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念完高一的那个暑假里,就去过一次观澜了,是跟姑妈同去的。那是二零零五年,姑妈将小加工厂从龙岗搬迁至观澜镇牛湖村。
那个夏天去观澜,并非去厂里打暑假工,而是去看管表弟——即将升入小学三年级的表弟,假期里失去了学校管束,整日在厂区里放荡如野马,姑妈没有时间看管,便不远千里把我接了过来。
姑妈的厂里只有十来名工人,大概因为人手不够,经常加班赶货,那个假期里的头一个月,几乎天天如此。姑妈姑父对工人很大方,晚上加班到十点,便会请工人一起去吃夜宵。每次去,还会带上我和表弟。
那晚第一次去的时候,本是不想去的,因为根本就不饿。冰箱里、茶几上,不缺水果和零食,想吃什么拿什么,如同孙悟空进了蟠桃园一般逍遥自在,外面的什么砂锅粥自然就不稀罕了。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时候特别嘴馋,甜的、咸的从不挑剔。姑妈唯恐我有所顾忌,每天出门的时候总要交待,让我多吃水果。姑妈并不只是将客气停留在语言的层面,傍晚回来,总不忘买上一大袋。冰箱里早前买的还没吃完,她乐此不疲地做了调换,然后洗净、装盘。有好几次我说要帮忙,姑妈却唯恐耽误了我学习,让我赶紧去看书。洗完水果,姑妈才去做饭。
看着姑妈忙来忙去的身影,那时候浑浑噩噩的我也感受到了这份疼爱,心有愧疚,便活泼不起来。每见姑妈回来,赶紧拿本练习题集,规规矩矩坐在客厅的书桌前。表弟是个有样学样的孩子,他见我如此这般,便将我带下来的英语课本捧在手上。他能完整地读出一个短句吗?应该还做不到,那时他只学会了几个简单的单词,但表弟却看得津津有味。
表弟还小,自然不会为了讨取姑妈的欢心而故意如此,相信他是真的入迷了。我反而是装腔作势的。极为担心姑妈会看穿我的伎俩,如芒在背,惴惴不安。
好在吃过晚饭后,姑妈和姑父一同返回车间去了,屋里没有其他人,便是我和表弟的天下。藏在行李箱中的小说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手中,顺手扯过沙发上的靠垫当了枕头,选择最舒服的姿势侧身躺着,一边吃零食一边看小说,觉得享受极了。在此之前,味蕾从未感受到这么多新奇的滋味。罪过,等回到学校才发现胖了十几斤。
总的说来,那时候我和表弟还是蛮投缘的。表弟识字不多,限制了自己阅读,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伸直了小脖子凑过来,要我讲故事给他听。哪有那么多的故事讲?我便选了书上的几段文字念给他听,也不知表弟能不能听懂,但他却可以将一个聆听的坐姿保持很长时间——这是他让我非常佩服的地方。
那晚姑父让我去吃夜宵时,正看着一本当时畅销的言情小说。书中关于热恋情节的描写,对没有任何爱情经历的我产生了不可抗拒的吸引力,盼着通宵读完才过瘾。那天定是看得入迷了,都不知道姑父是何时站在身旁的。
一听要去吃夜宵,表弟倒是反应迅速,胡乱将手中的零食扔在桌上,穿上拖鞋便跑到了楼梯口。他也不要他爸爸领着,急忙招呼我过去,拉着我便出发了。我的脚上同样穿着拖鞋,上身是一件蓝色汗衫,下面是一条齐膝短裤,完全是去海边溜达的装束,仓促出门后才发觉太随意了。好在夜宵店离得不远,出了厂门右转走到路口,挨着西环路的第一家店铺便是。小家伙轻车路熟,在店外找了张最大的圆桌,兀自先坐在椅子上了。
那晚夜宵店里客人不多,厂里工人都还没到,稀稀落落没几个人。起初我曾担心小家伙是否带错了地方。左顾右盼之际,店里的一位女孩过来招呼我们,表弟一见便欢喜地称呼她姐姐。看来没错,小家伙都与她这么熟,应该是常来这里的。
那位姐姐转过来帮我也倒了茶。按说应该效仿表弟向她问好的,毕竟是初次到来,羞于开口,最后只是点了点头而已。
她并没有停留多久,与表弟玩闹了一会儿便离开了。看得出来她也很喜欢胖乎乎的表弟,亲吻了他圆溜溜的额头方才离去。
未曾想到她会如此亲昵地对待表弟,距离是这么近,让我清晰听到了亲吻的声音。那么细腻,那么温柔,让人觉得表达怜爱最好的方式也莫过如此了。她转身时回头看了我一眼,嘴角上浮动着隐隐的笑意。我忍不住向她挥了挥手,自我感觉与她已经很熟了。
待她走回店里后才记起来,刚刚随她而来的那阵香气也是倍感亲切的。那是近似于白玉兰盛开的气息。校园的围墙边种有一排,不过花期大概在五月。玉兰花的香气在静夜里更是浓郁,仿佛带着夜露的湿润,沁人心脾。我初时曾以为是某种香气相近的花儿开了,四周打量一圈,灯光照射到的边界只看到一排细叶榕。
她手里托着圆形的菜盘,从店里走出来,轻盈绕过两张餐桌给我们上了两碟凉菜。
“飘飘然,如御风而行……”
那本是停留在那本言情书上的一段描写,我从来没有刻意去记忆,却偏偏在此刻浮现在脑海中,自己也感到非常奇怪。我应该礼貌地表达感谢的,可她并没有停下脚步,放下凉菜便匆匆返回店里去了。只有那缕芳香停留了片刻,最终亦随着飘远。
南方的夏天最是闷热,太阳落山已过三个小时了,暑气仍未消散,即便坐在露天的圆桌旁,后背的汗水依旧急切地冒了出来。可忙碌的她还是那么轻快的样子,未见休息,也未见擦汗,难道她不怕热吗?
