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换了第五件连衣裙后,桃子终于对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丝满意的表情。
这条玫瑰粉色的长连衣裙把身体包裹得大方得体,花瓣形短袖下的胳膊修长光滑,同样花瓣形的领口妩媚又端庄,弯下腰来却又可以将胸前那无往不利的武器露出半弯锋刃,这一点桃子已在镜子前弯腰数次确认。
衣服选定了。桃子拿起梳子,将才洗了吹干的长发束了一个不高不低中规中矩的马尾。这次她没有喷任何定型物或香精,简单扎好后又对着镜子前后甩了甩,那些发丝光亮润泽,发尾波浪的渣渣茬茬,早被她前几天进城去修剪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接下来,桃子开始选鞋子,她皱着眉扫描了一番床边,那堆鞋子大多是艳丽的高跟鞋,穿上它们任何一双都可以让她达到妖娆的一米七。审视了半天,桃子最后选了一双平底的白色凉拖,因为听介绍人说过,对方个子不是很高,只有一米七左右的样子。
总算是装扮好了,桃子在镜子前左右转了几圈:那脸的轮廓小巧精致,上面除了润肤露,没有其他化妆品;鼻尖侧有几粒雀斑,镶嵌在光洁的麦色肌肤上,没有以粉遮挡也很和谐;经过在家一段时间的休养,原来的黑眼圈已经消失不见,那双杏眼光波乱转体察人意;嘴唇红润似两瓣桃花;身材不肥不瘦该有的都有……怎么看也是一个尤物。
“要死啦!你还没弄好啊!介绍人来电话说就快到了!”随着踢踢踏踏上楼梯的声音,粗暴急切的话语扑耳而来,一个五短身材面色黝黑的妇人闪进了房间。
“急什么!”桃子头也没回,继续照着镜子。
“你说急什么?”桃子妈很大声地吼了一句,转而又压低了声音继续训斥,“你都二十七了,虽然长得算好的,可就算我们一捂再捂,名声还是漏出去些不好!这个人是那边镇里镇长的独生子,家里房又大,听说装修也不错,他爸在任又有来钱的路子,这男的又会开挖掘机,家里今年就买了一台,每年开山的指标都挖不完,你能嫁去他们家就只管生孩子享清福了!这样的人你还不抓紧,以后你嫁谁去!”桃子妈一边恨铁不成钢地絮絮叨叨,一边把她床上那些五颜六色袒胸露脐的裙子一鼓脑地往衣柜里塞,好像要塞进去什么天大的秘密。
桃子冷眼从镜子里看着忙乱的母亲,她今天难得地把头发洗了,平日乱蓬蓬的鸡窝居然梳理得整整齐齐,而且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新衣裳,穿了一双新凉鞋,眼角长日溢着的眼屎也不见了。看着她如此急切的模样,桃子更生出些不耐烦:“不嫁不是更好,可以继续给你赚钱!”
“你这个不识好歹的!”桃子妈听到这话不由得被噎住了,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回头看了看桃子,那脸色比入冬时的霜还冷冽,肥厚的嘴唇嗫嚅着,最终却还是把那些不好听的往肚子里按了,只是说:“这次如果相成功了,你就把这些裙子鞋子都扔后山去,留着在乡里也是穿不出去的。”
桃子没有回答,她早已打定了主意,就算相亲真的成功了,真的要扔这些衣服,她也会留上两件,留着有机会的时候穿来征服需要征服的男人。“知道了,你先下去,我就来。”桃子又扭过身去看镜子。
“今天这裙子还不错,虽然你已经出了小月子,但还是穿长点少受点风的好。”桃子妈又环视了一下桃子说。
桃子妈扔下这句话,就旋风似的出去了。而小月子那刺耳的字眼,让桃子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小腹,现在那里虽然没什么感觉了,但是想到这次已是第二次小月,桃子还是有点担心的,于是她朝着窗外还没消失的脚步吼:“还不是赖你!”
“什么叫赖我啊!”那脚步立刻又折回来了,“我还不是为了你好,难道让你给那个远乡人生孩子还天天挨他的打吗?”
