽数上演。苗苗右手中的最后一支烟已经燃尽,她弃了烟头,左手掌心隆起了一座灰丘。她深吸一口气,被无限满足了似的微笑起来。她将手指往膝头一扣,微微凝结的嫣红伤口换了颜色,灰扑扑的,依旧是泪水下坠的姿态,但黏稠得无法再肆意流淌。

如此安心,如此回归命运。苗苗被唤醒了被过往强压下去的记忆,灰黑的土地,开闸放水时的横冲直撞,她扛着锄头小心地走在田垄,被一只急于捕食的灰喜鹊冲撞了肩膀。

她歪着身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远离那一对年轻人的方向走。这就是深圳的好处,它无限威严又无限慈悲,为年轻人的爱恨情仇提供一幕幕情绪饱满的舞台。有人在此处奋斗,有人在此处停歇,更有许许多多像自己这样的人在此寻找归处。即便找不到,又怕什么?她摔倒在地时的惶恐不安被破体而出的血液悉数带走。她安静地吸完了大半包烟,惊觉深圳不会如何,自己也不会如何,她在这里浮潜的五六年时光,已经将她的灵魂打磨得坚硬而缺少磕碰的棱角。失去一个男人而已,他把她从车里推下去的时候,她收归了一颗不应躁动的心。所以,她应当走得很安然,富强路平整的柏油路面实实地撑住了她。

可她还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她怕一个不注意滑下细细的田垄,怕那没头没脑的水冲击到她的麻布裙,怕一只蛰伏的小蛙被无常的命运践踏于脚下。她由深幽的此处走向光明,就是在那里,她惊喜地叫了出声,姐姐从田里直起了身子,向她招手,强光明晃晃地打在姐姐身上,照灭了一切阴影,恍惚间让她以为世上有了第二个太阳。

刚走到亮着的路灯下时,苗苗被一声凄厉的惨叫止住了步伐,她回望过去,女孩儿痛哭,小小的身子被拉扯出极长的影子。影子长得可怕,像抽离的灵魂。她在哭,蹲着,蜷缩,比出生后的每一刻都更期待回到最初的子宫。

男人走了,是转过了拐角还是从人间消失,没有人说得清楚。两人的倾情演绎此刻成了一人的独角戏。干脆就看完吧,看戏嘛,可以不知所起,但不知所终就太过折磨好奇心。苗苗靠着涂着白漆的水泥灯杆,像一张草草卷起的瘦旗。她闭上眼,听女孩儿悲哀地哭叫,一遍遍地,无止息地,那些累赘重复的相同字眼。

“我肚子里的孩子,该怎么办。”

怎么办?血在流淌,肚子膨胀。等待爆裂,等待新生,等待死亡。

穿棉裙帆布鞋的女孩儿,被明亮的路灯点成一抹亮色,她沉浸在一处可怕的世界,黑暗死寂主宰一切。苗苗静静地看着,她的一双细腿已经太过疲惫,更细处是两根尖锐的长钉,钉进地面,把她支撑起来,绝不容忍某一刻的轰然倒下。

帆布鞋在前,高跟鞋在后,一前一后进入街角的24小时公益阅读室。这种充满书香的雅致场所是苗苗过去从未涉足过的存在,纵使她在深圳的大街小巷偶遇过无数次。她也依旧在看到“24小时”的标志时下意识以为那不过是个永恒等待的便利店,回过味儿来后,她不禁为自己的胆怯无知感到羞愧。帆布鞋从书架上拿了一本《喧哗与骚动》,在落地窗旁的长桌坐下。她应该是想认真阅读的,但方才的打击使她精神涣散。她眼里的泪光跳跃着,而目光游移,一遍一遍地回到同一行的起始位置。她烦躁地翻了几页,干脆合上,抱着书,趴在桌上无声地哭。其实哭出声来也没有任何问题,苗苗是想听到这发自灵魂的真正的战栗的。意料之外的寂静倒使她无所适从,除了她俩,24小时阅读空间空无一人,足以容纳一个年轻女孩儿的肝肠寸断。苗苗站着,膝盖处的疼痛被掩盖在长裙之下,她不时交换疲惫的双脚,钉子就一下下地敲击着大理石地面,把清冷敲击得掷地有声。

苗苗瞄了一眼封面,也学着找出来同样的一本。《喧哗与骚动》,她看不懂。还是外国的名著。她看到译者李文俊谈到这书名的出处,来自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她当然听过“莎士比亚”这个名字,当然也仅限名字。按译者的说法,“喧哗与骚动”可以直译为“吵闹与愤怒”。苗苗更喜欢这个简单明了的名字,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的琐碎生活竟然也能有文学色彩。她书读得少,但对这种散发着墨香的纸制品心怀敬畏。她把“吵闹与愤怒”念叨了几遍,眼前忽然有了画面,醉醺醺的自己,疯狂摇摆的自己,跪倒在地的自己,然后主角又变身为眼前的女孩儿,愤怒的她,哭泣的她,肚子膨胀到几近爆炸的她……

既是合格的演员,又是不期而遇的观众,她为自己的好运而笑出声来,扑哧一下,极轻,却闷头闷脸地砸向了痛哭的女孩儿。帆布鞋坐起身来,两只眼睛红肿得像桃。她压着嗓子质问:“你有完没完!”

