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梗概:新冠肺炎来临前夕的社区风云。
1
记得是2019年最后那一天,也是久雨初晴。太阳从云层里探出来,将好汉坡照得满地生辉,也将刘富平的旧书摊照得亮堂堂。刘富平捏着把鹅毛扇慢慢摇。扇子上印着四个大字:诗意人生。
这副优哉游哉的样子,让坐在邻摊上吃米粉的老伙计吴奎看不得,说大冬天摇鹅毛扇,想扮诸葛亮啊?你***以前跟我一起当保安,现在也只是摆个地摊,生意还这么差,哪来的诗意人生?
倒也是哦。将近春节了,生意着实冷清。偶有各色男女匆匆而过,都把眼睛长在头顶上,对刘富平的书摊更是爱搭不理。
无所谓,书嘛是给有文化有闲情的人看的。生意差点又怎样?反正,他还在书摊边上竖了个招牌:兼职打零工收废品旧家具旧电器。反正,被大家戏称为好汉坡坡长的他可雅可俗,绝不至于喝西北风。
这么想着,刘富平就不由得笑眯眯,还摸出一个口罩戴上。眼睛下面立即蒙上一片怪异的浅蓝,他也由此跟这凡尘俗世隔离开来。
俗人吴奎见了不觉发懵,说又闹么事鬼名堂。
刘富平把鹅毛扇一收,说这境界你哪里能懂。话音未落,他突然站起来大声吆喝:哦哟哟哟,周女士。
一个面如满月的中年女人听到喊声赶紧止步,狐疑地看着这个戴口罩的男人,只见他整个身体左右晃荡,活像一只胖猴子。
见她认不出自己,刘富平只好将口罩扯到下巴处,说周女士这就回雅致园吗?
雅致园是附近唯一的高档小区。自从好汉坡成了个地摊夜市,雅致园的男女老少便一窝蜂出来逛马路,从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又走到这头。最近人少了许多,身为雅致园的业委会主任却还来此闲逛,着实有点稀奇。她不是一向事务繁忙吗,忙得饭不做,衣不洗,没有保姆没法过日子。
刘富平的老婆回老家前就在她家当保姆,夫妻俩都受过她不少关照。老婆叫她周姐,但刘富平坚持称她周女士。周女士的公婆都是退休**,老公陈博士在福田区某医院当领导,儿子在美国留学,而她自己不但在业委会当头儿,还是一家培训机构的老板。这样的门第,又跟国母似的雍容华贵,和蔼可亲。她不是女士谁是女士。
只是平时很富态的周女士,此时显得有些憔悴,冲刘富平笑笑,说你怎么戴个口罩。刘富平也笑了,将口罩重新戴好,说武汉那边闹非典,你家陈博士有没有跟你谈起?你可是地地道道的武汉人哪。
这语气太熟络,就跟大家平时同吃一锅饭似的。
周女士牵牵嘴角,微笑道:他好像正在武汉开会呢,从北京飞过去的。武汉离那么远,深圳这边着么事急?你看你又换了个行当,竟卖起书来了。
刘富平说,只要有你这样的知识分子在雅致园,我这书摊就不是瞎摆。
周女士不觉又笑,提着香云纱裙摆徐徐蹲下,说看看有没有我需要的吧。她的领口有点过低,胸前白花花一片。这还了得。刘富平赶忙也蹲下,仰视着她的大盘子脸:“周女士你要挑么事书呢。”
周女士说,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菜谱。
刘富平就呵呵笑起来。周女士问,你笑么事?刘富平说,周女士也需要自己动手做饭吗?没想周女士叹口气,说新来的保姆又被我家老爷子骂跑了。临近过年,也找不到人接替。我现在焦头烂额啊。说罢,她挑了两本菜谱。八块钱一本的旧书,她拿在手上却显得十二分纠结。
不就是亲手煮个饭吗?有钱有事业,豪宅住着,宝马开着,能有么事心焦的?刘富平将扇子摇了摇,心想,文化人别的都好,就是有点儿矫情。
周女士起身要离开时,刘富平突然发问:你家陈博士么时候回来呢?周女士愣了一下,摇头:不清楚。说罢转身就走。刘富平在身后大声提醒:武汉闹非典,千万要当心哦。
周女士似乎没听见,加快脚步离开了。吴奎朝她的背影直撇嘴:富婆装不认识我呢。我都跟着物管去过她家好几回,为她跑前跑后可是够够的了。
刘富平表示困惑。
吴奎只好进一步解释:业委会马上要换届选举,周主任却一再被她公公打电话投诉,连福田区委都惊动了。
刘富平说,不至于吧,我早就听说那老爷子脑壳有点不清楚的。
吴奎不置可否,嘎嘎笑:反正这个周女士也不懂你的境界,你还是好好哄老婆吧。
2
老婆当然是要哄的,何况距离产生美。当天晚上便是跨年夜,夫妻俩发微信闲聊,话题嘛,无非是从好汉坡开始,一路扯到雅致园。
好汉坡乃三教九流集散之地,每天故事一箩筐。雅致园社区就在好汉坡的尽头,约有居民3万多人,小道消息也是多如牛毛。得知业委会要换届,老婆就担心万一周姐连任失败,培训公司的生意到时可能会一落千丈。甚至都不晓得周姐还会不会请帮手做家务。唉,其实当保姆有么意思呢,她家老爷子那么难伺候。刘富平说,大不了到时跟我一起去摆摊呗。老婆立即喊救命似的囔起来:去好汉坡摆摊?我宁愿在雅致园当保姆……。
好了,好了。老扯这些俗芝麻有么意思。值此新年来临之际,刘富平觉得应该谈谈国家大事。他问,武汉那边是不是闹大了?老婆说,以前你在北京打工时不是经历过非典吗?闹得那么厉害,不也很快控制住了?刘富平说,可不能掉以轻心。连陈博士都去了武汉呢,听周女士说是在北京出差时直飞过去的,可见这事不一般。
老婆沉默了一会,嗤笑,说你何必一口一个周女士。刘富平说,尊重人家是应该的,她毕竟帮过我的嘛。老婆顿时提高了声音:“她不帮才好呢!”接着便开始数落起来:“你还整天美国地球中南海国务院的,却没有挣钱的板眼(本事)。没板眼也就算了,你还没志气!”说罢,就提醒刘富平别忘了贴膏药。
刘富平腰背受过伤,至今干不了重活,连床上那点活都不怎么行。
这个苕婆娘,在深圳时总是对他不耐烦,这会儿怎就心疼男人了?刘富平咧嘴笑笑,随即严肃起来,周女士对你其实也不薄,当时还竭力挽留你来着。常言道,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老婆又凶起来:你真是骨头贱!你巴结周姐不就因为她是雅致园的业委会主任吗?你跟那个吴奎一样,都是碎嘴婆娘投胎,明明属于好汉坡,成天念叨雅致园。
真是牛头不对马嘴!没有共同语言就是这么痛苦。刘富平叹气,摇头:心态,注意心态。然后又说起武汉闹非典的传闻。老婆说,哪有那么严重呀,黄冈离武汉这么近,还不是牌照打,舞照跳。你姆妈还想带小楷去武汉过小年,跟那边的亲戚一起参加什么万家宴。但她说了也是白说,小楷不肯,硬要去深圳过大年呢。
刘富平更是将头摇得像拨浪鼓,笑着说,小楷跟着他奶奶住惯了别墅,到深圳能过得惯吗?
是哦,夫妻俩每次回老家都是油头粉面一身崭新,就为了让儿子觉得自家条件不会比别人家差。儿子跟阔少爷似的长到十三岁,正值叛逆期,能让他知道娘当保姆爹摆地摊?
他的故作幽默让老婆嗤之以鼻,说混这么多年才在农村建个房子,你还硬要说成别墅。你***不吹牛会死吗?
3
不吹牛当然不会死。刘富平睡醒来又是一条好汉。2020年元旦到了,得有个良好开端。天一亮他就抵达好汉坡,把书摊铺开,口罩戴着,鹅毛扇摇着,专等顾客光临。没顾客时,他就跟相邻的摊主们聊天。
虽然认识没多久,他们却俨然成了朋友。在好汉坡,朋友之间免不了要互相挖苦,再谈谈人生,谈谈国家大事,然后再互相挖苦。
刘富平谈得最多的是,武汉那边闹瘟疫了,比当年北京闹非典更吓人啊。
那些人说,刘坡长,你可别造谣传谣哦,小心被公安叫去喝茶。刘富平发急了,说这是我一个医生朋友告诉我的。
那些人嘎嘎笑,像一群找不到窝的公鸭子。
刘富平正色说,北京闹非典那年,我在首都医科大学当保安时认识了他,他现在武汉当医生,专门研究传染病的,有问题吗?
那几个人都说没问题啊,只是你咋没考上大学呢。这话题扯歪了。刘富平愣了愣,捏紧了拳头,手心里沁出汗来。去他娘的腿,还不是那年高考前父亲去世对他打击很大,家里又没钱送去搞复读。以自己的智商和情怀,应该坐在图书馆里查资料才对,或者也去大医院穿白大褂坐门诊,拿手术刀啥的。而不是在这里摆地摊,受一群俗人的奚落。
几个俗人倒不追究这个,又问:就算真有这回事,你在深圳戴啥口罩?莫非你想学你那个医生朋友的派头?
刘富平就将口罩取下,露出一张黧黑粗糙的脸,眼角皱纹激荡。他试图转移话题:这好汉坡吧,早就说要拓宽成六车道的,却比愚公移山还难。愚公移山不需要涉及拆迁问题吧,没有钉子户吧?如果把左下坡那几栋民房拆了,我们雅致园出行可就方便多了。
那几个人却毫不留情地揭发他:你在雅致园当过几年保安而已,山不青水不绿的,还想冒充雅致园的业主?雅致园业委会马上要换届选举,有没有邀请你刘坡长去参加投票呢?
刘富平顿时涨红了脸,声音不觉变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老子在好汉坡这么多年,一直靠雅致园生活,这里就是老子的家,有错吗?
大伙这才端正了态度,都说没错,没错,来了就是深圳人嘛。挨着好汉坡这么多年,还成不了好汉?
气氛正有些不黄不绿时,一声女人的咳嗽传来。竟然又是周女士。刘富平惊问:“您怎么又来啦?”
周女士前后左右看看,小声说:“请你给我帮个忙可好?”
瞧着吧,好汉坡上摆摊的人这么多,兼职做短工的也多,她偏偏只瞄中自己,这份信任多难得。于是刘富平又问:“不知周女士有么事要我效劳呢?”他问得文绉绉的。周女士却答得很野蛮,甚至有点气冲冲:“还不是家里那个老顽固太麻烦,请你帮我对付一下他唦。”
刘富平顿时有点发懵。周女士所说的老顽固就是她公公了。那老爷子名声不小,大家都叫他陈伯。陈伯退休多年了架子仍在,仗着有个么事军功章,看不惯社会风气,还为身边人的道德水平操碎了心,训斥保安,投诉业委会,还赶走过好几任保姆。刘富平的老婆也曾被他气哭过好几回。但陈伯对刘富平另眼相看,虽然才打过三次照面,却硬要认他做干儿子。刘富平吓一跳,心想这干儿子可不好当,还是算了吧。
这会儿听周女士这么一说,刘富平连连摇头,说你家里的事,我一个外人没法帮啊。周女士苦笑,声音更是细得像蚊子哼: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嘛,小刘。
她叫他小刘。现年42岁,早已自动归属于中年油腻男的刘富平顿时精神一振。可是,这突然拉近的距离,真让他有些不自在,摇扇子的速度不觉加快了很多。
周女士显然察觉到了,冲他一笑,说整个好汉坡就你戴口罩,算个讲究人。
嘿嘿,不愧是周女士,有眼光。等她一离开,刘富平立马开始收摊。
4
好汉坡是一条缓坡型的沥青路,官名湖西路,遮荫蔽日,漂亮幽静,本适合情侣牵手谈心的,却不知何时起有了这么个雄赳赳的名号。因为路太窄,经常堵车,雅致园的业主们开车出行时宁愿绕远道。据说它已被纳入福田区市政道路整改计划,有关部门的人来勘测好几回了,却迟迟不见动工。一来二去的,这里成了一条废路。也不知何时起,它还被城管遗忘了。于是就有许多路边摊顺势冒出来,五花八门摆了这一长溜。
生意不怎么样,但每个摊主都信奉和气生财。当刘富平从摊位前走过时,大家都朝他笑眯眯,意思很明显,戴了口罩咱也认得你。
此时路灯已经亮起,就像夜幕的眼睛,老迈又沧桑,还跟长了白内障似的,散发着模糊混沌的光芒。它们默默地注视着整个好汉坡,似乎惊讶这旮旯为何总是冒着腾腾热气,这个被称为坡长的男人为何总是悠然自得。
不时有人跟刘富平打招呼:刘坡长这么早就收摊啦?这么讲究,要去哪儿呀?