看着窗口那张委屈愤恨得无以复加的黝黑老脸,桃子十分鄙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别说得那么好听。”
也许是桃子妈认为今天这个日子太重要了,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继续和桃子争吵,只是狠狠地瞪她几眼,然后脚步更重地去了,那楼梯被踩得像青天堂前鸣冤的鼓。
2
桃子妈口里的那个远乡人叫刘江,北方人,一米八几的个,长得却很是有点抽象,配着那身高那黑皮肤和一头长发,很是能够震慑人。
刘江是去洗浴中心时认识的桃子,被桃子折腾得五迷三道后,两人不知道怎么的就成了男女朋友甚至开始谈婚论嫁。那时,桃子觉得这样挺好的。在云城工作了好些年了,总算有个人认真和自己谈恋爱了,自己爱他与否也不要紧吧,毕竟嫁汉穿衣吃饭嘛,不亏待自己就行,谁知道刘江却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美好。
想到这里,桃子摸着肚子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走出了房间。
这正是夏日的上午,赤红的太阳照在阳台的白色瓷砖上,反射着有点刺眼的光。这栋桃子全资建设的二层小楼装修在村里首屈一指,楼下桃子父母住着,楼上桃子和弟弟住着。
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又叹了口气,桃子在走到隔壁敲了敲门:“林子,起床了。”
敲了半天,门终于开了半条缝,林子打着哈欠赤着上身探出半个头来,乱糟糟的头发,眼下两个大大的黑圈:“姐,我再睡会。”
桃子弹了下林子的额头:“又玩通宵游戏?”
林子眯着眼睛点了点头。
桃子又弹了一下:“你这暑假舒服啊!也不用温习功课啥的。”
“大学哪还温习什么功课!”林子嘲笑地瞟了一眼姐姐就把门砰地关上了。
“你这小鬼!读大学了不起是吧?……小心我不给你生活费!”桃子一句比一句说得低,因为在她心里,确实认为上大学是了不起的,云城那些在写字楼里坐着的,可不都是意气风发的大学生么?所以,尽管林子前两年落榜了,只收到张专科通知书,她也寄钱回来支持他去读。
高中没毕业的桃子是多么羡慕读大学的林子。林子刚去学校的时候,也经常说些学校的见闻给她听:图书馆有好几层楼,另外有舞蹈室、篮球场、排球场,甚至还有一间超级大的钢琴室;学校到节日就会排练节目举办文艺晚会,连林子都有机会上台表演了一回吹笛子……总之,林子嘴里的大学,一切都让桃子羡慕。后来,林子有女朋友了,桃子给他买电脑买手机买IPAD,给他寄更多的钱。
而自己的当年呢?高中尚未毕业,桃子就被母亲安排,十分不情愿地跟着远房表姐香子去了她嘴里的繁华世界——云城。
当初,香子只去了那边三年,就把家里的老房子变成了砖房,让父母兄弟都戴上了金戒指和手表。尽管隐隐约约能猜到香子的钱是怎么来的,但是,看着时髦洋气的香子拿回大把大把的钱,桃子妈还是羡慕不已,等不及桃子高中毕业,就急不可耐地拜托香子把桃子带去云城打工去。
去到云城,桃子才知道,表姐嘴里的花花世界,不过是一家流光溢彩纸醉金迷的洗浴中心里的那一间间暗房。
看着那些袒胸露臂的女孩子们,桃子拒绝在洗浴中心工作,香子没有办法,只好找人介绍她去了工厂。对那座城市慢慢熟悉后,桃子自己换了工作,去了一家美发店,想着从洗头做起,然后学剪头发做头发,既能让自己变得更美,又学到了一门手艺。
一年过去了,过年的时候回老家,桃子头发的颜色变了,但穿着打扮仍然普通,带回的钱也少得可怜。桃子爸看到女儿回来满心欢喜,桃子妈只看着香子,就无比嫌弃桃子了,背后闲言碎语更是没少说:你比香子高,比她好看,还比她读了更多的书,为什么没有她能挣钱云云。
过了年,桃子仍旧回了云城。母亲的话或许是个导火索,而周遭日积月累的所闻所见,让她心里的天平渐失平衡。明明在同一个太阳下,人与人的生活却如此截然不同,没有学历没有专长的她只能做一份伺候者的工作。对,伺候者,桃子用尽自己掌握的词想到了这个称谓。
