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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哭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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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事情来得有点突然,猝不及防,女人半天没缓过神来。她想表达自己的悲伤,表达自己的愤怒,潜意识里努力地调动了所有的情绪,却发现整个人都是僵硬的。如果有一面镜子摆在面前,她一定要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表情。其实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脸上的表情会是多么难看,肯定是男人最讨厌的一副死灰样。“死猪不怕开水烫”是男人经常用来咒骂她的,她倒真的想看看,从自己的脸上,真能看出死猪的模样来吗?

“来朵,来朵,淡定,振作起来。”女人在心里暗暗对自己发着狠,上下牙齿却是拼命地打颤。该死的花落水,老娘跟了你十几年,到头来一场空?女人想大哭一场,却发现眼里没有泪水。她拼命想挤出一滴眼泪来,没用,反而是不自觉地冷笑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女人发现自己不会哭了。以前和男人吵架的时候,气极了伤心了,还会哭。现在,她的泪腺就像他们的婚姻一样,早已经在天翻地覆的争吵后,又进入长期的冷战,不知不觉变成了一条干涸的河床,她努力挣扎不过是一条鱼干罢了。

照片是来朵在花落水的朋友圈看到的,虽然有其他同学做掩护,来朵还是一眼就能从十几个人的合影里找出了那个女人。女人也不再年轻了,和二十年前的照片比起来,现在稍微胖了一些,显得更丰满更有女人味了。来朵不自觉地盯着照片上的女人看了好久,女人染成咖啡色的长头发烫成了大波浪卷随意地披在肩膀上,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米黄色的大衣显得落落大方,一条淡黄色的丝巾系在胸前韵味十足,一看就是那种有情调的女人。照片里,女人和花落水挨得那么近,他们的手竟然牵在了一起。

来朵下意识地扯了扯自己的休闲服,心里顿时涌起无限的悲哀,年过四十的女人,早已经从心里承认自己是豆腐渣了。

2

花和谷和花小谷正在上网课,疫情不只是改变了他们的生活习惯,也改变了孩子们的上课方式。

来朵打开客厅茶几的抽屉,拿出从朋友圈高价购买做工粗糙且单薄的一次性口罩,买的时候说是越南进口的三层蓝色医用口罩,防水防湿防病毒,到手时真想骂人。一股难闻的味道且不说,光是口罩的带子粘贴不牢,稍用力就脱掉,她不得不每个口罩都自己用针线再加工一次。这口罩也是贵得离谱,薄薄的一层纸标上医用口罩就可以卖八块钱一个,质量却比她工厂里车间工人防尘用的一次性劳保口罩还要差,而那些劳保口罩年前八块钱可以买到一百个。有什么办法呢,就连这三无产品的口罩也是靠抢才能买到。人家说了疫情期间,特殊情况,你不要别人要,呛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没有口罩出不了门,先不说进出小区了,这个城市的每个路口、大小商场门口都写着不戴口罩禁止入内,戴口罩已经成了这个春天的标配。

谁说小猫不通人性,两只小猫见她戴上口罩,立即知道她要出门了,争先恐后的堵在门口让她哭笑不得。才半岁的小猫正是好奇心最强的时候,每天都眼巴巴地趴在门口张望,真想出去呢。有一次一不留神,白猫和黄猫就在她眼皮底下溜出家门,她浑然不知,等发现的时候小猫早已经不在门口走廊。猫咪是孩子们的宝贝,花和谷和花小谷急得网课也不上了,兄弟俩哭着爬楼梯一上一下寻找小猫。

小白是在顶楼找到的,小黄已经顺着楼梯走到车库里,两只调皮的小猫溜出家门,竟然没有在一起出逃,而是一上一下顺着楼梯跑了,这让她想起了那两只养了三年的鹦鹉。

花小谷在小区门口的花鸟店看到了笼子里绿的花的鹦鹉就走不动了,非要养一只,卖鸟的告诉他可以回家教它说话。她本来只想买一只,花小谷不干,非要两只,说要买一只送给花和谷。花小谷的小心思她明镜似的,他是怕只买一只花和谷要和他抢了。家里两兄弟,每次买东西她都会成双成对的买。店家说一只太孤单,就两只吧,两只打八折,还送一个鸟笼。

鹦鹉没有学会说话,后来她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鹦鹉都可以教会它们说人话。她甚至想去找店家理论,每次进出小区从店家门前经过,店家都笑盈盈地和她打招呼,她便没说出口。后来花小谷又在店家那买过无数稀奇古怪的小动物:金鱼、乌龟、兔子、小鸡、小鸭、蚕宝宝……真是应有尽有,凡是能吸引孩子眼球的,店家都能弄回来放在店里向小朋友们兜售。

花小谷选的鹦鹉一只是纯绿色的长尾羽毛,另一只是有黑色斑点的绿色长尾羽毛,一公一母。花小谷的心愿是养个一年半载就可以孵出几只小鹦鹉来,那两只鹦鹉却没有如花小谷的愿,没发现有啥亲密行为,天天打架倒是真的。

自从养了小猫后,阳台的鹦鹉笼总是被小猫虎视眈眈地盯着,来朵早就有要将鹦鹉放生的想法,无奈花小谷不同意。

鸟笼不知道是谁打开的,花和谷说是花小谷打开的,家里就数花小谷最小,除了他还会有谁干这种无聊的事吗?花小谷眼睛红肿着否认,他是真的不舍得那两只鹦鹉呢,每天放学后都逗一会,当宝贝似的。花小谷是个细心的孩子,生怕鹦鹉没吃的,攒了钱就去店家那买带壳的小米,鹦鹉最爱吃带壳的小米。如果不是养鹦鹉,他们永远也想象不出来,鹦鹉可以将带壳的小米剥得一干二净,到最后只剩下一碗壳,不仔细看还以为满满一碗还都是小米呢。

世间万物都有他存在的道理,别说是一只鸟,就连一朵花,普通的人又怎能完全理解呢?来朵读书的时候写诗,大学毕业从成都到深圳打工频繁换了几个工作后,现实了不少,诗歌早就不写了,诗人天性的多愁善感和忧郁气质却一直伴随左右。

先是那只公的鹦鹉看到笼子门打开了,小心翼翼的围绕着鸟笼门跳上跳下,跃跃欲试又胆小谨慎。她不知道这些鹦鹉是从小就被关在鸟笼里还是被捉卖后才关在鸟笼里的,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发现鹦鹉只会跳,不会飞。花落水奚落她道:“鸟笼这么小,怎么飞?”后来换了现在这个大笼子,鹦鹉果然会飞了,在笼子里飞来飞去好不热闹。这个还不是普通的鸟笼,是花小谷养兔子的大笼子,那只买回来时巴掌大的小兔子,不到半年长到五六斤重,每天要吃掉一整棵白菜,没完没了的要清理兔笼,阳台上兔子的屎尿味臭气熏人。花小谷还爱将小兔子放出来在阳台客厅里散步,兔子爱打洞,差点没把布艺沙发打出一个大洞来。来朵没有和花小谷商量就将大白兔送人了,送给了邻居的女孩。花小谷和女孩还是好朋友,两人经常在小区的草地上带小兔子玩,女孩爱极了小兔子,从家里拿青菜叶到草地上喂小兔子,和花小谷一起拔草塞到小兔子的嘴里。

花小谷放学回家发现小白兔不见了,哭闹了一晚上,她差点就动了恻隐之心,要去找小女孩把小兔子带回家。她一想到每天没完没了的要照顾小兔子的吃喝拉撒,一点也不亚于再养一个小孩,就强忍没有妥协。花小谷红着眼睛问:“他们真的会善待小兔子吗,不会炖肉吃吧?”她想起小女孩那纯真的笑容,狠狠地点了点头安慰花小谷:“人家喜欢小兔子,肯定会照顾得好好的。”但那天晚上,她却做了一夜的噩梦,梦见自己变成了小白兔,被人追赶无处逃身,花落水被她吵醒,埋怨道:“没事找事。”

那以后,她和花小谷在小区里玩时,再也没见过女孩和她的爷爷奶奶,也没见过兔子,她不知道他们是搬家了,还是再也没邂逅。很多年过去了,她还会想起那只小白兔,还会想起那天晚上花小谷撕心裂肺的哭喊,心中似乎有许多的小兔子在奔跑。

鹦鹉算是给花小谷的补偿。兔子是安静的,鹦鹉却从来不安静,在阳台上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半开着的鸟笼虽然不是很大,但足够鹦鹉逃生。公鹦鹉啼叫声因为兴奋变得激昂。她正坐在阳台的秋千上打盹,迷迷糊糊中被鸟鸣声吵醒了。睁开眼,吓一大跳,那只公鹦鹉已经穿过虚掩的笼门,此刻正在鸟笼上空盘旋,那只母鹦鹉隔着笼子仰望自由的公鹦鹉,烦躁地啼叫。

花小谷网课课间休息,走出客厅到阳台逗鹦鹉玩,看到已经飞出笼子的公鹦鹉,吓得要尖叫,来朵赶紧把食指压在嘴唇上“嘘”了一声,朝花小谷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花小谷看了妈妈一眼,急得两手要扑向公鹦鹉,公鹦鹉看到花小谷走近,立即警惕地向外飞,飞出阳台外一两米远后向邻居家的阳台飞去,花小谷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花小谷毕竟是个孩子,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宝贝宠物飞走,急得直跺脚,嘴里学着鸟叫,还一个劲地朝公鹦鹉招手。公鹦鹉从邻居家的阳台又飞回,在自家阳台上家旋转飞翔,并不舍得离开。来朵看出来了,公鹦鹉是舍不得丢下母鹦鹉自个儿飞走。花小谷转身回客厅叫了花和谷,花和谷初三了,虽然是网课,却排得满满的,老师一拖堂,基本下课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初中最后一个学期了,学校老师盯得紧,在深圳中考的压力比高考还要大。

花和谷上了一上午的网课,眼睛有点不适应阳台的灿烂阳光,揉了揉眼睛,来朵示意兄弟俩都到她身边。家里的阳台很大,放的是双人秋千,兄弟俩瘦小,双双挤在妈妈身边坐下。没有人吱声,都盯着那只公鹦鹉呢,特别是花小谷,紧张的小手都出汗了。

公鹦鹉又飞回到母鹦鹉身边,隔着笼子互相打理了一下羽毛。来朵第一次见爱打架的两只鹦鹉也会亲热了,母鹦鹉在笼子里很激动,跳上跳下,一个劲地想把头挤出小小的鸟笼缝隙。公鹦鹉在笼子外焦急万分,飞到虚掩的鸟笼门口,叫着唱着,但母鹦鹉却没明白,只顾自己乱撞乱跳。有好几次,来朵在心里都替那只母鹦鹉着急。

她没想到公鹦鹉竟然做出了一个令她感动的壮举,公鹦鹉在鸟笼门口犹豫了一会后,从半开的笼门那又钻进鸟笼里。花小谷和花和谷也看呆了,兄弟俩都没动,倒是来朵一直拿着手机录视频。