约20分钟后,讲究人刘富平来到位于雅致园最东边的别墅区。却发现黑色的法式栅栏外挂了两条横幅标语。一条写着:强烈要求核查业委会账目;另一条写着:誓死揪出阻碍湖西路旧改内鬼。每条标语后面连着三个感叹号,就像三枚惨白的炸弹,随时要把作妖的内鬼炸出来。
看来,业主们心目中的内鬼铁定是躲在这别墅区了。一群大妈在横幅前跳广场舞,红衣绿裤,浓妆艳抹,活像一群随时准备捉鬼的女钟馗。钟馗们神态机警,眼睛雪亮,有立即认出了刘富平的,就说你当年在这里上班时,雅致园的保安都是退伍军人,朝气蓬勃,现在就别墅区这边招了几个年轻的装门面。高楼区域守门的几乎清一色的半老头子,要死不活的在这里等退休呢。
这么多年过去,新楼盘变成旧楼盘,业主可以变老,为何保安就老不得?刘富平笑笑,摇头。走到大门口,却被一个20多岁的保安拦住。刘富平搭讪道:“我兄弟吴奎今天没来值班?”不待对方回复,他突然脚跟一碰,抬手行了个军礼。保安有点发愣,竟认真回敬了一个,姿势却很不标准,乃冒牌退伍军人是也。
但毕竟算受了高规格待遇,刘富平不觉心情大好。他哼着歌,沿着绿化带拐了好几个弯,找到了周女士所住的那栋别墅。
5
大门应声而开,满屋子的豪华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大冻疮。但他随即被开水烫了脚似的乱跳起来。
客厅里到处都是碎玻璃,这闹的么事幺蛾子?转头看到周女士,周女士却将一根手指竖在嘴边,示意他淡定。
一个须发尽白的胖老头坐在沙发上,呼哧呼哧地喘气,口齿不清地说:我要,灭了,你们这帮,没良知的畜生。
周女士踮着脚走过去,葵花般的笑脸瞬间拉长,凶巴巴地说:“爸爸,你都中风了,还发么子蛮呢!”
刘富平憋住笑,附和道:“陈伯,我们可都是好人哪。”
一个老太太从角落里冒出来。这是周女士的婆婆,也胖,蹑手蹑脚的像个黑猫警长。她收拾好满地玻璃碎片,跟儿媳互相使眼色,有呼有应的,看来是要联手对付恶人。
婆媳俩同时向刘富平努嘴。刘富平的任务,是将陈伯安置在旁边的轮椅上。陈伯身型庞大,像个罪恶的座山雕,双手乱舞着,对刘富平大喊:“滚!滚出去!”
哪里由得了他。刘富平和周女士同时咬牙,合力将他挪到了轮椅上。周女士让刘富平使劲按住老爷子,再拿出一根尼龙绳,将他绑了个严严实实。陈伯嘴里骂骂咧咧,八爪鱼似的竭力挣扎,并向儿媳吐口水,儿媳灵巧避过,那口水就溅向了刘富平。但是无所谓,刘富平是戴了口罩的。
那婆媳俩走开后,陈伯忽然停止挣扎,很惊讶地问:“你怎么戴个口罩?”
刘富平回答:“陈伯,听说武汉那边闹非典啦。”陈伯愣了愣,耗子似的尖叫起来:“你莫到我这里造谣传谣,我可是一名老**。”
刘富平说,我骗你干嘛,我也是**。陈伯眼睛眨巴几下,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似乎在质问:一个**会长成你这个鬼样子?
刘富平简直要冷笑了。这老爷子,判断**身份还得看外表么?想当年,自己就因为脸黑皮糙的,还被部队领导断定是个爱劳动讲奉献的积极分子。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解释:我快有20年党龄啦,19岁从军,后来在靖西守边关时入的党。您老不信,我改天把**证拿来给您瞧瞧。
陈伯朝他左看右看,忽然说,我儿子跑了。刘富平吓了一跳,说你家陈博士不是去武汉出差了吗?老爷子直着眼睛好一会,点头又摇头,说得让那个混账东西赶紧回来!后院要起火啦!
是呢,是呢,刘富平说。
陈伯将声音压得更低:“周晓梅不让他回呀。”
刘富平说,不可能的,马上就要过年了,周女士为人这么好,怎么会不让他回家?
陈伯冷笑,说你还是嫩了点吧,知人知面不知心,周晓梅里通外国,奸得很,尤其当了业委会主任以后……。
刘富平打断了他的话,说再不好也是您唯一的儿媳,陈博士的太太,您宝贝孙子的娘。您是老**了,为么不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呢。
这话太有**水平,足以呛住一个没啥文化的**老**。
老**翻翻白眼,突然发起了号施令:给我捶捶肩膀,再揉揉太阳穴。刘富平心想,得,今儿上门服务,可没包含这个项目哟。一边想,一边双手使上了劲,擀面似的揉捏起来,竟也做得蛮像回事。然后又用热毛巾帮老爷子擦了把脸,将他手脚搓揉一遍。
陈伯微闭着眼睛似睡非睡,突然嘀咕一句:你要能做我的干儿子就好了。说罢,脑袋一垂,仿佛突然中弹牺牲。刘富平将耳朵贴上去,却听到有鼾声隐约传来。
刘富平笑了,轻声说你老怎会有个摆地摊的干儿子呢。他给陈伯盖上一条毛毯,然后站起身来。
走到客厅时,却被周女士叫住。周女士双眼泛红,却面带微笑,说这里有个席梦思,还有蛮新,小刘你如果用得着的话,就把它拿走吧。说罢,朝酒柜那边扬扬下巴。
那床垫就竖放在酒柜后面,华贵气派的样子简直不可一世。
以刘富平常年收废品和旧家具的经验判断,这的确是个高档货,原价起码要超过八千块钱。于是赶紧说,这怎么行,我只是帮个小忙,不用这么谢我的。周女士连连挥手:拿走,拿走,就当是帮我一个忙吧,闲置的东西,看着都烦。
刘富平正想客气几句时,忽听得陈伯在屋里大吼:“什么败家玩意!”
刘富平一愣,随即冲周女士笑笑,说不必了,这东西放到我那里简直就是明珠暗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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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区大门,往左拐一个大弯,经过一个带喷泉的玫瑰花圃,再过一个红绿灯,便又回到了好汉坡。
在此摆摊的他,尝试过卖酸辣粉、热干面、水果、鲜花等等。雅致园很多业主认识他,他做的也都是熟客生意。没想到改卖旧书后,反而没几个人来关照了。雅致园是中介宣称的所谓豪宅区,这里的业主们虽然大部分欠着银行的债,那也是不愿降低身份买地摊书的。老婆看得着急,力劝他仍去卖热干面,或者把书摊挪到工业区那边。但刘富平拒绝听取意见。他的理由是,这是情怀,你不懂。
跟书打交道,是刘富平的理想,而好汉坡直通雅致园,是他的依恋之地啊。人活一世,草木一春,他努力向知识文明靠近一点,不行吗?四十不惑,反正发不了财,就追求一点精神愉悦不行吗?
风起,云涌,气温骤降,就那么几个小时,深圳切换成了冬天模式。一股凉意扑面而来,让他喷嚏连连。
好汉坡上的地摊生意仍在继续。空气里荡漾着一股麻辣烫的香味,结实而混沌,在凉风里飘散开来。
刘富平从数个摊位前匆匆经过,然后沿着右边一个石头台阶往下走,再进入一条狭窄的小巷,来到一栋陈旧的农民房前面。他扯下口罩,拿出钥匙打开一扇灰白色的卷闸门。这就是他的落脚处,由一间车库改装而成。靠墙的货架是他从雅致园业委会淘来的,上面满满当当的全是旧书,有的还占八九成新。全是他的宝贝呀,堆在一起就是个知识的海洋,文明的世界。
他把煤气灶端到屋檐下,火速为自己煮了一碗面,面汤里撒了一把辣椒粉。这面够辣够狠,吃得他满头油汗,喷嚏不止。
匆忙洗了个澡,便往墙角上的那张木架子床上一躺,翻来覆去竟有些睡不着,就想起了以前跟老婆在这上面各种折腾,以及自己的各种挫败。又想起周女士那张闲置的席梦思,有点后悔自己过于敏感了些。住好汉坡这边的人就是这么个通病,只要走进雅致园,就好似夹了条尾巴,走路蹒跚,说话也不利索。可惜了,床垫几乎还是全新的,竟然说扔就扔。有钱人的做派,真让人看不懂。周女士跟她老公也在那上面恩爱过吧。夫妻俩一个端庄,一个斯文,更配得上在那么好的席梦思上睡觉。
而自己,从开始做旧书生意那天起,便很想重新活那么一回。他是下了决心把书摊事业发扬光大的,常去雅致园兜兜转转。这生意好做啊,成本低到可以忽略不计,他又有地方存放,关键是他自己还喜欢上了阅读。每天读书一个小时,感觉整个人都不同以往,连说话也变得斯文不少。别人说,刘坡长咋突然风度翩翩的,啥意思啊?他笑,沉吟不答,心里却想,这叫腹有诗书气自华。而这样的他,是不是也该拥有一张好点儿的床呢?
木架子床虽是捡来的,却并不自卑,很嚣张地在他身下咯吱作响。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就爬起来打开灯,从枕头下摸出一本书来,是易明天的《煮三国》。易明天这个人有那么点意思,明明是个长沙佬,但那利索带劲的言行,明显是武汉人做派。他会想到有个叫刘富平的正捧着他的作品挑灯夜读吗?哪天相遇了能否跟他探讨一下红脸的关公白脸的曹操?
此刻,刘富平翘着二郎腿嘎嘎笑,对着墙壁哈了口气,心想,都不过是在人世间讨生活,吃自己的饭流自己的汗,谁他妈不是一条好汉?
正读到“曹操退回官渡,既可以集中兵力,又可以节约财力,还可以诱敌深入”时,忽听得手机轻微一响,竟然是儿子在家族群里唤他。儿子说:爸,我今天开始放寒假,想去深圳玩呢。
个小兔崽子。有啥想法不单独跟当爹的说,偏要在家族群里吆喝。刘富平只好硬着头皮回复:这个可以有。
然后老婆单独联系他,说如果小楷去深圳,总不能让他跟我们挤在那个破车库吧。刘富平说,倒也是。老婆说,你得赶紧想个办法呀。
她没吵也没闹,一副以德服人的样子,让刘富平没法反驳。
老婆又问他贴膏药没有?没等他回答,她话题一转,说吴奎他们还来好汉坡吃热干面吗?你不要摆旧书了,就卖热干面算了。腰好了点没有?多注意身体。
这突如其来的温柔,让刘富平后脖子一紧,警惕地问:“你意欲何为?”老婆没听懂,反问:“么事?”