有空的时候,桃子也去云城知名的地方逛逛。云城靠海,海边的栈道长得望不到头,一年四季花开如春。而在海边游览的红男绿女却很泾渭分明:那些穿着运动服戴着手环跑步的,看起来是那么自信笃定;而那些拎着水果零食成群结队好奇四处张望的青年男女,一看就是和她类似的外来人,在这城市谋着一份工资,寄到老家变成房子、父母的生活费和弟妹的学费。
后来,桃子挨不住了,她也想多赚点钱,尽管还不清楚那意味着什么,她还是去找了香子。
3
有了前车之鉴,香子先安排桃子去了足浴部。桃子接受了这个安排,从洗头到洗脚,她好像离不开一个洗字。从此,桃子仍稚嫩的手指开始每天抚摸着形形色色的足,感受那些硬茧或是死皮遍布的软烂。慢慢地,桃子摸恶心了,摸腻了,摸麻木了,她就催眠自己,把按摩房想象成大学的琴室,把那些脚趾想象成一排琴键。
桃子见过钢琴,小时候一次随父亲进城去参加战友聚会,除了一大群人在那里推杯换盏,还有一位男子在认真地敲打着墙角的一个黑色大匣子,那个大家伙发出来的声音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清脆美妙,父亲告诉她那是钢琴。
桃子细嫩的双手就这样一天天被形形色色的足磨到粗糙,右手食指节上开始冒出一个标志性的老茧。而来洗浴中心的客人,大部分好像不是太介意是不是真的按到了那些据说对应着五脏的穴位,他们好似慵懒的宠物,只要你把它们的毛发抚顺了抚舒服了即可,他们大部分的注意力,多数集中在浴足女的脸上、身上和超短裙里。所以,桃子虽然收入比以前高了不少,但是心里的挫败感却更强烈了。
在浴足房里一天天地消耗着那如花骨朵一般的年岁,桃子有点后知后觉,她发现周围的女孩和自己不一样,她们穿着入时花费大方,每次逛街都不眨眼地买下让桃子咂舌的衣服包包,宿舍有床位却很少住。桃子不好意思去问香子,后来和一个女孩熟了,得了机会悄悄地问她,女孩只神秘地回答了一句:有些客人会请出去吃夜宵啊,然后有小费。
当然,桃子后来也去吃宵夜了。那人是经常来光顾她的一个中年胖男子,半秃了顶,脸有点灰暗,总是似笑非笑的。桃子也吃不准这个人,只是他平时都会给她不错的额外小费,桃子就觉得这人应该坏不到哪里去。
不就是个宵夜吗?桃子去了。只是,桃子没想到,她会喝点啤酒就喝那么醉,醉得醒来的时候,身体某处蛮荒之地已被开垦,并留下难以言喻的痛。而那个中年胖男子正赤身坐在床边,看着床单上朝霞一般的殷红发呆。见桃子醒来,那人飞速穿好了衣服,然后从包里掏出两沓钞票塞到她手里就匆忙逃走了。
桃子在床上躺了很久,她才想明白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觉得非常不公平,平时大人们讳莫如深的神秘事情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发生了,自己都未曾清醒着体验。
拿着那些钞票,桃子忍痛起来站到窗边。太阳刚升,沐浴在她光洁的身体上,高高的酒店楼层让她看到从未看过的风景,足下大楼鳞次栉比,繁华极了。桃子久久地站在窗边,紧紧地捏着那手感奇妙的钞票,它们相当她小半年的工资啊。
桃子在卫生间呆了很久,才离开房间出了酒店,她首先去了银行,给远方的母亲寄去了一沓,剩下的一沓给自己买了几件一直没舍得买的衣服,还剩下许多。但钱总是有钱的去处,一个月后,桃子发现自己身体有点异常,被香子带着去了一趟医院后,那剩下的也没多少了。
从此,桃子开始频频“吃夜宵”。
4
太阳又高了些。桃子站在自家的小楼上,迷茫地看着那太阳,那光芒白色单调,白日下远方的田野空旷,那遍地茂盛的青色却并不是庄稼,而是杂草,看起来荒废至极。是啊,有了别的生存模式,又还有几个人愿意面朝黄土背朝天呢?
忽然,一长串汽笛从那原野远处的公路上响起,一辆黑色轿车疾驰而来。随着那车笛声的还有桃子妈的呼喊:“桃子,快点下来!应该是张家的人到了!快点!”