她明镜似的,那个黑衣女人的冷眼旁观,悄然跟随,还有此时此刻的嘲讽一笑都被她有意无意地在意。她看向世界的眼睛带点儿朦胧,但这并不妨碍她直观地震惊于黑裙女人的美。这种美是大咧咧、直戳眼珠子的动人心弦,美得横冲直撞、无须注脚。

意识到这一点后,女孩儿就瘫软了身子,因为她瞬间发现自己已落入下乘,这是女人间的较量,无需一言一行,只通过基因的外在表现,就已经明确了赢家与输家。女孩儿几乎是一瞬间就谅解了一切,虽然她的愤怒还没有发泄完毕,但她被一种无能为力挟裹得几近瘫痪。她曾经幸福的恋爱就是被突然的美丽轻而易举地剥夺,但当她直面时,仍有一瞬间无法呼吸的震撼。她直愣愣地看着,在终于拥有意识之后,脑中竟然冒出了极可怕的念头:如果我有她的外表,还会遭遇这一切吗?如果我有她的外表,我会让别人遭遇什么?

苗苗干脆坐到了女孩儿面前,稍显笨拙地往后翻书。昆丁、小昆丁。外国人起名字都这么省时省力的吗?她继续念,班吉、凯蒂、杰西,名字有点儿拗口,显然远离于她已有的生活经验。她往后翻,读一些颠三倒四的话,读得磕磕绊绊,语意不通。

大脑一片混沌,苗苗把书一放,还是无法抑制鲁莽的冲动,她前倾身子,目光锵然,极郑重地对女孩儿说:“如果没想好起什么名字,那他就还不是你的小孩。”


苗苗正半眯着眼睛照镜。曾有一个知识分子倾心于她低眉敛目时的漫不经心,名之以“慵懒”,并类比为午后睡意蒙眬的猫。呵,多单纯的人呐,她认同的是另一个更好听的说法,叫什么“媚眼如丝”。大概就是这样,眉头轻蹙,而眼睛微眯,将杏核状的圆眼收敛成月牙形,千种风情尽在眼尾细细悬着的绞索上。她自然知道这种状态面对男性客户最为致命,推杯换盏间,价格好谈,订单好说,她凭这一招,以为赚钱不过如此。销售卖的是货,货与货之间又有多大差距呢?差别在供货的那个人,让你笑,让你舒服,让你见不到时就晃晃悠悠地吊着一颗心,这货就昂贵,就供不应求。

但苗苗知道此种神情出现在此种场合并不恰当,只是积习难改,她整肃眉眼,终于在长久的徘徊之后推门而入。屋里屋外都提了一口气。床上的女人沧桑憔悴,眉眼间倒还残留一些美丽的痕迹。她知道谁来了,眼睛已经尽力睁圆。

苗苗最先看到床尾挂着的名字,苗翠芬,下面简单写着病症。她对文字不敏感,但是已经从电话中知晓了一切。姐姐的卵巢出了问题,这专门凌虐女人的恶魔已经将她折磨得憔悴不堪。

这是她的第一次到来。病房是稍显空荡的三人间,苗翠芬在床上躺着,旁边坐着她的男人和女儿。除了苗翠芬,男人和孩子她都不熟,所以这两双视线像是要把她的面皮灼伤。苗翠芬开口,浓重的乡音唤醒苗苗久远的家乡记忆。苗苗走到隔壁空着的床坐下,眼中是浓郁到黏稠的白,和很久以前的记忆有所重叠,又断然不同。一个是发着光的太阳,一个是病重的……苗苗不知该如何定义她这个姐姐了,长久的别离,她似乎再难看清姐姐是个怎样的人。她身上的光芒,已然淡去。

肿瘤已经送检,结果未知。苗苗的目的清晰明了,问情况,送钱。男人是坚持治疗的,这种坚定源于他对男孩儿的志在必得,苗翠芬必得给他老王家生下一个儿子来。得了囊肿,医生说影响生育,所以得治,花多少钱都得治,谁让家中只有一个女孩儿呢。老实巴交的农民,哪里弄钱?他想到了老婆的妹妹,那个漂亮到令人咋舌的小姨子。那个小姨子在深圳混得好,有钱,所以借一点,应该不算什么吧?

苗翠芬大概也这么觉得。所以他们毫无抗拒地进了县医院,县医院水平高,一定能让她康健出院,来年生下一个带把儿的半拉厥子。

小女孩儿只有六岁模样,她眼睛大,衬着小小的脸,更显大得夸张。但这双眼睛里多的是木,黑眼珠不会移动似的,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恰是苗苗的脸。

苗苗不自然地把脸移开,眼睛低轮了一圈后还是与小女孩儿交集了。小女孩儿表情不变,男人把她从怀里往外推,说:“快,叫小姑。”

苗苗艰难地咧了一下嘴角,她问:“快六岁了是吧?”