刘富平只好再问:“你想做么事呢?”
老婆气笑了,瞬间加大了嗓门,说你***才挣了几个钱呢?那破书摊别再让我看见,小心老子到时一把火将它们全烧了。
母老虎终于呲牙。刘富平反倒放了心,又问武汉那边到底怎样,老婆答得马马虎虎,说就是比流感重一点吧,也没看到哪里死人。社会主义新农村了,咱们村委门口有好多婆婆姥姥在跳广场舞。
刘富平严肃起来,说你可不要到人多的地方去,小楷也别去。老婆说,我根本管不住那个兔崽子。他一天到晚只想去外面瞎晃。刘富平急了,说这事不可掉以轻心。非典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老婆又嗤笑,你可不能信谣传谣哦,就是一种比较严重的肺炎而已。倒是这边有很多人想去外地投亲靠友。你把房子找好,我随后就订火车票,到时我们母子都去深圳过年。
关于租房子的事,她已经说过好几回了。
刘富平沉吟了一会,问她:“你们真要来深圳?”老婆答得斩钉截铁:“当然!”
这女人,当时心急火燎地回老家,待了不到三个月,又心急火燎要回深圳。回就回吧,还要把孩子带过来,那么爱钱如命的一个人。怎就舍得把钱折腾在路上!
经他细问,老婆这才据实相告,说小楷怕被同学欺负,每天在书包里藏块砖头才敢去学校呢。当娘的把砖头扔了,他就急赤白脸,闹着要离家出走。
难怪小楷急吼吼地要来深圳,原来是为了躲仇家。
刘富平忙说,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改变不了社会,就只能改变自己。同学能有多大的仇,得化干戈为玉帛啊。
老婆嗤笑,说你以为现在的农村还是当年的农村?半大不大的孩子凑一块,就是个江湖呢。
刘富平放下手机,哭笑不得。
什么叫江湖啊?他猛地站起身来,披着被子像蝙蝠一般满屋子乱撞,又冲出门去,望向屋后的好汉坡。好汉坡的脚下就聚集了各路好汉。这样子的地方,才算是正儿八经的江湖。这里的人大多来历不明,从不互相打听底细。总之是,白领、工人、小贩、服务员、失业者,梦想家,失足妇女,以及卖假票据的骗子与所谓东南亚证件公司的经理,应有尽有。每个窗户后面都透着结结实实的人间烟火。别人能在这里风生水起养儿育女,自己为啥不能。与其让儿子在老家养废,不如让他出来经受一下磨练,明白什么叫世道艰难,什么叫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唯有把书念好了,才能真正体会从好汉坡到雅致园的距离有多远。
刘富平不觉嘿嘿笑。其实,把小楷弄到深圳过年,到时留在这边读书,也没什么不可以。
但他随后又收到老婆的微信。老婆吩咐,得租个稍微体面一点的房子,哪怕贵一点,暂时只租两个月。
要怎么做才能不委屈少爷刘小楷?这是个问题。
再说,非典这事,万一是真的呢?黄岗离武汉那么近,疫情万一传过去呢? 这更是一个问题。
回到木架子床上坐定,刘富平盘腿,闭目,用力思考。再睁开眼睛时,眼前一团黑。
楼上传来四川租客的叫骂声:日你妈哟,这会儿还停电!说罢拿着个什么东西砰砰乱敲。
隔壁则传来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喘息。这是一对在附近工厂上班的青年男女,起早摸黑的上下班,却还几乎夜夜良宵。未必不累?
难得的是双方缠斗之下,却还竭力保持着风度,都说:淡定,淡定。
刘富平在这边却淡定不了,伸出魔爪,关节咔嚓响,却在黑暗中握成一个拳,心想这屋子确实住不得,住不得。那么,这会儿去哪里找房子呢。这个问题,才是当务之急。
7
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后便匆忙去租房子。空房子很少。要过年了,他又只肯短租,没有哪个房东愿意租给他。
倒是好汉坡左边的拐弯处,有两栋民房空置了好几层。但联系不到业主。据说这业主身份神秘,作为一个从不露面的钉子户,也是好汉坡附近所有住户的公敌。好汉坡要拓宽,拆迁协议谈了六年都没谈好。这个业主千呼万唤都不出来,估计是在外避风头呢。刘富平苦笑,好汉坡要是拓宽,地摊生意就做不下去了;好汉坡要是维持现状,雅致园的车辆出行就会是个老大难。从他自己的利益角度考虑,似乎应该支持这个钉子户;可君子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深圳建设日新月异,只有这好汉坡的变化慢得像蜗牛。他作为一个外来人员都看不下去了。
一边为民房的拆迁问题操心,一边还得寻找空置的出租屋。看到哪里贴了一张招租启事,刘富平就赶忙打听。但是几天过去,仍一无所获。
由于连续下雨,不便出摊,刘富平就坐在屋里捧读那本《煮三国》,正读到“ 表面上看,诸葛亮只不过平平淡淡地描述了局势,回顾了历史,但这三言两语之中却埋下了伏笔 ”时,收到两条微信。
一条是周女士发来的:小刘好,想跟你商量一下,请你专门来照顾我家老爷子,薪水在你老婆的基础上再加2000,即使不满一个月,也按足月付工资,你看么样?
刘富平愣住。自己这几年找工作很不顺,就算找到了也总是干不长。一是腰椎不好,二是性格上不愿伺候人。把书摊支起来,算是尝到一点创业的滋味。虽说年底了生意冷清,但平时还算不错的。再说,陈伯可不好对付,中风后更甚。他家所请过的保姆走马灯似地换,那可是有原因的。
但刘富平的老婆辞工,却是因为夫妻怄气。在别墅区见惯高级世面的她,总嫌他没板眼不像个男人,吵过几回架之后,以回老家管儿子为由,忽然说走就走。
老婆一走,刘富平立即把摆书摊变成了主业,最近连快餐都没去送了。翻身农奴得解放,趁机松懈一下又怎么的。何况快要过年了,万一有老乡来找自己喝酒呢?万一老婆将来回深圳投奔老雇主呢,毕竟周女士曾经一再挽留她。夫妻俩本就合不来,怎能在同一个地方做事,还一个女保姆,一个男保姆?
这样一想,他就马上回复:周女士,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另一条则是吴奎发来的语音:要不要过来喝一杯?有个事想跟你说哟。
刘富平回复:我正看书呢。
吴奎立即痛骂起来:装么文化人啊,又摇扇子又戴口罩的,难怪你老婆不要你了,该!
此话狗屁不通,但出自资深光棍吴奎之口,连菩萨都得原谅。刘富平无奈笑笑,把书放下,说我随后就来。
8
吴奎就住在那两栋钉子楼的后面,周边环境跟刘富平这边差不多。
村里乱摆乱卖严重,牛皮藓,传单随处可见,配套设施远远不足。但是由于房租低廉,几乎每一间农民房子都住得满满当当。吴奎说过,他很喜欢好汉坡这个鬼地方,让人相信总会有奇迹发生。刘富平也觉得这鬼地方确实不简单,特别让人相信生而平等,相信有志者事竟成。
十多分钟后,刘富平就来到了吴奎所在的住处。这是一个带阳台厨房厕所的大通间,原本住了五个保安的。最近因各有家属来深且快要过年,其他几个也另找了住处。所以吴奎竟独占了这么大一间房子。只是搞得太乱了,简直让人无从下脚。
刘富平仄着身体走到阳台,说你这里跟凶杀现场有一比。吴奎却不以为然,说就我一个人,凑合着过呗,拜托你把口罩摘了,行不行?我看着都喘不过气来呢。
刘富平照办。却趁吴奎去炒菜时,赶紧帮着打扫卫生,他实在是受不了这脏乱。等到吴奎把菜炒好,屋子里已变得整洁许多。吴奎却说那么讲究干嘛,又不是自己的房子,指不定哪天就要被炒鱿鱼呢。刘富平说,不管会不会炒鱿鱼,在哪都得过好自己的日子。
吴奎打了个胖乎乎的哈欠,忽然嘎嘎笑:听说你前几天去了周女士家,孤男寡女的做么事去了。
刘富平不高兴了,说这么多年过去,深圳咋就没能改造你呢?说话文明点会死?
吴奎咳了一声,说反正那女人不简单,嘿嘿。
至于有啥不简单,吴奎秘而不宣,说你看那乌云,只怕要下雨了。
刘富平只好抬头看云。乌云渐聚渐拢的,拥着一个苍白的毛月亮。或许是因天气太闷,刘富平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指指扯到下巴的口罩,问道:你也听到那个武汉传闻了?你这个正牌武汉伢,就多长点心吧。
吴奎说,鬼才信呢。再说我又没妻儿老小在那边,有么好长心的。见刘富平皱眉头,吴奎又说,我本人也不怕死呀。
此话倒不假,吴奎素来是个愣大胆,当年来深圳找工作时在上梅林睡过桥洞和墓地,还爬上高楼外的空调架为业主抓过猫,也为老乡刘富平挡过刀子。确实不怕死。关键是从来有惊无险的他认为死亡离自己很遥远。但他最近常独自发呆,就为如何打发漫长的余生而发愁。天地良心,保安吴奎也想把这平庸无聊的日子过得稍微有点波折,或者说有点意义。“高潮”,他感叹道:“***,我吴奎的人生需要一个高潮,太需要了!”
刘富平打趣他,还没轮到你当保安队长吗?吴奎顿时两眼发直,叹了口气,说这保安我真他妈当够了。
9
十多年前吴奎就在雅致园当保安,就此从没挪过窝,还养肥了一身膘。
同为保安的刘富平却在四年前跳槽,由业委会主任周女士牵线,去了她朋友的园林绿化公司当了个小组长。有次因查看被台风掀起来的铁皮,他从停车场的顶棚摔了下来,腰椎被一块石头严重硌伤,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出院后丢了工作不说,为争取工伤赔偿的事被折腾得够呛。正闹得不可收拾时,周女士自掏腰包给了他三万元,并劝他大人大量,不要让她的朋友为难。
一句“大人大量”让刘富平几乎热泪盈眶,于是不顾老婆反对,立即收兵作罢。从此他就在雅致园小打小闹地打些零工,做点小买卖。大慈大悲的周女士还常来帮衬。老婆本来在厂里上班的,也改成到周女士家做保姆。夫妻俩虽然挣得不多,但比以前过得红火,如果不怄气的话。
老伙计吴奎经常到好汉坡溜达,有时隔着人群呼唤他:刘坡长,我好崇拜你哟。
平时羡慕嫉妒恨也就罢了,今天吴奎喝多了更是杠精附体,说你***瞎折腾几年,还不是这个鸟样,唯一比我强点的就是有个富婆罩着,还时不时地跟你眉来眼去。
这玩笑过分了。刘富平气得扬起了拳头。吴奎却将脸凑过来,打呀,往这里打,反正老子是条守门狗,早就没皮没脸了。说罢,趴在桌子上呜呜直哭。看来他是受了什么刺激。罢了,好汉坡不相信眼泪,大家各有所忙,谁顾得上安慰谁?又岂能安慰得了。七尺高的汉子,受得了就受,受不了就找块豆腐撞死吧。刘富平把拳头收回,也不多问,继续吃饭喝酒。
吴奎果然迅速止哭,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酒醉饭饱之后,吴奎这才说自己最近很不顺,调离了别墅区不说,还被派到小区南门垃圾站监督垃圾分类,每天盯着那几个巨型垃圾桶不说,还得看那一群房奴业主们的臭脸呢。
刘富平不解,说反正是当保安,在哪上岗不都一样吗?