桃子不回应,仍旧站在小楼上,看着那辆老式桑塔拉越来越近,引得村里一些留守老人纷纷出来观望。很快,车子带着一溜黑烟停在桃子家门口的坪里,车门徐徐打开,两个年长一点的男人和一个年轻的男子下了车来,提了些香烟、白酒、水果之类的礼进了屋。那两个年长的其中一位桃子认识,就是介绍人。另外那长得神似的一老一少,应该就是镇长和他的儿子了。
桃子木然地看着那些为了她而来的“客人”,没有挪步。楼下屋内,桃子妈十分客套的欢迎语不绝于耳,父亲的招呼声则含糊不清。
过了一会,楼梯间有缓慢的脚步响起,桃子知道,是父亲上来了。她还知道,肯定是她母亲指派他上来的。
“下去吧,桃子,不然你妈又急了。”父亲叼着半根烟,他的背微勾着,嗫嚅着又好像把什么话噎了回去。
“爸爸,你想说什么?”桃子看着犹豫的父亲问。
“其实……也没什么……”桃子爸头更低了一点,然后又抬起来头看了看桃子,想了一想,烟巴了一口又一口,最后把那燃得只剩下一点火星的烟头再猛吸了一下,才朝楼下扔去。烟头里残留的一点微火,在坠落时最后闪耀了一下。
“没什么,下去吧。”他说完,就兀自下去了。
桃子知道父亲的性格,一时半会挖不出一句话,也只得慢慢地下楼来。
“来来,桃子,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张镇长,这是小张。”介绍人看见她进来,连忙站起来拉着她介绍。
顺着介绍人的手,桃子先打量了一下那位长者,他穿着衬衫西裤,长得肥头大耳,稳稳地坐着并未起身,眼睛却一丝不落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桃子,然后露出一丝略满意的神情。另一个年轻的男子,个头不高,穿着黑色T恤和牛仔裤,很结实的样子,看见桃子进来早就不等介绍就站起来朝她笑。桃子知道他已被自己吸引,只扫了他一眼就收了回来。
接着,介绍人就把桃子往年轻男子旁边的凳子让,桃子也没有推辞,微微地弯下腰,另一手抚顺了臀后的裙子慢慢地坐了。年轻男子看她坐了,才满面笑容地坐了,桃子从他眼里的红光里肯定,他刚才已趁机偷瞄了她胸前的山水。
介绍人兴奋地接着说:“桃子,小张比你大两岁。小伙子可踏实能干了,天天开着挖掘机满山挖黄金呢。”不愧是媒人,那人一边说一边留意着桃子和桃子爸的反应。只是桃子并不吭声,就笑笑。桃子爸也不说话,只是抽烟。
“可不是呢!现在的孩子都能干,我们桃子也是贪工作,倒忘了正事。我和她爸这个年龄,桃子早能打酱油了。”桃子妈提着个烧水壶从厨房赶出来,边给客人添水,边大声地打着圆场。
“可不是嘛。”介绍人边领茶边眉飞色舞,“你看这两孩子多登对啊!桃子长得秀气,还脾性好。小张能干,又踏实。将来,两口子一定可以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那口气,好像这桩姻缘已经铁板钉钉了一样。
介绍人说得天花乱坠,桃子妈笑得合不拢嘴,把桃子爸和镇长吐出来的烟圈都笑散了。只是,这样的话桃子却不爱听,见镇长和小张观察自己也观察得差不多了,就起身笑说:“不陪了,我去摘点小菜回来给妈弄中饭。”
介绍人见状,忙给小张使了个眼色,小张便立刻起身说:“我去帮你。”
桃子没有回答,也没有拒绝,在门口拿了个菜篮子便袅袅婷婷地向菜地走去。那小张紧跟着追了上来,殷勤地说我来提篮子,便把篮子从桃子手里拿了过去。桃子也由他去。
菜地不远,就在屋边坡下的溪边。桃子故意走得慢些,太阳高高的,南风把裙子吹得飘飘的,不用回头桃子也知道,裙摆一定可以拂到后面那个人的身上去。
这个年代,凡是年富力强点的都去了南方,村里只有几个留守老人在家,在大片大片荒芜的田地间,只有桃子爸垦种的一片菜地生机勃勃,那丝瓜南瓜冬瓜结得累赘可爱,茄子大伴着小,还打着紫色的花,辣椒有青有红,空心菜短藤嫩绿,苋菜花纹斑紫。