趁她上菜的间隙里,偷偷观察过了:她大概长我四五岁的样子,留着齐眉的刘海儿,细眉细眼,笑起来有一对深深的酒窝。当她在对面调试电风扇的时候,我们有了对视的机会。她的目光越过相隔的空间打量过来,却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看到另一个陌生人的随意。我渴望与她像相熟的朋友一样相视而笑,然而没有,她将目光匆匆收回,专心致志的调试风扇去了。
也许她在忙吧。
终究还是觉得受了些冷落,我回过头来看着表弟,实则想让飘浮的目光保持体面地落下来。表弟面前的茶杯已经空了,便想为他续些茶水。
为一个一次性饮水杯注满茶水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三秒钟,也许一眨眼工夫便完成了。可我却在这片刻的时间里走神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茶水从杯中溢了出来,斜着流过了油光可鉴的桌面,最终从我座位右侧的边缘流淌下来。我却全然不知。现在想来还有些后怕,如果这壶新提上来的茶水直接流向了表弟的座位,然后烫到表弟的脚背上,那样的后果不堪设想!还好那天的茶水仿佛通了灵性,为我避免了最糟糕的情况出现,只有些许水珠溅落到我的脚背上。尽管如此,那一阵刺痛还是让我从靠背椅上跳了起来,不顾一切地跳了起来。多么慌乱的行为,把旁边的表弟吓了一跳!
邻桌那张不幸被我碰到的木椅,椅脚与地面产生摩擦,发出了一连串刺耳的响声后,才决定向后面倒去。“啪”的一声脆响,倒在了水泥地面上。我目睹了木椅倒下去的整个过程,却未能制止,只是提着茶壶木偶一般僵直地站立着。我意识到已经失态了——就这么尴尬地在人前毛手毛脚地失态了!
我知道,当时脸上的表情一定古怪而笨拙,在场的人如果看到,定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也掩了面,但眉目之间的笑意是隐藏不住的,我知道她定是在偷笑。
她侧过脸去,小声问表弟,我是干什么的。
表弟并未懂得配合她悄声说话,反而声音响亮地说:
“那是我表哥,妈妈说表哥去年考进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很了不起的。”
真不枉这几天一直陪着表弟玩,竟然知道往我脸上贴金了,而且还是这么及时,真是一个乖巧的孩子。我扶起那张让我出尽洋相的椅子,好在没有摔坏;地上的茶水已经流进了低处的排水沟里,也无需处理……看来我可以重新坐下了。我带着赞许的目光望向表弟,想着要夸奖他的。
刚好,正迎上她投来的目光。
她的脸上还洋溢着笑容,眼神里却并不是笑话的意味,那是一种赞赏的目光吗?可惜来不及确认,仿佛划过夜空的两道流星,彼此的光亮曾有过交会,只一瞬间却又匆匆错开,然后各自寻找自己的方向——我回过头,看着桌上的茶杯;她转过脸,去逗表弟。
这时候她的声音明显大起来,问表弟:“今晚想吃什么呢?”
我终究被她的声音所吸引,循声望了过去。
那天她穿了件宽松的白色圆领衫,衬得脸儿愈发显得白净。都怪那晚的月色太美,当她俯身在表弟耳边说话的时候,我看见月光沿着她白皙的颈部往下流淌。虽然那只是一道不可触摸的光影,却有着如水一般的质感,越过颈部,越过她红色细绳挂着的吊坠,直到胸口处才停了下来。胸前那道浅浅的沟儿是月色留下的暗影,还是真实存在?可惜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大概月儿不愿接受我真诚的赞美,竟然在这会儿悄悄隐去了。
多年后,每当独坐月下之时,总会忍不住想起那晚的情景,一遍一遍去确认当时有幸得见的美,它们在记忆里已经变得真假难辨,却又好似近在眼前。
当月儿再次将清辉洒满大地时,她已忙着招呼邻桌去了,只剩那排细叶榕还沐浴在月色中。沿着树梢往上,我看到了那轮满月,高高地悬挂在夜空中,如井中的薄冰,如窗台的明镜,那么静谧,那么安详!之前无数次仰望的那些星光熠熠的夜空,都不及当晚的月儿美。
我必须承认,那个即将升入高二的学生,第一次因为美而感到羞愧,而感到坐立不安,只要低下头来,便会不由自主地望向她;却又担心她因此而获悉了心底的秘密。我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佯装无所事事地望向路口,实则是为了掩饰正在留意倾听她说些什么的行为。
她的声音像什么呢?我却无法准确地形容上来——那是很特别的,有着阳光一般透亮的音色,又仿佛山谷间流淌着清澈的溪流。不管她说些什么内容,都觉得很有意义,都想听清楚。
厂里的工人一起从路口走了过来,他们带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还在大声说话……各种声音交织如飞扬的尘土,无情淹没了她说话的声音,甚至不能确定她走动的方位,可就是不敢再转头看看。
一直等到散席时她来收拾桌子,才偷偷瞄了一眼,却只是见到扎着马尾和白色圆领衫的背影。垂顺的秀发随着走动的步伐而在雪白的圆领衫上左右晃动,如同垂柳摇晃于清澈的水面。她的步伐太快了,用脚底生风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如果披散着秀发,黑亮的发丝定会随风飘动起来。她最终走进了店里的内间,隔了一层门帘已经看不见。好在已将她的背影保存了下来,保存于脑海中,变成了一幅黑白分明的图画。
这样的一幅画面在此后的许多年里牢牢占据着我的记忆,只要相似的身影一经出现,就会想起她来。回到校园后更是常见。那时候女生们总是以身着同一款衣衫为荣,她们三五结队招摇地走过学校操场,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反正觉得不及她美。
往后多去吃了几次夜宵,慢慢就放开了,开始敢看着她忙来忙去。有时候她也知道我正望着她,却也并未生气,不同班里那些自诩仙女下凡的女生,冷不防便要冒出一句:
“神经病!”