公鹦鹉和母鹦鹉打了招呼,又迅速熟门熟路的钻出鸟笼,这回再笨的母鹦鹉也知道从哪钻出去了。母鹦鹉紧跟在公鹦鹉身后,逃出了鸟笼。逃出鸟笼的鹦鹉在阳台的几盆植物旁徘徊。那只母鹦鹉似乎早就对那盆过年时买的蝴蝶兰情有独钟,逃出鸟笼后就飞向蝴蝶兰,公鹦鹉飞在它身旁叫个不停。母鹦鹉就像少女一样爱花,对蝴蝶兰欣赏不够似的,小嘴轻轻地啄了啄花瓣惊喜地啼叫,公鹦鹉在阳台上空一声声呼唤着它。两只睡在客厅沙发的小猫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阳台,看到飞出笼子的小鸟,惊喜万分,敏捷地扑上去,好在母鹦鹉机灵,展翅向阳台外飞去,虚惊一场。

她以为两只鹦鹉会成双成对的一起逃走,逃回大自然的怀抱里。他们家挨着深圳大沙河,这几年市政府在治理河道上下足了功夫,河水不臭了,早上沿着河边散步倒是鸟声阵阵。方圆五公里内有好几个公园,从阳台上远眺还能看到海,她倒不为小鹦鹉逃生后担心,它们本应属于大自然。但很快她的心就揪紧了,那一公一母的鹦鹉才飞出阳台没多远就分道扬镳了。那只公的朝河道的方向飞去,那只母的太任性,没有跟上公鹦鹉,朝了相反的方向,那里没有河没有公园,只有玻璃幕墙高高的写字楼,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那母鹦鹉怕是被这光吸引了。

她甚至后悔了,后悔明明是可以制止小鸟飞出阳台的,在公鹦鹉从笼外钻入笼中的时候,她完全可以以最快的速度把鸟笼门关上,她却只顾拍视频。那时候她一定还存侥幸心里,以为鹦鹉像鸽子一样飞去再飞回,真的飞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不说鹦鹉自己愿不愿意回来,即使愿意怕也是迷路的,像小猫一样,走出家门进入楼梯后就很难找到回家的路了。

鹦鹉飞走了,阳台上的鸟笼空荡荡的,她第一次感觉到阳台变得寂静了不少。这三年里,阳台上的鸟叫声不绝于耳,突然变得这么安静,她闭上眼睛似乎听到花开的声音。只是那么一瞬间,她立即想到了花落水和花落水发来的微信,心情就不好了。花落水的微信里其实也没说啥,一首诗,一首关于爱情的诗,花落水才写了几年诗,以为她看不出来藏着的猫腻?

来朵戴上口罩出门,嘱咐花和谷、花小谷兄弟俩在家自己上网课。兄弟俩宅在家两个月了,老想去公园玩,来朵不让,外面疫情汹涌,谁再给她惹出个乱子来,她就没法活了。花和谷长大了,道理都懂,花小谷才不管,已经偷偷跑去小区里玩过几次,被她训斥了几次。前些日子,小区里另一栋楼发现了病例,整栋楼已经被隔离,出门都不敢告诉别人自己是哪小区的,不过不说也没用,不管去哪都要扫二维码,出示疫情码,你的踪迹无处可藏。

3

春节前,来朵和花落水就狠狠地吵过一架,不为别的,就为每年是回婆家还是娘家过年的事,来朵是不愿意回婆家的,就像花落水不愿意去她娘家过年一样。结婚后,他们就约法三章,轮流回四川和湖北过年,四川是她的娘家,湖北是花落水的老家。小两口的口头协议看起来合情合理,但几乎每次过年前两人都会起争执,都想说服对方跟自己回家过年。两个孩子出生后,回趟老家很是折腾,春节阴冷,不管是回四川还是湖北,两个孩子都水土不服,不是过敏就是感冒发烧,大多数春节就呆在深圳过了。平时热闹的城市,一到过年那几天就显得格外冷清,让人心里抓狂,更让他们夫妻间的裂隙越来越大。花落水归根到底还是喜欢热闹的春节,想念家里的年夜饭和午夜的烟花,那些却又是来朵害怕的。

还在夏天的时候,花落水就给她打过预防针,今年过年一定要回湖北,除了年夜饭,还有大学同学聚会,酒店都提前大半年定好了,就在武汉母校旁。来朵对花落水的同学聚会没半点兴趣,甚至心里隐隐的不快,花落水在大学时的恋情来朵是知道的,那时候来朵和花落水还没谈恋爱,花落水几乎都和来朵说了。花和谷初三了,最后一个学期要冲刺中考,她借着给花和谷补课,报了寒假培训班,培训班就过年那几天放假,她想让花和谷好好休息几天,死活不想去婆家过年。

婆家在孝感郊区,前几年市区扩容,政府征地,变成了城里人。也正因这征地,分了五套房子,公公婆婆住一套小两房,小叔子领了三套,另一套说好了给他们,临时又变卦。公婆自作主张将那套给了小姑子,说花落水他们一家都在深圳,远着呢,要这房子也没啥用,分的是好的学位房,小姑子的孩子上学用得着。

她和婆家的关系本来就一般,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也没想过要争婆家的拆迁房,花落水更是不会争,花落水一直是一个妈宝男。结婚这么多年,花落水对自己的老妈还是言听计从,就连她坐月子,远在孝感的婆婆还可以遥控花落水,这不准那不准,累得她在生花和谷的时候落下了月子病。再生花小谷时她就学聪明了,直接去月子中心,不过那会她的经济条件也好了很多,有钱能住进一个月两万的月子中心了,出月子后还有钱请了保姆。孝感的婆婆听说请保姆一个月五六千块钱,马不停蹄地从孝感坐高铁到深圳要帮她带娃,她却不干了,从此婆媳关系变得水深火热。

花落水过年前两天,自己坐高铁回湖北过年,先是到武汉下车,同学聚会时间提前到了腊月二十八。组织聚会的大款同学年前离婚了,临时将年后的聚会提前到年前,大多数同学毕业后都留在了武汉,这一呼应几乎得到了所有同学的认可。毕业二十年的聚会,都是人到中年的油腻大叔和肥腻大婶了,来朵对此类的聚会没兴趣,看到花落水满脸期盼的样子,心里免不了要嘲讽一番。

来朵不愿意回湖北婆家过年,花落水这次倒不勉强,嘴里说着为花和谷腾挪出更多的复习时间,心里却是不愿意来朵跟着到武汉参加同学聚会。这次聚会临时决定不允许带任何一个家属,也得到了所有同学的响应。重回二十年前的青春,那会家属还不知道在哪呢。有家属在,青春是回不去了。

来朵还是给花落水买了一身新衣服,湖北的冬天阴冷,不比深圳,家里的羽绒服也就过年那几天回老家时才穿,还新着呢。花落水对穿着也不讲究,这次却依了来朵,一起去天虹买了一件银灰色的羽绒服,对着镜子不停的感叹咋就老了呢。四十五岁的人,头发白了一大半。好在花落水不瘦,要不脸上肯定早就起好多皱褶了。

花落水离开家门,来朵忍在肚子里的话始终没有说出口,她羞于表达,心里却藏着许多的委屈,花落水曾经的那个女孩会来参加同学聚会吗?你有什么理由阻止别人不参加同学聚会,就连阻止花落水都阻止不了。这么多天,来朵的心里有无数的小人在抗争,花落水不说,来朵便不问,不问不代表可以假装欺骗自己内心莫名的火气。

“同学聚会结束,就回家陪爸爸妈妈过年,这是给爸妈买的新衣服,别落下了。”来朵在礼节上总是做得滴水不露,这是来朵的聪明,也是来朵最致命的地方。人到中年的女人,早就过了矫情和做作的年纪,消解自己的情绪靠的完全是沉默和自我消化。

“聚会结束就回孝感吃年夜饭,高铁票都买好了,还能改?”花落水拿出皮夹子里的高铁票递给来朵,来朵瞄了一眼没再做声。

花落水的同学聚会没聚成,组织聚会的同学发烧了,酒店接到通知,停止接待团体活动。花落水倒也没闲着,大聚会聚不了了,小聚会却天天不断。花落水在武汉约见了十几个同学,每天都是男男女女一大帮人一起吃饭喝酒,朋友圈发的照片几乎都和在武汉的同学一起玩乐。花落水自己也没想到,还没等到大年三十的高铁从武汉回孝感,武汉就提前一天封城了。

来朵带上花和谷去花市买了一盆蝴蝶兰、一盆年桔、一盆水仙,娘仨把深圳的家布置成新年的喜庆模样。花小谷还自己做了两个画着蜘蛛侠的大灯笼挂在阳台上,花小谷的手工在幼儿园时被老师教得很厉害,别看才九岁,那大灯笼可是做得像模像样。来朵决定好好过一个新年,虽然花落水不在家,他们母子三人也得热热闹闹地把年过了,包饺子、看春晚,再做几个拿手好菜陪孩子们庆祝庆祝。

来朵对新闻不感兴趣,如果不是小姑子深更半夜发来一条官方的消息截图,如果不是第二天早上看到微信朋友圈都在谈疫情和封城,来朵做梦也想不到疫情跟自己的生活能有啥半点关系。毕竟武汉离深圳还是挺远的,至少在来朵的心里是这样想的。

贰零贰零年一月二十三日凌晨两点,武汉发布通告宣布自十时起,全市城市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暂停运营,无特殊原因,市民不要离开武汉;机场、火车站离汉通道暂时关闭,恢复日期另行通告。

这短短的一则消息起初并没有引起来朵多大的关注,花落水的高铁票是大年三十前一天,也就是一月二十三日的上午十一点二十一分,才半小时的车程,花落水想着回老家吃中午饭的。早上花落水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微信也不回,不知道花落水是不是已经提前改了车票往老家赶了。联系不上花落水,让来朵心里很不爽,一上午她都焦急万分地坐沙发上刷手机看新闻,给花落水发了无数条信息。

花落水的手机是上午十点半才开机,花落水解释说睡觉前手机没电关机了,早上又睡过头,正赶去高铁站,说封城了,才有点着急。来朵在心里恨恨地“呸”了一声,花落水什么时候睡觉前还关手机了?在家的时候哪天晚上不是躺在床上玩手机,刷抖音刷微信,哪次都是她不高兴了,花落水才恋恋不舍地把手机放到床头柜关灯睡觉。花落水对手机的贪恋让她几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她的失眠,焦虑与花落水的手机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花落水的微信群总是半夜突然响起,那些莫名其妙就被拉入的群,总是在你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冷不丁的响一声。

花落水回不了孝感,一个人留在武汉过年,来朵和孩子们倒是过了一个平静的年,疫情似乎离他们还很遥远。那几天,来朵每天都盯着手机看朋友圈发的疫情,非典那年来朵和花落水结的婚,记忆犹新,网上都说这次的疫情和当年的非典一样恐怖,人们开始疯抢口罩,超市里的酒精洗手液也一夜间被抢光了。等来朵想起来要去药店抢口罩的时候,药店早就没有口罩卖了。朋友圈大概是最先嗅到商机的,于是几乎又是一夜间,朋友圈每一个人都成了商人。业主群也每天有各种口罩、消毒水、洗手液拼团的,价格翻了十倍的口罩成了这个年最紧缺的物品。

来朵惦记着花落水,一个人住在旅馆里,各种不方便。来朵直到后来才知道花落水根本不是住在旅馆里,而是住在单身女同学的家里。

“封城了,住旅馆不方便,同学收留了咱。”花落水和花小谷视频的时候,来朵盯着花落水穿着睡衣坐在女同学的客厅里,心里莫名其妙就疼了一下。如果不是花小谷要和爸爸视频,敢情花落水就一直瞒着他们娘仨。疫情期间,来朵又不好说什么。全国突然进入了紧张地备戒中,武汉告急,物资医疗紧缺,这时候自己弄个儿女情长,似乎格格不入了。