吴奎嚷开了:“这你就不懂了。真有钱人的脸色,比假有钱人的脸色要好看得多。”
刘富平说,心态,注意心态。咱甭管是当保安还是摆地摊,也要有格局。世界这么大,把视野放宽人生才有意义。比如,你对*****怎么看?华中公司会向美国服软吗?武汉那边的疫情到底咋回事?
吴奎瞪大眼睛,说你老整这虚头巴脑的有么意思呢。我一个当保安的命,还去操中南海的心?
刘富平讪笑,说我还不是为了开导你。
吴奎气笑了:“老子今天差点被开除呢。”话说得跟吐瓜籽皮似的轻松,就像这事跟他本人无关。
刘富平正要夹菜,筷子停在半空。
吴奎把酒杯一顿,喟然长叹:房奴们凭么事耀武扬威?凭么事比住好汉坡这边的人高贵?我守个门都被嫌年纪大,这社会怎么得了,深圳怎么得了。
原来,他今天因阻拦一个乱扔垃圾的业主,被那人拿香蕉皮扔到脸上了。两人扭打到一块,业主闹到物管处,一定要主管把这个保安开除。主管让吴奎鞠躬道歉,还罚款500元才了事。
吴奎说,坡长,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不想再过。像你这样小打小闹的倒自在。可是我能怎么办呢?一没技术,二没经验,跳槽也跳不出么事名堂,创业吧,又没有本钱。对了,你说的那个华中公司大老板,当他的儿女不容易呀,比如那个大公主,最近憔悴了很多…….。
灯光昏暗,将光棍吴奎的肥脸漂得发黄,眼神更显虚空。唉,再怎么谈国家大事,世界风云,重点还得落在女人身上,而且还得是有钱女人。吴奎咬着牙说,不是说深圳单身男女比例1:7吗?不是说好汉坡上妹子多吗?老子咋就撞不到桃花运?
那是,刘富平附和道,你这么纯洁,有资格遇到爱情。这话过于文绉绉。再说,一个快40岁的男人被贴个纯洁标签简直太耻辱。吴奎涨红了脸,说老子早不是童男子了,凭啥纯洁?么爱情不爱情的,是个女人就行,如果是个有钱女人,那就更好,比如周晓梅那样的。
刘富平脸色一沉:“请叫她周女士!”
周女士?吴奎说,雅致园的公敌还差不多,不但很多业主对她不满,物管主任也希望她快点走人呢。就我傻傻地经常免费为她跑腿费力,甚至,帮她吓唬过她那个神经病老公公。现在她见了我却爱搭不理的。还说如果不甘心待在垃圾站,就像刘富平那样去好汉坡自主谋生也不错。
刘富平说,其实周女士的建议真有点道理,再说业委会主任跟做义工差不多,还整天被骂以权谋私贪污腐败。她也是一肚子苦水没处说呢。
吴奎冷笑,说原以为她总会顾个情面帮忙把我调回别墅区,哪知她却一口拒绝。我这才明白,所谓别墅区保安年轻化,原本就是她的主意。
刘富平说,她是业委会主任,得为业主的利益考虑嘛。吴奎将桌子一拍,说官威倒不小,我看她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啦。
刘富平不觉一惊,说愿闻其详。
吴奎白眼一翻,你不说成语会死吗?雅致园的事,你一个好汉坡的何必管。反正周女士也不是个吃素的。听说昨天又被她公公举报了,告她虐待呢。
周女士会虐待老人?刘富平摇头,表示坚决不信。吴奎说你爱信不信,我其实根本不在乎这些。雅致园很多老头老太又坏又势利,闷死一个算一个。倒是周这样的女人不能少,一脸福相,屁股又大,蛮有韵味。真的,只要她对我好,让我干啥就干啥。
真是越说越离谱。
刘富平勉强听完,望着他那床单上的斑斑污迹,猛地想起周女士家那个席梦思,不觉有点恍惚。他放下筷子,再次郑重提醒:你谈女人无所谓,但这么谈周女士就不妥了。
吴奎说,你滚。
两人就此不欢而散。
10
连续三天,雨下个没完,书摊没法摆,闲着也是闲着,就发了条微信问那个医生朋友,目前武汉疫情到底如何。
不料对方久久不回复,打开医生的朋友圈,发现自己竟被对方屏蔽了。医生的个性签名也更新了,很有些刺眼:“圈子不同,何必强融。”。
刘富平不由得愣了好一阵。对方这话没毛病,人家是知识分子,自己只是个摆地摊的。就算同样关心国家大事,两人也不可能并肩站在一起。不要说远隔几千里的医生朋友,就连雅致园的周女士,看着和蔼可亲,却也终归不是一路人啊。
正有些感慨时,却收到周女士发来的微信:我家里有两箱旧书,不嫌弃就过来拿吧。刘富平不由得一笑,得,还是在商言商吧,再小的生意也是生意,滴水成河,聚沙成塔,万丈高楼平地起嘛。于是问道:年底了,业委会那边有没有要淘汰的旧货呀?周女士回复:倒是有,但得由业委会全体成员表决。
连处理一些旧书刊都得由全体成员表决,至于**成这样吗?或者,周女士越来越当不了家?但凡事不可勉强,刘富平也不好多问。无论如何,把周女士家的几箱旧书拿来也不错。
等雨停了,刘富平便立马出门。
他骑着电动三轮车驶向好汉坡。经过那两栋钉子楼时,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有好几层毫无入住迹象,有件旧工衣在二楼的阳台上晃荡大半年了的。一只野猫从他面前嗖地溜过去,在绿化带里趴了一会,随即窜出去,攀上了钉子楼的防盗窗,然后喵了几声,大摇大摆地进入了二楼室内。
这屋子空着好可惜啊。刘富平突然心里一动,却也不敢多想,只把车速加快了。
骑着电动车呈S型行驶在好汉坡上,耳边有风掠过,夹带着一片惊呼:刘坡长,你为啥这么高兴,疯了还是中奖了?
到达别墅区时,仍有一群大妈站在老地方,各拿一面小国旗,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她们看到刘富平经过,就立马不吭声了。刘富平刹住三轮车,取下口罩,噗嗤一笑,说何必装神秘呢?你们不就是想诽谤业委会吗?
大妈们一看是这个老熟人,顿时欢快地叽喳起来,说我们希望好汉坡快点拓宽,让你这个坡长喝西北风去。刘富平耸肩,摊手,说无所谓啊,离开好汉坡我就不是好汉了?靠着雅致园还怕饿死?
话未说完,一面小国旗贴过来差点蒙住他的嘴,另一面斜插在他的衣领里。有人说,难道你刘坡长还想回来当保安?太浪费人才啦。还有人说,要不去周主任家吧。她家局面复杂,指不定到时需要个送牢饭的呢。
大妈们却被自己的幽默逗得乐不可支,哄笑声惊起一群麻雀。
刘富平后悔惹这伙狠角色了,于是赶紧发动三轮车走人。
11
来到周女士家的别墅时,她婆婆陈老太正在院子里打太极,腰带上竟然也插着一面小国旗。大妈们爱国热情突然如此高涨,莫非雅致园有么大事要发生?刘富平看得眉毛起跳,点头问候之后,说周女士让我来的呢,她去哪忙了。
陈老太不答,将他左看右看,然后指指门口两个大纸箱子。
刘富平拎了拎纸箱,沉得很。客气了几句,往屋内瞟了一眼,正看到那个靠墙直立的席梦思,富贵逼人的样子让人恼火,再看看自己停在花园外的三轮车,应该放得上去。但也不好再提,笑了笑,挽起袖子准备搬书。
陈老太却嘀嘀咕咕的:这都是我儿子收藏好多年的呢,周晓梅也舍得这么扔。
刘富平顿住动作,心想虽然只是两箱旧书,但对这样的人家来说那可是宝贵的精神食粮。他们如果意见不统一,自己又何必惹身臊。正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搬走时,忽听得窗口传出一声嘶哑的怒吼:“哪个杂种?”
刘富平吓了一跳,就隔着窗户回答:“陈伯,是我呢。”
陈老太却不搭理那倔老头子,只絮絮地向刘富平解释,你莫误会哟,眼见得我孙子要回国,做父母的还跟比赛似的往外跑。我快80岁了,周晓梅也满50了。她是铁了心不管我们呢。业委会主任干不下去,怎能怪到我们头上?是雅致园的人不识好歹呀,好汉坡修不成路怎能怪她,硬把她给逼得不敢回家,连公司的生意都给耽误了。
话题太跳跃,故事太多,刘富平有点接不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屋里再次传来嘶吼:“是小刘吗?你进来,帮我记录一下,我要改立遗嘱!”
走进卧室,闻到空气中一股臭味。原来陈伯已大小便失禁。陈老太也跟进来,却捂着鼻子数落。陈伯也一个劲回骂:“道德败坏,全部道德败坏,我要告你们,一直告到****办公厅!我要把房子捐出去为好汉坡修路!”
老太太骂不过,只好埋头收拾一片脏乱。却另有一人闯进来,是周女士。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厉声说:“你骂够了没有?”
陈伯囔得更凶:“我要月月骂,天天骂,分分秒秒骂!”他话音未落,周女士突然冲到床边,劈手一巴掌,打得这老公公前俯后仰。
刘富平大惊,赶紧扶住陈伯,冲周女士喊:“喂,至于这样吗?你一个知识分子,总该讲个体面吧?”
这话有点重了。周女士脸色铁青,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转身即走。只听得大门吱呀一响,脚步声越来越远。她出了屋不说,还出了院子;出了院子不说,铁定是撒手不管这两个老的了。
老太太追了几步,没拦住,带着哭腔说,糟了,周晓梅一走,老头子就没人能治了。咱们活一天算一天吧。
刘富平将鹅毛扇往后腰上一别,将陈伯连着轮椅蛮横地往浴室里推:我来帮您洗个澡吧。
陈伯尖叫起来:“滚开,滚开!”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推进浴室。
终于,热雾缭绕中,陈伯松垮肥胖的身体慢慢显露出来,已是衰败得不成样子了,庞大的身形仿佛瞬间缩了水,两腿间那个玩意儿更是缩得只剩一层皮囊。陈伯抖抖索索的,就像一只苍白的巨型蜗牛。他注视着刘富平,黄褐色的眼睛,呈现一种奇怪的透明。他伸着脖子,仰着脸,忽然咧嘴一笑:“来吧,用毛巾蒙住口鼻,三分钟就够。”
刘富平没听明白:“您说么事?”
陈伯不耐烦地咳了几声,说送我见马克思啊。
刘富平这才醒悟过来,气笑了:“您老可别害我,我是有老婆孩子的人,才不会干这样的蠢事。”
陈伯却囔道:“你那老婆算什么老婆,干嘛不离婚算了。”至于刘富平的老婆有啥问题,陈伯却不多言。刘富平也不多问。何必跟一个老糊涂较真呢。树老根多,人老事多。随他说么事,就当耳边风罢了。
重新穿上衣服后,陈伯心情好起来,说你要是能当我的儿子就好了,我每天去好汉坡帮你守摊。雅致园的人看在我的面子上,铁定会来帮衬生意的。
这老爷子,你不把别人吓跑就算烧高香了。刘富平忍不住呵呵笑,说我哪敢做您儿子,您亲儿子可是个大博士呀。陈伯说,他们道德败坏呢。陈伯说的他们,自然包括儿媳妇周女士。刘富平安慰他:周女士总的来说对您还不错的。陈伯说,呸,周晓梅是外人,好坏无所谓。
看来情况有点复杂。刘富平就岔开话题,问他:“您是哪年来深圳的?”
