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太子路上,一辆一闪而过的迈凯伦,活像一头迅猛而气度不凡的野兽。黑色的车身被路灯投射无数的光斑,亮晶晶,五彩斑斓。
车子停在一个静谧的别墅前,自动栏门无声地滑开,车子停到坪地上。昏暗的月色在车门快速流淌了下,飕地闪出一个男子,甩开车门,朝室内走去,手指一路抚着院里的灌木,多动症似的。
一会儿二楼的灯亮了,他在由地球仪、唱片、几百个瓶瓶罐罐和油画组成的工作室迷宫里转来转去,打开电脑,又转身拿起一个瓶子认真摩挲起来,彷佛下一秒就要抽出一个鸡毛掸子把上面的浮灰掸掉。
传说,深圳平面设计界有个响当当的大咖,此人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其名字中有一“虎”字,人称“黑虎”。
少年的他以专业第一名的成绩考上清美,早年混迹于京圈4A公司,后回深圳创业。他常年一身黑。黑色和苹果电脑一样是设计师的标配,但是一身黑又是世界级设计奖项的狩猎王;IF、红点、Pentawards三项大满贯得主的只有一个,别无分号。
也有人说他“黑”是因为收费贵,包装设计快消品类一个包装成熟的设计公司一般也就是三万五万,还有印厂来抢生意,只要跟他们这儿印,设计费什么的都免。在这种业态下,他老虎大开口上来就是三十万起一个包装,逗号,不含任何衍生品;就是说您跟这花三十万做一个产品包装可能连个订制的包装袋都没有。
他说,包装这门手艺,介于平面设计和工业设计之间,结构和视觉展现就像房屋装修的硬装和软装,而有时候甚至要自己亲手盖房子;包装绝不是一个产品上市链条上的最低成本。
业内人说,好家伙,黑虎凭一己之力拔高了整个包装设计界的地位。媒体对他报道甚少,行业杂志也有他一个黑乎乎的剪影头像,看的出的只有态度,分明在说,全世界都是我的敌人,纯粹的反对,反对一切,为反对而反对。
他终于坐在电脑前了,开始把无穷无尽的创造力往里注泻,肉身像是某种电源和能量的接收转换器。清晨,是他效率最高的时刻。
传说,世界上曾出现过一种黑色的老虎,叫霸王虍,此虎颚部发达粗壮,咬肌横生,磨齿、足掌巨大;战斗力超强,又身形灵活善于爬树;连强健有力的野牛,速度之王羚羊和身神出鬼没的猴子都在它的食单之列。
没错,这些年,他从最赚钱的烟包设计开始做起,做出来一系列耳熟能详的大单品,小卖店里卖,超市卖,免税店卖,他以才华和死磕的精神将其一网打尽。但他不满足于此,做烟包设计总有点不上台面,再好的设计也不能拿出来宣传,一句“论设计师的社会责任”的帽子就能压死你,名利必须双收。
转机是他的视野中出现了“摆渡人”。有位国人尽知的烟厂厂长因为小金库问题锒铛入狱,高龄出狱的他后开始种水果,转身成了“水果王”。黑虎常年混迹于烟企,借着设计的烟包,结识了这老人的侄子——也是烟厂的高管。他侃侃而谈,眼里有光,提出要免费给老爷子种的水果设计一款包装,给好东西锦上添花。
老人的侄子当然看得出黑虎眼中的光有几分狡黠几分真诚几分利己几分利他。但不争的事实是黑虎的设计确实受欢迎;好上加好,这自然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黑虎终有一天跟随老人侄子进山拜访老人,他一路上打着腹稿,闪现起他大学毕业跟着京城广告女大佬一路拼杀的经历,感慨万千又踌躇满怀。
当黑虎见到老人的那刻,老人用混浊的眼睛扫了他一下的那刻,他忽然失语于自己内心的过度表达欲。您您您好!他竟然结巴。他小时候是结巴,但是他早已凭着惊人的毅力克服掉了,可今天这个节骨眼上掉了链子。老人不动声色,招呼他坐下喝茶,还亲手递给他一个橙子。
老人说,看到过你设计的烟包,很好!
老人说,水果的包装给你做,但要给你设计费!
老人说,不但给你设计费,你还可以把你们的商标打在包装上!