“你想吃什么小菜?”桃子问小张。
小张的肤色偏古铜,此刻却浮着点赤色:“我啊?都可以啊,苋菜打汤好吃,这个时候的空心菜炒着也嫩……”
“那如果只能吃一样呢?”桃子纤纤的手在绿绿的空心菜叶上扫过,并不抬头地问。
“吃一样?都行啊,你喜欢吃哪样……就哪样。”小张的话忽然变得有点不太流利,因为桃子正弯着腰,选着掐那空心菜最嫩的尖。
“你看这些好不好?”桃子握着一把空心菜站起身来。
“好,好……”小张的手紧紧地攥着篮子,额头上有细细的汗。
“你很热吗?去那边洗个脸吧。”桃子示意旁边的小溪。
“不热不热,我等你。”小张又把篮子递到桃子正在摘辣椒的手边。很快,摘够了一盘的,俩人走去溪边。
村子里的人少了,溪水倒比以前清澈,里面映着些白云。桃子把菜倒在水里泡着,蹲在那里有一棵没一棵地洗,又捧了点流水拍到脸上。那水波一荡一荡地,桃子柔软的腰肢在太阳下折屈着,胳膊一晃一晃地,身后的小张看楞了。
桃子洗着菜,混乱地想着:以后每天就要为这个人洗菜?怀他的孩子?每个晚上和他睡在一张床上,直到离开这个世界?才初次见面,这个人不好看,也不难看,桃子不讨厌他,也不喜欢他,而自己却没有更好的选择。想到这里,太阳底下的桃子脑袋里闷闷的。
菜洗得差不多了,看倒影里那个人还在发呆,桃子用手捧了些水忽地回头一泼,那呆头鹅似的男子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也弯下腰来装着帮桃子洗菜。
两人从菜地回来的时候,一直在门口观望的桃子妈忙不迭地接过菜来,喜笑颜开地说:“这大热天的,小张辛苦了啊。”又一面示意桃子:“带小张去楼上坐坐啊。”
桃子厌恶地撇了母亲一眼,桃子妈装没看见,笑嘻嘻地回厨房去了。
两人进到屋里,此刻桌子边的三人却换了个模样,介绍人两边的耳朵上共夹了四根烟,搂着桃子爸说得亲热。桃子爸手上拿着点燃的烟,却不抽,烟灰都掉在裤子和拖鞋上,古铜色的脸上浮着两块暗红。镇长像在做着什么激动人心的演讲,对着两人口水四溅。桃子一看那场面,便知道三人已经开喝了。
菜开始慢慢地上桌,小张热情地帮着桃子端菜拿碗筷。看着两人合拍的模样,桃子妈在厨房里更是锅铲如飞,镇长、桃子爸和介绍人很快喝到头酣脑热,亲热得如亲兄弟一般。
开始是聊,后来是抢话,再后来就是胡侃海吹了。深觉有戏的介绍人开始和桃子妈说彩礼行情,婚礼要怎么办才热闹等等等等。整个过程,桃子好像是一个外人,默默旁观。那小张只是全程笑,没有任何反对意见。
终于,三人准备告辞回去,桃子爸已经喝得站不起来,介绍人喝得手舞足蹈,桃子爸红着脸,看着三人出了屋门就不管了,桃子只得陪着母亲把人送到车边,面红耳赤的镇长上车前拉着桃子的手搭住自己儿子的手说:“好媳妇,明天让他带你去城里玩,买衣服去。”
小张扶着踉跄的父亲对着桃子笑:“明天我来接你。”
桃子没有说话,桃子妈忙答应说:“好好好,年轻人一起去城里玩玩。”
桑塔纳又冒着黑烟走了。桃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和母亲进屋,俩人在一桌的残羹剩饭边坐下。桃子妈没有急着收拾,也倒了一点酒喝起来:“桃子,听到没?镇长要小张明天带你去买衣服,这就是相中你了,想快点定下来,说不定过几天就商议看人家了。”
这时,看似睡着了的桃子爸却忽地睁开眼睛:“那么快定下来做什么,北门的闲话你又不是没听过。”
“北门?北门什么事?”桃子看着母亲问。
桃子妈听了这话,忙忙放下手里的酒杯,站到桃子爸面前去,叉着腰大声说:“你个老糊涂!隔着一个镇呢?那闲话你也信?桃子的事当然要快点定,你也不想想,方圆几十里内没成家的,哪一个有他们家的条件?还不赶快把事定了,难道要像香子一样,快四十了拿钱求人娶都没人要吗?”