来朵发现花落水就是在封城的时候写诗的,花落水这人爱做秀,写一两首诗还发到朋友圈晒一下,有时候配图是同学阳台上的一棵植物,有时候是茶几上的两个杯子,甚至地板上的拖鞋,来朵当没看见,不评论也不点赞。那些诗,她有什么好说的呢。深圳从大年初二开始也戒严了,进出不方便了,超市的大白菜都已经炒到十块钱一斤,还抢不到。年前黑龙江的朋友寄来一百斤大米和一大袋木耳香菇,再加秋天母亲从雅安寄来自家晒的一大袋干笋,足够他们娘仨对付一段时间了。

花和谷不用补课了,春节期间放飞了自己,好好的玩了一把,来朵对花和谷玩手机深恶痛绝却没有一点儿办法。这一年花和谷不只是长高了,身体发育了,变声了,还进入了青春叛逆期,来的真不是时候,偏偏是初三最后一个学期要冲刺的时候,还偏偏又疫情只能宅在家。全民抗疫,全国人民的春节假期延迟了半个月,学校也早早就出了通知让家长准备上网课的设备,真要命,上网课再也不好收孩子们的手机了,还不得不把IPAD、笔记本电脑也拿出来。

花小谷是个跨境学童,每天往返于深圳和香港,从三岁上幼儿园小班开始,已经六年了。去年花小谷跨境的同学就有人转回深圳上学了,花落水也想让花小谷转回来,来朵不愿意,花小谷也不愿意。香港的学校没有QQ群,没有微信群,简直是太好了。花小谷在香港上学的几年里,从来不会因为没完没了的微信群和QQ群把她搞崩溃。她已经厌烦了每天都在微信群和QQ群里被@的尴尬,花和谷的作业做得一塌糊涂,要么干脆都不做,几乎每一天都被老师点名批评。每每这个时候,来朵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被训的学生,一声不敢哼,只能在老师批评完后向老师保证花和谷放学回家后好好和他谈一谈,严加管教。一次次,连她都不信有用,老师一定也不相信,但有什么办法呢,所有的人每天都重复着无用功。

4

哥哥皮肤过敏越来越严重,来朵从视频里看到哥哥的脸越来越肿,红一块紫一块,从前白净的脸咋一看变得暗黑,怎么看都像是六七十岁的人了。哥哥其实只比来朵大三岁,四十出头的人,才半年时间不见,咋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看了好几家医院,人民医院,中医院和家附近的皮肤专科医院,都说是过敏,过敏源倒也查了,你说玄乎不,一辈子在地里干活的人,突然就对杂草过敏了?”哥哥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些,自我嘲笑了一下,来朵听了却想哭。

“吃药了吗?抹药了吗?”来朵明知故问,哥哥刚跟他说现在一直服抗过敏的药,她一时间也没了主意。有一年她皮肤过敏,用了微商卖的面膜,整个脸都毁了,红肿奇痒,脸上坑坑洼洼全是化了脓的痘痘。她几乎把深圳的医院都跑了个遍,哪知道越抹药越严重。后来遇到一个老中医,给她几大包中药回家煎服,又抹了老中医自制的中药泥才不痒不肿了,从前水嫩的脸却再也没回来,花落水说都三十几的人了,还能像十八岁一样水灵?他们家天生皮肤好,都是白里透红的,越晒越红,不会晒黑,却因为皮肤过敏,把她引以为傲的脸给毁得一干二净。整整三年,她用不了任何的护肤品化妆品,每天只能清水洗个脸,从那以后,选护肤品都小心翼翼的,再也不敢乱用。

哥哥在镜头里不自觉地用手挠了一下自己的脸,痒的。来朵难过的看着视频里的哥哥。自从父亲在她中考前突然病逝,哥哥便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也是家里的顶梁柱。本应参加高考的哥哥毅然从学校拿回自己的铺盖和所有的书本,母亲不舍,抱着哥哥哭了一天一夜,哥哥眼里含着泪水,却再也没有回学校。

“让来朵考大学吧,我供她。”哥安抚娘,也是对她说,有那么一刻,她觉得哥像极了死去的父亲。

兄妹俩感情一直都很好,小时候哥从来不欺负她,处处护着她。有时候她做错事了,被父亲狠狠地训斥,哥便紧张地站在她边上,随时做好父亲抽出皮带的时候好用自己的身体挡上去,好在这样的机会不多,要不哥得替她挨多少次打呢。

那年雅安地震,花小谷才两岁,来朵带花小谷在娘家玩。地震来的时候,哥哥家的房子墙裂了,来朵和母亲在地里摘菜,花小谷还在床上睡觉。地震来得很突然,一瞬间,村子里鸡飞狗跳,房子摇摇晃晃,来朵和母亲在地里被摇得头昏目眩。

来朵顾不上等母亲,想到花小谷还在床上睡觉,拼了命地朝家里跑去。哥哥嫂子和侄子早已经从屋里走到院子外,房子就要倒了。花小谷的哭声从屋子里传出来,所有人都愣了,哥哥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花小谷被哥哥从东倒西歪的房子里抱出来的时候,来朵刚好跑到家门口,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房子就在那一刻倒塌了下来。

哥救了花小谷一命,来朵紧紧抱住躲过一劫的花小谷,心砰砰直跳,仿佛重生了一般。手机有信号后,来朵才发现花落水打了几十个电话进来。花落水请了假连夜坐了飞机过来,刚经历汶川地震没多久,国家早早就启动了一级救灾,道路被毁,进山只能靠两条腿走路。后来震区涌来了很多志愿者,为给专业救灾人员开路,只能临时封路,花落水悄悄跟上了救灾部队第三天就赶到了娘家,花小谷委屈的扑进花落水的怀里找吃的。

侄子被来朵带到了深圳,直到哥哥家的房子重新建好。震后的家全由政府出资建了起来,来朵还是硬塞给哥哥十万块钱,哥哥没要。来朵的工厂创办没多久,正是需要钱的时候,钱又被母亲塞回给来朵。

“要不到成都大医院看看?”来朵越来越不相信小地方的医生,皮肤过敏怎么能让哥哥上下个楼梯都吃力,吞咽也有困难了呢?

“这不疫情期间嘛,也不好去,大老远的,在哪看医生都是看呢。”哥哥叹了口气。来朵还是坚持让哥哥去一趟成都。哥哥身体越来越虚弱,有时候一天都不下床,母亲焦急如焚给来朵打了好几个电话诉说着哥哥的病情。来朵起初还以为母亲添油加醋,不就一个皮肤过敏嘛,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有医院有医生呢。疫情期间,她又不方便回老家,更何况花落水现在还呆在武汉出不了城。

哥哥的视频让来朵倒吸了三口冷气,她让哥哥把病例本和各种检查都拍过来,先是问了度娘,然后连线了平安在线医生,介绍了各种抗过敏的药,来朵将各种药方偏方都一一抄了下来发给哥哥。

来朵将哥哥的照片和病例发到朋友圈的时候,花落水联系了来朵。自从知道花落水不是住旅馆而是住单身女同学家后,来朵便没有主动联系过花落水,花落水倒是每天都会打电话给花和谷和花小谷。

“哥不是过敏,去大医院查一下血项。”花落水在电话那头说道,来朵一听就来气,哥跑遍了家附近的医院,该做的检查也做了,都说是过敏,不是过敏能是啥?

“去查血项,再拍一下肺,哥怕情况不好呢。”花落水小声说道,电话这头的来朵一听更是气急败坏地挂掉电话。

母亲在电话里说到处封村封路呢,幸亏来朵没回家过年,要是回家过年,怕一时半会还回不了深圳。母亲念叨完又说到哥的身体,母亲总是忍不住流泪,母亲说附近有个郎中,给了一个方子,她这几天都在山里挖草药,回家煮水给哥泡澡,泡了澡好像好些,没那么痒了,却更肿了。哥的脚关节已经肿得像个大馒头,快走不了路了,哥的手越来越没力气,吃饭的时候拿筷子夹菜,筷子突然就从手里掉下来,饭菜洒了一地。

来朵心烦意乱,给花落水发了个微信:“你说哥不是过敏,是啥呢?”

“怕是皮肌炎。”花落水秒回,来朵放下手机,在心里哼了一声,过敏不就是皮肤的炎症表现吗,皮肌炎,不也是过敏,她照着字面理解,觉得花落水的话就像放屁。

来朵只要闲着,就会回忆哥的点点滴滴,手机又响了一下,还是花落水发过来的微信:“皮肌炎是不死的癌症。”

来朵打了一个激灵,赶紧又百度了一下,浑身便不自在了。

来朵给哥转了五万块钱,让嫂子无论如何马上带哥到成都,医院是花落水联系好的。花落水有同学在四川大学华西第二医院,花落水在微信里告诉来朵,皮肌炎就是同学猜测的,但也不能确定,这算是罕见的疾病,小地方的医生未必见过这种病例,怪不得别人误诊为过敏。

哥和嫂子很快在花落水的同学帮助下做了各项检查,果然不是过敏,花落水的同学叹了口气说:“耽误太久了,肺部都积水了,再晚一点命怕都保不住了。”嫂子边哭着给来朵打电话边诉说,来朵揪着的心紧紧的。这时候了,只能问嫂子钱够吗,不够她再转。

哥紧急住进了医院,排了身体里的积水,哥每天排十几二十斤的水,才三天,体重就由一百八十斤减到了一百二十斤,再看视频里的哥,脸不肿了,眼袋却掉下来,黑黑的,脸上的皱纹似乎是凭空出现。那时候以为哥是胖的,哥是被肿的啊。来朵看着视频里的哥,只想哭,却不敢当着哥的面哭,使劲说些高兴的事讲给哥听。

6

家长群里又在讨论中考填报志愿的事,虽然还有一个学期才中考,疫情的突然袭击,甚至没有人知道今年中考的时间是不是会延长。网课的日子,来朵和孩子们的关系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家长群更成了她的噩梦,优秀的都是别人家的孩子。

花和谷起初是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上网课,直到被发现花和谷上网课的时候打开的是游戏软件,玩得不亦乐乎,连来朵悄悄站在背后都浑然不知。花和谷的成绩中等偏长,这网课一个月下来,整个人就都废了,半夜三更不睡觉,打王者荣耀,刷抖音看直播。

过年后花和谷声音变粗了,花落水不在家,花和谷压根不买来朵的账。

花小谷倒还好,也是上网课,每天只上小半天,作业做得也认真,基本不用管。但花小谷会替花和谷做掩护,哥哥玩游戏他不是不知道,还一直帮着隐瞒,偶尔的时候哥哥会带他玩一把,好在花小谷自律性很好,不像哥哥没有自控能力。

来朵决定和花和谷好好谈一谈。她想到了自己的初中,自己中考前的那个学期,父亲突然病逝,她的少年时代便嘎然而止。父亲走后,准备参加高考的哥哥退学了,她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和哥哥一起退学。村里和她一样大的好几个女孩早就在东莞打工赚钱了,过年回来,她们给她讲工厂里的趣事和那些靓仔时咯咯笑。

她长这么大,从来没离开过巴掌大的小镇,小镇的汽车站就在中学学校门口,每天来来往往的中巴从小镇开往县城。听说县城有一个更大的车站,有中巴大巴开往市里和附近的县城和小镇,火车是要到市里才有,村里的女孩就是坐火车去的广东。