如此,更觉她的好。
她是店里的服务员,难得闲下来。若是假期我能在店里帮忙,或是她去我们学校上课,两者都是我所期盼的事情。
可是等厂里那批货赶完,车间差不多有十来天没有加过班了,也就未再去吃过夜宵。我曾寄希望于厂里忙起来,向姑父打听,他说淡季来了,要等到入秋后才开始忙。到那时,只怕学校早就开学了。总得找个理由去见见她才安心!晚上是不行的,姑妈家人少有外出,工人的宿舍又租在厂外,看门的老大爷早早将大门锁了,跑去饭堂看电视。他翘着二郎腿坐在长凳上,比电视里的县太爷还悠闲。而白天更不行,早上和上午夜宵店是不营业的,到了午后三四点才开门。而那时,我和表弟正在水渠里捉鱼。
翻过厂房后面的小山坡,有很大一片菜地,一直连到高尔夫球场的围墙边。围绕着菜地,是一条长长的水渠。渠水很浅,随意选取一段,两头用泥巴堵了,然后用表弟的塑料玩具桶将水舀干,鱼虾便活蹦乱跳地现了原形。有时也能见到泥鳅,捉到却是不易,即便无水,泥鳅也会在眨眼间钻进稀泥里,难觅踪迹。
那个夏天,表弟对于捉鱼相当热衷,几乎天天都去。早晨起得晚,上午需要做作业,只好待到下午凉快一些才去。
每次去都有收获,最多的一次捉了小半塑胶桶。表弟不爱吃,只是拿回来养。家里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都养满了还不知足,又从厂房里拿回两个胶箱接着养。无奈胶箱太浅,鱼儿老是从水里蹦出来,弄得整个客厅都是水渍。姑妈说了几回后终于恼起来,将那些鱼儿拿去饭堂让师傅煮了,晚餐让工人享了口福。表弟回来知道后,也没找姑妈闹,只是在一边哭个不停。我借机哄着他到夜宵店。店里已经营业,她却买菜未归。大哭一场的表弟不停说饿,吵着要回家吃饭,只好带着他匆匆返回。
有天难得是阴天,不热,我和表弟午后两点多就到了水渠边,比往日提前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表弟一心想要将那些空下来的瓶瓶罐罐再度养满,表现非常积极,拿着小桶与我分开两头舀水。往常这些都是由我独立完成的,他只对水干后捉鱼阶段感兴趣,纵然溅了满脸泥水,也毫不在意。每当捉到一条,他便夸张的放声呼喊:
“表哥,看我捉到了好大一条!”
那天不知道我们舀了多久,差不多半个小时吧,水还未干,她却来了。
她是从表弟那头走过来的,听到她跟表弟说话,才发觉。有些意外,完全没想到她会从这儿经过。之前只顾了舀水,衣服上弄了好些泥渍,大概脸上也有,整个人一定非常狼狈。要是有一洼清水可以赶紧洗把脸的,可渠水早已浑浊不堪……我偷偷朝她瞅了一眼,好在她在表弟那头停下了脚步,似乎并未打算走过来。也许她仅仅是来此闲玩而已,并非一定要走过来的。但愿她真的不要走过来了,我可不愿让她看到现在的这幅模样。
她似乎正在吃什么零食,我听见她对表弟说:
“手脏脏的,来,把头仰起来,姐姐喂你。”
接着吧唧吧唧的声音便从表弟那头传了过来。每当尝到好吃的东西,表弟便是那样一幅忘乎所以的样子。
“好吃吗?”她问。
“好吃,真好吃!”
不知表弟后面对她说了些什么还是做了个什么搞怪的表情,引得她放声大笑起来。她似乎笑得太用力了,喘着气说:
“乖,乖,乖……姐姐再喂你。”
吧唧吧唧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让人心里痒痒的,好是羡慕。不知那是什么零食,更不知是何种滋味,她会像喂表弟一样喂我吗?想是不会的,怎么可能呢?我们都还没有说过话,如果不是因为表弟在这里,也许她早就走开了。就算过一会儿要从旁边经过,顶多只会看我一眼,或者视若不见匆匆走开——这几乎是毋庸置疑的。
她真的走过来了,而且还能听出来,她是穿拖鞋的。应该是那双粉红色的人字拖吧,在夜宵店里有见她穿过。我假装不知,反正她是从身后走来的,不必担心她看到我脸上的泥渍。只是舀水的动作轻了些,注意力也保持高度集中。
她在店里走动时,脚步虽然轻盈,速度却是很快的。为何今天这么久了还没走过来?而且让人费解的是,声音反而越来越小了。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凝神细听,那原本微弱的脚步声却凭空消失了,莫非她已经走远?
如果真是这样,难免会感到失望的,因为她都没有停留过一秒钟。看来,她真的对我没什么印象。那颗怀有期盼的心当下便受了些影响,浑身上下因为乏力而变得软绵绵的,舀水也失去了动力。我站直身来,若是还能看到她的背影,也是不错的。然而,只看到大片菜地,还有水渠边那排嫩绿的玉米,连她的影儿也未能见到。也许,她已经走过很久了!