听到这话,桃子爸瞬间收了声,又“睡”了过去。
是啊,在云城的洛湖混了十几年的香子,开始是风光无限,大把的钱拿回来,这些年却是把头低到裤裆里去了,介绍人找了许多家,却无人愿意娶,一是乡里人说什么的都有,二是年龄确实也大了。桃子现在还有机会相亲,还得归功于她在工厂和美发店的履历,这才琵琶半遮面,把洗浴中心的履历淡化了去。
桃子妈忽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起身就去了厨房,出来的时候端着特意留的饭菜,让桃子给林子送上去,又叮嘱她:“你明天就跟着去好好逛逛,看那小张的表现,手要狠,千万不要留情,买得越多以后他们家越心疼你。”
桃子没有回答,接了出屋去了,看到那太阳已有点斜了,幽幽叹了口气,走上楼去给了饭菜,便开始挑选起衣服来。
5
第二天,还不到九点,小张就来了。桃子爸打早去地里了,林子还没起床,桃子被桃子妈迫不及待地塞进了车里,还不忘在她耳边再叮嘱了一回:“越舍得买就越是看中了你。”
不怪桃子妈现实,桃子老家就是这行情,男女见了面后能约去逛街的,基本是双方都有了默契。女方肯赴约,男方肯买单,这亲事也就八九不离十了,接下来就是看人家、交聘礼、查日子办酒了,动作快的更是奉子成婚。
那广阔的荒野在窗外徐徐倒退,桃子没有看身边那个开车的人,他的五官没有一处特别得让人观察或记住,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气质,更没有云城海边跑步那些青年脸上的那种从容笃定和眼神里的那种自信。相反,身边的那个人眼神闪烁,不停地找话题来缓解不熟悉的尴尬:“过年的时候我们换台新车吧,我爸说给钱买。你如果不会的话也去学学,到时候好开。”小张边开车边瞄着桃子。
桃子穿了件淡绿T恤,一条牛仔短裤,T恤把胸勒得鼓鼓的,裤子把臀崩得紧紧的,白生生的大腿陈列在座椅上。“过年?那还早得很呢!还有大半年呢。再说……”桃子故意咽下了半句话。
“再说什么?”小张果然急了:“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提。”
桃子看着他,并不回答。小张更急了:“我会表示我的诚意的。”
桃子扭过脸去笑了:“别急,我又没说什么。”
听到这话,小张才松弛下来。
把车停在城里最大的商场楼下,小张殷切地跑过来开门。服装店、鞋店、首饰店,一家家逛过去,桃子丝毫没客气,从内到外买了好几套新的,鞋也买了好几双,耳环项链戒指手镯一样没落下,跟着刷卡的小张两手都提不下了。
吃了饭坐回车里的时候,夕阳已斜,桃子看着小张:“还早,能不能带我游一下县城?一直在外面打工,也不熟悉。”
小张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好啊好啊,带你到处看看风景,也看看楼盘,我爸说了,以后给我们在城里买套房子。”
桃子偏过头去笑了一下:“你爸?你自己没有打算吗?”
“啊?”小张讶异看了下桃子,想了想,又说不出什么。
桃子看着他,示意他开车。
这小城不大,却很规整,东西南北四门,东门交通枢纽兼批发牲畜,南门多果蔬市场,西门多老手艺人,北门多美食。
在大街小巷间穿行时,两人似乎亲密了些,不时说上几句话。桃子发现了很多新鲜的东西,直闹着这个很久没吃过了,那个很久没玩过了,小张一一满足。恍眼间,华灯已初上,街边夜市人潮涌动,人们都出来吃东西纳凉了。
“怎么样?还有什么地方想去?”小张看着桃子,热乎乎的天气里,和不是太好的车空调,桃子出了些细细的汗珠,特别是胸前,那汗珠在透过玻璃的路灯下发着光。小张的喉咙动了一下,又问:“要不不回去了,今晚住酒店……”“开两间房,明天接着逛?”