她发育得比村里的同龄女孩要晚一些,心智是在父亲死后变得成熟了起来,她站在学校空荡荡的操场上想自己未来的人生泪流满面。那些书里诗一般的青春似乎离她越来越远,而她还没开始经历青春,她厌烦那些看得见重复的生活。她想去县城读高中,以后上大学,她不觉得被靓仔约会偷偷亲个嘴,满嘴都是油腻的油条味咸菜味是美好的。她更沉醉在想象中一个人徒步走在深秋的大学校园里,捧一本诗集轻轻地踩在落叶上,沙沙的响声让她着迷。

她想和花和谷聊自己的中学时代,发现语言是苍白的,花和谷梗着脖子不屑地看着她一言不发,她还没开口说那些曾令自己感动的瞬间呢。

她偷偷进入花和谷的QQ空间,别人对花和谷的评价:手机控,游戏控,那一刻她的心痛得厉害,什么时候开始,花和谷在别人的眼里已经是一个手机游戏的瘾君子了。

有人在家长群里@她,让她严加管教自己的儿子,不要总是约他家的儿子半夜上网组团打游戏。那是一个学霸的父亲,她赶紧回复:“收到,马上棍棒侍候。”

家长群里立即炸开了锅,一起痛斥游戏害了娃,都是青春叛逆期的孩子,上网课后手机IPAD拿在手,就像脱了缰绳的野马,有几个孩子管得了自己?每天都在鼓吹互联网时代,都以为自己是时代的弄潮儿,互联网5G、支付宝、微信成了每个人都离不开的工具,真的就代表科技吗?她时常在夜里失眠时冷冷地想,那些嘲笑外国人的互联网跟不上中国步伐的人,有没有真正的想过这个问题。她的孩子们正被网络毒害,那些游戏,已经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公交地铁上埋头刷视频看直播的孩子,他们还能好好地静下心来阅读一本名著吗?就像他们家里的书柜上摆满了书,最后阅读的只有她一个人,那些要买给孩子阅读的书,他们甚至翻一下的兴趣都没有。在他们的眼里,看一分钟搞笑的视频就够了,那些在她眼里如此低俗只为了赚流量赚钱的网红,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可以看得津津有味,刷完一下,另一个自动又跳出来,一天就这样浪费掉了。

她已经棍棒侍候不了花和谷了,过年后花和谷窜高了一个头,比她还要高,力气也比她大。她当着花和谷的面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失望绝望让她失去了理智,甚至已经到了见到花和谷就心烦意乱的地步。

她们曾经亲密无间的亲子关系悄悄发生了变化,花小谷安慰她:“妈妈,你得面对现实。”

她一时语塞,九岁的花小谷说的现实是什么,她没有追问,她不确定花小谷知道她要面对的现实,从小就爱管人的花小谷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越来越不像一个小孩子。

花和谷玩游戏的事情只能找花落水,花落水被困在武汉快两个月了,来朵数了数,花落水写了六十多首诗,几乎每天一首。来朵从来不去评论花落水的诗,却总有那么几句落在心间,刺痛她的神经。她和花落水谈恋爱的时候,花落水都没有给她写诗,那些隐喻的诗句,无不证明花落水正在谈恋爱。还能和谁谈恋爱呢,孤男寡女同一屋檐下。来朵没办法去捉奸,武汉封城两个月了,即使能进入武汉,她也不会去的。但她已经在夜里无数次的去过了,无数个不眠夜,她都想着敲开花落水女同学家的门,狠狠地给花落水几巴掌,然后仰起高傲的头扬长而去。

她不问,花落水也从来不向她做解释。为什么不解释一下呢,是和别人好上了,还是没好上,可是这还重要吗?她又问自己,她讨厌花落水这样的男人,凡事都让她去猜。结婚这么多年,他们夫妻的沟通几乎都是猜中与猜不中之间。她原本是个直心肠的人,在猜和不猜之间就有了无数的争吵。结婚前她看中他的忧郁气质,全***是扯蛋啊。

花落水在花和谷的事情上,几乎没起到一点儿作用,甚至是相反的作用。他没有劝慰她的辛苦,而是无休止地指责她。花和谷背着她给他打了电话,花和谷解释自己没有玩游戏,只是看了一眼就被妈妈冤枉了。来朵气不打一处来,看不是玩啊?现在的网络全是游戏,听说游戏主播一天赚几十上百万,就为了怎样吸引这些孩子。

“你不用太管着他。”花落水在电话里说道。

“我不管你管?你回来管啊你。”来朵歇斯底里的喊起来,内心要崩溃了,狠狠地将手机摔在沙发上,吓得沙发上的两只小猫一溜烟跑了。

花和谷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半天不出来,花小谷看了看妈妈,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花小谷瘦小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她吓到花小谷了,不安愧疚的情绪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她叫花小谷到她面前来,花小谷不动,拼命地忍住不哭出声来。这孩子敏感脆弱,不像花和谷,打骂都没用。她走到花小谷身边,轻轻把花小谷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花小谷挣扎着不让她碰,她拍拍他说道:“你很乖,是哥哥不乖。”

花小谷终于哭出声,边哭边说:“妈妈,你不要骂哥哥,我害怕。”她的心又被揪了起来,今天中午她用了世界上最恶毒的话骂了玩游戏的儿子,那些话她是怎么说出口的,好像从来不经过大脑,又好像其实已经在大海里演练了无数遍,脱口而出。

她瘫坐在地上,三月的深圳天还有点凉,地板是磁砖地板,此刻冰冰冷冷的,她想哭出来,内心恐慌得要命,始终没有泪水。

7

谁会想到因为买不到红外额温枪,工厂迟迟不能开工,春节假期已经又自动延长了一个月,全国人民都宅在家里不能出门,最苦的大概就是他们这些小企业主了,工厂不能开工,工人的基本工资是要发的,房租水电一样不能少。

深圳已经通知可以申请开工了,工厂的各项防疫指标只要达到要求就可以开工,口罩消毒水酒精洗手液都买了,偏偏红外额温枪迟迟买不到。她早就应该先知先觉去药店买了备用,宅在家的日子却一刻也没闲过,两个孩子的网课,哥哥病重,和花落水闹得不愉快,让她在头一个月的时候把开工的事情都丢在脑后了。红外额温枪是开工申请的硬件,一下子水涨船高,价格倒不是问题,市场上根本没有货,她给朋友圈里说有货的微商都转了钱过去定货,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发货,两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有货。

老郝说好了今年不回家过年的,在厂里值班,临时和来朵闹了点情绪,来朵给老郝的奖金没去年多,少了十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眼看着订单是多了,单价却低了,原材料的成本涨了,人工的成本涨了,一年下来,赚到的钱却又被两单跑路的客户给坑了,年底给工人发了奖金,再给管理人员发完奖金,所剩无几。明年开春还要继续买原材料,给供应商付货款,住的房子也抵押给银行做经营贷了,来朵没敢和花落水说这些,花落水是不屑于赚钱的,对来朵的生意更是从来不上心。如果花落水肯回来帮她,她是可以不请厂长的,花落水自己就可以当厂长。但花落水不愿意,只愿意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花落水在那家国企呆得很舒服,从来不问升职也不管工资高低。好在国企的待遇不错,在来朵最困难的时候花落水的工资还是足够家里的日常开支和孩子的培训费,来朵便没啥可埋怨的了,总不可能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吧。

老郝临时决定不守厂了,回湖北老家过年,来朵生气归生气,还是笑着同意了。来朵临时找了另一个生产主管守厂,怕人家不乐意,又私下给了一个大红包。厂子还是得有人守着,这么多的设备,这么多的货,全是钱呢,光靠门卫大叔守着不放心。

老郝一时半会回不来,最要命的是厂里有好几个班组长是老郝从老家招来的,这会也全因疫情被困在家里呢。还有些员工早早就微信里跟她请假了,不敢坐火车不敢坐高铁,怕感染,来朵没办法,你强迫不了人是不,工厂总得开工,要不只能轮到她跑路了。但工人们不懂这些,他们只关心疫情在家这一个多月的工资能不能正常发。

银行客户经理可真敬业,平时从不会主动联系的,怕你疫情期间没办法按时还利息,离每月还款日还有一个星期,就早早打来电话提醒还款日要存足余额了。来朵挂下电话,心里很是不爽。

哪知道刚挂完银行客户经理的电话,来朵就收到了房屋管家的信息,说是响应国家抗疫号召,要求业主免收三个月的租金。那个两年前买的小公寓,还按揭着呢,前脚银行怕你不按时还房贷早早通知,后脚房屋管家给你信息要求你免房租,这都哪跟哪呢。

朋友圈到处在疯传着“所有商户租金减半,所有租户减免两个月租金”,然后很快的,又看到了朋友圈里互相PK的两派,那些还在为房贷发愁的小业主的发声却很快被更大的力量给强压下去了。来朵没回房屋管家的信息,房屋管家又发来一个图片,抬头红色大字体上写着:广东省公寓管理协会,来朵第一次听说有这个协会,反正吧,现在民间的各种协会多着呢,头衔也多,她始终没明白这些协会是干嘛的。

长长的几千字《致全省业主(房东)的减租倡仪书》在来朵看来全是瞎扯蛋,咋就没来关心一下房东的租金。公寓业主群里立即有人跳起来了,那个女孩来朵认识,买房的时候她俩选中了同一套,后来来朵让给她,自己又重新挑了贵十万块钱的端头位。来朵还记得女孩瘦瘦的,头发染成咖啡色,戴着一副变色的眼镜,女孩是第一次置业,想买住宅,社保没满五年,只好委曲求全买了这个三十平的公寓。交房后,女孩却不住,而是租了城中村的一个小房子住着,公寓租出去比自己租的城中村高两千块钱,还房贷用。

来朵真后悔不应该图省事,把房子租给了房屋管家,如果自己让房产中介直接找个租客,就不会有后续的麻烦了。

来朵看到女孩截图发在业主群里的信息,才注意到房屋管家发了那封倡仪书后面,还加了一句话:如果不回复,表示默认免三个月的房租。

来朵的背后立即感觉像被刺了一样,一个激灵后直发冷,生活真的是处处是圈套啊,她想了想回了一句话:“银行给我减免房贷的时候我就会减免房租。”

业主群里大部分是交给房屋管家打理,很快就组成了维权群,来朵没去,疫情期间不宜外出,况且还是扎堆去找房屋管家。有业主要求把房子收回来,但房子里有租客在住,扯得多了,才发现不管是房东还是租客都被房屋管家耍得团团转。

来朵没心情和房屋管家周旋,工厂复工的事够她愁了。老郝竟然手机关机,搞什么鬼,都说湖北佬九头鸟,她在心里将老郝和花落水统统骂了一遍。

工厂不能复工,工人也还没回来,真要做事情的时候发现到处都需要人手。街道的防疫抗疫小组已经到过工厂几次了,想全部复工不可能,工厂怎么可能满足一人50平米的办公面积呢?来朵不知道制定规定的人是怎么想的,她找街道办的人质疑过,人家白了她一眼,这工还要复吗?