太可惜了,这么好的一次机会,就这样错过了!要是能随便说上一句什么话,也是很好的!早知如此,我应该主动打声招呼的。
不觉有些沮丧,便想爬上渠堤坐一会儿。渠堤不高,双手按住堤面稍微用劲便能一跃而上。手脚上的泥渍也不想管了,失去了走远的观众,便失去了所有意义。可当我靠近渠堤时,风中隐隐飘来了一阵清香,像白玉兰盛开的香气;对,那么熟悉,我想起来了,在夜宵店里,确切说当她走过来的时候,每每会有一阵这样的香味儿。风是从表弟那头吹过来的,稍微转了转身,这么不经意的一个动作,却让自己大吃一惊——
原来她并没有走开。
她正站在离我身后一米左右的渠堤上看着我,眼里似笑非笑,一幅很得意的样子。
我本该为她还留在这里而感到惊喜的。可这惊喜来得太过突然了,一点准备都没有,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也不敢坐在堤面上休息了,只想离她越远越好。赶紧退了回去,在原来的位置处站定,傻傻地站着,即没有面带微笑,也没有向她打招呼。
也许刚刚惊慌和诧异的表情全都被她看在了眼里,我知道她是要笑话我的,只是还算矜持,假意咳嗽掩饰了过去;也许掩饰的过程也是蛮辛苦的,她为此满脸通红,还让人误以为那是她害羞的模样。我知道她是决不会害羞的,她用声音大小的假象迷惑了我,于是小小诡计得以得逞。
我有些生气,不想再搭理她,继续舀水。她还没走,并且看得有滋有味,难道在她看来这是非常有趣的事情?事实上,没有看到鱼儿之前,整个过程是非常无聊的,只能像一部机器一般不停地重复动作,根本展现不出任何技巧。倘若是水干后捉鱼阶段,我自信掌握了一些方法,或许还可以在她面前展示一番的,只怕她没有闲工夫等这么久。但愿她过一会儿再走,说不定还可以借此机会捉弄她一回,哪怕是在口才上将她打败也好,不能让她太过得意!
那我得赶紧找个有把握的话题。
这时候她却先问我了:“小弟,要不要吃花生,水煮的鲜花生?”
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声音也是怯生生的,显然跟我一样还是有些拘谨。或许她刚才并非存心戏弄我,是我自己弄错了而已。我下意识看了看双手,两手都是泥水,就算想吃也不方便剥开了,只好摇了摇头,并在脸上堆满了含有歉意的笑容。没想到她接着说:
“要不,我也喂你吧?”
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幸运的事情?真叫人不敢相信的。她也没有再去解释,自顾自先剥起了花生。剥开外壳后,两粒饱满的熟花生紧紧挤在内壳里,闪烁出引人垂涎的色泽。她用另一瓣空壳拨动了一下,仿佛是为了方便倒出来。看来,由不得不相信了。我向她走近了一步,不待她提醒自己先仰起了头,只盼着幸福滋味快点降临。她又命令似地说:
“闭上眼睛!”
我不假思索地照做了。
良久,感到有东西落入了口中,而且舌头似乎已经感受到了一些滋味。赶紧咀嚼,发现不对。吐出来一看,竟然全是花生的空壳,而且多达四瓣!
太过分了,竟然这样对我!
待我将花生壳扔向她时,她却早已跑远,穿着拖鞋都能跑这么快,看来一切早有预谋!想是她为再次成功戏弄我而极为得意,奔跑中还不忘回过头来冲我吐出舌头。如果当时立马追过去,定能追上,因为她一边跑还一边大笑着,根据以往的经历,这样最容易因为喘不过气来而被迫停下的。
但我没追。
夕阳下,她的衣裙迎风舞动,像一只翩然飞去的彩蝶。我还未曾见到过粉红色的蝴蝶,如果有,或者跟她衣裙的色彩相近,那应该是最漂亮的蝴蝶了。她似乎感知了我的想象,偏偏不予配合,竟然伸展双臂做出了迎风滑翔的动作——那是我小时候放学时最热衷的奔跑方式,我都觉得她有些像我了。当她确定我没去追赶时才放慢了脚步,大摇大摆的有些虚张声势。我知道,她是故意在气我……最终,水渠边那排高高的玉米秆多情地充当了一道屏障,那抹粉红色再也看不见了。
恼人的玉米,都还未抽穗,为何要长这么高呢?
她如此捉弄了我,我理应满怀愤怒才对。的确,在与表弟提着鱼儿回去的路上,我甚至有过在她的手臂上抹上污泥的想法;而且下定决心,只要下次碰上她,定然会这么做的。
没想到报复的机会很快就来临了。可当我快要走近她时,才发现并没有事先做好准备,我两手空空,明显底气不足;而且所有嗔恨的立场并不坚定,瞬间已然舍我而去,结果自己都不确定该怎么去面对她。她大大方方冲我一笑,反倒让我不自在起来。她问:
“来干吗呢?”
她是明知故问的。傍晚我和表弟回去后,姑妈家有客人来做客,便打电话向夜宵店订了几个特色炒菜。我是过来取的。
走进店里时,菜已炒好,她正要开始打包。想起她在水渠边精于算计的狡诈,本不想靠得太近,可她笑意盈盈的样子又不忍拒之千里。我走过去要帮忙,她却没让。原来快餐盒较软,易破,怕我笨手笨脚地把事情搞砸了——她也太小看人了。不过她的速度是我不及的,尤其给快餐盒扎上橡皮筋的时候更让人惊叹,仿佛变戏法一样让人眼花缭乱,第一个快餐盒没怎么看清楚便扎好了。我忍不住走近些,仔细看着,她却故意放慢速度,似乎也乐意让我学习。
那是我第一次挨她这么近,那神秘的香味儿又传了过来,淡淡的,似乎只有静下心来才能感受到。她额前的刘海儿变长了些,当她低头忙碌的时候,便看不到她的眼睛了。我当时猜想,兴许那若有若无的香气是从发丝上传来的吧?她下午经过水渠时刚洗了头,那一头乌黑的秀发是披散着的。现在已经扎起来了,很清爽地扎成了一束,就像那天晚上初见时的样子。说心里话,我很喜欢那样的香味儿,就跟走在家乡的河边一样。春天的河岸上,有那些叫不上名儿的小花的香气,有田野里油菜花的香气,还有田角留做种苗的芫荽散发的香气……众多的香气混合在一起,时而浓郁时而淡雅,让人忍不住追逐风的脚步大口呼吸。
小时候上学,会从河边经过,最喜欢于春光灿烂的午后,在河堤上坐一会儿。若是到了星期天,便会在河堤上躺下来,不怕冷,周围的香气会像一床厚厚的棉絮一样将我覆盖,只管闭上眼睛慢慢睡去,把这个最美的季节留在梦里。
此刻忽然觉得,仿佛已回到了小河边,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那样一个五彩缤纷的春天——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而且很奇怪,非常想将这样的感受告诉她,一股脑儿全都讲给她听。我应该先跟她聊天,该称呼她什么呢?叫她姐姐似乎显得太过亲昵了,我觉得像同学那样称呼名字就好。然而很失敬,这么久了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于是便问她。她回答我说:
“你没留意店里的人怎样叫我吗?叫莲花呢。但你要叫我姐姐的!”
