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来临当晚,阿九提前请假回了家。
旁边工位的同事今年刚入职,从外地考进来,本人和隔着数十小时高铁车程的老家一样不受台风影响。听说阿九因为台风要来特意请了假提早回家,几乎没藏住满脸惊愕。但他没有直率到当着阿九的面指出来,在他们这样的单位里,对同事说真话是件危险的事,有时鼻子刚伸出去,不管出于好意还是恶意,人家的胡椒瓶早就等在那里。
阿九的家就在深圳,和单位只隔着两条地铁线,他父母是最早一批混进深圳经济特区找门路的工人,如今人们把阿九这样的孩子称为“深二代”。这座城市是被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拼成的万花筒,这个万花筒是阿九的家乡。但他和许多在深圳打工讨生活的年轻人一样,习惯在家以外的地方寻找容身之处。
阿九不怕台风,对那个还在海上犹疑,踟蹰着要不要踏上陆地的热带气旋无感,这点是大部分在深圳长大的孩子的共识。很小的时候他们就知道,台风绕着深圳走,就连他们的父母也这么说。年年台风年年绕。台风对他们来说是从学校和家长手里偷来的半天或者一天假期,电视机里挂着或黄或橙的信号球,像太阳一样黄黄橙橙,代表刺眼和危险;他们却在小区里踢球,把橙黄的球丢进篮筐,抛来掷去,有人输急了眼,就大吼一声:台风来了!趁着众人愣住,张牙舞爪地扑进人群抢球,那是台风天唯一成形的风暴。
阿九也和他们一起玩,冒着惹恼父亲的风险。在他幼小的世界观里,惹恼父亲的后果远远不如被小伙伴孤立。半大的孩子觉得朋友义气比天还高,他们自有一套行事准则,胆敢违反的人等同于大黄蜂投敌帮着霸天虎对付擎天柱,统统是可憎可厌的叛徒,叛徒遭受怎样的待遇都理所应当,往水杯里吐口水只是最轻最轻的刑罚。孩子帮的残忍天真又直接,不会考虑挂在耻辱柱上的人有没有难言之隐,也不会给翻供的空间。与此相比,面对父亲的雷霆大怒显得无比安全,所以阿九在台风天的假期打球打得心安理得。
在阿九的父亲眼里,台风是可敬可畏的事物。他每每提起台风的口气不像形容天气,而像描述他毕生的好敌手,像运筹帷幄又力能扛鼎的英雄。父亲来深圳之前是个渔夫,跟着家里人住在海边,天生天养,练就了一双明辨天气的锐眼。来了深圳,他一身本事失去用武之地,只能帮别人通通下水道过活。父亲常说,听村里人说深圳是个渔村,又靠海,所以才想来碰碰运气,挣些钱,来了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深圳墟曾经是个繁荣的商埠,但如今除了东门,一切都烟消云散。
父亲很小的时候,爷爷就把他带上了渔船,麻绳一头拴着父亲的脚,一头系在爷爷腰上。大人们在渔排上捞鱼,父亲就在后头和渔网玩,海上的太阳滚热,一天下来,渔网印就留在了脸上,像颗连皮带壳压碎了的花生。听父亲说,奶奶反对过很多次爷爷带他出海,说他太小,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上了渔船,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奶奶为爷爷吊了一辈子的心,不想早早就把儿子幼小的性命交给天和海那难得一见的仁慈。
但爷爷不同意,他说父亲生来就是打鱼的。只要带着父亲出海就特别顺,海面风平浪静,简直像在湖心钓鱼,偶尔来的一阵小风也是把鱼争先恐后地往渔网里赶,有时一个眼里能塞好几个攒动的鱼头。爷爷的预言没出错,父亲继承了旧渔船后,他的天赋就越发凸显,连隔壁村的渔民都来打听父亲出海的时辰,众人都说跟着父亲的船就能满载而归。阿九还记得父亲说起过去时激动得乱跳的眼睛,狭窄的海湾里堆满了形形色色的船,父亲的船在最前头,众星拱月,像伟大的国王带着他的无敌舰队,渔叉和渔网是披挂上身的武器,用来征服喜怒无常的天和海。