来朵白天在工厂里忙着复工的事,晚上回到家,打开门差点没崩溃。花和谷和花小谷中午和晚上都是泡了方便面吃,泡面盒也不收拾,两个在餐桌上,两个在客厅的茶几上。吃掉的面条和汤汁掉了一地,两只小猫玩耍时不小心又将茶几上的一个泡面盒给打翻在地。花和谷和花小谷正玩游戏,两人玩得太投入,不知道妈妈正怒目站在面前。

“我作业做完了。”花和谷抬头看了一眼来朵,说道。

“我作业也做完了。”花小谷赶紧关掉IPAD上的游戏,看了哥哥一眼后小声说道。

“收拾一下。”来朵的目光盯着花和谷的手机屏幕,游戏游戏,又是游戏。

“等会。”花和谷自从上了网课后,脾气越来越大,来朵拿他也越来越没办法。有时候看到长大的花和谷,来朵就会一阵恍惚。那个小时候乖巧粘人的小男孩,怎么会变得越来越冷漠?玩游戏的时候两眼放光,不玩游戏的时候无精打采。这让她对花和谷的未来很是担心。她强忍自己的坏情绪,将桌上的泡面盒收拾干净。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却越来越不知道怎样与自己的孩子相处了。业主群里动不动就有消息弹出来,哪个小区又有初中生自杀了,不是游戏与家长的矛盾就是学习压力,现在的孩子真的这么脆弱吗?她想到这些就会焦虑不安,就会不由自主地唠叨起来,花落水数落她说她的唠叨就像唐僧在念紧箍咒,以爱的名义,其实全是自私的表现。

家里请的阿姨说先不来深圳,等疫情稳定后再来,农村还是安全多了,家里的家务活便只能来朵一个人做。收拾完茶几餐桌,又拖了地板后,来朵给孩子们炒了两个菜。花和谷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很快将饭菜席卷而空,花小谷吃得少,小半碗米饭,给他夹的鱼又被他全扔给小猫吃了。

花落水在他们吃完晚饭后打来的电话,电话是打给花小谷的,花和谷上初三后不爱与大人聊天了,花小谷倒是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花小谷照例是在电话里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电话是放了免提,算是给家里所有人的一起听了。来朵明知道花落水的归期是个未知数,武汉还没解封,即使解封了,回到社区也得上报隔离,怕是一家人都要被小区里的大妈们扒出来了。

自从上次聊哥的病情后,花落水再也没主动跟来朵联系过,有事也都通过花小谷转达一下,又能有什么事呢?这时候远亲不如近邻,更何况是被封锁在武汉的花落水。

8

公司有笔五百万的贷款到期了,要过个桥才能续贷。客户因为疫情已经有两个月的货款没付过来,供应商催付货款的电话一天十来个。复工申请虽然通过了,但工厂的生产出货根本跟不上,工人不到位,材料不到位,资金不到位,来朵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查一下账户上有没有快到期的商票,银票?做个清单发给我。”现在最紧急的不是供应商的货款,催也没用,大家都这样,月付,三个月付,季度付,半年付,都已经成恶性循环了。她也不想欠供应商的,但她的客户也是这样欠着她,听说欧美的货款不会像中国这样总是延期几个月后才支付,人家都是下订单前付一部分,货到付全款。来朵每天都提心吊胆自己的大客户突然资金链断了,欠的货款拿不回来,那她就成躺着中枪的那个人了。有时候同学聚会被同学问最近生意好不好时,她忍不住吐槽说到这些,往往会被同学冷嘲热讽。那些拿着死工资帮老板打工的人永远也不知道老板的痛苦,人家以为你是凡尔赛呢,后来她就很少参加同学聚会了。倒是和几个自己开公司开工厂的以前不怎么往来的同学走得近一些,大家都惺惺相惜,一起骂当下的经商环境,又一起满怀希望的祈祷再接个大单吧,接个大单就好好休息了。

“来总,沃牛玛公司的商票已经超期一个月了还没付款,拒付过两次了。”财务小王是来朵从生产线文员提升上来的小姑娘,工作细心,深得来朵的喜欢。

“多少万?”来朵心里咯噔了一下,沃牛玛是她去年新开发的大客户,上市总公司的子公司,签的合同是货款三个月结。刚开始货款付得还及时,虽然付的不是现金,付的是半年期的银行承兑汇票,无形中货款相当又延长了半年,从交货到银票到期再由银行兑付,算起来相当九个月可以拿到货款。但他们资金紧张,拿到银行承兑汇票第一件事就是找金融公司把款兑换出来,有什么办法呢,等着钱付供应商呢,供应商大多都不愿意要银行承兑汇票。

再后来,银行承兑汇票也不付了,硬塞着给三个月期限的商业承兑汇票,商业承兑汇票虽然只有三个月,还不如给一年期的银行承兑汇票呢。可人家财务说了,现在公司只付商业承兑汇票。来朵跟沃牛玛的采购沟通了一次又一次,让采购去和公司的财务沟通沟通,当初签的合同写得明明白白,是现金支付,后来硬付他们银行承兑汇票的时候,她想着利息也不高,又是银行承兑,安全倒是安全,就忍了。现在要付商业承兑,沃牛玛公司自己开的,她就不太乐意了,市场上没有金融公司愿意收,银行更不可能收,相当她得拿在手里等到期,这三个月的资金让她去哪找来填补?

“你们还怕沃牛玛跑路不成,怎么说都是上市公司的子公司呢,看公司的股票今天又涨了。”采购安慰来朵,又要给她多下一些单,来朵打开企查查,母公司去年的财务报表看起来也没啥问题,公司还是盈利状态,上市公司的财务报表都是公开的,不敢造假吧?

来朵将自己现在住的房子抵押给了银行,填补公司的资金短缺,却不敢再接沃牛玛的单,又怕不接单之前的货款拿不回来,好几百上千万呢。花落水跟她吵得厉害,不愿意拿家里的房子做抵押,花落水还属于那种思想保守的男人,没有信用卡,不愿意欠银行一分钱。结婚两年后,他们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按揭了一套90平的小房子,为了尽早还上银行按揭,花落水三年不添一件新衣服。家里现在住的这套房子是来朵开工厂赚到钱后向银行按揭买的,想到欠银行的贷款,花落水痛苦万分,但买房买上瘾的来朵后来又瞒着花落水自己按揭了几套住宅和公寓。花落水不愿意欠银行的钱,这在深圳,号称金融科技为主的大都市,显得与世界格格不入。

来朵穷怕了,就是想钱生钱,这才自己开了工厂,一个女人管理一个百来号人的工厂,哪有这么容易,这十几年,来朵硬把一个小鸟依人的小女子逼成了女汉子。花落水只想安稳的生活,二十年来还没换过工作,甚至好几次那家国企公司招人,花落水都怂恿来朵去报名,他羡慕人家双职工的家庭。

来朵觉得自己骑虎难下了,后来和沃牛玛的采购关系也处得很僵硬,她以各种理由不再接沃牛玛的单,采购和财务便各种为难她,该付的货款连商业承兑汇票都不愿意付给她。她没办法,只能一遍遍往沃牛玛公司跑。临近年底的时候她又把采购约出来,塞了一个大红包,又给分管的财务买了两套海蓝之谜护肤品。好几万块钱呢,她自己从来不舍得用这么贵的护肤品,要不是那天去催货款,听到那个财务和别的财务闲聊时提到,来朵还从来没去查过海蓝之谜竟然这么贵,她最多只用雅芝兰黛,同一公司旗下的,价格差好几倍。但她怎么也看不起那个皮肤暗黑的女财务,那张大嘴巴总是抹着过红过艳的口红,每次都冷冷地,好像是欠了她八百万似的。

来朵不知道这世界怎么了,明明是别人欠你货款,你还得求爷爷告奶奶,都恨不得给人下跪了,人家对你照样爱理不理,这样的生意做起来心里累得慌,这么子想的时候她越为自己果断的不再接沃牛玛的单而庆幸。

年底前终于要回了去年的所有货款,整整五百八十万的货款呢,全是商业承兑汇票。这次沃牛玛付的商业承兑汇票到期日越来越长,有的是三个月后到期,有的是四个月后,有的是六个月后,最长的是最后拿到的那张足足一年,气得她直骂狗娘养的。

“打电话催了,没人接,是不是他们还没开工?”公司财务对来朵说道。

“三月中旬了,不会还没开工,我找一下采购。”来朵只感觉眼前冒着无数颗星星,整个人都眩晕起来,她赶紧定了定神,最近她总是有这样不好的感觉,可能是太累了,晚上又没睡好觉。

沃牛玛的采购态度倒是挺好,说知道了,她去催一下财务,让她再等等两天,这不疫情刚复工,好多款要付,都得排队呢。

“麻烦你费心了。”来朵在电话这头露出讨好的神色,挂完电话她稍稍放下心来。

两天过去了,又两天过去了,到期的商票不仅没付,还又拒付了,她打开网银,看着拒付的商票:公司账户余款不足。恨得牙痒痒的,只能自己又亲自跑一趟沃牛玛。

没想到这次根本进不了沃牛玛公司,还在沃牛玛工业园大门外就被拦住了,说是疫情期间拒绝外来人员(包括供应商,除了送货的司机走送货通道外),这什么破规定,来朵给采购打电话,采购接倒是接了,只说疫情期间特殊情况,保安不放人进来,她也没办法呢。

“我就在你们工业园门口,要不你出来我们一块吃个午饭?”来朵几乎是哀求了。

“来总,特殊情况,咱有事电话里说就行。”采购的话让来朵也无话可驳,只好又开车回厂里。

月底要发工资了,账上一分钱都没有,还指望沃牛玛公司的商票解付后好给工人们发工资。来朵开着车奔驰在滨海大道上,心里空落落的,都说年关年关,年倒是过完了,过完年各种捉襟见肘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来朵还是和花落水谈了工厂的现状和自己要面临的资金压力,这种事,没办法和别人说啊,谁会信,你一个大老板找人哭穷吗?

花落水几乎是秒回,来朵看了花落水的信息,那句诗涌上心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谁让你逞能非要自己创业,现在知道苦头了吧?”花落水的指责让来朵的满腔热血立即涌上头,而自己仿佛被世界孤立了,孤伶伶的坐在一叶小舟上,四面茫茫大海,无边无际,没有她可以抓住的东西,唯有这小舟,在风浪里飘荡。

来朵环顾自己的家,两百多平米,是自己创业后赚到钱换的第一套大房子。这几年深圳的房价涨得厉害,这套房子已经由原来的三百万涨到三千万了,去年为了接沃牛玛的大订单资金吃紧,在银行抵押了八百万出来,大不了就卖了。要不是自己开工厂早些年赚了钱,他们能买得起这么豪华的大房子吗,到头来还被花落水一顿数落。

这么子想的时候,她决定不再理会花落水,也不再理会明天的烦恼,给孩子们煎了牛排,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花和谷和花小谷惊讶地看着妈妈:“今天什么节日?”