桃子偏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倒起了手指:“东门、西门、南门都去过了,好像没去北门啊?我们去北门逛逛再回家吧。”
“北门?”小张吞吐了一下,“那里都是饭店,晚上很多烟……”
“没事啊,有好吃的吃个夜宵再回去。”桃子故作兴致勃勃。
这要求无法拒绝,小张迟疑了一下,无奈启动了车子,慢慢地驶进了小城烟火最浓处。
北门果然热闹,路边烧烤摊、冷饮摊、小炒摊比任何一条街都要密集。桃子打开窗户,各种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连同着熟悉的脂粉香。桃子没有想到,在小城里也有这么一方所在,有那么多娇艳的时髦女郎,装修精致的特色菜馆、KTV、足浴、水吧、美发店,散发着豪华糜烂的气息。
“下去吃碗凉粉吧?”桃子要求。
“啊?”小张好像不是很乐意的样子,但车子在闹市中如蜗牛,桃子很快打开车门下去,直奔凉粉摊而去。
桃子占了两个马扎,要了两碗凉粉,舀了一口入嘴,酸酸甜甜凉凉。这时,小张停好车过来坐下,脸上却多了幅眼镜。
“你近视眼?”桃子问。
“没检查过,不知道。只是晚上戴眼镜看得比较清楚。”小张埋头吃凉粉。
凉粉摊生意很好,很快有人搬了马扎过来拼桌。拼桌的是两个女孩,稚嫩的脸,画着有点浓的妆,吊带短裙,坐下时某些区域直入路人眼。
桃子有一勺子没一勺地舀着凉粉,看着那两个女孩,她们开心地吃着,不时低低地耳语,不时又咯咯地笑起来。
天气热,碗里的凉粉也很快热了,味道越来越酸了。桃子站起身,小张见状立马跟着站了起来:“累了?那回家吧?”桃子点了点头。
这时,旁边的两个女孩发出惊讶的叫声,其中一个立马站起来挽住了小张的胳膊:“是张总啊,怎么几个礼拜没看见你了?忙赚钱吗?也不来看下我们?”另一个女孩也站了起来,看了看桃子,悄悄用手肘撞了下那个女孩。那女孩的手顿时松开,也从头到脚打量着桃子,又转头和小张说:“张总,有空来店里洗头哦。”
两个女孩离开了,小张暗暗地松了口气,脸上却已下过一场暴雨,楞在那思考如何解释。桃子先是目送那两个女孩离去,后来又定定地看着街的那边,看了好一会,才淡淡地笑了下:“张总,走吧,送我回家。”再揶揄地欣赏着那男子脸上的暴雨又来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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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人家的日子双方很快敲定了。在桃子的老家,若男女双方相中了,男方会邀请女方去男方家“看人家”,意思是了解男方家庭状况。这个日子,男方家会用心准备,让女方看到自家实力,从而放心将女儿嫁过来。
那天,桃子方一行从小张特意租的中巴车下来,被小张带入院内。只见一栋三层房子,外墙瓷砖整齐漂亮,房舍周围围了院墙,沿墙除了种有菜,更种有些新鲜花草,显示出镇长家是个有品位的人家。
镇长和镇长夫人早在大门口等着,镇长夫人更是穿着光鲜,预备迎接未来亲家和儿媳。见一行人走进院来,镇长夫人估计人群中那个唯一的年轻姑娘就是桃子了,忙上前拉住手仔细端详,热情唤着,又见桃子身材窈窕、臀丰乳秀,便欢喜得迎进屋内,立刻拿来预备好的红包,硬要桃子收下。
桃子妈只是四望。只见屋内装修尚新,金灿灿的地砖和吊顶压线营造出的正是她喜欢的金碧辉煌的热闹,只忍着没啧啧出声,很是满意这户人家。
主家再三请,女方一众坐了喝茶。饮了两口,嗑了几粒瓜子,见席间氛围热闹,桃子便溜去院子,小张被母亲授意,即刻出来陪着,又拿了瓜子饮料,搬了凳子到院子里。
这种时候,老一辈的和年轻一辈的非常有默契,各有各的节目,老的自去喝茶饮酒闲话,年轻的自去找自己的快乐。桃子妈却不,一边留意满桌双方亲长高谈阔论,从中获取张家信息,一边留意院外两人举动。