“六岁零八个月了。”苗翠芬回答。

苗苗连连点头,好像惊醒了似的,显出点儿难以置信,嘴巴里小声咕哝着:“六岁八个月……”

女孩儿小名妙妙,男人越推她,她越往男人怀里钻。一双大眼睛却往外看,毫无羞怯,依旧定定的。

苗翠芬的手术得尽快安排,苗苗也准备好了钱,这些年她一直有给姐姐家寄钱的习惯。当初她把家底儿掏空一意孤行往外闯的时候,是姐姐嫁人才填补了窟窿。后来她听说,那时母亲的眼睛都哭成了半瞎,自己连来年买种子、农药的钱都没给人留下,把母亲一颗火热的心奚落得冰凉。实在不足为人道也,但这就是过往。她忽省人事后惊觉自己的荒唐,尽力弥补,但好多东西都在过错中成了永远的错过。母亲在来年种下小麦后的冬天与世长辞,那时的小麦刚长及脚踝,母亲的土坟包在风雪中被切割成了黑白两色,是姐姐替她磕了女儿应尽的那份响头。

姐夫是二婚娶的姐姐,姐姐苗翠芬其实也没比苗苗大多少,只有三岁。姐姐嫁人后很快就怀了孕,后来生下了双胞胎,两个女儿。

妙妙的眼睛好像娃娃,不眨,不游移,在认准的前提下永远定定望着。三个人分坐两边,把一个走廊的寂静全盘接收。苗苗无语,可一直在心里悄悄地喊:“妙妙,妙妙,妙妙……”

手术做得还算成功。苗苗提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姐夫把苗翠芬从移动床转移到病床时,这个干惯了农活的男人像拔起一棵干枯杂草似的轻而易举地把她抱起、放下。他说:“真轻啊。”

农民不喜欢这个字眼。轻与沉相对,但沉意味着丰收与希望。

苗苗的心咯噔一下,她看着麻醉中的姐姐,像看到一个即将死去的人陷入长眠。


妙妙吃饭的时候,才终于活泛起来,她把一张小脸埋进汤碗里,氤氲的雾气朦胧了她整张脸。苗苗担心烫,她小心地用手贴着妙妙的额头迫使她扬起脸来,妙妙伸着舌头轮着舔舐嘴唇上的汤汁,一双大眼睛泛着迫不及待的精光。苗苗心一慌,手松开来,妙妙的头就又低了下去。

姐夫宽慰道:“打小就这样……爱吃鲜,跟猫一样。”

苗苗是在平原地区长大的,从瓜果中吃出甜,从菜蔬中吃出嫩,从猪羊中吃出香。平日里也会吃鱼虾,不过河里的东西腥得怕人,她并不喜欢。直到某一天,妈妈泡发了一根根绿色的草绳,它们僵硬的身子在水的浸润下慢慢恢复活力,成了又细又顺又滑的长条。妈妈打来井水煮开,又打入了蛋花,家里一人一碗。苗苗把碗端到面前,只需大拇指和食指尖尖用力,把一个青花瓷碗平稳地慢慢转动。她的鼻子嗅到了一种独特的气味,是鱼在游泳,那些细长的绿草活像鲫鱼细瘦的脊背,她转动的时候惊扰到了它们,于是它们也游荡起来。她小心地吹气,噘起嘴巴嘬进一小口汤,还有一根绿草。在她还没来得及咀嚼时,一种震荡口舌乃至心灵的浪漫即刻上演,她的大脑“轰”的一声,被一种强烈的美味震撼得头皮发麻。从此,她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奇味,叫“鲜”。

她的前半生被一览无余的平坦禁锢。多可怕的世界,从一个地方走到很远的另一个地方,却会令人怀疑移动本身。太像了,相似的青砖泥屋,相似的杨树,相似的麦子与大豆,她只能把太阳的移动看作移动的见证者,她顶着日头出现在三十里外,就像刚刚在家旁的林子里睡过了一个闷人的午后。

所以,当她往东方眺望的时候,只有太阳知道。太阳的腿多么长啊,把自己支在那么高的地方,它走一步,天就黑一次。它在地上孤独地走,相较它的长腿而言,地球太小了。可是自己呢,自己的腿太短了,她走过大陈庄,走过小高庄,走过已知的极限,还是被平坦缚住了双脚。海还在那边,只有太阳能到达的地方。那里是蓝色的,是天的影子,也是天的孩子,天把自己的蓝交给了海。苗苗的出走显得莫名其妙,但是,当她被一辆摩托车载回自己家的时候,她发现了看海的捷径。她无暇理会母亲的打骂与哀怨,从此,她日日仰面朝上,看天,看那里,会不会有海的孩子,一种名为海带的神奇宝贝。它曾用自己的身体,把一个孩子关于远方的想象点燃,蔓延成无边无际的大海。

苗苗叫服务员上一份海带汤。服务员端着大碗来的时候,苗苗先给妙妙盛了一碗,再给姐夫盛一碗,最后是自己的。海带汤还冒着热气,她端起白瓷碗的时候习惯性地转,一边转一边吹。此时的妙妙已经有了愉悦的满足感,她用舌头舔嘴,上下左右地来回轮着。苗苗想,果然像猫。估摸着温度差不多了,她没有喝,而是把海带汤放下推到妙妙身边去,妙妙不理,眼睛半眯着,像极了已得满足的猫。