“妈妈自己的节日。”来朵笑了笑,给花和谷也倒了一小杯,花小谷吵着也要,来朵竟然也同意了,花小谷尝了一下吐出来:“太难喝了。”

来朵和花和谷哈哈大笑,来朵笑着笑着眼角就湿润了,怕孩子们看见,赶紧扭过头一口将杯中的酒喝光了。

9

四月八日武汉解封了,花落水过两天就坐武汉朋友的车一起自驾回深圳,小区肯定是回不来,又在酒店隔离了十四天,等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四月底。深圳的学校还继续上网课,说过了五一就可以回学校上课了,中考已经推迟了一个月,好像皆大欢喜的样子,来朵却叫苦不迭,延迟一个月,就是多一个月的痛苦。她第一次感觉到中考带来的压力不比工厂给她的压力小,各种家长群都在发关于中考,关于录取的事情。上网课对花和谷来说是一件最悲催的事情,学习成绩下降,学习态度本来就不好,现在就彻底放羊。

花落水将自己几年前买的一套小公寓卖了,买的时候三百万,卖的时候不过才四百万。中介对她说这算是好的了,深圳市场上二手公寓除了她这个地段好的有人接手,其他都是有价无市。公寓不像住宅,短短的几年时间住宅疯涨了两三倍呢。来朵舍不得卖住宅,现在住宅限购,政策越来越严,卖了就没名额买了,况且住宅是优质资产配置,不到万不得已,她都不舍得卖掉任何一套。

“疫情期间全中国就只有深圳的住宅涨,年前光明才两三万,现在已经七八万了。”中介的眼里放着光,来朵也笑了笑,开了这么多年的工厂,算起来的利润还没一套深圳的住宅赚的多,这让做实业的人情何以堪,早知道这样开啥工厂呢,早年多买一套深圳的房子就好了。

来朵和这个中介很熟,认识十来年了,她名下的房产这个中介比她还清楚,所有的房子都是在她手里买卖。前几年工厂由西丽搬去公明的时候,她早出晚归,就想到在工厂附近买个房搬过去,也好照顾家里照顾孩子。房子借用了哥哥的名额买的,刚开工厂的时候哥哥过来帮忙,她给哥哥交了深圳的社保,没想到社保的用处这么大,买房的名额全归了这交了好些年的社保。那时候公明的房子真便宜,几千块钱一平方米,南山都好几万一平方米了,太便宜,连按揭都不用。她直接付全款用哥哥的名义买了一套两百多平的大房子,中介看她还有余额,又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她干脆又把对门的单元也买了。她那时候的想法只是买了给员工当宿舍也好,要不让哥哥嫂子和母亲都过来,就住对门,好做伴。哥哥早些年在东莞打过工,后来又到来朵的工厂帮忙。前几年,母亲在老家摔了一跤,哥哥不得不回老家照顾母亲,回去后就不愿意出来打工了,更不愿意再到来朵的工厂里。哥说来朵的工厂赚钱了,他过来怕只能帮倒忙呢。

早几年公明的房子也不值钱,又因孩子上学的事,来朵始终也没能搬去公明,还是一直住在南山,公明的房子也没成员工宿舍,工业园里配有宿舍。来朵将房子租了出去,房子是瞒着花落水买的,几十万一套房子,转眼间就涨到几百万,甚至上千万了,来朵在心里暗暗算了一笔账,搬厂房这些年是真的没赚到钱,赚的钱都又买设备投项目了,倒是这两房子赚了不少。

沃牛玛的商票彻底不打算兑付了,供应商已经拉了横幅在工业园门口。疫情期间,人们保持着一米的距离,却无法保持内心的悲哀,几百个供应商和最后持票的企业一起涌向沃牛玛工业园,警察都出动了。为了防疫,街道和工业园里的保安阻止愤怒绝望的供应商涌向沃牛玛工业园,却无法阻止人们的绝望。来朵也去了,网上报道沃牛玛还有两百多亿的商票款没有付,到期和没到期的。没有人出来谈判,那个给他们商票时忽悠他们是上市公司的子公司,上市公司不可能做出不付款的事情。结果呢,那不过是一个骗局,一个圈套,这年头就上市公司才骗人,甩得远远的,子公司的投资失利,原来母公司可以高枕无忧啊,来朵和供应商们欲哭无泪。

“大家冷静,疫情期间不要聚集了,你们可以去起诉。”街道办一个女办事人员拿着喇叭一次次劝阻,没有人听她的,他们太清楚了,起诉有什么用呢,这个租来的工业园已经是个空壳。

“赢了也拿不到钱,我们彻底完了。”来朵旁边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起不来。

“没有人为我们主持公道吗?”旁边一个女人声音沙哑,像是自问自答。

来朵站了一天,戴着口罩,包里倒是有水,却没敢拿出来喝。疫情好像从国内突然转移到国外了,国内每天的病例在减少,只是在减少,从来没有断过,她是怕死的人,一直很小心翼翼的。

供应商们建了一个维权群,来朵不知道是谁将她拉入群的,吓一跳,五百人的大群。管理员发布了公告,因为涉及的人多,建议每个公司只留一个人在群里就好,把位置让给别的持票人进群。她这才知道,不只是供应商,还有供应商的供应商和金融公司,他们高价持有沃牛玛公司的商票,以为可以吃到高额的利息却没想到最后本金都没有了。

维权群里不仅有受害人,还有律师,很久以后来朵才知道,建这个群的目的,不过是替律师找业务。想到要靠打官司,来朵的心就冷了。这么多年,她打过不下十个官司,有别人告她的,也有她告别人的,那些欠了工厂货款的,打赢了官司基本也没用了,冻结别人账户也没用,账户上一分钱都没有。最气人的是一个客户,竟然早就准备了另一家名字差不多的公司,又继续经营,而她只能起诉他那家早就一无所有的空壳公司。有什么用呢,赖账的手段应有尽有,商海里摸爬滚打的时间越久,越胆颤心惊。

10

花落水回来后第一天就跟她分居了,睡到书房里去了,他没说原因,她也没问,心沉到了深渊里。

他们已经有差不多三个月没见面了吧,三个月,什么都可以改变,如果是女人怀孕,也该显怀了呢,更何况人心呢。

老郝也回来了,工厂今年还没接到什么订单,但去年的订单也够今年做的了,每个工厂不都这样嘛,大家早就想到了过寒冬,*****邂逅疫情,国外的订单基本没戏了,好在对他们的影响不大,他们还一直都是内单。

老郝回来后,来朵是松了一口气,老郝在家隔离几个月,来朵工资一分不落的给他转到卡里,年前放假走时老郝是有点闹情的,“失业”在家三个月后情绪没有了,只怕会真的失业,也没有找来朵谈加薪的事,老郝还是一个识务时的人。老郝回来后,来朵将另一个管理人员提为了公司的副厂长配合老郝的工作,以前是没有副厂长的。疫情期间,老郝被关在老家出不来,副厂长一直干着老郝的事情,虽然没老郝的经验,倒也是尽心尽职,老郝不太高兴,来朵没理他,她看明白了,自己得给自己留一手。

发现花和谷“网恋”,来朵如当头一棍,花和谷每天趁她不留意的时候,就拿起她手机给自己的微信转款,转完将信息删除掉,少则两三百元多则一两千元,已经持续两个多月了,而她浑然不觉。

花和谷的微信里,将她的名字备注为“饲养员”,她是她的妈妈啊,来朵盯着那三个字心潮起伏。

“你整天忙什么,这么大的事都没发现?”花落水数落她,她心里已经没有了主意,她将花和谷手机里QQ、微信聊天转账记录都拍了照,一百多张。花和谷自以为的网恋,不过是网上流传的最low的骗子范本,先是在游戏群里认识的,发了很多网络上的美女图片和合成的呻吟声挑逗声,然后开始骗钱。这孩子太好骗了,十五岁,啥都不懂,人家开口要钱,就转,没钱就让等,说等“饲养员”不用手机的时候才能去转,怪不得呢,每天都找机会用她的手机,说看家长群里有没有人发作业啥的,全是忽悠她啊。

“差不多十万块钱。”来朵将微信账单加了一下,叹了口气,自己也太粗心大意了,这钱每天都少几百上千块,竟然一点也没发现。

她第一次这么心疼花和谷,恍惚间觉得他还只是一个婴儿在她的怀里吃奶,刚学会说话,学会走路,学会认第一个字,怎么就长大了,还有了自己的秘密。那个从前什么事都跟她说的男孩不见了,而他自以为是的甜蜜恋爱,他的初恋,手机对面有可能是一个长满胡络腮的丑陋男人,想到这,她心如刀绞,甚至都不敢轻举妄动,不敢面对花和谷,不敢打碎他青春的第一场梦。

“太残酷了,怎么办?”来朵泪流满面,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流泪了,特别是在花落水面前,她心底里隐隐恨着他的。

花落水也一时间没了主意,儿子到了青春叛逆期,这种事处理不好,怕是要毁了。花落水下意识地将来朵抱在怀里,来朵怔了一下,夫妻俩多久没拥抱了?那个熟悉的感觉让她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他们第一次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好像是中秋节的晚上,两人在公园约会,就这样抱在一起了,再也不想分开。

那天晚上,花落水终于回到房间睡觉了,两人都有点不适应,内心还是有点尴尬的,来朵挺想问问那个单身的女同学,她已经脑补了很多他们一起在她家隔离的场景,还有那些诗,那些诗肯定不是写给她的,她心里明镜似的。

她想让花落水自己说,花落水不说,她便也不问了,花落水在抚摸她时,她把自己当成了另一个女人,那种恶作剧的想法让她放荡起来。她的身体像水一样摊开,她把他想象成蛇游入那潭深渊里,两人似乎都心满意足,她在最后的时候有种想哭的冲动,却被她克制住了,那个想象中的女人从她的身体里离去了,只剩下自己。

最后还是决定由来朵和花和谷谈,她经常和花和谷聊天,聊些学校的八卦,要很正式的和花和谷聊这件事情,让她觉得难以启齿。她想到了自己的十五岁,她暗恋的那个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他们学校的美术老师,每天黄昏他坐在学校的小河边写生的样子真的太帅了,他脸上隐约浮现的失落让她心动不已。她偷偷地观察着他,从学校的教学楼走廊往小河边看去,那个位置可以将他一览无遗地收入眼底。

花和谷扑在她的怀里放声大哭,来朵抱住花和谷,心疼不已,仿佛十五年前那个夜晚的分娩,疼痛过后,剪断了母子连接的脐带,她终于第一次拥抱了那个可爱的小人。

他以为的初恋,不过是一场骗局,她安慰他,你的初恋还没开始,这么子说的时候她就想起了那个美术老师,很多年以前她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初恋,而他大概并不知道吧。他们并没有说过几句话,她毕业的时候,他也从那所乡村中学辞职,她却无数次在寂寞的夜晚想起他坐在小河边写生时脸上的忧郁,浅浅的河水清澈的流过他的倒影,带走她年少的羞涩和遗憾。

11

学长说过要请她吃饭,已经不下十次了。

学长的名字和自己的大舅同名,以前并不认识,两年前大学同学聚会,刚好是恩师生日,她替恩师张罗了一个生日晚宴,他也来了,比她高十届,也是恩师的学生。

“来朵,你们都在深圳,以后有事可以找学长。”恩师很隆重地将他介绍给自己,他的目光便不曾离开过她,四十岁的女人了,虽说早已过了谈情说爱的年龄,却也见识过无数的男人目光,知道每一种目光的含义。

她不愿意与不熟悉的人单独吃饭,甚至商业的应酬都是带上公司的几个同事一起,学长要请她吃饭,约过很多次,为了她方便,就在她附近,他可以绕过半个深圳跑过来看她一眼,她找了各种理由推辞。

再推辞就没意思了,学长在微信里不容置疑,她想了想答应了,只是把晚饭改成了午饭,中午的时间是最好的,要和一个不是很熟悉的人吃饭,中午的时间短,临时还可以找各种理由逃掉。