我只是听到店主夫妇经常叫她“阿莲”。我没有辩解,只是故作高深地说:
“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那是花中的君子,是美丽和纯洁的象征啊!”
“可别在姐姐面前卖弄文采,你信不信,姐姐到现在还能将《爱莲说》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
她没等我应答,清了清嗓子,果真开始背诵了: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
她的声音不大,似乎并不愿意让其他人听到,却极为认真,极为悦耳,抑扬顿挫的,非常富有感情。如果参加学校的朗诵比赛,定能获奖,只怕台下的掌声早已响起一片了……这时莲花却突然停了下来,佯装咳嗽,然后压低声音说:
“可不许这样看着姐姐,尤其是在店里,小心有人找你麻烦的。”
我才意识到刚刚有些痴呆了。我可以向她保证,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非分之想的念头出现在脑海中,我的心里清静如水,可还是羞愧得满脸通红——这才是最糟糕的,都没法解释了。从她微怒的神情中大概可以看出来,也许已经让她误解了。她会就此认定我是一个心术不正的人吗?很急呀,都不知道如何才能自证清白。
我学了她的样儿借着咳嗽转过头去,短暂回避一下也好。却在这会儿看见那位炒菜小哥正盯着我。他左手持铁锅,右手拿汤勺,仿佛手握两般兵器,双目炯炯,不怒自威。他的眼神里传递出很多信息,太密集了,来不及细细解读却已心生惧意。我小声向莲花打听那位小哥的情况,她用眼神示意我别说话,接着朝门外嘟了嘟嘴。
意思我当然明白,就是让我先回去。我的脾气有时候也是挺倔的,好歹也是店里的顾客,要待多久自己说了算,难道还真怕他行凶不成!
“听姐姐的话,先回去,有些事姐姐改天再告诉你。”
莲花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凝重,欲言又止的神情显得很紧张。她也转过头看了炒菜小哥一眼,然后便什么话都不说了。我那时便隐约感觉到,她与炒菜小哥的关系不一般。我并不是因为懦弱,只是不想看到莲花为难的样子,随后便拿着打包好的炒菜离开了。
出了夜宵店,忍不住揣测莲花与炒菜小哥的关系,难道他们是一对恋人?想到这个问题时,竟然叹了口气,脚步开始慢下来,频频回过头去,如果莲花来到店外,也许会忍不住返回去问她的。但她一直没有出现,这么小段路程,感觉走了好久。
我期待着尽快见到莲花,尽快证实心中的疑问,可姑妈没有再给我创造去夜宵店的机会,就连姑父那一大帮生意场上的朋友也不来做客了!
我打算早点去水渠边等着,幸许还能碰上她。
那天不顾烈日爆晒,带着表弟午后一点多就到了水渠边,可直到夜幕降临,莲花还是没有出现。很不幸,白白胖胖的表弟已全然被改变了肤色——
“你帮他浑身上下抹了一层酱油不是?”
当晚回去后,姑妈就是这样责问我的。
第二日,想独自前往,表弟哭闹不肯。无奈,只好打把伞带上他。行至门卫室正好碰上姑妈外出回来。心虚,姑妈未问便先红了脸,张口结舌,最后自行折回。
第三天,大晴;第四天,依旧;第五天,……每天的太阳就像一位尽忠职守的门卫,从来不曾缺岗。开学的日期越来越近,除去提前乘车返回的时间,已经不到半个月了。站在窗前的我,比上班迟到的工人还要慌张。
大概是姑妈觉察到了我近日的异常行为,吃晚饭时问起原因,我哪敢如实相告。好在她没有深究。不想姑妈姑父随后聊天时无意中说起了莲花,姑妈说:
“莲花正在跟夜宵店炒菜小伙处对象,听说年底就要结婚了……”
姑妈一直是非常疼爱我的,莫非是有意说给我听的,难道她在提醒我什么吗?
两位亲人后面还聊了些什么,我已经全无心思去听了,心里乱糟糟的,也不想向任何人求得证实;却又分明盼着姑妈是为我好而故意捏造事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哗哗”的雨点打在窗台上,间或的闪电让窗外忽明忽暗,黑夜便显得更加深邃,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窟窿一般无边无际。夜里依稀梦见我被大雨淋了个通透,莲花打着雨伞从旁边冷漠地走开了,我感到好伤心。
黎明时分,被姑父的敲门声惊醒,匆匆随他去到楼下,所见的院子已如池塘,才知道一楼已经进水了。必须赶紧将楼下的物品往楼上搬,以应对不断涨上来的洪水。姑妈已经搬了些餐具上楼,她边搬边说:
“饭堂的师傅没法出去买菜了,看来早上和中午要吃泡面了。”
幸好,莲花来了!