陈伯说,我原本在新疆建设兵团,30多年前带着连队来深圳参加基建。有次台风抢险被树枝砸伤头部,就一直病休在家。
刘富平问,在哪里抢险呢?
陈伯回答:“就在好汉坡。”
刘富平不由得哦一声,说您这样的才算一名优秀的外来建设者。
陈伯咧嘴笑了,表扬刘富平:你也算呀,只是相貌丑了点。
刘富平讪笑,我哪能跟您相比呢,您的付出得到了国家的承认。铁打的好汉坡流水的好汉,我注定属于要消耗流失掉的那部分。
他正要继续抒情时,陈伯的脑袋又耷拉下去,于是赶紧喊陈老太过来。
陈老太满脸黯然,说老头子这样拖下去,还不如早死早好呢。只是家里总得有个掌舵的,刘师傅你能帮我把周晓梅找回来吗?
刘富平沉吟一会,忍不住问,你们怎么就不让儿子回来呢?
陈老太却答非所问:儿孙自有儿孙福,周晓梅爱去哪就去哪吧。我们都老喽,破浆烂船的,哪天翻了就翻了。万一老头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只能找刘师傅了。
都被称为刘师傅了,刘富平岂能不认真对待。就留下手机号码给她,说随时可以联系我。要是找不到,就让保安到好汉坡去找,反正,没有谁不认识摆书摊的刘富平。
陈老太即刻止哭,说哦,对了,那个席梦思,周晓梅说过要给你的,你如果不嫌弃,就把它也搬走吧。接着又叹口气,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眼不见心不烦。
此话突兀,刘富平虽听得发懵,但还是欣然从命。他唤吴奎来帮忙。但吴奎说,别烦我,我正在思考问题呢。
得,这家伙,就算想破脑袋又能思考出啥名堂?刘富平笑笑,无奈摇头。老太太却偷听到了,像被踩了尾巴的老猫一样尖叫起来:“不要让那个吴奎来,千万不要呀。”
刘富平满头雾水,只好很费劲地独自将席梦思拖出别墅,安放在三轮车上。
12
把席梦思带到住所前面时,却看到吴奎坐在门前的砖头上。吴奎把脸歪来歪去的玩自拍,说恭喜你捡了个大破烂。刘富平说,鬼话呢,这可是个高档货。吴奎说,好吧,算你有福气。但看来情况不妙呢,网上说,武汉那边地铁公交都开始限流了。
刘富平点头称是。越来越多的消息放出来,说疫情是从一个水果海鲜市场传开的,很多医生都被传染了,可能真比当年的北京非典还要严重呢。
吴奎却说,远在天边的事我才懒得管。刚才我一直在想,自己何必守着几个垃圾桶浪费青春啊。
刘富平大吃一惊,说你难道还有青春?
39岁的吴奎气得差点起跳,说别忘了我比你小三岁,还是个未婚男青年。
倒也是,在深圳这座高节奏的城市,相差三岁就等于相差一代。刘富平向屋后努努嘴,说那你就把青春埋葬在好汉坡吧。青年吴奎顿时笑嘻嘻的,一扬脖子,像打鸣的公鸡似的,嘶着喉咙唱道:“我家住在这好汉坡哟,大风从坡上刮过……。”
木架子床铺被毫不客气地大卸八块并收到角落里。两人将席梦思抬进屋,将它平搁在地板上,富丽堂皇的样子,跟屋子里其他摆设很不协调。吴奎嗤笑,使劲踢一脚,说剥削阶级睡的床。说罢就肩膀一晃,走了。
刘富平又把书架整理了一番。待一切收拾停当,已是深夜。他在席梦思上躺着,跟老婆说起疫情的事,问情况到底如何。老婆说,你远在深圳何必这么紧张。有邻居刚去过武汉的,说那边并非人人戴口罩,他们都不晓得自己被全国人民隔离了。政府为了鼓励大家,还准备发放么事惠民券,让市民过年期间免费游览呢。
刘富平说,我查过的,这几天武汉周边很多班车都停了。去武汉的高铁票都可以办理免费退票了。形势不对头,指不准真有大事要发生。
老婆说,别想多了。你姆妈都被你吓得不敢出去跳广场舞了,却天天躲在棋牌室打麻将。
刘富平一听,更发急了,大声说,那你就赶紧订票啊,把我姆妈也一起带过来!
但老婆却犹豫起来,说现在能买上票可不容易。再说,你姆妈和小楷一样,都以为你真当了个什么坡长,要是知道你摆地摊,我当保姆,她的心脏能受得了?说罢,竟然嘿嘿发笑,并随即下线。
得,都么时候了,这笑有点瘆人。
正要追问时,另有人找,竟是周女士。她的微信语音,细若游丝,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谢谢你。
半夜三更来谢,也是瘆人得很。周女士进一步解释:我有事要处理,暂时不会回雅致园了。老爷子的事,以后还得请你帮忙,主要就是洗澡翻身。
想起陈伯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刘富平赶紧回复:那我明天再去雅致园看看吧。心里却犯怵,陈伯膘肥体壮,可能将近200斤,对付起来会蛮费力气。但既然受了委托,义不容辞就对了。心里这么寻思着,他却不好说出口,怕万一语气轻飘了有失分寸。
席梦思在身体下面稳妥地趴着,安稳,安全,像个巨大的诺亚方舟。他翻了个身,努力让自己陷进去,陷进去,却像陷在一片深不可测的海洋里。
就在即将进入梦乡时,手机振铃,竟又是周女士找他。周女士说,我们可以谈谈吗?
刘富平愣住。
谈么事呢?周女士说,人生。
在哪里谈?周女士说,好汉坡。
13
此时已是半夜时分。刘富平摇摇晃晃起床,穿衣,拿钥匙,拿手机,出门,穿过一条小巷子,再拐个弯,上了好汉坡。夜风透着寒意,路灯也暗淡,柏油路更是黑黢黢的。不时有咳嗽声从某个角落传出,连黑夜都掩盖不了。一个穿着白色风衣的身影在坡上徘徊,飘飘荡荡的有点吓人。当然吓不住刘富平。刘富平慢慢走向她,心想这周女士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流浪,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做鬼。
他将手插在口袋里,影子在灯下拉得老长,整个人显得高大,神秘,还特别聪明。两人在路灯下接头,刘富平说天王盖地虎,对方却并不回复。刘富平只好自己把下半句接上:宝塔镇河妖。
周女士显然对他的幽默不感兴趣,只是很认真地询问:“你也读过《智取威武山》?”刘富平于是认真回答:“其实没看过,只是听说有这么个情节。”
周女士说,那是,你跟我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我上大学时,你还在上幼儿园吧?
哦,刘富平说,我没上过幼儿园,农村伢七岁前都在玩泥巴呢。不比你们城里人,从小受最好的教育。
周女士笑起来,说我老家只是武汉的一个偏远地,我父母都是普通基层**而已。虽然从小吃商品粮,其实跟农村人差不多。
这话说的轻巧。那时城乡差别极大,城里人悠闲地出游时,农村人像牛马一样累死累活。跳出农门就是当时农村学生的唯一出路。刘富平在县一中上学时,对校门口守电话的老头都羡慕不已,心想将来只要能脱离农村,哪怕当个门卫也行,一定也像那老头一样偷偷用电炉子煮肉吃。
现在回想起来,少年时代的憧憬是多么可笑。因为每个人只要愿意,都可以进城务工,每个来深圳务工的,都能被称为深圳人。他和周女士之间的距离,关键已不在城乡差别了,而在于一个可以住雅致园,财务自由;一个只能仰望雅致园,还得为生计辛苦奔波。
可是那又如何?此刻他们不也并肩走在这好汉坡上,影子忽长忽短,清风明月之下,同样摇曳生姿。
两人又说起各自来深圳的经历。周女士说,你吃过很多苦吧。不等他回答,又说自己曾经也算打工妹呢,在布吉一所初中当代课老师,后来也只是个临聘。学历嘛,高中复读一年才考了个大专,本科文凭也是来深圳之后进修得到的。刘富平说,那个年代的大专生已经算学霸了,何况你后来嫁了个博士。周女士一笑,说生而为人,我可不是专为了嫁博士的。这话说得,刘富平摸摸后脑勺,心想,连博士都不稀罕,你莫非要上天?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尬聊着,从好汉坡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谈人生实在谈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就谈疫情吧,毕竟都是湖北老乡嘛。刘富平说,政府出来辟谣了,没那么严重,有几个造谣的还被处分了。但是武汉的车站、机场、码头、地铁管控越来越严,气氛确实有点紧张。
周女士却猛然打断他的话:谈么事疫情!业委会这里一大摊子麻烦事,仅是好汉坡的老问题都够我头疼了。有时想想,真不值得啊,业委会主任,每月薪水象征性的拿1000块钱,你说有么意思。
刘富平说,那你何必非得要连任呢,费力不讨好嘛,你又不缺这个钱。
周女士摇头,说方方面面水深得很,这主任位子不是那么好退的。你不在其位不懂其政。
倒也是,刘富平确实不懂,又何必懂。
寒风直扑人面。夜凉如水,似乎陷在更深更暗的夜里。刘富平望了一眼雅致园的大门,说我送周女士回家吧。不料周女士摇摇头,说不想回去了。
这,这是么意思?刘富平心里略一咯噔。自己虽然幻想过各种出轨艳遇啥的,但真没对周女士动过歪心思。
没等他回过神来,手臂被挽住了。周女士笑出满脸和蔼可亲的细纹:去你那里坐坐吧,听说你有很多书,我去参观一下。
这理由很正派很正当,让刘富平顷刻间为自己内心的阴暗而深感羞愧。
两人并肩走下台阶,走向好汉坡下那一大片农民房的腹地。周女士挽着刘富平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而刘富平硬着头皮,一步一挪,就像被她押着走向刑场。经过那两栋钉子楼时,突然有几只野猫从他们身边嗖地窜过去。刘富平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周女士嫣然一笑,说你太紧张了,还不如这猫呢。猫都敢直接占领这房子先住下来再说。
刘富平勉强镇定下来,说那是,万一我老婆真的要带儿子来深圳,我就在这里先占住一间又如何。凡事总得多做准备。业主要找麻烦尽管找,大不了补交房租而已。
周女士又笑,说交么房租啊,看在你是好汉坡坡长的面子上,业主得免费让你住才行。
她的手挽得更紧了,温暖如有病之猫,紧缠得像有毒的水草。刘富平呵呵笑,只感到自己脸皮燥热,再也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14
走进车库时,刘富平额头上已在冒汗,说起话来也有些舌头打结:周女士,请,请坐。
屋里太拥挤太寒酸,实在配不上这位衣着华丽的贵客。席梦思倒是不错,却被一张酱紫色破旧床单蒙住,就像被泼了一盆猪血。
周女士也不多问,弯腰将席梦思摸了又摸,似乎有点心疼它坠入凡尘。刘富赶紧解释:本来有个新床单的,想留着等老婆孩子过来再换。
周女士表示理解,点头,微笑,说小刘,你是个顾家的人,但最为难得的是,你有梦想有激情。我把这个席梦思送给你,那可是真把你当老乡了。只是,这里面藏了一样东西,我得将它拿回去呢。如此说罢,她扯开席梦思一侧的拉链,将手伸进去捣鼓一阵,竟掏出来一个黑色的小皮夹。刘富平瞪大了眼睛,说这是啥绝密文件。周女士将皮夹子放入手提包,冲刘富平一笑,说事关本人绯闻,桃色新闻,随便猜吧,哈哈。
然后她吁了口气,将食指竖在嘴边,眨巴着眼睛说:“你要保密哦,小刘。”
中年妇女突然俏皮成这样,着实有点惊悚,还让人有点起鸡皮疙瘩。刘富平哈哈笑,也给自己壮胆:“放心啊,我啥都没看见。”
周女士明显松了口气。
那么,还是继续谈人生?