……
有噼啪的脆响从骨节深处传出,夹杂着一点微疼。黑虎自己明白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高维空间的振动,其能量之巨超越之前的一千场厮杀。他缴械投降,并因为不同频而羞耻。
通往圣殿的路像一条乳白色的闪亮的水在流淌,大地覆盖着朦胧的光,硕大的奖章好似果实挂在树上,空气馥郁芳香,犹如酒香。老人为他打开圣殿之门,拥抱着朝圣的他。
勤奋的本质就是反抗,类似于知耻近乎勇。他必须献祭出一个优秀的作品,不,一个婴儿,打着双方的DNA血统纯正的婴儿。
创作的过程是疯狂的。一个星期热热闹闹地忙碌没有任何进展,全部方案被他推翻。一种山穷水尽的恐惧袭来。
时间拨回黑虎的少年时代。那时候的黑虎还不是黑虎,他只是湖北武汉市一户普通人家虎头虎脑的孩子。家境一般,但是父母对他的输出从没含糊过,学过吹小号、学武术,学美术。当美术老师看到少年黑虎用圆珠笔画的坦克速写,就把他带他去一所学校门前说,你应该考这个。
少年呆住了,这是省内的艺术名校。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拿起画笔,在父母焦灼的目光中整整画了一个夏天。
他记得在中考前夕,父亲在半夜里将熟睡的他喊醒,懵里懵懂的他穿衣出门,父亲开着小货车一路飞驰。到了地方,父亲指挥他往院子里搬西瓜。终于他知道这是那所高中某个老师的家,看着变得卑微的父亲,他低下头佯装专心地搬运西瓜;以至于都搬完了,他还守着瓜堆搬起又放下,搬起又放下,调整着西瓜的角度,企图摆放地更整齐漂亮。
父亲是单位年资深厚的老司机师傅,行事稳重可靠。他在下班后悄悄驱车到四百公里外的宜城买沙瓤西瓜,马不停蹄地回到已经夜深人静。但他还是把车停到僻静的地方,回去先叫醒熟睡的儿子,再去送这份无论是在九十年代还是现在都绝对是一份有诚意的厚礼。让儿子出力搬顺便给老师问好更是符合礼数;还是在晚上,也没人知道。整个计划天衣无缝,可百密一疏,父亲忽略的是少年极强的自尊心。
他不知道父亲筹划了多久,又怎么说服母亲咬牙数出不菲的西瓜钱,因为母亲在武汉这种火炉子天气里连四十元的电风扇都不肯置办。
少年黑虎如愿上了这所名校。但那次夜搬西瓜的秘密在他心头从没有淡去,多少次梦里他还在卖力地搬西瓜。他在名利之心驱使下获得很多成功,他谙熟游戏规则,洞悉“名”是“利”更为有效率的索取路径。
黄昏走上屋檐。黑虎还孤零零地站在工作室阳台上吸烟。在年销售额一千多万的时候就坚定搬到这儿,他觉得这才是他的理想国。
这所老牌别墅的阳台、遮阳沿,山墙都爬满植物。这里夏季米兰的香气浓烈,秀木低垂着浓密的气根,迷宫似的在车道两边不断蜿蜒延伸,车不能开快。月季、蔷薇、木槿、合欢低矮着,一闪而过而又绵延不绝,是绝对丰富的视觉享受。此外,他喜欢别墅周边文明雅致的生活;海上世界的美食、希尔顿酒店的Shampoo,与有礼貌又热情的老外说嗨,然后擦肩而过。
蛇口的地貌像一个箭头,而他要像赫拉克勒斯那样大力地射出他的野心之箭。
吸烟吸到能感知到肺的形状,理性思维不断在迷宫里翻找那个老鼠夹般一触即中的机关;感性思维却像个小人儿敲着锣提着灯笼在找魂儿似的,用最原始的巫术喊:回来吧,回来吧。
晚上,继续翻看关于老爷子的资料。老爷子是一本活着的《老人与海》,与书里的虚无主义不同,老爷子是最终把金枪鱼拖到岸边的胜者,无论大海怎样地潮起潮落。最后,黑虎把电脑一合,脑海中浮现了“起、落”的画面;浮现了他当年搬西瓜“搬起又放下”的画面……烦恼皆菩提,他终于知道如何将品牌精神物化成具象的东西了!
四个月后,正值红点奖评选和颁奖在德国艾森举行。那是世界性设计竞赛中最大最有影响力的赛事,有设计界的“奥斯卡”之称,引无数世界设计精英竞折腰。
据说,红点奖的评委们被一款水果的包装盒惊艳到了。简洁的双色印刷看似无奇,但它有一个独特的结构设计:轻轻向外抽拉,盒内的果实就会自动升起,向内推水果就下沉复位,开与关,起与落,拿起又放下,恰似用精神的无垠弥补人生的缺憾。
据说,终评时还有一个中年秃大叔评委玩这个盒子玩了半晌,默默无言。
最后,这款包装盒毫无悬念地收获了红点至尊奖(best of the best)。黑虎当时在颁奖现场动情地亲吻着奖杯,但聪明的人永远不会狂喜,五味杂陈拧在一起像蜜蜂一样蛰着他的心:他知道这行当终于是他可以一生从事的事业;不再孤独凶险,不再混沌莫辩。
这个神奇的包装箱在全国美展打出“深圳牌”,观展者啧啧称奇,果然是来自“设计之都”哦。业内评论家说,黑虎的该件作品恰如其名,“黑虎掏心”这招漂亮,直接把“人心”摘去了。
接下来他没有处理雪片般飞来的设计邀请、订单和采访,他再次上山,把奖牌送给老爷子。
傍晚时分到了山里。老爷子见他们一行人来,主动提出要合影。黑虎感觉到自己的喉结微微颤动了下:这又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合影要求是他不敢提的,第一次不敢提,第二次也不敢。谁都不会喜欢被商业消费,尤其媒体已爆出老爷子被某地产大佬女友“非我所愿”地勉强合影传闻。
照片中老爷子依旧看不出情绪,黑虎端立其后,他记得自己当时能闻到自己掌心渗透出的汗味儿,像一个手里攥着打小抄纸条的孩子。
他知道,这张照片他会永久保留在他的手机相册里。
归途,黑虎回望着这片广袤的山,平畴、远风,低矮的果树像无垠宇宙下的微缩景观。他停住脚步,感觉到自己在缓缓下沉,隐约看的到泥土颗粒的质感,蚂蚁匆忙,不恐生,亦不虑死。
黑虎回深后对外宣布,每年只做十个作品,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外界哗然,也有大佬说,黑虎无可限量,这是转型和升级同时完成啊!黑虎说,你拥有的越多,你与神明的距离就越远。
格物致知,黑虎工作室所在蛇口大南山北麓渐渐被称为“虎山”,黑虎终被深圳设计界“封神”。当我们在礼一尊神像的时候,也是在寻找自己内心的智慧和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