莲花是从厂房后面的山坡上绕过来的。她站在山坡边上,我站在二楼的窗前,她随手带了根竹竿过来,灵巧地将手中两袋物品递给了我。里面有炒粉和茶叶蛋,还有粽子,另一大袋全是青菜。
莲花说是夜宵店老板娘让送过来的。
就算她说的是实话,下着这么大的雨,谁愿意孤身一人从这个杂草丛生的荒坡上绕过来?除了她,没人会这么做的。她也挺傻的,为什么不推辞一下让那位炒菜小哥送过来呢?我却顾不上对她说声谢谢,赶紧回房拿了我的毛巾递给她,想让她擦一擦打湿的头发和衣袖。她摇了摇头,粲然一笑便告辞了。我握着手中的毛巾一直看着她走远。她撑着一把可以折叠的小红伞,风那么大,几乎将小伞吹翻过去。我嚷着让她等一下,去杂物房找了件雨衣,回来时她却已经走远了。只有那些踩倒的杂草,还保持着她来回经过的痕迹。
她走得太快了,都忘了提醒她返回后给我们报个平安。
所幸姑妈随后向老板娘致谢时有提到莲花,我才知道她早已回到住处了。
更为幸运的是,一个时辰后风雨停歇,浑浊的洪水在闪亮的阳光下逐渐消退。
午后清扫完厂内的积水,接着将库房里浸湿的包材、零配件……搬去外面晾晒。院子太小摆不下,最后沿着厂门口摆到了路边。其实有些机修工具用干布擦干即可,但我通通用手推车拉到了外面,像摆地摊一般排成一排。姑妈问起,我用一幅很勤快很努力的样子回答她:
“我不累,反正晒一晒总比没晒好。”
我真是很努力的,从头到尾都没有休息过,直到摆到了夜宵店门口,才停下来。若是将库房里剩下的货架全部拉出去,还可以排到更远的地方,但我觉得已经够了——这些晒在厂外的物料,总得需要一个人来看守吧,到时候还怕见不到莲花吗?有时我也为自己的小聪明而暗自得意,比方说现在。我真的搬来把椅子,堂而皇之地坐在了夜宵店前面的榕树下。玩具桶粗的细叶榕绿叶扶疏,树冠如伞,严严实实挡住了雨后初晴的骄阳。路边的排水沟里还有很急的水在流动,“哗哗”乱响,仿佛坐在家乡的河边一样。或许是刚刚忙了一阵子容易犯困,仰靠在榕树上,竟然睡着了。
具体睡了多久?我并不清楚,醒来的时候莲花已经来了。她是何时到来的?我同样不知道。睁开惺忪的眼睛,模模糊糊看见她正在旁边洗菜。店门外的污泥已经冲洗过了,只留下椅子周围的一小块,她却未曾叫醒我;我占据了水龙头边的树阴,她便在旁边支了把太阳伞;而且,还在中间燃起了蚊香。蚊香淡淡的香气似乎与梦里河边的花香融为了一体,难怪梦中在河边俯身下去时,感觉花丛中的香气是那么真实。
我久久凝视着那盘蚊香,心里感叹:多么体贴的一位姐姐呀,如果有幸做了她的弟妹,将会有多么温馨的一个童年!
莲花见我沉默,似乎已经猜到我在想些什么,赶紧解释:
“雨后蚊子最多,不点蚊香都没法洗菜的。”
哪为何又放得离我这么近呢?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她:
“听说你年底要结婚了?”
“没有呢,别听周围的人瞎说,姐姐自己都不知道,别人怎么可能知道呢!”
莲花虽然立刻否认了,但我知道她是撒谎的,因为这次真的害羞了,那如同窗花剪纸一般大红的红晕里,隐藏的全是甜蜜,仿佛美好的一切已经呈现在眼前。
她最终打断了我的臆想,问:“你还在念高中吧?
我点了点头。她望着我,很羡慕的样子,接着说:
“我上完高二就没去过学校了。”
“为什么呢?”
“出来挣钱呀。弟弟上初三了,学校收很多杂费,爸爸身体不太好,家里供一个人上学已经很吃力了,我不能眼看着父母为难,便出来打工了。其实我还是蛮想读书的,有时候会梦到被老师叫去黑板上做习题,不会做,吓出一身冷汗。有时会梦到校园里那条布满树荫的小径,秋天到来,金灿灿的桂花便开满枝头。可能姐姐再也没有机会回到学校去读书了,所以特别羡慕你们。只要不为学杂费的事情担忧,专心致志地坐在教室的时光便是最幸福的。听姐姐的话,好好读书,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以后不要跟姐姐一样做这些又脏又累的活。等你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一定要拿给姐姐看看。”
“假如我考上大学了,一定会来告诉你的,到那时你还在这里吗?”
“在的,——也不一定,”她压低声音悄声说,“这是他叔叔开的店,工资很低的,我想进厂存笔钱然后自己开一家——但应该就在附近上班,到时候你可以找到我的。”
我傻傻地笑了,未曾离开就盼着重逢了。我带着这样一种期盼,坐上了回乡的大巴。我努力记下来窗外每一条街道,拐角的店铺和旁边的树木都记在心里,我需要保证下次到来时不会迷路。
然而当我再次来到牛湖村时,却羞于降下车窗跟久别的街道打声招呼,因为担心会在某个熟悉的拐角处看到莲花。是我自己先失约了,带着两次高考落榜的失意,将成为姑妈厂里的一名员工。那份与她约定的录取通知书,并没有从日夜渴慕的大学里寄出来,我只身前来,空空的行囊里只装了几本书。
可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一个大雨滂沱的傍晚,撑着雨伞独自来到路口,只想远远地看莲花一眼就好;太近,只怕会感到尴尬,我不想让她为我而感到失望。
然而无常的现实再次让人措手不及:因为后面的厂房扩建,夜宵店那一排铁皮房全被拆除了;还有路边那些细叶榕,也不见了踪影。只剩道路空旷,雨水自流。若不是因为离得近,也许会认为走错了地方。我很清楚不会走错的,雨水流进排水沟的位置,应该就是莲花经常洗菜的地方。我还记得她帮我燃起过蚊香,还记得那天她在树下说过的每一句话。
曾经在课堂上以为“沧海桑田”是一个与当下相距甚远的成语,它停留在过去的时光里,蒙上了陈旧的色彩,从来未曾想到,有一天会身临其境。那时候总是盼着快点迎来高考,快点迎来暑假,快点出现在这个路口……现在终于来了,盼来的却是一场落寞。时光绝然逝去,无情地将留在原地的记忆撕裂,很多过往还来不及珍惜,却永远失去了。
莲花会在哪里呢?她就在附近打工吗?