室内空间太小,周女士利索地将鞋子脱了,盘腿坐在席梦思上,就像一座从大海中冉冉升起的观世音。她真是慈眉善目啊,有着一种激发不起异性想象力的好看:脸白得像脸,眉毛细得像眉毛,眼睛大得像眼睛。可这么面善的人,居然被那么多人无端指责。此刻,她双手合十,忽然一声轻叹,说其实你我都不容易。
刘富平咧嘴笑笑,我觉得自己还行呢,虽然只是个深漂,老家的社会主义新农村时刻等我回归,没啥不容易的。而你周女士就更不用说了,大别墅住着,宝马车开着,家里两个老**,退休金都有好几万块。
周女士却再次摇头,再次叹气,突然说,把老爷子送给你当爹行不。刘富平慌忙摇头。
两人都笑了。事实是,老爷子中风之后,跟变了个人似的,嘴巴讨嫌也就罢了,财产也不想留给家人。
周女士愤愤地说,他不仅是个累赘,还是个定时炸弹!这几年,我独自照顾两个老的,简直要发疯。
刘富平说,人老了也可怜,自己都活得不耐烦了,今天我为陈伯洗澡时,他还让我闷死他来着。你婆婆更逗,我叫吴奎来帮忙抬席梦思,她吓得尖叫。莫非是怕吴奎来下毒手?
此话一出,狭小的空间顿时静了下来。彼此气息相闻,从对方的眼里看到自己的脸,一个满脸细纹,一个满脸黧黑。
周女士轻咳一声,问:“你抽烟吗?”刘富平忙说不抽。
周女士又问:“我可以抽吗?”刘富平忙说可以。
于是周女士的手里变戏法似的多了一支烟,点火,吸了几口,等烟圈慢慢消散后,便将烟头掐灭了。她眼睛眯缝着,盯住刘富平,忽然一笑,压低声音说:其实,只要你稍微一用力,他就安乐了,大家也都解脱了。绝不会有人找你麻烦的。整个好汉坡的扩宽反而会顺利很多。
这,这。刘富平猛然愣住。
周女士点点头,说你不要这么看着我。你是个聪明人,要是肯帮这个忙,我是不会亏待你的。我可以为你提供一套住房,让你们一家三口免费住十年,怎么样?我是看你老实可靠,才肯把这个机会给你的。有人竭力想掺和,我还不搭理他呢,人品太重要了。
刘富平差点呛住,随后倒吸一口凉气,说周女士,你这么晚找我,就是为了请我帮忙作恶?你就算准我必然会答应?你就是把房子免费送给我,我也决不可能这么做的。
刘富平话刚落音,隔壁传来男女喘息声:不要啊,不要啊,淡定,淡定……。
得,肉搏战又激烈上演了。半夜三更的,何至于这么不知死活。
幸好这声响造成的尴尬掩盖了这屋子里另一种尴尬。刘富平咳了一声,说我现在更关心的是,武汉那边疫情控制不好,家里人来深圳也来不了。
周女士则面色如常,说我刚才不过是开个玩笑。刘富平答:“的,是的。”
周女士走到书架面前站定,面对着花花绿绿的书籍,抽出几本翻了翻,又拿起那本《煮三国》,说易明天这个人蛮会耍嘴皮子。
“是呢,是呢”,刘富平说:“我现场听过他的讲座的,这人挺有意思,是个性情中人呢。”
周女士把书放下,一笑:“你好像认识不少文化人?”
刘富平倒有点难为情了,怎么说呢,自己的确喜欢关注文化人,能说出很多知名学者的名字,也记住了他们的面孔。是的,他是认识他们的,可是谁又认识他刘富平?就连在北京认识的那个医生,也是越来越陌生。
也就好汉坡的人封了个“坡长”的名号给他,还都说坡长是个神经病。
那么,换个话题吧。周女士问,你认为武汉那边真是闹非典?刘富平答:据说……。周女士眉头一皱,伸手截停,说你好像蛮有家国情怀哦。刘富平搓着手说,位卑不敢忘国嘛,你家陈博士未必不谈国家大事的?他可算得一个社会精英哦。
么事狗屁社会精英!周女士突然抬高了声音,说你就这么高看他吗?
刘富平一愣。
精英的太太周女士变得怒气冲冲的,说那些所谓的社会精英水平到底如何,格局到底如何?只有他们天生是谈国家大事的?一群吃饱了撑的苕货罢了。
这话说得有点狠了。
刘富平听得眉毛起跳,过了好一会才说:“我其实并不高看谁的。”
周女士嘴一撇,说你当然不会高看谁,你是高看你自己!一个摆地摊的自以为与众不同,所以特别喜欢谈国家大事。
刘富平把《煮三国》拿起来,打开,又合上,一字一句回答:为么事我就不可以谈?我摆地摊就没资格关心国家大事了?我的见识就不算见识?再说,就算是底层,怎知我永无出头之日?我的儿孙怎知不会成为精英?精英他爹受穷时谈谈天下事不行吗?就算我家世代摆地摊,我还肯关心国家大事,这难道不是一种励志?一种自信?
周女士有点懵了,讪笑着说,底层人不谈国事难道不是一种本分和淳朴吗?
刘富平断然回答:“那是没格局!”
“好吧”,周女士招架不住,很妥协地说:“算你格局最大,上天入地横扫全球。”
刘富平这才缓和了语气,说我可不是针对你家陈教授。虽说打交道不多,但看得出他为人不错的。你们夫妻都是知识分子,谈谈国家大事是你们的本份。武汉疫情云遮雾罩的,他为啥去武汉你竟会不知道?
周女士沉默好一阵,再次咳了咳,说有么事好谈的,我都不知道他这次到底是出差还是离家出走,是去了北京还是武汉。我不了解他,就像你也不了解你老婆一样。她为么突然要回老家,你知道吗?
刘富平愣了愣,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周女士笑笑,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只略微点点头,说倒也是,女人心海底针,何必去猜。你也不必求她解释。有些事解释就是掩饰,不如沉默是金。
刘富平也点头,说是的,不求解释。
周女士叹口气,说今天你我都扯远了,内容出乎我意料。换个话题吧,我公公原本人不错,是个很纯粹的老天真,一天到晚念叨国家大事,在他看来,雅致园里没好人,只有你这个来自好汉坡的小刘不错。所以我才郑重委托你照顾他。而我,说实话,一分钟都不想在那屋里多待,也不想在雅致园多待。
她忽然噎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淌。带妆的脸颊被冲刷得一片斑驳。
刘富平不忍看,却又不好多问。尽管老婆说过,他跟吴奎一样,都是碎嘴婆娘投胎。但在好汉坡混这么些年,这点隐忍功夫他还是有的。于是就说,是呢,是呢,照顾老人不容易,真难为你了。
周女士擦擦眼泪,问:“我刚才只是请你帮忙照顾他,对吗?”
刘富平答:“是的,是的,只是让我充当护工并保证陈伯的安全。你并没有跟我说其他的。”
周女士歪着头看他,忽然破涕为笑:“可以抱抱你吗?”
刘富平吓一跳,脑门子都要冒汗了,心想阿弥陀佛,周女士你还是以德服人吧。
周女士却并不行动,沉吟一会,将手插回口袋里,就好像那里藏着无数暗器,随时要取他性命。她笑得也是稳稳当当,说你不用这么紧张,你我是平等的,也绝不会有么事男女暧昧。就算有暧昧,也可以升华成人间大爱的,你说是不是。
刘富平点头不迭,说是呢,是呢。心里却暗想:我怎么可能跟你搞暧昧?你这年纪早就性冷淡了吧,而我都阳痿好几年了。你属于雅致园,我属于好汉坡。你既富贵又威武,我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倒是想起吴奎对周女士的各种**,还希望周女士能帮忙把他调回别墅区呢。于是就把吴奎的要求跟周女士说了。不料周女士皱皱眉,不咸不淡地说,吴奎?嘴巴不稳,办事不牢。其实他早就已经被开除了。就因为我出面说情,他才能暂住在保安宿舍里。
刘富平大吃一惊,说愿闻其详。
周女士答,保安队伍年轻化,是别墅区全体业主的要求。至于吴奎被炒的具体原因,她也懒得过问。
她是这样拿腔拿调,就像不曾认识吴奎这个人。刘富平就知道再怎么说都是多余。
气氛有点过于严肃了,话题无以为继。
周女士如此说罢,忽然问道:“我是不是有点太装?”刘富平赶紧摇头,说你一直很和蔼可亲。周女士顿了顿,说我叫周晓梅,你叫我晓梅好了。
刘富平脱口而出:“这怎么行呢?咱们就算再平等,那也还得讲个长幼有序。”此话一出口,刘富平就知道不妥了。周女士眼神一冷,再次将手从口袋里徐徐抽出,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情商很重要啊,小刘。”
她还是叫他小刘。
说罢,她就起身告辞。刘富平如释重负地站起来,说我送送你吧。周女士却连说,不用不用。她弯腰走出去,并将卷闸门轻轻拉下。
刘富平松了口气,侧耳倾听着她的脚步声越来越小,就像一头母象消失在树林深处。随后他一个激灵,将卷闸门顶开,冲出去朝四周张望。然而夜色如此苍茫,门前小路上并无一人。这就奇怪了,演聊斋吗?走这么快?莫非周女士能飞檐走壁?
回到室内,听到手机轻微响了几声,拿起来一看,又是周女士发来的微信:我公婆的事就不麻烦你了。明天有人借雅致园业委会的名义组织**,警察、城管可能都会来的。世道不太平,你摆摊得当心点。
刘富平无声点头,心想,周女士到底是还是周女士。但他实在是太困了,整个人散了架似地仰倒在席梦思上,就像一捆稻草晾在一大片麦田里。多么陌生的温暖啊,多么不合时宜的幸福感,让他兴奋又软弱,惊讶又疲惫,意识也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15
一觉醒来是早晨。
又是雨过天晴。太阳像个白花花的蛋饼摊在半空里,无数个小光斑从树叶间漏下来,在屋前的水泥地上迎风乱晃。北风却仍是又冷又硬,伸手出去就像挨着刀子。深圳的冬天,认真起来颇有凛然之气。
刘富平洗涮完毕,穿上连帽羽绒服,戴上口罩,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去好汉坡买早餐。
两个肉包子下肚,按平时习惯是要喝一杯豆浆的,但换了个富贵床铺似乎得有点儿仪式感,何况才跟周女士谈过人生的。刘富平认为,有必要改喝咖啡才行。可是,老伙计吴奎刚被炒了鱿鱼,自己还去喝咖啡就显得太不厚道了。于是就发了条微信,约他出来喝一杯,去市民中心也可以,去雅致园也可以。但是吴奎回复得阴阳怪气:大清早的还有这雅兴?你是向你那个周女士学的吗?