在海上所有会出现的意外之中,台风无疑是最厉害的一种。父亲还年轻的那个年代,任何预测和通知都不够发达,往往等到灾难都扑到面前,人们才来得及作出反应。在父亲的村子里,一旦海上出现台风就是大灾,人们出海之前习惯了在盘瓠像前拜拜,祈求犬首人身的神明保佑他们平安。即便如此,船毁人亡的事情也屡见不鲜,能在家中死去成了福分的一种。爷爷打了一辈子渔,将衣钵传给父亲后就躺在床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奶奶为此吃了一年的素,感谢盘瓠神保佑爷爷寿终正寝。
对台风的敬畏刻在父亲的血脉里,是祖祖辈辈传给后人的遗产。父亲走后,阿九也继承了他的血脉,尽管他在台风天的假期和伙伴疯玩的时候没能察觉,等到他足够成熟不再受孩子帮的行为准则影响,这份遗产自然而然地从血脉里浮了出来,好像用火烘烤纸张,写在上面的密文即将重见天日。
阿九回到家,开始用台风预警手册上记录的一切武装房间,从窗户到补给都完美得足以当作范例登上手册。外婆正坐在客厅里看她的肥皂剧,声音开得很大,连在卧室给窗户贴米字的阿九都听得一清二楚。外婆年纪大了,前年还确诊了阿尔茨海默病,脑子像过季的鲜花一样萎缩,视力和听力也跟着走下坡路。她清醒的时候认得阿九,糊涂的时候把阿九当成闯进家里的陌生人,但老人家善良了一辈子,已经来不及学会攻击旁人,糊涂起来也只是笑问,你是谁啊?天晚啦,怎还不归果去?外婆是在阿九十岁时来的深圳,直到现在阿九满了三十,她依旧还操着老家的口音。
今天的外婆难得清醒,见阿九早早回家,高兴得像个孩子,絮叨着要给他做酒糟汤圆——尽管这是他十岁时爱吃的东西,现在他一身慢性病,血糖和血脂都在报警,但外婆殷勤的眼光让阿九不得不吞下那碗甜汤。老人的认知在退行,她眼里的阿九也是。她说九仔,老师今日放课早,是不是台风要来啦?
阿九还没答话,外婆已经紧张起来:台风来了,台风来了……她去抓阿九握着勺子的手,强行抓到怀里捧着。九仔,不要怕。阿布在这里,阿布来接你了。她絮絮叨叨地重复后半句话,颠来倒去,甜汤淅淅沥沥淋了她满手,手和手之间变得黏稠,甜腻的酒味填满了客厅的剩余部分,仿佛一辆列车轰隆隆开过阿九的大脑,记忆在车轮底下震动。
阿九满十岁那年的一个乏善可陈的早晨,餐桌上也摆着四碗酒糟汤圆,阿九的碗要小一大圈,像一朵发育不良的白蘑菇。父亲总爱在吃早饭时回忆往昔,那天也不例外。阿九本以为他会讲大家都听腻了的故事,但他却说起爷爷从前养过一只叫‘阿黄’的黄狗。阿九从没听父亲讲过,故而听得入迷。阿黄还是狗崽的时候就被爷爷抱回了家,那时父亲才刚学会走路。他说信盘瓠神的渔民家里都要养一条狗,狗是有灵性的,是盘瓠神的使者,它会保佑渔民平安富足,不受灾厄侵扰。阿黄成了父亲最好的朋友,爷爷不带他出海的时候,阿黄就陪着父亲玩耍。父亲说,阿黄是只有灵性的狗,它能嗅出天气变化,知晓晴雨。只要它冲着晾衣杆汪汪叫几声,不管日头有多好,过一会儿一定会下雨,奶奶就会赶紧把衣物收起来;爷爷要出海时,如果阿黄趴在渔船旁边一动不动,当天海上就是风平浪静;如果阿黄直起身子,两耳竖得笔直,海上就一定会起大风大浪。
阿九听得入迷,连汤圆也忘了吃,只顾着追问故事的后续。父亲叹了口气,半是惋惜半是自豪,可惜阿黄是只狗,不如人类那样长寿,不到二十岁就病死了。那时人们的习惯是将老狗杀了吃肉,但爷爷不忍心,他说多亏了阿黄,他这把老骨头没有死在海上,坚持将狗儿埋在屋后的树下。父亲说到这里,变魔术般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枯朽的枝子,在阿九面前晃晃,九仔,你猜这是什么?