整个牛湖村并不大,有些熟悉的地方,还艰难地保持着旧日的模样;有人来,有人去,都是陌生的人群。谁还会记得那位留着齐眉的刘海儿,细眉细眼,模样很是清秀的姑娘?
后来,终于听到了一点关于莲花的消息:“她回老家去了。”
仅仅就是这么一句,再后来呢?
没人知道。
好端端的一个大姑娘,怎么可能都不知道?唯一合理的猜测是:也许她跟我一样离开很久了。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离去,是因为结婚吗?而那位炒菜小哥的去向,也是无人知晓。
我曾固执地相信她还会回来的,我们于某个天空布满晚霞的黄昏,在街头不经意地相遇,然后说起这几年别后的生活。她也许已经有小孩了吧,会不会像她小时候的模样呢?我可能会忍不住亲吻小朋友的。——然而,这些情景从未曾出现。假日人如潮涌的街头,独独少了那么一张笑脸;水渠边的玉米依旧青翠,独独少了那么一抹粉红……
表弟越来越胖,迅速长高的他早已对捉鱼失去了兴趣,宁愿整天待在房间里,对着电脑玩游戏。他很少说话,有时会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狂乱地呼喊,让人很难适应。我对往昔的回忆,因为缺少了他的陪伴,显得有些孤单。我习惯把已经上初中的他当成小孩看待,愿意用孩子的思维方式与他进行对话。表弟却只是敷衍般点了点头,猜不透他的心里想些什么。有时候半天说上一句话来,却是惊人之语,他说:
“得意和失意都不重要,我现在已经看清楚了,外面的一切转眼就是一场空。”
表弟知道我在寻找什么,他还记得那位姐姐。他拿出一张夜总会散发的传单,指着上面的几个穿着暴露的女孩告诉我,说有些高中部的男生认识她们——
“如果有需要,随时可以拨打下面的电话。”
表弟是很认真的样子,我却没弄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我问自己:我需要什么呢?拨打上面的电话就能得到吗?我摇了摇头。也许,这个世界的步伐太快了,我却没有跟上来!
我还是想独自去寻找。
水渠里还有水,依旧还有小鱼浮出水面。只是对面的租房区和旁边的菜地统一平整后,已经建起了稀疏的厂房。再也看不到那一大片绿油油的青菜,也不会有人从租房区那头走过来了。
一年又一年,厂房越来越密;最后,水渠消失了——一个深秋的夜里被建筑垃圾填平了。来不及用手机拍下照片,那么冰冷坚硬地被抹去了;附着其上的记忆,还有往昔那些欢乐,再也找不到存在的证据。一夜之间,我在这座村镇成了一位陌生的过客,如同初来乍到一般慌乱。我感到快要失忆了,一夜之间失却了过往的许多记忆。
我置身其中不断寻找,只是为了带给自己安慰。只要那些旧物还在,心间的期盼便似乎有了依靠。
然而,很多时候都是徒劳无功的,不可否认,周围保存记忆的地方越来越少了,人去楼空,徒增伤感而已。索性不再外出,跟表弟一样,一直待在房间里,最多只是站在窗前看看西环路上那个寒来暑往的路口。当飘落的黄叶铺满尘世的人行道,我知道,春天又来了。岭南的气候很怪,很多树木选择在春天落叶。
这些年里,姑妈的加工厂扩大了好几倍,工人增加了将近一百名,好在多是同乡,容易管理。厂里很多同龄人已经结婚生子,暑假里会将孩子从家乡接来厂里团聚,于是饭堂比一个小班还热闹。我在厂里的活不多,有时候忙完了,会在饭堂看着孩子们玩。每听到下班的电铃声响起,孩子们会争先恐后地来到饭堂门口,踮起小脚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父母。有等待,也有拥抱和欢呼,然后手牵着手,一家人朝着一个共同的目的地走去。我在旁边一直看着,带着羡慕的眼光看着,然后低下头看看自己,两手空空,心里倍感失败与孤单。
姑妈也在为我的终身大事着急,不惜让我开着她的豪车去相亲。当有一天我告诉那位女孩,车是姑妈的时候,一段描绘过美好远景的感情便随着风中的落叶一起黄了。此后,再没强迫自己去到那些需要满脸堆笑称呼陌生人为长辈的场合。秋去春来,仓库门口那棵木棉树花开又花落,火红的花朵年年铺满一地,似乎那才是不变的永恒。有一天,已是初夏的黄昏,站在窗前看到一个白色圆领衫扎着马尾的背影时,竟然会落下泪来。我知道,那些曾经的美好随同那个年代,再不会回来。也就是从那天起,我留起了长发,也扎了一束马尾。厂里常常有人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我,我也不愿过多理会。
到了今年春天,姑父为节约生产成本,决定将加工厂搬迁回家乡。姑父姑妈都劝我一同回去。的确,在县城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是一件让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然而,我却谢绝了两位亲人的一番好意——我打算留下来。这些年里,一直呆在牛湖村,就像蜗牛一直呆在自己的壳里一样。我想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也许会重新找一份工作吧。然后利用星期天走遍这座城市所有的景区,那时候便真的回乡去了,也许再不会过来。若是还能侥幸与莲花碰个面,是要照张合影的。只是我的头发和胡子都很长了,怕她认不出来。
随后,在清湖社区进了一家大型电子厂。
去报到那天,厂区之大几乎让人迷路,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找到对应的宿舍。推开门,房间有人,较乱,一股混合着各种异味的污浊之气从房门口冲出来,让人误以为走进了一家黑网吧。之前的好些年里,这样的网吧在牛湖村大行其道,每次进去都要找一个靠窗户的机位才敢坐下来。只是现在分配的宿舍无从选择,八个床位只剩一个空铺,除了对号入住还能怎么样?