这话让刘富平恼火,却也有些不自在。罢了,正如周女士所言,有些事,解释就是掩饰,不如沉默是金。懒得管吴奎了,独自去喝杯咖啡而已,良心还能被折磨不成。那就得去雅致园那边了,顺便去看看周女士的公婆是否需要帮忙。等回到好汉坡时,再找吴奎聊聊。不就是丢了个保安饭碗吗?好汉坡的人迟早都要面临失业的,早失业早寻出路,这么大一座城,哪至于饿死一条好汉。
路边陆续有人出摊,顾客却很稀少。有些老人迎面走来,穿着精致,却脚步蹒跚,还拖着购物车。他们大清早的穿过好汉坡,对这里的路边摊瞟都懒得瞟。一副气昂昂的样子,却不过是为了去坡下的农贸市场买菜,就图着那边便宜三毛五角的。倒是有几个青壮年走来走去,不时把刘富平上下打量。那眼神充满询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一个念头在刘富平脑海里闪出,便衣,他们全是便衣。不由得兴奋起来,却又有些失望。作为一个有过从军经历,且读过不少谍战小说的人,他觉得便衣起码得眼神警惕,腿脚利索,后腰上别个什么不明物体。就这几个吊儿郎当的哪有便衣风姿?像毛贼差不多。这伙人此刻明明是等着对付雅致园的业主,却盯着我好汉坡一介良民干啥,有种的把我抓起来嘛,把我打一顿嘛。于是狠狠瞪他们好几眼。
小青年们也不生气,有一个还跟他打起了招呼:“大叔,去雅致园?”。刘富平心想,么事鬼,我有这么显老吗?但嘴里却说是啊,去雅致园呢。另一个又问:“去雅致园干啥。”刘富平不假思索地答,喝咖啡。两个便衣显然对这个答案很吃惊,迅速对视,憋着笑问:“有大清早喝咖啡的吗?”
这有么事好笑的呢,莫非我大清早的非得去捡废品才让你们心安。刘富平于是绷紧了脸,回敬道:“你们是来这里巡逻的吧,注意点仪态哦!”
两个便衣假装没听懂,走向旁边的宣传栏。街道办的人在那里贴告示,并拿着扩音器沿途叫喊:各位请注意,各位请注意。无非就是叮嘱附近居民注意防护,少出门。
可他们的呼喊很快被一大片嗡嗡声淹没了。有人说:来啦,**的来啦。刘富平往前一看,可不,雅致园那边突然涌出一大群人,红帽子,红上衣,每个人手里挥舞着一面小国旗。他们嘴里齐声喊着“坚决,抗议,勾结”这样的字眼,具体是什么口号,则有点含糊不清。
**队伍越走越近,一大片红色让人看着头晕,口号声却变得稀稀落落的。有的老头老太还停下来在地摊前讨价还价。刘富平不由得乐了,心想你们的激情呢?斗志昂扬啥的咋就没有?
便衣们取出红袖章戴上,竟然全是什么志愿者。他们开始向队伍靠拢,却只帮着维持秩序,有的还管**队伍里的大妈叫奶奶,扶的扶,搀的搀,俨然都是来学雷锋的乖孙子。便衣们客气成这样,不仅让好汉坡的摊主们发懵,连那些雅致园的业主们也没好意思翻脸。大妈大叔们都乐呵呵的,逢人就发放小国旗。还有更牛的,往便衣手里塞上一枝玫瑰。甚至还有脸靠脸拍合影的。整个现场俨然成了一片欢乐海洋。
刘富平不由得更加纳闷,心想这些人莫非是来进行集体热身或是集体唠嗑的?这种**有么劲?哪怕他们往摊位上瞅瞅,照顾一下摊主们的生意也行啊。
既然是**,总该有点**的气势嘛。就如吴奎所言,高潮,好汉坡需要一个高潮。
有人凑兴,偶尔吼一嗓子,应者却寥寥。那叫唤像是被扎破了的气球,即刻没了动静。刘富平更觉得没意思,就在早餐摊位上买了两份肠粉、两个茶叶蛋外加两份豆浆。待会去看看那个暴脾气陈伯。这都快到晌午了,再不抓紧就耽误了。
但是有几个摆摊的熟人将他拉住,笑嘻嘻地说,刘坡长别走,我们谈谈这**的事嘛。
于是刘富平就很有水平地问:“雅致园这么闹,具体诉求是什么?还是只表达一下不满?”
这么斟字酌句的,让人没法跟他谈。大伙儿就说算了,算了,雅致园关我们啥事。冤有头债有主,赶紧出门找政府。只是把好汉坡闹成这样,我们还怎么做生意?把路扩宽,路边的一大片农民房铁定也要拆迁的,到时还有我们的活路?
倒也是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好汉坡,好汉们能去哪里安身?但他们也只能随便嘀咕几句而已。市政工程的计划和进度,岂是一群外来人员能左右的。好汉们再克勤克俭够拼够混,也还得听天由命。去他娘的腿,哪怕以后洪水滔天,也只管今日行船。伙计们,好汉们,大家别只顾着这小本生意了。掏出手机,赶紧拍照,录像,发微博,发朋友圈,还上抖音。反正,活在当下吧,让我们冷眼旁观,先看一场热闹再说。
摊主们越说越来劲,有人说其实是业委会跟街道办有勾结呢。至于具体勾结到什么程度,得去问业委会主任。雅致园很多人闹着要把那个周主任逼出来,让她跟街道办的对质。但周主任去向不明,这些人就想着把她老公公请出来。那老爷子资历深,只要他来坐镇,军功章一摆,通知各路官媒和自媒体来拍视频,有关部门必定加以重视啊。
但谈着谈着,他们就开始互相打听哪里有口罩卖,都说还是刘坡长有先见之明,早就把口罩戴上啦。武汉疫情全国扩散的话,我们肯定是没生意了。刘坡长的书摊可能会好一点,雅致园的那些人都龟缩在家里,住豪宅的人,总该多看书多学习吧,不然凭啥比我们高级?
看书?有个正吃热干面的雅致园业主笑得差点呛住,说我凭一部手机能知天下事。另一个业主说,看看今天发生在好汉坡上的**有没有人网上直播?
于是他们赶紧上网搜索,却一无所获。于是都叹息,说雅致园准备好久的活动,就因为一个千里之外的狗屁疫情熄了一半火,咱中国人是不是太脆弱了,太怕死了。早知这样,姓周的就没必要躲嘛。她一家子都神通广大,儿子还在国外,如果能多弄些防疫物资过来,她不就功德无量了?其实也没有谁真要为难她。女人而已,把业委会主任这个位子让出来,大家必定相安无事。
刘富平问,到底是些什么人跟周女士杠上了?那两个业主上下打量他,说你可真行啊,一口一声周女士的,你跟周晓梅很熟吗?你还是在好汉坡安心待着吧,我们雅致园的事哪是你一个外人管得了的,连我们自己都云里雾里呢。
16
刘富平一听,立即闭嘴,拔腿就走。边走边打电话问老婆,你们母子到底要不要来深圳,来的话就赶紧订票,把我姆妈也带过来算了。
老婆的回答却显得蔫蔫的:实话告诉你吧,昨天小楷跟人打架了,用手机把对方砸得流鼻血。刘富平一听顿时头大,忙问,伤得重不重。老婆说,倒是不算重,可对方家长不依不饶。
刘富平说,得赶紧赔礼道歉消除后果啊。老婆说,就怕他们狮子大开口。刘富平说这时候了还心疼钱?要不,我干脆回去一趟吧。老婆急了,说都么时候了,你姆妈都发起了高烧,想去医院检查,排队都排不上。钟南山院士都说,新冠肺炎人传人,除非极为重要的事情,一般不要来武汉。何况男将一出面,他们只会更加得理不饶人。你不要再去好汉坡摆摊了,赶紧去店铺买口罩、板蓝根吧。买得越多越好,抓紧时间快递给我们。
真会有这么严重?刘富平就安慰老婆说,这事等一两个月总可以消停吧。当年北京闹非典,大家不也这样抢购囤积吗?甭管对不对,准备充分点总是必要的。
老婆却叹了口气,说其实口罩都是次要的,小楷闹着要离家出走,说要去深圳找你呢。
刘富平更急了,说这小子怎么尽添乱!老婆苦笑,说事到如今,你我只能分头死守,不管儿子是回家还是去好汉坡,总得有人接应他吧。
老婆说得极是。
刘富平疾步穿过**队伍,很快来到雅致园这边。沿着小区转了一圈,却发现几乎所有店铺都关门了。有几个药店外面还张贴着告示:本店口罩、板蓝根、酒精、84消毒水均已售罄。
他摇头,暗自庆幸提前买了30个口罩。
在把口罩快递给老婆之前,还是先去雅致园看看陈伯夫妻俩么事个情况吧。
哪知刚越过那个玫瑰花圃,就遇到一辆轮椅急速冲过来。轮椅上豁然坐着陈伯,推轮椅的竟然是吴奎。久不出门的老爷子紧紧抓着扶手,伸着脖子,腮帮子直打颤。陈老太碎步跟着,也是神态紧张。两人衣领里也都插着小国旗,看来不当**群众是不行的。这是做么事呢,难道他们也要参与**?
轮椅被吴奎急速推出大门,随后拐到好汉坡。刘富平回转身,一路小跑紧紧相跟。他叫:“吴奎,吴奎。”但是吴奎头也不回。
有人凑到老爷子面前大声说,今天这个活动很重要,您不出面我们没有把握取得胜利,没把握的事儿谁敢闹大?
旁边有女业主凑过去作苦口婆心状,说您不是投诉儿媳妇好几回了吗?关键时刻,请您坐镇,就是为了更好地保卫我们的家园!就是为了更好地帮大家维权。只有您出面,周主任才会出面。老**要顾大局,得忧国忧民,是不是?
老爷子不吭声,只胡乱点头。他眼巴巴地望着刘富平,那神态明显在求救。刘富平试图轮椅夺过来。但吴奎的手跟焊在上面似的,死也掰不开。
刘富平大吼,你疯了吗?这**关你么事?
吴奎说,你不是说过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吗?
刘富平气笑了,说雅致园的事算国家大事吗?
吴奎吼得比他更凶:一个小区不就是一个社会?不就是国家的缩影?
刘富平顿时愣住。得,才几天不见,这苕货就水平见长了,还变魔怔来着。他这是被谁洗了脑?母猪油蒙了心还是咋的?
刘富平只得跟老爷子好好说:“陈伯,你怎么样了,陈伯,你想不想回家?我是去照顾你的呀。”
陈伯偏过脸看着刘富平,嘴皮子颤抖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刘富平就说,你们看,老爷子都不能说话了,能维个啥权?再说,他本人是业主吗?
这话把大家问愣了。老爷子是不是业主?换言之,那套别墅到底在谁的名下?参加**的大多是老头老太,为了安全,他们以老迈之身亲自出马,却把风华正茂的儿女们都挡在身后。万一政府要追责,能拿老人家么样?可是,老人家算业主吗?如果不算业主,他们有资格维权吗?
周围的人沉默好一会,终于有人把话题扯开了,说周主任家房子多得很,老爷子最好配合我们查一查。
可是,周主任去哪了?无论是官方,还是雅致园的业主,还是她的家人,都怎么也找不到她。陈老太看着刘富平,问:“你知道吗?”
刘富平愣了一会,耸肩,摊手,翻白眼:“我哪知道呢。”
于是陈老太对周围的人说,你们看,谁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那些人齐刷刷望向刘富平,几乎异口同声地问:你为什么要戴个口罩?
刘富平满脸堆笑,说安全第一,小心为好,小心为好吧。然后不由分说抢过轮椅往回推。他的理由是: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万一有传染病就麻烦了;尤其是老人家身体不好,万一闹出人命谁来负责?
但吴奎把轮椅挡住了,还一把扯下刘富平的口罩,说,你***闹么事幺蛾子哟。
有人质问,怎么总有好汉坡的人鬼鬼祟祟往雅致园凑?你戴口罩难道是因为武汉疫情?隔着几千里能把你传染上?