阿九摇头,父亲大声地笑,这是阿黄的大腿骨哩!阿九懵懵然地点头,他还不知道大腿骨是什么东西,但不管怎样,似乎都不该出现在早餐饭桌上。九仔,这是爸爸的护身符。父亲说,你爷爷死前把它交给我,只要带着它,海上就绝不会出现风暴,台风会绕着我走,因为阿黄是盘瓠神的使者,阿黄会保佑我的。母亲正好从厨房里出来,看到父亲手里的东西时尖叫一声:你又拿它出来做什么!不许给九仔看这种晦气东西!父亲没理会,依旧笑吟吟的,好像母亲是电视机里的肥皂剧,情绪和声音都隔着一层,是真实世界的背景音效。
外婆也看不惯父亲,他和母亲都走后,外婆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可千万不能像你爸那样”。阿九以前只是听着应着,后来他会反问,他那样是怎样?外婆就不答话。她清醒的时候没有回答过他,如今痴了就更加不会。父亲那样是怎样?是模样,是性子,还是曾经走过的路和未来或许会走的路?父亲离开的时候他还小,记忆代谢得干干净净,他对镜照出的面影是否存在父亲的基因序列?“你爸那样”是个很大很空虚的词,像无限符号那样能装下许多东西,他不能对着空无一物的榜样说,我要活成你的样子或不能活成你的样子,空壳子可以是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他站在舞台上摆出姿势等待得分,但评委席上唯一能做出决定的人已经不知道分数牌的使用方法,连带争论和正确答案也变得无意义了。
十岁的阿九不知道父亲的沉默和母亲的尖叫意味着什么,在那个早餐桌上发生的事情对当时的他来说还太早太复杂。那天唯一留给他的只有曾经属于阿黄的枯朽的腿骨,被父亲一折两断,一截藏在他的行李箱里,一截在已经风平浪静的大海里沉睡。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救了阿九,他仓促地抽回手,手心黏黏的,像有人埋在那里哭了一整晚。是同事的电话,问他带没带电脑,晚点方不方便剪个视频。因为“台风要登陆了,记者已经赶到海边去啦,等着放一手资料——”阿九掩耳盗铃地掩着话筒,生怕外婆听见,但老人的注意力已经被满手的酒渣吸引过去。他一边答应一边问,哪个领导派的活?让人跑这么危险的地方,也太惨了,给补贴么?
对方哧地一笑,哪里惨了?明明是天大的好事,你是今天不在,没看那些人是怎么抢的,有个40多的网络编辑也厚着脸皮请缨,也不看她那张脸也配上镜!
阿九语塞,万一出了事……
对方却嗤之以鼻:出事?出事更好,极端天气现场播报,多好的露脸机会,做多少年都等不到一个呢,年底评优评先也有底气!台风而已,能有啥大事!最多淋点小雨。你也别太妖魔化台风了,这么多年台风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你一深二代难道不知道?胆子怎么比我们还小——
他的话戛然而止,似乎有人在那边说了些什么,他再开口时态度转了一百八十度,似乎还带着小心赔罪的味道:九哥,我忙昏头了,没别的意思——阿九却没听他道歉,手机那头另一个人的小声警告似乎更加刺耳,像对着他的耳孔射了一只箭。
每到台风天阿九就会请假,领导永远都批得很爽快,尽管他们部门负责深圳天气的宣传播报,到了台风季节就特别忙。曾经有人看不顺眼告了上去,得知原因后马上偃旗息鼓。这个单位容不下一点秘密,阿九请假的理由很快就不胫而走,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没人会在台风天触阿九的霉头。
毕竟二十年前,是阿九的父母在那场台风里丧生。
阿九十岁那年,台风“妮妲”登陆深圳,那天早餐桌上摆着四碗冒着热气的酒酿汤圆,父亲把阿黄的大腿骨收进衣服里,吃完了最后一口汤圆,把阿九从饭桌边拖起来说走,爸爸带你去坐船。他们家离码头近,是父亲的主意,想住在离海近一些的地方。母亲坐在桌边,满脸怒气,没说话也没阻止。父亲拉着阿九走过一条条大路,坐上大巴,又坐上另一趟大巴,从早上摇晃到下午,才终于到了码头。码头稀稀落落地停着船,污浊的海水在礁石上呕出白沫。父亲买了票,带着阿九上船,挑了靠窗的位置。一路上父亲始终一言不发,直到在船上坐下才总算起了兴致,说九仔,我给你讲我第一次出海的故事吧。
阿九已经听过很多次,熟悉得几乎能背诵,但父亲的兴致太好,他不敢回绝,生怕戳破这个充满快乐的脆弱的气球。即便在家里,父亲的情绪也一直是个易碎品,在他嘴里辉煌又永不褪色的过去地基上摇摇欲坠。他反复讲海边的故事,仿佛只要说出口,他就仍然是渔村的英雄,是领着万千船只的英伟船长,怀里揣着盘瓠神的护身符。他揣着希望来到深圳,这个崭新的,能容下任何人和他们的梦想的地方,想要安身立命,现实却朝他迎头痛击。他来这里是为了成为英雄,但没人告诉他这里没有也不需要英雄,在这里灾害会变成收益,没有人需要趋利避害的引路人,也不需要在黑暗里点起灯,或者让渔船避开风浪。
父亲讲了很久,天色逐渐暗淡下来,像谁将帷幕降下。阿九听见风声,又或者是有人在对岸吹着响亮的口哨。船始终停在岸边,有人上来等待,又急匆匆地离去。船舱里亮起灯,父子两的影子被拉得一样长,阿九恍惚觉得自己和父亲一般大,于是他握紧了父亲的手。父亲却以为他害怕,笑着说,船很快就要开的。
乘务员走过来,仿佛才发现父亲和阿九还留在舱里。他说,先生请你下船,广播已经叫过很多次啦,台风要来啦,今天不开船。阿九长长出了口气,他发现自己一直在父亲的声音里屏着呼吸。但父亲反驳道,台风不会来的。他冲阿九挤挤眼睛,掀开衣服,露出那根枯朽的腿骨,阿黄,或者是盘瓠神给的护身符。
先生,我们要关门啦,请你下船。明后天再来吧。
我说台风不会来的,你没听见哦!父亲突然提起嗓门,阿九震了一下,如同气球在耳边爆裂。我答应唐甫囝要带他坐船的,你不要叫我食言!