姐夫示意苗苗,妙妙已经吃饱了。是啊,定然是足够了,一大碗黄焖鱼已经只剩下骨头了,愣愣地铺展开来,固执地闪着冷光。它们的眼睛,也在上桌之初,被一只红粉的舌头卷进了嘴巴。小巧的舌尖薄嫩嫩的,顶着暗淡的白珠,像高傲的公主佩戴王冠。


回到老家以来,苗苗已经厌于接听远方的电话。远方的事应当在远方解决,而非带回这个平凡而寂寥的地方。可是这一通电话不得不接,她把沉静了很久的嗓子又捏出了甜腻的声道,她说:“吴总呀,好久不见……”

没有人应该在满怀热爱与强烈情感时离开家乡。苗苗看着妙妙,此时的她站得笔直,像一棵小树。她没问深圳在哪儿,也不问是否还回来,她就抱着那只瘦小的狸花猫,定定地站在院子里,不哭不闹,同样不声不响。

东西是姐夫收拾出来的。原本拥挤热闹的一个家,在最后一场热闹散尽后,就剩下了空壳子。姐姐的东西烧的烧、送的送、散的散,就连苗苗以前寄来的绿色连衣裙,姐姐欢喜了好久,一次都没有穿出门过,也被邻家的大娘拿去给她的傻姑娘了。苗苗竭力想着,姐姐给家里留下的东西此刻还剩些什么。可是四周的陌生让她心底冰凉,或许,姐姐的短暂一生走到尽头,只留下来一个男人,一个女儿。男人终将走向另外一个女人的怀抱,女儿长大后也将遗忘母亲的怀抱。苗苗打了个激灵,她惊觉姐姐的可悲人生就是全天下所有女人的一生,这浓缩了亲情、爱情、草木之情、土地之情的农村女人的日子,熬到最后,底部一片焦煳。

姐夫看着家里一点点空下去,他反而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好像一切过往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把他给催老了似的。他的第一次衰老发生在姐姐手术后的恢复期,医生忽然通知检查到苗翠芬的子宫还潜藏着一颗恶性肿瘤,按经验来说,不会致命。可是苗翠芬还是死在了手术室里,不知道是从哪里起来的议论,“她的子宫,薄得像纸”。那时候姐夫的哭喊还有深切的悲恸,可当事情没有转圜余地的时候,这个一辈子老实巴交的农民,凭借从土地学来的经验,率先调整好了自己。老天不讲情面,也不讲道理,农民要活,靠的是自己。

他蹲在地上抽土烟,烟呛了他的喉咙,他咳着说:“她妹子,妙妙,你带走吧。”

苗苗已经无需看清姐夫蒙在烟雾里的一张褐脸,甚至不等她做出应答,他就给出了一个理由,一个理直气壮,让她不得不带走妙妙的荒诞理由。

苗苗没有辩解,但片刻的心惊肉跳之后终究归于莫名其妙。而妙妙还在和狸花猫玩闹,她玩耍的时候让人觉得奇怪,不像是主人对宠物的逗弄,而是同伴之间的欢腾做伴。妙妙不愿对人说话,可是她会欢快地学猫叫,让人初听欢欣,久听却毛骨悚然。似乎是因为没有办法分清,哪一声出自猫嘴,哪一声出自人口。

苗苗说:“妙妙,跟小姨到深圳去吧,那里靠海,海里有鱼,很多很多鱼。”

妙妙没有说话,只有那只叫喵喵的小狸花贼头贼脑地叫。它是农村老家传承过程中的其中一只,小母猫,生着家族特有的灰黑条纹和三角形瘦脸,尖刻的线条显现出历来颇不讨喜的忧郁气质。它在田间地头野惯了,在苗苗刻意堆砌的笑容中,它预感到城市将为自己带来深重的生存危机,故而在苗苗伸出手表示友好的虚伪致意下,毫不犹豫地扇上一个巴掌。几条血痕凭空出现,苗苗气急败坏地去打,它身姿矫健地跳上墙头,翘着尾巴扭着屁股走了。

帆布鞋的肚子已经显了怀。她们约在公园相见,高大的木棉树正是挂絮的季节。苗苗好奇地与树桩上的小刺儿对抗。她喜欢这棵树,也有大大的肚子。帆布鞋笑着说,大肚子里是宝宝,所以肚皮上要长刺,刺能保护宝宝。妙妙抬头望着,一颗吊着的木棉果子猛然炸开,厚重的果皮“啪嗒”一下砸了下来。

帆布鞋很热情地对妙妙的到来表示欢迎,她提议去吃麦当劳的儿童套餐。苗苗提醒,这孩子爱吃鱼。帆布鞋说,麦当劳的麦香鱼,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鱼。她动情地盯住妙妙,说,如果你愿意的话,还可以带回来一块儿给你的猫吃,把油炸的酥皮扒掉,里面嫩嫩的鱼肉它也保准喜欢。

苗苗到城市里多少年,她就错过麦香鱼多少年。她自然不信这番鬼话,可是帆布鞋的热忱让她无法拒绝。一行三人坐在热闹的麦当劳里,帆布鞋点了几个套餐。包括她推荐给妙妙的麦香鱼。