还有人说,是呀,是呀。戴个口罩晃来晃去好久了,确实可疑。看来好汉坡不但有好汉,还有毛贼哦。就因为有你们这些祸害,连累雅致园不得安宁。
刘富平火了,说我看你们才是一群祸害。但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有人带头喊起口号来,那欢乐散漫的**队伍迅速化零为整,掉转头像潮水一般涌了过来。密集的人群像被丢了一颗炮竹似的突然炸开了,口号声响彻云天。这次刘富平听清楚了,业主们喊的是:保护家园,人人有责;严惩业委会腐败分子;清除雅致园公敌。
还有人伸手搭住老爷子的肩,并用手机对着他疯狂拍照,说您给评评理,说说您家周主任怎么跟施工队利益勾结的。雅致园消防设施落后,电梯陈旧,到处都是隐患。业委会7000多万维修基金账目不公开,尤其是好汉坡修路拖了六年。您对这些怎么看?
雅致园人才多,提问挺犀利挺职业化,还越来越密集。声音此起彼伏的,像蜜蜂一样嗡嗡响: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豆大的汗珠从陈伯额头上慢慢沁出,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他的呼吸也急促起来,突然紧抓住刘富平的手,说快,快,送我回家。刘富平点头说好,继续推着轮椅朝雅致园门口走。
吴奎再来拖拽轮椅时,被他猛力拨开。吴奎却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袖。两个老熟人开始互相拉扯起来。好汉坡的众多摊主见状,迅速围拢,有人将吴奎当胸猛推一把:你他妈找死啊,敢惹我们坡长。
雅致园的业主也纷纷围上来,指责动手打人的摊主:“好汉坡是流氓土匪窝吗?没有雅致园养着,你们全都饿死啦!”这话把好汉坡的人激怒了。
双方都跟打了鸡血似地,人群越来越挤,场面越来越乱。
拳脚不知怎么落下来的,谁先动的手,有多少人参与,事后谁也讲不清楚。
混乱中,刘富平看到吴奎的肥脸变形了,眼睛通红。当一根木棍砸过来时,吴奎的额头鲜血直流。有好几个业主挂彩了,而刘富平自己也被打得晕头转向。
直到陈老太哭喊“老爷子要死啦,要死人啦。”所有人才冷静下来,那些便衣也跑过来维持次序,纷纷发问:陈伯,你怎么啦?陈伯,挺住,挺住。
陈伯不搭理他们,脑袋歪向一边,口吐白沫。刘富平和吴奎同时大喊:打120,快打120。
闹事的业主们见此纷纷后退,队伍像多脚蜈蚣似的,又向好汉坡的另一头移动了。好汉坡的围观者也都一哄而散。剩下几个挂彩的互相拉扯着,谁也不肯松手。120的急救到了,老爷子连人带轮椅被搬上了车。吴奎也麻溜地跟了上去。刘富平本想跟着一起去医院的,却被几个便衣拦住了。他们喝道:“喂,你哪里去?早就看你不对头了。”
17
不一会,片警火速赶到,命令几个挂彩的上警车,去派出所。
经过做笔录,协调,分别训话,三个小时后,雅致园的几个业主被放走。唯独刘富平被留下。
刘富平不服,问为什么。民警笑眯眯地答复:我们有人去好汉坡巡逻的,发现你戴口罩好久了哦,而且有业主怀疑你想去雅致园干坏事。刘富平气笑,说难道要把我当****吧,我戴口罩只是为了防疫。民警说,这就奇怪了。你能未卜先知吗?请问你对武汉疫情了解多少?
人民警察态度算不错,但还是把他拘留了。理由是,那个被你抢轮椅的老爷子心脏病突发,经抢救无效,猝死。
这,这,这可不是我刘富平造成的呀,我发誓没有碰过陈伯一根头发。不仅我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呀。但他此时顾不得辩解,只急得跳脚,说我儿子很可能就这几天要来深圳,我求求你们了,先把我放出去。要是他过来看到这一幕,怎么受得了啊怎么受得了?我赔偿,道歉,任由打骂,行不行?
刘富平说着说着就流泪了,喃喃自语,多好的老爷子,多好的人哪。
但警察慢条斯理地回复,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们还是得依法办事。你就让你儿子暂时别过来,等疫情缓解了再团圆岂不更好
18
他被关了三天之后,手铐被警察打开。警察的语气不咸不淡:你写个保证书就可以离开了。
保证什么呢?
警察想了想,说不再参与聚众闹事。
因周女士出面作保,刘富平很快得以释放。刘富平说,这事就这么结了?
警察说,经法医判断,陈伯的猝死,跟任何人无关,自然也跟你无关。
可是,可是,自己就这样被白白拷了十个小时?而且……。刘富平还想说点啥,最终啥也没说,只在一张什么纸上签了名按了手印。
从派出所走出来的那一刻,他猛然发现,世界已发生惊天巨变。到处都是戴口罩的人。打开手机一看,才知武汉已经封城,官方宣告,这场疫情是由一种新型冠状病毒引起,简称新冠肺炎。这场疫情原来并不是非典,却比那次北京非典更加来势凶猛。
有专家号召,全国人民宅家十四天,力争把病毒憋死。但刘富平还是急于去医院看吴奎,有些疑问要掰扯清楚,比如,陈伯到底怎么死的呢?怎么是你吴奎把陈伯带出门呢?
发微信给吴奎,问他怎么样了。却收到这样的回复:只是手臂骨折,已出院。刘富平问:你在哪里?吴奎说:保密。
刘富平打电话给老婆,竭力用平静的语气说,这几天书摊的事很忙,没顾得上看手机。老婆的回答显得万念俱灰:你的话我爱信不信。但手机再不能关机了,因为小楷真的去深圳找你了。
刘富平大急,说全国人民都对湖北人群防群控了。儿子插上翅膀飞走的吗?
老婆终于忍不住哽咽,却又透着欣喜和悲壮,说小楷得救了,是坐陈博士的车走的,他们刚离开,武汉就宣布封城。黄冈这边也查得紧,你姆妈成了疑似病例,连我也只能在家隔离了。
陈博士真去了武汉?还去了黄冈?老婆说,我哪知道咋回事,大马路上遇到的呗。
刘富平满头雾水,心思乱糟糟。他突然想起那个宽大的席梦思,此刻已被放置在那栋钉子户楼房的二楼套间里。那是他在好汉坡另备的一个秘密住所,能避风雨,避淫邪,也能避这世上一切纷争,当然,也能避这场前所未见,千年难遇的传染病。
特殊时期,个人是非恩怨已无关紧要,甚至所有或甜蜜或不堪的罗曼史都该自动消亡。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疫情就这样不期而至,让整座城市乃至全国,全世界都乱了阵脚。据报道,深圳每天新增几十个感染病例,全城陷入惊惶。只要听说谁是湖北人,就充满警惕地赶紧远离。如此形势下,受了伤的吴奎哪敢住院?他防别人,别人也防他。
那么,胳膊吊着绷带的吴奎去了哪里呢?刘富平在好汉坡附近的村子里到处寻找,也找很多熟人打听过,却一无所获。好汉坡上空荡荡,路上几无行人,摊位也都全部消失。那场曾经发生在好汉坡上的**,自然再无续集。业委会的换届选举也按了暂停键。所有人都一门心思抢购口罩、板蓝根和生活用品。本届业委会还得配合街道办和物业共同抗疫,得组织志愿者给大家量体温。连好汉坡这边也有很多年轻人去为那些被隔离在家的人送饭菜。
周女士重新出现在雅致园,面色如常。她戴着口罩,拿着扩音器,像年轻人一样脚底生风。无人再找她麻烦,她重新成为业主们公认的领头人。一大群社区志愿者在后面紧紧跟随。她问刘富平愿不愿意参加志愿者队伍,你不是最有情怀的嘛。
刘富平说没空。
周女士说,你好像对我有意见似的,难道我保释你还保释错了?我公公的死,我一点没有怪你啊。
刘富平不予置评,仍答道:确实没空嘛。
他现在最关心的是,儿子到底去了哪里。等父子相聚之后再一起去做志愿者多好。
19
一年之后,全国的疫情早已得到基本控制。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春去夏至,深圳的天气又开始闷热起来。好汉坡上又有人来勘测了,听说是准备正式动工修路。曾经摆一长溜的摊位彻底消失。刘富平却仍骑着电动车在好汉坡上晃悠。母亲去年在老家死于新冠肺炎。老婆重来深圳,进厂上班,儿子就在雅致中学上学。刘富平仍然没有一个稳定工作。修下水道、刷墙、修鞋、换锁,送快递,当美团骑手,得空时还去做志愿者,守在某个入口给来往行人测体温。儿子说,我爸越来越能干了。老婆却说,你爸十八般武艺样样都会,样样不精。
刘富平嘎嘎笑。那又如何?反正他总是戴着口罩来去匆匆,一回到住处,就迫不及待地看起书来。不仅他爱看书,儿子也爱看。老婆出奇地支持父子俩的阅读。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再不好好看,这些书就得当废品卖掉啦。
他们临时安身的那栋钉子楼,业主现身,并且在拆迁同意书上签字了。至于刘富平未经允许就入住,那业主并未计较,也坚决不肯收房租。
因为,业主就是周女士,也不知怎么成了她公公这两栋民房的唯一继承人。陈博士仍然很少露面,关于他的传闻很多,有的说是离婚了,有的说有外遇了,有的说是调到广州去了,还有的说是正在接受调查。
刘富平本想问问周女士的,陈博士究竟去哪了,但到底没问。周女士太忙了,要照顾陈老太,要忙防疫工作,忙着照看日益惨淡的生意,还要为下一届业委会竞选做筹备。
他最终忍不住问了下老婆,老婆不耐烦地回答:有些事,解释就是掩饰,不如沉默是金。这么文绉绉的话,从老婆嘴里说出来竟也顺溜得很。她曾经算得清秀的脸庞,现已透出为生计操劳的败相,也算在尽力做个顾家的女人了。一场疫情,让这个三口之家达到空前的团结、温馨、和睦。但这女人似乎总有点让他琢磨不透。可是那又能怎样呢?刘富平唯有点头附和:你说的都挺对。
尾声
又是一个大晴天。
父子俩并肩走在好汉坡上,道路的另一侧,挖掘机正在蛮横发力。据说一年之后,这条路将会完全呈现出一副另外的模样,而道路两边的村屋,到处挂着动员拆迁的横幅。估计在若干年之后,这里将会有一栋超高写字楼拔地而起,还有一个巨大的商贸广场。多么繁荣多么美好啊。只是,到时住在这里的外来务工者将何去何从呢。尽管,这场疫情让很多公司和工厂遭受重创,但生活仍得继续,经济得重振,无数外来人员得有就业机会,得有属于他们的安身之所。
小楷说,爸,等我以后上班了,一定给你在好汉坡这里买个房子。看着这张日益成熟的少年面庞,刘富平笑了,将别在后腰的鹅毛扇拿出来,略微扇一扇,方才稍感心安。正准备横穿马路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拍:“鹅毛扇又派上用场啦?”
刘富平猛地扭过头去,差点撞到一张戴着口罩的大肥脸。是吴奎。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抓住吴奎,把某些怀疑掰扯清楚。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事到如今,么事都道不清说不明了。
两人不再像以前那样击掌,而是各自后退一步,互相打量。也不再大呼小叫去哪里喝一杯,而是微笑着说,好久不见。
小楷也用处于变声期的嗓音嘎嘎打招呼:叔叔好。吴奎则笑得眼睛眯成缝:这小子可比你帅得多哟。刘富平也笑,说我反正是不会嫉妒他的。小楷一听,却赶紧把口罩戴上了。
那么,我们结个伴一起逛逛好汉坡吧。注意,特殊时期,请保持一米社交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