“来朵,真想抱抱你啊。”学长戴着一条蓝灰的围巾,条纹的风衣让她恍惚走进了八九十年代,那时候校园里流行这样的穿着。

她从容地笑了笑,她不喜欢暧昧,包括暧昧的话语。

在深圳的冬天,吃一餐四川麻辣火锅,让两人找到了共同的话题,学校门口的老牌麻辣火锅店从学长在学校的时候就在那营业了,她去读大学的时候,火锅店还继续营业,生意火爆,深得学校师生的喜爱,她记得每个学期,她们宿舍的姐妹就一起凑一两次钱一起吃一次火锅。

她的话少,一直都是听他说,他说他在大学时的故事,又说恩师的故事,她吃着火锅,嘴里又麻又辣,眼泪辣得都要流出来了,两人都脱掉了外套,学长把围巾从脖子上摘了下来,隔着火锅的烟雾看了她一眼,她详装没看到,她不习惯与人对视,包括花落水,她都极少躲开两人对视的目光。

学长说他在深圳的仕途,现在已经是处级了。

“以前性格不好,有棱有角,这两年改了自己的脾气,这才升为处级了。”学长说道。

她点头附和着,她对官场没兴趣,对学长的生活工作更没兴趣,她只想尽快把这顿饭吃完,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不时地看一下手机回复信息。

“见你一次真不容易,还想请你吃个晚饭,吃完我们散散步聊聊天,看你忙的。”学长夹了一块肉放进自己的嘴里,来朵笑笑说:“晚上更没时间,照顾两个孩子。”

有孩子真好,孩子可以成为拒绝的挡箭牌,来朵在心里叹了口气,何苦呢,不就是一餐饭嘛。

“这个时候能出来一起吃个饭的都是生死之交啊。”学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谁说不是呢,疫情期间,刚开放了堂食,却没有几个人敢外出吃饭,更不要说和一个两年没见过面的人,来朵的心里涌上了许多的悲伤。这悲伤在学长看来是感动了,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那像潮水一样的悲伤很快就将她淹没了,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答应学长一起吃饭,只是想给自己的人生一次新的机会,而她的心里却是抗拒的。

离婚十几年的学长大概和许多女人吃过饭,怕是以后再也不会邀请她吃饭了吧,来朵吃完饭回到工厂的时候,心里释然了。

她想到了花落水,花落水在和别的女孩子单独吃饭的时候会想些什么,有没有想到他第一次邀请她一起吃饭的情形,她满怀着喜悦等他,等了老半天不见人影。终于等到他时,他小跑着从马路对面过来,怀里揣着一个纸袋,见到她,他从怀里掏出那个纸袋,一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她被感动了,烤红薯不过是她前一晚在电话里提了一下,他下了班便多走了两公里路去老榕树下买给她。他们俩在饭店门口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完了一个大大的烤红薯,心里是甜蜜的,饭店门口的服务生很怪异地看着他们。

下午在工厂里上班的时候,她一直回忆从前的日子。花落水隔离回到家后,他们的话越来越少,十句话有九句围绕孩子,剩下的一句便是没厘头的吵架。谁都知道他们的婚姻快走到头了,她心里的疙瘩再也解不开,那些散落的诗句,是一个男人写给自己的女人,那女人不是她。

她给花落水发了个信息,说想吃烤红薯,疫情不只是改变了他们的婚姻,还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活方式,她好像很久没看到烤红薯的人了,大概疫情还困在老家里吧?

花落水买了红薯放进微波炉里烤,一家四口围坐在餐桌前剥开烤熟的红薯皮吃起来,她吃太急烫到自己的嘴巴了。花小谷说:“妈妈,微波炉里烤出来的温度很高的,这么不小心。”

她的泪水迷住了双眼,很快被她擦试掉,她抬头看到花落水正看着她,她说:“烫伤嘴巴了。”

12

哥的病情并不稳定,各项指标忽上忽下,嫂子在成都租了一间小屋子陪着哥治病。哥的社保是在深圳买的,虽然可以异地报销,却不比在深圳当地的医院方便,来朵想让哥来深圳治疗,这病怕是断不了根了,以后也干不了活,只能养着,老家的小医院都没见过这样的病例。哥和嫂子两个人住在成都,惦记着家里,还惦记多出来的房租,也不利于哥的康复。

哥不愿意来,说麻烦来朵。

“不麻烦我,你还有几个妹妹麻烦?”来朵哄哥,哥总是替她着想,哥却不知道她需要他,需要他好好地活着。

光明的房子本来就在哥的名下,来朵早些年就想让哥嫂都来深圳一起生活,哥不愿意,嫂子没在背地里数落过哥,哥有哥的道理,没有人能说服哥,要不是生病,哥怕都不愿意给来朵添麻烦。光明两套房子,都在工厂附近,有一套房年前租客就退掉了,刚好疫情后一直租不掉,房子正好空着呢,来朵将房子收拾干净,又新买了几床床上用品,将哥嫂、侄子和妈一起接了过来,侄子的学校是找学长联系的,就在家附近。

花落水去车站接的哥,哥救过花小谷的命,花落水对哥除了敬重还一直心存感恩,房子的事来朵没和花落水商量,甚至花落水都不一定知道来朵在光明用哥的名义买了两套房子。那时候光明的房子太便宜,租金也上不去,来朵当存钱了,这两年涨了几倍,来朵自己吓一跳,更不敢告诉花落水了。结婚这么多年,他们一直AA制,这有点匪夷所思。

来朵将哥嫂一家安置好后,心里是松了一口气,妈握着她的手泪眼婆娑,妈的手总是微微颤抖,妈年龄大了,早年丧夫,老年没享过一天福,哥却又病了,来朵是妈最坚强的依靠了。

侄子比花和谷小三岁,刚好上小学六年级,个头却不小,都比她高了,侄子话也不多,长得憨憨的,来朵怕他英语跟不上,把花和谷小学时的英语课本,DVD都找来让他没事听听,老家也学了英语,学得少,跟起来有一定的难度。

“早知道还是会来深圳,早些年就应该来了,来了说不定也不会得这病。”妈喃喃地说道,没有人接妈的话,谁知道呢,命运这东西,说不准。

哥是在二医院看的医生,长途奔波到的深圳,累了,病情又加重,指标又升了上来,一来就先住院了。

“你找人了吗?”嫂子问。

“不用找人。”来朵没办法跟嫂子解释,在老家生病看医生住院都要托关系,明明挂个号就可以就医,却都习惯了先找关系再挂号。深圳不需要找各种关系,这是来朵喜欢深圳的一个地方。开工厂也不需要应酬,做好自己本份的工作就好了,如果是在老家,怕是精力都花在没完没了的应酬上了。

嫂子还是不放心,怕不找一下关系,不塞个红包,医生会不负责,还怕医生乱开药,乱开各种没必要的检查。嫂子更怕在大城市里要花更多的钱,哥这一病,哥嫂的家底早就没了影,没有钱在口袋里人就没了底气。

来朵告诉嫂子,她和哥的社保都是她在深圳帮他俩买的。最早刚开工厂时,哥嫂都过来帮忙的那一段时间就买了,一直没断过,住院有统筹医疗,花不了几个钱。

“等你哥好些了,我去厂里干活吧?”嫂子的眼里慢慢有光了,抬起头像是和来朵商量,来朵点点头。

“妹子,这一家子就靠你了,我不能吃闲饭,只要有活干,我这心里也才踏实。”嫂子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来朵轻轻抱了抱嫂子,嫂子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的,来朵从来没有这样和嫂子亲近过,嫂子年龄比她还小三岁。

嫂子刚嫁到他们家的时候,不过才二十出头,水灵灵的,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来朵比哥早结婚,花和谷都已经一岁了哥才结的婚。

郑律师接过电话没多久就到厂里了,沃牛玛公司的商票不兑付,来朵手里有几百万,有两百多万之前急需用款,以年息百分之三十六转让给了商业保理公司。转出去的商业承兑汇票里有张八十万是去年十二月底到期时付了,还有一百三十多万是今年一月份到期的,一月到期所有的票都没有付,包括她公司账户上的。

来朵没想到这么快自己就成了被告,明明是开票公司不付的款,她也只是一个受害者,却也一起被告上了法庭。她这几天恶补了票据法,又找人了解了类似的案例,只要沃牛玛不付这笔款,票上背书的所有企业都要承担这个法律责任。

“持票方告你,你可以告开票方沃牛玛。”郑律师说道。

来朵心里算了一笔账,这官司即使赢了又能怎样,沃牛玛公司要做破产清算,母公司根本不会赔偿他们一分钱。金蝉脱壳的游戏,都是这些人玩的,而他们这些供应商不过是被他们玩得团团转,搞不好还会倾家荡产。

但官司还是要打,来朵付了一笔钱给郑律师让他全权代理,身体顿时虚空了一般。工厂的账务早就危机重重,她暗自庆幸幸亏没能力接沃牛玛的大单,她之前还羡慕那些会应酬的同行,一接就上千万的单,此刻沃牛玛的大供应商死得比她这小供应商要惨多了。

她没有把公司的债务和老郝说过,只是轻描细写地说了一些,老郝这人精得很,要是知道工厂债务危机,怕是第一个跳槽走人的吧?

晚饭过后,孩子们在做作业,来朵终于向花落水摊牌了,自己的工厂面临的困境,除了疫情期间订单的减少,还有沃牛玛公司几百万无法兑付的商票,分分钟都是压死她的那根稻草。

“不行就把工厂转让或者干脆关掉,还不至于资不抵债的地步,随便卖掉深圳的一套住宅就够打发了。”花落水放下手机看了一眼来朵说道。

“怎么能说关就关呢,目前还是有订单的,还有这么多工人,十几个管理人员,都跟了这么多年。如果这样关掉了,又是疫情期间工作也不好找,我觉得对不起他们。”来朵叹了口气,和花落水聊这个话题,是她自寻烦恼了,除了他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她名下还有四套住宅都是深圳限购前买的。那时候的房价还不高,二零一五年的牛市她狠狠赚了一笔后全兑换成了房子,那本金也是开工厂的积蓄,短短的五六年时间,房子翻了三四倍,没有上亿也八九千万了。花落水说得轻巧,把房子卖了,她最多只肯卖卖小公寓,住宅她想好了留给儿子,她始终还是那个农村女孩的思想,所有的一切都想留给自己的孩子,除了债务。

来朵重新注册了另一个公司,现在虽然只是连带责任,官司十有八九是输的,所有输的官司所有的被告都要赔偿持票方的钱。而沃牛玛公司早已经将钱转走,上百亿的债务,根本不可能指望沃牛玛公司还,更不可能指望那个上市的母公司还。说不定这几年他们就是布了这个局用来套现,早就将资产转移走了。她痛恨中国的经商环境,多少像她一样的小供应商就是死在这些大客户上,树倒猢狲散。

重新注册一个公司,将之前的业务转到新公司上来,那些被沃牛玛陷害的供应商纷纷效应,不光彩的自保。那些从来朵的账户上转走付给供应商的商票一直没有兑付,她的供应商天天打电话哭求,而她想打电话到沃牛玛骂人电话早已经是空号,整个工业园都人去楼空了。谁的日子都不好过,沃牛玛不付款给她,她也没有钱付给供应商。

沃牛玛出事以后,来朵就开始,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头发掉了大半。沃牛玛的商票不兑付,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想到那些比她还要可怜的小供应商,她只能一次次盘算卖房先付给供应商,这样她就又成了最大的债权人了,永远也别想拿回一分钱的债权人。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这个坑太大,来朵觉得自己快扛不住了。花落水奚落她总是患得患失,大不了就不开工厂,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如果想继续开工厂,就不要自己为那些已经付出去的商票买单,只要她能狠心,谁拿她都没有办法,毕竟她也只是一个受害者。

“你一年的收入至少也有八九十万了吧?”来朵看了花落水一眼后问道。

死一般的沉默,然后是花落水的冷笑:“要查我的账?”