帆布鞋问:“妙妙,如果你把世界上所有的鱼都吃了一遍,你会不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妙妙不回话,她夸张地咬上一大口,咀嚼起来却显得很小心。这种辨识不出形状的鱼打破了她对鱼的已有认知。她受到气味的蛊惑而不得不开口,略带焦脆的口感和腻人的油香,是逢年过节才能尽兴的好滋味。

帆布鞋赶紧说:“这种鱼里面是没有刺的,可以大口吃。”

闻言,妙妙的一双大眼睛上瞟,把对面坐着的两个女人都装到了微缩的瞳孔里。

帆布鞋靠在苗苗身旁,附耳说道:“她真像一只猫。”苗苗恍惚间,以为那张稚嫩面孔上的黑色瞳孔,会在某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变成两条竖线。

帆布鞋倒是轻松愉快。猫有什么不好的?世界上还有一只神奇的猫,只要了解它的人,一定会问一个有趣的问题。妙妙瞪大眼睛,很认真地等待。

“什么猫?什么问题?”苗苗问。她问出口的瞬间又恍然大悟似的,接着说,“是那个抓老鼠的猫吗?那么多集过去了,到底有没有抓到老鼠?”

帆布鞋莞尔一笑,说:“你说的猫,汤姆猫,妙妙肯定喜欢。我说的猫,苗苗肯定好奇。”

什么猫?薛定谔的猫。

外国人的名字怪,外国猫的名字也怪。人们为什么要关心一只猫的死活?苗苗感到无聊。她问起帆布鞋的近况:“产检没有问题吧?”

“产检没问题。”帆布鞋说,“我只有这一次机会,我生下他,一定会温柔、坚强、勇敢地生活下去。只有我们娘俩儿也没关系,都二十一世纪了,女人要为自己而活,不能依靠老公,也无须依靠父母。”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坚定,颇有独立女性的风范。话毕,她又反问了一句,“对吧?”

目光沉静流淌,她幸福地醉倒在苗苗身边,在她耳边小声地呢喃:“真好,真奇妙。我的身体,正盈着一汪水。”


送妙妙去小学,颇费了苗苗一番力气。她翻找着通讯录,终于辗转搭上了关系。她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关注孩子就学的一天。但深圳速度、深圳力量到底给了她一个深圳学位。小学名声还不错,苗苗带妙妙初登校门的时候,妙妙眼里的光无法解读,像是人影的参差将时光扰乱。一大一小牵着手,一步一步地往楼梯上走。先见的校长,那是个知天命的气质女性,许是见过太多的孩子,她一眼看穿了妙妙的沉默。她拍着妙妙的肩膀,对苗苗说:“挺乖的孩子,您放心吧。”

苗苗又暂时回到了推杯换盏的生活。她举起酒杯的时候,却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干脆地一饮而尽,红酒挂在透明的杯壁上,像血泪。她一阵胆战心惊,赶紧退场打通班主任的电话,那边是波澜不惊的声音,“不用担心,一切都好。”

但心就是被紧紧揪了起来。苗苗在校门口静静等待了近一整个下午,她终于听到了放学的铃声。她站在校门口树下的阴影中,看一个个孩子嬉笑着跑出大门,而妙妙呢?像一只孱弱的流浪猫走在寂寞夜色中。

苗苗手忙脚乱地下厨,她从超市里买来的鲈鱼很新鲜,肚子里还有整块儿丰硕的鱼子。当她把清蒸鲈鱼端上桌时,饥饿的妙妙正用舌尖舔着嘴唇,隐隐约约间,苗苗看到两根尖利的牙齿已经蓄足力气。

日子就这么过去,帆布鞋飞快地胖成了气球,她的肚子青筋毕现,几近透明。

帆布鞋说:“苗苗姐,我的身体里汪着的一团水,胀得快要破了。”

苗苗安慰着泪流满面的小姑娘。她的泪水和她的年纪一样晶莹剔透。

医生护士已经出动,要把帆布鞋推进了手术室。苗苗不由自主地跟随病床跑了起来,帆布鞋虚弱地说:“苗苗姐,我害怕,我要死了……”在被手术室的大门分隔的前一刹那,她被命运的直觉短暂地唤醒了生机,故而惊恐万状地扬起头,对着手术门外的苗苗做出最后的呐喊,撕心裂肺:“苗苗姐,我后悔了……你跟我爸妈说,我知道错了……”

颓然地坐在手术室外,苗苗无奈地摇摇头。不后悔的人是谁呢?或许只有姐姐了吧。她会因不后悔而免遭厄运吗?没有。她苦笑,身体的震荡引发了心灵的崩裂。不知道以前的自己与此刻的帆布鞋哪个更幸运,或者哪个更不幸。她身体里也汪着一团水的时候,是在被无限绿色侵犯的茅屋中捱过去的。她瘦极,一个肚子大到要把整个人拖入泥潭。她一个人躲藏在故乡,不被任何人知晓此处存在一个无脸面见故乡的可怜人。照顾她的只有姐姐,她的肚子也大,但农村妇女的大肚子也并不妨碍她们持续劳动。姐姐挎着一个篮子外出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她正走向自己的麦地。没有人知道那里的秘密。