住下铺的那位仁兄,满脸油腻,仿佛泡了通宵网吧般无精打采地靠在床柱上吸烟。他的头发一绺一绺的粘在头皮上,衣服满是皱褶,斜放在床头的枕头已被黑色的油腻物质覆盖了原色……与这样的异人为邻,相信没几个人乐意的,这几乎是最不理想的一个床位了。我甚至敢断言,异味的制造者非他莫属。我对他有些轻视了,真不愿意搭理他。但他却一直瞪着我,那怪异的眼神让人无法阅读而心生敬畏。我自动后退了一步,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才是上策。他忽然问:
“你是不是在牛湖的店里吃过夜宵?”
他问也就算了,还把身子挪到了床边,似乎时刻准备向我逼近。我赶紧点头,再退一步。暗自忖度,在姑妈的厂里、包括所有认识的人,都没有这号人物,他会是谁呢?——他不是别人,正是夜宵店里那位炒菜小哥。十来年不见,他往日左手持铁锅,右手拿汤勺的威武形象已经荡然无存,难怪见面不识尊容了。他为认出我而高兴,我也有些惊喜,相隔这么多年,竟然在这里碰上了,而且还在同一间宿舍,真是难以置信。
正是因为遇上了他,关于莲花的去向,才找到了答案。
“莲花的命真是苦!”他在沉默中突然发出了这样的叹息。
“这一切也都怨我自己,她说想进厂找份工作,我没同意。是我自己太自私,怕她进厂变心,结果我们大吵一架,谁也不理谁。夜宵店凌晨两点收摊,她还在洗碗,我没等她,一个人先回出租屋了。哪知她等了很久才回来,回来后也不开灯,只是哭,说不能再嫁给我了。我以为她还在赌气,就气乎乎地冲她吼,让她随便嫁给谁!”
他说到这里停下了,两行泪水顺着面孔滑落下来,如水龙头上凝结的水滴那么饱满。他用手掌胡乱擦了擦,接着说:
“你说我怎么就那么蠢呢,为什么不心平气和地先问问原因呢?如果早点知道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也许就不会痛苦这么多年了。可惜,我却过了很久才知道,原来她那天夜里回来的时候,一个人从水渠边走过来,被,被——两个畜牲——”
他因为哭泣而不得不再次暂停下来。
“出了这样的事并不是她的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为什么要跟她吵架堵气呢?她却怕我接受不了,都不告诉我,当天夜里就离开了。只是在桌上给我留了张纸条,叫我别去找她,说再也不想见到我。”
我给他递了支烟,他的手上满是泪水,烟卷都被弄湿了。
“她回到老家的事只是跟老板娘说了声,起初还不让告诉我,等找到她家时,已经嫁人了。嫁给了她乡里的一个包工头。别看莲花平日爱说爱笑,其实最受不得气,以前跟我吵架了,一整天都吃不下饭。又加上受了那件事情的打击,身子更不行,老是生病,迟迟没有身孕。后来,后来——就离婚了。莲花从来没有告诉别人,她甚至不愿跟那个包工头同房。她怕乡亲背后说些闲言闲语,离婚后又独自一个人来到了这边……”
“她如今在哪里呢?”我抢着问。
“白天在大浪路口卖凉粉,晚上在天桥上摆地摊。”
“那你去找过她吗?”
“去找过好多次了,每次都不敢让她看见,她只要见了我,那个地方就不会再来了。这两年,我都找怕了!”
“如果她愿意见你,你还会对她好吗?”
“只要她愿意,我什么都听她的。我和她都是苦命人,没人怜惜,那就让我们在一起吧,彼此守护对方,一起走完这漫长的一生!虽然我现在没几分人样,这些年里省吃俭用还是存了些钱的,开家夜宵店应该是够了。这是她以前最向往的生活,天天唱着要开一家自己的夜宵店,我想,现在可以做到了。”
“那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去帮你找她,帮你跟她说。”
他扑通一声从床上直接跳到地板上,似乎要跪下来。我赶紧扶住他,如此大礼怎堪承受。
去找莲花那天,先去理了个短发,回来把胡须也剃了,看起来跟早些年的照片还是挺像的。那一刻,心里涌上来一阵莫名的激动,仿佛见到了久违的好友,又仿佛苦苦相随多年的期盼就要实现了。
然而,下起大雨来。
从宿舍到公交车站台,将近要走十分钟,未到半程,裤子、鞋子已全被打湿了。但我并没有退回来,就算没有答应炒菜小哥,我也一样会去的。
莲花该不会对我也避而不见吧?
应该不会的。她处处避着炒菜小哥,恰恰是因为没忘那份真情,是她还不能接受自己罢了。
“莲花姐姐呀,你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如一朵洁白的莲花经历了风雨的洗礼,花瓣会褪色吗?不会的,还是那样洁白如初。那你又怎能让它在自己的心中枯萎呢?”
我边走边说。