先生,台风真的要来,很快就要登陆了,你看海水都涌上来啦,很危险的,我们不会开船的。
你不相信我哦?你看,你看这个……父亲指着乘务员,又指着他的护身符,你去跟你们船长说啊,只要我在,台风刮不过来的。你不相信,不相信也可以,你们不用开船,让我坐在这里,我证明给你们看……
先生。乘务员的耐心几乎耗尽,先生这里太吵啦,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们下船慢慢说好不好?
他在说谎,连阿九都知道,这里一点也不吵。乘务员盯着父亲看,船舱里安静极了,父亲也瞪着他,像两头红着眼的斗牛,从鼻子里喷着白气。灯光摇晃个不停,父亲却像被影子钉在座位上那样纹丝不动,如同在捍卫着什么,又像祈求着什么。
乘务员终于放弃,他拿起对讲机,叫了声保安,父亲一把扑上去,想抢夺对讲机,乘务员灵敏地避开,大声呵斥,先生,请你冷静!父亲却软了膝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你相信我啊,我有神明保佑的,有我在,台风不会来……乘务员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好像父亲说的是另一种语言。他又把对讲机放到嘴边。阿九突然哭出声来。他学着父亲的样子跪下,拉扯着乘务员的裤脚,我阿爸说的是真的,他有护身符,那个护身符可以挡掉台风的,我阿爸没有说谎,你不要抓他。
乘务员很久没说话。他摸了摸阿九的脑袋,对父亲说,你不要害死你儿子。父亲抬起头,愣愣地望着他,又望向阿九,他的眼泪冰冷地凝在腮边。他越过父亲的脸看向窗外,天和海已经连在一起,共同擎着一块深黑的帷幕。父亲摸了摸阿九的脸,说好吧,麻烦你带我儿子下船,我要收拾一下行李,马上就来。他抽出阿黄的腿骨,将它折成两半,把其中一截交给阿九,又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跟着乘务员下船。
阿九坐在候船室里等待,但他没能等到父亲下船。等他大一点,互联网足够发达的时候,他搜到了那天的报导:一男子于台风天在港口殒命,警方初步判断为自杀……记忆才卷土重来。那天的的确确有一场风暴,但和风雨雷电都无关,它诞生在阿九所在的地方,他是它的风眼,进行了无数次成功的眼壁置换。后来他做过很多回这样的梦,梦见他坐在候船室,无数人从他身边跑过,像人生的走马灯。醒过来他才想问,阿爸,你为什么要走?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走和死是同义词,都意味着消失、孤独和撕心裂肺。死亡不是被放在货架上可供挑选的待售物,父亲不该主动从货架上拿下它,放在人生的购物车里。
阿九十岁那年,父亲在码头投海自杀,台风接踵而至,母亲找不到他的踪影,被风卷起的钢板砸中了脑门。外婆只来得及将他从救助站接回家。后来老人忘记了一切,只记得台风天给她带去的恐惧,所以她反复地说,九仔,不要像你爸那样。
阿九也很努力地付诸实践,但在心里某个秘藏的角落,他知道他能理解父亲,但他不能说出口,一旦说出口就是对母亲和外婆的残酷背叛。那个抛妻弃子的男人不值得任何吊唁,但阿九却能理解。他想告诉父亲,在他心里,他一直是个英雄,但他知道一个孩子的崇拜远远不够,孩子是父母豢养的井底之蛙,他给出的敬慕理所当然,根本比不上曾经父亲能调动的舰队和信赖。那天台风还是来了,在漫长的踌躇和犹豫之后还是踏上了这块被盘瓠神祝福的土地,尽管在过去的无数次日夜里,台风像一只任性的野兽,习惯了背转身体,把咆哮吐给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