在春天,万物都应当被赋予生命的最美时光,苗苗生下一个女孩儿。她对女孩儿的敌意早在做出安排的时候就体现出来。她知道全家唯有姐姐会为自己这个出逃者的回归提供庇护,所以她来了,一点害怕、一点愧疚,以及无限的理所应当。要守住这个荒唐秘密是她的决定,她的惨败不能被任何以外的人知晓。所以当姐姐挎着篮子从茅屋离开后,苗苗觉得自己的罪恶终于脱体而去。她在虚脱之际仍不忘向上天祈祷,愿老天保佑,保佑自己这个混账东西。

苗苗的泪水从指缝间溜走。她听到产房里的哀嚎,继而想起自己咬断一截木棍儿而一语不发的隐忍。撕心裂肺之中,她忽然惊觉最可怜的应当是姐姐,她的泪水、哀嚎、疼痛、恐惧,无人知晓。

无人知晓。姐姐的预产期远在两个多月后。可是她被妹妹的泪水裹挟了理智。当她回到家时,正是下午时候,公公婆婆到镇上赶集,丈夫打牌去了,只有自己和竹篮里的小生命。她未被世俗污染,不知道永远的分离已于此刻发生,故而睡得香甜。姐姐接好两盆热水,找来干净的毛巾,并一把烧过刃的剪刀,就躺在里屋的床上。她大开双腿,以一种必死的决心举起捣衣的棒槌,往自己的肚皮擀下去。

同一天,姐妹俩都做了母亲。相比妹妹的自私与荒唐,姐姐无疑是更伟大的那一个。她在半死之际,看到婆婆惊惧的皱脸。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并列在她身侧,一个肥壮如虎,一个孱弱似猫。婆婆哀嚎“天可怜见,天可怜见”,老天知道些什么呢?它神通广大、无所不知,但它不会告诉任何人,它以绝对的良善替苗姓姐妹俩隐瞒这个荒唐的秘密。

当苗苗给姐姐倒尿袋的时候,姐姐侧过头来看她,她因多年的操劳与病痛而过早衰老,和她们当初心灰意冷的母亲一样,老得接近死亡。母亲得知姐姐即将嫁人的喜讯也没再振作起来,她躺在床上,再未开口,直至咽气。那是夜色深沉时的孤独远行,母亲大睁双眼,却再也看不到黎明。姐姐虚荣地喊她“翠芳”,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姐姐还会喊她的名字。她看向姐姐床头上的铭牌,苗翠芬。苗翠芬、苗翠芳,苗家的一对好女儿,自小受到父母疼爱的农村姑娘,就这样过了三十年。苗苗想,姐姐会不会埋怨命运的不公呢?姐姐不问自招,她那时下体血流不止、汹涌似河水决堤,仍把人生中最后一句话留给了苗苗,她说:“翠芳,你别怕,姐这一生,挺好的。”