“不是要查你的账,你说我们结婚这么多年,我不知道你的工资收入,家里所有的开支都是我付的。关掉工厂,没有收入,无人可以依靠,我怎么生活?”来朵说着声音就高了起来。

“别跟我哭穷,你买了多少套房子?以为我不知道?我还没找你分房呢,你就想管我的工资?得,咱别过了,离婚得了,这样至少还能保住我的那份,孩子还有个着落。”花落水抱起枕头去书房。

“你说清楚,你什么意思?”来朵一把抢过花落水的枕头喊道。

“离婚吧,来朵,你自己难道还看不出来吗,我们的日子已经过到头了。你的眼里只有钱,只有工厂,孩子是我管,家是我照顾,你还嫌弃我没有拿钱回家。”花落水的声音并不比来朵的低,来朵懵了。

“花落水,你够了没有,这是夫妻过的日子吗?你一个大男人,你好意思?去你妈的AA制!从我们结婚那一天起,你为我花过一分钱吗?我承认我是瞎了眼了才会嫁给你,要不是你的AA制逼的,我会去开工厂?”

“那你应该感谢我,是我成全了你,要是你一开始就拿我的工资卡,也许你就不是现在的你了。”

“你……”

书房的门被花落水狠狠地从里面关上,“咚”的一声巨响,地震山摇般。

来朵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想痛哭一场,却一滴泪水都没有。她没有起身,没有上床,一个人坐在地板上直到天亮。

13

高考推迟了一个月,中考也顺延了一个月。,多一个月的复习时间,本应是个高兴的事,来朵却高兴不起来,花和谷始终不在状态。上次的网恋被骗后,花和谷将自己所有的QQ、微信都设置了来朵解不开的密码,来朵生生地发现自己和儿子离得越来越远了。

花和谷还继续打游戏,和另外几个同学组团打王者荣耀,经常半夜起床打到天亮,第二天再昏昏沉沉去学校,到学校就趴在桌子上睡大觉。老师已经多次将花和谷在课堂睡觉的照片和打呼噜的视频发布在QQ群里,已经多次@来朵和花落水。来朵把希望寄托在花落水身上,希望花落水能和花和谷好好谈谈,但花落水似乎无动于衷。来朵每每急了就朝父子俩发火,终极的结果却是花和谷崩溃,当着爸爸妈妈的面将所有的书本一股脑全扔在地上,然后将自己锁在房间里谁敲门也不应。

焦虑的情绪在家里弥漫,花小谷泪眼汪汪地看着爸爸妈妈和哥哥一遍遍的互相折磨。花小谷开始学着哥哥的样子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对爸爸妈妈说要学习,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大多数的时间花小谷只是在房间里发呆和玩,花小谷的IPAD上下载了各种小游戏,足以打发所有的时间,来朵越禁止花小谷越想玩。

来朵等自己和花和谷都心情平复后,坐在花和谷的房间,她想找他再好好谈谈。强制花和谷戒掉游戏,已经不可能,来朵想到了那些戒游戏的特殊学校,不过只是想想,离中考只有两个月了,任何一个决定都可能是错的。

电话是学校的心理辅导老师打来的,电话不是打给来朵,只打给了花落水。心理辅导老师说花和谷去找她,哭了两小时,说自己的压抑,说自己不幸的童年。来朵问花落水还说了啥,没说到骗子吗,没说到那个“网恋”吗?

“你不要再纠结那个骗子了,也不要再纠结他玩游戏了,你是他所有问题的源头。你的吼叫你的唠叨你的强制才是他痛苦的源泉,为什么电话是打给我,不是打给你,你还不明白吗?”花落水打断了来朵的话,气呼呼的打开电脑。

“怎么会这样,那现在怎么办?”

“从现在开始你就闭嘴吧,不要再说话了,求求你了。”花落水是爱孩子的,这个自私的男人从心底还是爱自己的孩子的。

花落水听了深圳心理辅导老师的建议带花和谷去了专科医院做了心理测试和心理疏导。来朵小心翼翼地和花落水陪着花和谷,心理医生却建议来朵也一起进行沙盘游戏的治疗,并强调最应该治疗的并不是孩子,而是妈妈,妈妈的焦虑才是最大的问题。

来朵拒绝了心理医生的沙盘游戏。她叹了口气,她清楚自己焦虑的来源,她不相信一个沙盘游戏就可以解救她自己。她曾从网上买了几本缓解情绪的书回来,翻了几页就翻不下去了。她只能一遍遍要求自己努力克制坏情绪,尽量让自己平和一些。

花和谷看了心理医生后,还是不做作业,放学回家就玩手机,来朵默默地看着花和谷,心里还是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但一想到检测报告花和谷有自杀倾向,有轻微抑郁症,来朵只好将在嘴里的话咽回肚子里去。倒是花小谷不乐意了,花小谷抗议为什么哥哥可以玩游戏,他却不可以。

来朵没有向花小谷解释,也没有再继续和花小谷讲道理,只是花更多的时间陪花小谷,带他去书城买书,去图书馆看书,去公园踢球,去体育馆游泳。来朵几乎将工厂的事情全权托付给了老郝他们,工厂的大事小事没完没了,她已经没心思去打理。她拿出了百分之二十的虚拟股权给了公司的管理层,承诺公司效益好年底都给大家按虚拟股权来分红,这一招果然管用,公司的管理层水平马上得到了进一步的提高。特别是老郝,本来就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把公司管理得井然有序,来朵即使一个月不去工厂,也不影响任何业务。

花落水迷上了打王者荣耀,这是来朵万万没有想到的。自从看了心理医生,花落水就不允许来朵插手花和谷的学习。花落水每天下班回到家就和儿子聊游戏,父子俩时常一人一部手机坐在沙发上玩起来。来朵不懂游戏,但从他们边玩边说话知道父子俩在那个虚拟世界里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两人玩得不亦乐乎,世界顿时安静了。

“以及让他找同学打游戏,被同学的家长一次次找我们谈话,以及他再去找陌生人打游戏,再次被骗,不如我陪着呢。”花落水说的振振有词,来朵一句话也反驳不了,心里却是很着急,深圳的中考,竞争残酷,能上普通高中的不到百分之五十,再继续这样下去,别说四大八大十大,怕是最差的普通高中也考不上。

来朵却没想到父子俩疯玩几天后,笑容重新回到花和谷的脸上。每天放学回家花和谷开始认真做作业,做完作业父子俩要么看游戏直播,要么一起打游戏,时常玩到晚上十一点才罢休,来朵惊喜的发现花和谷再也不会半夜起床打游戏了。

花落水不仅自己退出了所有的家长群,还要求来朵也退出所有的家长群,来朵犹豫不决一直没退群,学校所有的通知都是发在家长群里,中考在即,怕错过了重要信息。

“如果不退出家长群,你只关注有用的信息,没用的信息,影响心情的信息,不要看,也不要在家里唠叨。”花落水提醒她。其实不用他提醒,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自动的过滤了很多信息,甚至连老师在群里@她,她都不再回复,只要不是花和谷犯了大错,学习上的事情她全都忽略不计了。

来朵无意中发现了花落水的秘密,是花落水喝醉酒的那天晚上,电话是花落水的同事打来的,来朵开车去酒馆接回醉熏熏的花落水,喝醉酒的花落水躺在车后排上胡言乱语,来朵听得心惊肉跳。

花落水说着酒话,拿起手机拨打过去,还按了免提。

“两百万我已经一分不差给你转过去了,从此江湖里不再有哥的传说。”

“我和你好这么多年,就只值两百万吗?你喝多了吧?”电话那头的女声也很激动,来朵听得真真切切,紧急刹车,花落水差点从后排座位滚下来。

“老子是喝了,没喝多,两百万,够你准备婚房了。”花落水开口说话时的酒气让整个封闭的车厢都醉了,来朵摇下车窗,滨海大道人来车往。

“你说要娶我的。”

“娶你,拿什么娶你,你真够狠的,我和你一起隔离几个月,连我儿子的QQ微信你都能加好友,你要报复我就冲我来,他是我儿子,才十五岁,你是人吗?”

“你先问问你自己是不是人,二十年前你就说要娶我,二十年后你还说要娶我,你咋不离婚娶了我。”

……

“花落水!”来朵再也听不下去了,大喝一声,花落水的酒醒了一大半,电话里那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大笑。

“来朵,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在这。”花落水摁掉手机。

“你一直不让我去报警,说为了儿子好,原来不过是为了你自己好,你都干了什么好事?”来朵虚弱得没有一丝力气瘫软在驾驶位上。

“两百万,咱俩结婚这么多年,你为这个家拿回多少钱,有超过一万吗?”

“花落水,你真以为自己是谁?”

“你下车吧。”

没有人回答她,车后位打鼾声传来,来朵不知道是继续停在应急车道上还是踩下油门奔驰而去,她的心已经被撕得四分五裂。

花落水的电话响起,睡得很死,酒精真是个好东西啊,可以不闻不问了,可以无视眼前人了。

来朵犹豫了一下按下免提后接通了电话,还是那个女人打来的,女人的名字在花落水的手机里存为“小溪”,花落溪中啊,两情相悦,她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真的以为用两百万就可以打发掉我们的爱情吗?我不稀罕你的钱,我只要你答应我永远爱我,只爱我一个。”女人尖锐的叫声震得来朵的耳膜难受,来朵没吭声,女人又转了风格,淅淅沥沥地哭了起来,来朵沉默了一会后把电话挂了。

“我倒想你可以用两百万来打发掉我们的婚姻。”来朵把花落水的手机扔在副驾驶座上,一脚踩下油门向家的方向奔驰而去,花和谷和花小谷在家,她不放心,想到自己的孩子,她心急如焚。

她想好了,明天就去公安局替儿子报警,让那该死的“骗子”受到法律的制裁,十万块钱,应该是可以立案了吧。

花落水和那个女人的事情花落水自己解决吧。她和花落水的问题,总是要一起面对一起解决的,等时机成熟的时候。她什么人啊,她可是来朵,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两个孩子的母亲,她怕谁呢。

汽车在滨海大道上奔驰,来朵按下车窗,海风扑面而来,吹散了车厢里的酒味。睡在后排的花落水喃喃地说了句梦话,风太大,她没听清。来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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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欧阳德彬
  • 2021-09-12 18:4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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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欧阳德彬
  • 2021-09-12 18: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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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别看了
  • 2021-08-24 14: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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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彻
  • 2021-08-23 21:5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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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彻
  • 2021-08-23 19:1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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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晓枫
  • 2021-08-22 11: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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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小猪猪
  • 2021-08-22 11:0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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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段作文
  • 2021-08-22 08:5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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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王丰雨的打工时光
  • 2021-08-22 06:26:28
打赏了1000邻家币,共计1000邻家币
  • 段作文
  • 2021-08-21 11:11:46
提名10000邻家币,共计10000邻家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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