终于,桃子妈逮到了机会,看小张被其母唤去拿东西,也可能并不是拿东西,也是找借口叮嘱。总之,见桃子是有空挡了,她就忙从客堂里蹿出来,坐到桃子身边开始低低叮嘱:“吃饭时喝点酒,就午休了。这人家是真不错,又是独子,只要拿下小张,以后这么大家业都是你的了。”
桃子翻了个白眼:“家业有什么用,也得他自己有本事。”
桃子妈急得跺脚:“嫁这样有家底的人家,你得少受多少累?记得,等会多喝点酒,只要你生几个孩子,公公婆婆老公还不是什么都要交你手里。”转而她又皱起眉头,“我就担心,你现在才出小月,也不知道前两次小月会不会落下毛病。”
听到这话,桃子脸色顿时阴沉了下去。
那时,跑大货车的刘江爱上桃子后,就让她离开花柳窝,还拿出二十万积蓄给她开了一家餐厅。餐厅开业的那天,桃子长吁一口气,不容易啊,既当了老板娘,肚子里也有了货,终于终身有靠。闻听这样的好消息,桃子妈马不停蹄千里迢迢地跑去云城贺喜。其实,贺喜是假,她是去一探未来女婿的虚实。到了云城以后,桃子妈看着那个像神农架人一样的男子,在桃子那已经个把月的肚子上乐呵呵地摸个不停,就不停地在背后叹气跺脚,但是种子已下地发芽,她也不好硬掐了。
就这样,刘江跑车,桃子看店,桃子妈帮忙和照顾桃子,日子风平浪静地过了个把月。这天,出门跑车半个月的刘江回来了,一进店门,看见一个买单的男子在和桃子说笑,不由分说就上前把那男子揍得见了红,还把孕妇桃子揍得像个烂桃子,道了两天歉以后,刘江又出门跑车去了。
刘江走了以后,桃子妈这个第一次出远门,以前大半辈子都看天耕耘觅食的乡村妇女,居然联系到人把店铺快速优价转让了出去,拿到钱后第一时间拉着桃子,把一切能打包的包括锅碗瓢盆衣架袜子还有几盒避孕套,都装在她买来的五个蓝白条的大纤维袋里,塞到长途大巴的尾箱,带着桃子直接坐回了小县城。
桃子妈没有直接带桃子回家,而是到县城就拉着桃子下了车,让桃子肚子里那块两个多月的肉被冲到医院的下水道里以后,桃子妈才买了补品租了的士带着桃子回了村。整个过程桃子也半推半就地从了,只是她多少把那种后半生幸福的希望被毁灭的责任归咎到她母亲身上。而这痛处桃子妈还偏偏喜欢提,刮风了提,下雨了提,吃冷的提,喝热的也提,今天这种场合,她还提。
不过,桃子妈的洗脑委实厉害,乃至于桃子也在心里默认,不把握好目前这个机会,可能就嫁不到如此条件的人家了。没读太多书的桃子没有深入地研究过爱情,她只是在云城的海边看到过,两个携手散步的年轻人,看对方时眼里会有一种光,如看到宝藏般那般欣喜又珍惜的光。当然,小张看她的时候,眼里也是有光的,只是桃子太熟悉那种光了,那是赤裸裸的欲望。
不容多想,此刻镇长家的厨房里,请来的本地掌勺正不停忙碌,隆重的十大碗即将上桌,堂屋里两张桌子上已杯盘罗列,白酒啤酒自家酿的火酒堆放在旁边的柜子上,待主客尽欢。双方父母和桃子、小张及双方代表亲长代表被安排在**,其余亲友在副席,小张两桌轮流倒酒,谁也没有空杯。
镇长很是高兴,首先提杯,定定地看着桃子,那白色裙子包裹着的颇有风姿的未来儿媳,接着开始了既开心又欣慰的致辞,欢迎亲家、桃子和众亲友光临寒舍,略备小菜薄酒招待,不周之处请大家不要见怪云云。说完大家开会似的齐鼓掌。于是开席,推杯换盏,恭维客套。桃子从不知老家还有如此多礼仪,敬酒的主次如此分明,看着喧闹不堪的周遭,她默默地饮了几口,小张见状,便一心只留意桃子的杯子,自酿的火酒,一次次为她加满。
“你爱我吗?”午后,小张问桃子。
桃子睁开眼,看着俯视自己的那张模糊的脸,又想起那天在北门,她目送那两个女孩离去后偶然看到的那张老脸。那个晚上,在看到那张老脸的时候,桃子无法描述自己的心境,或许,那就是命运的反讽吧。而眼前的这张脸,哪怕轮廓模糊也与那老脸神似,这样的脸,让人怎么爱呢?
于是,桃子咬牙闭上了眼,喝得砣红的脸上漾出娇媚的笑,羞涩得恰到好处地点了点头。那个俯视她的人得到了鼓励,更卖力地耕耘起来。
一个月后,桃子又怀孕了。
她的婚礼将在一个月后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