她的肚子,像鱼吐出的泡泡。泡泡一路向上,慢慢变大,最后会在出河面的时候涨破。多短的一生啊,和跪下去的时间一样短。膝盖不疼。跪在厚厚的垫子上,比跪在青砖上好,跪在青砖上比跪在湿乎乎的泥巴里好。低头看见一只蚂蚁,是偷跑出来的吗?洁白明亮的地面呀,深圳果然是个好地方,地板很漂亮,麦香鱼很好吃。麦香鱼为什么没有刺呢,没有刺的鱼还怎么在水中游泳呢?所以它们会在水里躺着,随着水流运动吧。蚂蚁要往哪里去呢?哦,绿叶子,白花,黄花。真漂亮。四月的时候有油菜花,花小小的,近看是黄的,远看是黄的。但黄色有种魔力,像是把太阳也染黄了。谁能不喜欢太阳呢。蚂蚁也喜欢,它那么黑,像雨天甩出来的泥巴点子,可是泥巴点子不会走也不会跑。多可爱的蚂蚁呀,它知道自己已经远离了家乡吗,它也会像自己一样想念妈妈吗?她在想妈妈的时候,就抬头往前看。妈妈躺在门板上,脸上盖了一块儿白布。白布不动,风来的时候也不动,哈哈,那张白布比纸壳还要厉害。妈妈也厉害,躺倒了就不愿再起床了。唉,为什么要起床呢,太累了。妈妈好像在天亮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穿好衣服了,跑到灶屋里烧火煮粥。白米粥不好喝,剁进地瓜的玉米粥才香。奶奶不愿意吃,就爱喝白米粥,真怪。地瓜和玉米都是喂猪的。妈妈不忙的时候,或是奶奶不在家的时候,给她熬玉米地瓜粥。妈妈躺下了,她还会掰玉米收地瓜吗?妈妈喜欢喝什么粥呢?她好像什么粥都喜欢喝,她喜欢把大家喝剩下的粥一股脑儿全喝下肚,实在喝不了的留到下一顿,下一顿也喝不了就只能给猪喝了。她们家的猪还好吗,妈妈睡着之后谁能去喂猪呢。她偶尔也打猪草,可是她到深圳来了,深圳这么漂亮,到处都是绿绿的,花花的,可是没有猪能吃的那几种。所以猪肯定不喜欢深圳。妈妈会喜欢深圳吗?为什么小姨不带她来呢?白布终于动了,可不是妈妈在说话。几只蚂蚁排着队从她的额头头顶爬过,抓着一根头发像在走钢丝。她想给妈妈挠挠头,可是奶奶很重地把她的手给打了下去,按在地上,连头都不让抬了。就这么跪着,油乎乎的青地砖下是泥土吧。她谁都没有告诉,她喜欢跪在泥巴里,泥巴是软的,她把脸贴在地上能听到姐姐的呼吸。她叫了她很久,先叫姐姐,不应,再叫她的名字,也不应。姐姐变坏了。妈妈就喜欢姐姐,爸爸说妈妈去找姐姐了,骗人,姐姐在泥巴里,妈妈在门板上。哦,原来妈妈也要去泥巴里,可是她的房子太小了,姐姐怎么住呢,难道她要一直躺在妈妈怀里吗。况且姐姐和妈妈离得那么远,她那么小,怎么找过去呢。她认识路吗。对了,还有喵喵,它叫起来和姐姐的哭声一样。院子的小门没有关,石砌的小桥湿湿的,麦子是青色,是黄色,搔着她的腰,痒痒的。喵喵一直叫,趴在小门后叫,藏在小桥下叫,蹲在杨树上叫,杨树下到处都是分不清绿色还是黄色的麦子。风一来,麦子就喝醉了酒,用针来扎她。喵喵叫得很欢,姐姐也哭得厉害,她躲在席子里哭,别以为她不知道。她跟姐姐说话,很小声的,像妈妈哄她时候一样,答应给她烤地瓜,买一袋大白兔也行。别哭了。哭,哭,哭,妈妈也在堂屋里哭呢。她煮地瓜粥的时候一个没看住,糊了底儿,奶奶就在她脸上甩了一个响亮的巴掌。妈妈的脸红起来,像刚下过雨的土地。刚下过雨的地真软啊,不知道能不能代替妈妈的怀抱。姐姐的哭声小了。喵喵卧在她的胸前,睡着了。这世界真安静啊。姐姐不说话,妈妈不说话,连带她去吃麦香鱼的阿姨也不说话。她当然满意于世界的静谧,她在风声中睡着,贴着姐姐的脸颊。而蚂蚁在搬家。小姨把她拎了起来,就把她带到了一个吵闹的世界。无休止的哭声,嘀嘀咕咕声,谁在走动。膝盖发软,蚂蚁跑哪儿去了?它们也会哭着找妈妈吗?蚂蚁要是跑到了猫的耳朵里,还会问它那个问题吗?喂,你是活着还是死了?猫要是生气地吼它,那猫就还活着,猫要是困困地不理它,那就没人分得清它是活着还是死了吧。为什么都关心一只猫的死活呢?姐姐还在席子里,妈妈孤零零地躺下,大肚子的阿姨,饿瘪了,哭都没有力气,多想再听她哭一声。可是正在哭泣的人,是谁呢?


喵喵跑出去了,再回来,就大了肚子。大概两个月时间吧,她产下了三只小猫崽。苗苗本打算将这些小猫都送人的,可妙妙不同意,她像母鸡护崽一样挡在猫窝前,拒绝苗苗的提议。苗苗深叹一口气,她说:“妙妙,你大了,要去上学的。老师说你总不吃饭,也不和其他小朋友玩,你在学校要和其他小朋友一样吃饭聊天交朋友。”

妙妙不听,也不说话。她给苗苗添的烦心事像找不到头的一团乱麻,总是棘手。姐夫忽然打来了电话,又是借钱。呵,即便家里再死一个,那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亲人呐,都悉数入土了。

姐夫说:“你给我十万,当随礼了,我把妙妙给你。”

苗苗在电话这头吐了一口唾沫,她恨不得直接吐在男人脸上。

“呵呵,你吐我也不应当,我不能总帮你养孩子吧?我老王,也是要有自己的孩子的。”

苗苗的脸青黑,几近扭曲。

“死了的那个,是你姐和我的,你的,你带回去了。你要是给钱,我就去过户口。以后我过我的,你们过你们的。这不少年,我待妙妙可不薄,你给钱,是情分,更是本分。”

苗苗已经没有勇气指责男人胡说八道了。只听他最后补充了一句:“不信,你去做鉴定去。”

深圳的海并无变化。苗苗把口袋和包摸索了遍,也没发现烟盒。把妙妙带回家后,她一直在强迫自己改掉抽烟的习惯。可是海没有变,一层层的波浪像烟雾蔓延,一阵阵清凉像冲击肺腑的那一口畅快。她抿了抿嘴,眯眼细瞧,此时的海并未因时光而衰老颓废。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深圳,被海岸边肆意搁浅的海带震惊到呆滞,那时的她啊,年轻、执拗、看不穿命运嬉闹时排布的陷阱。大海的蓝已经昭示着它具有神秘的想象力,因此她原谅了大海对海带的不在意。可是海带呢,它任由自己被波浪推搡到礁石与沙砾上,在阳光与风的揉搓中脱水干瘪,它是否心无怨言呢?它想不透的这个问题,与自己的人生机遇不谋而合。海风已有了凉意,在长久的哭泣后它觉得自己也将脱水而亡。苗苗快速地逃离,这热闹与危机并存的时刻,她迫切地需要一碗海带热汤,一份复活之水。

过去犯过多少错好像并不重要,没有谁去刻意铭记。就连犯错的人自己,也是最想抹杀一切的那个。面对面坐下,苗苗让妙妙抬头,她看得很仔细,从眉毛到嘴巴,还有那头彰示倔强的头发,都像。像姐姐,也像自己。可是眼睛不像,冷冷的、淡淡的、不悲不喜的,像猫。她问:“妙妙,你是姐姐还是妹妹。”

妙妙大睁双眼,不说话。姐姐,王真妙,妹妹,王奇妙。姐妹俩死了一个之后,还活着的那个,就是妙妙了。这是妈妈告诉她的,她哀恸过度,在姐姐的席子被爸爸夹在腋下出门的那一刻就倒在了地上。她拿来湿毛巾擦拭妈妈多汗的额头,静静地坐在木门槛上,嗅着爸爸一路上的足迹。西红柿刚刚洒下种子,小麦急着抽穗,播种玉米和花生的土地已经翻好。一切都是忙碌着的,就连爸爸的脚步也一刻不停,他在黄昏收紧的时候到达田里,一棵杨树孤零零地站着,寂寞的样子好像已经独自等待太久太久。后来,妈妈在白杨树上系上一根白布条,说姐姐高兴的时候,枝头就会飞来一只灰喜鹊。

风声、笑声、猫叫声、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除此之外,妙妙全都充耳不闻。那湿漉漉的一夜,她睡得极其舒爽。大人们从深夜找到天光熹微,终于在麦田中找到了熟睡的妙妙。杨树枝上绑着的白布条摇得很仔细,它摇了一整晚,可谁都没注意到它。它乖乖的,没有破坏姐妹俩的甜美梦境。大人们争先恐后地扶起泥地里的妙妙,拍她的脸摇她的肩,大人们喊“妙妙”,妙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她也喊。

“喵。”

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苗苗赶紧接听,她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可是电话的那头是去年某个深夜丢下她的男人,他很急切地问:“是苗苗吗?我有话想对你说……”呵,一年的时光过去,还有什么话好说?荒唐之上更添荒诞罢了。

“苗苗,我们还是生一个孩子吧,我已经离婚了。”

苗苗“嗯”了一声,很利索地挂了电话。她长于编织这种陷阱,模棱两可的态度往往能给自己争取更大的空间。可是这个“嗯”,是她心情复杂时展露的恶趣味。

妙妙跑到喵喵的窝边,她趴在地板上,看喵喵给小猫们哺乳。喵喵的乳头被拉扯得肿胀,像一颗颗红豆。她用手抚摸过去,又回忆起吮吸妈妈乳头的久远记忆。那时,她和姐姐被妈妈一左一右地抱在怀里,姐妹俩衔着乳头,拼命往嘴巴里汲取奶水。仿佛,汲取奶水的速度等同于生命的长度。

没人会说姐姐的死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阴谋。但这场死亡早在生命的初始阶段就已经进入倒计时。七个月的孩子孱弱如病猫,虚弱的心肺功能让她的哭泣如蚊子的嘤咛。她出生的时刻不为人知,却被刻意篡改,从她艰难啼哭的第一声起,就已经有一个人在等待她的庇护。

姐姐,当你被一张芦苇席子裹住身体的时候,你会害怕吗?妈妈,当你冷冷地躺在门板上的时候,你会害怕吗?小猫们要是被送人的话,喵喵,你会害怕吗?

妙妙把头枕在柔软的猫窝上,慢慢地,睡着了。

男人的骚扰电话、短信不断。苗苗并不打算拉黑他,接通了电话听他在那边声情并茂地认错,而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就让他自由地持续臆想下去吧,她不敢再轻易否定一个人,或是否认一段情意。她坐在妙妙身边,看她有规律地呼吸,小肚子一起一伏。她的沉重忽然被小肚子的一起一伏给消磨得干干净净。姐姐已经走了,如果真如姐夫所说,也好。

“苗苗,你相信我!苗苗,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男人的声音通过手机播撒出来。

苗苗“嘘”了一声,轻轻地,略显恳求地,请男人控制自己的音量,她怕吵醒妙妙。男人很乖,他再一次展露出与丢下苗苗那次截然不同的恳切态度,隔着电话也小心起来。

他小声说:“苗苗,我还爱着你,我离婚了,我们结婚,生一个孩子……”

苗苗很轻松地笑了出来,她说:“不行了呢,我已经有孩子了。”她爱怜地抚摸着苗苗光润的额头。

孩子?怎么可能!男人有些气急败坏了,他无法接受如此荒唐的理由。

“我带她去见朋友,吃麦香鱼,她吃得一干二净。我们穿过深圳热闹的街道,坐在街心公园小叶榕下的长椅上,就静静地看太阳下山……”苗苗说出她感受到的幸福,这样的日子既平静又美好。

面对她的坦诚,电话那头的男人气得跳脚。他挂断前的最后一句浓缩了背叛、嘲讽以及全世界的怒意:“去死吧,婊子!”

喵喵因吮吸奶头的疼痛醒来,它被午后的阳光行刺,瞳孔又成了细细的两根针,直往每一个与之对视之人的心头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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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笑笑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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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段作文
  • 2024-09-29 11:4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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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段作文
  • 2024-09-29 09:5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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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Inna
  • 2024-09-27 17:3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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